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费了好些工夫,曹雪芹终于将他所作的那篇《青州红丝砚考》,在一本诗集中找到了。

这篇考证中说,首先引证宋太宗朝的状元苏易简,所著“文房四谱”之一的“砚谱”的记载:“天之下砚四十余品,青州红丝石第一。”接着又引顺治年间余怀所著的“砚林”,说“砚之美者,无出端溪之石,而唐彦猷作《砚录》,乃以青州黑山红丝石为冠。”指出“黑山”有误。

他说,山东青州府多山,益都县东南青山、黄山,亦有黑山,是在益都西南、博山之东。青山、黄山、黑山都以本山所产石头的颜色命名,黑山之石皆黑。青山之石深青细润最有名,黄山之石,其色黄赭。而唐彦猷记红丝石说:“理黄者其丝红,理红者其丝黄。”恰与黄山之石具黄赭两色相合,因而考定红丝砚出于黄山而非黑山。

红丝砚的好处,苏轼、陆游的笔记中都谈过,却都引用唐彦猷的话,至于唐彦猷本人的说法是:“文之美者则有旋转,其丝凡十余重,次第不乱。姿质润美发墨,久为水所浸渍,即有膏液出焉。”

曹家祖传的这方红丝砚,正就是唐彦猷所说的美石,底子是深黄色,砚面上一大圈红丝,好像老木的年轮那样,一重又一重,细数一下,计有十七圈之多。

曹雪芹试过,将红丝浸入清水中一天,取出阴干,砚上一直有滋润的水汽,说“膏液出焉”,似嫌夸张,不过贮入砚盒,三五天墨渖不干,却是事实。

这是曹雪芹的旧稿,如今旧事重提,听曹说到张云章有一首诗,其中亦有关于红丝砚的描写,便须找出原作,做一番新考了。

张云章其人,曹雪芹听他祖母谈过,是当年曹家全盛时,众多清客之中,往来踪迹较密的一个。他是江苏嘉定人,康熙初年,嘉定有个县官陆陇其,是雍正年间从祀文庙,与汤斌齐名的理学名臣,张云章便是由陆陇其“县试”取中的秀才,执贽拜师,学问很有些根柢,所以颇为曹寅所看重,他的《朴村诗集》便是曹寅在扬州开书局刻《全唐诗》时,附带替他刻印的。

《朴村诗集》中与曹寅酬唱的诗很多,一首一首翻过去,终于找到了,题目叫作《闻曹荔轩银台得孙却寄兼送入都》,荔轩是曹寅的别号,他加衔至通政使,这个官职在宋朝称为“银台司”,所以有此称呼。计算这首诗应该作于康熙四十八年。

看第一句,曹雪芹便知所谓“得孙”,是指他出生未几便夭折的长兄,那句“天上惊传降石麟”诗下有注:“时令子在京师,以充闾信至”,贺人生子,称为“充闾之庆”。其时他的父亲曹颙正在京师当差,当他祖父准备进京述职时,恰好有得孙的喜信,预定回江宁后,举行汤饼宴,所以这首诗的结句是:“归时汤饼应招我,视砚传看入座宾。”

这方“祖砚”便是红丝砚。但它的来历,似乎“母亲”与“四叔”都不甚了了,最使曹雪芹不解的是,祖母在世之日,何以亦从未谈过?那么,如今还有什么人,能为他解说呢?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何谨,“老何,”他说,“既然‘祖砚传看入座宾’,见过的人一定不少,怎么我从未听人提过这方红丝砚?”

“诗是那位张先生这么说说而已。当时老太爷本来打算回来之后,做‘双满月’大大请一回客,哪知道,等老太爷到京,你大哥已经惊风不治,没有汤饼宴,亦就无所谓‘传看’了。”

“可是,”曹雪芹仍有疑问,“老太爷的《楝亭十二种》,有一篇《砚笺》说,‘红丝砚为天下第一石,有脂脉助墨光’,这样一件难得的珍物,为什么老太太亦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提起来不是什么好高兴的事,何必提它?”

一听这话,曹雪芹越发诧异,急急问道:“莫非其中还有一段不如意的经过?”

年高八十的何谨,精神矍铄,记忆不衰,从容答说:“提到这段经过,只怕太太跟四老爷都未必清楚,太福晋或许有点知道,也不会多。”

“那,我是找对人了。”曹雪芹欣慰地,“你快说吧!”

“不忙。你先得把《楝亭诗别集》找出来——”

“那是现成的。”说着,曹雪芹便走向书架,待去取他祖父的诗集。

“不对!这是第三回刻的,连第二回的都不行,要初刻本。”

“为什么?”

“老太爷有一首诗,只有初刻本才有。”

这可费事了,找秋月、杏香一起帮忙,寻寻觅觅,始终不见有初刻本。

“初刻本原来就刻得不多。”何谨思索了好一会说,“我仿佛记得锦儿奶奶夹丝线的那本书,好像是初刻本。”

曹雪芹心急,当时便打发桐生送杏香去看锦儿,果然桐生带回来一本《楝亭诗别集》的初刻本。

何谨接过来,略为翻一翻就找到了,那首诗在第一卷第十五页上,题目叫作《咏红述事》,是一首五言排律,曹雪芹一眼望去,最怵目的是,诗中有两个“墨钉”,亦就是挖去了两个字,不言可知,这两个字是犯忌讳的。

“‘谁将杜鹃血,洒作晓霜寒。’”曹雪芹念了两句,停下来说,“是咏的红叶。”

“不光是红叶,你再往下念。”

于是曹雪芹又念:“‘客爱停车看,人悲仗剑寒。昔年曾下泪,今日怯题笺。’”他又停下来了,“这首诗很怪。‘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后面又用红叶题诗的典故,应该六句一气呵成,何以中间又挟上一个苏武的典故,‘蹈其背以出血’?”

“这首诗的毛病就在血上面,你再念。”

“‘宝炬烟销尽,金炉炭未残。小窗通日影,丛店杂焰燃。睡久犹沾颊,羞多自倚栏。爱拈吴线湿,笑润蜀丝干。一点偏当额,丹砂竞捣丸。弹筝银甲染——’”

念到有“墨钉”的地方了。这首排律是照试帖诗的做法,用各种情景来描写一个“红”字,刚熄的烛芯,在燃的炉炭;窗纸残阳,旅舍烤火;睡得太久或者少女害羞,避人倚栏,脸贴在柱子太久而生的红晕;以及用“烂嚼红绳,笑向檀郎吐”的词意,还有女孩用丹砂点额,捣烂凤仙花染指甲。下面对“弹筝银甲染”的那一句,挖掉了第二、第三两个字,成为“刺背□□圆”。

“这两个是什么字呢?”曹雪芹想了一下,很轻松地说,“对了!应该是‘金针’,用岳母刺字的典故,金针刺背,是一个个的红点,所以叫作‘刺背金针圆’,啊,不对!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第三个字非用仄声不可,不能用‘金’字。”

“芹官,你说得不错,不是‘金’,不但平声,而且前面有‘金炉炭未残’,也犯重了。”

“那么应该是什么‘针’呢?”

“这很容易,你多想一想。”

“绣针?”

“对!绣针。”

“这两个字何以犯忌讳呢?”

“忌讳的不是两个字,是一句诗,这句诗的典故,实在是典故中提到的一个人,在当时是犯忌讳的。”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来“岳母刺字”中的岳飞犯忌讳。清朝皇帝出于女真族,“爱新觉罗”的本意是金;清朝之清,实由辽金之金而来,岳飞与金对敌,亦就变成清朝的仇敌了。

“当时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时候。还有件事,就不但是咱们包衣人家,连真正满洲八大贵族都很眼红,那就是咱们姑太太配了老王爷——”

这一段缘由,曹雪芹倒是听过不止一遍了。平郡王是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多少满洲世家巨族,想跟平郡王联姻,但圣祖“拴婚”,将曹大小姐指名许配平郡王讷尔苏。

包衣家的女儿成为王府的嫡福晋,真正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不知羡煞了多少出身于内务府的显宦。

“老太爷一向谦和好客,不论什么人的缘都要结,皇上左右的人,更是没有一个不敷衍到的,可是到底太满、太盛了,就有人在康熙爷面前进谗,说的就是这首诗。”何谨又说,“明朝的遗老,没有一个不跟老太爷好的,这原是当初老太爷奉旨笼络——”

笼络前明遗老,以及名虽不彰而矢志反清的岩壑之士,原是圣祖的伟略远见,除了特开“博学鸿词”制科以外,曹寅受命秘密活动,为清朝所收揽的人心,更是圣祖削藩治河、打定清朝基业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可是进谗的人,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委,竟拿“刺背绣针圆”这句话,指控曹寅鼓动前明的遗民志士“精忠报国”。幸而圣祖英明,深信曹寅的本意无他,置之不问。

“话虽如此,老太爷怎么敢大意?本来书版刚刻出来,就有清客说这句诗不妥。”何谨又说,“这句诗之不妥,是第一,芹官你刚才看出来的,前面六句应该一气呵成咏红叶,来入‘刺背’见血这一句,格外显眼。其次,这首排律一共廿二句,变成十一夹——”

“是啊,”曹雪芹插嘴说道,“从来排律哪怕多到一百韵,总是成双的,何以会变成十一韵?”

“这是老太爷搜罗‘红’的典故,再没有得可说了,马马虎虎就变成十一韵。无心之失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又是一番说法了。老太爷一想不错,因为版已刻成,只好拿‘绣针’两字,换上‘墨针’。后来觉得还是不妥,书也没有多发,毁了版再印第二次,干脆把这首诗拿掉了。”

“怪不得!”曹雪芹说,“第一次印的本子,连我都没有。”

“回来再说那方红丝砚,是康熙爷‘拴婚’不久以后的事,苏州有个卖古董的,姓胡,外号‘胡老实’,来兜这方砚台——”

“慢来,慢来!”曹雪芹急忙插进去问,“不是祖传的吗?”

“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何谨接下去说,“那胡老实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活了,他说他久知这方红丝砚的名气,想觅了来卖给老太爷,机缘不巧,未能如愿;这回听说大小姐嫁了贵婿,心想那方红丝砚不就是‘镶红旗’的好兆头吗?于是再去找那收藏的人家。他说:‘我跟人家说,凡是宝贝都有它的主儿,不该得的得了,是祸不是福,这叫‘庶人无罪,怀璧其罪’,这方红丝砚天下第一,不错,不过他的主子姓曹,人家女婿是镶红旗的王子,早就应在这方红丝砚上了。合该是人家的东西,你不如脱手得个善价为妙。’那家人家肯了,不过开的价吓人一跳。”

“怎么呢?”曹雪芹说,“就算漫天要价,也可以就地还钱,而且总也得有个说法。”

“自然有说法,据胡老实说:原主自以为这方红丝砚,底子跟‘田黄’一样,田黄是论金子算的,多少重就是多少两金子,他也得论金子算。”

“好家伙!那方红丝砚,怕不有几斤?”

“不多,四斤半,七十二两金子。”

“老太爷照给了?”

“明摆着是敲竹杠,也只好让他敲。”何谨说道,“为了镶红旗王子买这方红丝砚,还让人家敲了竹杠,这要说出去有多寒碜!所以托名祖传。”

“是这么回事。”曹雪芹想了下说,“当时的经过,太福晋当然知道?”

“大概知道。”

“如今她要这方红丝砚,我得给她送去,要问起当年的情形,我怕说不完全,最好你陪我一块儿去。”曹雪芹又问,“后来是不是因为那首诗的缘故,连带红丝砚也给冷落了?”

“可不是。人家已经在妒忌镶红旗了,何能再拿镶红丝的砚石来炫耀?”

何谨的话在曹雪芹的心湖中,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自从抄家归旗以来,淡忘的辛酸,又让他感受到了。多少年来,他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家门不幸,是从祖父在扬州病故以后才开始的,在他生前都是好日子,甚至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圣祖专差赏赐来自西洋的、治疟的特效药,亲笔标明服用的方法,以及比递送紧急军报还要严格的程限,祖父是死在应该一无所憾的浩荡皇恩之中,哪知即令是全盛之时,也是充满着种种令人不安的疑惧。这样说起来,祖父可能没有一天过的是舒坦的日子。

对于他的从未见过的祖父,曹雪芹觉得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感到亲切过,他忽然觉得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祖父垂泪。

“芹官,”何谨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亦颇为伤感,“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一个人,不管你怎么样想把自己的命跟运抓在手里,可是办不到!富贵荣华,转眼成空。横逆之来,往往事先毫无征兆,到你发觉不大对劲,还来不及细想一想,变化已经来了。这两天,我看兆头又不妙了。”

“你是说王爷去世?”

“芹官,这件事你别小看了!”何谨很认真地说,“关系很重。”

听他这么说,曹雪芹就无以为答了。他想不出有没有平郡王福彭,会有什么重大的关系,这几年平郡王已不大管事,曹与曹震的差使不坏,都是他们自己巴结,受内务府大臣的提拔,说起来他也出过一臂之力。既非由于平郡王的奥援,当然不会受平郡王去世的影响。

何谨从他的脸上看到他心里,便用略带开导的语气说:“人在大树下面,只觉得阴凉,不会想到是托大树的福。王爷这几年虽没有什么照应,可是咱们也没有什么不如意,这就是有王爷的影儿遮在前面,倘或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还可以请王爷出来挡一挡。以后呢,你看着吧!”

“怎么?”曹雪芹问,“只要自己多小心,不出错!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你能保得住不出错?而且,就算不出错,也不能包你无事。我看得多了,内务府的人,天生下贱,看不得人好,一看人好了,就会打主意。”

这话入耳心惊,但亦不免将信将疑,“真的是这样子吗?”他问。

“老太爷就是一个例子,他在世的时候,得罪过谁了?用了个岳母刺字的典故又算得了什么?就有人打算扳倒他。喔,我又想起一个人,岳大将军,不也是同样的例子吗?”

