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京已将黄昏了,一到家却只有翠宝在,曹震顾不得换衣服休息,先定神看一看她的脸色,方始点点头坐下来,让丫头给他脱靴子。
“怎么回事?”翠宝问道,“仿佛不认识似的。”
“有个缘故,看了你的脸色,我才能放心,王府里没事。”
“你是说王爷摔一跤吧?”翠宝说道,“大概没事。不过二奶奶到王府给太福晋请安去了。”
“你们是怎么得的消息?”
“是芹二爷来通知的——”
“喔,”曹震插嘴问说,“雪芹打通州回来了?”
“昨儿回来的。今天到王府有事,才知道王爷摔了一跤,不能出门;回家一说,太太先进府请安,随后让芹二爷来接二奶奶。”
“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
“大概在太太那儿。”翠宝问道,“你饿了吧?”
“饿了也吃不下。”曹震踌躇着,“晚上不作兴探病,我看——我看,我到噶礼儿胡同去一趟吧。”
噶礼儿胡同也在西城,五年前马夫人病危,锦儿主张“冲喜”,正好内务府广储司的石主事,家有个老小姐,比曹雪芹小两岁,这年二十七。石小姐知书识字,相貌也很过得去,只是自视太高,以致婚事蹉跎了下来;及至青春虚度,已到花信年华,这才有些着急,原来是非玉堂金马的少年翰林不嫁的,此时不得不降格以求,但仍旧坚持两个条件:第一,不做填房;第二,须有文名,当然,门要当户要对,自不在话下。
锦儿打听到这个消息,认为这两个条件,简直就是为曹雪芹所开的,自告奋勇,代为求亲,曹雪芹的本意,愿与杏香厮守一辈子,因为“冲喜”这件事是个“大帽子”,不能不同意。
事情也很顺利,锦儿挽人陪着到石家去求亲,一说即成,马夫人的病,居然也一天好似一天,有精神来为爱子操心婚事了,首先是在噶礼儿胡同买了房子——噶礼在康熙年间任两江总督,以科场弊案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控,闹出一场极大的风波;圣祖迭派大员查办,审实噶礼确有勾结主考出卖关节情事,因而革职,回京闲住;后来又因忤逆老母的罪名,为圣祖处死。他住的那条胡同,本来没有什么名气,只为他在那里盖了一所大宅,便唤作噶礼儿胡同,及至伏法,依照旗人的习惯,加上一个“小字眼”,称为“噶礼儿胡同”。
噶礼生前所盖的那所大宅,为子孙析卖,一共分作三份:前门到后门一剖两半;另外一份是个花园,屋少花木多,人多了不够住,人少了照料不过来,而且得专门用两个花匠伺候花木,以致常常易主,大致都是在外做官发了财,买个现成花园住,自以为得计,住进去以后,才知道养个花园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家有园林之胜,少不得常有亲友特地见访,留客小饮,盘桓终日,每个月这笔应酬的开销,算起来也不少。为此都是住不到两三年,便想脱手。
及至曹家要买房子的信息一传出去,“吃瓦片的”纷纷上门,提到噶礼的那个花园,曹雪芹一听便中意,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洋。马夫人倒无所谓,杏香、秋月、锦儿都不赞成,不过杏香不便说,秋月劝了一回,曹雪芹不听,也就算了,只有锦儿劝之不已,后来是曹震说了一句:“他的钱是老太太留下来的,要娶亲了,爱怎么花怎么花。你别狗拿耗子吧。”这才算定局。
这一下,曹雪芹可有得忙了,将一座近乎荒废的花园,恢复旧观,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也因此,虽下了聘礼,而亲迎之期却延了下来。而就在这年——乾隆八年十一月,距喜期只得半个月时,石小姐忽然染患伤寒重症,病势反反复复,延至第二年正月里,终于香消玉殒。
这头亲事是锦儿奔走成功的,因此对石小姐的哀悼之情独深,不免埋怨曹雪芹,说都是噶礼儿胡同的房子不吉利。又有熟悉掌故的人,说噶礼的故居,应该是凶宅。噶礼自革职回旗后,忤逆不孝,老母叩阍,说噶礼与他的胞弟色勒奇、儿子干都,在食物中下毒,打算弑母;噶礼的妻子,又叫人去拆婆婆的房子,要撵她出去。圣祖交刑部审问,确为事实,刑部拟的罪是:噶礼凌迟处死,其妻绞立决,色勒奇、干都斩立决。
这一家子孙不孝,母亦不慈,当奏上时,噶礼之母请都察院代呈,依照从前有过的一个例案,将噶礼凌迟后,焚尸扬灰,圣祖因为噶礼毕竟当过大臣,他的高祖何和礼,是开国元勋,太祖曾以长女相配,因此批示:噶礼赐帛,其妻从死。自尽的方法由他自己挑,其余如刑部所议。
噶礼家道丰厚,花重金买通了刑部胥吏,赐帛悬梁时,不等他气绝,立即殓入棺内。于是挑在夜间行事,因为棺材内装了一个活人,白天抬到什么地方,亦不能开棺将他放出来,唯有晚上赐帛盛殓,天色未明时将棺材由刑部边门抬出去,才能在晨光熹微,路少行人的情况中动手脚。
计算得很好,哪知监刑官是个对公事极认真的人,认为要等棺材抬出刑部,才算任务终了,向堂官去复命。因此一直守在那里,胥吏心想,反正噶礼睡在棺材里装死,要等出了刑部才能复活,监刑的司官绝不会知道其中有这样的奥妙,他要守夜就让他在那里守好了。
哪知到了半夜里,棺材作怪了,仿佛内有人声,监刑官毛骨悚然,赶紧将带来的跟班推醒了说:“你听,你听!”
那跟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凝神静听了一会说:“只怕是诈尸了!”他的胆子很大,“老爷我陪你去看看。”他拉着主人到棺材旁边,绕着圈细细察看,突然站住了脚,“在这里了。”
监刑官蹲身一看,棺材下方有个洞,正困惑不解时棺材中复又发声,而且相当清晰。
“快放我出来,气闷死了!”
监刑官这一吓非同小可,浑身哆嗦,大喊一声:“不得了啦!快来人!”
这一喊将值夜的吏役、巡察的更夫都招来了,只听棺材中在说:“快,快把我弄出来。”
“你听清了?”人一多,监刑官的胆也壮了,定神想了一下说,“这是诈尸,还是怎么着?”
“自然是诈尸。”那知情的油滑老吏,从容不迫地说,“咱们只有唱一出‘大劈棺’了,倒要看看死鬼怎么作怪。”
原来棺材的身与盖,两面各有一道嵌槽,盖棺时是将盖子由一端推进去,严丝合缝,密接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嵌上四个蜂腰引的榫头,将棺盖与棺身锁住。榫头做得分毫不差,一嵌了进去,再也取不出来,要开棺除非拿斧头劈,并无别法。
当时找了把利斧来,将四个榫头劈断,那吏役关照更夫与监刑官的听差:“你们把棺盖往后推开。”
“慢着!”监刑官急忙说道,“真的诈了尸怎么办?”
“你老别害怕,一切有我。你老站远一点儿。”
“好,好!”监刑官退后数步,神色紧张地看着棺材。
“推!”吏役大喝一声。
盖棺时棺盖由后往前,也就是由尸首的足部往头上推,开棺时自然由头上往足部推,推到一半多,只见棺材中冒出半个身子,正是噶礼,他双手挣扎着要去扯那赐帛时蒙住双眼的白绸子,口中说道:“好家伙,这下可见天日了。”
话犹未完,只听那吏役大喊一声:“你还是回老家吧!”手随声起,抡圆了斧头,照噶礼脑门便砍了去。这一下,噶礼连气都不吭,复又倒了下去。
监刑官吓得魂不附体,神志昏瞀,近乎昏厥,到得清醒过来,恍如做了个噩梦,定睛看时,棺材已经不在了。
“棺材呢?”
“抬出去火化了。”那吏役答说。
“火化了?他家属来领棺材怎么办?”
“除了八十岁的老娘,哪里还有什么家属?”吏役安慰他说,“你老敬请放心,只当没有诈尸这回事。”
监刑官明白了,这是毁尸灭迹,淹没舞弊的证据,张扬开来,自己也有处分,只好听他的话装没事人。
一家四口,死于非命,而且死得如此之惨,此非凶宅而何?这个说法,振振有词,曹雪芹默然无语,已经万分不情愿地放弃了迁入新居的计划。但从石家另外传出来的一个消息,使得整个局势为之改观。
这消息是石小姐一个侍婢透露出来的,据说当下了聘礼,石小姐将成曹家媳妇的身份确定,同时石小姐也知道谈得很顺利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冲喜”以后,曾经私下焚香祷天,愿意减损自己的年龄,为未来的婆婆延寿。在诗礼世家中,原有这种风俗,称为“借寿”,是一种仅次于割股的孝行。一个未来的儿媳,能这样孝顺,曹家都震动了,尤其是马夫人为此感动得哭了一场。
当然,这件事需要经过查证,另有目击其事的石家的仆妇,能指出祷天的时间与地点,此外石家的亲戚,异口同声地说石小姐秉性贤淑,在家除了自己的婚事要自己做主以外,其他任何父母之命,无不是百依百顺。总而言之,这桩感人的孝行,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曹雪芹说话了,石小姐之死,并非因为新居是凶宅之故。“借寿”向来以“一纪”计算,一纪便是十二年,石小姐的寿限不足四十,借出一纪,便到了大限。正见得神灵昭鉴,成全了她的孝心,与新居吉凶毫不相干。而且石小姐既已受聘,便是曹家的媳妇,她生前曾由锦儿接了来,私下看过她的“洞房”,魂兮归来,倘非其地,岂不大失所望?
马夫人支持他的说法,决定仍旧迁至噶礼儿胡同,而且进一步决定另挑日子办喜事,将石小姐的灵牌用花轿抬了来行合卺之礼,以及庙见、会亲,都是石小姐的侍婢抱着灵牌,如仪而行。
接下来喜堂的布置一处,是为“家妇之丧”开吊,贺客变成吊客,而无不大悦,因为这是一个难得的,而且是有趣的经验。在“喝喜酒”时,有人说婚丧并举,而又有这一段感人的故事,真是罕见的好诗题,不可不吟咏一番;题目是“乾隆九年二月初三日曹府即事”,曹雪芹自己也和了一首,中有一句“盖棺犹是女儿身”,获得“吊客”的激赏。
当然,曹雪芹本就不想正娶,有此一段奇特的“断弦”的故事,更有理由不再“续弦”。好在日子过得很平顺,也很舒服,因为曹、曹震连年都有好差使,也都想到曹雪芹虽未做官,但过去对他们的前程,皆曾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岁时接济,颇为丰厚,使得曹雪芹渐渐变成一个名士式的纨绔了。
02
噶礼儿胡同已经靠近宣武门了,是很短的一条胡同,西口斜对石驸马大街东口。曹震是坐车来的,一进门便遇见桐生,知道马夫人已经回来了,锦儿是在杏香那里。他当然还是先去看马夫人。
进门请了安,当然先谈平郡王的病,“摔是没有摔着,不过,清早起来,怎么好端端摔了呢?”马夫人说,“太福晋嘴上没有说,心里可是很在乎这一点。”
“那总是头晕的毛病又重了。”曹震问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肝阳又升了。千叮万嘱,不能劳累,不能烦,要少见客。今天去探病的很多,都让门上挡驾了。”
“四叔见着王爷没有?”
“没有听说,应该是见着了吧。”马夫人说,“倒问一问芹官看。”
说着,便要派丫头去找曹雪芹来,曹震急忙阻止,“不必,不必!”他说,“我自己去好了。”
这所住宅由于原是花园之故,房屋因景而建,错错落落,观赏有余,但格局不甚严整。马夫人住的是一所五开间,后带厢房的敞轩,算是园中的正屋,原来题名叫作“退思斋”,取“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但噶礼不但未能补居官贪黜之过,反而添了一款家居不孝的大罪,所以曹雪芹将原来的匾额撤了下来,由于位置在全园之北,老老实实改题为“北堂”,以示为奉母之处;又筑起一圈围墙,将敞轩改成院落,院子里遍植萱草,内门楣上题“忘忧”二字。
北堂东面有道角门,出门是一片假山,山上、山下都有路,山上曲折高低的一道雨廊,尽头处一转入平地,便可看到一座月洞门,进门三楹精舍,连着两间平房打通了的敞厅,形如曲尺,院子里铺着青石板,四周摆满了石条凳,凳上便是各色盆景与花卉,题名仍旧是“梦陶轩”,那便是曹雪芹与杏香双栖之处。
梦陶轩通北堂,亦可经由山下,那是一个山洞,因为前后洞口,种得有桃花,曹雪芹便题名为“桃花坞”。本来可以住人,只为有一回地震,假山上出现了一条裂痕,雨水浸润,经常潮湿,那条裂痕几次拿油灰填塞,而潮湿依旧,只好将两头木门拆除,作为一条通路。曹震便是经这一条捷径而来的。
“震二爷来了!”
丫头这一喊,屋中有人迎了出来,是曹雪芹的儿子,今年十二岁,正式起了学名叫曹缵,字承祖,杏香管得他很严,所以见了曹震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口中叫一声:“二伯。”
“乖!越来越懂规矩了。”曹震很喜欢这个侄子,摸着他的头顶问道,“《论语》快念完了吧?”
“还剩下三篇没有念。”
“好!还有些什么功课?”
“对对子。”
“会对对子了!对到几个字啦?”
“五个字。”
“那不就快会作诗了吗?好,我出个上联,看你对得上来,对不上来。”曹震想了一下念道,“春满桃花坞。”
“二伯。”曹承祖问道,“这个坞是念平声还是仄声?”
曹震一愣,自己也不甚辨得清楚,不过心目中是当仄声念,便即答说:“是上联,当然是仄声。”
于是曹承祖便偏着脑袋思索,这时曹雪芹、杏香与锦儿都已出迎,“外面冷。”杏香说道,“震二爷请屋子里坐吧!”
“好,好!”曹震说道,“承祖,你慢慢想吧,对得好,我有赏。”
“我对上了。”曹承祖提高了声音说,“秋深黄叶斋。”
曹震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不过马上又笑着说:“不坏,不坏!字面对得很工。来,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荷包里挖出来一个珐蓝的小金表,链子上还系着一枚翡翠坠子,一起递了过去。
“干吗呀!”杏香说道,“二伯老是给这些贵重金赏,把孩子都惯坏了。”
“这算不了什么!你没有看见当初老太太惯雪芹呢!来!”曹震看着曹承祖说,“拿着。”
曹承祖不敢接,只拿眼望着他母亲,于是锦儿说道:“既然你二伯一定要给,你就拿着,回头让你娘替你收起来。”
曹承祖看他母亲并未阻止,方始请安说一声:“谢谢二伯。”然后接过表来,打开表盖细看。
杏香还待替他收存,曹雪芹忍不住说道:“何必?你就让他玩一会好了。”
听这一说,杏香方始罢手。将曹震迎入屋内,熊熊炉火,满室生春,坐定了喝着茶,锦儿便问:“你回去过了?”
“是啊!你看我不换了衣服?”
“太太那儿去过了?”
“去过了。”曹震转脸问道,“雪芹,你见着王爷没有?”
“在窗外望了一下。”
“人怎么样?”
曹雪芹皱着眉说:“不知道是屋子里太暖了,还是血气太旺,脸红如火,神气很委顿。”
“这可不大妙。”曹震停了一下又问,“四叔呢?”
“四叔进屋子去了,不过也没有说多少话。喔,”曹雪芹突然想起,“震二哥,有件事,突如其来地,倒叫人猜不透用意。”
“什么事?”
曹雪芹不即回答,转脸对杏香说:“你把孩子带出去,别在这儿搅和大人说话。”
杏香尚未答话,锦儿却懂他的意思,拉着曹承祖的手说:“走!咱们看奶奶去。”
等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曹雪芹才说:“四叔跟我说,有件事他差点忘了,和亲王要找我,让我明天先到他那儿,好带我去见和亲王。我刚要问是为什么找我,王爷在里面叫四叔,就没有能问。这件事,不透着有点儿怪吗?和亲王会有什么事找我?”
“喔,四叔跟我说过。和亲王是要问你,那年跟方问亭到南边去的情形。”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当然不会是问我,而是问方先生的情形。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不会自己问方先生?”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总有缘故吧?”
“是什么缘故呢?”
曹震不解,何以他对这一点探究不已?当即答说:“是什么缘故,咱们何必在这儿胡猜,你明天一去了,不就明白了吗?”
“不!这里头有关系。”曹雪芹说,“譬如和亲王问过方先生,他不肯说,现在来问我,我似乎也不能实说。可是不说呢,又办不到,这不是让我作难?”
这一说倒触发了曹震的记忆,“对了!”他说,“那年你从南边回来,问到方问亭去干什么,你总是含含糊糊地把话扯了开去,现在听你这么说,其中似乎有什么很大的秘密。雪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到最后,曹震的神色显得很严重了。其实这是故意吓曹雪芹,要逼出他的话来。曹雪芹的阅历世故毕竟不如曹震,居然让他说得有点儿觉得非辩不可了。
“秘密是有的,不过跟我无关,我是方先生特为找了我去跑腿的。”
“跑腿?”曹震问道,“跑腿何必找你?”
“这——”曹雪芹想了一下说,“跑腿也不是人人能干得了的,得看什么人、什么事,御前侍卫不也就是替皇上跑腿吗?”
“你别乱打譬喻!”曹震说道,“你就说吧,方问亭要你跑什么腿?为什么不能找别人,要找你?”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方先生是漕帮,你总知道吧?”
曹震点点头:“我听说过。”他突然吃惊似的问,“你,你不是让王达臣、冯大瑞引诱你入帮了吧?”
“我不是,王达臣也不是。”曹雪芹答说,“我虽不是,不过他们帮里的规矩跟切口,我大致都懂。那一回到南边去,有些地方方先生不便露面,就让我去传话接头。”
“为什么不便露面呢?”
“譬如说吧,‘马头桌子’,你总知道。”
这是凡曾涉猎江湖上的人,都曾听说过的一个名词,知道“马头桌子”是怎么回事的亦很多。大致运河从直隶南下,由德州经山东,一到徐州入江苏地界,茶店就多了。两淮一带通行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整天在茶店、澡堂两处地方。“水包皮”犹有间断之时,“皮包水”则终年到头,朝朝如是,因为黎明起来,提着鸟笼出门,遛完鸟上茶馆,拿寄放在那里的脸盆手巾,舀现成热水洗脸;然后喝茶吃点心,接下来会友谈事——各行各业皆有一定的茶店做聚会之处,称为“茶会”。尤其是跑腿卖嘴的行业,诸如说媒拉纤、包揽讼事、买卖田地之类,更是非到“茶会”找不到门路。
江南江北的水陆码头,开起茶店,起码是双开间门面,规模大的三开间,甚至有五开间。但门面不管大小,当门正中,必定竖摆一张长桌,这就是“马头桌子”,桌子只坐三面,居中朝外的那个座位,只有本码头的漕帮老大能坐,不懂规矩的人误坐了,跑堂的会来关照,如果不让,那就变成有意挑衅,马上便有麻烦。
通常,马头桌子的主位上如果有人,茶店就会格外热闹,因为帮里帮外,有事要找“老大”的,都赶到了,不论是排难解纷,还是作奸犯科,往往都在马头桌子旁边,片言而决。
“你想,以方先生的身份,如何能在马头桌子旁边现形?所以有时候只好我替他去了。”
“你去了干什么呢?”曹震说道,“你倒仔仔细细讲给我听听。”
“方先生交付我办的事,不外乎三种,两种容易一种难。”曹雪芹说,“先说容易的,一是方先生要‘拜码头’,拿一张名帖叫我去,一‘报家门’搭上线,他自会去看方先生;另外一种是已经跟那里搭上线了,有什么事要联络,也就不过是传一句话的事,人人可办,派我去不过是为了示信而已。”
“难的一种呢?”
“要我到茶店去听他们谈些什么,那就难了,因为要懂漕帮的‘切口’。”
“你懂吗?”曹震有些不信,“你也没有在江湖上阅历过,哪里去懂他们的切口?”
“先是不懂,跟方先生一路去,多少学了一点儿。有不懂的,记住了,回来问方先生。”
“记得住吗?”
“难就难在这里,得拼命死记。”曹雪芹又说,“最扫兴的是,拼命死记住了,回来一说,完全没用。”
“怎么呢?”
“是毫不相干的事。”曹雪芹想了一下,举例以明,“有一回在扬州,方先生叫我到一家名为四春园的茶店里去听听。坐定不久,邻桌上有个人在跟他的朋友说:‘你说你“掮钢叉”“才字头”又“喝患子”,问我“统详子”。大家看我“树上火”,当我是“火生”,不瞒你说,我的“娘舅家”就是“槽子窑”。不过我们是“同参”,“详子”没有,“兴兴子”也要“统”把你。我们“柳册”,最要紧的是“皮子”“大篷”“卸”不下来,“卸”一条“儿”把你。送到“槽子窑”,弄个“几足详子”,赶紧“回窑堂”,千万不要去“起墙子”了。’说完,那人解开扎脚带,把一条绸子套裤脱了下来,给他的朋友。震二哥,你说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那条套裤当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
“我原来跟你的想法一样,以为夹带了什么秘密文件之类,兴冲冲地回去跟方先生一说,把听来的切口学给他听。你道方先生怎么着?”
“你别问我了,你就老实告诉我吧,是怎么回事?”
“方先生听完,哈哈大笑,他问我,打切口的穿得很体面,他的朋友很不成样子,是不是?我说‘是的’。他说:那就对了!方先生说,‘详子’是钱,‘统’是借,‘统详子’就是借钱。那家伙是‘说小书’的,即所谓‘柳册’,他的话一句一句翻出来,就是:你说你吃尽当光,老婆又吐血,要问我借钱。大家看我身上穿得很光鲜,当我有钱。不瞒你说,我告急的地方是当铺。不过,我们既然是祖师爷面前一起磕头的弟兄,钱虽没有,当也要借给你。我们说小书的,最要紧的是外表,长袍脱不下来,只好脱一条套裤给你,送到当铺当几千文钱,赶紧回家,千万别去打牌。”
由此开始,曹雪芹便大谈江湖异闻,为的是将曹震的思路引了开去,省得他总是追问方观承与漕帮之间的种种关系。
“该吃饭了!”锦儿闯进来说,“吃完了回家,今儿个大家都累了。”
不说“累”字还好,一说反倒使曹震感觉到了,顿时呵欠连连,以至于酒兴食欲,两皆不振,略饮数杯,要了半碗香粳米粥吃过,站起身来,立刻关照套车。
在车上曹震一直闭眼假寐,快到家时,他忽然张眼问说:“承祖的身子怎么样?”
“也还好。”锦儿奇怪地,“你何以会想到这句话来问?”
“我看他身子好像很单薄。”
“也不过瘦一点儿,能吃能喝能玩,孩子能这个样,就不必担心。”
曹震不作声,看得出他不以她的话为然。锦儿少不得要追问了。
“怎么啦?”她问,“你觉得哪一点儿不对劲?”
“也许是我多心。”曹震的声音中,有悄悄的忧思,“气象不大好。”
“什么叫气象不大好?我不懂你的话。你说明白点儿行不行?”
“小孩子有未老先衰的口气,就不是好兆头——”
原来曹震是因为曹承祖拿“秋深黄叶斋”来对他的那句“春满桃花坞”,字面虽工,但语气萧飒,出诸少年之口,恐怕不是载福之器,因而引以为忧。
“这是你瞎疑心,哪里一句话就能定终身?”
