01
“皇后在德州投河了!”
耳语很快地在京里传了开来,但妄言妄听,大都将信将疑,只有极少数的人,包括病中的平郡王福彭,相信流言不假。
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初四,皇帝率皇后奉圣母皇太后启銮东巡。
这是早在上年六月初一就颁了上谕的,定于来年正月巡幸东鲁,亲奠孔林,复奉圣母皇太后懿旨,泰山灵岳,宜崇报飨,一切典礼由大学士会同礼部,稽考旧章,详议具奏。
皇帝祭孔的礼节,有康熙二十三年的成规,可资遵循;太后上泰山去烧香,无例可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礼部尚书王安国去请教保和殿大学士勤宣伯张廷玉,他很随便地说:“我们现在的这位太后,越老越健旺,不过想逛逛泰山而已。拈香的仪节,无可考查,亦不必考查,一句话:踵事增华,成就皇上的孝思。”
张廷玉的话涉讥讽,但也是实话,六七年来,年年由皇帝陪侍出游,远至蒙古、盛京、山西,近则东陵、西陵,至于热河不在话下,常是六七月间启銮,过了八月十三皇帝的生日方始回京。这一次也是太后想到泰山去烧香,皇帝才有了以祭孔为名的打算。
不想到了十月里,太后圣躬违和,皇帝宿在慈宁宫每日三次侍药,皇后更是衣不解带地侍奉,一个多月的仔细调养,太后是复原了,不道皇后遭遇了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皇七子永琮夭折了。
皇后的第一个儿子,皇二子永琏夭逝于乾隆三年;八年之后,也就是乾隆十一年的四月,皇后才生了她的第二个儿子,肥头大耳,茁壮可爱,皇帝命名为永琮。郑康成注《周礼》说:“琮之言宗也,八方所宗。”皇帝已暗示着将来会传位给他的这个嫡出之子。
不想在世只得二十个月,便因出痘而不治,皇后哭得死去活来,她的伤心之处不止一端,自顾年已三十有六,难望再能生育,此其一;出痘是小儿必经的一关,最要紧的是看护周到,但皇后因侍奉太后汤药之故,不免疏于照料,可说永琮是为太后而牺牲了;再有一桩,便更使皇后郁结难宣了,不知什么时候,皇帝与一直在陪伴太后的“舅嫂”——傅太太勾搭上手,而且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康安,这年六岁,一直养在太后宫中。
这些悲痛在心头烙出深刻的痕迹,不是短短的日子中能够弥补的,尽管东巡启銮的日子,由正月延到二月,但皇后意兴阑珊,任凭如何鼓舞,始终打不起精神,对太后的晨昏定省,更视为莫大的苦事,因为看到福康安就会想到永琏与永琮,尤其是太后、皇帝、福康安三代人在一起的那幅“天伦乐”的画面,更让她心如刀绞,简直要发狂,但是为了维持皇后的尊严,还有更重要的“母仪天下”的典范,她不能不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
尽管如此,皇帝还是不谅解,因为她从永琮夭折以后,就从没有笑脸。
一路上不断在龃龉。从曲阜到泰安,太后登上五岳之首泰山,心情舒畅地遍历道观佛阁,皇帝也凭吊了孔子“小天下处”、秦始皇避雨的“五大夫松”、宋真宗封禅的遗址,然后下山驻跸济南。皇帝的兴致极好,奉太后游赏趵突泉,还阅了兵,又单独祭了舜庙,并巡阅济南府城,六月十一到了与直隶接壤之处的德州。
德州是水陆要冲的一个大码头,来时舍舟登陆,归时下舆乘舟,宽敞华丽的“龙船”,是名副其实的行宫。这天晚上二更时分,变起不测,说皇后失足落水了。两岸“营盘”上护跸的禁军,都点起了灯笼,照耀得亮如白昼,但河水的浮光之下,一片深黑,会水的侍卫与太监,纷纷跳入河中,捞救了好半天,才把皇后找到,自然早就没气了。
第二天发布上谕“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诸礼已毕,忽在济南微感寒疾,将息数天,已觉渐愈,诚恐久驻劳众,重廑圣母之念,劝朕回銮。朕亦以肤疴已痊,途次亦可将息,因命车驾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变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来,诚敬皇考,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内佐,痛何忍言?昔古帝王尚有因巡方而殂落在外者,况皇后随朕事圣母膝下,仙逝于此,亦所愉快。一应典礼,至京举行。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一来,天下之人无不惊疑,照皇后在济南感寒致疾看来,“忽遭变故”应该是病殁,但既称“肤疴”,何以忽成绝症?且扈从的御医极多,曾否召来请脉,哪怕是中风之类的暴症,亦断无不做急救之理。然则皇后的死因成谜了。
谜底很快地便能揭晓,那天晚上,皇帝在皇后的船上,大吵了一架,皇帝挥拳揍了皇后,气冲冲回到自己的船上,皇后一个想不开,拉开窗子投水自尽。
02
当夜,在内务府造办处当差的曹震,奉礼部尚书兼内务府大臣海望之命,与同事三人,星夜急驰到京,预备迎灵,其间抽空去见了平郡王,细陈这番变故的由来。
“那么,皇上呢?是不是已经回銮了?”平郡王问。
“皇帝还在德州,大概会由陆路回京。”
“太后亦走陆路?”
“不!皇上派庄亲王跟和亲王,护送太后,仍旧由运河到通州,再转陆路回京。”
“喔!”平郡王想了一下问,“皇上是怎么个态度?”
“有、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当然啰,闹这么一个笑话,真正贻笑天下。不过——”平郡王忽然咽住了,落入沉思之中。
曹震不敢打搅,息了好一会,正想动问,倘无别话,便待告退时,平郡王忽又开口了。
“傅春和呢?”
“春和”是皇后的胞兄,户部尚书傅恒的号,曹震答说:“王爷知道的,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忠厚,除了大哭一场以外,我看也不敢说什么。”
“嗯!”平郡王说,“他虽不敢说什么,皇上一定会有表示。”
“是。”
“你见着方问亭了没有?”
曹震当然见到了方观承,他从乾隆七年外放直隶清河道后,官符如火,第二年就升了臬司;乾隆九年命他随大学士讷亲勘察浙江海塘及山东、江南河道回来,调升为藩司;前年山东巡抚出缺,特为隔省调他去署理,直到去年方始回任。这一回是以直隶藩司的身份,出境迎驾,早就到了德州,扈从的曹震属于先遣人员,因而得与方观承叙旧,曾一再提起平郡王,问他的身子如何。
听得这些话,平郡王又安慰,又忧伤,只要有人谈到他的病痛,他就会记起苏州名医叶天士去年进京时,为他所开的脉案:“左手之部,弦大而坚,知为肾脏养伤,壮火食气之候。三阳经满,溢入阳维之脉,是不能无颠仆不仁之虞。”脉诀他不懂,“颠仆不仁”即是中风,却很明白。又听说刚成名的叶天士,有能断人生死之誉,因此一想起便揪心。
“通声!”平郡王说道,“你倒替我访一访一尘子,看他在哪里?”
“在济南。”
“你怎么知道?”
“这一回护驾经过济南,看他在历下亭设砚。”曹震答说,“本想去请他算算流年,到底抽不出空。”
“你还得想法子抽个空,拿我的八字再去问一问他看,这两年的运气如何?”
“是。”曹震答说,“等皇上回京,办了皇后的丧事,一到能请假的时候,我马上就去。”
03
皇帝是三月十七,亲自护送大行皇后的梓宫到京的。梓宫奉安在西六宫的长春宫,上谕派履亲王胤裪总理丧事。首先是议礼。皇后之崩,除京师以外,各省皆不治丧。这是因为康熙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难产,皇子胤礽的小命虽保住了,皇后却崩逝了。其时正逢三藩之乱,平西王吴三桂于上年十二月起兵造反,接着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靖南王耿精忠,在广西、福建举兵响应。康熙为了决心削藩,将吴三桂的儿子、尚太宗幼女恪纯长公主的配偶吴应熊,以及长公主所生的儿子吴世琳,明正典刑,以示决不妥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外省举哀成服,容易误会为皇帝驾崩,民心士气一动摇,危亡立见,所以哀诏不颁外省,自然亦就不必治丧。
但“皇叔”履亲王承皇帝意旨,主张恢复顺治年间的旧典,王公大臣自然毫无异言,上谕中不提当年何以不为皇后治丧的原因,只引《周礼》说“为王后服衰”,内外臣无异。《明会典》亦规定,皇后丧仪,“外省官吏军民,服制与京师同”,如今“大行皇后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应令外省文武官持服如制”。服制上规定,文武官员百日之内,不准剃发。
“大家会不会听呢?”皇帝这样发问。
“上谕孰敢不遵?”刑部尚书阿克敦回奏。
“不遵又如何?”
“不遵即是抗旨,有大清律在。”
“好!”皇帝点点头,当着群臣不欲多问,退朝后命养心殿的太监,传旨“叫起”。
原来皇帝自无形中闯下这场大祸,自觉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得皇后不能不投河以求解脱,实在是莫大之辱,因而又自顾身世,仿佛生下来就是一个让人看笑话、抬不起头来的人,即使做了皇帝,依然如此。
父死子继,他的皇位其实来得很正,可是大家总觉得他之得位,都由巧取豪夺,没有大家帮衬,他永远做不了皇帝。
由近及远,一个个想过去,第一个是胞弟和亲王弘昼,言语之间,直来直去,毫无人臣之礼。
第二个是十年前薨逝的“十七叔”果亲王胤礼,经常跟他抬杠,最后只好请他节劳,不必进宫办事。
第三个是理亲王弘皙,想到乾隆四年那重公案,一直遗恨不释。
第四个是他的表叔讷亲,自恃功高,时常噜苏,渐渐有跋扈不臣之意,只有常常派他出差。如今是在浙江查案,复命以后,还得派他一个什么差使,让他走得远远的,图个耳根清净。
第五个是张廷玉。想起他来,皇帝心事重重,他们父子间的秘密,完全在他肚子里,这是个必须置于耳目所及,以便监视的人,但是他却要告老还乡了!一回到桐城,且不说与野老闲话,会在不经意之间泄露若干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实况,更怕他会将当年如何承旨撰写《大义觉迷录》等上谕的经过记下来,而且“过则归君”,以求自解于后世。
如果他只是有这样意向,而未明言,可以不理,哪知就在他东巡起驾之前,居然面奏陈情,甚至泫然欲涕,幸而皇帝早就想过这件事,当下很从容地答复他说:“你受两朝厚恩,而且先帝遗命,将来要配享太庙,岂有生死都要追随先帝左右的重臣,归田终老之理?”
“宋明配享之臣,亦有请退而获准的,像宋朝的韩世忠,明朝的刘基就是。”
“韩世忠、刘基都是去世以后,优诏准予配享,不像你,生前就受先帝的特恩。”
“不过臣年已七十有九。”张廷玉说,“七十悬车,古之通义。”
“不然。”皇帝提出反驳,“如果七十悬车不出,何以又有八十杖庙?”
皇帝反复开导,劝慰百端,最后并准他解除兼管吏部事务,张廷玉始终怏怏,迟早还有第二次陈情,那时又如何应付。
皇帝越想越烦,终于突破平日意念的樊篱,深悔一开头像民间的童养媳似的,总觉得自己该受委屈,根本就错了。
“我为什么要受委屈?”他喃喃地自语,“我是皇上,我是皇上。圣祖是汉文帝,阿玛是汉景帝,我,我应该是汉武帝!”他突然顿一顿足,昂起头来,大声说道:“乾纲独振!”
“阿克敦,你是刑部尚书,我倒问你,行法以何者为重?”
阿克敦毫不迟疑地答说:“持平。”
“既不失出,亦不失入,谓之持平,是不是?”
“是。”
“我一直屈己从人。”皇帝问道,“这不是持平吧?”
“皇上屈己,苍生之福。”
“你错!我屈己从人,是苍生之祸,非苍生之福。像张广泗征金川,劳师糜饷!我要查办,总有人替他说好话,好吧,我就再看一看。这样下去,调兵运粮,到处拉夫,苦的是百姓。”
“是。”阿克敦解释他自己的话,“臣愚意是,皇上屈己,就是纳谏,非事事屈己。”
“这话还差不多。不过,以前一直都是屈己从人,现在我说,以后令出必行,人家未必会听,听了亦未见得认真。阿克敦,你说该怎么办?”
阿克敦知道该怎么办,却不肯说,因为这句话的关系太重了。因此,只是碰头。
“立威如何?”
“立威”二字,正是阿克敦想说而不肯说的,此刻皇上自己说出来了,阿克敦只好劝他不要用杀大臣之类过于激烈的手段。
“皇上明鉴,立威之道甚多,总以能令人懔于天威不测,知道权操自上,兢兢自守为主,太平之世,不必重典。”
皇帝想了一会说:“我知道你的用心,你一向主张犯十分罪,只能处五六分刑。现在我要问你,我要借你来立我的不测之威,你肯不肯委屈?”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臣岂有自道委屈之理?”
“你能这么想,必有后福。”
04
皇帝觉得阿克敦所说,“立威之道甚多”这句话,很值得细味,手段不妨由轻而重,步骤不妨由近而远,倘能见效,自然不必用严刑峻法。细想了一下,决定拿“大阿哥”来做个训诫的榜样。
大阿哥名叫永璜,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所出,今年十九岁,已经娶了福晋,只以秉性庸弱,一向不为皇帝所喜。皇后之丧,迎灵时神情呆滞,近乎麻木不仁,皇帝已当面训斥过一次,这一回特颁朱谕:“阿哥之师傅和谙达,所以诱掖训诲,教阿哥以孝道礼仪者。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恪尽处甚多。此等事,谓必阅历而后能行,可乎?此皆师傅、谙达平时并未尽心教导之所致也。伊等深负朕倚用之恩,阿哥经朕训饬外,和亲王、来保、鄂容安着各罚食俸三年,其余师傅、谙达,着各罚俸一年。张廷玉、梁诗正俱非专师,着免其罚俸。”
皇子在上书房念书,教汉文的称为师傅;教清文及骑射,仍用满洲话的称呼,叫作谙达。内务府大臣来保是谙达,鄂尔泰之子兵部侍郎鄂容安是师傅,和亲王弘昼则负有稽查上书房的全责,所以获咎较重。
和亲王口没遮拦,第二天上朝看到上谕,向同在王公朝房办理皇后丧仪的傅恒笑道:“皇上是恼羞成怒了。”
“五爷,五爷!”和亲王弘昼与皇帝同岁,行五,所以椒房贵戚的傅恒,一直用这种家人之间的称呼叫他,“你千万别这么说。”
傅恒忠厚懦弱,但帷薄不修,且胞妹因此自尽,闹出偌大风波,居然仍旧是这样胆小怕事,在和亲王看来,真窝囊得不像个人了。可是转念间为傅恒设身处地想一想,妻子的情夫是皇帝,他又能如何?
傅恒还想规劝和亲王,语言以检点为宜,像他的身份,纵不致多言贾祸,但怎么样也不会有好处。
“傅大人,”军机处的苏拉来通知,“叫起了。”
召见谓之“叫起”。每天第一起必是军机,军机大臣原有七人,但四个出差,张廷玉又请假,所以只有傅恒跟汪由敦两人在养心殿觐见。
当时的头一件大事,是皇后的丧仪,傅恒将预备的情形,一一面奏,接着便请示大行皇后的谥号。
“孝贤。”皇帝脱口答说,“昨天我做皇后的挽诗,其中有一联:‘圣慈深忆孝,宫坤尽称贤。’从来知臣莫如君、知子莫如父、知妻亦莫如夫,大行皇后一生的淑德,只有‘孝贤’二字,可以包括。”说着,皇帝的眼睛眨了几下,仿佛忍泪的模样。
“请皇上勿过悲伤。皇后有此美谥,一定含笑天上。”
皇帝点点头,向汪由敦说道:“你去拟个上谕来看。”
“是。”汪由敦“承旨”以后,退下去“述旨”。
此人原籍皖南,迁居杭州,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张廷玉的门生,亦颇得傅恒的器重。像这样的上谕,等于写一封应酬信,不费什么工夫,但傅恒难得有个“独对”的机会,或者有什么衷曲要陈诉;在皇帝,亦许也有什么不便公然出口的安抚的话,趁这时候也可以说了。因此,他故意在养心殿廊上拖延着。
他只料到一半,皇帝确有“私话”要跟傅恒谈,但私下谈的却是公事。
“你看张广泗这个人怎么样?”