何谨是指岳钟琪,曾有人说他是岳飞之后,亦是天生与清为敌的。这重公案出在雍正年间,曹雪芹当然很清楚。

事在雍正六年九月,代年羹尧而为川陕总督的岳钟琪,手握三省重兵,驻节西安,有一天有个名叫张熙的人,到总督衙门投书,岳钟琪拆开来一看,函中有函,称岳钟琪为“天吏元帅”,自称“南港无主游民夏靓”,函中列举雍正的过失九条:弑父、逼母、杀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用佞。又说,清朝是金人的后裔,而岳钟琪是岳飞的后裔,与金世仇,如今手握重兵,身居要地,应该乘时起义,恢复明室,且为宋朝复仇。

岳钟琪大吃一惊。在此以前,成都已有谣言,说他要起兵造反,亦是拿为宋明复仇作为他要造反的理由;岳钟琪上疏自辩,虽蒙皇帝谅解,说这几年谗言岳钟琪的“谤书盈箧”,但他深信岳钟琪忠贞不贰,并命四川巡抚严究谣言的来源。

但岳钟琪知道,雍正的疑心病极重,而且向来使用先奖许,后翻脸的手段,眼前的安抚,并不表示他真正的信任,现在又有这样一个人来投书,越发会加重雍正的怀疑。

因此,他对处理这件事,非常慎重,处处站稳地步,先把臬司硕色请来,说明经过,将硕色安置在一间密室中;而相连的另一间密室,则是他接见张熙之处,命坐赐茶,颇为礼遇,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他夏靓是什么人。

张熙只说是他的“老师”。再问他以及他的老师的住址,张熙便不肯说了,只说“老师”只命他来投书,他非所知,至于他本人,连年漂泊,并无一定的住址。

其时陕西巡抚西琳,得信赶到了,此人是个草包,贸贸然闯入密室,大声喝问,问不出实话,一怒之下,叫仆役动手“掌嘴”。岳钟琪虽是总督,但汉人遇到跋扈的旗人,即令是属下,也只能容忍。好在他的目的只求表明心迹,便任凭西琳去处置。

倒是硕色头脑比较清楚,急忙出面阻止,悄悄劝告西琳,此人有备而来,莫说“掌嘴”,便行杖,亦未见得能有实供。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如所本无供,熬刑不过,胡说一通亦是常有之事。那时他的话无从判断真假,如何复奏?

岳钟琪亦认为这样的大案,如果不能以实情复奏,不但是他本人,巡抚与臬司亦脱不得干系。因而建议,仍旧由他来处理,只请西琳与硕色从旁监视好了。

于是岳钟琪好言相慰,推衣解食之余,提议与他一起在神案前焚香设誓,这样才把张熙的实话骗了出来。

原来所谓“南海无主游民夏靓”本名曾静,字蒲潭,湖南郴州永兴人,在安仁县设馆教书,由于偶然的机缘在郴州得读浙江遗民吕留良评选的诗文,内有严夷夏之防及井田、封建等等论说,曾静大为倾倒,特遣他的学生张熙专程到浙江石门县吕家,访求吕留良的遗书。

吕留良的儿子吕毅中,送了他一部《吕子文集》,其中多慷慨不平之鸣,曾静大受影响,反清复明的念头,油然而生,而且进一步与吕留良的弟子结成至契,谈剑论兵,大义凛然。

其时雍正杀年羹尧,杀允禩、允禟,王府属下,多充军到滇桂边瘴之地,而入西南必经湖南,沿途宣扬雍正的种种恶德,使曾静越发觉得这样的无道暴君,应该推倒,于是想到岳钟琪,因而特派张熙到西安来投书。

内幕既明,岳钟琪一面敷衍张熙,一面飞递密折,雍正派刑部侍郎杭奕禄、正白旗前都统海兰,驰驿到湖南,会同巡抚王国栋,拘提曾静,连同张熙一并解到京里。当然,吕家亦是大祸临头,吕留良的子孙门生,都是浙江巡抚李卫奉旨抄家搜捕,锒铛入狱。

曾静到京后,雍正命六部九卿,反复审问。雍正还有个破天荒的举动是,以皇帝之尊,与自称“弥天重犯”的曾静辩驳,朱笔亲书“问讯曾静口供”,先是十三条,随后又加二十四条,曾静一一服辩,不但如此,雍正还特地检出岳钟琪的奏折及他的朱批十来件,交曾静阅看,表示他们“君臣一德”,绝无如曾静所想象的,岳钟琪因为是岳飞之后,可能会起兵为宋明复仇。

这一件清朝开国以来,最骇人听闻的“钦命案”,从雍正五年秋天开始到雍正七年秋天结案,整整办了两年,内阁九卿共同拟议的罪名是,曾静谋反大逆,凌迟处死,祖父以下亲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皆斩立决;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其子的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张熙共谋,照律亦应凌迟处死。

此奏一上,谁也想不到的是,雍正竟赦了曾静与张熙,说是曾静、张熙“误听人言,今已悔悟,情有可原,特加宽宥”。又说他“望天下之人改过,过大而能改,胜于过小而不改。如实能改过,则无不可赦之罪”。可是吕留良的子孙亲族,以及门生故旧受牵连的,皆杀无赦。

对于雍正的处置,举朝骇异,私下议论纷纷,最有力的一派看法是,曾静该不该杀,姑置不论,但与吕家的情形比照,执法显失其平,因而由怡亲王领衔,抗疏力争,说曾静师徒“枭獍性成,阴谋不轨,诬谤悖逆,罪恶弥天。律例开载,十恶凡谋反、叛逆及大不敬,皆常赦之所不原,是曾静等之罪,乃三宥之所不及”,因而请求“按律处决,碎尸悬首,查其亲属逆党,尽兴歼除”。

在此以前,雍正曾特召亲贵大臣至乾清宫,亲口宣谕,说他之不杀曾静,另有隐衷,张熙投书以后,对他的来历,坚不吐实,岳钟琪无可奈何,只得“许以同谋,迎聘伊师,与之盟神设誓”,张熙始将实情供出。上谕中说:“彼时岳钟琪具奏前来,朕披览之下,为之动容。岳钟琪诚心为国家发奸摘伏,假若朕身曾与人盟神设誓,则今日亦不得不委屈,以期无负前言。朕洞鉴岳钟琪之心,若不视为一体,实所不忍。”意思是岳钟琪当日与张熙有同生共死、祸福同当的誓约,鬼神昭鉴,不可违背。如果曾静、张熙伏法,岳钟琪亦将应誓,不能独生,冥冥中将为鬼神所诛。

雍正自觉话已说得很透彻,而怡亲王等仍旧重申前请,使得他深感困扰,只好断然抹杀一切了,他说:“曾静这件案子,本来是臣下所无法表示意见的,天下后世,以我的处置为是,或以为非,都是我自己负责,与大小臣工不相干。我的决定是再三考虑过的,以前谕旨,剖析详明,诸王大臣,不必再奏。倘或各省督抚、提督、总兵等,凡有类似陈奏,由通政使将原本发还,不必呈进。”

这些上谕,辑成专书,题名《大义觉迷录》颁行各省,每逢朔望,由当地的学官,集合生徒讲解。

这本书曹雪芹亦曾读过,当时的困惑,不止一端,此刻跟何谨谈了起来,勾起重重疑云,并作一句总话问道:“先帝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居然赦免了曾静?这器量实在也太大了。”

“他没法子!非表示器量大不可。为什么呢?”何谨自问自答,“为的是要表示曾静的话,毫无踪影,都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门下所捏造的。曾静随口附和,就像‘犬吠鸱鸣’,不必理他,世上岂有听见狗跟夜猫子在叫,就要杀狗、杀夜猫子的?不但如此,他还得谢谢曾静。”

曹雪芹越发诧异,“老何!”他问,“你这叫什么话?”

“一说你就明白了。当时宫里闹得天翻地覆,雍正爷以为外面不知其详,也不敢说,等看到曾静亲笔所写的口供,才知道已经通国皆知了。不是曾静,永远没有哪个大臣或者督抚,敢把外面有这么难听的话告诉他;如果不是曾静,他不知道真相,更没有借曾静这一案来辩解的机会。岂非要谢谢曾静?”

“原来是这样的用心,不过假得太过分了。”

“做官的,没有一个不假的,当皇上的,假仁假义,更是天经地义。”

“此所以我对做官,一点兴致都没有。”

“这话——”何谨沉吟了一回,摇摇头说,“咱们这会儿不谈它。”

02

为了平郡王的丧事,曹家累病了两个人,一个是马夫人,一个是锦儿。

旗下贵族的风俗,遇有家主之丧,至亲好友都要送席,意思是孝子哀毁过甚,水米不进,以至于日渐消瘦,送席便是劝进饮食之意。这一送,当然不是一桌席,而且也不止一次。关系越深,交情越厚,送的次数越多,曹家是至亲,一个月之中,马夫人与锦儿各送过三次,每次都忙得人仰马翻,马夫人首先支持不住,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来锦儿的责任越重,因为曹家的两个姨娘,名分不正,上不得正场面,而锦儿扶正以后,便等于是“冢妇”的身份,马夫人不能去做主人,就应该由锦儿去照料,最后一次累得几乎晕倒,一回家躺下来,就得请大夫了。

曹雪芹得到消息,特地去探望,曹震虽不在家,但因跟锦儿亲如姊弟,所以直入卧内,坐在床前说话。

“瘦得多了。”曹雪芹问,“大夫怎么说?”

“没有病。”锦儿的声音很微弱,“多睡多吃喝,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两三天就好了。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表示,还是有烦心的事。曹雪芹知道,平郡王府可以不过年,他们两家还是照常,年下事多,却又分不开身来办,心里当然会烦。

“亏得你还有帮手。”曹雪芹说,“我们家也亏得有秋月跟杏香,总算把该送的节礼都送出去了。唉,这些繁文缛节真累人。”

“是啊!”锦儿说,“我真恨不得一家一家去吵架,吵断了拉倒。”

原来旗人的世家大族,最重仪礼,沾亲带故,都得应酬,往往有中人之家,因为结了一门贵亲而倾家荡产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上门吵架,大骂一通,从此断绝往来。习俗如此,不必定有仇隙,彼此遇到有危难,需要亲戚援手时,照常可以往来。

“不过,这不过烦而已。”锦儿又说,“过去了也就好了,不会老揪着心,我是别的事烦。”

“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有用。”

“何以见得?”

“你不肯听我的。”

“我听。”曹雪芹说,“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你说。”

锦儿沉吟了一会,忽又摇摇头说:“算了,说了也没有用。”

“怎么回事?”曹雪芹有些不悦,“倒像不相信我似的。”

锦儿是故意用这种盘马弯弓的神态,要惹得不高兴了,才会下决心发愤,因而又接一句:“你不能怪人不相信你,知道你不肯听人劝,我又何必多说废话?”

“从哪里看出来,我不肯听人劝?只要是好事,我一定听。”

“好!我问你,读书是不是好事?”

“当然。”

“做文章是不是好事?”

曹雪芹觉得语有蹊跷,但不能说做文章不是好事,只好点点头。

哪知锦儿非要他开口不可,催促着说:“说啊!是不是好事?”

“是的。”

“那好,眼下过年了,不必提它,一过了元宵,你就得替我读书做文章。我打听过了,后年庚午是乡试的年份,你就打算着下场吧!”

果不其然,曹雪芹一听读八股文章,就像揭开一个陈腐的墨盒一般,鼻端便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气味,便即赔着笑说:“念八股——”

“你不必讲理由,”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就干净说:我不听劝。”

一句话将曹雪芹的口堵住了,停了一下便说:“我又没有进过学,哪有资格下秋闱?”

“你当我老赶不是?”锦儿立即驳他,“你虽不是秀才,捐个监生不就下场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打听来的,曹雪芹料知唬不住她,只好先敷衍着再说,“好吧,我明年就捐个监生,后年下场。”他特意声明,“不过,我可没有把握说一定能中。”

“你要不中,就得给你派差使了。像三房那几位那样,派到茶膳房去当差,你就伺候皇上的饮食吧!”

原来曹家当初落籍在辽阳时,一共是五房,曹寅一支是老四房,老三房也是上三旗包衣,有几个派在茶膳房,倒是有油水的差使,但让人当作下人看待,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

“雪芹,你别在那里做梦。”锦儿正色警告,“你以为内务府子弟都能像你一样,在武英殿挂个名,逍遥自在,做你的大少爷?你震二哥跟我说过了,武英殿管御书处的郎中,已经发话了,说你终年到头不见人影,太不像话。如果不愿意在御书处,他打算回了堂官,把你的名字拿掉,让内务府另外派你差使;你不想做官,就当苏拉。两条路随你自己去挑。”

闲散旗人,名为“苏拉”,内务府的苏拉倒是能派在内廷,不过只是供奔走之役,比茶膳房的差使又下一等。曹雪芹心里倒又有些嘀咕了。

“太太这两天又好多了吧?”

“嗯。”曹雪芹点点头,很欣慰地说,“今儿起床,不然我还抽不出空来看你呐!”

“嗐!”锦儿大为振作,“我也起床了吧。”

“不,不!你还是躺着,多休息。”

“不要紧。”锦儿答说,“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又答应我下场,精神好得多了,这会儿心里发空,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他们叔嫂的情分虽不同,但这种场合却不便插手去扶她,便走出房门去叫丫头来照料。趁这需要回避的工夫,问知翠宝在厨房蒸糕,便径自找了去。

“你怎么来了?太太怎么样?”

翠宝一面在忙,一面跟曹雪芹说话,等把一笼蜜糕蒸了出来,他便代替丫头的差使,捧了一盘回到锦儿屋子里。

锦儿正洗了脸在拢头发,曹雪芹将蜜糕摆在梳妆台上,自己先拈了一块吃。

“今儿晚点回去不要紧吧?”锦儿问说。

“不要紧。”

“那你就在这儿吃饭,回头得替我开几张单子。”

“是开送礼的单子?”