“但愿如此。”曹震停了一下又说,“我今天心神不宁,好像要出事似的。”
“出什么事,你别吓人。”
她这么一说,曹震就有话也不肯说了。锦儿也觉得自己失言,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心里琢磨如何才能改口。不道已经到家,就没有机会再说下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一面漱洗,一面在琢磨这天该办的事,第一件是到平郡王府去探病,第二件要去看看曹雪芹去见了和亲王没有。
“芹二爷来了!”外面丫头在大声通报。
曹震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曹雪芹穿戴得很整齐地从回廊上绕了过来,便也拿着漱口缸迎了出去,招呼过了,接着大漱大咳,拿了好一阵,才向站在一旁的曹雪芹问道:“去见过和亲王了?”
“没有,我是到四叔那里去了。四叔说,和亲王到易州去了,后天才能回来,约我大后天一块儿去见他。”
“喔,你这会是打四叔那儿来?”
“是。”曹雪芹接着以颇为兴奋的语气说,“震二哥,今儿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儿遇见一个人,你道是谁?”
曹震心想,除了过去的绣春,他这几年并没有念兹在兹,刻刻想要找的人,便摇摇头说:“我猜不着,你自己说吧!”
“一尘子。”
这一说,曹震不觉心头一震,手上也一哆嗦,把个红花金边的西洋漱口缸,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翠宝闻声出现,惊问何事,曹震答说:“没事。你赶快给我弄点吃的,越快越好,我跟雪芹要出去。”
“要快,就来俩卧果儿吧。”翠宝又问,“芹二爷吃吗?”
“谢谢,我不要。”
等翠宝转身走了,曹震将曹雪芹引入他的书房,悄悄问道:“一尘子不是说不到京里来的吗?”
“那,”曹雪芹说,“大概是雍正年间如此,或者乾隆四年以前如此。现在没有什么忌讳,情形当然就不同了。”
“你是哪儿见到他的,你又怎么知道他是一尘子?”
“我没有见着他人,不过看到了他的招子。”曹雪芹又说,“他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一座小庙里设砚。”
“你没有进去看他?”
“本想进去的。后来听说他有个挺特别的规矩,你报了八字给他,他可以不推——”
“什么道理呢?”曹震插嘴问说。
“据说没有理由,不过他会先跟你说明白。我想,万一碰个钉子,第二次就不好再去了,所以特为来找你商量。”
“咱们一块儿去,等我拿话点他两句。”曹震又说,“王爷的八字,都说土太重,我想请他去推一推,看要紧不要紧。”
于是等吃了点心,曹震与曹雪芹驱车出地安门,过了太医院便是马尾巴斜街,车进南口不远,曹雪芹吩咐停车。曹震下来一看,路西一座古刹,香火冷落,一块破匾上题着“袈裟寺”三字,大殿前面院子里,都是负暄的一群乞儿,心里不由得怀疑,一尘子怎么会在这儿设砚?
“你没有弄错吧?”
“不错。”曹雪芹说,“跟我来。”
于是从殿前西角门入内,再向北一转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月洞门上打出一个白布招子,上写“一尘子寓处”五字。
曹震站住脚沉吟了一会说:“大概不错!这不是走江湖的路数,是有所为而来,挂个招子,不过是让人找得到而已。”
说着,两人跨进月洞门,小小一个天井,光秃秃一株梧桐,北屋之间,灰漆剥落,倒是新糊的雪白窗纸。曹震放重了脚步,仍旧无人接应,便重重地咳嗽一声,站在天井中等。
不一会,屏门开了,出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瘦长男子,拱拱手问:“两位贵姓?”
“敝姓曹。”曹震指着曹雪芹说,“这是舍弟。”
“喔,贤昆仲有何见教?”
看他的举止,听他的谈吐,曹震心想,这大概就是“小康”了,便即说道:“陈先生想来是令尊?”
那小康实时面现讶异之色,不承认也不否认,仍旧是问:“有何见教,请明示。”
“有个八字,想请陈先生推算。”
小康想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入屋,候在门口说道:“曹先生,请你先看一看这张告白。”
告白贴在左面墙上,白纸上写着三行字:“论人论命,不合不推,千请莫怪。”
“是,是!”曹震答说,“我已经知道这个规矩。”
“好!请这里坐。茶是热的,请自己斟了喝。”说完,小康转到右面屋子里去了。
曹雪芹便在中间一张方桌前面坐了下来,桌上有个藤制的茶笼,里面用棉套子盖着一壶热茶,他给曹震斟了一杯,然后自己捧着茶杯,又站起来四处打量。
先从左面看起,告白之下是一张半桌,桌上笔砚水牌,这是小康的坐处;往里靠壁,摆一张藤靠椅,上披狼皮褥子,不用说,这是为一尘子预备的。
视线转往右面,那是新隔的一间卧室,门帘掀处,小康扶着一个戴墨晶眼镜的老者走了出来。曹震兄弟,双双起身,等小康将他父亲扶到藤椅前面,他转身过来,开口问道:“曹先生何以知道贱姓是陈?”
“是一位曾与陈先生见过面的朋友告诉我的。”曹震说道,“陈先生请坐。”
一尘子点点头,接着转脸说道:“小康,你请两位曹先生坐过来。”
听得这话,曹雪芹不待小康动手,便一手一凳,提了两张骨牌凳摆在藤椅对面,主客都坐定了下来。
“曹先生,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这‘论人论命,不合不推’,两位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曹震答说,“不过有一层,我想请教,我那朋友告诉过我,陈先生以前的规矩是‘论命不论人’,何以如今完全相反了呢?”
“有人才有命,自然是要论人,再来论命。”一尘子答说,“年轻的时候,不明此理,如今算是略识子平之道了。”
“陈先生太谦虚了。”曹震又说,“我还想请教,何以谓之不合不推?所谓合是什么?”
“合者人一口。推出大吉大凶,或者离奇古怪之命,一人一张嘴、聚讼纷纷,必生是非,故以不推为宜。”
“原来陈先生是明哲保身之计。”曹震接着俯身向前,用低沉但很诚恳的声音说,“陈先生,你的来历,我亦略有所知,出你口,入我耳,绝无不合。”
“曹先生是通人,我也不必多说了。请报八字吧。”
曹震便报了八字:“戊子、己未,辛未,辛卯。”小康在水牌上将“八字”写了下来,拿笔杆轻敲水牌,这是个暗号,一尘子可以往下说了。
“曹先生。你把年、月、日、时报一报。”
一听这话,曹震勃然变色,因为“八字”是由年、月、日、时推算而得,既报八字,再要他报年月日时,很显然地,是认为他所报的八字不实。这是个绝大的侮辱,曹震当然要生气。
见此光景,阅历江湖,深知“金皮彩挂”内幕的曹雪芹知道是误会了,赶紧握着曹震的手说:“震二哥,他们推算干支分节气的法子,跟我们不同。你先报了日子,看他们怎么说。”
曹震被点醒了,改容相谢:“啊,啊,陈先生,是我误会了——”
“我知道你是误会了,不要紧,你报这个‘日主’是生年吧。”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卯时。”
一尘子不作声,直到小康笔杆轻敲水牌时,他才开口:“这个八字今年四十一岁,似乎不是曹先生的。”
“是的,是我一位长亲的八字。”
一尘子点点头,自语似的说:“土感重了。‘土重金埋’,幸好一半是‘未土’。”
“何谓‘未土’?”
曹震的话未完,曹雪芹便急忙扯他的袖子,意思是问得不对,便不再作声,静听一尘子的话。
“未是六月。”一尘子不疾不徐地说,“辰戌丑未四季土,各有特性,未土是六月之土,一半要当作‘火’来看。这个八字缺火,所以未土的弥补,关系甚大。”
这是曹震误会了,问得并没有错,曹雪芹只是示意他不要打断一尘子的话而已。
“八字中有四个‘印’,印者荫也,根基厚极。可惜有‘印’无‘官’,要靠‘大运’‘流年’来弥补了。”一尘子停了一下说,“曹先生,照我自设的限制,此造亦在‘不合不论’之列。”
“是,是!”曹震很感激地说,“陈先生是特为我破例。不过——”他话到口边又咽住了。
一尘子停了一下问:“曹先生,何以欲言又止?”
“我是刚才听陈先生说,在你不合之命,不是‘大吉大凶’,就是‘离奇古怪’,舍亲这个八字,不知道不合的是哪一点?是离奇古怪吗?”
“是的。”一尘子徐徐说道,“子平之术,本以论本性,知顺逆为主。就这个八字而论,根基极厚,年支‘子’为‘食神’,聪明秀发,时支‘卯’为‘偏财’,合日支‘未土’成半木局,‘财’更旺了。生在富贵之家,断然无疑。”一尘子问道,“曹先生,是这样吗?”
曹震刚要开口,曹雪芹抢着说道:“陈先生,请你就命论命好了。”
一尘子微微一笑,“小曹先生,”他说,“想来也是阅历过江湖的?”
这话很含蓄,曹震听不懂,曹雪芹心中明白,他是怕一尘子多少用的也是江湖术士以话套话的手法,所以不置可否,目的是让他无所施其伎俩。这一点让一尘子道破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他惶恐而歉疚地答说:“不敢,不敢。陈先生如果觉得我太唐突,我向陈先生道歉。”
“小曹先生心思真快,佩服之至。”一尘子从从容容地说道,“难得相逢,应该坦诚相见,我原是想省点事,既然小曹先生要考考我,我亦只好多费点口舌了。”
这一说越使曹雪芹不安,“陈先生说得我置身无地了。”他强笑着说。
曹震这时才明白,曹雪芹跟一尘子已经暗底下较过一番劲了,便即说道“说要考考陈先生,舍弟绝不敢,想请陈先生多谈一谈,以开茅塞,倒是真的。”
“是的,是的。”曹雪芹急忙答说,“我正是想多得点教益之意。”
一尘子点点头:“多承贤昆仲不弃,我们不妨从容讨论。”他停了一下说,“这个八字,有好坏两面,不过何谓好,何谓坏,各有各的见解。有人佩服陶渊明的高风亮节,有人说他穷得酒都喝不起,又何妨为五斗米折腰?见仁见智,未可执一而论。两位以为如何?”
“是。”曹雪芹连连点头,“陈先生真是通人之论。”
“言归正传。此造有正变两格,正格是个庸庸碌碌的富贵闲人;变格是个逆心行事,外丰腴而内憔悴的显宦。”
此言一出,曹震与曹雪芹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尤其是曹雪芹,更觉得一尘子的命理,深不可测。
曹震不解的是,何以成了“显宦”反是“变格”?率真问说:“陈先生,你说这八字不该做官?”
“是的。”
“可是,”曹震含蓄地说,“他的官不能不做,而且迟早会做。”
“这就是了!”一尘子越有自信,“承龚世职,就是‘不能不做’,照八字上看,此造的资质,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果嫡出居长,当然有一天会承袭,这就是你说的‘迟早会做’。”
“那样,”曹震赶紧追问,“不就是正格吗?”
“不然。毛病就在迟早之早。此造‘印’强,主父母双全,父在而袭爵,这就是变格之变。”
一听这话,曹震色变了,不自觉地说:“当初原以为是喜事,谁知道原来并非好事。”
这是指雍正四年老平郡王讷尔苏夺爵,改由福彭承袭而言。曹雪芹心想,照这样下去,底蕴尽悉,谈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但亦不便公然点醒曹震,只好给他一个暗示。于是他拉拉曹震的袖子说:“咱们是来请教陈先生的,你等陈先生按部就班讲明白了,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再问。”
“小曹先生这话不错。”一尘子说,“此造有印无官,但家世高贵,根基厚实,父母荫庇,兄弟友爱,本人又是聪明秀发,这是十足贵公子的格局,既无宦海之险,又无案牍之劳,无忧无虑,坐享富贵,是上上的福命。”
“那么,”曹震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么袭了爵呢?”
“袭爵也不过加个荣衔,无非锦上添花。”一尘子又说,“不过,命运两者,有时候关系不大,有时候命随运转,自己都做不得主。这个八字就是如此,若逢丙火,必生变化。”
“为什么?”这回是曹雪芹问了。
“丙为辛之君。辛命必受丙火宰,尤其是这个八字,缺的就是官,丙火恰恰是‘正官’,而况金无火炼,难成大器,所以本来缺火的辛命,一逢丙火,顿时改善。但论吉凶,须看地支而定,譬如丙子,‘正官’带‘食神’,丙寅‘正官’‘正财’,都是好的。”
“丙午呢?”曹震问。
“不好!很不好。”
“很不好?”曹震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因为带‘七杀’的缘故?”曹雪芹问说。
“小曹先生懂了。”一尘子说,“‘官杀混杂’,本来就是命造大忌,尤其是这个八字,官星一现,年干上戊土‘正印’高悬,不但入仕做官,而且官还不小,可惜杀随官来,暗藏杀机,幸而年支上子水‘食神’得力,化险为夷,然而从此苦矣!”
“苦?”曹震又困惑了,“旁人看来似乎未必。”
一尘子笑笑不作声。曹雪芹知道,这是曹震的话太浅,并未搔着痒处,苦乐由心,旁人是无法看得出来的,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而富有四海,威灵赫赫,像先帝那样,竟有不能闭眼的时候,一闭眼就会梦见“二阿哥”胤礽来索命,这苦楚,又岂是天下百姓所能想象得到的。
因此,他不问平郡王福彭苦在何处,只问:“既已化险为夷,运入坦途,为什么会苦呢?”
“运入坦途,固然不错,不过这是逆心行事所换的。”一尘子又说,“小曹先生很内行,不妨稍为谈谈命理,‘食神’之为用,想来完全了解?”
“略知皮毛而已。陈先生刚才不说了,食神主聪明秀发?此外,怡情适性,好享乐的人,往往亦是食神使然。”
“不错。不过,人的聪明才智是有限的,如果一心专注在做官上,其他能够发挥聪明才智之处,就顾不到了。这个八字,浊中见秀,富贵中有书卷气,如照正格行运,不会是酒食征逐的纨绔,而是诗酒风流的名士,琴棋书画,不论攻哪一行,都会卓然成家,而乐亦在其中了。可惜,聪明才智,要用在对付宦海风波,人情险上面,逆心行事,苦不堪言。”
这番话将平郡王眼前的心境,描绘如见,曹震还不甚能够领会其中的精义,曹雪芹却佩服得几乎就想将福彭这多日来的烦恼,和盘托出来彻底讨论了。
“陈先生,”曹震问说,“再想请教,今年的流年如何?有人说:今年是戊辰,干支都是土,对土重的人不利,是不是这样?”
“这是很浅的道理。”
曹震没有听懂,追问一句:“确是不利?”
“确是不利。”
“是——”曹震问说,“是怎样的不利?有病痛呢,还是有什么公事上的麻烦?”
一尘子久久不答,最后说了句:“‘岁在龙蛇贤人嗟。’”
曹震不解是何语,愕然地望着曹雪芹,看曹雪芹点点头,他就不再问了。
“明年己巳,”曹雪芹问道,“是不是比今年要好一点儿?”
“己土卑湿,能润金生金;巳火忌木,寅卯两月不利。”一尘子想了一下说,“能到明年四月,灾星尽去,又是一番境界了。”紧接着他又说,“多承贤昆仲光临,谢谢,谢谢。不过,仍旧要请缜密。”
既已谢客,不便再留,且亦无可再问。曹震便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的一个金锞子,拉住一尘子的手,一面将金锞纳入他掌中,一面说道:“多承指点,我代舍亲致谢。”
“谢谢。我老实了。”一尘子又说,“还有件事想拜托,我的行止,不必为人道。”
“是,是。我明白。”
曹震其实不明白,不知一尘子既然奔走风尘,何以遮遮掩掩地,不愿轻露行藏,同时也不明白他所说的“岁在龙蛇贤人嗟”这句话的意思。
曹雪芹知道这句话的出典,《后汉书・郑玄传》,说他在汉献帝建安五年庚辰的春天,梦见孔子告诉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明年岁在巳。”他是深通谶纬之术的,自己合了一下,“知命当终”,家居不出。其时袁绍与曹操,隔黄河相距于阳武的官渡,要请郑玄随军参赞,命他的儿子袁谭派人去促驾,郑玄已经病在床上,只因使者逼迫不过,抱病上路,盛暑行到元城县地方,终于不起。后来北齐刘书作《高才不遇传》,论及此事说:“辰为龙,巳为蛇,岁在龙蛇贤人嗟。”
当曹震问到时,曹雪芹有所忌讳,不愿多谈,只说:“是说辰年对王爷不大利。”
“这也不见得。乾隆元年丙辰,不是很好吗?”曹震又问,“辰是龙,巳是蛇,龙年不利,怎么蛇年又不利?贤人又是指谁呢?”
曹雪芹无以为答,但由于曹震追问不已,只好答说:“贤人在当时是指郑康成,现在当然是指王爷。”接着便将《后汉书》上的典故,说了给他听。
哪知曹震别有会心,很高兴地说:“照这样说,就绝不要紧了。”
“何以见得?”
“你想,又生病,又是六月里,平常好人都难免会中暑,何况是七十四岁的老人,更何况是逼迫上路,满怀不高兴,岂有个不死之理?”曹震紧接着说,“以王爷现在的身子,如果让他再挂大将军的印到金川,就会像郑康成那样,现在既有傅中堂去了,绝不会再派王爷。情形跟郑康成完全不同,结果当然也不一样。”
曹雪芹觉得他的解释不但有道理,而且很圆满,心头疑虑,为之一宽。
03
去见和亲王弘昼的事,暂且搁起来了,因为他最近很忙,随扈谒泰陵后,又奉旨代皇帝赴遵化州,恭谒东陵,包括世祖孝陵、圣祖景陵,以及孝庄太后的昭西陵,往返需要半个月,回来又有年下的许多繁文缛节的仪典在等着他,看来年内是不会有空了。
谒东陵本来是皇帝预定好的日程,但因有几件大事,非留在京城里,亲自裁决不可。第一件当然是金川的军务。自从讷亲、张广泗蒙蔽虚饰的罪状,逐渐暴露以后,各路军报,比较敢说实话了,皇帝的心思很细密,常能以小见大,觉得金川“小丑”莎罗奔,本来并不难制,但由于张广泗、讷亲的处置失当,已有坐大之势,傅恒即令有心效力,奋不顾身,但未见得就能收功。如果旷日持久,劳师无功,那时有何理由叫他班师?为了傅恒,更为了自己留余地,必须先有个伏笔,但话要说得冠冕堂皇,就必须先充分了解军前的实况,因此不论轮调回旗,或由公差进京,只要是来自金川的将领,一定亲自召见,细加垂询。几经斟酌,终于定了一个期限,如果明年春夏之交还不能收功,决意收兵。
上谕中说:“金川小丑,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亦非喜开边衅,第以逆酋跳梁不逞,置之不问,无以慑服诸番。前此讷亲等措置乖方,以致劳师糜饷,若不改弦更张,则人事尚为未尽。”
“尽人事而听天命”是皇帝的立论之本,他说,如今满汉精锐毕集,兵力已足,经略大学士傅恒公忠体国,将略优长,蒙上天孚佑,一举而奏肤功的时机已至。不过这是就人事而言,倘如“万分之一有出意料之外”,一过春天,仍未能扫穴犁庭,便有许多不便了,第一,“经略大学士乃朕股肱左右之臣,岂可久劳于外?”其次,入夏多雨,进取不便,京兵水土不服,何可在蛮荒烟瘴之地,露营等待秋晴以后攻剿?而况由国库所拨的军费,皆是民脂民膏,亦当珍惜。总之,人事已尽,倘犹不能收功,四海共知共谅。所以他已做了决定,到明年三四月间,不能凯旋,便须明诏撤兵。
第二件也还是与金川军务有关,张广泗已经由山西巡抚陈宏谋,遣派武官带领兵丁,押解到京,收押在刑部。皇帝已经得到密报,张广泗一路向过境的官员表示,金川用兵,劳师糜饷的责任不在他,对于边疆的情形,他最熟悉,有的可以力擒,有的可以智取,有时候兵贵神速,有时候又必须计出万全,对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他定下了十路进兵的计划,岳钟琪却不赞成,好不容易部署快完成时,朝命派讷亲来当经略,一切由他指挥,以致前功尽弃。
“这能怪我吗?”他总是这样说,“我从雍正四年调黎平知府打苗子,第二年升贵州臬司,再一年升贵州巡抚,都是军功上来的,贵州的苗疆是我一手所平定。后来打准噶尔,大将军岳钟琪措置乖方,派我接他的手,经我部署以后,连战皆捷;准噶尔投降以后,派我当湖广总督;其时贵州的苗子因为鄂文端公的善后办得不好,留下后患,以致复反。今上登极,派为我经略,复回贵州,不到一年,生擒首逆,阵斩一万多人,苗疆乱而后定。我没有打过败仗,可是,不听我话,不给我权,叫我有什么办法?”
皇帝听说过不止一次,张广泗向来功则归己,过则归人,如今居然归过于君,自然痛恨万分。
但就因为张广泗过去没有打过败仗,这一回的金川的军务,他应负多大责任,一定要弄清楚。否则就会有人疑心他以一时好恶,诛杀由心,不但损害他的声名,亦恐影响士气。
这话偶然跟和亲王弘昼谈起,弘昼向来是什么事想到就说的,当时转到一个念头,便即回奏:“皇上不如亲自审他一审,问他个心服口服。”
这个建议很好,皇帝欣然接纳,当时便找了刑部尚书——仍旧是阿克敦与汪由敦,说打算亲鞫张广泗,问他们是否符合体制。
阿克敦犹在考虑,皇帝指名问了:“汪由敦,你看如何?”
“此有先例在。”汪由敦答说,“顺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场案,涉嫌士子提解到京,世祖章皇帝,就亲自审问过。”
“既有先朝成例在,而况此案又非科场案可比,我决定亲审张广泗。”
“是。”阿克敦答应着,既有先例,且皇帝已做了决定,就不必再做任何奏谏,但在何处亲鞫,却不能不问一问:“亲鞫之地请旨,以便伺候。”
“你们看呢?”皇帝问道,“御门?”
所谓“御门”,即是皇帝御乾清门听政,等于常朝仪、大学士六部九卿,皆须侍班,也算是个大典,不常举行。如今皇帝“御门”亲鞫官犯,似乎有失体统。
“乾清门举朝观瞻所系,犯官铁索锒铛,械系上门,似乎不大好看。”
皇帝省悟了,不但不大好看,而且不大方便,因为张广泗非讷亲之比,既然一路口出大言,就鞫时,可想而知的,绝不肯认罪,少不得要用刑求,那时鬼哭神号,搞得如明朝的“廷杖”一般,实在不是一件盛德之事。
“嗯,嗯。”皇帝想了一下说,“只能在西苑办,就在瀛台吧!”
瀛台入西苑宫门就是,取其近便。但阿克敦不免感慨,退出来以后,向汪由敦说道:“我刚入翰林的那年,有一天御前侍卫来传旨:明天各携钓竿进宫。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到御门,才知道圣祖赏文学侍从之臣,在瀛台赏花饮酒,游中南海,准大家垂钓,钓到的鱼,可以带回家。我钓到一条三尺长的锦鲤,上系一块银牌,才知道是前明天熹五年,奉圣夫人客氏放的生,当时我作了四首诗纪恩。这才真是君臣同乐的升平盛世。想不到如今瀛台,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汪由敦却并无这样的感慨,他担心的是怕兴起大狱,因为自从皇帝下了杀大臣立威的决心以后,凡事寻根究底,动辄株连,但亦有平反之时,张广泗在云南边疆二十几年,参过许多同官及属僚,大部分都曾交刑部议罪,这回亲鞫之时,不知道会将哪件老案翻出来重议,更怕追论张广泗平苗的功过,会连累到当年襄助世宗在军务上设谋定策的重臣,诸如已故的鄂文端——鄂尔泰谥文端、虽在而不健的平郡王福彭。
“恒公,你说‘瀛台成了刑部大堂’,咱们在那个‘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连司官都不是,司官抱牍上堂,堂官要站起来接公事,在那里可绝无此礼遇。”汪由敦一脸忧烦地说,“事无前例,咱们到那天在瀛台伺侍,要怎么样预备?想跟恒公请教。”
“是啊!事无前例,只怕要抓瞎。”阿克敦说,“首先要问的是礼节,我看得行文礼部,请他们议‘亲鞫之礼’。”
“行文礼部,怎么开头呢?说面奉上谕定期在瀛台亲鞫罪官张某吗?而况,这一议礼,不是三两天的事,只怕来不及。”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不如咱们自己定个几条章程,当面请旨,比较妥当。”
“也好!这件事得交秋审处的总办去办。”
秋审处管“朝审”,皇帝亲鞫罪官,自然该归秋审处主办。总办一共八个人,都是各司挑出来的能员,资格最深的是湖广司的掌印郎中姚青如,此人两榜出身,又是绍兴人,先世是刑幕,家学渊源,精通律例,将他邀了来,由汪由敦很客气地说明经过,请他拟几条亲鞫的办事程序。
“回两位大人的话,大清律上,并无亲鞫这一条。刑部办事,有律照律,无律查例,既无前例,只宜奏闻请旨。”姚青如又问,“亲鞫的时候,会不会用刑?”