“照他平苗的功绩来看,有谋有勇。”傅恒答说,“可惜私心重一点。”
“你说得不错。如果他肯实心办事,大小金川不足平,现在是在养寇自重,我多次想训斥,平郡王总是护着他。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张广泗隶属镶红旗,平郡王是镶红旗旗主,在上谕督饬以外,传知平郡王以旗主身份另行告诫张广泗,痛加振刷。这样双管齐下,臣以为张广泗一定不敢再因循自误了。”
“没有用,张广泗已经是个‘兵油子’了。”皇帝摇摇头,“我想派讷亲去督师。”
傅恒心想,讷亲色厉内荏,去了一定偾事,而且他也一定驾驭不了张广泗。正想开口劝阻时,皇帝已经做了决定。
“我想就这么办,不过得给他一个名义,经略大臣如何?”
“这个名义很适当。”
于是等汪由敦将谥大行皇后为“孝贤”,应行典礼,着礼部照例奏闻的上谕认可后,皇帝吩咐:“你写个派讷亲为经略大臣经略四川军务的上谕来。”
“是。”
“还有。”皇帝又说,“讷亲去了四川,内阁满洲大学士办事的人就少了。傅恒升协办大学士,阿克敦不必再协办了。”
一听这话,傅恒先磕头,后辞谢:“皇上恩典,臣不敢受。阿克敦三朝老臣,学问优长,而且今年正月方升协办,至今不到三个月,无故解退,亦似乎不大妥当。”
“没有什么不妥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辞。至于大学士管部,吏部本来是张廷玉,后来改归讷亲,讷亲未回京以前,由傅恒兼管。”
“是!”
“回皇上。”傅恒再一次磕头辞谢,“协办向无管部之例——”
“法无定法。”皇帝打断他的话说,“我行我法,用人用其长,你不必多说了。”
傅恒大感困惑,回到军机处,悄悄问汪由敦说:“皇上说‘用人用其长’,莫非讷公的长处在带兵打仗?”
这真忠厚得可怜了!汪由敦心中好笑,同时在琢磨,是不是要跟他说真心话?
这就不免想到往事,他虽由张廷玉的保荐,得以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但当讷亲掌权时,却深以为苦,因为往往“承旨”只有他一个人,退下来让汪由敦“述旨”时,由于说得不够清楚,甚至错会了意,所以拟好的上谕每退回来重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情形,并非罕见。汪由敦虽不敢计较,傅恒却颇为不平。
有一回讷亲出差,皇帝召傅恒“承旨”,他一见面就说:“臣记性不好,怕记不全皇上的交代,误了大事,请召军机大臣一起觐见。”皇帝准许,从此军机全班同见,成为常例。
回忆到此,汪由敦不免有知遇之感,同时也知道傅恒识得轻重,不会把他的话去告诉别人,因而决定透露自己的心得。
“用人用其长,不用用其短。这是皇上得自先帝密传的心法。”
“不用用其短?”傅恒把这五个字念了几遍,恍然大悟,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顺地加以“欲加之罪”。
“讷公危矣!”傅恒踌躇着说,“要提醒他一声才好。”
“不,不!”汪由敦赶紧摇手,“千万不必多事。”
傅恒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觉得皇帝对张广泗不满这一点,应该告诉平郡王,劝他赶紧写信给张广泗,切实振作,必得好好打几个胜仗,如能一鼓作气,征服了大金川的酋长莎罗奔,讷亲不必再派去经略四川,岂不是大家都好。
平郡王很感谢他的好意,表示一定照他的话办,同时谈到他的病情,经常晕眩,十指发麻,心跳得很厉害,服平肝的药,总不见效,以致不能销假,托傅恒得便代为陈奏。
“是,是。王爷请安心静养。”
傅恒正待起身告辞,听差递进一张纸来,平郡王看了,含笑说道:“春和,恭喜、恭喜!原来你得了协办。”
“受之有愧。”傅恒答说,“尤其是夺了立轩的缺给我,更教人过意不去。”立轩是阿克敦的号。
“立轩屡起屡仆,屡仆屡起,风浪经得多,不会在意的。他住得不远,你何妨去看看他。”
“王爷的指点极是,我这会就去看他。”傅恒正好告辞。
阿克敦住在头发胡同,与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相去不远,傅恒坐轿刚进胡同,听得后面车声辘辘,扶着轿杠的跟班回头一望,认得是阿克敦的后挡车,便向轿中通知:“阿大人回来了。”
轮声慢了下来。在京城能坐轿的,都有很大的来头,车比轿快,却不敢争道。傅恒心知其故,便即交代:“轿子让一让,让阿大人先过去。”
这时阿克敦也知道了,轿中的傅恒是特为来看他的,所以到家先不进门,在大门口等着迎客。
两人原是世交,算起来傅恒是晚辈,一看老世叔在大门口站着等,便远远地下了轿。阿克敦便也迎了上来,相互一揖,都不开口,因为当街非说话之处。
“春和,”进门到得花厅上,阿克敦问道,“在我这里小饮,如何?”
“正想陪老世叔喝几杯,也还有几句衷曲要诉,这回——”
阿克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适时挥一挥手将他拦住,“春和,得失不足萦怀,你不必为我抱歉。”他朝外喊道,“来!看傅中堂的衣包在哪里?”
于是傅恒更换便衣,阿克敦也入内换了衣服,复回花厅陪客小酌。席间,傅恒少不得还是谈到了他与阿克敦的宦海升沉。
“世叔,我实在替你很委屈。而且我亦很奇怪,协办本来就有两个缺,皇上栽培我,何必一定要开世叔你的缺呢?”
“岂止开缺,只怕我还有哑巴吃黄连的遭遇。”
“这是怎么说?”
阿克敦想了一下说:“我跟你说了吧,皇上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要学先帝的办法了,威权独操,赏罚由心。”
“这——”傅恒仍有疑问,“就算赏罚由心,好好儿的,没有过失,怎么给人降了官呢?”
“这就叫天威不测。”
“皇上是要人这么想?”
“是的。”阿克敦答说,“不然怎么能让人害怕呢?”
傅恒想了好一会,又问:“这是世叔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皇上告诉你的?”
“两者都有。”阿克敦答说,“皇上自觉以往屈己从人是错了,他要伸法,伸法必先立威,已经告诉过我了,要拿我开刀。”
“开刀?”傅恒一惊,“皇上是这么说的?”
“说是说‘委屈我’。不过,我看不只于解除协办,因为这并显不出天威来。”
傅恒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在心,静以观变。
05
阿克敦的预测,很快应验了。
事起于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的册谥文,汉文的“皇妣”译成清文的“先太后”,皇帝认为不妥,传旨召阿克敦来问,因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哪知阿克敦已经走了。
这一下,皇帝找到了一个立威的好题目,写了一张朱谕交军机处,说汉文“皇妣”译成清文“先太后”有“大不敬悖谬”之处,且“呈览之本留中未降,而请旨大臣竟弃而他往”,此“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协办大学士之故,心怀怨望,见于辞色”,着革职交刑部问罪。
此谕一宣,举朝震栗。最惶恐的是汪由敦,因为刑部满汉两尚书,就是阿克敦跟他,如今由他主持来问罪,拟重了对不起阿克敦,拟轻了又怕碰皇帝的钉子,想来想去,没有两全之道。
反倒是阿克敦,亲自去看汪由敦,很诚恳地唤着他的别号说:“恒岩,你不必替我担心,你尽管把罪名定得严,不要紧。我常说:‘雷霆雨露,莫非皇恩。’我很泰然的。”
他是暗示“雷霆”之后,尚有“雨露”,但汪由敦震于不测之威,方寸之间,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所以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不过既然他自己表示谅解,汪由敦认为解消了他的一个绝大难题,应该感激。
当下起身一揖,口中说道:“蒙公体谅,惭感交并。但得天颜稍霁,必当全力斡旋。”
“谢谢!”阿克敦拱手还礼,“凡事顺乎自然,恒岩,请你千万不必强求。”
于是汪由敦当天便找了“秋审处”的八总办——刑部顶尖的八个能干司官,一起商议,定了个比照增减制书律,拟定的罪名是“绞监候”。
绞刑亦是死刑,但比身首异处的死刑来得轻,“监候”是拘禁在监狱中,等候秋后处刑。但不论“斩监候”,还是“绞监候”,只要不是“立决”,都有活命的希望,因为有“勾决”一道程序,每年秋天由“秋审处”审核所有“监候”的人犯名册,分别签注意见,到时候为阿克敦设法开脱,注上“可矜”二字,那时候皇帝气也平了,定会同意。
哪知皇帝别有用意,既然用到向阿克敦“借人头”这样一个大题目,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尽致,灯下构思,先用墨笔起了稿子,修改妥当,方始用朱笔批在原折后面。
朱批中一开头就说:他在第一次上谕中,指出阿克敦之罪是“大不敬”及“怨望”,谕旨如此明确,而刑部仍照增减制书之例拟议,明明是“瞻顾寅谊,党同徇庇”,置谕旨于不问,只治他误翻之罪。接着,指责拟罪之人,轻重倒置,误翻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及“怨望”,身为大臣,岂能不知?
然后笔尖一绕,就专门针对刑部堂官做文章了,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殊不知适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是不是与阿克敦有仇,“故欲轻拟,激成重辟?”这话有挑拨之嫌,不能出于皇帝之口,而且亦怕阿克敦误会恐吓,但又非说不可,因而补上一句:“果有此等伎俩,亦岂能逃朕洞鉴耶?”意思是不会激成重辟,阿克敦放心好了。
接下来便是追叙先帝对朋党的态度,同时表明他对朋党的态度,将由宽而严,他说从前朝官与退休的绅士,“比周为奸,根株盘亘,情伪百端,皇考以旋乾转坤之力”方得廓清,不想近年故态复萌,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
于是提出警告:“朕尝云,能令朕宣扬皇考之宽仁者,唯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严义者,亦唯诸臣。”他指出“大不敬”与“怨望”之罪,绝不应如此轻拟,“该部以平日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便是“嫁罪”于刑部堂官,他说他的本意是,阿克敦纵有应得之罪,无非让他知所自儆,将来仍旧会用他。“今观该部如此定议,则阿克敦不必可宥,是阿克敦之罪,成于该堂官之手,该堂官欲倾身以救阿克敦,非特阿克敦不可救,而身陷罪戾,且不能自救矣。该部堂官着交部严察议奏,此案着另议具奏。”
前面都是“该部”,结尾是“该部堂官”,唯独提到救阿克敦一段,连用两个“该堂官”,将汪由敦吓得神色大变。
正当此时,有人来报:“阿大人来了。”
“喔!”汪由敦定定神问,“在哪里?”
“在大堂上。”
“为什么不请进来?快请!”
“阿大人不肯进来。”
这一下,汪由敦只好亲到大堂,只见阿克敦青衣小帽,站在檐下,后面跟着一名听差,肩上打个铺盖卷,手上提一只置日用杂物的网篮。看到汪由敦,他提高了声音说:“犯官阿克敦报到,请过堂收监。”
原来阿克敦起先奉旨“革职,交刑部问罪”,不必收监,现在刑部拟罪“绞监候”,上谕以为太轻,那就至少也要定个“斩监候”。不论为何,反正“监候”已是奉了旨的,所以自动来报到。
“言重,言重,”汪由敦急趋几步,执着阿克敦的手说,“白云亭坐吧!”
“白云亭”是刑部堂官日常治事会食之处,阿克敦既然是这么一身打扮“上衙门”,当然不肯接受好意。
这时管狱的司官,“提牢厅主事”夏成海也赶到了,先向汪由敦行礼说道:“请大人进去吧!阿大人交给司官好了。”
“好,好!你好生伺候。”
“是!”夏成海转身向阿克敦请个安说,“大人请!管家也请跟我来。”
“不敢当!”阿克敦拱拱手说,再抬头看汪由敦时,他已经将身子转了过去,想来是不忍见本部的堂官成了阶下囚。
当然,虽说阿克敦已犯了死罪,但绝不至于与定谳的囚犯监禁在一起。刑部的监狱,俗称“天牢”,正名是“诏狱”,因为入此狱的人,姓名必见于诏书,都是有来头的,所以格外优待,特设住处,称为“火房”,大则一座院落,小亦有两间屋,可以携仆开伙。不过这份“优待”,须花几百至几千两银子去交换而已。
阿克敦自当别论。夏成海将他安排在最敞亮的东跨院,五六个狱卒忙作一团,阿克敦倒老大过意不去,只不断地说:“夏老爷太费心了。”
安顿粗定,只听外面传报:“汪大人到!”
这时阿克敦反客为主,迎了出来,只见汪由敦也换了便衣,不由得一惊,“怎么?”他问,“不只是‘交部’吗?”
说“交部”便是交吏部处分,与交刑部治罪,必先革职不同。汪由敦何以亦是这样一副装束?阿克敦不免惊诧。
“礼当如此!”
阿克敦为他放心了,不是褫夺顶戴,只是便衣探监,彼此方便而已。当下延入屋中,坐定无话,夏成海知趣,悄悄地溜了开去。
“特来向我公请罪。”汪由敦悲伤地说,“刑非其罪,竟尔枉法,痛心之至。”
接着,汪由敦便将他跟署理的满尚书盛安及满汉四侍郎勤尔森、钱陈群、兆惠、魏定国等人,重议阿克敦的罪名,依大不敬斩决律末减为斩监候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再三表示歉疚不安之意。
“无须,无须。这原在我意中。倒是因为我的牵累,害各位交部,才真是无妄之灾。不过,陈占咸是很明理的人,想来只会拟革职,不会拟降调。”
陈占咸是指新任吏部尚书入直军机的陈大受,他是湖南祁阳人,雍正十一年的翰林。由于两件事,颇得皇帝的赏识,一件是乾隆二年翰詹大考,皇帝亲自监试,翰詹大考,因为有一篇赋的关系,颇费工夫,通常须给烛始能完卷,但陈大受于日中首先交卷,而且写作俱佳,因而由编修超擢为诗读,自此官符如火,乾隆四年便特旨外放为安徽巡抚。
其次是陈大受从小父母双亡,而且家境寒微,与打渔的住在一起。半夜里渔夫上船,他一面守门,一面苦读,因而成名。及至当了方面大员,由安徽调江苏,是天下十七个巡抚之中最好的一个缺,但他因为父母在世时,没有过一天足食丰衣的日子,所以布衣蔬食,自奉极俭,但不禁僚属鲜衣美食。这禄养不及亲而不忘亲于寒微之时,最能博得皇帝的激赏,所以他人巡抚内调常为侍郎,而陈大受内调为兵部尚书,如今且已改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是当朝仅次于傅恒的大红人。
陈大受处事颇为明快,刑部堂官交议的案子,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掌印郎中抱牍上堂,陈大受略略看了一下,便即交代:“奏请一律革职。”
这个郎中姓花,外号“花样多”,他是讷亲当吏部尚书时提拔起来的,讷亲最喜无事生非,所以“花样多”得以脱颖而出。此时他的建议是,将刑部“六堂”,分成三种处分,革职、革职留任、降三级调用各二。
“这是自找麻烦。两位革职,你得找人来补,这还可以用署理的办法,暂时应付;两个降三级调用,尚书变成三品官,你在‘大九卿’之中,哪里去找两个缺来安插?而况同罪同科,强为区别,必失其平,不如一律请革职,皇上不能让刑部六堂都由新人来接替,一定降恩旨,革职而从宽留任,儆戒之意既明,实际政务无碍,岂不是很妥当?”