“可不是?”锦儿答说,“你那里的都送了,我这里还没有动呢。再不送,就要落褒贬了。”

“好吧!趁早动手。”

“不行。一定得吃完了饭,等翠宝闲了来商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要看自己的力量,又要顾交情的厚薄,一年三节的应酬,真烦死人。”锦儿又关照丫头,“你跟翠姨去说,留芹二爷在这里吃饭,要添两个菜。”

曹雪芹看时候还早,便即说道:“我上震二哥书房里看看去,记得我有一本《试帖诗集萃》,他借了来看了,如今我得收回。”

说罢起身到曹震书房,在书架上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诗,便又回到了锦儿那里。

“管御书处的郎中有两个,”曹雪芹问,“是哪一个说我终年到头不见人影?”

“姓哈的那个。”

“嗯,嗯,应该是他,他佩钥匙,凡事该由他做主。不过,”曹雪芹有些困惑,“御书处我虽不大去,平时应酬也常遇见,总是客客气气的,何以一下子会打这种官腔?”

“那还不是因为王爷出事了!听你震二哥说,武英殿一带的事,皇上常跟王爷要主意,如今不能出主意了,自然就没有人看他的面子了。”

曹雪芹黯然无语。歇了有一会,只听门外有脚步声,接着帘钩微响,有人说道:“原来芹二爷在这里,怎么不说说话,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是翠宝的声音,锦儿在镜子里看着她说:“说到教人不痛快的事,他就不开口了,向来是这样子的。”

“什么事不痛快?”

“还不是官场势利四个字。嗐,别提了。”曹雪芹问,“今儿请我吃什么?”

“今儿来得巧,我做了松子核桃肉末,回头吃火烧。”

那是曹雪芹最喜爱的一样食物,做起来很费事,先用极小的火炒松子与核桃,炒酥自然有油渗出来,然后把用陈酒泡过的肉末倒进去,仍旧是小火炒,直到水分快干了,加一勺清酱与磨得极细的花椒粉。

曹雪芹一想起那种香味,不由得口角流涎,正要从袖筒里掏手绢擦嘴时,翠宝已抽出她腋下的手绢抛了过来,揶揄着说:“真正是!看你馋得那样子。”

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手绢,闻到一股香味,心中一荡,急忙将手绢递回给翠宝。

“别把你的弄脏了。”他说,“我自己有。”

“这蜜糕怎么样?”翠宝一面帮锦儿摘去肩上的发丝,一面问说。

“还没有吃呢,”锦儿答,“刚才倒有点儿饿,这会儿又不想吃了。”

“我弄那肉末,就是想给你开胃。回头还有炉鸭丝熬粥。”翠宝又问,“还想吃点儿什么?”

“行了。”锦儿答说,“咱们早点吃饭,吃完了再让雪芹把单子开出来。”

“好!”翠宝转身正待离去,忽又站住脚,听了一下说,“二爷回来了。”

果然,曹震大声咳着,走了进来,曹雪芹起身迎了出去,他见面先问马夫人的病,然后进屋,一见锦儿又惊又喜地说:“你能起床了?”

“还是起来的好,睡在那里气闷,反而添病。”锦儿问道,“你不是到西苑去了?”

“去了。”接着,曹震长叹一声,“唉!”颓然倒在椅子上不作声。

“怎么回事?”倒了茶来的翠宝问说。

“你不知道。”

见他如此,大家都不开口,翠宝也悄悄退了出去,曹雪芹茫然不解,低声问锦儿:“震二哥今天有西苑的差使?”

“你问他自己。”

“本不该是我的差使。来爷爷偏偏指名要我去照料,有什么法子?”

原来是来保特派的。听曹震的口气,便知不是什么好差使,但在内廷入值,便吃点辛苦,也是应该的,而况有了苦差使,才会有好差使调剂,这怨言发得没有道理。

他正在这样转着念头,曹震却又开口了,“这种差使,但愿以后再也不会有。”他说,“不是说我自己不愿意当这种差使,而是根本没有这样的差使,太惨了!”

这一下连锦儿都忍不住要问了:“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差使啊?”

“伺候皇上亲审——”

“啊,”曹雪芹急忙问说,“是张敬斋?”

“不是他,还有谁?”曹震又说,“王爷是早过去了,不然知道了今天这种情形,他也会吓死。”

“怎么啦?”锦儿一哆嗦,“你可别吓人!”

听这一说,曹震就不打算往下谈了,但曹雪芹急于知道下文,便看一看锦儿,回过头来说道:“震二哥,咱们上你书房里谈去。”

“好!”曹震问锦儿,“书房里生了火没有?”

“我不知道。”

“没有火。”曹雪芹刚去过,知道那里的情形,“不过也不算太冷。”

曹震最畏寒,闻言便有瑟缩的神色,锦儿知道曹雪芹急于想知道这件事的心情,便即起身说道:“我到厨房里看看去,顺便叫他们在书房里生火,你们哥俩先在这里谈,火生好了再挪过去。”

于是曹震谈亲鞫之事。这个差使名义上归御前大臣舒灵阿主办,实际上都推了给武英殿大学士来保,因为他不但管理兵部,而且也是内务府大臣,内廷差使有种种方便。

“刑部的‘八大圣人’,就数湖广司的姚青如最厉害。他说大清律例并无亲鞫这一条,所以除了案卷之外,什么事都不能管,当然更不用说把刑具拿到瀛台。可又私底下跟舒公说,内务府有慎刑司,他们可以伺候亲鞫行刑的差使。舒公一想不错,就交代了来爷爷,来爷爷推不掉就派我去照料。”

“这就奇了。”曹雪芹问,“为什么不派慎刑司的人呢?”

“慎刑司当然也派了。”曹震答说,“谁叫我是堂主事呢!说派我去看着点儿,才不会出错,我怎么能推?”

“嗯,嗯。”曹雪芹问,“出错了没有呢?”

“可不是出错了!”

“怎么回事?”曹雪芹向窗外望了一下,怕锦儿或是翠宝走来,听见了会着急。

“唉!窝囊得很。”曹震恨恨地自责,“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糊涂过。”

他因为提起来很痛心,说话少却常度,不愿意说的吞吐其词,愤慨之处,却又一再重复,曹雪芹很仔细地听了好一会,才将来龙去脉弄清楚。

原来当曹震奉派照料亲鞫行刑的差使以后,慎刑司郎中便派了个主事来跟他要主意,应该携带些什么刑具?曹震如果答一句,“该带什么带什么”便没事,因为他只不过受命在亲鞫时照料,事先该如何预备,慎刑司职有专属,当然知道,何用来问别人?错就错在曹震做了多余的一问:“平常什么刑具?”

“还不就是打屁股的板子,掌嘴的‘皮巴掌’之类。”慎刑司主事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带上这些好了。”

哪知到了亲鞫之时,张广泗答供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皇帝问一句,他答十句都不止,而十句之中,没有一句是皇帝爱听的,总而言之,便是死不认错。

“你狡辩!”皇帝怒斥,“莫非真要行刑,你才肯说真话?”

“奴才原是真话!皇上就一顿板子打死奴才,也还是这几句话。”

这下便如火上浇油,皇帝抑制盛怒,冷笑说道:“你打算着我会把你立毙杖下,好安上我一个无道暴君的恶名。你的居心险恶,由此可见。我不用刑,刑具便是虚设了。”他转脸对侍立在旁的来保说,“我要看看,所谓‘大刑’有多大威力。”

“是!”来保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曹震吩咐:“传夹棍!”

曹震一听傻了。谁知道皇帝会像县官坐堂审江洋大盗那样用夹棍?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跪下来嗫嚅着说:“夹棍没有带来,得回去拿。”

来保一听这话,脸色铁青,此时此地当然不容他来训斥部属,只好转回身去,单腿下跪,轻声说道:“皇上请暂且歇一歇。谅张广泗是何心肝,逃不过皇上明见万里,回头再问吧!”

殿廷深远,皇帝未曾听见曹震说些什么,只听来保的话,料知其中必有缘故,便一言不发地从宝座中站起身来,到便殿去休息。

这时曹震已悄悄溜了出去,找到慎刑司的主事,不说一句埋怨的话,只兜头作了个揖说:“我的亲老子!劳你驾,赶快把夹棍取了来吧!”

“唉!曹二爷,”那主事答道,“夹棍原是带了来的。你怎么不问一声,就跟来大人回说,没有带来呢?”

03

“我,”曹震向曹雪芹说,“当时差一点儿昏过去。回来问慎刑司的那家伙:‘来大人吩咐传夹棍,你怎么不搭腔呢?’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说?他说:‘来大人问的是你,你站在前面,我不便越过你去。’你听听,这不是存心的吗?”

曹雪芹心想,曹震做人一向圆滑,应酬手段更是一等,照常情说,慎刑司的人不应该这么阴损暗算。看样子是有意跟他为难,只不知是他自己得罪了人呢,还是另有缘故。

其时堂屋里已在铺排餐桌了,曹雪芹不便深谈,只泛泛地劝慰着说;“在内务府当差,常有不痛快的时候。这算不了什么,丢开喝酒吧!”

餐桌上只有曹震跟他两人,锦儿跟翠宝带着孩子在另一处吃。不过,锦儿不久便捧着一杯茶,坐在一侧陪着说闲话,有她在便觉得热闹得多了。

“二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也要让你做个见证人,雪芹已许了我了,一过了元宵就要开始用功,后年下场。”

“喔!好!”曹震抬头看着曹雪芹,眼中所闪耀的那种充满了兴奋与期待的神色,让曹雪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我那本《试帖诗集萃》,你搁哪儿了?我刚才没有找到。”

“是——”曹震想起来了,“是朋友借去看了,明儿我就要回来。”曹震又问,“雪芹,你是打算先进学呢,还是捐个监生?”

“捐监生好了。”锦儿插嘴,“进学中了秀才,少不得还要开贺什么的,耽误他用功。”

“也好!这件事归我替你办。”曹震对曹雪芹说,“你只管用功好了。后年秋闱,有一年半的工夫,把好时文念熟个百把篇在肚子里,作诗,你原来就有底子的,更不用担心了。雪芹,你无论如何得在这条路上好好下一番功夫。”

“尽力而为。”曹雪芹神情肃穆地答说。

“还有,”曹震又说,“我以前对你的想法错了。老想跟你提,见了面又想不起来,这会儿可想到了,赶紧说吧!”

曹雪芹愕然,“震二哥,”他问,“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不当差也不要紧,当个八旗名士,自成一格也不错。你还记得吧?”

“记得。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意思也差不多。震二哥,这个想法怎么错了呢?”

“以前在外面当差,不觉得怎么样,自从当了堂主事,天天在内务府,我才知道‘包衣’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先帝常说‘包衣下贱’,骂得实在不错。”曹震有些激动了,“一个人不觉得自己下贱,还不许人不下贱,这才是真正下贱。”

接着,曹震便说了许多在内务府的所见所闻,诬陷、倾轧、口是心非、暗箭伤人,无所不有。曹雪芹没有想到人心是如此险恶,锦儿更是嗟叹不绝。

“咱们曹家,早已忘记自己是包衣人家了,从老太爷当织造到现在,六十年的工夫,只当自己是书香世家。这四个字跟包衣二字,怎么样也扯不到一起。我倒问你,书香世家有些什么东西?”

“那还用说?”锦儿接口,“自然是书。”

“还有呢?”

“总还有点儿字画古董。”

锦儿又说:“就算败落了,值钱的字画古董都改了姓,总也还有几件先人写的画的破轴子。”

“还有呢?”

“‘故家乔木’”,曹雪芹答说,“必有老树。”

“好了,书、旧字画、老树,既然是世家,房子当然也是旧的。可是人家笑上三旗的包衣说:‘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这不跟书香世家的情形,正好相反?”

锦儿笑了,“哪里来的这两句话?”她说,“真缺德透了。”

“还有缺德的呢!”曹震又说,“有人说,内务府的人家,一定有四样东西,‘鱼缸石榴树,肥狗——’”

锦儿不知道他是顿住了,“只有三样。”她问,“哪里来的四样?”

曹震看一看刚买了半年,一个名叫荷叶的小丫头笑笑说道:“荷叶,我可不说你噢。”接着便补充了未说完的那句话,“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

曹雪芹跟锦儿同时大笑,荷叶却一溜烟躲开了,原来这十三岁的荷叶,正就是个胖丫头。

“震二哥,”曹雪芹言归正题,“你说的都是暴发户的情形,内务府到底也还是有书香世家的。”

“不错!不过不多,而且他们的情形,跟咱们家也不一样。”曹震停了一下又说,“咱们名为旗人,其实跟汉人有什么两样?”

“原是汉人嘛。”是锦儿接口。

“可是,有的连姓都丢掉了。”

这是指包衣及汉军改名而言。曹家则不但保存着汉姓,而且按汉人旧家的伦序起名按字辈排行,名字亦都取义于《尚书》或《诗经》。凡此在内务府包衣中,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原是曹雪芹早就察觉到的,但此刻听曹震细说,才知道竟受排斥。

“算了,”锦儿听得烦了,“不管人家怎么说,只要自己争气,就不必理那些闲言闲语。”

“谈些别的吧!”曹雪芹换了个话题问,“张敬斋怎么样?”

“他,真够狠的!就算上了夹棍,还是不改口,不求皇上开恩。”曹震比着手势说,“数九寒天,脸上的汗,黄豆那么大,始终不吭一声,真能熬刑。”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看来也不尽然。”曹雪芹问,“不认罪,是不是就可以免死罪?”

“他希望如此,只怕未能如愿。皇上亲鞫也没有问出什么来,还是得交军机跟刑部会审。”

曹雪芹默然,锦儿却有意见,“越是问不出什么来越糟糕。”她说,“费了好大的事,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皇上的面子可往哪儿搁啊!”

曹雪芹点点头说:“张敬斋死定了。”

“过两天看军机怎么复奏吧!”