“我看不免。”阿克敦答说。
“那就是了。”姚青如立即接口,“张广泗历任总督,官居一品,照规矩不能用刑,刑部就不能预先备刑具伺候,也不能把执刑的差役带进宫去,所以刑部不能主办这伺候亲鞫的差使。”
阿克敦大为踌躇:“姚老爷说得很有理啊!”他向汪由敦说:“皇上一声交代用刑,那时候怎么办?”
“是啊!”汪由敦转问姚青如,“你老兄看,应该怎么办?”
“顺治十四年江南科场案,是由御前侍卫执铜棍伺候,这回皇上如果要用刑,一定也是由御前侍卫执行。两位大人又不能指挥御前侍卫,这就是刑部无法办这趟差使的理由之一。”
“你提醒我了。”阿克敦说,“咱们马上写个奏折,请特简御前大臣办差,刑部听招呼就是了。”
“是。”姚青如又问,“请两位大人的示,此外还该预备些什么?”
“档案。”汪由敦说道,“凡是与张广泗有关,像他所参过的人、交刑部议罪的,都要把它检齐来。”
“已经在检了。”
“好!请你格外费心,宁滥毋缺。”
姚青如答应着,暂且退去。时已近午,管庶务的堂主事带了苏拉来开饭。刑部堂官平日起居议事之处,在四川司后面一座亭子,名为白云亭,开饭亦就开在此处,阿克敦没有打算在部里午餐,汪由敦是有预备的,从家里带来一个食盒,是一块火腿、半只风鸡、一大碗虾米炒酱丁,另外还有酱瓜、腌菜之类,颇为丰腴。时值严寒,少不得也还有煮酒驱寒。
阿克敦酒量极大,汪由敦却总是浅尝即止。这天四侍郎有的没有来,有的来过走了,两人对食,汪由敦以无法陪饮,颇以为歉;阿克敦独酌亦不免扫兴,但等姚青如一来,汪由敦想起来了。
“青如的酒量,可与恒公较一日之短长。来,来!”他亲自起身为姚青如去搬椅子,“奏稿不忙,青如,你先陪阿大人好好喝几盅。”
于是苏拉去添了杯筷来,姚青如也就不做客套,陪阿克敦连干数杯。汪由敦趁此片刻,已将奏稿看完,稍为改动了几个字,跟阿克敦大致说了内容,随即判了刑,命苏拉将奏稿送到司务厅去缮发。
“青如,”汪由敦问道,“张制军他们本旗,派人来看过他没有?”
“张制军”是指张广泗,“本旗”自然是镶红旗,姚青如答说:“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平郡王还不知道张制军已经押解到京。”
“那是怕他担心。”阿克敦说,“其实,这是瞒不过去的事。”
“是。”姚青如答道,“亲鞫之后,少不得还要派王公大臣会审,如果派到平郡王,突如其来,这个打击,反而来得更重。”
“说得是。”阿克敦对汪由敦说,“平郡王亦算是贤王,这件事咱们倒得琢磨琢磨,看有什么可以让他不至于太烦恼的地方。”
“那,那要看张制军自己了。他为人最吃亏的,就是有个诿过的毛病。当年平郡王因为他是本旗的出色人物,照应他的地方很不少,如果有些罪名,他不肯自己承担,只说曾奉平郡王面谕如何如何,那一来,谁也帮不上平郡王的忙。”
“张制军这一回大概不至于诿过。”姚青如接口,“大概他也想通了,这于他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阿克敦问,“从何见得?”
“他跟人谈过。”
“跟谁?”
“跟提牢厅的司官。”
“既然如此,平郡王可以安心养病了。”阿克敦说,“咱们给王府通个消息吧。”
“好!”汪由敦答应着,“这件事我来料理好了。”
04
第二天,汪由敦一到军机处,就看到刑部的奏折已经奉到朱批,派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一等褒绩公舒灵阿办理亲鞫应行预备事宜。因为舒灵阿在西苑卫,就近办理,一切方便。
那舒灵阿年纪甚轻,从未办过这样的差使,所以老早就派人来过了,说是“刑部汪大人来了,请给个信,舒公爷要来拜访”。汪由敦当然知道他要谈些什么,军机处不是晤谈之地,便派苏拉去传话,请到王公朝房会面。
等从养心殿见了皇帝以后,汪由敦直接来到王公朝房,舒灵阿已经等了好一会了,略叙寒暄,谈入正题,舒灵阿率直说道:“接到通知,我也问了好些人,都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使,只有请教刑部汪大人了。你是老大哥,尽管吩咐,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言重,言重。”汪由敦想了一下说,“舒公,如今头一件该办的事,就是请旨,定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亲审。”
“是。回头我就当面去请旨。”
“能面奏最好。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应该派哪些人侍班,亦须面奏明白。”
“是的。”舒灵阿问道,“皇上如果问我,该派哪些人,我该怎么说?”
“刑部堂官当然要到,兵部亦不能不到班伺候。此外,我看只要管兵部的来中堂就行了。”
“他们本旗的郡王跟都统呢?”
这就谈到平郡王了,“镶红旗的都统,似乎应该到,不过也只是汉军都统。镶红旗的郡王,正在病假之中,我看,舒公,你就不必提吧。”
“好。”舒灵阿说,“档案是由老大哥那里预备?”
“当然。”
“听说要用刑,刑具当然也得归刑部办。”
“不!这些刑具怎么能拿到宫里?”
“那么要用刑怎么办呢?”
“棍子不就是刑具吗?”
“啊,啊!我明白了。”
05
汪由敦是入夜着便衣来到平郡王府的,事先已派人通知王府的长史顺福,说有私事要谈,请他稍候。顺福知道,必是为张广泗的事,所以悄悄通知庆恒,决定先跟汪由敦谈过了再做计议。
冬至刚过,白昼还很短,刚过申时,已经暮霭四合。顺福预先派了护卫在大街两头守候,一见有个“汪”字灯笼的车到,立即上前招呼御者,直驶西角门入内,在后园下车,顺福与庆恒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汪大人,实在不敢当!这么冷的天气,还累你劳驾。”顺福说道,“其实有什么事,交代一声,我到府上去领教,不也一样吗?”
“还是我自己来一趟的好。”汪由敦看到他身旁的华服后生,料想这就是庆恒,便即问道,“这位是六爷?”
“是,是!”顺福讶异地道,“原来汪大人跟我们六爷没有见过。”
汉官不与王府往来,是雍正朝订下的禁例,不过庆恒是认识汪由敦的,料想对方也应该认识他,不道有此一问,是不是故意装不认识呢?心里虽如此怀疑,却仍旧执后辈之礼,深深一揖。汪由敦亦急忙还了礼,由顺福引入一座小阁,阁中烧得通红的炭火,而且摆着一小桌肴馔。
“天冷,汪大人就请上座,先喝一杯驱驱寒气。”
“不!谢谢。”汪由敦峻拒,“咱们先谈的事,绝不宜喝酒。”
“是!”
顺福在火盆旁设座,听差的伺候完了茶水,庆恒吩咐:“都退出去,前后多照看。”
这是怕有人闯了进来。汪由敦看关防很严密,便开口直说了。
“皇上亲鞫这件事,两位想必知道了。”
“是。听说。”顺福问道,“日子不知道定了没有?”
“总在两三天之内。”
“是,”庆恒问道,“听说是在瀛台亲审?”
“是的。”汪由敦问道:“王爷知道这件事不?”
“还不知道。甚至——”
庆恒虽未说出口,但可猜想得到,平郡王甚至连张广泗已经到京,拘系刑部“诏狱”都还不知道。
“纸里包不住火,趁早捏灭了它,不过留下一道焦痕,一冒火焰,势难保全。”汪由敦用低沉的声音说,“六爷,切戒因循自误。”
这个比方很深刻,是个极严重的警告,庆恒跟顺福都悚然动容了。
“多承谨堂先生指教,真是金玉良言,不过,”深锁双眉,愁容满面的庆恒,嗫嚅着说,“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家伯开口。”
“张敬斋跟提牢厅的司官谈过,这一回他不至于诿过于人。我想,王爷知道他有此表示,应该会欣慰。”
“呃,”顺福很注意地问,“想请教汪大人,张敬斋还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听说。”汪由敦紧接着说,“其实,你们也该派个人去看看他。”
人是派了去的,不过不够分量。这是顺福的主张,认为对张广泗以敬而远之为宜;庆恒原不以为然,现在听汪由敦话中微有责备之意,当即便做了一个决定。
“你明天就去一趟。”他对顺福说,“多带点儿吃的、用的,也安慰安慰他。”
“是!”顺福也想通了,此时正应该让张广泗有共患难的感觉,才能由衷地想卫护平郡王,因而连连点头,“我是怕刑部因为张敬斋的案情太重,不准接见,既然汪大人如此吩咐,我明天一早就去。”
“对了!越早去越好。”汪由敦又说,“你不妨跟他谈谈利害得失,他越是有担当,于他越有利。”
“是,是!多谢汪大人指教。”
“谨堂先生,”庆恒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谨堂先生跟家伯谈一谈?”
这一层很有关系,倘或皇帝追究,何以入夜便服去见平郡王?显然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时便有口难辩了。
念头一转,想了个闪避的说法:“便衣不恭,入夜不宜,我明天来参谒王爷。好在事情已经明白了,请六爷禀告王爷,说我来过,先把我的话跟王爷说一说。”
顺福是长史,对于平郡王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比庆恒了解得多。汪由敦入夜便衣谒见,对平郡王来说,亦不甚相宜,所以暗地里拉了庆恒一把,示意他不必强求。
庆恒会意,只是向汪由敦道谢,送他上轿出门,回来与顺福商议。如何用最和缓的语气,将张广泗的情形去告诉平郡王。
“今天晚了,不如等我明天跟张敬斋见面以后,再去禀告王爷。”顺福又说,“明天我想找玉老五跟我一块儿去探监。”
“玉老五”是指一个汉军参领玉朗,行五,又叫“苑老五”,因为他本姓苑。此人跟张广泗同一个佐领,张广泗当年由监生捐班知府,分发贵州,玉朗曾经为他凑过捐官的银子,交情很厚。这回张广泗被逮入京,他老早想去探望,只为顺福持重,因为玉朗人很爽直,怕他跟张广泗见了面,说了不该说的话,多惹是非,所以不准他去。现在主意改了,要以情相结来说通张广泗,自然应该把他也带了去。
庆恒当然赞成,实时将玉朗找了来,告诉他有这么一回事,玉朗便即说道:“上回我想去,顺二爷说,见了面话很不好说;这回又要我去,不知道我该不该说话。”
听他话中有牢骚,顺福急忙辩白:“老五,你别误会,那是为王爷,为你,为大家好,谁又不让你说话了?”
“好吧,我得问一问,明天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说?”
“那要看情形。反正不外乎安慰之外,提醒他越有担当越好。”
“这是刑部汪尚书说的。”庆恒做了补充。
“是嘛!”玉朗点点头说,“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本来就该这样嘛。”
06
第二天上午,顺福备办好了美食,将他自己新制的一件狐皮袍子也带了去,此外又用布袋装了十个元宝,与玉朗一起到了刑部。由于汪由敦事先已有关照,所以很顺利地见到了张广泗。
张广泗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来的一个侄子张贵乾跟他住在一起,日夜有人看守。初到之时,提牢厅主事就把张贵乾找了来说:“令叔是钦命的要紧人,如果出了漏子,别说我们提牢厅,连堂官都会倒霉。咱们把话说清楚,令叔可得想开一点儿,别害人!你有没有把握,你如果没有把握,趁早说。”
张贵乾一时听不懂他的话,来回折冲了好一阵,才弄明白,他们是怕张广泗畏罪寻了短见,便即答说:“这一层,请放心好了。家叔绝不会窝囊自己。”
因此,虽说日夜有人看守,张广泗在那里还是很自由,顺福与玉朗到达时,他正在满院阳光的天井中,练他擅长的“太祖洪拳”,一见了面,彼此都说不出话,眼睛直勾勾地对望着。
首先开口的是顺福,他浮起笑容,疾趋上前握着张广泗的手臂说:“敬斋,早就要来看你,部里不许,今天是得汪大人帮忙。”他将脑袋往后一仰,端详着张广泗的脸说,“气色不坏嘛!”
“印堂不至于发黑吧?”张广泗故作洒脱地笑着,“王爷好?”
“身子不怎么好,说来话长。”
趁这一停顿间,张广泗便跟玉朗招呼,“老五怎么样?”他说,“老爷子很健旺吧?”
“托福,托福。”
就在院子里,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然后主客进屋,顺福便交代带来的东西,特别说明那件狐皮袍只上过一回身,又交代那五百两银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费的。
“费心,费心,真正过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领了。”张广泗打拳本来只穿了一件小棉袄,此时便将皮袍穿上,拱拱手说,“解衣衣我,感谢万分。不过,这银子不敢领。再说实话,我也带得有。”
“既如此说,我就不勉强了。”
于是坐定下来,先谈平郡王身子不好,难耐繁剧,更不能受刺激。张广泗非常关心地倾听,最后说了句:“五爷为我的事心烦,实在很不安。不过——”他踌躇了一回,以一种断然撒手的神情说,“唉,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顺福暗暗惊心,觉得汪由敦的话靠不住,张广泗似乎仍旧有诿过之意——说什么事,是照平郡王交代的话办理。此刻的态度像是已经改变,但又安知亲鞫之时,刑求之下,不会又改回来呢?
这时玉朗忍不住开口了:“敬斋,你知道的,我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你这回的祸事,都因为你从前参的人太多了。”
此言一出,但见张广泗涨红了脸,好久才挣出一句话来:“是这样子吗?”
“怎么不是这样子?”玉朗说道,“就拿今上登基以后的情形来说好了——”
“今上”在雍正十三年八月即位前,贵州生苗复肆劫掠,刑部尚书张照奉旨督师,偕贵州提督扬威将军哈元生,副将军董芳,剿抚兼施,日久无功,原因之一是将帅各执己见,不能和衷共济。因此,“今上”诏授张广泗为经略大臣,由湖广总督改为新设的贵州总督。
张广泗一到贵州,第一个折子便参了张照、哈元生与董芳,说哈元生以大军布防,而用以攻剿的,只有两三千人,以致东西奔救,顾此失彼;董芳则驻守一隅之地,仅以招抚为可了事,较之哈元生更无实际,对于张照的措辞更为严厉,他说:“张照于董芳所办之事,极口赞扬,于哈元生所办之事——痛加丑诋,分兵分地,以致哈元生束手无策。张照倚董芳为援,董芳以张照为可恃,交稿往来,互相攻讦,一切军机事宜,皆各行其意,从无一字相商,所以大兵云集,已经数月,而毫无成效。”结果张照、董芳都革职拿问,哈元生革去扬威将军,暂留贵州提督之职。
当玉朗谈完这段往事,张广泗答说:“这是实在情形,好比害病,不拿病根查清楚,可怎么对症发药?”
“那么元中丞呢?”玉朗问道,“你又为什么参他?”
“元中丞”是指贵州巡抚元展成。在张广泗的参折中,首先便指责元展成,以为生苗起事之时,元展成认为熟苗必不致反,因循误事。结果元展成革职,拿解到京治罪,全由张广泗笔下不留情之故。
“你不知道,其中有缘故的。”张广泗分辩说,“鄂文端平定苗疆,功劳很大。哪知名为平定,七年以后复又反叛,鄂文端就变成没法交代了,所以元展成拼命拿这件事轻描淡写,为的是回护鄂文端。”
“你也受过鄂文端的提拔,为什么也不回护他一点?”玉朗又说,“再拿这回金川的情形来说,你想想看,你参了多少人,第一个是——”
第一个是重庆镇总兵马良柱,原为皇帝特旨派到金川的,一到就为张广泗所参,说他不思努力克敌,怯懦无能,将五千余众,一日撤回,以致军装炮位,多有遗失;又说他“老不任用,若留军中,以功赎罪,亦属无益,自当严劾,以肃军纪。”
第二个是建昌镇总兵许应虎,因为年纪太大,怕他不能胜任,以至陛见以后,皇帝认为他虽老而勇,谙练军情,还可以用,所以特赏路费,准他带回他的儿子,赴金川效力。
哪知一到金川,又为张广泗所参,说他将皇帝命他赴军营效力一节,隐秘不宣,意思是要回建昌去当他的总兵。及至张广泗奉到上谕,才知道不是准许应虎回任,而是要他到金川来打仗,因而派他为南路统领,哪知“该镇急遽冒昧,毫无调度”,以致攻塞不克,反失炮位,结果许应虎又是革职拿问。
玉朗谈到这里,顺福也听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张广泗:“你也实在太不聪明了。马良柱、许应虎都是皇上认为不错,派到你那里去的,哪知你说得他们一个子儿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张广泗不作声,但脸上的悔意是看得出来的,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你应该想到的。”玉朗接口,“你想你参马良柱,结果皇上调进京来问过以后,七月里又派了给讷公。你想,这不就是对你的警告吗?”
“恐怕不止于警告吧!”顺福又说,“马良柱进京以后,王爷曾经叫我去看他,问他大金川的情形,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有人告诉我,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对你很不利。这件事,”他转脸问玉朗,“你总清楚吧?”
“怎么不清楚,我不敢跟王爷说,不过跟六爷提过。”玉朗问张广泗:“马良柱重新回金川以前,有道密旨给讷公,你恐怕不知道。”
“皇上给他的密旨很多,不过我大概都知道。”
“这一道,你多半不会知道,因为上谕格外交代:不必问之张某某。”
“喔,”张广泗面现惊异,“有这么一道密旨吗?说的什么?”
“是说马良柱遗失军械的原因,说以前驻守的一个地方,大雪封山,军粮运不进去,士兵把马鞍子煮了当饭吃——”
“喔,这件事!”张广泗插嘴打断了话,“那不是我的错。”
“运粮是班尚书的事,可是你下令撤营,军械雪大无法搬运,以致遗失。”
“这,我也没有错。已经断粮了,我不叫他们撤,莫非活活让他们饿死?”
“可是,这一来就不能怪马良柱遗失军械。”玉朗说道,“皇上就是派讷公彻查,交代‘不必问之张广泗与班第’。又说:‘彼时粮运是否为雪阻滞,已历半月之久?将情由速行奏闻,倘所供属实,马良柱年虽六旬有余,精力尚属可用,将来仍发往军前立功赎罪。’你想,后来马良柱仍发大金川,可见讷公的复奏,对你是不利的。”
“我不知道有这么一道密旨。不过,我参得没有错。”
看他仍是如此刚愎自用,顺福与玉朗都替他担心。顺福正要劝他自错,玉朗恰又提到他另外纠参的两名将领:哈攀龙与高宗瑾。
这案又正好相反,哈攀龙与高宗瑾都是张广泗的私人,因此虽有种种作战不力之处,而张广泗却避重就轻,有意徇庇。这些情形京中人知道的不少,张广泗亦不能不承认了。
时间谈得很久了,狱卒已经在窗外张望了好几遍,意思是在催促,于是顺福说道:“敬斋,你这一回的事情,实在有点儿麻烦,你总有个打算吧?”
“我想过了。”张广泗答说,“我也听说了,皇上自己亲审,是先要把我唬倒,甚至于会用刑,不过,我已经横了心,绝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挺住了,我想王爷会替我说话吧?”
玉朗心想,平郡王忧谗畏讥,而且在病假之中,如何能为他说话?但正要开口时,顺福抢在前面做了答复。
“只要你能挺住,王爷当然会替你说话,不过你得要替王爷留下能说话的余地才行。”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张广泗很郑重地说,“请两位上复王爷,张广泗不是随便能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于让皇上处我的死。请王爷放心,我一定尽我一点儿报答王爷的心,只求王爷将来能在紧要关头替我说一句话。”
“你所谓紧要关头是什么,要说一句什么话?”
“紧要关头在什么时候,我不会知道,这要请各位在外面打听,反正总在皇上朱谕,或者交代军机以前。那时请王爷替我说一句:张广泗总是打胜仗的时候多。乾隆六年父母下葬,皇上赐祭一坛,请皇上念他父母在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条生路。”
“是了。”顺福说也庄容相对,“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说着便站了起来,预备告辞,张广泗亦起身准备相送,这时张贵乾与他叔父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即说道:“我来代送吧!”
“好,贵乾,你好好儿送两位大叔。”
一听这话,顺福便知张贵乾有话说,走到廊上问道:“世兄,你住哪间屋?我到你那里看看去。”
“我跟我叔叔住一起。”张贵乾答说,“请两位老叔到这面来坐。”
西头有间小屋,里面只有杂木桌、两条凳子,桌上却有一壶茶,五六个粗瓷茶杯,想来是狱卒休憩之地。张贵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时,玉朗揿住了他的手。
“不必客气,你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张贵乾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两位老叔看,是不是能走一条路子?家叔没有什么钱,不过从前打苗子那里救出来一个四川人,此人后来贩茶贩盐,发了大财,感激家叔救命之恩,特地赶进京来,他有三四万银子,存在京里一家颜料铺子,尽可能动用。”
顺福与玉朗对他这话,都有意外之感,因为张广泗自矜清廉,说从不做“吃空额”或者一年只发“九关”或“十关”的花样——发饷称为“关饷”——一年十二个月,只发十个月便是“十关”,克扣两个月,闰年便是三个月。但张广泗的用度很大,都在饷项中开销,只是从未见他接济过故旧朋僚。如今忽然听说他有这么一个慷慨的朋友,是真是假就颇成疑问了。
两个人开头的想法一样,到以后就不同了,玉朗爽直,先开口说道:“我听说刑部阿尚书不肯要钱,汪尚书是不敢要钱,这就不必去碰钉子了。”
“不!”张贵乾的声音越发低了,朝北面指一指,“我是说里头。”
“里头?”玉朗倾向前,“你是说宫里?”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将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张贵乾脸色黯然,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帝左右有谁能进言,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张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地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
“大叔,”他又惊又喜地,“你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从容地说,“我听说养心殿有个总管,内奏事处有个太监,皇上常找他们问话,养心殿的总管,有时就替皇上批折子。”
他的话没有错。不过那只是皇帝用指甲在松软的夹宣折子上,画上一道“掐痕”,或横或竖,侧光一照,看得非常清楚。批折太监便照掐痕所示,或批“知道了”;或批“览”;或批“依议”,都是例行公事。
不过,未成年便已离京的张贵乾,不知道这些情形,甚至天真地以为代批奏折,轻重之间可以动手脚,所以越发兴奋了。
“大叔,事情怕要快。”
“当然。”顺福点点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能事先烧冷灶,又比临时想办法划算得多。”
“是,是!大叔你看要送多少?”