果然,奏上得旨,一如陈大受的预料。汪由敦与其他堂官一例处分,并未独异,方始放心。但“刑非其罪”的良心责备,却越来越深,原来为皇后服丧一事,又让皇帝找到了一个乘机立威的好题目——各省不为皇后服丧,已经七八十年,突然恢复旧制,好些官员都不明白“国丧百日之内不准剃头”的规定,首先被检举的是奉天锦州府知府金文醇,及山东沂州的一名武官,皇帝降旨:“本朝定制,国恤百日以内,均不剃头,倘违例私犯,祖制立即处斩,亦如进关时令汉人剃发,不剃发者,无不处斩之理。”因而将金文醇等拿交刑部治罪。
汪由敦因为金文醇翰林出身,又是小同乡,要他因为剃了一次头便定“立即处斩”之罪,实在于心难安。幸好由都察御史署理刑部尚书而补实的盛安,首先倡议,斩立决过重,应改斩监候,除了右侍郎兆惠以外,其他都默然表示附议。
及至司官拟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为斩监候的奏稿,兆惠不肯画行。此人籍隶满洲正黄旗,姓乌雅氏,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孙;因为他家出过皇后,所以坚持对皇后的大不敬应该是斩立决。
人命至重,所以京中凡有情节重大的罪案,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时,如判决死刑,须“全堂画诺”,只要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即不能定谳。如果需要“专折具奏”,像金文醇的这种案子,虽可由刑部定案,但涉及大辟,亦须“六堂”一致,因为兆惠不画“堂稿”,便又起了争执。盛安引雍正年间的例案,当时太后之丧,有个佐领李斯琦,百日以内剃头,拟罪斩监候,如今援案办理,有何不可?兆惠反驳,李斯琦是废员,与金文醇既为现任知府,且是翰林出身,理当知礼的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同时他又指出,拟罪从重,以便皇帝加恩减罪,是多年相沿的例规。所以虽将金文醇拟为斩决,实际上一定还是斩候,死不了的。
“万一皇上例不加恩,实时处决呢?”
年少气盛,也不大识汉文的兆惠,拍一拍胸脯说:“我偿命。”
“空话!”盛安冷笑,“你就想偿命,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
话说得很难听了。汪由敦、钱陈群赶快横身相劝,才没有吵起来,当然,案子也就搁起来了。
第二天恰好召见盛安,他提到此案,以为斩决太重。皇帝面谕:“我原是吓吓他们的。非如此,不能让大家懂得什么叫‘名分攸关’。君臣之间,赖以维系者,亦只此四字而已。你告诉你同部堂官,拟了斩立决,我自然会加恩减轻。”
盛安心想,这一下不是正好证明兆惠对了,而他是错了?想到前一天破脸的情形,自己觉得面子上太下不来,皇帝的话且不必说,看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样迁延了十几天,始终未曾出奏。皇帝开始查问了,召对时,盛安与军机大臣一起觐见,问到此案,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说:“臣如果拟了斩决,怕引起物议,臣之微名不足惜,恐成盛德之累,反为不美。”
“你怎么说这话?”皇帝大为诧异,“我不是当面交代过你吗?你拟得重,我会改轻,莫非你都记不得了?”
一句话问得盛安张口结舌,方寸大乱,用满洲话答道:“是有此旨。臣年纪大了,偶有遗忘。”
皇帝从小忧谗畏讥,养成了多疑的性格,认为盛安用满洲话回答,是有意不让汉大臣听懂他的话,亦就是不让汉大臣知道皇帝于此案有从宽之意。这一下怒从心头起,以“目无君上,巧伪沽名”的罪名,将盛安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除刑部堂官兆惠“持议不从”外,其余“交部严惩议奏”。
“目无君上”是死罪,奉旨“从重”当然拟成斩立决,奉旨“从宽,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吏部复奏,汪由敦等“扶同曲法,殊属溺职”,一律革职,但原来就是革职留任之员,应该革任。奉旨“俱从宽免其革任”,只倒霉了盛安一个人。
于是提牢厅主事夏成海,第二次伺候本部尚书入火房,正就是阿克敦所住过的东跨院——阿克敦在“雷霆”之后,已获“雨露”,前几天奉旨“在内阁学士上效力行走,并兼署工部侍郎”,因为孝贤皇后之丧,“奉安”“升祔”,要造神牌,这份差使交给谨慎老成又精通满汉文的阿克敦最为妥当。
盛安会不会像阿克敦那样,只是一场虚惊,在火房中待一两月,仍旧放出来去做官?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以此为话题在猜测,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闻不问;而只有这极少数的人,断定盛安是死定了,而阿克敦可能仍旧会回来当刑部尚书,因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与孝贤皇后母家的富察氏,这两族等于皇帝的左右手,而且盛安与阿克敦的儿子,一个不肖,一个跨灶,因而祸福也就不同了。
盛安的儿子叫喀通阿,曾经犯过伪造文书的罪,皇帝特为宽宥,交给盛安严加管束,如今盛安身入囹圄,无法管教劣子,皇帝以此为理由,将喀通阿充军到热河去做苦工。至于阿克敦的儿子阿桂,年轻有为,以吏部员外充军机章京,如今跟着兵部尚书班第在大金川,只看在阿桂在前方这一点上,就不能为难阿克敦,不然岂不伤害士气?
盛安是不是“秋后处决”,犹不可知;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派他署理刑部尚书的上谕,终于在闰七月初一下来了。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承旨”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一退了值,他就亲自到阿克敦那里去道贺,同时请他即日上任。
“谨堂,”阿克敦对汪由敦说,“我算了一下,从斩监候的严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恰好一百天。这一百天,你有什么感想?”
汪由敦的为人,正如他的别号“谨堂”,知道他有为他人不平的牢骚,便含含糊糊地答说:“感想甚多,改日细谈。恒翁,我们同车上衙门吧!”
“改一天,改一天。”阿克敦说,“我得挑个黄道吉日再上任。”
其实阿克敦是因为“秋老虎”很厉害,想休息几天,只是勤劳王事,臣子当为,想偷懒的话不便说,因而找这样一个借口。
汪由敦却不肯放过他,“拣日不如撞日,而且今天是初一。”他紧拉住他的袖子,“请吧,请吧!一切都要请老前辈主持。”
阿克敦在翰林院,比汪由敦早六科,“老前辈”的称呼,并非恭维。而提到科名翰林的前后辈之间,别有一种亲切之感,阿克敦终于同意了。
原来汪由敦之逼着阿克敦去上任,亦是别有苦衷,国恤百日之内剃头的案子,纠缠不清,越闹越大。阿克敦一拜了印,接受僚属的致贺以后,立刻就有一件剃头案子,摆在他面前。
这件案子是江苏巡抚安宁,奏参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在孝贤皇后大事二十七日刚毕,即已剃头,所属文武中,除了淮徐道定长以外,亦无不如此。折子后面,还有皇帝洋洋洒洒的一篇朱批。
朱批中说:前些日子,福州将军新柱到京陛见,提到他经过淮安时,周学健因为已经剃了头,怕他发觉,故而借“巡河”为名,跟新柱避不见面。皇帝认为周学健身为大臣,于此等名分攸关之处,当然会谨守法度,新柱当是听闻未确,此外也还有人提起,他一概不信。现在看安宁所奏,才知道不独周学健一人犯法,而且所属效尤,“弃常蔑礼,上下成风,深可骇异”。
看到这里,阿克敦说:“周学健的一条命保不住了。”他叹口气,“唉!孝贤皇后晚半年驾崩就好了。”
“恒公,”兆惠问道,“你老这话是怎么说?”
“孝贤皇后三月十一驾崩,过廿七天正好是浴佛节,菩萨都热得要洗澡了,你想江南初夏黄梅天,长了满头的乱发,怎么受得了?”
“是,说起来是情有可原。”
“不过,”汪由敦立即接口,“法无可赦。”
阿克敦不作声,继续往下看朱批,看到末尾,才知道汪由敦不能不持这种严苛态度的道理,因为皇帝认为此事传闻已久,竟无人举发,甚至军机大臣日常见面,亦从未面奏,“其意不过欲为之蒙蔽,以救伊重谴”。汪由敦如果附和“情有可原”,应从末减,岂非恰好坐实了他军机大臣蒙蔽之罪?
“‘周学健着大学士高斌,就近拿解来京,交刑部治罪。’”阿克敦念着朱批说,“不知道哪天可以到京?”
“大概总要半个月。”
“好,先轻松半个月再说。”
“老前辈想轻松,恐怕是奢望了。”汪由敦说,“还有件案子在这里。”
“又是剃头!”阿克敦懒得看这种奏折,转眼发现有个名叫彭传增的司官在,便很客气地说,“劳驾!请念一念。”
“是。”彭传增接过奏折,念道,“‘奏为自行检举违制剃发缘由,并自请处分,恭折仰祈圣鉴事。窃以本年三月十一日——’”
“慢,慢!”阿克敦突然想起,“彭老爷是在湖广司吧?”
“是,一直在湖广司。”
刑部跟户部一样,以省份司,称为“清吏司”,户部的“湖广清吏司”管两湖的钱粮,刑部的“湖广清吏司”管两湖的刑名。彭传增在此,那么这个“自行检举违制剃发”的奏折,自然出于湖广大吏。阿克敦蓦地里一惊,急急问道:“谁的折子?”
“塞制军的。”
完了!阿克敦在心里喊得一声,扶着头说:“这个天儿真热!脑袋都快炸了。”
“那就歇一歇吧!”汪由敦向彭传增说,“请你先把折子收一收,明天再呈堂好了。”
“不,不!”阿克敦强打精神,“把折子留下,我自己来看。”
奏折是湖广总督塞楞额所上,自陈在孝贤皇后崩后,二十七天即已剃头,湖北巡抚彭树葵、湖南巡抚杨锡绂及两省文武官员,亦复如此。又说:所以违制之故,因为皇后宾天自康熙十三年以来,外省皆不服丧,历时既久,服制不明,以致误犯,后经杨锡绂细查旧例,方知应在百日以后,方可剃发,现听杨锡绂之劝,自行检举,请赐处分。
这个折子是经皇帝看过才发下来的,朱批是:“交刑部。”显然的,如果是“处分”,应交吏部,“交刑部”便是议罪。
“谨堂,自行检举,是不是可以减一等?”
这塞楞额姓瓜尔佳氏,隶正白旗,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是阿克敦的同年至好,汪由敦知道他此时的心境,本来不想表示意见的,说不得也只好替他略为担待了。
“他是满洲世臣,跟周学健又不同。不过既然自行检举,减一等也是说得过去的。”
“和甫,”阿克敦问兆惠,“意下如何?”
兆惠答得很明确:“斩立决减一等,斩监候。”
问了其余的侍郎,亦都认为以斩监候为适当。于是阿克敦作了裁定:“照此复奏。到勾决的时候,看他的造化吧!”
第二天皇帝召见军机,指着刑部的覆奏说:“彭树葵、杨锡绂之剃头,虽说顺从总督,不过既是封疆,岂有漫无主见、一味附和之理?话虽如此,塞楞额既然已经剃头,又何怪乎彭树葵、杨锡绂?这两个人革职留任。不过其中又有分别,杨锡绂劝塞楞额自行检举,与彭树葵是有分别的。彭树葵另外处罚修城工,杨锡绂免罚。你们说我这样处置,公平不公平?”
“皇上行法,如鉴之空,如衡之平。”傅恒答说,“一本大公,前后获罪诸臣,一定心服。”
傅恒是故意这样说,因为他觉得彭树葵、杨锡绂可以不死,而且仍旧在当巡抚,相形之下,周学健,尤其是金文醇问了死罪,未免冤枉,所以特为提到“前后获罪诸臣”,意思是提醒皇帝重新考量。
皇帝是早已想到了,“我亦没有想到,督抚大员中有周学健,则无怪乎有金文醇;更没有想到,满洲大臣中有塞楞额,那就无怪乎有周学健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论罪名,金文醇已有满员劝他而不听,较之周学健为重;但论官职,金文醇较低,还可以减罪。这么加减调和,两个人不妨同科,都发交直隶总督那苏图,修理城工,效力赎罪。”
“是。”
“汪由敦。”皇帝指名征询,“你觉得我的处置,怎么样?”
汪由敦不敢赞一词,只叩着头说:“皇上圣明。”
“现在要谈塞楞额了。”皇帝停了一下说,“他在湖广的官声不好。现在川陕用兵,两湖居转输枢纽之地,他亦很不得力,我看福州将军新柱人很明白,可以接塞楞额,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傅恒无从回答,汪由敦亦茫然不知,军机大臣吏部尚书陈大受便即答说:“以臣估计,大概刚入河南境界。”
“那就赶快写一道‘廷寄’,命他兼程赶到武昌,传谕塞楞额,这种违制的事,在汉人还可说是冒昧无知,他是满洲的世家,岂有不知之理?只准带家丁两名,星夜来京候旨。在任的所有家产,即由新柱查明,封存具奏。也许塞楞额自己知道,获罪甚重,家产有预先寄顿隐藏的情形,叫新柱亦要好好查明白。”
于是军机“承旨”写了一道“廷寄”,由兵部起火牌,派专差南下递交新柱;另外还有一道“明发上谕”:“湖广总督塞楞额着即开缺,驰驿来京,遗缺即由新柱署理。”
就表面来看,塞楞额仿佛另有任用似的,但汪由敦知道,既已抄家,至少将是充军的罪名。如果塞楞额在湖北居官不是过贪,任所赀财并不太多,将来犹有复起之望,否则,只怕还有较充军为重的罪名。
他将“廷寄”的内容,私下告诉了阿克敦,同时也谈了他的见解。阿克敦深以为然,但却想不出一个能救同年至好的法子,唯有指望新柱复奏中,所附查抄塞楞额资产的清单,只是中人之产。
不过新柱的覆奏,除非发交刑部,他是看不到的,此事还是要托汪由敦,只有军机大臣才能与闻任何机密。汪由敦当然一口应承。
06
湖广的折差到京,但却非递送新柱的奏折,而是星夜转寄来自四川的军报。大金川用兵,在陕西、湖北各设后路粮台,紧急军报,为求快速,往往分道各递,由水路下三峡,经湖广北上,比较快速,但三峡容易失事;所以另由陆路出汉中,东经山西,自正定入京,这一路虽慢却稳当。倘或水路遇险,仍有陆路专递的折差到得了京师,不致耽误大事。
这一份军报是经略大学士讷亲所奏,午间到达,由湖北驻京的提塘官到宫门呈递,内奏事处片刻不敢延搁,实时用黄匣盛了,送往养心殿,未末申初,皇帝就已寓目,传召傅恒进见。
像这样下午特召傅恒见面的情形,已非一次,都是为了军情紧急,有所商议;因此,傅恒亦每一次都要通知汪由敦,在军机处待命,为的是当皇帝指授方略时,有汪由敦在,便可实时拟写上谕,交原差带回。
这一天自然亦不会例外,当他一到军机处时,值班的章京便迎了上来说:“大人请吧,养心殿已来问过两次了。”
汪由敦不进屋,转身往养心殿,见皇帝请了安,跪在傅恒后面,静听指示。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讷亲很荒唐。”皇帝的声音很急,“大金川的吐蕃,筑碉堡顽守,讷亲居然认为‘我兵既逼贼碉,自当亦令筑碉与之共险’。又说:‘守碉无需多人,更可余出汉土官兵,分布攻击,似亦因险用险之术。’我真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讷亲是把‘攻’跟‘守’闹糊涂了。”傅恒答说,“筑碉堡后费事,恐怕年内不能收功。”
“岂止年内不能收功,亦许年内连碉堡都还没有筑成。往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大军浮寄孤悬,处处不便,天时、地利都于我不利,所恃的是人和,可是,”皇帝叹口气,“恐怕越来越糟了。”
汪由敦心想:“大金川除了川陕总督张广泗是主将以外,还有户部尚书班第在主持粮饷;内大臣傅尔丹是老将,善于驭下,在那里替张广泗管理满洲兵;更有宿将岳钟琪设谋定策,参赞军务,实在用不着再派刚愎自用、不得人缘的讷亲,以经略大臣的名义,在那里高高居上,乱出主意。”
“讷亲不会打仗,我派他去,亦不是要他打仗,是指挥调度,调和众将,讷亲竟不明白我的用意,想出这种与吐蕃‘共险’的策略,实在可笑、可恨。可是,张广泗呢,他不能不懂吧?明知道是为敌所笑,亦是为敌所喜的大失着,何以竟不说话?”