04

第二天上午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尚书,在内阁大堂审问张敬斋,只是过一过堂,随即具稿复奏。奏稿是刑部预备的,按律拟议,说他“失误军机,泄露军情,煽惑人心,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因而失陷城寨,毁弃军器,罪皆应斩。加以种种负恩,有心误国,实刑章所莫逭,应将张广泗拟斩立决。”

复奏是前一天下午递进去的,第二天一早就会批复,“斩立决”是绝不待时,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经预备好了,阿克敦与汪由敦、汉满左右侍郎,所谓“六堂”都一大早赶到部里,准备接旨。哪知上谕未到,来了个军机处的苏拉,气喘吁吁地求见汪由敦。

“奉张中堂面谕,请汪大人马上进宫。”

“喔,”汪由敦奇怪,前一天就跟张廷玉说过,为了接旨,这天不到军机处,何以派急足特召,“是什么事?”

“皇上今儿个‘叫大起’,张中堂说,汪大人非到不可。”

军机大臣觐见,平时除领班的张廷玉以外,往往只有来保、汪由敦等少数人奉召,“叫大起”是全班觐见,而汪由敦又非到不可。

阿克敦便猜想到,或许有张广泗的恩旨,便即说道:“你赶快请吧!坐我的车,我的车快。”

汪由敦点点头,立即起身,赶到军机处一看,张廷玉、来保,以及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大受、户部尚书舒赫德、理藩院尚书纳延泰,都在焦急地等他。

“好了!”张廷玉吩咐,“通知养心殿总管,说可以‘叫’了。”

“叫”进养心殿西暇阁,皇帝问道:“张广泗这一案的复奏,是谁主稿?”

“刑部。”张廷玉答说。

“汪由敦!”皇帝喊。

“臣在!”跪在陈大受后面的汪由敦,膝行两步,听候垂询。

“复奏的稿子,你总看过?”

“是。”

“你们引的是哪一条大清律?”

“引的是‘领军征讨,逗留观望,因而失误军机者斩’这一条。”

“这一条是斩监候?”

“是。”

“照你们这么说,张广泗罪只斩监候,斩立决是你们加重的?”

汪由敦不知道皇帝的真意何在,不敢造次回答,想了想说:“张广泗种种负恩,斩监候不足以蔽其辜。”

“你们知道张广泗自己怎么说?”

这一问,汪由敦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因为张广泗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指的是哪一句话。

“张广泗自己都说,他的罪应该立斩,而你们以为只是斩监候的罪。领兵逗留观望,不过提督、总兵的罪,不是张广泗这种身份的罪。如果他的罪不过斩监候,我何必亲自来审?”

听得这一番指责,穿了狐皮袍的汪由敦,背脊冒汗,唯有连连碰响头,表示承认过失。

“你们军机六大臣,合办一件事,潦草错误,一至于此。实在让我不能不想到傅恒。”皇帝又问,“以前年羹尧的案子,一共引了多少斩条?”

这是雍正三年,也是腊月里的事,由怡贤亲王胤祥,以议政王的身份,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在内阁会审年羹尧。那时汪由敦在翰林院还未散馆,不知其详。而张廷玉正由协办大学士署理大学士,而且复奏即由他主稿,年羹尧一共有多少“斩条”,他当然非常清楚。

“回皇上的话,”张廷玉从容陈奏,“年羹尧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贪黩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六、残忍之罪四,总计九十二款大罪。谋反凌迟,斩罪一共十条。有一于此,法所不宥。”

“张广泗固然没有年羹尧那么罪大恶极,可是罪名亦绝不至于只有斩监候一条。”

张廷玉心想,那九十二款之中,不少是欲加之罪,就是张广泗处以斩立决,亦稍嫌过分。皇帝认为需要他来亲鞫,一定是极重之罪,先有成见在胸,那就无从分辨了。因而沉默不言,但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种神色,十三年来,皇帝见得多了。以万乘之尊,竟要看臣下的嘴脸,他不止一次,怒火填膺,但以投鼠忌器,不能不忍。这一回有点忍不住了,但就在快要爆发的一刹那,想到他是先帝面许配享太庙,而且经由自己用明发上谕宣布过的。凡是襄助皇帝取天下,或者有安邦定国,不世之功者,方能配享太庙;这样的人不但杀不得,而且还不能不礼遇,否则就会引起极大的麻烦。

这一转念间,皇帝还是忍住了,但觉得不妨拿话刺他几句。

“你们六个人办这么一件事,还办不妥当,我不知道其故安在?”皇帝又说,“如果傅恒在这里,一定用不着我来操心。由此看来,我就不得不更期望傅恒克奏肤功,早日还朝了。”

“傅恒蒙皇上指受方略,必能如皇上的期望,肃清西陲。”张廷玉说道,“万一时机不顺,亦请皇上早抒庙谟,把傅恒调回来,为皇上分劳,似犹胜于师劳无功,逗留在外。”

这话亦含着讥讽之意,皇帝自然听得出来,但这亦正是他自己平时说过的话,张廷玉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毫无可驳之处,皇帝只能生闷气。

“张广泗一案,臣等办理欠当,请皇上治罪。”张廷玉又说,“不过张广泗请旨斩决,刑部已经预备妥当,请皇上即赐裁决,以伸国法。”

“我另有旨。”皇帝吩咐,“你们跪安吧!”

皇帝吩咐“跪安”,即等于一二品大员接见属下时的“端茶碗”,是一种结束会面的表示。

张廷玉便即领先磕头,然后起身退出。

“谨堂!”张廷玉回到军机处,吩咐汪由敦说,“你替我拟个折子,我非告老不可了。”

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他深受老师的提携,但对老师亦很照料,谊如子侄,说话很直率,悄悄说道:“老师,犯不着这么做。”

“怎么叫犯不着?”

“仿佛跟皇上赌气似的,何必?”

“当然不是马上就递。”张廷玉又说,“反正年里一定要递。”

“过了年不行吗?”

“像我这样告老,自然不能说走就走,总得有一段部署的辰光,皇上亦可早为之计。”

“老师——”

刚喊得一声,便让张廷玉拦住了,“我志已决。”他说,“你不必再多说。”

“老师”有些生气了,汪由敦自然不能再说下去。其时养心殿总管太监已将会审张广泗的复奏送了回来,上面的朱批是:“张广泗着即处斩,派德保、勒尔森前往监视行刑。”汪由敦急于赶回刑部去料理,便说一句:“下午我给师母去请安。”表示若有未尽之言,要跟张廷玉细谈。

到得刑部,阿克敦才知道有张广泗的“恩旨”的想法,直可说是妄想。不过,他的“妄想”也不是凭空而生的,“从皇上决定瀛台亲鞫,我就想到是把张敬斋比作年亮工了。”他说,“那时我是兵部侍郎,定罪的时候,我亦参与末议,张中堂主持,一共定了九十二条大罪,结果呢,不但没有剐,而且没有斩,赐令自尽。张敬斋不过一个斩罪,以彼例此,赏他一个全尸,亦不为过,不道皇上还嫌拟得轻了。”

“天威不测。”汪由敦说,“咱们只能法内留情,看张敬斋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替他办一办。”

“说得是,张敬斋是一条汉子,咱们当面去跟他诀别吧!”

于是由提牢厅主事,引领两尚书亲临囚禁张广泗的火房,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果然是条硬汉,神色之间,非常平静。由于足胫被夹伤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高铺上。听说阿、汪二人联袂而至,便叫人将他身子翻了过来,用两肘撑得将脑袋仰了起来,在枕上顿首。

“敬斋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阿克敦避到侧面,拱手答说,“太不敢当了。”

这时已有人端了两张凳子,摆在高铺前面,等他们坐定了,张广泗喊着他的侄子说:“贵乾,你给阿大人、汪大人磕头,代我道谢。”

“慢慢,慢慢!”这回是汪由敦摇着手阻拦,“这就更不敢当了。”

“两公的大恩大德,我张广泗命在顷刻,无可言报,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了。”

这时张贵乾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于是阿克敦与汪由敦双双起立,连连哈腰,作为答礼。

等行完了礼,张广泗又吩咐:“贵乾,你给何老爷也该磕个头,我多亏何老爷照应,这份恩德,你们也该谨记着。”

“何老爷”是指提牢厅的何主事,他急忙拉住张贵乾的手说:“万万不可!”

但是张贵乾手不自由,双膝却能自主,已遵他叔父之命,跪了下去,到底还是磕了一个头才罢。

“贵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有几句用兵的肺腑之言,要请两位大人密奏皇上。你先回避。”

一听“密奏”二字,何主事也要回避了。张广泗的本意,就是用“密奏”二字当“逐客令”,他要说的话,是不宜让何主事知道的。

“我已经听说了。”张广泗伏枕说道,“刑部主稿,引的是斩监候的律,加重变斩决,我全家大小,还能苟且活命,全出两公成全。我张广泗的满腔委屈,总算还有人知道,死亦可以瞑目了。”

阿克敦正想答话,汪由敦拉一拉他的衣服,然后提高了声音说:“张将军,你这番感激天恩,至死不变的忠诚,我跟阿公一定替你面奏皇上。至于西陲用兵,你有所见,不妨细细陈述。”

阿克敦明白,张广泗更明白,这是故意掩饰的话,便即放低了声音说:“从奉召进京,我就知道我的命,绝不能保,皇上要杀大臣立威,借我杀讷公,反过来又借讷公杀我,自古雄猜之主,常有这样的作为。今上虽是先帝的亲骨血,但如是刘阿斗,先帝亦不会以大位相付。两公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张将军,”汪由敦答说,“你不必问我们,你心里有话,尽管说你的好了。”

“是。”张广泗继续往下说,“当时我心里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诬服’,诬虽在人,服则由己,我亦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如今,总算过来了。”

听得这句话,阿克敦毕竟忍不住了,“敬斋兄!”他说,“你真是忍人!”

“我想到一家妻儿老小,不能不忍。”张广泗说,“皇上问我克扣了多少军饷。我回奏,军饷由班第经管,何从克扣?上了夹棍再问,我还是这句话。如果我松一句口,两公亦就无法成全我了。”

阿克敦与汪由敦到此时才知道他熬刑的本意,不求免死,只求不抄家。如果承认克扣军饷,甚至不是有意克扣,只是亏空公款,亦必依律籍没家财来赔补,不足尚须追比家族,后患无穷。

“两位恩公,”张广泗又问,“以后如果尚有余波,譬如有人讦告我如何扣军饷,请问刑部如何处置?”

“此案已结,无须再论。”阿克敦转脸问道,“是这样吗?”

“是。”汪由敦答说,“皇上亲鞫之案,是真正的定谳。皇上英明过人,亦绝不会‘贰过’。”

“蒙两公始终成全,这是真的可以瞑目了。”张广泗说完,双眼一闭,眼角立即出现了黄豆大的泪水,这是张广泗被逮以来,头一次哭。

阿克敦与汪由敦都觉得心中恻恻然地很难过,但此时实在不宜动感情,“张将军,”汪由敦轻声说道,“关于西陲用兵,你到底也要稍为谈一谈,以便密奏。”

这是他格外谨慎之处,因为“有几句用兵的肺腑之言”,请他们代为密奏,是张广泗自己公然宣布的,这话辗转达于天听,就一定会查问,倘无下文,追究起来,又是一桩极大的麻烦。

“是。”张广泗拭去泪痕,定定神说道,“皇上一再宣谕,金川用兵之期,不可过明年四月初旬。傅中堂回奏是,非成功,不班师。请两公密奏皇上,兵机瞬息万变,固不宜遥制,而长治久安之计,更非身经其地、身历其事,不能细心策划。是故只请皇上密谕傅中堂,凡事不必勉强,只抛开功过之心,纯任自然,若拘定期限,反而会偾事。譬如说,本来五月里可以收功,只为皇上有四月上旬的限期,傅中堂自然不肯无功而还,急于图功,提早发动攻击,时机未到,一定不能成功。这真正是我的肺腑之言,请皇上勿存张广泗饰言巧辩之心,虚衷以听,那样,即令我觉得委屈,在九泉之下,总还有可能自解自慰之处。”

听得这番话,阿、汪两人,都为之动容。阿克敦答说:“敬斋,我一定把你的话,据实密奏,不过,我不能骗你,你那最后几句话,说了反而坏事,我想把它拿掉。”

“是。谋国之忠,谁不如我?全在两公自己斟酌,反正我的心是尽到了。”

阿克敦正要开口回答时,听得身后一声咳嗽,回头看时是何主事进来回事。

“德侍卫到部!”

是奉派监视行刑的御前侍卫德保来了,何主事是暗示,德保在催促处决,以便复命。这便真的到了诀别的时候了。

“敬斋兄,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交代?”

张广泗黯然无语,而且看得出来,是强忍着眼泪,于是汪由敦便说:“张将军,你请放心,此案到今天为止了。”

张广泗点点头说:“一切拜托。”

这时何主事便横身过来,双臂一张,隔断在中间,汪由敦便将阿克敦一拉,很快地退了出去。但阿克敦走到门外却站住了,喊一声:“何老爷!”

等何主事应召而至,他特别交代,不必上绑。此与定制不合,言官参奏,即便是奉堂官之命,何主事职责所在,亦脱不得干系,因而面有难色。

“回头我跟德侍卫说明白,不会有事。”

听得这么说,何主事勉强答应了。阿、汪两人回到白云亭,御前侍卫德保及刑部左侍郎勒尔森这两个监斩官,都在等待,阿克敦将特许张广泗不上绑这一点,跟德保说了,希望他略作担待,回奏时勿提此事。

“阿公交代,我不能不听。不过,有句话我得声明在先,皇上不问我不提,皇上要问到,我可不敢隐瞒。”

“我明白。”阿克敦答说,“不然岂非欺罔之罪?”