“这就不清楚了,我也要去问了人家才知道,像这种案子,我想,少也少不得哪里去。”
张贵乾踌躇了一会说:“这样,我先跟家叔去谈一谈,请两位大叔稍微坐一坐。”
等张贵乾一走,玉朗开口了,是质问的语气:“那两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回头告诉你。”顺福伸手在玉朗肩上按了两下,“一定告诉你。”
听这一说,玉朗姑且忍耐。很快地,张贵乾回来了,脸色很开朗,料想是有了满意的结果。
“家叔说了,这件事要拜托两位大叔。至于花费,尽力而为——那个四川人姓何,受过家叔的救命之恩,如果三四万银子不够,他还可以想办法。”张贵乾问道,“两位大叔看,先支一万,还是两万?”
“慢、慢!”顺福答说,“现在还不知道数目,不必动用,不过,既然令叔如此说,为了把握时机,或许到时候我就代为做主了。那时候找你恐怕不大方便——”
他的话不必说完,张贵乾便已明白,当即答说:“顺大叔说得是。这样,我现在就陪两位去看那姓何的朋友,把话交代清楚,他的银子现成,以后就凭顺大叔的条子,支多少就是多少。”
“好!这样办事才顺手。”
“那就走吧,姓何的住在打磨厂。”
于是,张贵乾跟狱卒去要了一块出入的腰牌,陪着玉朗跟顺福出了刑部,找到坐来的车子,直驶打磨厂,在一家牌号叫作“润丰成”的颜料铺子下车。
“张大爷,”有个小伙计迎上来问,“是来看何掌柜?”
“是啊!在不在?”
“在,在。”
小伙计在前领路,由西角门出去,沿着一条胡同往前走,进了另一座门,是“润丰成”为行商所备的客房。张贵乾进门就喊“何掌柜”。
原来何掌柜恰好由堂中出来,迎面相逢,他站住脚看着顺福与玉朗。
“这两位是家叔的至交。”张贵乾说,“到里面再引见吧!”
“好,请,请!”
何掌柜说的是一口湖北话,打帘子肃客入内。张贵乾引见过了,彼此少不得有一番客套,等双方沉默下来,到了谈正事的时候,张贵乾向顺福与玉朗道一声:“两位大叔坐一坐,我先把家叔的意思,跟何掌柜说清楚。”
“失陪片刻!”何掌柜说了这一句,领着张贵乾到内室密谈。
这一谈谈了很久才出来,张贵乾对顺福说道:“承何掌柜帮忙,就照大叔的意思。时候不早,何掌柜想请两位喝一杯——”
“不必客气了。”玉朗说道,“我中午还有个很要紧的约会。”
“那么,”张贵乾有些踌躇,“请两位喝酒,不过是为了何掌柜有些情形要请教,而且也要把这里的雷掌柜,给两人引见了,以后联络才方便。”
“那这样,”玉朗很干脆地说,“我们俩,走一个,留一个,不就行了吗?”
“是。”张贵乾答说,“反正跟顺大叔谈也一样。”
于是何掌柜请张贵乾陪顺福,自己送玉朗出门,顺便交代润丰成的伙计备酒饭。
“雷掌柜有事出去了。”何掌柜回来说道,“已经派人去找了。顺老爷,请这里坐,比较舒服。”说着,将一张加了棉垫子的藤靠椅,端到火炉旁边。
“谢谢。”顺福又说,“何掌柜,咱们官称吧!你这个称呼太客气,不敢当。”
“本来就是官称嘛。”
“商”居四民之末,见了官,哪怕是未入流的典史,亦称“老爷”,何况顺福是三品功名的王府长史,所以说“本来就是官称”。
顺福的所谓官称,是照北方客气而生疏的官称,只是一个“爷”字,顺福就是“顺爷”,所以他笑着说道:“何掌柜,你把那个‘老’字送了我吧!”
“喔,喔,”何掌柜想了一下会意过来,“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斗胆称顺爷了。顺爷,张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四川做生意,又多承他照应,真正是‘衣食父母’。如今张大人遭了官司,我倾家荡产,也要报恩。这件事,完全拜托顺爷了,我先给顺爷磕个头。”
顺福大吃一惊,刚要伸手阻拦,何掌柜的动作很快,已跪了下去,“嘣咚”一声,磕了个响头。
见此光景,张贵乾也跟着跪了下去。顺福这个没有拦住,又要拦那个。手忙脚乱,张皇失措,到底也还是又受了一个响头。
“两位这样子,真正不敢当。我跟张制军不外,说得近一点儿,也算是老弟兄,但有能效劳之处,理当尽心尽力,两位请放心。”
“是,是。”何掌柜说,“我先跟顺爷回,我在这儿有三万多银子,另外能调动个一两万。不知道够不够?不够,咱们先想法子。”
“够了,够了!”顺福又加了一句,“我想够了。不过,一万两银子就是两百个‘马蹄银’,挪动起来,太不方便,得想个法子。”
“马蹄银”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形似马蹄,所以京中称之为“马蹄银”。顺福的顾虑,在何掌柜认为并不为难,不过,他不知道顺福是否知道润丰成的情形,想一下问道:“顺爷,你听说过没有?天津有一家颜料铺,出票当现银用?”
“喔,仿佛听户部的朋友谈过,当时没有在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等我来说给顺爷听。”
原来现银的运送是件极麻烦的事,各省解饷,多派候补的州县官带领兵丁,随同镖客,循官道进京。官府的饷银,绿林中是不敢动,但民间的财物就不同了,虽然失了镖,镖局会照赔,但总会打点折扣,而且也很耗费时日。凡是做大买卖的,对此都很头痛,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变通的方便办法。
其中有一个山西平遥人姓雷,在天津开了一家颜料铺,牌号叫日升昌。有一种贵重颜料,名为“铜绿”,出在四川,雷掌柜每年都要入川办货,带了现银去,很不方便,如果由湖北自水路入川,三峡之险,更为可虞。所以每一回来去,都是怨天恨地,但他只是掌柜,东家另有其人——平遥是山西有名出富翁的地方,雷掌柜是领了人家的本钱做生意,出了乱子赔不起,所以非得亲自去办货,不能放心。
雷掌柜有此苦恼,四川的大商人亦复如此,携带现银到下江去办洋广杂货,又有风险又不便。既然如此,何不来个“划账”?雷掌柜灵机一动,烦恼尽去,但也是靠他的信用,都知道天津日升昌颜料铺,是家极殷实的大商号,雷掌柜说一不二,有他亲笔“出票”,拿到天津日升昌,不论多少,都能实时兑现。
“这里的雷掌柜,跟天津日升昌的雷掌柜,是叔伯兄弟,如果他们兄弟都认识呢,就叫他们大雷掌柜、小雷掌柜。”何掌柜接下来说,“润丰成的牌子没有日升昌来得响,小雷掌柜的名气也不如他老兄,不过他们是联号,润丰成的票子,拿到日升昌,照兑不误的。”
听完始末,顺福明白了,只要润丰成出票,便可免去运送现银之烦。同时也意会到何掌柜何以有额外筹措现银的把握,倘有必要,先向润丰成预支,回川拨还好了。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能有这么个变通的法子,办事可就方便得多了。可不知道,出票数目大小,有一定的规矩没有。”
“只要整数即可。每一张最少一千,最多两万,如果超过此数,就开成两张、三张,或者再细分,都无不可。”
“既然如此,我先领一万两银子,分开成四张。”顺福又说,“这是几处关口先要去打通。”
“是,是。”何掌柜连连点头,“等这里的雷掌柜来了,我就请他开。”
谈到此处,润丰成的小伙计,带着猪肉铺的小徒弟来摆饭,是一个内有十份样卤味的“盒子菜”,另外一个什锦火锅,是润丰成所备。何掌柜的酒量极宏,“二锅头”的烧酒,一口一杯,下咽无声。顺福虽也以好酒量出名,这时也有自叹不如之感了。
闲谈之间,顺福无意中问了一句:“何掌柜到过大金川没有?”
“怎么没有到过?”何掌柜答说,“是很熟的地方。”
“这么说,那莎罗奔的情形——”
话说到一半,顺福蓦地里警觉,要问莎罗奔的情形,应该跟张贵乾谈,当着张贵乾去问何掌柜,不仅失言,而且是犯下了很大的错误,急忙缩口,意思已很明显,内心颇为失悔。
不道那何掌柜叹口气说:“唉!谈到莎罗奔的情形,恐怕贵乾兄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这何掌柜虽是湖北人,但先世是久驻四川的武将,所以对川边的情形,非常熟悉。张献忠屠蜀时,西面如石砫、酉阳、松潘、建昌各地的土司,据险自保,未遭荼毒。入清以后,大小金川的土司先后归顺,大金川的土司名叫嘉纳巴,信喇嘛教,他的祖父哈伊拉木,明朝曾受封为“演化禅师”,因此,康熙五年嘉纳巴归顺时,朝廷仍旧颁给演化禅师印,地位一向高于小金川的土司。
莎罗奔是嘉纳巴的孙子,康熙五十九年带士兵从征西藏有功,雍正元年授为安抚司,变成所谓“土官”。原来的土司泽旺,被撵到小金川去住。莎罗奔为了安抚起见,将他的女儿阿扣,配了给泽旺,此人非常懦弱,而阿扣饶有父风,所以泽旺完全为妻子所制。
乾隆十一年,莎罗奔想吞并邻近各部落,先夺泽旺之印,接着攻其他土司,于是张广泗受命调四川总督,专办大金川军事,以小金川泽旺所住的美诺官寨为驻节之地,以泽旺之弟良尔吉为从属的部将,用了一个向导是汉人,名叫王秋。
“坏就坏在用王秋,更坏的是张大人还真信任这个家伙。”何掌柜嗟叹不绝地,“一错再错,错到今天。”
“怎么?”顺福问道,“王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莫非是间谍?”
“是啊!可是他这个间谍做得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莎罗奔这面的人来往过。”
“那么,他这个间谍是怎么做的呢?”
“他最阴狠的一着是,尽说良尔吉应该重用。他说泽旺的印,给莎罗奔劫走了,他要为兄报仇,其实也是为他自己,因为泽旺懦弱无用,一切都要听这个弟弟的,而且已许了他,将来把土司的印传给他,所以良尔吉跟莎罗奔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这话很动听,张大人一直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
这时张贵乾开口了,“家叔一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内幕,可是,”他长叹一声,“嫌晚了!”
“喔,内幕。”顺福大为惊异,“莫非良尔吉也是间谍?”
“他不但是间谍,而且等于泽旺的化身。”何掌柜说,“起先是谁都想不到的一件事,不过,我是早有所闻,跟张大人说过,无奈他——”
“慢慢,慢慢!”顺福打断他的话说,“怎么叫良尔吉就是泽旺的化身?”
“莎罗奔早就把泽旺的印给了良尔吉,而且阿扣跟小叔子早有一腿,那莎罗奔跟良尔吉说:‘我以前的女婿是你哥哥,现在是你。’顺爷,你想,这不就是泽旺的化身?”
一听这话,顺福倒抽一口冷气,看着张贵乾说道:“令叔一向精明强干,真所谓‘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怎么会上这么一个当!”
“何掌柜刚才说的情形,我也十分清楚。不过王秋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谁都看得出来,只有我叔叔始终信任他,这也真叫是冤孽了。”
“我就跟张大人提过。”何掌柜接口说道,“王秋那家伙,脖子格外长,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会扭回头去,一直能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这在相法上叫作‘狼顾’,是最靠不住的人。”
“可是,何掌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几个月之前,张制军终于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不早早料理?”
何掌柜不作声,看了张贵乾一眼,两人都低着头,神色黯然。
“其中⋯⋯”顺福很含蓄地催问。
“我说张大人一错再错,就是指这一层。”何掌柜抬起头来说,声音都嘶哑了,“那时候,皇上派了人来了,这上当的事,还不能提,一提自己先就认了罪了。”
“唉!”顺福叹口气,“世界上都是如此,总想隐着瞒着,心里在想:大概未必出事,就算出了事,到时候总有法子把它推掉。到纸里包不住火,推也推不掉的时候,就只能说——”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把“就只能说硬话了”这句话吞下一半去。
“还有件事,张大人也做得很不聪明,他把岳大将军小看了,也得罪了。”
“岳大将军”是指岳钟琪。顺福只知道张广泗得罪了讷亲,与岳钟琪不和,如今听何掌柜的语气,似乎张广泗之获罪,由于岳钟琪的原因多,而由于讷亲的原因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大人认为他兵分十路,收功慢一点,不过稳当,岳大将军要孤军深入,直接扑莎罗奔的老巢,未免行险侥幸,所以不肯派兵给他。殊不知岳大将军有他的打算,人家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大小阵仗,不知见过多少,年纪又这么大了,不比有火气的毛头小伙子,不是有把握,怎么肯孤军深入去冒险?”
“喔,那么何掌柜,你说,岳钟琪的把握在哪里?”
“在他跟莎罗奔的老交情。”何掌柜说,“当年莎罗奔带士兵从征,就归岳大将军指挥,后来保他当安抚司,待莎罗奔很不坏。就算孤军深入,让莎罗奔活捉了,也不至于会杀他,说不定还可以劝他归顺。”
“啊,啊!他这不算冒险。”顺福问道,“岳钟琪的这些情形,张制军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
“既然知道,何以不派兵给他呢?”
何掌柜与张贵乾又不作声了。不过,不说反更明白,自然是张广泗不愿岳钟琪立功。顺福心里在想,好些人私底下在议论这几个月以来,有关责备讷亲、张广泗的上谕,说皇帝吹毛求疵,过于严苛,但实在怨不得皇帝。为了张广泗私心自用,不愿别人抢他的功劳,以至于劳师糜饷,还赔上朝廷的威望,皇帝如何不恼?
“讷公呢?”顺福又问,“上谕里面,一再提到,说张制军明知讷公不懂军务,会坏事,故意装糊涂,随他去胡乱发号施令,似乎幸灾乐祸,有意藏奸。”
他的话没有完,张贵乾激动了,“皇上既然知道讷公不懂军务,为什么派他去督师?”他问,“顺大叔,你倒仔细想一想。”
他的声音很大,何掌柜急忙摇手阻拦,“轻点,轻点!”他埋怨着说,“这是什么事!什么地方!”
“我——”张贵乾强抑着声音说,“皇上是借刀杀人,现在连那把刀都成‘罪人’了。”
这话的意味就深了,顺福不敢随意搭腔,只看着何掌柜,希望他有所解释。
“我听张大人说,讷公这几年红得不得了,自己有点儿忘乎所以了。皇上很讨厌他,可又翻不了脸,所以一直派他出差,最后派到大金川,要看他打败仗,才好杀他。既然如此,就不必去指点他了。”
“原来如此!”顺福沉吟了一会,突然开口,“我倒懂了——”
嘴刚张开,硬生生又闭住。他想懂了的事,只好在肚子里做功夫,一说出来,对什么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好处。
何、张二人自然要追问。这便使得顺福大感为难,原来他识透了皇帝的手段厉害。讷亲在皇帝有尾大不掉之苦,想甩甩不掉;张广泗又何尝不是功高震主,为皇帝所忌?因而才使出这条一石两鸟的毒计——如果张广泗领悟到了皇帝的深意,坐视讷亲偾事,那一来,讷亲固然难逃死罪,张广泗又何尝不该负怀私藏奸、坐视成败之罪;倘或张广泗拿出主张来,依讷亲那种刚愎偏执、妄自尊大的性格,一定不肯见听,将帅不和,而讷亲位尊,则必痛劾张广泗不服调度,甚至骄恣跋扈,那样便是借讷亲的刀杀张广泗,而讷亲不知兵,没有张广泗必败,于是又可将讷亲置之于法了。
“顺爷,”何掌柜很世故,也很厉害,故意用反激的法子说道,“如果是有不便说的话,不说也不要紧。”
这一下,顺福觉得再不说,就会引起猜疑,人家是否肯将上万的银子交给一个已被猜疑的人,亦就大成疑问,迫不得已,只好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是觉得我所想到的也许不怎么对,这一点关系极重,我得仔细想一想再说。现在我说一说我的看法,两位倒看,还有点道理没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千万不能客气。”
“是,是!顺爷,你也不必关照,这是件大事,绝不会客气。”何掌柜也打招呼,“不过谈起理来,也许话会说得重,顺爷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当然,讲理嘛!”顺福看着张贵乾说,“你的话提醒了我,令叔是皇上的一把刀,讷亲也是皇上的一把刀!”
此言一出,张贵乾与何掌柜相顾失色,眼睛中流露出同样的询问:要杀张某人?
“我想,皇上的打算是这样子的——”
等顺福一层一层地剖析,张贵乾与何掌柜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等他说完,他们两人都没有话,是在从头细想他的话。
“顺大爷,”终于是张贵乾开口了,“你老看得很深,也看得很准,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家叔跟讷公弄得两败俱伤,这局面怎么收拾?都打了败仗,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
这就显得何掌柜老到了,立即接口说道:“不会打败仗,有岳东美这一着棋在。”
顺福一直疑心何掌柜的身份,不是一个巨商,而是张广泗布置在外的心腹,如今听他的话,不但显得他政事武略,两皆熟谙,特别是先称“岳大将军”,此刻称岳钟琪用别号“东美”,更是无意间泄露的马脚,因而不免另眼相看了。
张贵乾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情,何掌柜便又说道:“皇上是不是安了这一着,不久就可以见分晓。照我看,傅中堂这回去,一定奉有密旨,到了大金川,那个仗该怎么打,都听岳东美的。咱们看着好了,看傅中堂的军报怎么说!顺爷,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皇上如果没有把握,不会派傅中堂去,不然,皇上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张贵乾老实说道,“我就不大懂了。”
“很明白的。”何掌柜接口,“你想想傅中堂是皇上什么人?尤其是皇后驾崩以后,皇上看在皇后的分上,应该格外照看傅中堂,如果没有把握,傅中堂也跟讷公那样,皇上不治他的罪,满朝不服;要治他的罪,又对不起皇后。那样子,岂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
张贵乾怔怔地听着,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来:“照这么说,家叔是死定了?”
“不一定,不一定。”顺福是安慰的话。
“现在还不知道。”何掌柜说,“就看这两天的军报,如果不是照我们推测的那样,就有活路。”
“还有,”顺福接着何掌柜的话说,“傅中堂这一回去,当然也奉有密旨,要查一查张制军跟讷公的情形,如果傅中堂肯说几句好话,力量也很大,就怕他听了岳东美的话。”顺福紧接着又问,“张制军跟岳东美,到底处得怎么样?”
一听这话,何、张二人都是深锁双眉,然后何掌柜握着手,不胜痛心地说:“我劝过张大人好几回,要敷衍敷衍人家,就是不听。”
“唉!”顺福叹口气,“张制军结的怨太多了。”
张贵乾默无一语,突然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酒的性子很烈,他又喝得太猛,呛了嗓子,好一阵才平下来。这时雷掌柜也回来了,何掌柜为他引见了顺福,随即将他拉到一边,略说经过。雷掌柜点点头,向顺福道声“少陪”。往外而去,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复又回座,手里已握着三张票据,经由何掌柜的手,转交给顺福。
三张票据都写着“寄存”的字样,数目是一张四千,两张三千。顺福考虑了一下说道:“我暂且收下,是怎么个情形,明后天就有回话。”
“是!”何掌柜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他说,“静候好音。”
“那,我就告辞了。”
07
回到平郡王府,庆恒正在等候回话,顺福向他细说经过,话很多,一直谈到上灯,里面派丫头出来通知,说:“王爷请。”
“知道了,我就去。”庆恒打发了丫头,向顺福说道,“这件事,很麻烦,该怎么跟王爷说,咱们明儿再商量。”
顺福答应着,出府回家,这天很累,喝了点酒,正想早早归寝,门上来报:“玉五爷来了。”
玉朗就跟在后面,因为是极熟的人,他径自排闼而入。顺福从卧室中迎出来,一把拉住他说:“老五,堂屋里冷,到里面来坐。”
一进卧室,顺福的姨太太避到后房,丫头来倒了茶问道:“姨太太问,要不要给玉五爷预备酒?”
“好!”顺福接口说道,“弄点酒来,反正我也不睡了,好好儿聊一聊。”
等丫头一走,玉朗便问:“你真的在宫里有路子?”
“没有。”顺福又说,“而况这是什么事?谁能说得上话。”
“既然如此——”
“你别说了,老五!”顺福使劲做了个切断的手势,“我是为府里打算。看样子,张敬斋带了不少银子来,府里一直闹穷,不如弄几文来贴补贴补。不过,这会儿我的想法又不同了。”
“怎么呢?”
“原来以为张敬斋总不至于有死罪,现在看起来,他这条命,八成已经送掉了,用那个钱会烫手。”
说着,顺福起身从桌前抽斗中,取出润丰成所开的三张票据,交给玉朗看。
“这是怎么回事?”玉朗问道,“我似乎也听说过,润丰成出票可以当现银使。”
接着顺福便细谈与何掌柜及张贵乾在一起的经过,这比他告诉庆恒的话又多得多——多的是皇帝以张广泗与讷亲相互为“刀”的策略,这话他没有告诉庆恒,是怕他会想到平郡王与皇帝的关系,因而引起不必要的忧虑。
但玉朗又何尝不忧虑?既忧张广泗,亦忧平郡王,“照此看来,张敬斋是没得救了!”玉朗问道,“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个看法?”
“是的。”
“如果是死罪,多半还会抄家,谁用了张家的钱谁倒霉。”
话很率直,却是当头棒喝,顺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从雍正初年到现在,二十多年之中,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问斩籍没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抄家时最留意的一件事,便是有无隐匿家财寄顿在别家的情形。被寄顿的人家,固然也有抹杀良心“黑吃黑”而发了横财的,但大部分都被查了出来,判处重刑。而况这一万两银子,中间还经过润丰成出票,知道的人必不在少,张广泗果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运,这一万两银子一定会被查出来。
“老五,多亏你提醒,明天我就得把钱去还给人家。”
“还,还得当着润丰成的掌柜还,人家只知道票子是出给你的。”
“说得不错。”顺福踌躇着又说,“可是对何掌柜,似乎不大好交代。老五,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玉朗想了一会,慨然说道:“明天我陪你一块儿去,就说咱们俩商量过,觉得‘走宫里路子这件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把润丰成的票子给了人家,说不定就会变成行贿的证据,所以没有敢给。票子先奉还,事情我们还是照办。等说成功了,再商量过付的办法。’”
“好,好!这个说法比较婉转,也是实话,只要有办法,你我还是要替张敬斋奔走。”顺福又说,“票子不是还给人家,是把何掌柜请了来,当面拿票子注销作废,这样子才没有后患。”
玉朗深深点头,接下来便谈到平郡王了。
“王爷跟皇上是从小的交情,掉句文,是‘总角之交’。”玉朗惋惜地,“可惜,乾隆四年那一案,没有弄好。”
这指的是乾隆四年理亲王弘皙争位的案子。虽说后来杀的杀、关的关、削爵的削爵,皇帝完全占了上风,但他的出身,以及应该让位而不让,变成“久假不归”,却已是天下皆知。给人的感觉是,原来皇帝也会耍赖!这当然是件很坏的事。这回皇后跳河自杀,大损天威,以至于皇帝必须杀大臣立威,与乾隆四年那一案,是有因果关系的,倘或想到平郡王当年有负委任,心里一起了“可恨”的念头,平郡王就危乎殆哉了。
可是顺福的想法不同。以前他也跟大家一样,都认为平郡王那年的差使办得不好,以至于宠信大不如前,否则还会更上层楼,倘说能由郡王晋封为亲王,亦非全无可能。但从这天中午,他与何掌柜及张贵乾,将皇帝的心理,抽丝剥茧地一层一层探索到底,想法就完全变过了。
“老五,我倒觉得王爷从乾隆四年冬天以后,皇帝慢慢跟他疏远,倒是一件好事。其中的道理,你倒想想看。”顺福卖关子似的,“你应该想得到的。”
“咦!”玉朗大为诧异,“你的说法跟以前完全相反!我怎么会想得到其中的道理?这个道理只怕只有你自己明白。”
是反唇相讥的语气,但顺福不以为忤,因为其中的道理,他也只是这天才明白,如今要跟玉朗说明白,不妨拿一个人来做比方。
“皇上即位以后,你说最红的是谁?照我算,我们王爷排列第三,你说第一是谁,第二是谁?你好好想一想。”
玉朗果然很冷静地想了才回答:“第一是讷公,第二是庄亲王。是吗?”