“或许张广泗说过,讷亲不听。”傅恒答说。
“这也是有的,可以问一问讷亲。”
“是。”
“建碉之策,绝不可行。赶紧写个上谕告诉讷亲。”皇帝略停一下又说,“为什么绝不可行呢?第一,大军以攻剿为主,如今反攻为守,是不是得尺守尺、得寸守寸,倘有进展,莫非另外又筑碉堡来守?这样下去,哪一天才能班师?”
“是。”傅恒又回头跟汪由敦说,“你记住了?这是第一。”
“记住了。”
等傅恒回转脸去,皇帝接着指示:“第二,金川不管怎么样,到头来总还是要交还吐蕃的,现在劳师动众筑了碉堡,留了给吐蕃,将来再有反侧,更加易守难攻,岂非自贻伊戚?”
“确是后患无穷!”傅恒矍然,“皇上真看得远、看得深。”
“还有,士兵一看筑碉,是要久守了,班师无期,心灰意冷,士气一倒,什么都完了。”皇帝忧形于色地,“我真担心,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法,说不定吐蕃趁你在筑碉堡的时候,士无斗志,戒备不严,反扑过来,已经打了一个败仗。”
“这,”傅恒安慰地说,“应该不至于,张广泗之外,岳钟琪是百战宿将,一定会拦住讷亲,不让他胡来。皇上请宽心好了。”
“我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岳钟琪身上了。”皇帝点点头说,“至于讷亲奏请添兵,问他吐蕃到底有多少人?据张广泗以前奏报,吐蕃不过三千多人,而大兵有四万之众,以十敌一,何以不能克敌收功?问讷亲、张广泗,要还我个道理!”
“是。”
“汪由敦,”皇帝吩咐,“你马上写上谕来我看。”
汪由敦答应着退了出去。养心殿旁有一间木屋,原是总管太监休息之处,有现成笔砚可用,在汪由敦写上谕时,殿内的皇帝对傅恒另有指示。
“从来仰攻总比较难,吐蕃在碉堡里面,居高临下,占尽地利,难上加难,这也是实情。我在想,要破碉堡不在人多,而要得法。什么法子呢?用云梯。”
“是!”傅恒说道,“这一段旨意亦应该告诉讷亲。”
“不!用云梯得要训练过才行。你跟兵部、工部商量,找从金川回来的人,仔细问清楚吐蕃的碉堡,多大多高,用什么材料,在番山附近,找块地形差不多的地方,照样建它几十个,要快!你看要多少时候?”
傅恒估计了一下答说:“臣想有半个月就行了。”
“好!”皇帝又说,“另外在八旗护军里面挑身手好的,不必多,只要三百人就可以了,你们看我自己来训练,教他们演习云梯,兼习鸟枪。”
“是!臣传知工部,置办云梯。”
“这三百人另外立一营。”皇帝沉吟了一下说,“起名‘健锐营’好了。”
等领旨下来,傅恒去看文渊阁大学士史贻直传旨。此人字儆弦,江苏溧阳人,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与年羹尧、张廷玉同榜,雍正元年当翰林院侍读学士时,由于年羹尧的保荐,超擢为吏部侍郎,派在南书房行走,与张廷玉同事。
其时年羹尧正红得发紫,不久紫得发黑,世宗收拾年羹尧时,多找张廷玉来秘密商议。史贻直认为张廷玉不顾同年之谊,落井下石,无异卖友求荣,所以很看不起他,张廷玉当然也就对他不客气了,当年羹尧兴起大狱时,株连甚广,张廷玉便有意无意地提起,史贻直亦是年羹尧所荐,世宗果然要查问了。
“你亦是年羹尧保荐的?”
世宗接下来便打算要问他年羹尧保他的缘故何在,奏对如不称旨,实时便可能有杀身之祸。
史贻直以善于辞令出名,加以早就想到过,迟早会被查问,所以从从容容地答道:“荐臣者年羹尧,用臣者皇上。”
这话在世宗最欣赏。许多在年案中被株连的人,就因为“受爵公堂,拜恩私室”,只感激年羹尧。世宗认为这些人脑筋不清楚,“只知大将军,不知皇上”,危险之极,非杀不可。史贻直知道他受谁的恩,自然会向谁效忠,因而另眼相看,张廷玉怎么样也算计不倒他。
雍正十三年七月,史贻直在陕西巡抚任内,奉召陛见,到京时世宗已经晏驾。当今皇帝正在担心,怕张廷玉不易驾驭,知道史贻直与他不和,正好用他来钳制,自此扶摇直上,乾隆七年便入阁了。虽因张廷玉的关系,不便让他当军机大臣,但颇为倚重,特命他跟来保管理兵部,实际上来保只是替他在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传话,军政还是归他掌管。
因此,这一回挑选健锐营的满兵,尽管有王公在,却仍由他在内阁主持。三百名满兵,八旗平均分派,每旗三十七名,一共两百九十六,还空四个额子,起了争执。
原来这三百名满兵,皇帝说要亲自训练,因而八旗特别重视,名额能多一个,也是面子,所以要争。有的说这四个额子应归“上三旗”,但多下一个怎么办?有的说应归“下五旗”,但少一个又怎么办?
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史贻直开口了,“诸公听我一言。”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静了下来,“八旗是国家的劲旅,要论才勇之士,哪一旗都挑得出三五百名;如果斤斤于一两个名额,让不明内情的人看起来,以为每一旗的精锐,只不过三五十个人,这个误会可是太大了,只怕谁也担不起这个名声。”
“史中堂的话,高明之至。”康亲王巴尔图的侄孙,掌管正红旗的贝勒永恩说,“大家干脆亦别争,听史中堂分派好了。”
有的说“好”,有的默不作声,看来都同意了,于是史贻直继续往下说:“数目总要成双才好,三十七不如三十六。三八廿四、六八四十八,一共两百八十八名,多下来十二个名额,归上三旗。诸公以为如何?”
“很妥善。”新袭简亲王爵,镶蓝旗的旗主德沛点点头说。
议妥了三百名云梯兵,由上三旗各挑四十名,下五旗各挑三十六名以后,八旗王公纷纷散去,只有镶红旗的镇国公庆恒留了下来,有事要跟史贻直谈。
“史中堂,”他悄悄说道,“家伯交代,要跟史中堂请教,这回皇上为什么要挑云梯兵,亲自操练?”
庆恒口中的“家伯”,便是平郡王福彭,他的父亲福秀,行四,与福彭都是嫡出。福彭得了个晕眩的毛病,而且容易心悸,难任繁剧。小一辈中以庆恒为最能干,所以镶红旗的旗务,是他在管,这天为挑云梯兵向福彭请示,福彭特为关照,有几个疑问,要跟史贻直探问清楚。
“皇上挑云梯兵亲自操练,是因为皇上觉得要破大金川吐蕃的碉堡,只有云梯兵最管用。”史贻直又说,“皇上精研兵法,‘孙子十家注’,烂熟胸中,操练云梯兵,不过牛刀小试而已。”
“那么,既然设营了,为什么只挑三百人?”
“吐蕃的碉堡没有多少,三百人够用了。”
“史中堂,”庆恒又问,“你的意思是,大军四万,抵不上云梯兵三百?”
这话就不便随口回答了,史贻直想了一下答说:“恒公,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梯三百只是破碉堡,平定整个大金川,当然不是三百人所能收功的。”
“照这么说,是要靠这三百人来攻坚?”
这变成辩驳了。史贻直不明他的真意所在,而且操练云梯兵是皇帝的主意,其中是否别有打算,亦难测度,更不宜率尔回答。
“说实话,恒公,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呢?既然是上谕交办,咱们实心奉行就是了。”
“当然,谁敢不实心奉行?”庆恒踌躇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屈驾,去见一见家伯?”
这在史贻直就要考虑了。他从雍正元年起,经常在宦海的惊涛骇浪中,能不倒是他的舵掌得稳,方向一步不错。同时他也看出受了多年委屈的皇帝,正在立威,像阿克敦的大起大落,真是黄粱梦都无此之奇。自己望七之年,身子也不大好,万一到刑部火房去住几天,只怕立着进去,要躺着出来了。于是他说:“恒公,当年鄂文端在云南的时候,跟怡贤亲王结姻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鄂尔泰跟怡贤亲王胤祥是姻亲,庆恒当然知道,可是,“其中有什么故事?”他说,“我们没有听说。”
“是这样的,鄂文端由于先帝的美意,跟怡贤亲王府上结了亲,鄂文端想给怡贤亲王通音讯,曾经预先密奏,是否可行,先帝准了,鄂文端才通信。”
这一说,庆恒完全明白了。大臣与亲贵交往,在雍正朝悬为厉禁,这道禁令现在松弛,但未取消,说假是假,说真就真。史贻直的意思是,他亦必须奏准了才能去看平郡王。
“这就不必了。”庆恒沮丧地说。
史贻直心里明白,张广泗一向恃平郡王福彭为奥援,如今张广泗大失圣眷,福彭自不能不关心。设身处地为福彭着想,最要紧的是,要切实告诫张广泗,务必切实振作,好好打两个胜仗。于是他说:“王爷如果有信要寄给张敬帅,尽管交下来,我交代他们,怎么快怎么递。”
张广泗字敬斋,官拜川陕总督,所以史贻直称他“张敬帅”。对于史贻直的暗示,庆恒一时还不能领悟,但看得出来,他说这话必有深意在内。
“是的。多谢史中堂。”
道谢告辞,回府去见他伯父,细陈经过。平郡王福彭想了好一会说:“张敬斋自作聪明,其实自误误人,你写信告诉他,第一,少参人;第二,用兵之道该如何便如何,不要以为有经略在,乐得不闻不问,在旁边看热闹。”
“是。”庆恒问,“皇上练云梯兵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不要。”福彭答说。
“所谓云梯兵,就是登城的‘蚁附’,入关的时候,我八旗士兵,大多有这一身功夫,张广泗也懂。你如果告诉了他,他一定照这个办法去做,失败不说,成功更不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平郡王福彭常用这个方法训练庆恒,一定要他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才罢,所以庆恒先不作答,仔细想过,认为有把握了,方始回答。
“懂了。”
“那么你说,是什么意思。”
“皇上要练云梯兵攻碉堡,张敬斋先这么办了,变成跟皇上争功。皇上可以问他,你原知道有这么个法子,为什么早不用?劳师糜饷,简直是存心害国家。”
“你懂了就好。”平郡王又说,“你派人把四舅太爷请来!”
“四舅太爷”是指曹。他仍旧只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员外郎,但工部司都很羡慕他,因为有好差使总会派到他,如今是在督修和亲王府。
和亲王弘昼,承袭了先帝居藩的全部家财,包括雍亲王府在内。王府主人一旦正了大位,原来的王府,便称之为“潜邸”,不能再住,雍亲王府因而改为喇嘛道场的雍和宫。和亲王的赐第在安定门内肃宁府胡同,原是明朝天启年间,肃宁伯魏良卿的故居,房子很大,也很讲究,但前朝的老屋,狐鼠盘踞,后花园中经常有响动,有一天有个值宿的护卫,说看到一个下巴光秃秃、满脸皱纹的老太监,半夜里出现。这话传到和亲王耳朵里,便跟皇帝面奏,说魏忠贤显魂,他不能再住在那里了。
皇帝对这个同父异母同岁的胞弟,一向格外优遇,当时答应他觅地新造一座府第,未造好以前迁居,看宗人府、内务府属下,何处有空着的大宅,随他自己挑选。
新府的基地挑在地安门大街钟鼓楼附近,动工已经两年多了,但一直未能完工,原因是和亲王认为拿皇位换来的富贵,要称心如意地享受,所以看哪里不中意,马上拆了重造,造好了又改,改过了觉得还是原来的比较好,于是重新又改回来。就这样来回折腾,以至于完工无期,督修的曹都有点不耐烦了。
这天庆恒派人把他请了来,跟平郡王福彭见了面,先谈病情与家常,然后闲闲进入正题。
“这一阵子,见了五爷没有?”平郡王问。“五爷”是指和亲王。
“前天还见了。”曹答说,“五爷嫌西山引进来的泉水,进路不畅,要把闸口加大,很费工程。”
“喔,提到皇上没有?”
“提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皇上简直——简直变过了,脾气大得有点儿不讲理。”
“对五爷也是这个样吗?”
“也跟从前不大一样。”曹答说,“五爷的性子,王爷是知道的,心里存不住话,不问何时何地,想到了就说。以前冲撞皇上,皇上总是装作未闻,现在可不同了,当面不说什么,私底下会把五爷找去,数落一顿。”
“五爷呢?”
“五爷说,”曹低声学着和亲王弘昼的语气说,“‘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反正他也不能革我的爵吧!’”
“你也劝劝五爷,别把皇上惹毛了。”
“是。”曹深深点头,“我也劝过他一两回,说皇上最重名分,不管怎么样,皇上终归是皇上。”
谈到这里,平郡王福彭才说了请他来晤面,是要托他去看看和亲王,最好是借一件事去请示的机会,在闲谈之中,打听打听皇帝对张广泗的态度,是不是会有什么处置,譬如调任之类。
曹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而且立刻就转往东城铁狮子胡同去看和亲王。
这条胡同在崇祯年间,是最烜赫的一个地方,有两家椒房贵戚定居于此。一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一家是田贵妃之父左都督田宏遇。周家固然宏敞,田家更为华丽,门前有一对铁狮子,胡同由此得名,吴梅村还为它写过“田家铁狮歌”。
到了清朝,这两所大宅,都归宗人府接收,但已荒废,一直到了康熙年间,方始先后修复,周家做了圣祖胞弟荣亲王常颖的府第;田家是在皇九子胤禟分府时的赐第,修得更为讲究,园有八景。及至胤禟获罪,宗人府将此宅收回,和亲王因为“魏忠贤显魂”而迁居,挑中了这里。
曹因为修新府的关系,常来谒见和亲王,他在这里很受主人的欢迎。因为这座府第中的掌故很多——当然是前朝的故事,但汉大臣既少交往,而常来的一班王公,对此宅的来历,不知其详,只有曹来了,和亲王才能跟他煮酒闲话,听他细细谈论,当年吴三桂如何在这里看到陈圆圆,一见惊为天人,以至于后来竟造成了“大清天下”。当然,还有崇祯年间的许多故事,由田宏遇到周奎,由周奎牵连到本朝“朱三太子”的故事。曹光是谈谈吴梅村的那几首长歌:《永和宫词》、《圆圆曲》,就有说不尽的话题。
这天仍如往日之例,和亲王一见了曹先问:“今儿有应酬没有?”
曹倒是有个应酬,但为了要陪和亲王久谈,才好套问张广泗之事,决定爽约。
“没有。”
“没有,就在我这儿喝酒。”和亲王说,“今天很暖和,咱们‘上台’吧。”
园中八景,有一景名为“舒啸台”,台上置酒,宾主共坐,曹先陈述工程的进度,说闸口加大,须先知会顺天府,已经同意,三数日内即可开工。
和亲王说:“我的主意似乎打错了。”
“王爷的意思是,闸口不必加大?”曹急急求证,证实了便好下令停工,可以省很多事。
“不是,我根本就不应该要那块地,钟鼓楼前前后后,都是闹市,住在那儿也吵得很。”
曹心想,他既然不中意那个地方,工程上一定会多所挑剔,而且也不会急着要迁入新府,那一来怕更是完工无期了。
“现在看起来,”和亲王接着又说,“倒不如就是这儿,有那个新盖的钱,加在这里,可以修得跟揆恺功的宅子一样。”
揆恺功名叫揆叙,是康熙朝权相明珠之子,八旗第一词人纳兰性德之弟,先朝虽因身后获罪,坟上被树了一块“不忠不孝”的碑,但他的住宅无恙,而这座位于什刹海西的大宅,园林花木之盛,京师推第一。
“王爷,”曹劝道,“不论如何,总是新盖的好。这里地基虽大,究竟不比揆恺功的住宅,有个什刹海,天然添了景致。”
和亲王点点头,“也就是为此,”他说,“我才把我的念头扔开。”
“王爷是什么念头?”