汪由敦冷眼旁观,心知皇帝不但钦派御前侍卫监视,而且监斩向来是刑部右侍郎的职司,特旨派了左侍郎勒尔森,其中必有缘故,因而悄悄派人去通知何主事,仍旧按规矩明正典刑,该上绑仍旧要上绑,不过不可凌虐。

原来刑部从前明以来,就有一种胥吏敛财的积习。凡是秋后处斩,事先“勾决”时,已知某人“情实”,罪无可逭;某人“可矜”,得以不死,但处决之前,仍旧一例上绑,到了菜市口,等京畿道御史斋到“驾帖”,上面没有名字的,只是“陪斩”,但已经吓得半死,而在此以前,先已吃过一番苦头,如果家属事先不托人打点,上绑时,双臂反捩,表面皮肉不伤,而筋骨已受重创,即令不死,亦必终生残废。

至于斩立决的囚犯,当然并无陪斩的人,可是上绑时,一样要吃苦头,汪由敦交代不准凌虐,何主事自然不准胥吏胡作非为。其实亦不至于如此,因为张贵乾在狱中跟胥吏差役混得很熟,“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上绑只是松松地拢住双手,做个样子而已。

等囚车一出刑部,汪由敦便已得报,他当然不告诉阿克敦,他对张广泗的那番厚待之情,人家只是“心领”,而且张广泗其人其事,在他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就抛开了,因为他虽不曾学过幕,也不曾做过州县官,但久在刑部,自然而然地受了刑幕心传的两句秘诀的影响,能很快地将已死的人忘掉。

那两句秘诀:“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照学刑名的幕友的说法:天下所有的幕友,尤其是“县大老爷”尊为“老夫子”、实际上也是左右两臂的“钱谷”“刑名”两席,他们唯一的使命,也就是游幕的最高的名声,是在既能助东家升官发财,又能为百姓除害申冤;其次是襄助“东家”,一切之一切,以东家的前程为重。既然如此,“救生”则生者感激再造之恩,必然有所报答;同样的道理“救大”则“大”者的感激涕零,与“小”者无异,但论到报答,“大小”之别悬殊。幕友既然要报答相处无间的东家,“大”者与“小”者的馈赠是大不相同的。

汪由敦与阿克敦对张广泗都很帮忙,但在感情上却完全是两回事,阿克敦在白云亭“会食”之时,对张广泗的遭遇,还在那里嗟叹不绝;而汪由敦“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心里想到的,只是一个年将八旬、精神如昔的首辅张廷玉。

未正刚过,得报知道张广泗已在“西市”——宣武门外菜市口毕命以后,汪由敦便即起身说道:“我先告辞,这里就请阿公偏劳了。”

“你上哪儿?”阿克敦道,“万一有事,总还有一定的地方可以‘搜索’到你。”

“那,那就鸿印轩吧。”

“以后呢?”

“以后,”汪由敦答说,“当然是回舍下。”

“好,我知道了。”

于是汪由敦出西华门,直驱张廷玉的赐第——张家赐第在北京城内的有两处,一处在西安门大街的蚕池口,是张廷玉之父、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的赐第;张廷玉的赐第在护国寺西,这天是十二月十八,恰逢护国寺庙会之期,车马喧阗,热闹非凡。汪由敦想起来了,每逢庙会,张廷玉为了避嚣,每每移往蚕池口,到门一问,果不其然,汪由敦原车转往蚕池口。

到了张家,汪由敦先看张若澄——张廷玉有三个儿子,除姨太太生的小儿子还在读书外,老大张若蔼是雍正十一年的传胪,官至内阁学士,乾隆十一年病歿;皇帝因为张廷玉在内廷行走,需要有人扶掖,特命前一年方成进士,分部当司官的张若澄改为庶吉士,并派在南书房当差,以便张廷玉进宫后,有人照料。

张若澄跟汪由敦读过书,而且乾隆九年他在北闱中举人时,汪由敦是主考,所以称他“老师”,但汪由敦却因张廷玉的关系,跟他兄弟相称,问起张廷玉近来的情形,张若澄不由得便皱紧了双眉。

“这几年总是想回桐城,逢年过节,乡思更甚。”张若澄说,“这几天又在闹着上折子了。”

“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汪由敦说,“二弟,你该切切实实劝一劝老师,今年正月里那个折子,说起来是碰了个软钉子。而且,那时孝贤皇后还没有出事。二弟,你在内廷行走,总看得出来,孝贤皇后生前身后,皇上变成两个人了,这会儿如果再碰一个钉子,那⋯⋯”

汪由敦虽不说,张若澄也能意会得到,第二次碰钉子,可能碰得头破血流,绝不能像这年正月里那样“优诏褒答”。

原来张廷玉年已七十有八,自七十五岁以后,并常在口头上表示想告老,而皇帝总是很恳切地慰留。

这年正月里,过了元宵,命张若澄写了一个乞休的折子,面呈皇帝,谈到乡思,至于泪下,因而皇帝跟他展开了一场辩论。

皇帝不准他告老还乡的理由是,张廷玉受康熙、雍正两朝厚恩,而且世宗遗命,将来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

张廷玉的回奏是:宋明配享之臣,亦有告老而奉准的。而且举了几个人,如司马光等为证。又引《汉书・薛广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通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年将八旬,不应恋栈。

皇帝辩才无碍,说“知足”“知止”,是就一般臣子而言。张廷玉与国同休戚,不当引用此论。至于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则又何以有“八十杖期”这句成语。如果张廷玉必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那么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这句话,又该怎么解释?

接下来又动之以情,说日日同堂相处,一旦远离,虽朋友亦有所不忍;且不说康、雍两朝相待之厚,即是皇帝这十三年中,种种眷顾,亦不应言去。他如果真的忍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跟他分离之情。

不过总算还有体恤之意,其实也是削权,命张廷玉不必管理吏部,“俾从容内直,以绥眉寿”。

“二弟,”汪由敦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愿老师退归林下?”

“怎么?”张若澄诧异地问,“莫非还有内幕?”

“怎么没有?皇上用心极深,凡是不平常的举动,无一件没有内幕。”

“那么,老爷子的事,是什么内幕呢?”

“皇上是怕老师去掀内幕。”

“这,这话怎么说?”

“嗐,二弟!你怎么这么老实,说到这里还不明白?”汪由敦将声音放得极低,“雍正十三年、乾隆十三年,这二十六年之中的宫闱秘辛,还有谁比老爷子更清楚的?”

张若澄骇然失色,“这不是‘以小’——”他急忙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成语咽住。

“事实确是如此。”汪由敦说,“他怕老师回到桐城,优游林下,少不得常跟田里野老闲话麻桑,一谈到两朝得位经过,老师未必就能跟王文靖公那样。”

“王文靖”指顺治朝的内阁学士王熙。世祖因为自童年开始,便饱经沧桑,富贵荣华、悲欢离合,历人世感情之极致,加以不堪亲裁大政的沉重负荷,由虚幻之感,而生逃禅之想,决定到五台山出家,而且亲自为亲信太监吴良辅祝发,预备带到五台山做个伴当,哪知“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突然出痘,以致不起,临终以前,一直神志湛明。召王熙至御榻之前,口授遗诏,其时皇二子福全、皇三子玄烨,皆在冲龄,而初得天下,大局未定,外有三藩,内有诸王,正是“国赖长君”之时,因而决定传位给他的堂兄安亲王岳乐。

及至这道遗诏呈上孝庄太后,她跟她的“教父”德国天主教士汤若望商量,决定还是传位给已出过痘、由曹雪芹的曾祖母带着住在宫外的皇三子玄烨接位,便是后来的康熙。此与世祖的本意不符,但太后做主,没有人敢反对,仍由王熙秉笔,改动遗诏。这段秘密,王熙终生不泄,连他子侄面前都从未提过。

张廷玉能做得到这一点吗?这是连张若澄都不敢断言的事,他叹口气说:“照此看来,有孝贤皇后那件大事,如今比正月里更难得如愿了。”

“着!二弟,你总算明白了。”

“那么,”张若澄沉吟了一会说,“能不能想个办法,表明心迹,一定跟王文靖公一样,同时——”

“二弟,你别往下说了。”汪由敦乱摇双手,脸都变色了,“这个念头,动都动不得。这样的忌讳,怎么好碰?一碰,”他咽口唾沫,吃力地说,“只怕还有不测之祸。”

看他如此紧张,张若澄也是把脸都吓黄了,好一会神色稍定,“老师,”他说,“咱们一块儿见老爷子去。”

“见了怎么说?”

“能不能将你的看法,跟老爷子挑明了说?”

汪由敦紧闭着口,考虑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妥!说明了只有让老师的心境更坏。如今倒是有个法子,不妨试一试。”

汪由敦因为皇帝屡次表示,张廷玉精神矍铄,足资倚畀。如果召见时,显得老境颓唐,精力大衰,也许皇帝一念恻隐,准他回乡养老。

张若澄别无善策,只好很婉转地禀告老父。张廷玉认为此计大妙,第二天便即照计而行,在养心殿觐见时,下跪时故意装作扭了筋的模样,仆倒在地,喘息不止。

汪由敦不知是计,还当真的摔倒了,但面君之时,未曾奉谕,不敢起身去搀扶,只是急得忧形于色,欲语又止。

于是随手拿起宝座扶手旁的一具金钟,随手摇了两下,这是召唤太监、宫女的信号,但几乎绝少用到,因为皇帝到处,总是有人不离眼地在伺候,目动眉语,先意承志,不劳用金钟相召。但在养心殿召见军机时,太监皆须远远回避,因而进出殿廷打门帘时,亦须资浅的军机大臣执役。此时要召太监扶掖张廷玉,很难得地用了一次金钟。

“你们把张中堂扶出去歇一歇。”

养心殿总管遵旨督率另两名值殿的太监,去搀扶张廷玉时,他伏在地上先磕了个头,颤巍巍地说:“臣尚可支持,容臣仍旧在这里承旨。”

“不,你去歇一歇。”等将张廷玉快扶出殿门时,皇帝又喊:“高广德!”

“喳!”总管回身跪下来答应。

“把我这碗茶,端了去给张中堂喝,不必谢恩。”

御案上的这碗茶,其实是参汤。高广德答应着,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那只内盛参汤的康熙窑五彩蓝碗,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

皇帝又开口了:“汪由敦!”

“臣在。”

“你看看你老师去。”皇帝又说,“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员,护送大学士张廷玉回赐第。”

“是。”汪由敦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

张廷玉是在养心殿西,总管太监的屋子中休息,脸色已见缓和,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等汪由敦传了旨意,张廷玉少不得在原处望着西暖阁磕头谢恩。接着,汪由敦找到相熟的御前侍卫三保,传宣纶音,将张廷玉托付了三保,方又回殿复命。

“张廷玉精力是差了。”皇帝说道,“我想,他亦不必天天入直;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

“是。”

接着,皇帝讲了大篇不能、亦不必让张廷玉回桐城的大道理,命汪由敦:“写旨来看。”

回到军机处,汪由敦照皇帝的意思,写好上谕,用黄匣子装了,递上御前,等发下来时,上谕只字未动,不过另外附了一页素笺,是用朱笔写的一首诗。

这是汪由敦的一项特殊差使,皇帝有时用朱笔,有时用墨笔,有时甚至是口述,都由汪由敦以楷书誊正,附带做一番词句上的修饰,失粘不合韵之处,都要改正,然后送呈复阅,称之为“诗片”。

由于这首诗是赐张廷玉的,所以汪由敦改好了诗,还要在上谕结尾加一句:“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

05

这道上谕,由内阁“明发”,一开头说:“大学士伯张廷玉,三朝旧臣,襄赞宣猷,敬慎夙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直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八秩,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少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那句话,便显得有些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当珍惜爱护”,等于将张廷玉当作古董看待。承旨时皇帝特别指示,这句话不可漏掉,所以汪由敦述旨时,照样书写,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说张廷玉的福禄寿考,为国家的瑞征,再配上“勤劳宣力”四字,无异暗示张廷玉不过福气好、恩泽厚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业,接下来便又谈到归田之事:“但恭奉遗诏,配享太庙,予告归里,谊所不可。”

然则“年几八秩”,且“容貌少觉清减”,既觉“不忍”,应有处置,因而提到宋朝文彦博的先例:“考之史册,如宋文彦博十日一至‘都堂’议事,节劳优老,古有成模。”宋朝“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议事之处,名为“都堂”,这里当然是比作军机处,上谕中交代:“着于四五日一入内廷,以备顾问。”

上谕中重要的文字是,反复申言,张廷玉并无归田的必要,先说“大学士绍休世绪,生长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这是说,张廷玉想回桐城,毫无理由,人之既老思乡,或者由于少时游钓之地,魂牵梦萦;或者子孙居乡,舐犊之情,不能自己。张廷玉从小生长京师,子孙绕膝,两个思乡的理由,都不存在。倘真以林泉为乐,则“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杖,颐养天和,长承渥泽,副朕眷待耆俊之意”。

此外,上谕中还有期勉张廷玉为朝臣做个榜样之意,道是“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国家优崇元老,恩礼兼隆,而臣子无可已之,自应鞠躬尽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劝勉,亦知安心尽职”。

凡此规劝,如果不听,一下子反过来,都可以成为罪状。最后所附的御制七律一章,便等于提出警告。头两句是:“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用《荀子》与《尚书》的典故,说张廷玉与皇帝为臣为君,任劳皆由天定。中间第一联说“休哉元老勤宣久”,不过“允矣予心体恤频”,这“允矣”二字出于《诗经》,“允矣君子”乃诚信之意,张廷玉虽然勤劳王事已久,但他亦有足够的报答。

第二联用了两个典,一个是封潞国公的文彦博,“潞国十朝事堪例”,这里的“十朝”是皇帝独创的用法,意味“十日一朝”,并非经历了十个朝代。另一个是唐朝平安禄山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道是“汾阳廿四考非伦”,这个警告就严重了。

本来郭汾阳“二十四考中书”,是说他久任中书令,历经二十四次考绩,以年资而论,张廷玉拜相二十余年,不能说是“非伦”。因此所谓“非伦”者,是郭子仪与张廷玉的相业不同,郭子仪身系唐室安危二十年,张廷玉不能与之相比。换句话说,他实在并无配享太庙的资格。

最后便是公然告诫了:“勖兹百尔应听劝,莫羡东门祖道轮。”“祖”作“送”字解,送别之筵称为祖饯,祖道便是送行。劝张廷玉莫作归田之想。

这道上谕除明发以外,还特缮一份,派御前侍卫颁赐张廷玉,照例摆设香案跪接,高供大厅正中。接下来还有件事,便是缮折谢恩。

“你去把谨堂请来!”张廷玉这样吩咐次子。

“这个谢恩折子,也不必他来拟。”张若澄说,“快过年了,刑部本年该定谳的案子,赶着要出奏,不必找他了吧。”

“不!我另外有话问他。”张廷玉说,“等他刑部的公事完了,请他来喝酒。”

于是张若澄写封短简,派人送到刑部,汪由敦直到上灯时分,方应约而至。

“听说这道上谕,是你拟的?”