“不错。”顺福点点头,“如果不是早就失宠,王爷现在至少会升到第二,甚至第一,那一来就危险了。”
玉朗开始领悟了,“有道理。”他说,“你说皇上对讷公,有点儿觉得尾大不掉,这一点咱们王爷还不至于。”
“就是这话。”顺福这才进一步谈他新获的领悟,“你想礼亲王当年不就是因为自己觉得是长辈,从前对皇上也照应过,见面的时候,礼貌不大周到,以至于皇上早就借礼亲王身子不好这个理由,不要他在御前行走。咱们王爷,可是从没有这种表示,所以皇上看待他,跟看庄亲王差不多。”
将平郡王当作庄亲王同样看待,应该绝无祸事,可是实际上情形是不同的,庄亲王虽说由于圣祖亲自教导,精于火器,每年八月间,皇帝在热河庆万寿、会藩属,然后打围,总是庄亲王猎获的虎鹿獐兔,远较他人为多,可是,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军务,因此论征战得失,与他无关。平郡王就不同了。
当玉朗提出这个看法时,顺福仍旧认为无碍,“皇上也只是张敬斋征苗的那几年,让王爷参赞军机,当然也有回护张敬斋的地方,可是那几年打的是胜仗啊!”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张敬斋的态度,你亦看见的,他不会胡乱牵涉到王爷,就绝不要紧。”
玉朗沉吟了好一会说:“既然绝不要紧,那,王爷面前干脆就瞒到底吧!”
顺福同意照此办法。第二天将他们琢磨起来的结果,告诉了庆恒。正在谈着,有个护卫在书房外面,掀开门帘一角,向里张望,庆恒眼尖,大声喝问:“谁?”
那护卫叫雅尔哈,在外面应了一声,掀帘进来,请了安等候问话。
雅尔哈是守大门的护卫,何以来到书房?庆恒便问:“你不在大门口,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门口来了一个人,要见顺老爷。”
“谁要见我?”顺福问说。
“是——”那护卫吞吞吐吐的。
见此光景,顺福觉得事有蹊跷,通报宾客,并非雅尔哈的职司,而又行踪诡秘、言语闪烁,他怕庆恒见了起疑,便即骂道:“混账东西!有话不好好说,干吗这么鬼头鬼脑的!”
“是,是张制台的侄子张大爷。”
原来是张贵乾!顺福陡地想到,身上揣着人家一万两银子的票据,这件事是庆恒所不知道的,如今这雅尔哈的行径又令人可疑,如果两下合在一起,变成无私有弊,那时的嫌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转念到此,认为从此刻起就当澄清,当下沉着脸问:“门上为什么不来通报?”
“门上说顺老爷有事,不便进去回,要他等,那张大爷说有很急的事,我跟张大爷认识,所以多事进来看一看。”
“那就大大方方说好了,为什么要弄成这个鬼样子!”
“是怕——”
“好了,”庆恒不耐烦地,“你别啰唆了。”接着对顺福说,“你倒去看看,张贵乾是什么急事?”
“是。”顺福不肯错失消除可能会有的误会的最佳时机,自怀中取出润丰成所开的取款凭证,交给玉朗说:“老五,你把经过情形,先跟六爷谈一谈,我去会了张贵乾再谈。”
08
“顺大叔,”张贵乾说,“有两件事,要跟你禀报。第一件岳大将军来了紧急军报,家叔的意思,能不能打听一下?”
“喔,”顺福问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提塘官告诉我的。”
原来各省都有驻京的提塘官,照例由各省督抚选派本省的武进士、武举人,保送兵部派任。各省驿差递到的奏章,都交本省提塘官,转送内奏事处,上达御前。凡有批复,亦由内奏事处发交给提塘官,再交驿差送回本省。四川驻京的提塘官,名叫马起龙,武举出身,官居守备,原由张广泗所保送,张贵乾跟他很熟,几乎天天见面去打听消息,这天由四川递到的奏折只有一件,便是岳钟琪的,他此刻的官衔,不过是四川提督,应归署理四川巡抚班第所节制。提督有事,往往由督抚转报,专折上奏,事所罕有,而且只有他一件奏折,可知所派的是专差,倘非特别重要的军报,不至于如此。
“家叔的看法是,岳大将军的奏折,一定是谈重新部署进攻莎罗奔的策略,其中的措辞,对家叔的案子,很有关系。”张贵乾放低了声音说,“能不能抄个底子出来,让家叔知道他说些什么,将来亲审的时候,比较容易分辨。”
“这——”顺福吸着气说,“这得找兵部的路子,等我想想看,有什么熟人。”
“不,顺大叔,这得找军机处。”
“军机处,那就更不容易了。”
“顺大叔,”张贵乾的声音越发低了,“有个人,是一条很好的路子。”
“谁?”
“方老爷的侄子。”
“啊!”顺福不由得失声而呼,“怎么把这个人忘掉了!”
一听这话,张贵乾面有喜色,实时蹲下身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事不宜迟,你老多费心吧!”
“慢、慢,这也不必这么急。”顺福说道,“我跟方受畴说不上话,这件事,我还得先跟六爷谈。”
“是。”张贵乾踌躇着又问,“顺大叔,你看,我要不要进去给六爷请个安?”
“不必,不必!”
“是。”张贵乾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不知道顺大叔的意思怎么样?四川的提塘官马起龙,跟内奏事处的马太监很熟,而且他们都是回回,情分格外不同,顺大叔看这条路子怎么样?”
“千万使不得!”顺福正色相告,“皇上最恨太监干预公事,也最讨厌有人跟太监去打听什么。你知道不知道,太监都要改姓了?”
“改姓?”张贵乾诧异地,“为什么?”
“为的是叫人不便打听,内奏事处的太监,听说都要改姓王。你如果去找王太监,人家问你是哪个王太监,你一定没法回答,都是光下巴、雌嗓子,根本就分不出来。”
“这样子,宫里统统是王太监,皇上、皇后、太后,不也分不出来了吗?”
“不,只有内奏事处的太监改姓王,另外,听说要改三个姓。”
“哪三个呢?”
“姓秦、姓赵、姓高。”
“秦赵高?”张贵乾是个秀才,肚子里有点货色,当即说道,“这是皇上把太监们都比作指鹿为马的赵高,好叫大家警惕,是吗?”
“就是这意思。你趁早少惹他们,别自找倒霉。”
“是。”张贵乾问,“顺大叔,我什么时候来听信儿?”
顺福想了一下说:“明儿上午。你不必来,我们在润丰成会面好了。”
张贵乾答应着告辞而去,顺福便又到庆恒的书房,恰好玉朗也谈完了,而票据是捏在庆恒手里。
“这钱绝不能使他的。倘或事情真的糟到要抄家了,一定会彻查,那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后患无穷。就这样子,只怕风声已由润丰成传出去了。”
顺福不作声,觉得当初是失于考虑。不过他的本意是为王府,并非私下有何图,因为如此,就更觉得窝囊了。
哪知庆恒还将这件事看得极其严重,“光叫润丰成的掌柜注销,似乎还不是顶妥当的办法。”他说,“知道这回事的人,只怕不少,你能一个个去告诉人家‘我把钱退回去了’吗?”
“不会。”顺福答说,“张贵乾、何掌柜不用说,当然不会告诉人家;雷掌柜,看样子也是很靠得住的。做他们这一行买卖,都知道事情轻重,绝不会胡说八道。”
“不见得。”
“那么,”玉朗问道,“六爷看,应该怎么办呢?”
“总要自己先占住地步。”庆恒想了一下说,“我看不如把这笔款子,送给刑部汪大人,看他怎么处置?”
“那,”玉朗抗声说道,“那不是送了张敬斋的忤逆?”
“我的意思是,得找个人证明,咱们没有使人家的钱。”庆恒很勉强地说,“或者跟汪大人说明了,请他代为把钱退了回去。”
“汪大人有这个担当吗?”
这一问将庆恒问住了,“你们看呢?”他反问一句,“该怎么办?”
“我看,我刚才跟六爷谈的办法,就很妥当。”
庆恒沉吟了一会说道:“好吧!不过事情马上就要办。”
“是。”顺福接过了票据又说,“还有件事,恐怕得六爷费心。”
原来方观承的远房侄子方受畴,由内阁中书考充军机章京,在军机处是红人。
庆恒跟他相熟,张贵乾所托之事,由庆恒去打听,应该会有圆满的结果。
庆恒听完经过,沉吟了一会说:“照道理说呢,咱们自然得帮张敬斋的忙,替他去打听打听。不过方受畴是很谨慎的人,他如果不肯透露,可就没法子了。”
“不管怎么样,请六爷先去问了,看人家怎么表示,咱们再想法子。”
“是的。”玉朗附和着,而且做了一个暗示,“张敬斋的事,怎么样也得帮忙,不然闹开来了,于王爷面子上也不好看。”
庆恒不作声,息了半晌才说:“你们去写个帖子,晚上请他来吃饭。”
“是。”顺福赶紧又说,“润丰成得明儿上午去,他们那掌柜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问了张贵乾了。”
其实不是雷掌柜不在他店里,而是顺福已跟张贵乾约好,第二天上午才能见面,此时到润丰成是看不到张贵乾的。
09
方受畴赴约之前,恰好曹雪芹奉了马夫人之命,去给太福晋请安,同时探望平郡王的病情。世家的规矩重,礼节严,照例省问以后,闲话不能多说,略坐一坐恰好辞了出来,迎面遇见庆恒。
这就不同了,因为庆恒年纪轻,又是晚辈,曹雪芹便不似见了太福晋与平郡王那样拘束。而且庆恒为人圆通随和,也好文墨,当下拉住曹雪芹说:“表叔,你别走,我请你替我陪一位客。你请先到我书房坐一会,我马上就来。”
说完,不由曹雪芹分说,先进上房回事去了。曹雪芹便在庆恒的书房等候,约摸有一盏茶的工夫,方见庆恒回来,紧接着门上通报:“方老爷来了。”
“请,请!”庆恒转脸又对曹雪芹说,“是方受畴。”
“喔,是他。”
“你们很熟吧?”
“不,见过而已。”
“我以为你们是熟人。”庆恒倒有些踌躇,他以为曹雪芹跟方观承办过事,一定跟方受畴很熟,所以邀他作陪,说话方便,如果仅仅见过面,方受畴或许有所顾忌,谈到军机明明肯说也要缄口了。
看出庆恒的心事,曹雪芹便老实说道:“他是小军机,为人一向谨慎,如果是闲谈呢,我不妨奉陪;倘或有事要谈,我在座就不相宜了。”
“是为张敬斋的事,想跟他打听一件军报。”庆恒答说,“其实也无所谓。”
说“无所谓”正是有所谓,不过因为既已邀了他,不便再辞谢而已。曹雪芹很知趣地说:“这样好了,我先替你陪一陪,谈谈他老叔的情形。到中途,我先告辞,你们就可以私下谈了。”
“好,好!就这么办。”庆恒又说,“表叔,你跟他多谈谈他老叔,套套交情。”
“好,我明白。”
一面谈,一面相偕出迎。方受畴是穿了官服来的,见面先给庆恒请安,执晚辈之礼——方观承为平郡王拔之于穷途末路之中,久在门下,自居后辈;方受畴以此关系推论,比庆恒又矮一辈。
“这位,”庆恒手扶方受畴,指着曹雪芹问,“见过吧?”
“见过,见过。芹二爷,一向好?”说着,方受畴已捞起袍子下摆。
稍作寒暄,丫头来请到花厅中入席,又是谦让了一会,方受畴毕竟是主客,坐了上首,对面是曹雪芹,庆恒在主位相陪。
肴馔丰腴,酒是窖藏的佳酿,方受畴颇有受宠之感,但因曹雪芹的谈锋很健,不使席面冷落,所以主客很快地也就谈笑风生了。
“令叔常有信来吧?”曹雪芹问起在浙江当巡抚的方观承。
“是的。前几天折差来,还有信。”
“令叔行遍天下,不但山川形胜,罗列于胸,而且装满了一肚子的奇闻逸事。”曹雪芹神往地说,“跟他在一起,真是有趣。”
“问亭先生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庆恒接口问道,“最近可有什么奇遇?”
“奇遇倒没有。”方受畴喝了口酒,爽朗地说道,“不过倒是有一桩快举。”
“要请教。”
“杭州有位沈廷芳先生,雍正元年恩科的进士,官至道员,今年秋天告假回籍扫墓,有一天——”
有一天巡抚衙门派了一名差官,到沈廷芳家拜访,手持一份方观承的请帖,自称“教愚弟”,请沈廷芳赴宴。
沈廷芳性情狷介,与方观承素无往来,他省道员请假回籍,亦并非一定要拜会本省长官。因而婉言辞谢,无奈差官执礼极恭,又说,如果连请位客都请不动,足见一无用处,妨碍他的前程,无论如何请沈廷芳勉为其难。
迫不得已,沈廷芳只好答应,到了那天公服践约,不道方观承开中门迎接,延入花厅,首先就请换便衣相见,并请“升炕”,延在上座。沈廷芳执意不肯,正在谦让之间,又报“客到”。方观承仍旧是开中门亲自迎接,进来一看,沈廷芳大为惊异,竟是他的会试同年,已经告终养回海宁州原籍的陈镳。
相顾愕然之际,方观承开口问道:“两公可还记得二十五年前,雨雪载途之际,邯郸道上有个又瘦又小的穷书生?”
此言一出,沈陈两人,恍如梦寐,不约而同地问道:“那就是方大人?”
“不敢!不敢?两公叫我问亭好了。”
原来雍正元年是清朝开国以来,第二次开恩科。这是宋朝开的例,凡遇国家有庆典,而又在承平之时,考试加开一科,称为“恩科”。在清朝,直到康熙五十二年癸巳,才开第一次恩科。此非开国七十年中,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而是为了慎重名器,勿使太滥。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五旬万寿,在位四十年以上,冲年即位,享祚久长,亦是史书上罕见之事,应该要开恩科,但以这年本有正科——三年大比,子午卯酉之年秋闱乡试。辰戌丑未之年,春闱会试,这年干支癸未,人才有限,既有正科就不必再举恩科。
到了康熙五十二年癸巳,圣祖六旬万寿,这年乡会试都轮空,徇群臣之请,特开恩科,恩科以会试为准,如果这年癸巳秋闱乡试,会试在明年甲午,圣祖六十一岁,与六旬万寿开恩科庆贺的原意不符,所以礼部奏准,乡会试在同一年举行,而春闱秋闱也倒过来了,二月举行乡试,八月举行会试。
雍正改元,当然亦可以开恩科,但这年癸卯正科乡试,加上恩科的乡会试,一年开三次科场,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这一回的恩科,大可不必举行,改为恩正并科,增加取中的名额,是最妥当的办法。
哪知世宗别有用心,即位只有几天,便授意礼部具奏,雍正元年癸卯恩科,于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雍正二年甲辰正科,于二月乡试,八月会试,九月殿试。加开一科,多一次脱颖而出的机会,这笼络天下士子的苦心,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而另有一层作用,却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这极少数的人之中,有一个便是世宗的第一号心腹张廷玉。在开恩科上谕颁布的第三天,他便接替陈元龙而为礼部尚书,因为只有他在这个职位上,才会使得派出去的考官,发生世宗所想发生的作用。
世宗所想发生的作用是,派赴各省的乡试主考,能够考查他那一省士林中的舆论,是不是在议论他得位不正,有没有反抗的迹象?甚至于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等人,有没有什么秘密活动?
雍正元年的乡试,改在四月,而不是像雍正二年的乡试改在二月,是因为乡试主考,按途程远近,一批一批放出去,最远的先放,在试期三个月,甚至四个月以前,其时已经年近岁逼,马上放主考,亦得初夏才能举行乡试,所以云南主考鄂尔泰,一过了“破五”便已出京——派鄂尔泰到云南,主要的是就近侦察年羹尧的言论行动。
此外陕西及山西,为通西北必经之地,亦是必须监视查察的地方,因此,陕西正主考放了王国栋,此人是汉军镶红旗人,康熙五十二年的翰林,当世宗居藩时,便在门下。山西正主考放了内阁学士查嗣庭,副主考则是鄂尔泰的胞弟左庶子鄂尔奇。查嗣庭当时与张廷玉一起入值南书房,参与密勿,亦为世宗视作心腹,所以派到由西北往还京师,中途必经之地,而且常作逗留的山西太原。
这是雍正元年的部署,第二年补行乡会试,又可以再派一批主考出去做耳目,像王国栋,由于元年在陕西颇为卖力,不但由翰林院侍讲升为侍讲学士,而且再度放为主考,派到海防要地且又为考差中最肥的广东。
当特开恩科的上谕到浙江时,正逢新年,沈廷芳与陈镳都是监生,得到这个喜讯,急急收拾行装,进京应试。先循运河到清江浦,渡过黄河。改走旱道。两人都是寒士,凑合川资,用四十两银子雇了一辆车,往北到红花埠,便入山东省境了。
由此过郯城、沂州、蒙阴、泰安,过河到了禹城,第二天北行时,发现有个瘦瘦小小、穿一件破棉袍的少年,跟着车走,看他步履矫健,怀疑他有所为而来。于是沈廷芳关照车夫停下来,等那少年走近了,拦住他问:“贵姓。”
“王。”方观承往返省亲,羞于陈述身世,所以不肯道破真姓。
“喔,王兄,”沈廷芳看他目光炯炯,顿起好感,便又问说,“从哪里来?”
“从邯郸来。”
“王兄,”沈廷芳问道,“听你口音是南方人,何以会从邯郸来,又要到哪里去?能不能见告?”
“是,是到邯郸去访友,如今想到京师去观光。”
赴科场又称“观光”,沈廷芳心想,将来可能跟此人同榜,又多了几分亲切之感,想了一下问道:“王兄,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要问,想来邯郸访友未遇?”
“何以见得?”
“倘非不遇,则令友理当为足下稍治行装⋯⋯”沈廷芳将下面那句“何以一寒至此”咽住了。
见此光景,方观承笑笑答道:“老实奉告,到邯郸亦非访友,只是看看能不能像卢生那样遇见吕翁而已。”
他说的那个典故,出于唐朝李泌的《枕中记》,说开元年间,有个卢生在邯郸旅舍中,自叹穷困。吕翁便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枕头给卢生,说是枕此而卧,自会荣通如意。卢生听他的话,着枕入梦,梦见做了当时有名的世家、清河崔氏的女婿,中进士入仕,官至河西陇右节度使,入阁拜相,封赵国公,富贵三十余年,告老辞官,皇帝不许,卒于任上。一惊而醒,才知是个大梦,看旅舍主人蒸黄粱未熟。这就是所谓“黄粱梦”,那吕翁据说就是吕洞宾,在邯郸有他的祠堂。
陈镳一向迷信吕洞宾,因而对方观承亦就大感兴趣了,“王兄,”他笑着问道,“此行可有奇遇?”
“没有。不过——”
沈廷芳打断了他的转语,“前面就是尖站。”他说,“奉邀王兄,小饮数杯如何?”
“萍水相逢,便要叨扰,未免难为情。”这是方观承的客气话,不必沈、陈二人再邀,便已跟着他们走了。
走不多远,便是一家荒村野店,打尖的人却不多,也没什么可口的食物,但自制的村酿并非新酒,相当醇厚,更妙的是辰光充裕,因为宿站在平原县的二十里铺,至多一个时辰,便可到达,不妨从容。
“王兄,”陈镳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
“是的。”方观承答说,“奇遇虽没有,不过也算不虚此行,看了许多古迹。”
“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沈廷芳说,“应该有赵武灵王的坟墓吧?”
“岂止赵武灵王,还有蔺相如、乐毅、程婴跟公孙杵臼的坟。”
“你都走到了?”
“不,我只是瞻祠而已。”方观承答说,“邯郸有三贤祠,还有三忠祠。三贤是廉颇、蔺相如、李牧。三忠就是救赵氏孤儿的程婴、公孙杵臼,还有助晋称霸的韩献子。”
“王兄,”陈镳的兴趣在吕翁祠,“吕翁祠的香火盛不盛?”
“不盛。”
“规模如何?”
“也不大。其中的古迹是一座‘梦亭’,据说就是当年卢生卧处。亭中有副楹联,很有意思:‘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陈镳功名心热,听到这副警世的楹联,未免扫兴。但沈廷芳却觉得这个“王姓少年”,人颇不俗,因而动问身世。
“少小孤寒——”
方观承自编的“假身世”很多,随口胡诌了一篇,也谈起许多“频年漂泊”所遇见的奇闻逸事,倒替沈、陈二人消了好些酒。
“谢谢,谢谢!”方观承将杯中余沥,一饮而尽,从桌上抓了两个黑面的馍,起身说道,“我要赶路了,有缘京中再见。”
“不,不!”陈镳一拉抓住他,“王兄,何不跟我们结伴同行?”
方观承心想一辆车坐两个人,加上他们的铺盖与考箱,已经很局促了,哪里还容得下一个人。莫非他们乘车,自己步行,如此结伴,不结也罢。
看他微笑不答,陈镳便又开口了,不过不是跟方观承说话,“椒园,”他唤着沈廷芳的别号说,“车上只能坐两个人,我想只有像打牌‘做梦’那样,轮流步行,你看如何?”
“很好,很好!”沈廷芳欣然赞成,“趁此练练筋骨也不坏。”
于是约定,每人每日轮流步行三十里,昼夜餐宿,亦多半是沈、陈做东,白昼辛苦,到晚来把杯畅谈,极尽友朋之乐。
就这样到了北京,方观承却不进城,在崇文门外向沈廷芳、陈镳二人道谢辞行。
“咦!”陈镳问道,“你不是要观光吗?”
“不!”方观承笑笑,也不说原因。
“那么,此行何往呢?”
“随缘而止。”方观承拱一拱手,“后会有期。”说完,飘然而去。
多少年来,陈镳一直以为他遇见的就是吕仙,但亦了无他异。如今才知道,当年邂逅的王姓少年,如今竟是本省的父母官了。
“久闻桐城方先生是有名的孝子,曾七度出关省亲。”陈镳欣慰地说,“当年虽不曾遇仙,得与孝子如公者,做旬日盘桓,也实在是平生之幸。”
方观承连连谦称不敢。当下延请入席,殷殷话旧,一顿酒喝到起更方散,这一夜自然留宿在巡抚衙门。第二天,方观承复又大张筵席,将两司——藩司、臬司,杭嘉湖,以及首府、首县,还有杭州将军及学政都请了来作陪。盘桓了三天,方将沈、陈二人送回家。
进门一看,方观承的礼物已经送来两天了,一支老山人参,一盒燕窝,十个缚着彩色丝线、刚出炉的“官宝”,一共是五百两纹银,另外一幅方观承亲笔写的字,上面一首七律,题目是《述旧感怀》,描写的就是廿五年前平原,邯郸道上的那番奇遇。
方受畴谈得淋漓尽致,曹雪芹亦听得眉飞色舞,“千金报德,人生一快。”他举杯向庆恒说,“咱们为问亭先生浮一大白。”
庆恒欣然干杯,却抛过来一个眼色,曹雪芹会意,跟方受畴又闲话了片刻,起身告罪,说是原有一个约会,因为庆恒约他陪客,他亦很想见一见方受畴,所以暂作勾留,此刻是不能不走了。
于是庆恒送客出花厅,回席以后,便开门见山地谈到张广泗。
“咱们是世交,休戚之间,跟别人不同。方世兄,有件事,得请你帮忙。”
“言重,言重!六爷,你有话尽管吩咐。只要受畴力所能及,一定效劳。”
“就是张敬斋的事。”庆恒问道,“你有什么消息?”