“在这里添修。”和亲王说,“皇上如果说,已经拨了一笔款子,不能再拨第二笔,那也不要紧,我自己还花得起。”
曹不愿再谈下去,因为和亲王颇为任性,万一谈得心思活动了,真要重修此处,即使他自己花钱,皇帝也会查问:何以改弦易辙?总会回说是因为新府修得不好之故,那时工部便有好些人要倒霉了。因此,换了个话题,“王爷最近有什么恭和皇上的诗?”他问。
“没有,皇上最近作诗的瘾也淡了。”
不说“诗兴”而谓之“作诗的瘾”,这种涉于轻薄的措辞,也只有和亲王敢出口。不过想一想,形容得实在很妙,皇帝作诗,真是有瘾,每天必作,而且从古所无,是用批章奏的朱笔写诗,随折匣一起发到军机处,由汪由敦用墨笔誊正,顺便润色,然后再呈御前,以至军机处创了一个新词,名之为“诗片”。
“是,”曹因话问话,“何以诗兴淡了呢?”
“你还看不出来?皇上现在又在学‘刀笔’了。”
这句话更为刻薄,曹不敢追问,只说:“总也是中外大臣,有自取之咎。”
“这倒也是实话,像讷亲,看起来挺能干,一见了真章,满不是那回事。”和亲王说,“我看他快倒霉了。”
“那是说,他在大金川的作为,不当上意?”
“岂止于不当上意?”和亲王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看着好了,三个月内必兴大狱。”
“是因为大金川军务失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和亲王答说,“不过,大金川的仗打得不好,当然也有很大的关系。”
“大金川将星云集,还有班尚书在那里。”曹用不经意的语气问,“都脱不了干系吧?”
“一个一个来。”和亲王忽然问道,“昂友,你有一个侄子叫雪芹,是不是?”
曹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问,所以只答一声:“是!”
“是胞侄?”
“是的,先兄曹颙的遗腹子。”
“喔,喔!那跟平郡王就是亲表兄弟。”和亲王又问,“那应该是单名啊?”
“是的。应该是单名而且要雨字头,他的单名叫霑,雨字下面一个沾光的沾,号雪芹。我们内务府的人,不大读书,这个雨露均霑的霑字叫不出来,所以都叫他雪芹。”曹又问,“王爷怎么忽然问起他?”
“我一直想找他问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找。”和亲王欣慰地说,“前几天才听人谈起,说他是你的侄子,早知如此,我老早就问你了。”
“是。”曹问道:“王爷有什么事要问他?”
“这话,”和亲王眼望室中,屈着手指计算了一下说,“有八年了,方问亭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工夫,是带了他一起去的?”
“是,是有这回事。”
“方问亭到江南干什么去了?”
“这,”曹既疑惑,又诧异,“王爷莫非没有听说?”
“听说是安抚漕帮去的。”
“是。我也是这么听说。”
“你还听到些什么?”
“仅此而已。”曹答说,“方问亭不愿谈这件事,我也不便多问。”
“那你侄子应该告诉你啊。”
“舍侄提到别的,谈锋很健,唯独这件事守口如瓶。”曹接着又说,“不过,恐怕他所知亦有限。”
“他们在一起好几个月,知道的东西一定很不少。”和亲王紧接着说,“你派你的人回去,把他接了来,等我来问问他。”
曹当然照办,请王府的护卫把他的跟班长生找了来,亲自下了舒啸台去交代。
约摸有半个时辰,和亲王的护卫来替长生回报,说要接的人到通州去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和亲王神色不怡,“不会是故意躲我吧?”他问。
“我想不会的。”看和亲王有些误会,曹决定当时澄清这件事,便托护卫将长生去唤了来问。
“也许是你话没有说明白,还是……”和亲王把未尽之言,咽了回去。
曹看和亲王对他都有些怀疑,想到当时将长生唤上来当面交代就好了。此刻做补救之计,亦仍旧是当面来问为妥。
于是长生到了席前,先给和亲王磕了头,站起来在一旁垂手肃立,静候问话。
“你去了是怎么说的?”
“我照老爷的吩咐,到了噶礼儿胡同,跟门上说:‘我来接芹二爷。’门上告诉我,芹二爷昨天到通州去了。我问他:‘哪天回来?’他说:‘大概得三五天。’”
“你还说别的话没有?”
“没有。”
“也没有进去给二太太请安?”
“老爷在等回信,我不敢耽误工夫。芹二爷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
“好!”曹挥一挥手,遣走了长生,向和亲王说道,“反正三五天就回来。等他一回来,我马上带了他来见王爷。”
听得这一说,又看曹的跟班回话极其清楚明白,和亲王的怀疑完全消释了。
“我为什么要找令侄来问呢?因为去年有一回皇上问我:漕帮是怎么回事,你清楚不清楚?我说不清楚。皇上就没有再说下去。”和亲王又说,“今年春天东巡,我在济南见到方问亭,想起这件事,想问问他,可是抽不出工夫。一回銮,方问亭就升了浙江巡抚,隔得远了,一时没有机会问,我这才想到了令侄。”
“是,是。”曹不敢再说曹雪芹对漕帮所知有限的话,只说,“等我把他带了来,请王爷尽管问他。”
“他们漕帮有个祖师庙,在杭州,是吗?”
“是的。”这一点曹倒很清楚,“那地方叫拱宸桥,运河就从那儿开始,庙修得很齐整。”
“你去过?”
“是。”
“里面是怎么个陈设?”
“喔,”曹急忙答说,“我只是见了庙祝。庙里,不是他们自己人是进不去的。”
“那,方观承当然是漕帮了?”
“是的。”
“令侄呢?”
“恐怕不是。”
“怎么叫恐怕?”和亲王问,“你胞侄的事,你都不知道?”
“王爷,”曹歉意地说:“我听说入了帮的人,连父母面前都不透露的。我问过他,他说他是‘空子’。我不大肯相信,所以说‘恐怕’,是有话实说,不敢欺王爷的意思。”
“喔,什么叫‘空子’?”
“空子就是知道他们的规矩,也能跟他们说行话,不过还没有入帮。”
“照此说来,令侄就不能说方问亭那回去干什么,他所知有限了。”
曹无言可答,且看和亲王对这件事仿佛看得很重,越发不敢多说,只唯唯称是。
和亲王自己也觉得似乎咄咄逼人,非待客之道,当即格外将语气放得和缓地说:“昂友,为我事,你很费心,我都知道。明年春天一定拿它完工,我也绝不再改来改去了。”
“是。”曹老实答道,“只要王爷主意定了,工程也很快,因为材料都早齐备了。盖房子最怕‘待料’。”
“好!我想明年在新屋过端午。”
“一定行。”
“早则明年秋天,晚则后年春天,昂友,那时我帮你弄个好差使。不过,我的话你只能搁在肚子里。”
“当然,当然。”曹没有别的长处,这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八个字,自信是有把握的。
“那就好。”和亲王略略放低了声音,“皇上打算南巡,你知道吗?”
“喔,我不知道,也无从去知道。”
“说得不错,你无从去知道,因为皇上只跟我一个人谈过。你家南巡的差使办过好几回吧?”
“是的。康熙爷六次南巡,先父皆曾躬逢其盛,圣驾到江宁,先是驻跸织造衙门西花园,后来就改成行宫了。”
“是祭过明孝陵吧?”
“是。”
“是怎么个情形?”
“回王爷的话,”曹歉然地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喔!我忘了算年份了。”
“王爷!”曹问道,“日子定了没有?”
“定了,大后年。”
“大后年是乾隆十六年。”曹忽然记起,“不是皇太后六十万寿吗?”
“对了。”和亲王的声音更低,倒像谈人隐私似的,“就是为了太后的整寿,好好儿去逛一逛。”
“这——”曹踌躇了好一会,“如果是这个理由,恐怕——”他还是忍住了。
“恐怕会有人说话,是不是?”
曹不作声作为默认。南巡劳师动众,是件极靡费的事,虽说皇太后“以天下养”,但仅仅是为了游观而累百姓,这绝不是盛世明主应该做的事。
“皇上早就想到了,当然应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圣祖去看河工,皇上是去看海塘。”
“那得到浙江?”
“当然,南巡不览西湖之胜,不是白去了一趟吗?”和亲王又说,“圣祖南巡,以江宁为重,因为就近可以指挥河工;这回皇上南巡,以杭州为重,这道理不用说。到时候我想保荐你去当杭州织造,管行宫,办接驾。”
听得这一说,曹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乱摇着双手说:“多谢王爷栽培,不过曹一定办不了,非把差使办砸了不可,那时连累举主,死不足惜。请王爷体恤下情,有别的差使赏一个。这管行宫犹可,办接驾千头万绪,实在不堪胜任。”
和亲王略微有些扫兴,不过他也知道,这绝不是曹不识抬举,只是为人谨慎安分,从不肯贪图非分的际遇。因而点点头说:“现在也还言之过早,到时候再看吧。”
曹仍有些不安,不过诚如和亲王所说“现在也还言之过早”,就不必再表白了。
“昂友,”和亲王又谈他的新府了,“我想把这里的两座铁狮子移了过去,你看如何?”
“新府何用旧物?”曹答说,“有吴梅村那首诗在,不知者以为新府就是田宏遇的故居,这个误会太无谓了。”
“话说得倒也不错。不过,总得弄点儿古物在内才好。”和亲王说,“前几天我听见有人挖苦你们内务府说:‘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我不想弄成一个暴发户的格局。”
“王爷这话,似乎过分了。房子是新的,固然不错,树可是原来就有的,我特别关照,旧时乔木,一定要格外当心,现在都培植得好好的。至于‘画不古’更谈不上了,王爷的珍藏,远自唐朝五代,近亦董香光、蓝田叔,去今亦已百年了。”
“画是挂在屋子里的,屋子外面,总得有点有来历的东西点缀点缀才好。”
“有啊!花一千五百两银子买的那块‘夏云奇’,就是宋徽宗‘艮岳’旧物。”
“还有什么没有?比宋朝更远一点儿的。喔,”和亲王突然说道,“我倒想起来了,前年钟楼后面掘出来的那块石头,如今在哪儿?那回是修什么娘娘的祠堂来着?”
“‘铸钟孝烈娘娘’——”
原来地安门外的钟鼓楼,明朝永乐十八年重修,原来的钟鼓太小,必须新制,大鼓好办,大钟却不容易。为铸这口八尺高,四寸厚,周围五尺的大钟,须在附近先建一座钟厂,先做模子,然后炼铁入模,等冷透后拆模吊起,试叩钟声,哪知一杵撞上去,大钟出现了裂痕,前功尽弃,必须重造。
一连两次都是如此,到第三次重造时,在灌铁液入模的前夕,工师诀别妻女,说这一回如果再不成功,除死别无他路,因为不独违误了“钦限”,而且两次,虚掷大笔库帑,亦是一行死罪。
那工师的女儿,平时耳濡目染,也懂一些铸冶的诀窍,铸钟的材料,讲究五金配搭,而且要加入贵重的金银,钟声才会响亮清越,所以佛寺铸钟,往往有善信女,将金银饰物,投入冶炉。但是,铸好的钟,一撞就会发生裂痕,毛病出在哪里,她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爹爹是死定了。”她哭了一夜,心里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到得天亮,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悄然起身,乘早市去买了好些菜,请她母亲整治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央左右邻居挑着,陪她到钟厂去犒劳工匠。
就着大家吃饱了,休息片刻,便待继续施工时,她喊得一声:“我替我爹爹领死罪。”一跃入冶炉,但一只弓鞋却掉落在炉外。
不知是何道理,这回钟竟铸成了。工部官员,怜念孝女,奏闻皇帝,敕封“铸钟孝烈娘娘”,就钟厂改建为祠,塑像供奉,历时三百年了。
前年——乾隆十一年,皇帝驻跸南苑,那天晚上大风雨,在黄幄中听见钟声,尾音甚长。便问左右,是何处的钟声?有个侍卫说是地安门外钟楼上的钟声,细陈了这段掌故,说钟声尾音,听去是个“鞋”字,风雨之夕,更为清异,便是“铸钟孝烈娘娘”索她遗落在人间的那只弓鞋。
皇帝听了这段故事,嗟叹不绝,因为这口钟如此灵异,特地敕封为“定更侯”,同时命工部改建“孝烈娘娘祠”,重塑金身,一新庙貌。
就在改建时,掘出来一块异样的石头,色如鸡血,高二尺、宽三尺,四围四尺四寸,重三百五十余斤,上面正中刻四个篆字“红硍朱石”,前面有赞:“硍朱红砂、榴花血溅、火云连环、赤光艳鲜”,字体是小篆,一旁是楷书十字:“大周广顺三年五月刻石”。
后来有熟于辽金史的人考证,说钟楼一带是金兀术的宫院,这块石头当然是周太祖郭威留在汴梁,北宋宣和年间金兀术破汴梁以后移来的。
但这块奇石的下落,曹却一时无从回答,说要查明白了再来回报。
07
第二天一早,曹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去见平郡王福彭,细谈前一天与和亲王弘昼会面的经过。而且透露了皇帝将奉太后南巡的消息,只是和亲王想保荐他差使,以及要找曹雪芹去问话的事,一字未提。
平郡王原来期待着,有什么可让他宽心的话带来,谁知结果适得其反!
尤其是南巡的信息,在他更是别有会心。这件事,皇帝也跟他谈过,他倒是直言忠谏,说圣祖晚年垂训,南巡所经,地方大吏用钱如泥沙,虽说物阜民丰,到底累民太甚,非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先帝更以巡幸为戒,除谒陵外,连避暑山庄亦未特地去过。因此,平郡王福彭提醒皇帝,须防耿直之臣谏阻。
现在看起来很明白了,皇帝如果南巡,必须师出有名,浙江的海塘,关乎东南百万生灵,去看一看也是应该的,但毕竟还是不急之务,如果四海平靖,七鬯不惊,作防患未然之计,自无不可。如今大金川在用兵,征发不绝于途,已经苦累百姓,若说忽然要奉太后南巡,且不言这话说不过去,即就大金川的军务而论,莫非撒手不管?
因此,可以想见皇帝的心境,急于结束大金川的军务,能打胜仗,凯旋,自是上上大吉。即或不能,亦须找个理由,暂归妥协。但那一来,必定有人要负劳师动众,而未能收功的责任。看起来张广泗是凶多吉少了。
但他未曾想到,首当其冲的是讷亲,八月间皇帝驾至易州谒泰陵以前,有一道朱谕说:前命大学士讷亲,赴四川经略,是因为先后调兵,已至数万;张广泗经营日久,应该已有一鼓荡平的成算,今讷亲前往,无非表示朝廷重视其事,特派大员督战,激励士气,迅奏肤功,哪知大兵云集,竟为碉堡所阻,迁延数月,竟无成效可言。
照此看来,大金川军务,非一年半载所能完事,讷亲以亲近重臣,亦无久驻在外之理,所以早就决定将他召回。不过“经略”的名义很重,无功而返,恐怕于他的颜面有关,因而迟迟未发,希望在这等待的日子中,讷亲能打一个胜仗,面子上亦好看些。现在看来,这也几乎是痴心妄想了。
由讷亲的奏报,得知军务仍无起色,而且讷亲在大金川,张广泗反可推卸责任。则讷亲的身体本来虚弱,“当此水土恶薄,风霜严寒之际,万一调卫一有失宜,关系国体不小”,现在决定到九月底为止,倘或再无捷音,即当明降谕旨,召其回阁办事。
这道似讥似嘲,似责备似体恤的上谕,很清楚地暗示,责成讷亲必须在九月底以前打个胜仗。
但九月未终,皇帝已有旨意,说军前情形,非面询不能洞悉,命讷亲与张广泗驰驿来京,川陕总督印务,交傅尔丹暂行护理,所有进讨事宜,会同岳钟琪相机调度。
在大金川的讷亲,接到这道“廷寄”,真是如逢大赦,又恰好打了个胜仗,因而喜滋滋地命幕友铺叙战功。接下来谈到奉召一节,说军中情形,奏折上难以尽叙,奉旨入觐,正好将实在情形陈奏明白,到明年春天,再往军营。
谁知那是皇帝故意试探讷亲的一个圈套,复奏到京,皇帝特召庄亲王、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刑部尚书阿克敦及军机大臣,宣示讷亲的过失。
“大家都知道的,讷亲受恩最重。这回派他到大金川,正应该是一个感恩图报的机会,不料他毫无心肝,忘恩负义到了极处。”
皇帝说他虽因讷亲身弱,屡次降旨,叫他随时将息。这是一番体恤的意思,但在讷亲身为满洲大臣,理当同仇敌忾,灭此朝食,越有体恤的旨意,越应该奋发才是。不道他居然就安坐营帐中了,一次两次犹可,几个月以来,他的奏折中,常说士兵向碉堡放枪,他在营帐里望见火光,可知从未亲临战阵。试问,即使不能亲冒矢石,莫非就不能临阵指挥督战,激励士气?身为带兵大臣,可以如此胆小示怯吗?