“是。”

“诗呢?”张廷玉又问,“每一个字都是御笔?”

“皇上的诗,老师知道的,除了失粘、出韵,要想动也无从动起。”汪由敦答说,“而况这首诗是给老师的,我更不敢动了。”

“我也看得出来。”张廷玉点点头,“不通之处仍在,足征为原作。”

批评皇帝“不通”,虽在私室,亦不宜出口。汪由敦沉默不答,暗示为一种规劝。

“谨堂,‘莫羡东门祖道轮’,连羡慕都不行吗?”

听老师咬文嚼字,足见对这首诗很在意,汪由敦出言便越发谨慎了,“我想,这个羡字没有什么深意。”他缓慢地说,“这里要用仄,羡字去声,比较来得响。”

“皇上的诗,还用得着讲声调吗?”

“爹!”张若澄也觉得需要劝阻,所以为皇帝辩护着说,“前一阵子,皇上还特地到南书房来要过赵秋谷的声调谱。”

“好,不谈这一句了。谨堂,”张廷玉有些激动了,“‘汾阳廿四考非伦’,是指的什么?”

汪由敦何能直说,劝慰似的说:“老师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不!我要弄弄清楚,因为皇上的诗,常有以词害义之处,说不定是词不达意。”

这“非伦”两字是很清楚的,汪由敦无法曲解皇帝是如何措辞不当,便依旧只好保持沉默。

“皇上另外还说了什么没有?”

谈到这里,张廷玉忽然咳嗽大作,后房出来两名女子,年纪都在三十左右,却依旧是青衣打扮。这使得汪由敦想起了他的“太老师”张文端的一则传闻。文端是张英的谥,他是康熙六年丁未科的翰林。但三藩之乱以前,人才出在他以后的一科,康熙九年庚戌的徐乾学、李光地、赵申乔、王掞、陈梦富、邵嗣尧、张鹏翮、郭琇,还有旗人牛纽,而且庚戌科一榜二百九十九人,丁未科只有一百五十五,众寡之势,亦不相敌,因此张英颇受排挤,幸而他甘心自下,始获保全。

自康熙三十五年以后,诸皇子争位引起朝局的大翻覆,党争更为激烈。张英是东宫保傅,看太子失父皇之欢,情况不妙,因而在康熙四十年,以衰病请放归田里,其时他才六十五岁,平时养生有道,体气一如壮年。圣祖亦知他之告老,是因为在东宫未能善尽辅导之职,内心不安而求去,有引咎之意在内,便准如所请,容他优游林下。

张英既有终老林下之志,自然要兴土木来娱老,好在他的身子好,年过七十,依然能够亲到工地,指点经营。这年——康熙四十七年夏天,花园中有座正厅要上梁,梁木植置路口,哪知有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行经此处,跨梁而过。那时在许多重忌讳的地方,连妇女的亵衣都不准在露天晒晾的,正梁是何等重要之物,这丫头胆敢如此,工头大为恼怒,厉声喝住:“你简直要造反了,你怎么可以跨过正梁!”

“咦!为什么不能跨过?”

“贱物,你真不懂、假不懂?你那个‘东西’跨过正梁,阴气冲犯,这根梁不能用了,禀告老太师,一顿板子打死你。”

那丫头失笑了,“你尽管去禀告。”她说,“我的‘东西’怎么样,公侯将相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工头为之气结,果然去禀告“老太师”。张英觉得这个丫头,出语不凡,找来一看,生具贵相,心中一动。有天丫头服侍他“更衣”时,成就了一段“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韵事。

谁知到了这年九月里,接到京中的信息,太子为皇帝所废。据说在热河行宫回銮途中,太子每夜逼近皇帝所住的“布城”,撕开一条缝,往内偷看,有弑父的逆谋。

皇帝特召王公大臣,面数太子之罪,且哭且诉,有“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哭诉到此,仆倒在地,几于昏厥。

信是张廷玉写来的,他在南书房行走,又兼日讲起居注官,凡有巡幸,例必随扈,信上所写,都是亲见亲闻,格外真切。因此,张英看完这封信,亦像圣祖一样,“几于昏厥”——从康熙二十六年起,他一直兼管詹事府,这个衙门是“东宫官属”,其中有个官职叫作“洗马”,而正式的职称却是“太子洗马”。太子的教育,归詹事府负责,不道教出来的太子,竟是如此大逆不道!怎生交代?

而且圣祖凡事皆能循理衡情,做出公平宽恕的处置,独独一牵涉到皇太子,便有牢不可破的成见,横亘胸中,而且早年溺爱不明——由于元后在生太子时,难产而死,以悼念爱妻之情,寄于其子;再则太子长得英俊而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做得极好的诗,为他的曾祖母孝庄太后视如心肝,圣祖亦不知不觉陷于溺爱之中,为了便于他需索,将他的乳母之夫凌普派为内务府大臣。但当太子成年,种种乖谬荒唐的积习,已成无药可治的痼疾以后,圣祖竟归罪于凌普及跟随在太子左右,满洲话名为“哈哈珠子”的一班小太监,很杀了一些人。

这就是张英惊悸的由来,在圣祖认为太子是第一等的资质,所以不成材,都是他左右的人教坏的,如今坏到竟要弑君,试问多年任“东宫官属”之长的人,该当何罪?

张英越想越害怕,惊悸成疾,而且不肯服药,只求速死。可是他的那个“出语不凡”的侍儿却有孕了。

世家大族,最怕这种事,尤其是在退归林下的大老去世之后,才爆发出来的事件,更为棘手,首先是不知未出生的婴儿,究竟是不是老主人的骨血?事实上恶仆设计诬赖的情形,亦多的是。素车白马,吊客纷纷之际,忽然出现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妇,拖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到灵堂大哭,说孩子是老主人所生,且有恶仆出来作证,说老主人生前确有此外室。于是要归宗、要分家。有些“诗礼之家”,认为析产事小,“乱家”事大,到谈判不成时,不免涉讼,这种无头官司,遇到心狠手辣的“灭门县令”,非破家不可。

但亦有确是老主人的亲骨肉,而门生故旧,认为死者的清誉,必须维护,所以教唆死者家人,狠心不认,当然也要动用官府的力量,硬压软骗,乃至治以诬控之罪。那怀孕的侍儿,所恐惧的便是这一点。

据说,张英虽在病中,神志湛然,问那侍儿:“你的打算怎么样?要不要生这个孩子?”

“当然要生。”

“生了以后呢?”张英问道,“是不是另外替你择配?”

“不!我请少爷拨一处房子给我,带发修行。”

“这是你终身大事。”张英郑重提醒她,“你再想想。”

“不用想。老太师得病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了。如今只请老太师做主,跟大少奶奶说明白。”

张英的长子,亦就是张廷玉的胞兄,名叫张廷瓒,是康熙十八年的翰林,去世好几年了,大少奶奶便是他的妻子,现在当家。

“你别傻了!告诉了大少奶奶,还不是把你弄到小产了事。”

“可是,我这肚子鼓——”

“你回娘家去生。”

张英密密地嘱咐了一番话,然后把大少奶奶找了来,说那侍儿不听话,让他生气,非撵走不可。

“唤她父亲来,把她的契约给他,叫他领回去。”

大少奶奶不疑有他,检出那侍儿的卖身契,还附送了几两银子,唤她的家人来将她领了回去。

不多几天,张英去世,遗疏去京,恤典甚优,谥文端,表示皇帝承认他是正人君子,辅导东宫,并无不端的行为。张廷玉兄弟亦就能安心在原籍守制了。

到了第二年,那侍儿遣他的父兄来告,说为“老太师”生了个遗腹子。有老太师生前所写的一首诗为证,这首诗是遗嘱,且已为未生的儿子或女儿命名,生的是儿子,命名按照“廷”字辈,第二字“玉”字旁排行,叫作“廷玑”。

这件事在张家是个忌讳,虽以汪由敦这样亲近的关系,亦从没有打听过“太老师”的这桩韵事,只是听说而已。这时候忽然想到,是看到那三十上下的两名青衣女子,知道“老师”亦不免有内宠,掌朝之年,这种情形不是好事,但又从何规劝?

正在这样想着,张廷玉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你跟谨堂在这里,我有几句搁在心里的话,不吐出来,只怕要带入泉台了。”他看一看左右说,“叫大家都出去。”

这是嘱咐他儿子的话,张若澄奉命唯谨,交代下人回避,而且亲自去查看,确知绝无隔墙之耳,方始回进房来,端着椅子放在张廷玉左首,这是为汪由敦预备的座位,他自己在门背后取个小板凳,坐在他父亲右膝旁边。这样都坐拢来,张廷玉说话就可以省好些气力了。

“照现在的情形看,想终老‘龙眠’,必成妄想。而且,就算有恩旨,许我回籍扫墓,恐怕亦只能心领了。”张廷玉停了下来,看一子一门生都只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等而未发问,便又接下去说道,“这话,何以言之?长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猎江河,虽无风涛之险,而方寸之间不能无风涛之忧。你们现在年纪还轻,还不能体会我的心境,到了六十年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汪由敦开口问了:“老师的意思是,惮于远行?”

“是的。”张廷玉说,“不过这‘惮’与不惮,不可执一而论,‘境由心造’,在思乡正切、归心如箭的时候,不惮冒险;倘或已经到了我觉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再叫我回京,那时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老师的意思是,一回桐城,就惮于回京供职了。”

“是啊。我所顾虑就是这一点。”

“老师这话,我斗胆要驳,如果皇上格外优遇,老师酬主心切,回京亦就会像回籍一样自然而然地不会担心风险。”

“但愿如此,而究竟不是如此。此生我已不做回乡之想,而且自觉有朝不保暮之势,心里有些话,不止是发我自己的牢骚,也让你们自己有个抉择。”

“太老师要训诲的是——居家之道?”

这是汪由敦故意这样说,实际上他所希望获得的训诲,是“居官之道”。

“我要诉诉我的委屈。”张廷玉说,“有人在皇上面前说:鄂文端配享太庙,是说得过去的,因为至少还有在云贵征苗,‘改土归流’,不妨说有开疆拓土之功;至于张某人,不过笔墨之劳,述先帝之旨称职而已,如此而入太庙,名器未免太滥。皇上把这话听进去了,进谗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知道,搁在肚子里,不知道也就不必去打听了。”

汪由敦与张若澄,可说是知道了一半,他们都听人谈过,但不便去问张廷玉,此刻似乎有了澄清的机会,便都静静听着。

“先帝一向重视翰林,对庚辰一榜,更加注意,为什么呢?”张廷玉问,“谨堂,你总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是。”汪由敦答应着,不多说什么。

“我们那一榜,三甲点翰林的,有史铁崖、我、年亮工。那年我二十九,史铁崖小我十岁,也是一榜之中年纪最轻的,他是三甲第一,而且口才极好;至于年亮工,他之点翰林,大家都知道的,是因为他的出身的关系。”

张廷玉说得很含蓄。年羹尧是世宗封雍亲王“分府”时,归入门下的包衣,后来进妹封为侧福晋,以此双重渊源,托了人情,才得点为翰林,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汪由敦与张若澄都很清楚。

“年亮工自己知道,他是当督抚的材料,当督抚必须朝中有人,所以最看重同年;史铁崖少年大才,前程无量,年亮工跟他很投缘,不过史铁崖绝顶聪明,看先帝待年亮工的情形,每有出乎情理之处,就存着戒心。雍正元年,年亮工入觐,那份威风,举朝失色,唯独对史铁崖特假辞色。陛见的时候,先帝问起人才,年亮工回奏:‘史贻直才堪大用。’于是先帝召见,说是‘年羹尧保你。’他说:‘保臣者年羹尧,用臣者皇上。’你们听他的回奏,是不是很得体?”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故事,但相传史贻直——字儆弦,号铁崖,江苏溧阳人,他是在年羹尧事败后,召见时如此回奏,现在才知道,早在被荐时,便已向世宗输诚了。

“他是真心话吗?不是。他心里还是感激年亮工的举荐之德的。因为如此,他对我就有误会了。”

汪由敦与张若澄都曾听说,史贻直跟张廷玉不和,如今是证实了,而且还知道了,事由年羹尧而起。

“办年亮工是先帝的意思,我不过述旨而已,而且有些地方我还绞尽脑汁,为他父兄开脱。这份苦心,唯天可表,不求人知。但史铁崖认为我对年亮工落井下石,我不能承认。”张廷玉停了一下又说,“我自己觉得我事先帝,咎在未能犯颜直谏,但果真如此,只怕你们也不能过今天这种日子。”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犯颜直谏”,忤世宗的意旨,以后的遭遇就会不同,张若澄固不能靠他的荫庇;汪由敦亦不知是否能在雍正二年中进士,成为他的门生。原来圣祖在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十一月驾崩,相隔一个多月,便是雍正元年癸卯,应举乡试,但改元例开恩科,两科并开,先恩后正,如照乡试秋闱,会试春闱的常例举行,前后需要三年才能完事。因而世宗特命仿照康熙五十二年圣祖六旬万寿开恩科之例,春天乡试,秋天会试,恩正两科都是如此。

其时为了网罗人才,亦为了侦察各省对他的得位不正,是否有反抗的情形,对乡试主考的人选,非常慎重。顺天的正主考是以讲理学著称的朱轼;副主考便是张廷玉。到了秋天会试,向例遣派四总裁,而世宗为了以专责成,特旨仍派朱轼、张廷玉两人主持,殿试以后,三鼎甲皆派在南书房行走。