“消息沉闷得很。”方学畴皱着眉说,“皇上似乎有点儿举棋不定。”
“怎么呢?”
“皇上的本意是想严办,但又怕办得太严,立下一个例子,以后万一有同样的情形,要想从轻,就很为难了。”
“喔,”庆恒想了一下问,“所谓以后同样的情形,是指傅中堂而言?”
“是的。”
这就更显得岳钟琪的那个奏折重要了。傅恒打仗靠岳钟琪,这是皇帝决定的方针,因此大金川军务有无把握,皇上要听岳钟琪怎么说。如果有把握,可以让傅恒坐致大功,皇帝就会严办张广泗与讷亲;倘说需要缓缓以图,那表示仍将旷日持久,那时傅恒少不得会有处分,而此处分,必然比照张广泗与讷亲的罪名办理,他们罪名重,傅恒的处分就轻不了,这是皇帝必须要顾虑的。
听庆恒做了这番分析,方受畴亦以为是,于是庆恒便即问道:“听说岳东美这两天有个单衔具奏的军报,方世兄,经了你的手没有?”
“没有。”
听得这两个字,庆恒大为沮丧,但方受畴下面那句话,却又重新鼓舞了他。
“不过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折子。六爷如果想要知道,我可以去打听。”
“好极了!”庆恒举杯说道,“重重拜托。”
“言重,言重。”方受畴干了酒又说,“六爷,有一种情形,似乎不太妙。皇上对傅中堂,是刻意笼络,倘或出事,也一定是刻意回护。”
“喔!”庆恒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他。
方受畴便再说下去:“说实在话,有些上谕,简直叫人肉麻,我念一件给六爷听。”他一面想,一面低声诵述:“‘经略大学士傅恒,奉命前赴军营,征途遥远,冲寒遄发,计每日程站,远者竟至二百五六十里,卯初就道,戌亥方得解鞍。且途次日有朕颁发谕旨,商办机务,又须逐一筹划陈奏,如此迅速,如此勤劳,而所奏事件,无不精详妥协。其经过地方,吏治民瘼,事事留心体察,据实敷陈,自非经略大学士秉性忠诚,心同金石,才猷敏练,识力优裕,安能如此?国家任用大臣,若人人似此公忠体国,不辞劳瘁,方无忝股肱心膂之寄。朕于经略大学士此次之奋往急公,实为欣慰,亦实为不忍。足见人自不同,有负恩者,即有知恩者,而朕赏罚公当,究未大误也。’”
“这,”庆恒听得牙齿险些发酸,“是皇上的亲笔吗?”
“也跟亲笔差不多。”方受畴答说,“军机述旨,一送上去,往往改得体无完肤。”
庆恒沉默了一会说:“这恐怕不是好事。”
“怎么?”方受畴愕然相问。
“当年先帝对年亮工,不也是这种口吻吗?俗语说:爬得高,摔得重。反过来看,要摔人摔个半死,就得先把他撮弄到高处去。方世兄,你以为我这话如何?”
照方受畴的看法,傅恒绝不致成为年羹尧第二,因为彼此相待的情形不同。在当今皇帝,早已顾虑到傅恒或会无功而还,所以一再替他预先开脱,曾经两次表示,如果到明年四月仍难了结,暂且撤兵,徐图再举。
“皇上有一回跟大家说:‘金川亦不是非剿平了不可,为的是面子丢不起。’又说:‘早知如此,当初给岳钟琪一万人马,事情早就办妥当了。’从这两句之中,六爷,你可以想象一切。”方受畴接着又说,“至于傅中堂,前车之鉴,且不说当初的年亮工,眼前的讷公,就是一个榜样。皇上只是要让他怀威感德,傅中堂亦深知明哲保身之道。再说,还有,”他笑笑说道:“还有裙幅的荫庇。”
“啊!”庆恒有些失悔似的,“你如果刚才提到这一点,倒可以听听我雪芹表叔,谈一谈当初他对那位中堂夫人的所见所闻。”
“是啊!我也听说过,芹二爷跟那位夫人很熟,有机会再听他聊。”
“对!那是闲聊。咱们哪儿丢了哪儿找,刚才你提到皇上的话,意思是第一,金川的军务,见好就收,是不是?”
“是。”
“第二,皇上懊悔早不用岳钟琪,就是说错用了张广泗?”
“不是说错用。”方受畴答说,“皇上觉得起初用张广泗并没有错,是张广泗自己不肯好好地干,一误再误,弄成今天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那,岂不是把错处都推在张广泗头上?”
“原就是如此。”
庆恒默然久久,叹口气说:“张敬斋这一关一定过不了,如果定个充军的罪名,就算上上大吉了。”
“讷公恐亦不免。”方受畴喝干了杯中余沥说道,“酒够了,有粥赏一碗。”
等吃完粥,离席闲坐,庆恒亦站起身来,向丫头使个眼色。不一会捧来一件狐裘、一个紫貂帽檐,说是平郡王送方受畴的。
“真不敢当,可又不敢辞。”方受畴说,“我想当面给王爷请安道谢。”
“谢谢,改天吧!”庆恒答说,“方世兄盛意,我说到就是,奉托之事,请你摆在心上。”
“我明天就办。”
10
军机章京分为两班,方受畴在头班,恰值轮休之期,不便到军机处去打听,只能约同事出来谈。
约的时刻是未末申初,也就是午后三点钟前后。军机章京入直,如游戏文章中,拟八股文所说的,“辰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先付衣包于厨子;未正发归心之箭,斜阳窗外,频催钞折于先生”,军机处的杂役,都叫“厨子”,而专司誊录之职的,称为“先生”。下直早晚,全看奏折多寡,这天方受畴等到申正,方见所约同事,姗姗而来,便即问道:“怎么,今天折子特别多?”
“唉!”二班章京的领班陈兆仑,叹口气,“言之可惨!”
方受畴一惊,“又是谁伏法了?”他问。
“你看。”
陈兆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是一道上谕的抄本,一开头便是“讷亲自办理金川军务以来,行事乖张,心怀畏惧,”接下来指责“对士兵死伤,毫不动心,只图安逸,而且颇讲享受,至于道路险阻,兵民疲惫,一切艰难困苦,未据实陈告”。
接下来说:“朕因军旅重大,不容久误,特命大学士傅恒前往经略,满汉官兵飞刍挽粟,筹划多方,设令讷亲、张广泗早行奏闻,朕必加以裁酌,不致多此一番劳费矣。今朕于此事,颇为追悔,但办理已成,无中止之势。即此而论,讷亲、张广泗误国之罪,可胜诛耶?”
看到这里,方受畴不由得在心里要细想一下,明明自己都“追悔”用兵金川,大张挞伐“此事”是错了,用人不当也是错了,就不应一味归咎于讷亲、张广泗,倒要看看以下是如何说法?
下面是“快刀斩乱麻”的断然措施:派侍卫鄂宾,携带存在库中的“遏必隆刀”,斩讷亲于军前。当然,这是为了振作“切齿”于讷亲的“劳人惫卒”的士气。
看完这道上谕,方受畴心想,讷亲如此下场,张广泗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岳钟琪的奏折,当然已经发下来了,但看不看折子中说些什么,已不重要,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讷亲既死,张广泗又何能独活?
军机章京对刑赏诛罚之事,见多识广,所以方受畴只默默地将上谕抄件交还陈兆仑,不发一言,接着肃客入席。所谈的是湖北湖南的乡邦文物。
这因为二班的军机章京,以两湖籍居多,谈起本省的长官,很自然地提到了当年以湖广总督而为钦差大臣,奉旨两湖、两广、提督、总兵以下,全归节制的张广泗。
有个军机章京叫陈辉祖,湖南祁阳人,是两广总督陈大受的儿子,是亲眼见过张广泗的威风的,“那年他归葬父母,奉旨赐祭一坛;‘天使’到武昌来宣旨,四省提镇早几天都到了武昌,来接待‘天使’,我数一数红顶子,诸公猜多少?”陈辉祖自问自答地说,“好家伙,四十八颗!”
“哪有这么多?”方受畴笑道:“足下眼睛看花了吧?”
“有。”陈兆仑接口,“光算广东好了,提督一员,总兵七员,副将十三员,就是二十一个人了。”
提督正一品,总兵正二品,副将从二品,都戴红顶子。照此算来,合四省二品以上的武官,有四十八颗红顶子,并非虚言。
“那时的张敬斋,睥睨顾视,意气发扬,真令人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谁知昔日雄风,而今安在?”
“唉!”二班的领班赵冀说道,“诗酒之会,别提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对!”与方受畴一班的王昶说,“既是诗酒之会,不可无诗,咱们分韵吧。”
“分韵不如联句。”陈兆仑说,“只是题目不好找。”
“我倒有个题目。”方受畴说,“我在想,老杜禁中夜宿的诗,首首都好,但有老杜这种机缘的却真是不多,就算大军机,也难得有住在大内的时候,倒不如我辈小臣,反能够领略老杜当时的心情。这不是一个好题目?”
“呃,”王昶说道,“细细想来,确是难得的好题目:军机夜直。”
题目就算决定了,但有几个人自觉于此道不甚在行,首先是方受畴,“我是‘誊录’。”他说,“有闱中的差使,例免应试。”
“我来监场,数到二十尚未成句,罚酒。”有个叫欧阳正焕的湖南人说,“‘外帘’御史根本不入闱。”
此外有那诗作得不错,但欠捷才的,自愿以同样的题目另作一首,数一数只有四个人联句,公推陈兆仑为首,等于是“令官”。
“诗题有了。体裁是七律,多亦不必,作两首好了。淑之,”陈兆仑叫着欧阳正焕的别号说,“抓一把瓜子看。”
“八粒。”
“八是偶数,奇为阳,偶为阴,韵是阴平‘八庚’,这个韵宽得很,应该有佳作。”陈兆仑又说,“淑之,再抓一把,多抓些。”
欧阳正焕放手一抓,数一数是十九粒。阳平、阴平都是十五部,十九减十五得四,第二首便是阴平的“四豪”。
其时方受畴已从靴页子中掏出一支水笔,唤饭馆的跑堂取来一张白纸,提笔在手向陈兆仑说道:“都预备好了。”
“我起句。”陈兆仑念道,“‘鳞鳞鸳瓦露华生。’”
下面该陈辉祖,听欧阳正焕数到十五,方始开口:“我占便宜,不必对仗。”接下来念他的句子,“‘夜直深严听漏声,地接星河双阙回。’”
“好!前面三句,扣题很紧。接下来——”赵翼说道,“应该谈身份了。夜直到底是军机夜直呢,还是侍卫宿夜?”说着,便念了一句,“‘职供文字一官清。’”
“清字押得好。”陈兆仑说,“公贺一杯。”
“勾老,勾老!”陈兆仑字星斋,号勾山,年纪又长,所以欧阳正焕称他“勾老”,“你别打岔,耽误了云崧的工夫。”接着便继续用筷子轻敲桌沿,口中报数,十三、十四、十五⋯⋯
赵翼却是好整以暇地,直到数到十九,方又念道:“‘蛮笺书剪三更烛。’”
这就该王昶了。他的诗与赵翼不相上下,看陈兆仑夸赞赵翼,不免存着个好胜的念头,所以凝神静思,浑不似赵翼那种悠闲潇洒的神色。
数到十一,他欣然笑道:“有了!我占了西陲用兵的便宜:‘神索风传万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
“好个‘神索风传万里兵’,足与云崧匹敌。”陈兆仑接着念结尾一句,“‘班联虚忝侍承明。’”
他念完,方受畴也写完了,念了一遍说:“确是赵、王两公居首,贺杯成双。”
于是各干两杯,重新联句,这回是陈辉祖起句:“‘清切方知圣主劳。’”
“既然是颂圣,索性就往这路去写了,”赵翼随口念了两句,“‘手批军报夜濡毫,锦囊有兵策机密。”
“‘金匮无书庙算高,’”王昶对了这一句,略作沉吟,又往下念,“‘乐府伫听朱鹭鼓。’”
“这‘朱鹭’不大好对。”陈兆仑喝了一口酒,气闲神静地想了一会,等快数满时才说,“没法子,只好用‘紫貂袍’对‘朱鹭鼓’。”接着便念,“‘尚方早赐紫貂袍,书生毦笔惭何补?’”
“勾老,”录诗的方受畴问道,“‘书生’下面是个什么字?”
“耳字傍一个毛字。《隋书・礼仪志》:‘文字七品以上毦白笔。’就是这个毦。”
陈兆仑引了出处,方受畴才想起,以羽毛装饰笔管,谓之毦,录完了说:“该老陈收了。”
陈辉祖早已想好了,既言笔惭何补,当然该用刀剑,从容念道:“‘不抵沙场杀贼刀。’”
方受畴将第二首念了一遍,大家都说紫貂袍对得好,该公贺一杯。
“不,不!”陈兆仑推许王昶,他说,“兰泉第一,汉朝铙鼓中有朱鹭,用这个典预祝凯旋还朝,典雅之至。至于军机往往恩泽先沾,可是蒙赐的是貂褂,为了迁就韵脚,改褂为袍,诸公不罚我酒,已经宽容了,再说贺我,更觉汗颜。该贺的是兰泉。”
“勾老这番话很公平。”赵翼举杯说道,“兰泉该贺。”
就这样持杯谈艺,不知不觉,暮色已起,陈兆仑说:“差不多该散了吧!我已经不胜酒力了。”说着,站起身来。
于是纷纷各散。方受畴在送完时,悄悄将陈兆仑拉了一把,他的脚步便放慢了,落在最后,直到诸客皆行,方始动问,是否有话要说?
“是的。”方受畴老实答说,“平郡王府上,想打听打听,岳东美单衔的那个折子,说些什么?”
“是奏报进取的方略。”
“他怎么说?”
“一时哪里记得?要查‘廷寄档’。”
这在方受畴便为难了,因为奏折存档,分为两种,一种是交内阁“明发上谕”的“明发档”,无机密之可言。
另一种是由军机处奉上谕寄交某省某大员,指示重大事件的处理办法,谓之“廷寄”。而列入“廷寄档”的,颇多机密,除了领班以外,不能无缘无故去查“廷寄档”,尤其是方受畴的资格浅,更觉不便。
正在踌躇时,陈兆仑又开口了,“明天不是你们接班吗?”他说,“值夜不就看到了?”
“啊,啊!”方受畴恍然大悟,抱拳说道,“多谢勾老提醒了我。”
原来军机章京分作两班,每班两天,隔一天一早交班,通常自辰初至未末便可散值,留下两人值夜,宿于大内。这值夜的两人,称为“班公”,向例资深、资浅者各一,称之为“老班公”与“小班公”,各值一夜。头一天是老班公,第二天是小班公,因为第二夜过来,便须交班,有许多事要交代,比较麻烦,所以资深的老班公捡便宜占了第一夜。
方受畴的资格浅,可以自告奋勇值夜——资浅而肯上进的军机章京,常自愿值夜,因为方略馆专贮历朝用兵的档案,要明了一次大征伐的前因后果,粮饷如何转输,兵员如何征集,以及将略得失,进退影响等,最好就是看这些档案。
不过这一回原是轮到他值宿,无须自告奋勇,但他是小班公,为了能早一天检阅他所想看的文件,因而特地跟老班公,也是一时名士的常州庄培因情商,说他第二天晚上有事,能否换一换班?庄培因慨然相许,又提醒他说:“今天是十六,别忘了供土地。”
“土地”是当方的守护神,京师如衙门都有土地,而且有各种有趣的传说。礼部与翰林院都有“韩文公祠”,但翰林院说韩愈是他们的土地,所以那里的韩文公祠,便是土地庙。此外有名的土地,有户部的“萧相国祠”,户部的书办,奉萧何为他们的祖师,而也是户部的土地。军机章京值宿的方略馆,土地的名气更大,就是与萧何同为“汉初三杰”的张良,“留侯祠”便是方略馆的土地庙。
留侯祠每年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馆提调——往往就是军机章京领班来主持,平时初二、十六,由值宿章京上供,香烛以外,祭品非常简陋,一盏白酒,四个白煮而剥了壳的鸡蛋。奇怪的是,那白煮的鸡蛋,每每不翼而飞。有人说是为“大仙”所攘夺,所谓“大仙”便是《聊斋志异》上所描写成了精的狐狸。
由于时间不凑巧,方受畴以前从未在初二、十六值宿过,这天是第一回在留侯祠拜供。想起“先生”“厨子”他们的传说,一时好奇心发,拜完供逗留不走,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躬逢其异。
闲等无聊,四面浏览,发现壁上有人题诗,是一首七律:“泗上真人唱大风,运筹帷幄扫群雄。报韩未遂椎车志,辅汉终成蹑足功。黄石授书谋逐鹿,赤松辟报羡风鸿。建储聊借商山皓,脱屣荣名一笑中。”
正在看题壁诗的署名时,只听得“承尘”上“轰隆隆”一阵奔驰之声,灰尘纷纷,从空而降。方受畴大吃一惊,急急向外疾走。
他的仆人顾忠就在祠外走廊上,迎上来扶住脚步踉跄的主人,下阶出祠,停住了脚,轻声说道:“‘大仙’肚子饿了。”
惊魂已定的方受畴,已能领会这话,顾忠的意思是,“大仙”急于来攘夺供“留侯”的白煮鸡蛋,只以有人在不便现身,因而恶作剧地逐客。是否如此,虽不可知,但从顾忠的神态语气中却可以看出来,这是常有之事,顾忠见过不止一回了。
原来顾忠的旧主,也是军机章京,原缺是工部郎中,“京察”优叙,外放知府。顾忠不肯到任上,宁愿伺候京官,恰好方受畴初入军机,便经人介绍,顺理成章地仍旧为军机章京做跟班。
向例军机处不管是“大臣上行走”,还是章京,都不准入“外朝”与“内廷”界限所分的“内右门”,所以军机章京的跟班,随主人入宫,只能在隆宗门以南,咸安宫之东的方略馆作为休憩待命之处。因此,顾忠对于留侯祠,甚至方略馆的故事,比他的主人所知道的多得多。
“厨子快来了吧?”方受畴问说。
这是真正的厨子。军机章京的饭食,就归他供应。方受畴听同事谈过,这真正的军机处的厨子,亦须在内务府花了钱,才能来承当。一经奉派当差,每天可领五两银子,其中一两银子,包括供应所有章京、“先生”,以及章京的跟班的早点。在厨子口中,章京叫“老爷”,
“先生”还是“先生”,章京的跟班尊为“二爷”。而早点的供应,“先生”最差,只能吃烧饼麻花;“二爷”向例吃炸酱“饸饹”——用荞麦制的面条;“老爷”们就神气了,烫面饺、馄饨、面条,甚至“卧果儿”随便要。
“这,这么多人,一两银子够吗?”方受畴问。
“当然不够,起码得赔个两把银子。”顾忠答说,“不过,另外的那两顿饭,可就赚老了去了。”
“对了!我正要问你。”
方受畴听同事说过,值夜章京的饭食,每日领银四两。这是清寒人家一个月的浇裹之费,用来供应值夜章京主仆二人的头一天的晚餐、第二天的午餐,照常理说,便两顿都供应鱼翅烧方,亦不为过,但据说有时粗粝不堪下咽,此又何故?
“厨子黑心,自不必说,不过能谋到这个差使,可也真不容易,内务府先得花一笔钱。”
“不过,”顾忠又说,“那还是看得见的,每天看不见的花费,才真叫厉害。”
“喔,”方受畴问说:“是花在哪些地方呢?”
“第一是进西华门,看门的护军那里要过关;第二是方略馆西面有咸安宫,前面有武英殿,两处的太监都得应酬。倘或敷衍不好,随时可以找麻烦,差使混砸了不说,锁拿到内务府慎刑司挨一顿板子,也是有的。”
“原来有这些苦楚!”方受畴颇好口腹之欲,有些失悔地说,“早没有想到,早想到了,应该家里带菜来。”
“这一回倒不用。”顾忠答说,“今儿一早,开点心的时候,我就告诉厨子了:我们老爷是头一回吃你的饭菜,你可小心一点儿,我们老爷有脾气,你太马虎了,我们老爷会摔家伙。厨子说:既是头一回,我格外孝敬一个一品锅,一瓶南酒。大概也快来了。”
冬天昼短,天色已黑,看自鸣钟上才不过五点,照例酉正开晚饭,还有一点钟之久,闲等无事,方受畴四处浏览,打开抽斗,发现一本连史纸钉成的簿子,上题“戏墨”二字,忍不住翻开来看。
原来这都是过去值夜的章京,偶遇空寂,戏弄笔墨作为排遣。脍炙人口“辰初入如意之门”那几句八股文,就是“戏墨”。不过口传已减去了好些,原文共有二股,第一股是:“辰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换去衣包于厨子,解渴则清茶一碗,消闲则画烛三条,两班公鹄立枢堂,犹得于八荒无事之时,捧银毫而共商起草。”这是在西苑值班的情形,不过虽是苑值,因为相去不远,宿夜仍回方略馆,所以能留“戏墨”于此。
第二股是:“未正发归心之箭,斜阳窗外,频催抄折于先生,封皮则两道齐飞,‘随手’则双行并写,八章京蚁旋值庐,相与循两日该班之例,交金牌而齐约看花。”前面是“两班公鹄立枢堂”等候军机大臣从容商量起草,是“八荒无事之时”;第二股则是“八章京蚁旋值庐”,廷寄要分寄,所以“封皮两道齐飞”;摘录上谕事由的簿子,称为“随手”,上谕太多,便须“双行并写”,一闲一忙,对照鲜明。方受畴想起值班时手不停挥,或者脚不停步的忙碌情形,不由得哑然失笑。
再翻下去,是两首七律,一首《诼红章京》,道是:“玉表金钟到卯初,烹茶洗脸费工夫,熏香侍女披貂褂,傅粉家奴取数珠;马走如龙车似水,主人似虎仆如猴,昂然直入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那《诼黑章京》的一首,不但叠韵,而且句法也相同:“约略辰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费工夫,老妻被面掀貂褂,丑婢墙头取数珠;马走如牛车似碾,主人似鼠仆如猪,蓦然溜到军机处,悄问中堂到也无。”
这两首诗的对照,比那八股文更为尖刻,也更俏皮,方受畴却不觉好笑,但有感触。因为他虽然不似黑章京那样窘迫潦倒,但离红章京“昂然直入军机处”的境界却还很远。
正在沉吟之际,厨子来开饭了,果然有个金银肘子加黄芽白的一品锅,未揭锅盖,便知煨得火功到家了。
另外还有一瓶酒,但方受畴因为饭后尚有许多公事,浅饮即止,吃完了饭,让顾忠收拾干净,沏上茶来,另外换了一条新烛,略歇一歇,方受畴开始料理公事。
公事——各项档册、折件,都装在一个大篱筐中,由厨子从军机处背负而来的。方受畴一项一项取出来,铺满两张大方桌,然后坐下来先将“随手”摊开。
“随手”是简称,正式的名称是“随手登记档”,是用连史纸装订成的一大册,厚有两寸,因为一季只用一册,非这样厚不可。记档的规矩是,顶格大书“某人折”,傅恒就是傅恒、岳钟琪就是岳钟琪,不写官衔。以下摘录事由,接下来便是所奉的朱批:不外乎“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以及“另有旨”,等等。方受畴查到了岳钟琪所上的那一道奏折,是五天以前收到的,栏下注“另有旨”,他此时还没有工夫去查,究竟另外颁了什么旨意?只好暂且搁下。
“随手”是值班时随到随办的记录,仿佛流水账,到此时便须分门别类,记入小册,以便查考。
这种小册名称就叫“记载”,除了上折人名事由以外,上面另加一个记号,“明发”是一个“圈”,“廷寄”是一个尖角。
这份工作不甚费事,只是照录而已,接下来写“知会”就得费点脑筋了。这知会实际上就是工作日记,首先写一“起”字,除军机外,写明这天皇帝召见了哪些人;其次是“旨”,指皇帝主动颁发的上谕而言,这不是每天都有,像这天就是,但不注“无”而注一“摇”,方受畴曾请教过前辈,都不知出典何在。
接下来便是记京内各部及各省督抚的封奏,京内写明衙门,京外则简写省名,直鲁晋豫,下注数目——京外封奏都用夹板以黄丝绳捆住,一来便是好几个夹板,每个夹板之中,可能在奏折之外,还有夹片,一折最多可附四片,所以一个夹板之中,可能有五件事要办,两个夹板便是十件。军机章京对夹板最头痛,每天入值时,苏拉先报告有夹板多少,倘这天竟无夹板,那就清闲了。曾有个章京,十年不调,作一副谐联,叫作“得意一声‘无夹板’”,“伤心三字‘请该班’”。
这三件事做完,本可歇手了。但因这天是十六,尚有一件额外的差使,即是将上半月按日归钞的奏折,用皮纸包裹,称为“月折包”,规制是半月一包,上面注明“上半月”还是“下半月”。
当然,这件事可以找顾忠来做,而且不必交代,他就能做得很好。但当顾忠包裹妥当,拿糨糊封缄得结结实实时,方受畴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不由得失声说道:“不对,不对!”