“及至我一再严谕,方始出帐督战,果然打了胜仗。早能如此,岂非早奏肤功?自古以来,打仗没有开关延敌,坐获全胜的道理,可知以前的不胜,是因为他们屯兵不进。这也还罢了,如今军务既有起色,他就应该自请驻留,等收功再入觐,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正就是军机瞬息,倘奉君命,大误戎机,这样子浅显的道理,讷亲居然会不明白,一听说奉召,如庆更生,说有‘实在情形面奏’,什么事不可在奏折中说,一定要面奏?”
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臣下的意见,于是庄亲王说:“好在讷亲已经动身了,到京以后,请皇上当面问他,叫他明白回奏。”
“不必等他到京,此刻就叫他明白回奏,”皇帝又说,“经略的印信,叫他缴回。”
这道上谕是密旨,加以承旨的人都已识得皇帝的厉害,无不守口如瓶,所以连平郡王福彭都不知其事。但盛安论绞,塞楞额赐自尽,周学健因为另外查出赃私,以致刚刚死里逃生,复又驱入鬼门关。当今皇帝像前朝末代的崇祯皇帝那样,杀大臣如诛江洋大盗,毫无怜惜,以致举朝震悚,平郡王的心情也更沉重了。
不过讷亲被夺了“经略大臣”的印信,奉召回京的消息,终于因为傅恒被派到大金川去替代讷亲而公开。
又是皇帝的朱谕:“朕自御极以来,第一受恩者无过讷亲;其次莫如傅恒,今讷亲既旷日持久,有忝重寄,则所为奋身致力者,将唯傅恒是赖。傅恒年方壮盛,且系勋旧世臣,义同休戚,际此戎马未息之时,唯是出入禁闼,不及援桴鼓勇,复亦心所不安。况军旅之事,乃国家所不能无,满洲大臣必历练有素,斯缓急足备任使。傅恒着暂管川陕总督印务,即前往军营,一切机宜,悉心调度,会同班第、傅尔丹、岳钟琪等妥协办理,务期犁庭扫穴,迅奏肤功,以副委任。”
看到最后两句话,刚从西山视察云梯兵操练回来的傅恒胆战心惊,心里在说:“完了!轮到我了!”
口中虽未出声,脸上的表情却瞒不过人,本来这是应该道贺的,见此光景,都觉得以少开口为宜。
“你去把赵老爷请来。”
“回大人的话,”苏拉答说,“赵老爷今天交班了。”
“赵老爷”是指军机章京赵翼,字瓯北,常州人,诗名甚盛,史学尤为精湛。他是“二班”的军机章京,十日一交接,这天恰好交班。
“赵老爷一交了班,不是在琉璃厂,就是在慈仁寺书摊上。”傅恒关照,“你出去告诉我的人,叫他们去找,找到了,请到我府里。”
找得赵翼,已是未末申初,傅恒在书房中接见,“瓯北,你请坐这里。”他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将位子让客,显然是有笔札之事相托。
“大人先交代,是什么事?”
“皇上有朱谕派我到金川去,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赵翼答说,“朱谕是我交班之前交下来的,已经恭阅。”
“我叫人录了个副本在这里。你再仔细看一看,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说着,傅恒去找副本。
“我不必看,大人也不必找了。我都记得。”
“好!”傅恒答说,“你替我好好找两个典故,意思是说,‘犁庭扫穴,迅奏朕功’不敢说,不过不想活着回来就是。”
赵翼一愣,“大人,”他说,“恐怕不能这么写吧?那不成了负气了吗?”
“不是负气。皇上原没有打算让我活着回来,不如我自己先回奏明白了,免得上烦圣虑。”
说不负气,仍是负气的话,赵翼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敏了,便平心静气地说:“大人怕是错会皇上的意思了。皇上前前后后指授讷公的方略,我很清楚,皇上是恨讷公不识大体。参赞戎机有岳东美,转输粮饷有班尚书,遣将发兵有张敬斋;讷公临之于上,只要督促他们各尽其职,不必插手去干预,就因为他去管遣将发兵,如何攻守,以至于张敬斋落得不管。至于整个局势,如果一时暂不可为,或者大金川不平亦无碍,不妨据实陈奏,皇上自会裁断。”
傅恒拿他的话,印证过去的面谕,心中的疑虑,虽未涣然冰释,但觉得自己的想法确是欠妥,便点点头问:“那么以你的办法呢?”
“大人今天从西山回来得晚了,不及召见,明天早晨见面,皇上一定有交代。”赵翼又说,“而且,这谢恩,只要当面磕个头就可以了。将来大人凯旋回来,加封晋爵的时候,我替大人好好写一道谢表。”
“但愿如你所说。”傅恒问道,“瓯北,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吃一回辛苦?”
“大人如果觉得少不了我,我当然追随。”
看意思赵翼并不愿从军,傅恒本性忠厚,当即说道:“我知道你志在大魁天下,不稀罕军功,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别介意。”
“大人这话不尽确。我春闱当然不能放弃,不过绝无抡元之志,因为办不到的。”
“何以办不到?”
“我那笔字,诸位大人都认得,到时候点了读卷官,为避徇私的嫌疑,一定把我打下去。”
“不见得。该怎么,就怎么,只怕你自己不争气,只要写作俱佳,我一定给你打圈。”
“可是,不尽是大人这样子能想得开的。”
傅恒知道他别有所指,心中一动,随口说道:“瓯北,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另外练一体字。”他是想到就说,赵翼却真的听进去了,而且不断地在打主意。
08
“大人,”苏拉来报,“慈宁宫的王总管来了。”
这是来传懿旨。但太后一则是谦抑,再则亦是不惯于虚文浮礼,所以从不准太监以传懿旨的名义或口吻到各处去传话,军机处苏拉知道这个太后独创的惯例,乐得省事,因为传懿旨就要照礼节,多少要费一番安排。
“傅大人,”慈宁宫的总管太监王得义,打个千说,“皇太后传。”
最早的说法是“皇太后有请”,这不免令人惶恐,而且也会引起旁人的诧异,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措辞,因而王得义改了比较合乎规制的说法。
“是。”傅恒问道,“这会儿就去?”
“是。”
“好,我马上就走。”经过汪由敦面前,停下来说道:“谨堂,回头皇上问起,请你代奏。”
“是,是。你请吧!”
到了慈宁宫,首先看到的是他七岁的儿子福康安,长得极其茁壮,正拿着一把木制的大刀,在走廊上向专门照料他的宫女,乱舞乱砍,那宫女退无可退,正抱着头打算挨他一刀时,傅恒不由得就喝一声:“别胡闹!”
福康安最怕他的“父亲”,听见傅恒的叱声,便一哆嗦,将大刀扔在地上,屈膝请安,叫一声:“阿玛。”
这是皇帝特意关照的,太后太宠福康安,他又不便,也不忍放下脸来管教,需要有个“严父”,所以每每向傅恒说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不过虽是一块美玉,不加雕琢,亦与顽石无异,你要管得严。”
就因为管得严,福康安就越不肯回家,一年之中至少有十个月在慈宁宫,也就因为如此,傅太太便常常进宫来看望爱子,自从皇后崩逝,更有了一个代为侍奉太后的理由,跟她儿子一样,经常住在慈宁宫了。
这对傅恒来说,反倒如释重负。他们夫妇早就不同房了,但傅太太在家,总要保持“敌体”所应有的一番尊重,不免处处拘束,反倒是她进了宫,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姬妾相处。
“回太后,”宫女将傅恒引入殿内,在西暖阁外,高声通报,“傅大人来请安。”
太后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手上抱一只猫,傅恒随即蹲下身去,口中按规矩说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对他的称呼,完全照民间的习惯,叫他“舅少爷”,然后关照宫女:“五福,端凳子来。”
傅恒在太后面前是有座位的,先还谢恩赐座,日子一久,也就省略了,斜欠着身子坐在一张红木骨牌凳上,问道:“皇太后这几天兴致好?”
“我好,你也好?”
“是。多谢皇太后惦着。”
“今天请你来,是皇帝有几句话要告诉你,我原来想叫你少奶奶跟你说,她说,要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我想也不错,到底我年纪快六十了,老年人的话,说一句,算一句。”
太后口中的“少奶奶”,自然是指傅太太,傅恒心里在想,他妻子的意思是恐怕出之于她的口,他未见得相信,所以太后有此一番表白。看来是几句极有关系的话。
“皇帝跟我说,他派你到四川去打仗,我怪皇帝,至亲像同胞兄弟一样,怎么叫他去吃辛苦,又是一刀一枪打仗。皇帝说:吃辛苦是没法子的,好在你年纪还轻,辛苦也吃得起,至于打仗,不必你动手,在后面压压阵就可以了。”太后说到这里,放下怀中的猫,俯身向前,关切而慈爱地说,“舅少爷,你千万自己要小心,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是!”傅恒不由得起身请安,“皇太后这么关心傅恒,实在感激不尽。”
“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太后停了一下问,“舅少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帝这回要你去吃一趟辛苦的道理?”
“自然是皇上看奴才还有点用处,给奴才一个报效的机会。”
“说得不错,是个机会。皇帝要给你好处,总也要有个说法。”太后含蓄地问,“你懂了吧?”
“是。皇太后跟皇上的恩典,奴才真正受之有愧。”
“大家至亲,你也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你这回一路小心,皇帝跟我说过了,明年四五月里,一定会让你回来。”
“但愿仰仗皇太后、皇上的洪福,这一回去能把仗打好了。倘我不大顺手,奴才自然仍旧在大金川效力。”
“打仗是勉强不来的事,你不要争强好胜,看看情形再说。有什么不便在公事上说的话,你写信告诉你少奶奶,我来做主。”
这样体贴入微,傅恒对这位出身寒微的皇太后,实在不能不由衷地感激。但也因此激发出他一番旺盛的企图心,决定要好好建一番功,让大家知道他的富贵,并非来自裙带。
“你要不要跟你少奶奶谈谈?”
“不!”傅恒毫不迟疑地答说,“皇上还在养心殿,等着奴才回事。奴才给皇太后跪安。”
说着起身屈膝,退出慈宁宫,自然先回军机处,只见军机处气氛异常,人人脸上都是戒慎恐惧的神气,嘴都闭得紧紧的,看到傅恒进来,立刻都投以警戒的眼色。
等他走到座位边,尚未坐定,汪由敦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讷公跟张敬斋都坏事了。”
“喔!”傅恒也是声音极低,“什么处分?”
“革职,拿交刑部治罪。御前侍卫富成,马上就动身了。”
“什么罪名?”
“很多。主要的是八个字,皇上亲口宣示的:‘玩兵养寇,贻误军机。’”
傅恒不作声,双眼望着汪由敦,似乎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汪由敦等了一会看他不开口,便又说道:“讷公目前只是革职,赴北路军营,自备鞍马效力赎罪。不过,他的事情没有完,皇上交代,他说他有要面陈的情形,现在改派侍卫鄂实、德山,把他押往北路军营,所有面陈情形,缮折具奏。倘或不称上意,恐怕还有后命。”
“当然。信任了讷亲十三年——”
“呃哼!”汪由敦急忙假咳一声,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将傅恒的话拦住,他知道傅恒的意思,信任了讷亲十三年,一旦弃绝,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必得有一番做作。这话过于率直,等他说出口来,连听到的人都不免会惹祸上身,所以忙不迭地打断。
“事情都完了没有?”傅恒说道,“如果没有完,我这会不耽误你的工夫,等下咱们好好儿谈。”
“是!”
汪由敦正待转身时,傅恒却又拉了他一把,接着往屋外走去,汪由敦便跟着他一直到了廊上。
“谨堂。”傅恒说道,“说张敬斋玩兵养寇,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将来追究如何‘玩’,如何‘养’,一定会有株连,首当其冲的是平郡王。他现在的病势不轻,经不起打击,张敬斋的消息,不能让他知道。”
“是。”汪由敦点点头,“我来告诉他们。”
于是等公事完了,快将散值时,特意将“南屋”的军机章京都找了来,告诫大家,最近天威不测,皇帝最痛恨泄露机密,各人加意留神,哪怕是王公亲贵,要打听大金川的情形,以及皇帝的处置,都不可轻漏一字。否则,出了事谁也救不得。
这番话不仅是对军机章京,也是对来保及新入军机的户部尚书舒赫等人而发。到得军机大臣会食时,傅恒又将张广泗革职交刑部的消息,不宜使平郡王福彭知悉的话,略为提示了一下,大家都颔首表示默喻。
饭后散值,傅恒约汪由敦同行,刚要出内右门时,奏事太监赶来通知,说皇帝召见傅恒。
“请吧!”汪由敦说,“晚上我到府里伺候。”
傅恒点点头,跟着奏事太监到了养心殿,皇帝正站在廊上闲眺,傅恒便在庭院中请安,等他站起,皇帝问道:“皇太后把我的话告诉你了?”
“是。”傅恒答说,“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请训以后,尽快赶到大金川。”
“年内总来不及了,只能赶到西安。”皇帝徐徐说道,“我只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你记住,你的责任是代我去监督考察,凡事不必亲自动手,只要让我知道就好。”
“奴才当然随时要奏报,请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大金川不能平定。”
“自信很要紧,不过不可掉以轻心。”皇帝问道,“你打算带什么人去?”
傅恒想了一下说:“奴才不打算带人,有傅尔丹、岳钟琪在那里,奴才只跟他们和衷共济就行了。”
“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放心。你先回去筹划筹划,我另外还有安排。”
另外的安排是为傅恒筹兵筹饷,还要为他提高身份地位。于是接连下了五道朱谕:第一道是调满洲京兵、云梯兵,及东三省兵一共五千名,赴大金川军营听用;第二道是特拨内帑银十万两,供傅恒犒赏之用;第三道是兵部尚书班第,不称其任,但办理转运尚属妥协,降为侍郎,户部尚书舒赫德,调任兵部;第四道是协办大学士傅恒升为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第五道是拨部库银一百万两,山西、广西藩库银各五十万两,解交大金川军营备用。
09
傅恒出师的日期,由钦天监选定十一月初三。先期有一连串的赐敕书、赐宴的荣宠,同时由礼部拟定出师当日的礼节隆重异常。
与傅恒相映而不能不令人生无穷感慨及警惕的是,讷亲的咎戾,越来越重,以致他的两个胞兄,一个叫达尔党阿,自请赴军营效力;一个叫策楞,上奏说讷亲于国家军旅大事,如此负恩,为国法所不容,请拿交刑部治罪。
更坏的是,讷亲的覆奏,将一切责任推在张广泗头上,皇帝斥之为无耻,他说,张广泗诚然有许多错处,但讷亲既为经略,何以当时不据实参奏?甚至一面参奏,一面提问,亦无不可?他之不这样做,是因为别有私心之故。
什么私心呢?皇帝认为讷亲一参张广泗,则大金川军务的责任,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了。倒不如留着张广泗,以为卸过的余地,而且有张广泗在,他才有回京的机会,否则无法脱身,其心可诛。现在还有查问他的事件,等覆奏到后,一并办理;策楞请治讷亲之罪的奏折,暂交刑部存记。
这使得傅恒愈生警惕,虽说太后有极诚恳的私心话,但皇帝的那支“刀笔”,实在厉害,翻来覆去都是他一个人的理,还是要多加小心为是。
因此,出师之前,事事亲自检点,忙得不可开交,朝贵饯行,大多辞谢,只有极少数几处,是怎么样也得抽空去应酬的。
其中有一处,便是平郡王府。福彭事先特为派庆恒去致意,只设小酌,也不邀陪客,只是话别,而且也有些战阵的经验,可以奉告。这对傅恒很有用处,同时他也预料到,一定会谈张广泗的情形,需要有充分的时间,所以到了约会的那天,午后什么事也不做,老早就到了平郡王府。
“春和,您升了大学士,我没有能给你去道贺,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请你来小叙,饯行其次,还是贺喜的意思居多。”
“王爷太客气了。”傅恒答说,“我今天来领王爷赏饭,实在也是辞行,请教的意思居多。”
“请教是不敢当,不过有点儿经验可以谈谈。”平郡王问道,“皇上给了你哪些权?”