第二年甲辰,补行前一年的正科,会试四总裁,仍以朱、张居首,汪由敦便是经张廷玉的识拔,在这一科成进士,入翰林。如果张廷玉不是主眷优隆,就不会连着两年当会试总裁,汪由敦能不能脱颖而出,便颇成疑问了。

“现在要谈我如何入南书房了——”

在未设军机处以前,南书房翰林承旨撰拟上谕,并备顾问,即等于后来的军机大臣。康熙中叶,朝中的人才,非杨即墨,不是拥护皇太子,便是为皇八子胤禩所罗致。以后夺位的纠纷扩大,皇太子与皇八子两败俱伤,而圣祖选定了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居储位,胤禩倾心拥护,举朝人才,皆归门下。世宗既然是夺了他的同母弟皇十四子的大位,便成了举朝皆敌之势,要想物色几个能不受胤禩影响,而一意为己所用的人,非常困难。

当然,他是早就在留意的,张廷玉便是世宗所看中的一个人,因为他承老父遗教,深知卷入夺位的纠纷中,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平时跟胤禩一系,颇为疏远;而由于张英曾是废太子的保傅,所以张廷玉亦自然而然对胤禩有一种敌视的倾向,世宗认为用他是一定可以寄以腹心的。

其时还有一个人,被选入南书房,参与密勿,此人是海宁“三查”之一。三查的老大查慎行,本名嗣琏,字夏重,他是朱竹垞的表弟,诗名甚盛,早就点了翰林。康熙二十八年,发生一件国丧期间演戏,朝士纷纷获罪的大案,查嗣琏亦被革职。后来改名慎行,自号悔余,应康熙三十二年的乡试;复由大学士陈廷敬的举荐,入直南书房修书,康熙四十二年再度成为翰林,未几请假回籍,就不再入京了。

老二叫查嗣瑮,字德尹,与张廷玉同榜,亦是翰林。老三便是为世宗所选入南书房的查嗣庭,字润木,他是康熙四十五年的翰林。世宗用他,别具深心,其中内幕,汪由敦是第一次听他老师揭露。

原来查氏兄弟应该算是胤禩一党。胤禩党中有一员大将,为权相明珠之子,词坛大名家纳兰性德之弟揆叙,他在诗词上的造诣,虽不及纳兰,但亦是八旗有名的诗人,诗笔通敏,而且篇章甚富,他学诗的老师便是查慎行。

至于查嗣庭,是因为世宗发现了一首诗,才知道他跟胤禩的关系不浅。这首诗是胤禩送一个椒房贵戚的寿诗:“柳色花香正满枝,宫庭长日爱追随。韶华最是三春好,为近龙楼献寿时。”这一贵戚是领侍卫内大臣,长日追随,而生日在“柳色花香正满枝”的三月,恰与圣祖三月十八寿辰相近,所以结句有“龙楼献寿”的话。

诗不是胤禩做的,代笔的就是查嗣庭。胤禩的门客,世宗居藩时都有侦察的记录,从未见查嗣庭上门,但居然为胤禩代笔作诗,可见得别有秘密的交往途径,世宗用查嗣庭,便是想从他口中打听胤禩的秘密。

但是查嗣庭不承认与胤禩有交往,他说那首寿诗是有人来托他作的,只说是替某皇子代笔,并不知就是皇八子胤禩。

“先帝是何等样人?就有心试他了。因为隆科多曾经保过他,就先试他跟隆科多的关系。”

张廷玉谈到这里,停了下来,抬眼环视一子一门生,很认真地告诫:“你们记住,‘受禄公堂,拜恩私室’在先帝跟今上,是最犯忌的事!举荐人才是大臣分内应为之事,不应视为市恩;做官做的是朝廷的官,要感的恩是皇上,不是举主。史铁崖至少在表面上,能把这番道理现出来,是他最聪明的地方。谨堂,你将来是要大用的,更不可忘记我这几句话!”

“老师的训诲,门生绝不敢忘。”汪由敦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说,“不过东汉风义,门生是最仰慕的。”

这就是张廷玉教汪由敦的居官之道,要以“受禄公堂,拜恩私室”为戒,但特意提出史贻直的“聪明”,暗示只是“表面”应该如此。汪由敦答以“东汉风义”,便是充分领会的表示。因为东汉最重“举主”,一旦受恩,终生不忘,甚至有弃官为举主服丧的。汪由敦特拈此义,张廷玉当然深慰老怀,连连点头,接着又谈查嗣庭。

“查横浦就没有史铁崖那么聪明了。”他说,“先帝有时候召见我跟查横浦,有意无意批评隆科多,或者处置失当,或者太不经意,过个两三天,隆科多就会找机会跟先帝辩解,认错时少,自以为是之时居多。你们想呢!”

“那当然是查横浦把先帝的话透露给隆科多了。”汪由敦说,“不过隆科多‘认错时少’,查横浦就要糟糕了。”

“糟糕的事还在后面呢!”张廷玉说,“有一回先帝交代查横浦,拟上谕斥责漕督,其中有一句话应该是:‘廉亲王曾向朕称道该督处事精敏’,查横浦竟把这句话删掉了,皇上问他,他默不作声。”

“这不太傻、太糊涂吗?”

“糊涂不在这里。”张廷玉说,“我也是听人说,有人问他,皇上既然这么交代,你照写就是。没有写是疏忽,就承认了也不要紧。你们道他怎么说?”

“他是不承认疏忽?”

“不但不承认,竟是这么回答:那天皇上召见皇八子廉亲王,问起张大有为人如何,廉亲王答说:‘漕督张大有亦不免有糊涂的时候。’这是我亲耳听见的,皇上交代的话,与事实不符,所以我略而不书。你们看世界上有这么糊涂的人。”

“那就怪不得他要获罪了。”

赋性率真、处事轻率,只是说他易于获罪,究非获罪真正的原因。汪由敦对这件荼毒至惨的文字狱,一直觉得有许多不可解之处,以前不敢谈,如今难得张廷玉自己提到,当然要问个明白。

于是张廷玉谈了许多内幕。查嗣庭两主乡试,雍正元年癸卯主考山西;到了四年丙午又放江西主考,副主考叫俞鸿图,他的父亲俞兆晟是康熙四十五年查嗣庭那一榜的传胪。

由于彼此通家之好,而且俞鸿图自京师至南昌,始终以“年家子”的身份,处处尊敬查嗣庭,所以查嗣庭在他面前,言论毫无避忌,日夕相处,视如家人,几乎没有什么隐秘可言。

在出京之前,俞鸿图间接奉有密旨,要一路留意查嗣庭的言语行为,这本来不过是防备查嗣庭言语失检,或有或无,俞鸿图只要据实密奏,便已尽到责任,哪知俞鸿图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是怎么个想法呢?在他以为查横浦为先帝之所必去,叫他留意查横浦的言论,可有什么不当之处,就是要他搜罗查横浦有什么悖逆的证据。有一天动手打开查横浦的箱子,翻了翻他的日记,大狱由此而起。”

汪由敦记得,当时的上谕是这样说的:“查嗣庭向来趋附隆科多,由其荐举,朕令在内廷行走,授为内阁学士,后见其言语虚诈,兼有狼狈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从未信任。今岁各省乡试届期,朕以江西大省,需得大员以典试事,故用伊为正考官,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露心怀怨望,讥刺时事之意,料其居心浇漓乖张,必有平日记载,遣人查其寓所及行李中,则有日记两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当时觉得奇怪,因为那年江西乡试三场题目,除第二场为副主考所出以外,第一场、第三场的题目,为“不以人废言”等,说是心情怨望,已属牵强,至于由于出题不甚妥当,而即“料其居心浇漓乖张”,推测他“必有平日记载”,而派人搜查他的寓所及行李,更是自唐太宗开科以来,从未有的怪事。如今听张廷玉所说,方知是俞鸿图先下的手,按他的行为来说,先已犯了窃盗之罪,先帝不便说破真相,因而才有“遣人”之语。

“查横浦遇见他这么一个‘年家子’是大不幸,又遇到李靖达这么一个‘父母官’,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雍正四年的浙江巡抚李卫,谥靖达,当时他奉旨到海宁查家去搜查,大事张皇。原来很小的一件事,变得非常严重,便非从重处置不可了。这就是张廷玉说查嗣庭“不幸中之不幸”的缘故。可是外传所谓试题的“维民所止”而“维止”二字为“雍正”斩头去足之象,因而被指为大逆不道,但并无“维民所止”的试题,则此语由何而来?

“查横浦著过一部书,叫作《维止录》,这部书曾经进呈,大意说,明亡如大厦之倾,得清维之而止,先帝还很嘉许他的立论。到得一旦获罪,有人进谗,说此书明为颂扬本朝,其实诋斥满洲,这话亦无根据。真正的原因是,查横浦的日记中有几句话替他惹来了杀身之祸。其实只得两个字。”

据张廷玉说:查嗣庭在圣祖崩于畅春园的第二天的日记中,有这样几句话:“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

“惹祸的只是‘奇哉’二字,俞鸿图入告,亦就因为有此二字,先帝疑心他得位的经过,查横浦必有详细记载,于是革职拿问,一面搜查他在江西的行李;一面旨下浙江,派人到海宁去查。结果呢,如说有谤讪之语,仅仅只有‘奇哉’二字,可是此案已成骑虎,要小也小不下去了。”

汪由敦到此方始恍然大悟,全案之起,是由于俞鸿图误会了意旨,希图出卖查嗣庭邀功;而世宗因为有心病,而又有查嗣庭一直不大听话,疑心他私下必有秘密记载,因而遽然下令严办;而李卫与俞鸿图的想法相同,推波助澜,真的将查嗣庭认作大逆不道。及至几乎通国皆知,查嗣庭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时,才发觉他的文字,根本就没有什么有关世宗得位不正的记载,亦找不到有何谤讪怨望的话,这一来就成了一个无可再僵的僵局了。

“试问,到此地步,先帝怎么办?既不能偃旗息鼓,也不能轻描淡写。总而言之,此案如果办轻了,就表示自己办错了;如果不肯认错,就非重办不可,查横浦这一案,也是千古以来少有的冤狱。不过,先帝到底是英主,后来处置俞兆晟父子那一案,无异表示认错,而查家的冲霄冤气,亦不至于变成戾气。”

这一案在汪由敦是记忆得很清楚的。俞兆晟、鸿图父子,后来都很得意,俞兆晟早就升到了户部侍郎,是“当家”的堂官;俞鸿图由翰林院侍讲,外放为湖北学政。这个差使称为“学差”,三年一任,只要平平稳稳地做去,三年下来仅是收受秀才的贽敬,便足以偿还“京债”而有余,倘或放到富庶而文风盛的大省,更是“班生此行,无异登仙”。至于贪心不足,受贿让文武童生进学成为秀才,亦是常有之事,只要不太过分,至多风评不佳,不至于会出“参案”。

但俞鸿图的情形就不同了。湖北亦是大省,所派学政,纵不如江苏、浙江文风特盛之区,每以二品大员的侍郎或内阁学士充任,至少也要底缺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方够资格;俞鸿图以侍讲派充湖北学政,恩出格外,而世宗另有打算。

他的打算是,俞鸿图在查嗣庭这一案上,所犯的过失极重,世宗简直是吃了一个有苦难言的哑巴亏。公然惩处既不可,索性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派他出任湖北学政,如果能够实心任事,且又能够用学政得以专折奏事的权力,将湖广的官吏贤否、政事得失,秘密奏报,那就不但可以原宥他在江西的过失,进而还可重用。

如果俞鸿图不明此意,敷衍塞责,那就惩处有名了。因此,在派俞鸿图为湖北学政的同时,便在湖北巡抚王士俊的密折中批示,要他留意俞鸿图在湖北的所作所为。王士俊是田文镜一路人物,好以讦告博主知,等俞鸿图到任,第一次“按临”湖北各府,巡回岁试生童,尚未回省之前,便胪列证据,举劾俞鸿图有贿卖情事。

这一下,世宗便决定要杀俞鸿图了。但不宜出之过遽,因为俞鸿图之被重用,是举朝皆知的事,如果刚一重用,便加诛戮,为情理所不容,便会有无数的流言出现。同时,他也可以说还稍存恕道,或者俞鸿图由于负债太多,急于清偿,贿卖之事,偶一为之,还清了“京债”,或许就会奉公守法。因此,密谕王士俊不动声色,继续密查密奏。

这俞鸿图利令智昏,不知死期将至,只以为自己在江西出卖查嗣庭,是立了一件大功,因此在湖北大贪特贪,甚至不必王士俊密奏,皇帝在京里都能找到证据——俞鸿图经常派他的一个名叫曹楷的家人,将在湖北所得的贿银,运送到京,交给俞兆晟存放在殷实的典当中生息。

到得雍正十一年九月,终于东窗事发了。俞鸿图赃私累累,固属罪有应得,但上谕中说他“原系查嗣庭案内获罪之人,朕格外宽宥,复加任使”,不免使得知道当年内幕的人,大为诧异。查嗣庭获罪的表面原因是,两场的题目,一题出于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当下诏命各省督抚保举人才时,认为此题意存讥刺;另一题出于孟子“今茅塞子之心矣”一章,指为“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即令是欲加之罪,毕竟也还要有个说法,至于俞鸿图出第二场题,并无不妥,且副主考对正主考并无监督之责,如果查嗣庭出题差错,与俞鸿图毫不相干。当时明诏免罪,如今欲又说他“原系获罪之人”,皇皇上谕,前后矛盾,岂非怪事。

到得细看上谕,进一步探究,便不免要为俞鸿图捏一把汗了。上谕中认为俞鸿图必当“感激黾勉,考校公明,以图报效”,而竟如此,实出意外,且正当“天下学政澄清之会,俞鸿图一人,首先犯法,纳贿营私,甚属可恶”。这意思是很明白的,要拿俞鸿图来开刀,做个杀鸡骇猴的榜样了。

结果是“获罪之人”,加上“首先犯法”,一共八个字,为俞鸿图带来了仅次于“凌迟”的苛刑“腰斩”。传说俞鸿图处决后,一时不死,以指濡血,连写七个“惨”字,方始气绝。这当然是齐东野语,但亦不难想象俞鸿图死状之不忍令人目睹。

在世宗看,俞鸿图当年欺君罔上,误导他入于歧途,大伤他英明的名声,也摧折了他刻意笼络士林的苦心,一死尚不足蔽其辜,于是俞鸿图便“祸延显考”了。

俞兆晟治罪是在雍正十二年三月,刑部以“平日不能教子,家人曹楷来往京中送银,俞兆晟懵然不觉,应降三级调用”复奏,世宗勃然震怒,命军机大臣拟了一道明发上谕,说“俞兆晟向来品行不端,与利瓦伊钧结为姻亲,又依附年羹尧门下,皆朕所深知,因伊痛自悔过,办事尚有才干,用至户部侍郎。自怡贤亲王仙逝,复萌故智,弊端种种,将王数年苦心整理之成规,任意更张,甚属可恶”。这便见得当初之重用俞兆晟父子是别有渊源的。

接下来又说:“今伊子俞鸿图纳贿婪赃,紊乱学政,非寻常私弊可比,伊有此逆子,岂真一无见闻,而欲脱然事外乎?”然后便是责备刑部堂官:“刑部审理时,只引失察家人子弟之条,希冀从轻完结,大徇情面,着将刑部堂官交都察院严察。”

刑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都为此案受到申饬。俞兆晟虽不至于死,纱帽当然亦保不住了。

“你们想,先帝是这样子猜疑的性情,又有查横浦这个例子在那里,我能不小心吗?”张廷玉又说,“我当时最有利的一点是,从不卷入党争的旋涡,无荣则无辱。这句话,你们千万要记住。”

“是。”汪由敦与张若澄同声答应。

“可是,有时候事不由人。”张廷玉的语气忽然一变,“既有荣辱之分,就一定要争!”