顾忠愕然,停手问道:“哪儿不对?”
“不是你不对,是我忘掉了。”方受畴说,“月折还不能包,你把它打开。”
等顾忠打开月折包,方受畴已经查明,岳钟琪的奏折,是十一月十一发下来的,便将那天的那包奏折拆开,找出原折,剪一剪烛花,定睛细看。
这道奏折,附了三个夹片,事由都比较简单,方受畴便先看夹片。第一个是岳钟琪奏报,已调士兵二千,一等到营,便即进攻,接下来自陈:“臣昔剿西藏、青海时,年力正壮,身先士卒,官兵无不共见,今年力已衰,进藏时染受寒湿,左手足麻木不仁,后虽痊愈,时时复发。”接下来细陈金川的地势,说“山高路险,不可乘骑”,因而以前所经的三十余仗,“俱策杖扶人,徒步督战”,至于目前待攻的康八达要隘,须由“山僻小径,攀藤附葛,滚崖而下,臣实未能亲临”。朱批是:“以后应勉之。”
就这一个夹片,方受畴便颇有感慨,岳钟琪“策杖扶人,徒步督战”,老将亲临战阵,可怜可敬如此,但皇帝似乎还不以为然,也未免太苛求了。第二个夹片是奏报由杂谷檄调的士兵两千人,已到五百余名,随即展开攻击,目标是木耳、金冈两山之间的一座吊桥。
这座吊桥位在塔高山,如能夺获,可断莎罗奔的援军,进而攻击他的老巢,但吊桥的防守非常严密,有木城、石城、土卡,一共三道防线,非用奇不足以制胜。
因此,岳钟琪调集一千两百人,大举进攻木耳山、莎罗奔必须防守的一座寨子。其实那是声东击西之计,正当木耳山的官兵,鼓噪前进,杀声震天,而莎罗奔紧急赴援之时,另一支精壮的队伍,亦已开始进攻塔高山的吊桥。岳钟琪在奏片中说:“我兵贾勇上前,夺获土卡平房三处,水卡一座,毙贼百余,臣等亲临督阵,见守备马化鳌,千总马汉臣,俱奋不顾身,各带枪石等伤,贼势大挫,塔高之贼渐移,木耳、金冈为自守计。”正可乘虚攻取,不意天不作美,这天黄昏下雪,雪深二寸,虽不太快,但道路泥泞,前进有陷于泥浼之虞,所以须等天晴,方能进攻。
朱批是:“欣悦览之。汝调度有方,实可嘉悦;总俟克成大勋,从优议叙。”第三个夹片,参劾一名守备,作战不力,请旨革职,戴罪立功。朱批当然照准。
奏折是陈报分兵五路进攻的情形,木耳、金冈两山的敌垒,以及康八达的木卡,分别获胜。然后合兵直攻塔高山吊桥之前的木城与石城。木城之前有一道深壕,敌人守在壕外,由于将士用命,敌人弃壕守城,官兵虽已越过深壕,但木城却攻不下来。原因有二,第一是城内战备充足,箭如雨下,无法迫近;第二是莎罗奔命部下在木城上泼水,在那天寒地冻之时,水一泼便是一层冰,这样泼了又泼,冰一层一层加厚,不但将木城冻结得坚固异常,而且还无法用火攻,所以自三更至黎明,一连攻了八次,均未得手,火把一投到木城上就熄了。其间有一批特别挑选出来的死士,曾经冒死到达城下,但云梯无所依附,攀城则因木城已成冰城,滑不留手,无功而返,孤军露处,没有深壕,如果不赶紧撤兵,便是自陷绝地。
奏折叙到此处,上有眉批:“不意水泼木城而成冰,竟有如此妙用,贼酋实不可轻视。于此亦见战阵贵乎善用天时地利,岳武穆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良有以也。卿其勉之。”在“撤军”两字旁批:“甚是。”
奏折的后半段,仍是叙战事。这回是因为木城难攻,派兵一千,没法迂道抵达一座高山,改攻石城,弓箭无用,是带一种类似硬弩,满洲话叫作“扎卡”的土炮,“炮弹”是布袋中盛土舀实的土壤。
当用扎卡轰城时,敌人两次出城,都有效地做了压制,另外有一支莎罗奔所派,来自八达的援军,亦被击退。
如是连轰三日,石城居然为土弹轰垮了,但石城之中另有一道“棘围”,却比石城更厉害,轰了两天,只打穿了一个大洞。
当出奏之时,岳钟琪因为奉到傅恒的命令,赴成都议事,故而暂停进攻。但岳钟琪信心十足地说:占据了那个居高临下,俯瞰石城的山头,地利形势之优越,无可比拟;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攻破石城。至于木城,一到隆冬过去,天时回暖,层冰融化,将不攻而自破。总之,此次进取的方略不误,成功只是迟早间事。
奏折上的朱批很长,大致除了嘉许岳钟琪之外,且悔错用讷亲与张广泗,但亦因讷、张两人过去皆有可称道的功绩,故而亦不能说他用错,只好归咎于讷亲、张广泗福薄,不能长承恩泽。字里行间,充满了信赏必罚,有罪不因过去有功而姑息;有功亦不因以前有过而不赏。就事论事,黑白判然,那种仿佛明智,而实无情的语气。
“张敬斋难以幸免了!”方受畴叹口气,另外取张纸,将一折三片原奏与朱批的大意,记了下来,原件归入月折包,方始就寝。
到得卯初时分,顾忠来唤醒了他,漱洗刚罢,厨子来了,带来了面食点心,带走了盛放文件的箩筐。方受畴匆匆果腹,在黑头里赶往军机处,已有各处来接头公事的官员在等着了。
“老班公”庄培因还没有到,其他同事更要到天亮以后才会来,方受畴便往“班桌”后面一坐——“班桌”是军机处办公的枢纽,凡有公事,不论奏折、朱谕、“明发”“廷寄”都汇集在班桌上,文件来了以后,先登“随手”,然后看性质,廷寄要加封皮,更须检点附件,有的要分寄,有的要附抄件,有的要标明紧急限程,日行三百里,还是四百里,错不得一点,否则就很可能误了大事。
若是“明发”就比较好办了,由内阁派人将上谕领了去,即或有错,也还容易补救。
就这样忙到辰初,军机大臣与章京都到了,等养心殿的苏拉来“叫起”,军机大臣进见的那一段辰光,是“南屋”——军机大臣与军机章京,在一个四合院办事,军机章京在南面,所以简称“南屋”。在军机大臣正在“承旨”,而“述旨”尚未开始时,比较清闲的一刻,吃点心的吃点心,谈事的谈事,当然,如是“交金牌而相约看花”的约会,只定在此时。
“你今天不必值班了。”方受畴的一个同事问道,“下班以后,有约没有?”
“约是没有。”方受畴答说,“不过我得到平郡王府去一趟。”
“喔,平郡王,听说出事了,你知道不?”
据说平郡王昨夜突然发病,来势甚凶,只是语焉不详,令人悬念不已。方受畴守在“班桌”上,时时留意,可有平郡王所递的“遗折”,直到未时公事结束,始终不见,略略放了些心。
“培公,我有下情奉陈——”
“不必,不必!”庄培因抢着说道,“你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儿你有事,回头等把班桌上的公事料理清楚了,你就先走吧。”
“是这样,”方受畴嗫嚅着说,“听说平郡王得了急病,我想这会儿就去打听一下看。”
“喔,好!你们叔侄跟平郡王的情分不同,应该,应该。你请吧!”
“培公真是体恤下情!”方受畴作个揖说,“明儿一大早,我来交班。”
说罢,匆匆先到方略馆,顾忠已经打好了铺盖卷,另外收拾了一个小网篮,一见主人来到,将铺盖卷掮起,左手提着网篮,迎了上来。
这一下,走路就不能快了,方受畴便说:“铺盖卷寄在方略馆好了,你赶紧去找了车,到西华门外接我。”
顾忠依言照办,等方受畴到西华门,车已在等,他上了车说一声:“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又加一句,“要快!”
“我知道。”车夫答说,“老爷要去探病。”
“喔,”方受畴赶紧将扬起鞭子,便待策马驱车的车夫拦住,“你也知道平郡王得了急病?”
“是。听顺承郡王府的轿班说的。”
“怎么说?是什么急病?”
“中风。”
“要紧不要紧?”
“听说病险得很。”车夫又说,“刚才听人说,皇上已派了太医去了。”
照此说来,平郡王还在,便说一声:“快走吧!”
进了石驸马大街东口,看到平郡王府门前的车马,比平时多了些,及门下车,护卫、听差都是面带愁容,门上认得他,迎上来悄声问道:“方老爷来探病?”
“是啊!王爷怎么样?”
“是——”门上咽唾沫,吃力地说,“是痰症,已经不能言语了。”
“那,”方受畴问,“大夫怎么说?”
“有张方子在这里。”
原来这也是仿照宫中的办法,皇太后、皇帝、皇后倘或违和,脉案方子皆存内奏事处,三品以上大臣,都可以去看。平郡王急病,来探问的人一定很多,留方子在门房,便不必在延医求药、杂乱无章之中,还要接待宾客。至于探病的人,除非交情格外深厚,要一临病榻以外,无非是一种关切或者礼貌,看了方子,心意也就到了。
方受畴也略通医道,到门房里去细看方子,脉案上写的是:“心脾不足,痰与火塞其经络,猝然卒中,牙关紧闭,四肢不举,两手握固,痰涎壅盛,中风十二候,有其最著者四,中风有脱、闭二种,闭证为重,而以涤痰为急,当以导痰汤调下苏合香丸。福体实重,痰吼如潮,恐难挽回,宜另延高明酌之。”
脉案写得很切实,用到“恐难挽回”“另延高明”这样的措辞,在平常人家,已是关照预备后事,不肯开方子的了。
“很不妙!”方受畴在心里说,想起他叔叔受平郡王知遇之恩,似乎应该留下来照料才是。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庆恒送一个六品官出门,另有个跟班,提着药箱跟随在后,方受畴恍然大悟,这就是王太医。
这倒巧!方受畴心想,且见了庆恒再定行止。庆恒亦已发现他了,先做个招呼的手势,等送客回来,一把将他拉住。
“你来得正好,有大事要拜托。”
“是。”方受畴问道,“刚才是王太医?他怎么说?”
“凶多吉少。”说着,庆恒又扯了他一把,急步往里而去。
方受畴亦就紧随不离,曲曲折折地到了一座院落,只见护卫与男女仆人,都悄悄地站在墙边屋角,一个个愁眉深锁地在待命。
“你,”庆恒停住脚步说,“你就在窗外望一望吧。”
“是,是。”
方受畴答应着进了垂花门,尚未走近平郡王卧室,就听见气喘如牛,夹杂着“呼噜,呼噜”的痰响,为了透气,有一扇窗户,斜开一半,恰好望见红木大床上的平郡王,上痰不宜卧倒,由一名健硕的仆妇自后抱着腰,平郡王的头便半靠在仆妇的肩上,侧面向外,但见口眼紧闭,脸红如火,眼看是不可救药的了。
由于屋中帷帐掩映,隐隐可见有女眷在内,方受畴不便细看,其实也不必再细看,回身向外,心里恻恻然地,说不出来的一种哀戚。
“方老爷,”有个听差走来,轻轻说道,“我们六爷有请。”
“六爷在哪儿?”
“在王爷的书房里。”
听差带领,越过穿堂,有个花圃,西面两间打通了的厢房,上悬一方蓝字木匾,“息斋”二字,这自然就是平郡王的书斋了。
听差将门帘一揭开,方受畴大出意料,迎面就看到一位旗装的老太太,以前虽未见过,但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太福晋,同时也想到该行大礼。
于是进门站定,抹一抹衣袖,便在极光滑的砖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说道:“方受畴拜见太福晋。”
“呃,方老爷,不敢当,不敢当。”太福晋站起身来,照旗下规矩,手扶“两把儿头”,作为还礼。
庆恒已抢步上前,将方受畴扶了起来,亲自端了张椅子,放在太福晋所坐的软榻旁边,肃客落座。
“我跟方老爷是初见,令叔倒是很熟的。”太福晋问道,“他在浙江很好吧!”
“是,托府上的福。”
“多谢方老爷来探病。”太福晋眼圈发红,“郡王是不行了。”
方受畴无言以慰,只叹着气说:“真没有想到。”
太福晋眨着眼,不让泪水外流,屏风后面闪出来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手持一方绣帕,塞到太福晋手中。方受畴看不出这个姑娘的身份,只好把头低了下去。
“如今有件事,要请方老爷费心。”太福晋唤着庆恒的小名说道,“小六,你要请方老爷办的事,说一说。”
“方世兄。”庆恒说道,“家祖母的意思是,遗折应该预备,是备而不用,家祖母想到几件事,该怎么叙进去,要请方世兄多费心。”
“方老爷,”太福晋补充着说,“先要请你斟酌,哪些事可以说,哪些事不必提,只有你们在军机处的最清楚。”
“是。”方受畴心里明白,太福晋是要他辨别皇帝的爱憎忌讳,因而很郑重地说,“我会好好斟酌,请说吧。”
“家祖母的意思,第一,谈当年跟皇上一起在上书房念书的情形,这一层,方世兄你看应该怎么叙?”
“方老爷,”太福晋又开口了,“郡王当年跟皇上一块儿念书的情形,你总听令叔谈过吧?”
“是,听家叔谈过。”方受畴说,“这一段可以提,但话不必多,只说自幼便受皇上的特达之知好了。”
“嗯。”太福晋点点头,“不错,有些话不必提。小六,你再往下说。”
“第二,要谈雍正爷的恩典;第三,”庆恒改了征询的语气,“乾隆四年冬天的那件事,方世兄你看该不该提?”
接下来便要琢磨张广泗的事了。庆恒与他祖母的意见一致,认为平郡王对于张广泗的获罪,耿耿于怀,病情日渐沉重,都因为心境欠开朗之故,所以此事如不澄清,只怕虽死而不瞑目。
“这,”方受畴一时颇为困惑,“要辩白的是什么呢?”
“张敬斋虽隶本旗,可是从来没有包庇过他。”庆恒说道,“张敬斋所受的恩典,都出自先帝跟今上亲自裁定的。”
“皇上并没有说王爷包庇镶红旗的人,这么一叙,不是引火烧身吗?”
“就怕,”庆恒很吃力地说,“就怕一审张广泗,会追究其事,那时候,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剩了皇上的——”他咽了口唾沫,硬把最后一句话吞了下去。
不过,从语气中可以猜想得到,方受畴问道:“六爷,你是说只剩了皇上的一面之词。”
“我怕会如此。”
“不!”方受畴说,“我觉得张敬斋的事,不提为妙。因为,第一,皇上正讨厌这个人,不必去提他;第二,很难措辞,而且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心虚似的。太福晋,你老看我的话是不是?”
太福晋很沉着地想了一会说:“不提也好。不过,这件事郡王不能不关心吧?”
“那当然。”方受畴接口说道,“遗疏本来就要表示惓惓的忠爱之忱。如果确有见地,亦可直谏,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看遗疏,跟看生前的奏章,心境是不同的。”
“不错,那么,方老爷你看该怎么叙呢?”
方受畴凝神想了一下说:“皇上前一阵子,有一道朱谕,倒不妨拿来做个题目。”接着,他念朱谕的第一段:“‘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乃自去年除夕、今年三月,迭遭变故,而金川用兵,遂有讷亲、张广泗两人之案,辗转乖谬,至不可解免,实为大不称心。’”
去年除夕,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以出痘薨逝,皇后诞两子,先后不育,而年已三十有七,难以期望再育皇子,因而郁郁寡欢,终于有这年三月十一深夜,在德州暴崩这件震惊满朝的大事。而皇帝竟在登极之初,就能预感十三年后的不幸,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方老爷,”太福晋说道,“皇上这话不假,七八年前,他跟郡王谈过,另外有几位王公也知道有这回事,你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我的见识浅,要请太福晋教导。”
“这话不敢当。”太福晋忽然住口,停了好一会才说,“祸从口出,而且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细谈。”
方受畴颇为怅惘,“不明原委,上谕中的那段话,就没有文章好用了。”他看着庆恒说,仍旧存着能打破疑团的希望。
“是八字上的道理。”庆恒答说,“这在奏折上谈,似乎也不大妥当。”
“这段话还是可以用,不必谈八字好了。”太福晋接口,“只说皇上虽早就算到今年不大顺利,好在今年也快过去了,一用了傅中堂,否极泰来,自然洪福齐天。”
将傅恒接到“否极泰来”这四个字上面,倒是个极好的说法。方受畴心想,都说“织造曹家”的姑太太、少奶奶、小姐、丫头都通翰墨,有见识,看来这话不假。
他在这样转着念头,太福晋已在催问了,“方老爷,”她说,“我是这么想,不一定能用,你有更好的意思,当然要听你的。”
“哪里,哪里!”方受畴谦谢不遑,“太福晋见解高超,我实在佩服。”
“方老爷太客气了。”太福晋接着转脸对庆恒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方老爷谈。”
“奶奶,”庆恒说道,“我看不必谈了吧?”
“你甭管。”太福晋冷冷地三个字,就将庆恒撵走了。
方受畴心里有些嘀咕,什么秘密语言,连自己孙子都不得其闻,却要跟作为外人的他来谈?因而不免起了戒心。
“方老爷,咱们不外,且不说令叔跟郡王的那份缘,再往上数,至少也是三代的交情,‘文头武尾’那一辈是你什么人?”
这是指方观承的曾祖父方玄成弟兄,方受畴答说:“那是我高祖父一辈。”
“唷!这么说,咱们是五代的交情了。”太福晋说,“当年方学士跟先父亦常有往来的。戴名世那件案子,我听先父亲口跟我说:‘皇上把“方学士”弄错了,帮吴三桂造反的是另外一个姓方的,今年我进京,一定要跟皇上面奏。’我就说:‘何不就写个折子密奏呢?’先父跟我说:‘这一案很缠人,帮吴三桂的是方光琛;另外又有个方以智,听起来像“方学士”,三个方牵扯在一块,非面奏不能明白。再说又有噶礼跟张伯行互控一案,皇上也烦得很,只有见了面,当面分解,好在这一案牵连甚广,今年一定结不了案,等我年下进京,替方学士雪冤,一定来得及。’哪知道,就这年七月里,先父在扬州去世了。”
这些话在方受畴听来,又亲切,又困惑,一面听,一面不断地在想,太福晋这样深谈两家的交情,是不是会出什么让他交不了卷的难题?
“方老爷,因为咱们是这样子的交情,所以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事。”太福晋将声音放低了说,“郡王身后,本来应该我的长孙袭爵,可是,他的身子太坏,袭了爵不能当差,这个家,怎么能在他手里兴旺得起来?”
原来是打算废长立幼,她的孙子有几个,是看中了谁呢?
这样转着念头,蓦地里想起庆恒退出去以前的那句话,便即问道:“太福晋是打算奏请以六爷承袭?”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在折子上,这话似乎很难说。”
方受畴心想,只是说措辞不易,并没有征询他的意思,可见太福晋已经打定主意了。但这样做法,实在很不妥当,考虑了一会,觉得还是应该进忠告。
“太福晋虽没有问我,该不该这么办——”
“啊,啊!”太福晋发觉自己的疏忽,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方老爷,我原是要跟你请教,既然把我的心事跟你说了,当然是想请你替我拿个主意。”
“太福晋言重了。既然咱们是五代的交情,我不敢藏私,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不负太福晋抬举我的这番至意。”
“不错,不错。你请说吧!”
“我觉得这件事不大合适,第一,恐怕不是郡王的本意;第二,大爷跟六爷之间,只怕因此会生意见,手足不和,家也兴旺不起来;第三,袭爵如果是立嫡立长,谁也没有话说,倘或是立贤,皇上就得先查考查考,那时候也许会有变化。”
“什么变化?”
“皇上另外在太福晋的孙子当中,挑一位来承袭。那一下,岂非弄巧成拙?”
“这话倒也是。”太福晋沉吟着。
“都是太福晋嫡亲的骨肉,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如果照太福晋的办法,皇上也许会疑心,大爷不是身子不好,岂非人才欠佳?那样子,大爷一辈子都难望邀皇上的恩典了。这一层关系很重,太福晋得琢磨以后相处的日子。”
最后一句话是很含蓄的警告,太福晋憬然省悟。本来诗礼世家,看起来融融泄泄,天伦之乐,令人生羡。但亦须亲慈子孝,方能维持一个安和静谧的局面,倘或做长辈的有私心,或者不体恤晚辈的苦衷,即不免暗生怨心,即令口中不说,那分孝心也就有限了。
转念到此,倒很感激方受畴为人谋,真能不负所托,所以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方老爷,我听你的话,这层不必提了,反正宗人府有规矩的。”
“是。”方受畴问,“太福晋还有什么交代?”
“就这样了。”太福晋问,“能不能劳驾,就在这里起稿子?”
“当然,当然。”
“那我就不打搅你的文思了。”
太福晋退出,庆恒复又进来招呼,唤了个俊俏丫头来伺候茶水笔墨。方受畴略略构思,提笔便写。遗折不是贺表,用不着辞藻,不过叙到恋君之忱,要恳挚亲切,少不得停下笔来,捧着茶碗好好想一想。
“方老爷,你的茶凉了吧?要不要换一换?”
方受畴这时才发现,这个丫头明眸皓齿,长得极甜,便一面放下手中的茶碗,一面答说:“不用换了。”紧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仪方。”
“礼仪的仪,芬芳的芳?”
“不!就是方老爷你贵姓的方。”
“喔,这个无草之方比有草之芳来得好。‘仪态万方’,起得有学问。”方受畴问道,“是谁给你起的?”
“是曹家的芹二爷。”
“曹雪芹?”