这都规定在敕书上,各路大兵听他调遣,自不在话下,文官四品以下、武官三品以下,犯军法者得径行处置。
等傅恒说完,平郡王点点头说:“跟我当年一样。可见得皇上是拿你当‘大将军’看了。”
只有亲贵才能挂大将军印信,傅恒想到这一点,愈觉负荷不胜,“王爷,”傅恒低声说道,“说老实话,受恩越重,我越惶恐。皇上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有时简直就像上铁子秤过一样,受多少恩,该有多少报答。如果不足,就是负恩,讷公的境况,说起来实在叫人寒心。”
这话说到平郡王心坎里了,将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按在傅恒膝上,双眼怔怔地望着,好久说不出话来。
“王爷跟皇上当然又当别论。”傅恒安慰他说,“有一回皇后跟我谈起,说皇上告诉过她,小时候在上书房念书,都亏平郡王照应。”
“喔,”平郡王很注意这话,“皇上跟你提过没有?”
“皇上不会跟我提的。”
平郡王微感失望,“皇上锱铢必较的性情,就是从小养成的,谁对他好,谁对他坏,都记在心里。不过——”他摇摇头,“不谈吧!反正你也跟我一样,我想皇上不能不另眼相看。”
傅恒脸上发烧,心里像吞下一只脏虫子那样难受——他以为福彭是指他跟皇帝的另一种裙带关系而言。
“春和,”平郡王说了心里的话,“我现在只担心为张敬斋所累。”
“是啊!”傅恒蹙着眉说,“这是个麻烦。”
“你每天都觐见,经常是‘独对’,皇上跟你提过没有,张敬斋到京后,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提过一回,似乎打算‘亲鞫’。”
“亲鞫”便是皇帝亲自审问,事不常有。平郡王只记得听人谈过顺治十四年辛酉的科场案,亲鞫时曾吩咐侍卫用刑:“打五棍。”棍是铜棍,一棍下来,就能打断骨头,以至于原本诗书满腹,未曾舞弊的举人,吓得连原来中举的卷子,是何题目都记不起来。“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汉槎,就是因此而充军宁古塔的。
因此福彭脸色大变,颈脸通红,嘴角抽搐,仿佛要“卒中”似的,傅恒大骇,骇出急智,赶紧说道:“王爷请放心,我这一路去,路上一定能跟张敬斋见面,我会格外关照他,万一亲鞫,无论如何别拿王爷牵连进去。”
这几句话很有效,加以在廊上伺候的庆恒跟贴身护卫,发现情况有异,赶紧入内,拿药的拿药,倒水的倒水,乱过一阵,平郡王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了。
“你们出去!”平郡王福彭挥一挥手,等庆恒等人都走了以后,他才又将手按在傅恒膝上说,“春和,我要重重拜托你。张敬斋的事,你是知道的,他虽是我这一族的人,重用他的可不是我。”
“是,是鄂文端。”
鄂尔泰谥“文端”,不过平郡王只叫他鄂西林——鄂尔泰姓西林觉罗氏,“鄂西林在先帝面前,极力保荐张敬斋。”他说,“今上即位,凡有张敬斋的奏折,也都是鄂西林票拟积渐之势使然,不能把账记在我一个人吧?”说着已有些喘气了。
“王爷歇歇,这种情形,皇上也知道的,王爷大可宽心。”
“怎么宽得下心?——”平郡王说话非常吃力。
“王爷,请安心静养。”
说着,傅恒要起身告辞,但平郡王一面用手势,一面用眼色,坚决地要他留下来,便只好重新坐定。
“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平郡王喘息略定,“我的日子也有限了,难得有今天的机会——”
话没有完,庆恒闯了进来,“阿玛,”他说,“傅中堂一时还不走,过一天再谈吧!”
“不!”平郡王略停一下,似乎觉得跟子侄不必做何解释,所以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你出去。”接着将脑袋扭了开去。
见此光景,傅恒便向庆恒使个眼色,表示理会得他不让平郡王劳累的意思,庆恒便亦只好报以眼色,悄然退去。
“春和,”平郡王说,“安静了十几二十年,如今仿佛又回到雍正初年的情形了,你想我怎么能宽得下心?”
一半是为了宽慰平郡王,一半也觉得应该为皇帝略作辩解,傅恒便即答说:“王爷,这情形不大同。皇上只是即位以来,受的委屈多了,难免意气,如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我看不会再有什么严厉的措施。”
“不然。春和,你为人一向谦和,也不喜欢弄权,你不大懂——喔,春和,”平郡王急忙致歉,“我的话好像太不客气了。”
“不!王爷说得不错,王爷确是有知人之明,说我不喜欢弄权,我很佩服,而且也很感激。王爷肯说真话。”
“你能谅解我说真话的本心,我很高兴。春和,弄权是会上瘾的!一个人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权力,就像——”
平郡王想找一个恰当而深刻的譬喻,很用心地在思索,以至于脸上血色又涌现了。傅恒非常不安,正待设法中止这段谈话时,平郡王想到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天在后园玩,无意间摘了一朵芭蕉的花,搁在嘴里,吸了一下,发现花露是甜的。当时大为惊异,不过,光有一丝甜味,自然心有不足,于是一朵一朵摘、一朵一朵尝,一百来朵芭蕉的花,都让我糟蹋尽了。春和,”平郡王一口气说下来,气喘不止,但还是补了一句,“皇上如今是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了。”
这个譬喻,在傅恒听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一时不暇去深思,只好将顺着他的意思说:“王爷跟皇上从小在一起,看得很深,我一定把王爷的这个故事记在心里,随事进谏,请皇上别再糟蹋无辜了。”
“能这样,春和,功德无量。不过,恐怕很难。”
“王爷看我的。”傅恒拍一拍胸,趁机站起来说,“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
“老三,”平郡王将庆恒喊了来说,“你陪傅中堂喝酒去吧!好好儿替我劝劝酒。”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平郡王因为有病忌口,不能相陪,由庆恒代做主人,当下将傅恒请到花厅,已设下一席盛馔。虽说不邀陪客,但那是指外人而言,王府的长史、镶红旗的两个副都统,都是“自己人”,不在其内。
席面是一张大方桌,只坐三面,南面系着大红平金桌围,桌前是一方很大的红毯子,原来是王府长史顺福的主意,安排了好些杂耍,在筵前娱宾佐酒,回头就在这方红毯子奏技。
花厅廊下,另有一班“粗细十番”——笛、管、箫、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这十样乐器之外,另加大锣、铙钹,名为“粗细十番”,只听檀板一声,众音并起,打了一套“将军令”。就在这金鼓齐鸣声中,庆恒“安席”,傅恒上座,东面是两名副都统,常保住与惠承;西面是长史顺福与庆恒。
“中堂请干一杯,一路顺风!”庆恒举杯相敬。
“谢谢。”
护卫斟满了酒,顺福敬酒:“中堂请干一杯,马到成功!”
“谢谢。”
第三杯是常保住相敬,祝词是:“早奏凯歌!”
“谢谢!”傅恒看还有一个要敬,便看着惠承说道,“咱们一块儿来吧!”
“是。”惠承举杯说道,“中堂早奏凯歌,加官晋爵。”
“谢谢!谢谢!”
这时廊上复又奏乐,这一回打的是“得胜令”,依旧是大锣大鼓,声震屋瓦,傅恒急忙摇手阻止。
“王爷怕吵,这锣声太响了吧!”
顺福也发觉不妥,急忙亲自到走廊将锣鼓止住,细吹细打地奏了一曲“感皇恩”。吹奏停了,傅恒说道:“咱们清清静静说说话吧!”
“是。”庆恒想好了一个话题,“惠二哥,”他说,“你谈谈当年在科布多的情形。”
原来惠承曾随平郡王打过仗,颇识战阵险易,当下细谈当年征葛尔丹策零的往事,傅恒停杯倾听,显得颇为注意。
“中堂此去,有一个不妨重用——”
他指的是傅尔丹,此人不甚懂将略,但有一项长处,能与士卒同甘苦,而且一点架子都没有,视部下如子侄昆弟,军中有此人管理,可以省却许多纠纷。
听他谈得头头是道,傅恒颇有意延揽,但此事似乎不便贸然出口,万一惠承不愿,彼此尴尬。于是,他闲闲道:“惠二哥今年贵庚?”
“五十过啰。”
“身子骨看来还挺行的。”
“惠二哥每天都要跑一回马才舒服。”庆恒代为回答。
“身子好就是本钱足。惠二哥,还挺可以干点儿什么。”
“中堂夸奖了。”
如果说“请中堂栽培”,或者问一句“能干点儿什么”,傅恒便易于接口,如今只是一句谦词,就不便再深谈了。
不过就在闲谈之际,也看得出来,傅恒对他的爽朗结实,颇为赏识。因此,庆恒暗地里在打主意,等宴罢将傅恒复又送到平郡王福彭静养的院子里以后,赶紧找到惠承商量了一番,接着走到他伯父身边,悄悄说了几句。
于是平郡王说道:“春和,你看我那个副都统惠承怎么样?”
“很好哇。看上去挺能干,也挺忠厚的。”
“你一眼就看准了。”平郡王问,“我把他荐给你怎么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傅恒很高兴地说,“就不知道他本人的意思怎么样?”
“不妨当面问问他。”
惠承就在院子里待命,一唤即至,请了安垂手问道:“王爷有什么事吩咐?”
“傅中堂很赏识你,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伺候傅中堂?”
“这得王爷做主。”
“我虽可以做主,到底也要问问你自己,这回伺候了傅中堂到金川,是挺辛苦的事。”
“傅中堂能吃辛苦,我怎么敢贪安逸?”
“好!这一说你是愿意了。”平郡王说,“那你就请傅中堂栽培你吧!”
“是!”惠承给傅恒请着安说,“请中堂栽培。”
“言重,言重!”傅恒站起来,握着惠承的手问,“惠二哥,你别号是哪两个字?”
“继安。”庆恒在旁边说,“继续的继,平安的安。”
“喔,”傅恒点点头,“继安,你明儿上午在内右门听我的信儿。”
“是。”惠承停了一下问,“中堂还有什么交代?”
“都等明儿见了面再谈吧!”
惠承答应着,看平郡王亦无别话,便悄悄退了出去。傅恒便倾身向前,有番体己话跟平郡王说。
“王爷,我有个主意,看行不行。皇上对这回大金川的军务,暗含着是自己指挥,非弄得体体面面不可,王爷何不上个折子,一伸同仇敌忾之义,举荐惠继安到金川效力。”傅恒又说,“不必提我,等皇上问我,我自会把他要过来。”
“好!春和你这个主意高明之至。”平郡王想了一下说,“如果是这样,我不能光举荐惠继安,我把我最好的那个佐领,也派了去。”
“是马队?”
“当然。”
原来平郡王是礼亲王代善长子岳托之后。岳托在太祖年间,是“四小贝勒”之一,太祖驾崩,岳托劝父亲拥立叔父皇太极,便是太宗。因为有此大功,崇德元年晋封为成亲王,不久因犯了过错,降为贝勒;崇德三年被授为扬武大将军,进攻明朝,师至济南,殁于军中,太宗震悼,追封克勤郡王,世袭罔替,至顺治八年改号平郡王,那时袭爵的是岳托的孙子罗科铎,他也就是福彭的曾祖。
自太宗以来,朝廷对岳托与他的子孙,都另眼相看,赏赉甚厚,王府在吉林有一大片庄园,辟为牧场,专门养马,因此老平郡王讷尔苏管过上驷院。福彭当定边大将军时,特进战马五百匹,就是从自己的牧场中挑出来的。
由于马多又好,所以镶红旗有三个佐领是马队,其中又以第二佐领,更为精锐,福彭打算派出去的就是这个佐领。
傅恒当然极力赞成他这样办,话中暗示,此举对福彭之能免于受张广泗的牵累,一定是有帮助的。
这天,宾主可说尽欢而散。等傅恒告辞以后,平郡王福彭的精神还是很好,叫了庆恒来商量如何写奏折。庆恒劝说,为时已晚,而且他这天说话太多,未免劳神,应该早早休息,不如第二天再来从长计议。福彭听是听了,却大半夜不曾睡着,他的文笔很不坏,枕上构思,打好了奏折的腹稿。
下一天一早,召集庆恒以及王府与旗上的官员会议,他宣布了派第二佐领随征的决定,接着说道:“经略大臣傅中堂,就快起程了,第二佐领要赶紧预备,最好能一起走。”
“一起走怕来不及。”第二佐领刚阿岱说道,“咱们的马队,八旗第一,拿出去总得让人瞧着,夸一句‘到底不同’。那就得好好儿预备一下。”
平郡王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就索性多花几两银子,连人带马,都要打扮得漂亮。”
“是!”
“那得多少日子?”
“最快也得一个月。”
“一个月?”平郡王说,“这得趁个热劲儿,一个月都冷下去了。”
“有个法子。”庆恒说道,“先奏请皇上,准咱们这个佐领,进驻南苑;接着请‘看操大臣’点验;都弄整齐了,奏请皇上阅兵。这样子奏折一道接一道,就冷不下去了。”
“三爷这个主意真高。”惠承说道,“请王爷就这么办吧。”
“好!”福彭又问,“这样子治装,要花多少银子,你们去商量。要漂亮,不能省钱,可也不能胡花。”
接下来又谈犒赏。第二佐领等奏准随征以后,兵部自会知照户部,发给安家银两及额外的恩饷,但本旗亦应另有犒赏,士卒才会用命,这一趟是要替旗主挣面子,犒赏更非从丰不可。
“每个人该给多少?你们商量好了,来告诉我。只要花得起,多给一点儿也无所谓。”平郡王唤着长史顺福的别号说,“仲平,你多费心吧!”
“是。”顺福答道,“我回头来跟王爷回话,恐怕要费一番周章。”
平郡王点点头,并未再问。会议至此告一段落,平郡王将庆恒留了下来,商量出奏。
庆恒等他伯父讲了腹稿大意之后,提出一个建议,说吏部尚书达尔党阿,因为胞弟讷亲获罪,自请赴军营效力,颇得皇帝嘉许,如今镶红旗特派马队随征,不妨亦提一提张广泗劳师糜饷,本旗深以为耻,派出精锐效力,有弥补之意在内。
“不好。”平郡王连连摇手,“张敬斋是张敬斋,不必把镶红旗扯进去,而且张敬斋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咱们先替他认了罪,也欠厚道。”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说,“将来旗务归你执掌,你要记住,人家是指望你能庇护他们,像你刚才的那种说法,毫无担当,下面离心离德,你就难带了。”
庆恒当然敬谨受教,自去找人拟好了奏稿,又拿回来请平郡王斟酌。料理完了这件事,平郡王累得头晕目眩,正待休息时,顺福有事来回,不能不强打精神应付。
“我们商量过了。治装得八千银子,犒赏得五千五百银子。”顺福说道,“一时要凑一万三四千现银,可真有点儿难。”
“库存有多少?”