这话便使得他的一子一门生,无从赞一词了,只都用眼色催请他说下去。

“今上即位之初,刻意笼络几个他用得着的人,首先,当然是鄂文端跟我。此外,今上当然自己要培植几个人,平郡王是一个,讷亲是一个,傅中堂以椒房贵戚,更是一个。我当时心里在想,一个人要笼络人的时候,唯恐人家不受笼络,示好无所不至;到得人家既受笼络,想想优待太过,就有悔心了。因此,对于皇上加恩,我屡次辞谢。哪知皇上错会了我的意思,以为以退为进,反而迭施恩沛。这一来,我只好受之不辞,哪知皇上又疑心了,觉得有尾大不掉之势。于是而有刘延清乾隆六年一疏——”

“啊!”汪由敦不由得失声而将他老师的话打断,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疑团,开始要打破了——刘延清便是现在署理漕督的刘统勋,他是山东诸城人,雍正二年的翰林,循资升至詹事府正詹,由于在上书房行走多年,当今皇帝居藩时,便已默识在心,所以一即位便将他升为内阁学士,派到浙江修理海塘;第二年调为刑部侍郎,丁忧回籍,服满起复,升为左都御史,真所谓“官符如火”。刘统勋感恩图报,便上了一个张廷玉所说的“乾隆六年一疏”。

奏疏中说:“大学士张廷玉,历事三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慎,责备恒多。窃闻舆论,动云‘张、姚二姓占半部缙绅’,张氏登仕版者,有张廷璐等十九人,姚氏与张氏世婚,仕宦者姚孔等十人。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袭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惟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今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谨堂,你知道的,这完全是为我而发。姚家从端恪公以后,并无显宦,何足与我张家相提并论?恶毒的是‘姚氏与张氏世婚’这句话,意思是姚家的仕宦,都由于我的提拔。当然,这也是实情,但又何足为奇?”

张廷玉所说的“端恪”是桐城姚文然的谥,此人前明两榜出身,入翰林不足一年,明朝便已亡国;在清朝被荐仍是庶吉士,改授礼科给事中,又转工科,迁兵科,告终养起复后,复补户科。六科给事中掌封驳,上谕在窒碍难行之处,姚文然侃侃而言,尤其对前明的折辱大臣及士林,深以为非,曾多次力争,康熙十年,中过状元的满洲麻勒吉,在两江总督任上,因案逮捕,仍旧是锁拿到京,姚文然上疏抗论,从此定下规制:命官到案,概免锁系。因此满汉官员都很佩服他。

姚文然不仅尊重体制,尤其注重刑狱,康熙十五年当刑部尚书时,正在修改律例;他认为“刃,杀人一时;例,杀人万世”,所以主持这件事,非常慎重,反复研讨,务求其平。决狱时有所平反,是他最高兴的事。有一次是一件疑狱,上疏力争而不得,回到家长跪自责,认为自己有亏职守。明朝刑罚残酷,南北镇抚司如同人间地狱,入清后数有大臣争议免除,但直到姚文然当刑部尚书时,方始禁绝。

姚文然清介绝俗,深研性命之学,他因为没有当过外官,所以在民间的名气,没有汤斌、陆陇其、于成龙、张伯行等人来得大,但却是真正的理学醇儒。但他的子孙,并非显宦,两子都只是知县。至于刘统勋所提到的姚孔,本身就是雍正十一年的翰林,刘统勋自己也说:“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荫袭议叙”,出身不为不正,而且姚氏仕宦,亦仅得十人,就算都出于张廷玉的援引,以他二十年入阁拜相,久掌枢要的经历来说,亦确是无足为奇的事。

“论姚为攻我的陪衬,攻我又是攻他人的陪衬。此人谁何?就是讷公。那才真是尾大不掉,为什么呢?”

张廷玉细说讷亲的家世,他的曾祖父额亦都,比太祖小三岁,在四大从龙元勋中居首。他有十六个儿子,第六子名遏必隆,生女就是圣祖的元后;遏必隆又是世祖顾命四大臣之一。讷亲是遏必隆的孙子,家世贵盛无比。当今皇帝居藩时,虽然早为世宗默许为继统之子,但出身寒微,须引亲贵以自重,除了平郡王福彭,从小便亲密以外,后来所要笼络的便是讷亲。

但讷亲一得势,许多沾亲带故的勋臣之后,亦都位居要津。此辈由荫袭而来,升腾容易,黜陡却难;同时讷亲意气骄溢,处事深刻,皇帝对他早就不满了,所以刘统勋在论张廷玉以后,又论讷亲:“尚书公讷亲年未强仕,综理吏、户两部,典宿卫,赞中枢,兼以出讷王言,时蒙召对,属官奔走恐后,同僚亦争其锋,部中议处事件,或辗转驳诘,或过目不留,出一言而势在必行,定一稿而限逾积日,殆非怀谦集益之道,请加训示,俾知省改。其所司事,或量行裁减,免旷废之虞。”

“谨堂,”张廷玉谈到这里,忽然说道,“你是吃过讷公的苦头的。以前大家都不谈公事,所以若澄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跟他讲一讲讷公的荒谬。”

汪由敦知道,老师即令不能回乡,从明年起,也会不常入宫,希望张若澄能渐渐大用,他虽亦在内廷行走,但现在的南书房,不是雍正初年的南书房。政事全出于军机处,老师的意思便是要将枢要之地的种种规制,以及大有出入的关键之处,教导张若澄。这是他义不容辞的事,而且他也愿意这么做,因为张若澄如果能担当得起大事,不仅是报答了老师,而且自己能添一个得力的帮手。

但军机处经纬万端,一时也谈不尽,只好依老师的话,先谈讷亲,“讷公还不止刚愎自用,说得率直一点,叫作愚而好自用。譬如议覆事件,历来所奉谕旨,或者成例,有可以两用的,司官一定两引,请他去决定,再说得率直一点,就是让他去‘过瘾’。他是过了大权在握的瘾,事往往就弄糟了。”

汪由敦接下来便教导张若澄:“部里凡百事务,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这是最稳当的办法。不过,有时候也要看情形不同,不能援用成例,必得另定新章,这一来,就有两个例并引,可是要说明何以只引一例的道理,才算是好司官。对皇上来说,两请亦是非万不得已不可用——”

所谓“两请”是按道理应该这么办,但因为有特殊原因,或许在皇帝的意思应该这么办,那就只好“两请”。譬如说,某大臣犯法,按例应处死罪。但此大臣为某妃嫔的亲属,是否可按“八议”中的“议亲”这一条,稍从末减?这是顾虑到皇帝想施恩,但不便开口,预为设想。当然,此妃嫔如已失宠,这一“两请”就一定会受斥责。汪由敦很含蓄地用“识时”二字,指点张若澄“做官要懂行情”。

“讷公就是不大懂行情,有时候用不着两请,他也要两请,皇上就觉得很为难。本来用他是要他来分劳,结果还是要皇上自己来操心,又何必用他。二弟,”汪由敦很恳切地说,“你要知道,两请由于两引。所以将来你当堂官,遇到司官两引的‘堂稿’,你一定要问个清楚。照常理两引之例,往往后胜于前;就因为前引行不通,才创新例。明白这个道理,就知道引新例复引旧例,简直是不明事理。”

“嗯,嗯。我明白了。”张若澄问道,“老爷子说的吃他的苦头,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承老师栽培,也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早晨,大家一起见面,皇上说什么,我也听清楚了的,要我述旨,当然不会文不对题,可是,讷公‘宿卫’的日子,皇上往往在黄昏晚膳以后单独召见,第二天由他转述,话说不清楚,拟的上谕当然就不是皇上的意思,非打回来重拟不可。有时一而再,再而三,那苦头真是吃足了。”

“这就是傅中堂比他高明的地方。”张廷玉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求知如此,做事亦是如此,自己估量办不了,不如荐贤为是。这一点,你也要谨记在心,有时求荣反辱,就因为没有自知之明之故。”

“傅中堂”是指傅恒。讷亲出差,傅恒宿卫,亦常有单独召见的情形,有一次散值时,他跟汪由敦说:“请你慢点走,皇上也许会召见。”

及至皇帝召见傅恒,是谈修浚运河,傅恒率直陈奏,说他未去过两边,运河所经的许多地名记不住,述旨只怕有误。汪由敦尚在直庐,请赐同时召见。

开了这个例,傅恒固然很轻松了,皇帝也觉得傅、汪同召,处事迅速顺利,是个好办法。这一来,讷亲便更失宠了。

“讷公之败,败在既无自知之明,又不识时务,更坏的是他愚而好自用,尽管皇上一再告诫,他始终不懂什么叫‘君子闻过则喜’。因此,就从没有人敢跟他说一句真话。如果他知道刘延公那一疏是为他而发,急流勇退,就不至于会有今天的下场。”

“他还有一个毛病,”张廷玉接着汪由敦的话说,“皇上的话,有时是故意说反了的;有时取瑟而歌,别有弦外之音,他一概不作理会,只从正面去想。谨堂,你道我的话,是与不是?”

“是。”汪由敦答说,“譬如他跟人说:‘皇上只担心我胆子大,我如何当得起?’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跟他说的。不过即令有这话,只可认为是体恤之意,益当奋发,如果皇上只担心专征之将,胆子太大,奋不顾身,怕会阵亡,那干脆就不必用兵了。”

“我也听人谈过讷公不明事理,到了可笑的地步,说他在西边跟派去的云梯兵说:‘这都是我的罪过,没有把军务办好,以至于圣心烦躁,又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吃苦。’把士兵派到前线去打仗,应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如何说是吃苦?照他这么说,皇上派云梯兵,就是有意叫他们去吃苦?这还成话吗?”

“讷公是完了,平郡王去世了,鄂文端以外,我即使不能归田,也只是朝廷的一样摆设。当初皇上刻意笼络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傅中堂了。”张廷玉又说,“其实刻意笼络傅中堂,也只是今年的事,他只能说是皇上培植的人。还有,”他问汪由敦,“谨堂,照你看,皇上栽培的人,还有哪几个?”

“有——”汪由敦屈着手指说,“方问亭是一个,尹望山自然是一个,舒、孙两公,似乎也是。”

汪由敦所列举的方观承、尹继善、舒赫德、孙嘉淦,确都是正在红的时候。这四个人,大致明敏通达,内外皆可。孙嘉淦字锡公,山西兴县人,康熙五十二年中的进士,他跟方观承的洞达洽体,都得力于平生行万里路,不过方观承熟悉的是由南徂北,以达关外的风土人情;而孙嘉淦徒步于东南数千里,所至考风问俗,早就存着做官的打算,因而在人情世故上,不如方观承的练达。但皇帝却偏赏识他那份“戆”态,有时奏事激切时,皇帝便会提醒他说:“你又拿出古大臣的面目来了。”

“谈到古大臣之风,我倒是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尹望山。”张廷玉说,“皇上爱巡幸,尹望山曾有密奏,说国家危机,多伏于升平之日,请皇上宵衣旰食,未可驰驿观山。这种直谏,现在也很难得了。”

“可是,”张若澄说,“皇上定在大后年,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南巡,尹制军不是奉旨办差吗?”

“一定会把他调开。”张廷玉问道,“谨堂,你看呢?”

“是。皇上曾经提过,想把川陕划开,分设两督。尹望山不是调陕甘,就是派到四川,大概一开年就会这么办。”汪由敦也问,“除了尹望山,老师还嘉许哪一位?”

“刘延清。”

居然是刘统勋!汪由敦便不便赞一词,张若澄只当他不以为然,因而沉默,刚要开口相询,张廷玉却还有说辞。

“方、尹、舒、孙虽见重用,多少是先帝所识拔,只有刘延清是皇上自己看中的,此人的将来,不可限量。”他看着张若澄说,“你们不要以为他议论过张家,心存芥蒂!”

这意思是应该结纳刘统勋,张若澄尚未意会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汪由敦便答一声:“是!我会提醒二弟。”

“好!”张廷玉说,“至于说他有古大臣之风,我想谨堂应该首肯吧?”

汪由敦点点头说:“不愧延清二字。”

刘统勋亦很清廉,但胜人之处是在并不将清廉二字摆在脸上,汪由敦是很佩服此人的,但毕竟他与师门不协,所以不肯多说。

“我的话到此为止。”张廷玉说,“从明年起,我一个月进宫三趟,一切听其自然,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