“是的。”
方受畴还想跟仪方多谈一会,但刚才入内的庆恒,复又出现,不能不重新将心思放在笔墨上。
“六爷,”他搁笔说道,“你看看,行不行,有不妥之处,咱们再改。”
“是,是,一定妥当。”
话虽如此,庆恒接过奏稿,还是很仔细地看了,而且提出几点文字修饰的意见,方受畴一一照改,但还不算定稿。
“方世兄请略坐一坐,我拿大稿让家祖母过一过目。”
“好,好!我在这里等。”
庆恒一走,方受畴不由得想起仪方,一言一行,脑中清晰如见,而且牵连不断,自然而然地会回忆得那么真切。
正想得出神时,庆恒又回来了,一进门便拱拱手说:“费心,费心!家祖母要我跟方世兄道谢,稿子很好,很切实,真不容易。”
“哪里,哪里!”方受畴说,“索性我来誊正了它。”
“写折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一语刚毕,只见仪方姗姗而来,后面还跟着个小丫头,两人手中都端着朱漆托盘,进门站定,仪方向庆恒看了一眼,示意他该说话了。
“方世兄,这是家祖母送你的润笔,莫嫌菲薄。”
“不,不!原是备而不用的一个稿子,等——”方受畴忽然发觉,客气得没有道理,便把话顿住了。
“都是现成的东西,不过方世兄大概都用得着。”
那份礼物一共四样,一套宁绸的袍褂料,一个紫貂帽檐,一挂奇南香的朝珠,还有一支花翎——军机章京在一次大征伐以后,常有蒙赐花翎的机会,这有预贺的意思在内。
方受畴少不得要谦虚一番,“蒙赏花翎的日子,还早得很。”他说,“太福晋的期许,感激之至。”
“这也是盼望早奏凯功。”庆恒说道,“但愿金川的军务,早早成功了吧。”
“是,大家都这么在盼。”方受畴问道,“王爷这会儿好点了?”
“刚撬开牙关灌了药,居然没有吐出来。”
“能受药,就是好兆头。”方受畴起身说道,“我明天再来请安。”
“本来要留方世兄便饭,这样子——我也不客气了。”
11
套车回家天已经黑了,不过冬至前后,白昼最短,其实还早。心里想起皇帝登基时,便预料到十三年后便有拂逆之事,道是八字上看出来的,不由得便想起了庄培因。
原来庄培因经学深湛,精研《春秋》,对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特有心得,而精于《春秋繁露》,就必定深通五行生克之理。不妨请教请教他,看皇帝的八字中,有何奥妙。
为了打破疑团,他在寅时便已起身,到得方略馆时,不过卯正时分,庄培因刚刚起身。
“何必这么早来?交班也还早。”
“今天这一班原该是我的,应该早来。”方受畴又说,“还有件事要跟你请教,谈起来是件很有趣的事。”
庄培因也不解上谕上的这段话从何而来,如今听说是八字上的奥妙,当然大感兴趣,漱洗完了,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便坐下来取张素笺,将皇帝的八字写下来。
皇帝的八字,朝中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的人,几乎无人不知,而且庄培因不但深通五行生克之道,而且亦精于子平之学,所以很快地,不但写下“四柱”干支,而且连“五行”“十神”都注明白了。
写完搁笔,他将双手笼在衣袖中,凝神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赞叹:“真是,这样整齐的八字,拿本‘万年历’来挑,只怕一时挑不出来。”
“我对此道是外行。”方受畴说,“都说皇上这个八字,‘坎离震兑,贯乎八方’,坎离震兑,不是就北南东西么?”
“不错,也就是子午卯酉,方位四正。”庄培因指着“辛卯、丁酉、庚午、丙子”这四柱的地支说,“卯木、酉金、午火、子水,五行缺土,就是缺得好。”
“这话怎么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庄培因说,“咱们先看天干,皇上是庚命,也就是金命,南方丙丁火,炼西方庚辛金,铢两相称,乃成利器,所以火不能旺,金不能少。地支上这四个字,午火紧贴酉金,午火至强,而酉金软弱;午火克酉金,必至消熔,何况更有卯木生午火,哪知子午一冲,午火不能破酉金;卯酉又一冲,卯木不能助午火,然后才有铢两相称的火炼秋金,造化之奇,叹为观止。”
“阁下这番道理,在我这外行来说,是太深奥了,只请你谈一谈为什么缺土缺得好?”
“土居中央。东西南北,驰骤如风,如果当中有座山挡在那里,老兄倒想,哪里还谈得到‘贯乎八方’的那个‘贯’字?”
方受畴深深点着头说:“这道理倒是很明白,不过,我不懂,为什么今年不利?”
“今年不是戊辰吗?中央戊己土、辰戌丑四季土,干支上下皆土。所谓‘土重金埋’,就是普通金命的人,倘或他的命很强,亦不宜于多见土。”
“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方受畴细细体味,又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乾隆四年己未,不也是干支上下皆土吗?”
“不错,此所以有那年冬天,理亲王弘皙想逼皇上退位那一案。”
“那一案似乎比今年要麻烦得多,然则皇上何以不提己未年,只说戊辰年呢?”
“这因为己未之土,与戊辰之土不同。土生金,所以在‘十神’里面,土就是金的‘印’,印者荫庇,父母长官,以及其他有关系、能帮我忙的长辈,都可以称之为印,可是印有正印、偏印之分。在庚金、己未是正印,戊辰是偏印。这偏印,名为‘枭神’,又称‘倒食’,讨厌得很!”
“阁下说的这两个名目,我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一说就明白。生克以‘我’为主,‘生我’‘我生’,你不能不懂吧!”
“这还能不懂?‘生我’者父母,‘我生’者子女啊,”方受畴突然领悟,‘生我’是‘印’,扩而充之,长官亦是;‘我生’为子女,则部属亦算在内。是吗?”
“对!‘生我’有‘正印’‘偏印’之分;‘我生’亦有两种,名为‘食神’‘伤官’,这是帮我生财的两个儿子,亦就是两个帮手,多主聪明颖秀,但性情有正邪之分。‘食神’讲理,‘伤官’就讲手段了。”庄培因谈到这里,停下来想一想说道,“我这么谈,怕你不大明白,举个比方吧。州县官办事,顶要紧的是靠哪些人?”
“幕友当然是少不了的,此外——要一个好捕头。”
“你懂窍门了!”庄培因欣然说道,“这一文一武,就是‘食神’‘伤官’。再说‘偏印’就是州县衙门的‘官亲’。这其中的关系,你去细细参详好了。”
在这方面,方受畴的见闻很广,因为他学过刑名,也曾随他的老师在县衙门帮过忙。“官亲”——刑县官的岳父、舅舅、叔叔的脸嘴看得多了。此辈仗着是州县官的长辈,勾结书办、捕快,包揽讼事,浮收钱粮,多方敛财。不用说,对州县官绝无好处。
“我懂了。”方受畴恍然大悟,“官亲要做坏事,幕友一定要提醒‘东家’,不可纵容。所以只要有持正的幕友在,官亲就不容易畅所欲为,但捕快、书办巴不得跟官亲勾结,书办还有幕友约束,捕快可是没有不巴结官亲的。”
“偏印之所以别称‘枭神’‘倒食’,就因为偏印专克食神之故。”庄培因说,“咱们回过来再谈皇上这个八字。皇上的‘正印’,自然是皇天后土,祖宗神祇,无时无刻,不在庇佑皇上;但皇上有了‘偏印’,好比跟州县官在任上的老丈人、叔太爷,只会添麻烦,不会有好处。此所以乾隆四年己未不足为虑,可虑的是今年戊辰的两个‘偏印’。”
“那么,”方受畴问,“谁是皇上的‘偏印’呢?”
“这不过是命理上虚托的说法,不必真有其人。”
“依我看,似乎真有其人。”
庄培因有些诧异,细想了一下问道:“你说是谁?”
这时厨子来开点心,蒸饺、小米稀饭、烧饼果子,还有酱菜,“两位老爷趁热吃吧!”厨子大献殷勤,“今天的蒸饺是三鲜馅儿的。”
“吃着聊吧!”庄培因又问了一句,“你说是谁?”
“阁下倒猜上一猜。”方受畴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先虚晃一招。
“庄亲王?”
“不大对吧!”方受畴说,“庄亲王这几年,唯皇上之命是从,从没有做过掣肘的事。”
“那么,”庄培因迟疑着说,“莫非是今年正月才晋封的恂郡王?”
恂郡王名为晋封,其实是复爵,他早在康熙年间便封过恂郡王。皇帝对这位“十四叔”颇为尊敬,自大金川军务一开始,因为恂郡王曾经用兵西陲,对川边的情形,相当熟悉,皇帝更是常常向他请益,恂郡王亦尽心指点,是皇帝最佩服的一个人。
“恂郡王本身就像‘食神’,像用岳东美,听说就是恂郡王的建议。他不是偏印。”
“既然都不是,只有请你自己说了。”
“我看当今的皇太后倒有点像。”
庄培因大感意外,但细细想去,却又似乎有点道理。皇后的郁愤难宣,最后竟致投河自沉,说起来跟当今的皇太后、以前的圣母老太太,不无牵连。皇帝与傅太太的那段孽缘,成于她侍奉太后之时,生下福康安,又是太后庇护,养育在慈宁宫,这一切使得孝贤皇后伤心的事,推原论始,都由太后而起。
正想得出神时,庄培因突然警觉,定定神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边,将写有皇帝八字的那张素笺,扯得粉碎,捏成一团,又放入口中咬嚼了几下,方始吐入废纸簏中。
“咱们就谈到这里吧!”他庄容说道,“多言贾祸,我辈日侍禁中,尤当深戒。”
这是前辈告诫的语气,方受畴悚然警惕,站起来答一声:“是,是。谨受教。”
于是饱餐早食,冒着凛冽的西北风,由方略馆到军机处“南屋”,庄培因陪着方受畴交班,检点文件,颇为费时,头班的章京陆续也都到了。
刚交完班,有个苏拉进门,略略提高了声音报道:“来中堂请方老爷。”
“来中堂”便是武英殿大学士来保,他是傅恒统兵西行以后才入军机,同时接替傅恒在内务府“掌印钥”的职司。方受畴跟他素无渊源,忽然请去见面,颇有突兀之感,但念头一转到平郡王府,心里便有数了。
“平郡王昨儿晚上出事了。”来保问道,“只怕你还不知道?”
“是。”方受畴蹙眉答说,“真不幸。”
“听说平郡王的遗折,是你的稿子?”
“是。”
“是怎么写的?”
方受畴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但仍旧据实而答,将内容要点说了个大概,只是未提到他跟平郡王太福晋曾经细细商量的话。
“有没有提到,让谁袭爵?”
“这是不必的。”方受畴答说,“国家自有制度,而且恩出自上,亦不宜妄请。”
“好!”来保点点头,“很妥当。”
方受畴不作声,略停一下,看来保没有再说什么,正想退出时,来保却开口了。
“今儿是你该班?”
“不!已经接了。”
“那你就歇一会儿再走。”来保说道,“回头我面奏皇上,看有什么恩典,你可以顺便给平郡王府送个信儿。”
话刚完,苏拉来报,“叫起”了。于是由张廷玉领头,全班在养心殿西暖阁觐见。
“刚才我听侍卫面奏,平郡王去世了?是吗?”
这应该由领枢的张廷玉回奏,但他不知其详,便略略挪一挪身子,回头看了一下,示意跪在他后面的来保答话。
“是。”来保答说,“昨儿晚上亥初一刻去世的。”
“遗折递进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据奴才所知,奏稿已经预备好了。”
“平郡王也是个福薄的人。”皇帝叹口气,“我原想重用他的,哪知道他太忠厚了。”
忠厚就不能重用?仿佛这倒是一种恶德。臣下都不敢接话。
“处世待人要忠厚,为国家办事就不同了。忠厚乃老实之别名,老实乃无用之别名。”
如此转弯抹角来解释忠厚,仍旧使得臣下不能赞一词。但作为首辅的张廷玉,不能始终沉默,便即迎合着皇帝的语气说:“平郡王虽老实无用,不过忠心耿耿,一生勤敏,亦是一位贤王。”
“敏则有之,贤则不足,他亦自有可取的地方。”
张廷玉将这话记住了。拟谥是内阁的职掌,他已决定,拟平郡王的谥,将“敏”字列在最前面。
“平郡王天性很厚,从小在上书房就看得出来,先帝亦是因为他没有一般少年亲贵骄矜浮夸的恶习,是讷尔苏的跨灶之子,所以命他袭爵。后来派他带傅尔丹主持北路军务,就显出他的无用来了。当年除了献马、筑城两事以外,可说一无表现。不过,他虽无用,尚未偾事,较之讷亲、张广泗又强得多了。”
“是。”张廷玉答说,“当时平郡王从乌里雅苏台上奏,说行军以驼马为先,喀尔喀扎萨贝勒等人,远献驼马,不求偿值,是不私所有。如今王公贝勒,圈地之中都有牧场,养得有马,莫非就没有内疚之心。因此,平郡王也献了五百匹马。先帝当时很许他能实心为国。至于张广泗,不独辜恩,而且亦有负平郡王的栽培。”
张廷玉这话,对张广泗是落井下石。张广泗为鄂尔泰所识拔,而张廷玉与鄂尔泰不和,张广泗便不大买张廷玉的账,想起旧恨,加遗一矢,但亦不免伤及平郡王了。
“张广泗是镶红旗。平郡王不能破除情面,遇事总替他说好话,正受忠厚之累,亦是他无用的明证。”皇帝接着又说,“张广泗误国之罪甚重,解送到京,我一直没有问他,就是怕亲鞫的时候,以他的奸狡好诿过于人,会有对平郡王不利的话,那时候我就很难处置。”
“皇上保全平郡王的恩德,平郡王地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涕零。”
“我倒真是想保全他。可是,他有病的人,这件事念兹在兹,心情宽不下来,怎么能调养得好?‘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平郡王的性命,可说一半送在张广泗手里。”
“如今平郡王既已去世,皇上保全他的苦心,亦为臣下所共知,则为端正纪纲起见,张广泗的处置,应早请圣裁。”
“说得不错。”皇帝点点头,喊一声,“汪由敦!”
“臣在。”汪由敦将身子略略往中间一移,俯伏在地。
“你回去告诉阿克敦,预备亲鞫。”
“是。”汪由敦说,“日子定在哪一天,请旨。”
“你们去挑好了。”
方受畴一出了宫,驱车直投平郡王府,但见重门洞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地在布置丧仪,正院高搭席棚,里外白茫茫一片,布幔为西北风吹得“卜落、卜落”地作响;正门石狮子两旁正陈设郡王的仪卫。照墙下有七八个剃头挑子,王府官员护卫,顾不得露天风大,趁未成服以前,赶紧都先剃了发。门房刚刚剃完,一眼看见方受畴,急忙上来招呼。
“六爷呢?”方受畴说,“我有要紧事跟他谈。”
“是,请跟我来。”
门房将方受畴带到二门内的一个院落,是治丧之处,庆恒正在忙着,方受畴只好在南面一间空屋等候。
滴水成冰的天气,屋子里又没有生火,方受畴冻得快无法忍受时,才见庆恒露面,他两眼红肿,形容憔悴,进门便跪下给方受畴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方受畴避在一旁,搀起庆恒问道,“遗折递了没有?”
“正要递。”
“来大人关照,得改一改。”
“喔!”庆恒茫然地望着他,有些神思不属似的。
“六爷,”方受畴忍不住直说,“这儿太冷,请你换个地方,我好动手改奏稿。”
“喔,喔,真正对不起!”庆恒这才想到,“先伯父之丧,我亦是苫块昏迷,慢客之罪,该死,该死。”
换到北面的屋,在火炉旁边喝了口热茶,方受畴缓过气来,方能从容道明来意。
原来来保因为皇帝谈起平郡王当年献马,颇有嘉许之意。他知道平郡王在关外有一大片牧场,老平郡王生前管过上驷院,挑了一班好手到他的牧场去经营,将马养得极好,如果遗折中再一次献马,当能宽邀恩典。
“多谢来中堂,更要多谢方世兄。”庆恒沉吟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亦不必请示家祖母了,就这么办,劳方世兄的驾,改一改奏稿。”接着,便叫人去将誊稿的笔帖式找来。
“当初王爷献马的原奏,总有存稿,不知道能找得到不能?”
“这,怕难找了。”
“那就算了。”方受畴问,“听说当初是进五百匹,如今呢?”
“这得问一问,你请宽坐。”说完,庆恒走到对面屋子里,问清楚了来说,“如今只能进两百匹。”他问,“方世兄,你看是不是少了一点?”
这话问得奇怪!是多是少,只有他自己看情形,才能判断,旁人何能置喙?转念又想,大概庆恒是想多进,而有人不赞成,所以他才这样问,如果答一句:“好像少一点。”他就可以再去争了。因此他问:“六爷的意思呢?是不是觉得少了一点。”
“是的,我觉得最好这一回也进五百匹。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明显地看得出来,王府的意见很多,庆恒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凡事都可做主了。
12
遗折一递上去,第二天一早便奉到朱批:“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着,今闻患病薨逝,朕心深为轸悼。着赐银两千两治丧,派大阿哥携茶酒往奠,并辍朝二日,其应得恤典,仍着察例具奏。”
紧接着恤典也下来了,谥敏,祭赐两次,照例建碑。就一般王公的例子来说,不算菲薄,但以平郡王与皇帝的感情而论,似乎还应该优厚些。太福晋为此,颇感委屈,不过往来的女眷们大多不解其中有什么讲究,太福晋亦就只跟少数至亲,透露了心里的感觉。
“那时你还没有过门。”她向马夫人说,“如今的太后,那时候跟她娘老子一起从杭州到江宁,长得又丑,又不爱干净,到处惹厌,我跟丫头们说:‘人家是好人家女儿,别亏待她。’丫头都说她蠢,话又听不懂,不爱理她。她老子看她不得人缘,想把她送回去,交给她叔叔。她哭着不肯,后来还是我说了一句,她老子才不作声。为此,她娘还叫她替我磕过头。哪知道——唉!”太福晋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除了宫中先朝的妃嫔以外,再没有受过当今太后大礼的人,但这不足以为荣,因为无法炫耀。马夫人心想,怪不得太福晋从没有朝见过太后,一年三节,命妇进宫参见时,总是先期谕免,当时以为太后对太福晋有什么不满之处,到此刻才知道这么相见彼此都会觉尴尬的曲折在内。
“当今皇帝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都被欺侮,尤其是他三哥,更瞧他不起。只是咱们家照应他,皇上八九岁的时候,常到咱们家来,见了我叫‘婶婶’,有一回跟我说:‘我的亲哥哥就是福彭。’可是如今也忘记了。”
听太福晋发牢骚,马夫人不敢搭腔,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听说皇上小时候是养在勤妃宫里?”她问,“勤妃的老太爷、老太太,我们是都见过。”
“勤妃跟密妃,都是老太爷去物色来的。勤妃苏州人,姓王;密妃还是海宁陈家的。不过——”太福晋说,“皇上养在勤妃宫里,也不怎么痛快。”
原来勤妃王氏与密妃陈氏,同时进宫,而且几乎亦同时得子,密妃生的便是皇十六子允禄,继承了庄亲王的爵位及家财;勤妃生的是皇十七子允礼,便是已薨逝的果亲王。
“勤妃是苏州美人,照例应该比密妃得宠,但康熙爷倒是常在密妃宫里传晚膳。为什么呢?”太福晋自问自答,“因为十六、十七两个阿哥,虽都一样聪明,癖性不同,十七阿哥好文墨,十六阿哥人比较实在,脑筋很清楚,康熙爷教他什么‘勾股’‘开方’之类的算学,一学就会,这对了康熙爷的劲,康熙爷常说他的天文、算学、火器,得了西洋的真传,在咱们中华是失传的绝学,可惜阿哥之中,除了三阿哥诚亲王略知皮毛以外,竟没有一个皇子想传他的绝学。到了晚年,居然有这么一个小儿子能做他的学生,自然很高兴,这就是康熙爷常住在密妃宫里的缘故。”
“听说,”马夫人问道,“当今皇上也是康熙爷的学生?”
“勤妃不高兴就在这里。”太福晋说,“当今皇上只好说是他爷爷的徒孙,那时他常常去找十六阿哥,问这问那的,十六阿哥也肯尽心教他,尤其是练火器,一定得有伴儿,有较量才有趣。侍卫都会火器,好手也不少,可是陪着十六阿哥练,总是让着他,不肯把本事使出来,这样十六阿哥很不痛快,可是真要一比,又差着一大截,也没有意思。只有他这个小侄儿陪着他练,才能把他的兴致给引了出来。有时候康熙爷也在一起打火器,祖孙三个玩得挺带劲的。”
“怪不得说当今皇上从小蒙康熙爷宠爱,这话,也不是没影儿的。”
“那——”太福晋摇摇头,“咱们就不提雍正爷的说法了。只说勤妃,看当今皇上常到密妃宫里,便不大高兴,说他没有良心,不大有好脸子给他看。当今皇上小时候受的气可多着呐。”
马夫人也听说过,皇帝对他的两位叔叔,表面上似乎无分轩轾,其实待庄亲王比待果亲王好得多,原来这也是有缘由的。
正在谈着,丫头来报:“六爷有事要跟太福晋当面回。”
于是有两个亲友家的女眷起身回避,马夫人却被太福晋一把拉住了说:“你是舅婆,坐着。”
庆恒进门招呼过了,看一看马夫人,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说了来意:“宗人府通知,明儿大阿哥来奠酒。有人说:得备一份礼酬谢劳步,奶奶你看呢?”
“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减,咱们照规矩办,你又何必来问我?”
“是——”庆恒嗫嚅着说,“这份礼不能太寒碜。”
“喔!”太福晋问,“你跟你大哥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
“他让我来跟奶奶回。”
“哼!”太福晋冷笑一声,“他总想把我剩下的一点东西挖光了才甘心。”
庆恒不作声,马夫人不便插嘴,局面冷在那里,有些发僵了。
终于还是太福晋自己打开了僵局,“你打算送点儿什么呢?”她问。
“不能送钱,也不能送太花哨的东西,总得要雅致而贵重的东西才好。”
“皇上的大阿哥,什么贵重的东西没有见过?”太福晋想了一下问,“大阿哥喜好什么?”
这一下将庆恒问住了,“倒没有听说过。”他说,“得打听一下。”
“打听明白了再说。”太福晋交代,“马上去打听。”
居然一下就打听到了,大阿哥喜好的是字画古书,而平郡王府少的就是这两样,太福晋想“投其所好”的打算,看来行不通了。
“只有跟舅舅家去商量了。”太福晋转脸向马夫人问道,“老太爷留下来的东西,总还有吧?”
这是指曹寅的收藏。经过雍正五年的抄家,便有剩余,也都归了曹;马夫人不便说实话,只好这样答说:“我得回去问雪芹。”为了表示她急人之急,便即站起身来说道,“我马上就回去查一查,回头让雪芹来回话。”
“不必这么急。”太福晋向庆恒说,“看你四舅公在不在?”
这是指曹。他从平郡王去世那天起,便每天到王府来照料,主要的职司是陪吊客,这天也在,一请就到。
“咱们先商量商量。”曹明白了事由,从从容容地答说,“送些什么,看现成的有什么,缺什么再想法子找。”
“要送总得四样。”庆恒说道,“一幅字、一幅画、一部古书,再配上一盒好墨,或者一方有来历的砚台,也就差不多了。”
“提到砚台,我倒想起来了。”马夫人说,“咱们家的那方红丝砚,也是有来历的吧?”
“怎么?”太福晋惊异地问,“红丝砚找到了?”
“是。”马夫人歉疚地答说,“大前年到张家湾理旧东西,在一口书箱里找到的。当时就想,太福晋问过这方砚台,既然找到了,应该来告诉太福晋,后来不知一混,竟把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该打!”
太福晋点点头,脸上是很难令人索解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感慨,也还有些若有所思与迷惘的神色。
“这方红丝砚不能送人,也不必留在你那儿,给我吧!”
“是。”
“提起这方红丝砚,不知道老太太跟你谈过它的来历没有?”
“没有。”
“老四呢?”太福晋看着曹说。
“我只知道是祖传的。至于这方砚台的好处,记得雪芹做过一篇考据。”曹又说,“对了!我还听雪芹说过,《朴村诗集》里面有一首诗,似乎也是谈这方红丝砚。”
“我回去就问芹官。”马夫人接口说道,“明天我让他跟太福晋当面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