“只得七千多银子,护卫、包衣的饷,还没有关呢!关了饷,只剩下千把银子,府里这个月的用度都还差着一点儿。”
“府里的用度,到时候再想办法。”平郡王沉吟了一会问道,“盛京将军不说要买咱们的马?”
“只买五十匹,一共两千银子,还不能一次付。”
“快十一月了,京东那几处庄子该交的年例,也该交了吧?你先催一催他们。”
“是。”顺福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把年例挪了来用,转眼过年,家家都紧,更难调度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平郡王说,“你跟宗人府去商量,把我明年的俸米,先去支了来。”
“这——”顺福一脸为难的神色,“后年的都支了来用了。”
福彭脸一沉,“我怎么不知道呢?”他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看情形不妙,顺福既惊心,又困惑。平郡王的年俸,这年借过两回,明年及后年的都已预支,每回都是庆恒来传话,说“王爷交代”如何如何,谁知道平郡王根本就不知道。
显然的,这是庆恒在捣鬼。有些意会,顺福便不敢再提这一点,怕平郡王立即找庆恒来查问,会引起极大的风波,只含含糊糊地说一声:“王爷不必操心,反正总有办法把这笔款子给凑齐了。”
“是什么办法,你倒说给我听听。”
“无非——无非想法子节省用度,慢慢儿把亏空都弥补过来。”
平郡王所想的是眼前,不是将来:“弥补归弥补,用度归用度,马上要万把银子用,你是从哪儿去调度?”
一句话问得顺福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他原来的打算是,想建议拿太福晋及福晋的首饰,先向钱庄抵押一千银子应急,见此光景,当时也说不出口了。
“我倒有个主意,你跟曹家去借一万两银子。”平郡王略停一下又说,“我本来不愿意这么办,如今为了燃眉之急,也就顾不得了。”
顺福听出他的话外之话。曹家这些年由于平郡王的关照,曹、曹震叔侄,得了许多好差使,照情理来说,曹家应该有所报效;如果曹家没有表示,平郡王当然也不便开口,否则就像在索贿似的,这一个嫌疑,他不能不避。如今既然由王爷自己说出口来,当然是有把握的。
意会到此,顺福倏地站了起来说:“我此刻就去找曹通声。”
“找到了他,你预备怎么说?”
“我说我私下跟他通融一万两银子,到明年夏天还他。”
“明年夏天有把握吗?”
顺福是打定主意,借到了便不打算还了,不过不便跟平郡王说实话,只很爽脆地答了一个字:“有。”
10
钦天监选定十一月初三,是宜于出兵及长行的黄道吉日。经略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傅恒,半夜里就全副武装在“堂子”前面候驾了。
“堂子”所祭的神,是满洲的守护神,与坤宁宫每天清晨“享受”两口猪的是同一尊神。因此朝廷有大征伐,命将出师的这一天,一早要祭堂子,名为“告遣”,祈求守护神默佑,马到成功。
北京城内已经热闹好几天了,特为挑出来的从征的将士,一个个服饰鲜明,精神抖擞,由南苑、香山等地,进驻紫禁城南、东两面,这一天更是灯火彻夜、刁斗声闻。约摸寅时刚过,传报皇上已经起驾。不久,午门钟鼓齐鸣,便知皇上已经出宫上马了。
乘骑当然御戎服,也就是行装,头戴红纱裹缘、玄狐皮上缀一大撮朱红野牛毛的行冠;身穿明黄缎绣九条金龙,下幅八宝立水、左右开襟的白狐龙袍,外罩一件袖长及肘、身长过手的石青行庄;系一条镶红香牛皮的明黄行带,带子上挂满了解手刀、打火石、手巾,以及内装丸药、蔻豆的大小荷包,这些都是行军常用之物,既称戎服,便必须有这样的配备。
御骑是一匹白鼻心的黑马,蒙古藩王所进的名驹。尽管一过玉河桥,角螺齐鸣,声震霜空,那匹调教得驯良非凡的御马,神态安闲,不疾不徐地自跸道昂首而过,一转入“堂子街”,由履亲王允裪带头,排班跪接。到从堂子门口,看到跪在地上的傅恒,皇帝勒一勒马缰,御前大臣接过缰绳,御马立停不动,等皇帝下了马,角螺声停。祭礼开始了。
殿是两重,前面是“拜天圜殿”,后面是守护神的飨殿,行礼是在圜殿,皇帝之后,按皇子、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爵的顺序,分列六重,随同祭祝,不过这是元旦行礼的顺序,异姓文武大臣,皆不参与。“告遣”当然不同了,傅恒是与王子并列一排行礼。
又是角螺齐鸣声,皇帝领头,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门外还有礼节——兵部早就在堂子外面立了两面簇新的大纛旗,一面名为“吉尔丹”纛,是大将军或经略大臣的帅旗;一面是八旗护军纛,常备之军,照供应有。这回随同皇帝行礼的,便只有出征的大臣与官员了。
其时不祭纛神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已先一步前往长安左门接驾。此门之西,便是皇城正门的大清门,门前便是直通正阳门的棋盘街,又名千步廊,四周都是店铺,承平已久,物阜民丰,在京城里,只要叫得出名目的物品,都可以买得到,平时是内城第一热闹之处,但这天却很清静,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与步军统领衙门派出来的兵,将皇城前面的行人都驱散了,店铺虽照常开门,却绝少顾客,只难得有前来接驾的官员,由于为时尚早,顺便来看看逛逛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卖点心熟食的店铺,家家客满,有的是起来得太早,尚未果腹;有的只是借此歇脚,曹、曹震叔侄,便是如此。
正坐着在喝豆汁时,曹突然“啊呀”一声,向曹震说道:“我忘了一件事了,还来得及赶办。”
“四叔,什么事?”
“昨天我到惠继安那里去话别,我问他如何赠行?他要我送他一样东西,通声,你猜是什么?”
“嗐,四叔,你不是说要赶办吗?那就请快说吧,别耽误工夫。”
“他要我送他月盛斋的酱羊肉。他说:这一回去,为了报答王爷,给咱们镶红旗挣面子,非拼命不可,也许就马革‘裹’尸,再也吃不着月盛斋的酱羊肉了。”
“什么,”曹震没有听清楚,“什么麻格李司?”
曹笑一笑说道:“我是照学他的话,他把‘马革裹尸’的‘裹’字念白了。”
曹震哈哈大笑,笑停了正色说道:“四叔,我看这酱羊肉不送也罢,送了,真以为他会马革‘裹’尸呢!”
“这话倒也是。”曹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咱们来个备而不用。回头他如果问我要,我就给他,再说一说先不拿出来的缘故。他如果不问呢,咱们就自己吃。”
“好!”曹震踌躇着说,“这得我自己去,这一路上都是兵,叫人去买怕有人拦住不让去。”说着,便即起身走了。
这月盛斋在棋盘街东的户部街,平时一进街口就能闻到让人咽唾沫的酱羊肉香味,这天香味虽有,却淡得多了。曹震带着小厮,一关一关闯过来,见此光景,心里在想,大概这天不做买卖,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正这样想着,听得角螺又鸣,户部街上的官员,皆往南走,是到长安左门接驾去了。曹震匆匆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交代小厮:“你到月盛斋去看看有酱羊肉没有,回头在阜成门口等我。”
说完,随着人潮往回走,找到内务府接驾的班次,曹已先在了。
见了面,曹没有问酱羊肉的事,而且面色凝重,完全不似刚才谈惠承念马革“裹”尸这个念白字的笑话时那种轻松的神情,因此曹震心里不免嘀咕。
正想动问时,“前引大臣”的影子已经出现,接驾的官员,纷纷下跪,声息不闻,只听得“嘚嘚”啼声与“沙沙”脚步声,最前面是十员前引大臣,一律“纯驷”白马,马颈下系着一大球红缨;然后是步行的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皆是宝石顶、四开禊袍,老少不等,尽为王公贵戚。这后面便是十五名带刀的御前侍卫,分两行夹护着皇帝,款款行来;另有两名“后扈大臣”,带领“豹尾枪班”殿后。
皇帝到得长安左门下马,随即进入预先设置的“黄幄”——皇帝的营帐休息。接着,傅恒及随征将士列队到达,跪在黄幄外面,同时光禄寺的官员,带领苏拉,抬过来一张长桌,桌子上酒一瓶、金银杯各一,设置停留,领侍卫内大臣入黄幄请驾,又是角螺齐鸣声中,皇帝缓步而出,在桌后站定。鸣赞官便高声喝道:“皇上赐酒,经略大学士傅恒跪受。”
于是傅恒先一叩首,站起来走至桌子右方跪下。御前侍卫在金银杯中各斟了酒,皇帝开口了:“傅恒!”
“臣在。”傅恒这时候的自称,不是“奴才”。
“此番出征,时逢严寒,你一路上要多加保重。”
“皇命在身,敢不为国珍重。”
“你此番去,等于代我亲征。戎机瞬息万变,进攻退守之际,你要善自裁度。”
“是。”
“抚驭士卒,要格外尽心。”
“是。”
“你多辛苦,凯旋归来,我不吝上赏。”
“臣是满洲世臣,受恩深重,肝脑涂地,不足以报,‘辛苦’二字,不算什么,更不敢妄想赏赐。出发以前,但求皇上不时指授方略,以期早奏肤功,上抒睿忧。”
“好,好!你我君臣一德,同举一觞。”
皇帝的话一完,傅恒已磕下头去谢恩,两名御前侍卫便即上前,各举朱漆托盘,盘中各有一杯酒,金杯跪敬皇帝,银杯立授傅恒,接过来先双手高捧过顶,然后一饮而尽,交还了银杯,傅恒复又谢恩。
“臣蒙皇上赐酒饯行,恭谢天恩,就此叩辞。”
“我伫听捷音。”皇帝说道,“你就在这里上马好了。”
这是预定的程序,傅恒无须谦辞,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辞行大礼,等站起身来,只见一队亲兵引着一名小校,手牵一匹御赐的大宛名马,高将八尺,赐名“徕远骝”,赤身黑鬃,配上紫缰银鞍,神骏非凡。傅恒再次请了安,转身上马,往东走了有数十步,复又下马。等待王公百官跪送皇帝回宫,再送他到良乡。
奉旨送经略大学士出征的,有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大学士来保,以及各衙门所派的官员,曹、曹震原都在奉派之列,这时却只有一个人可去。
“王爷一早到堂子来,刚出房门,摔了一跤,差点晕过去,赶紧派人来请庄亲王代奏,不能随同行礼的缘故。”曹说道,“通声,你赶紧去看一看,良乡我一个人去好了。”
“不!当然是四叔去看,我到良乡。”
“也好!”曹点点头,“等你回来再说。”
于是曹震随众一起骑马往西,经阜成门大街,遇到了去月盛斋买酱羊肉的小厮,果然是一双空手,据说不是铺子不开门,而是酱羊肉在天未明时,便都卖光了。
这件小事,曹震已无心绪去过问了,一路惦念着平郡王摔跤的事,心神不定地到了良乡。由于来保面奉上谕,看经略大学士用完午饭,上马复行,再回京复命,所以预先为傅恒扎了一座中军大帐,等他入帐午餐,送行官员,有的折回,有的在良乡觅地果腹,曹震原想就回京城,但很巧地遇到了惠承。
“令叔呢?”
“没有来,要我特为跟惠二爷道歉。”曹震略略放低了声音说,“王爷今儿早上摔一跤,差点晕过去,家叔不放心,去探望了。”
惠承亦颇惊讶,“怪道今天堂子行礼,不见王爷。”他满脸关切地,“不知道要紧不要紧?”
“还不知道。”曹震叹口气,“王爷这几年发福了,头目晕眩的毛病,是发福以后才有的,说起来发福真不是好事。”
惠承默默无语,想了一会说:“跟我一起吃饭吧!看看我有忘了交代的事没有,正好告诉你。”
“是。”
惠承是副都统,也有一座营帐,进帐一看,卫士已支起一张活腿矮桌,桌子四周,铺着草荐,上加马褥子。一旁掘地作炊,生起熊熊炭火,上加铁栅,栅上是一个磁州出产的一品锅,汤汁滚得噗噗作响,肉香弥漫。惠承与曹震都是半夜起身,折腾到此刻午时已过,又累又饿,所以不约而同地,腹中都“咕噜噜”地作响。
“炖的什么?”
“鸭跟肘子。”
这顿午饭是宛平县办的差,除了经略大学士是一桌筵席以外,其余副都统以上都是一个一品锅,馍馍不限,但不供酒。
“这天儿不喝点酒,怎么成?”惠承吩咐,“去弄点酒来。”
“有。”卫士走到另一边,从支营帐的木架子摘下来一个盛酒的大皮壶,壶上还系着一包良乡土产的炒栗。
“这酒跟栗子是德老爷送的。”
“对了!”惠承吩咐,“把德老爷请来一块儿吃。”
这德老爷叫德本,是镶红旗管军需的笔帖式,跟曹震也是熟人。一请了来,少不得亦有一番寒暄,然后盘腿坐下来,吃一品锅喝酒。
“出来打仗,能这样子,真还不错。”曹震一面剥栗子,一面笑着说。
“哪能天天这样子?”惠承答说,“到了阵地,那种苦你想都想不到,喝马尿的时候都有。”
“这一回大概不至于,四川是天府之国。”当年也随平郡王出征过的德本说,“我听人说,太后给傅中堂写了包票,至晚明年夏天,一定班师,不论胜败都有赏。咱们可以跟着沾光了。”
“你别糟改了!”惠承略带呵斥地,“败了还有赏,讷公跟张敬斋,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德本笑笑说道:“反正不管怎么样,咱们这回跟的是正走运的人。”
傅恒正在走运的话,惠承跟曹震都听说过,因为有人替他去排过八字,算过流年,说他今年“官印相生”,运中有“驿马”,但骨肉间不免有缺憾,驿马星动,才会领兵出征,而骨肉缺憾,才会有孝贤皇后的大事,都说得很准,可见得正走“官印相生”一步正运,一定也说中了。
“提到这走运的话,我倒想起来了,”曹震问道,“惠二爷,有人替张敬斋去算过命,你听说了?”
“听说了,说他命中有贵人,虽有凶险,能够逢凶化吉,就不知道这个贵人是谁了。”
“惠二爷,不是我恭维,这贵人十之八九是指阁下。”
“得了!别骂人了!喝酒,喝酒。”说着,惠承喝了一大口“二锅头”,夹了一大块肉在嘴里咀嚼,语音模糊地说,“只要王爷的病好了,能照常进宫,什么事消息来得快,给他撕掳、撕掳,那就是他的贵人。”
“这当然也有关系。”曹震答说,“惠二爷你这回去立了大功,奏报上来,皇上看镶红旗也有忠勇奋发的人,说不定心里一高兴,就赦了张敬斋的罪了。”
“你说得太玄了!”惠承摇着头说,“就怕张敬斋等不及咱们惠二爷立功,先就定了罪了。”
曹震想想果然,惠承立功总也得到了大金川以后,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张广泗快解到京了,审问定罪,都是年内的事。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离谱。
“张敬斋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曹震怅然地问。
惠承微觉不解,曹震跟张广泗并无深交,何以对他如此关心?这样想着,不由得就问了句:“通声,你跟张敬斋常有往来?”
曹震一愕,旋即醒悟,“我跟张敬斋没有什么往来。”他说,“我是担心王爷,为了张敬斋的事,心总放不下来。大夫早说过了,王爷的病如果不能静养,吃药也是白吃。”
“不要紧!”惠承很乐观,“王爷这一阵子为了第二佐领的事,精神挺好,这种病心情一开朗,就不要紧。”
“不然,累也累不得。”曹震说道,“像今天不就摔跤了吗?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曹震复又上了心事,酒喝不下,肚子也不饿了,略略周旋了一会起身告辞。
“惠二爷,你们俩一路顺风,我等着替你们庆功。路上多保重,我得走了。”
“好!见了王爷,代我请安。”惠承说道,“请你告诉王爷,不必惦念,我绝不能丢镶红旗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