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总有三四天,曹雪芹一直觉得心头像压着一块铅似的,气闷得难受,晚上还做噩梦,一下子惊醒了,上半身硬挺起来直坐着,浑身冷汗淋漓,心跳不止。

“不行!”送灶那天的半夜里又是如此,被闹醒了的杏香说,“明儿得找老何给你开一服安神的药,快过年了,你这样子会让老太太担心。”

“不必服药,再过两三天,把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好了。”

“都几天了?”杏香数着,“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儿廿三,五天工夫——”

五天之前是腊月十八,曹雪芹到琉璃厂去买了纸笔,又到菜市口的西鹤年堂,为马夫人去配一服膏滋药,正跟伙计在议论方子时,只听得人潮汹涌,往外一看,宛平县的差役,正在撵开十字路口的摊贩。

“这是干吗?”

“自然是刑部有差使。”伙计也诧异,“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杀人?”

“啊,不好!”曹雪芹失声惊呼。

西鹤年堂的顾客与伙计,把视线都投了过来,脸上皆是狐疑之色,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问:要杀的是这个人的什么人?

曹雪芹警觉自己失态,不免有些发窘,定定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只怕是川陕总督张广泗要处决了。”

“芹二爷跟他是熟人?”有个伙计问。

“认识而已。”

这时便有许多顾客到门外去看热闹。有的就爬上柜台,从高大的石库墙门望出去,视线颇为醒豁。伙计因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张“瞭高”用的梯椅放在门边。曹雪芹安坐在上,居高临下,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圆的一片刑场,看得非常清楚。

不久,车走雷声,直驶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里有个敞篷,向来是监斩官休息之处。接着,刑部司官骑马率领一批差役,押着露顶的囚车到了,车中两名差役夹护张广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双手反剪,背后插着斩标。头上当然没有帽子,花白头发在凛冽西风中,往上乱飘着。他的脸也往上扬着,神色自不免悲愤,但曾绾五省兵符的气概犹在。

但只一瞥之间,曹雪芹就看不到张广泗的脸了,因为这家相传“西鹤年堂”四字为严嵩所书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车驶到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下来,张广泗面南而跪,曹雪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就这时人丛中闪出来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奔到张广泗两旁跪下,一个个涕泗横流,且哭且诉,只以隔得远,听不清是何言语。但张广泗面前的情形却一看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铺下一张芦席,陈设酒菜香烛,是要生祭张广泗。

果然,点燃了香烛,那些人自两旁拥向正中,下跪磕头,号啕大哭,然后有个后生从芦席上奉起一大盅酒,走到张广泗面前,复又跪下,将酒盅送到他唇边,但见张广泗仰起脖子,杯底慢慢朝天,是把那盅酒都喝干了。

这时刑部的司官,率领差役上来干涉了,须臾之间,移去祭品与芦席,与祭的人亦驱回人丛之中。扎束得干净利落的刽子手,亦已抱着行刑的鬼头刀,徐步而上。最后是等监斩官一到,便是张广泗伏法之时。监斩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之中,刑部司官将他们去请了来。

两人都是行装,前面一个戴亮蓝顶子,脑后拖着一条花翎;后面一个却戴着红顶子,这是御前侍卫德保与刑部侍郎勒尔森,品级是勒尔森高,但德保以御前侍卫奉旨监刑,算是“钦差”,而勒尔森虽亦奉旨,却以本身职责便有监刑一项,所以跟随在“钦差”之后。

两人到了张广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东北,正对乾清宫那个方向。曹雪芹看到他们跟张广泗曾作交谈,猜想是问他有何遗言。问得少,答得多,想来不是诉说冤屈,而是临刑以前,还有一番君恩未报的话,托监刑官代奏。

问答完了,德保、勒尔森往前走了数步,转过身来,在张广泗身后,面向东南,这才是监刑。刽子手便从张广泗身后闪了出来,先向监斩官行礼,只见德保开口说了话,不知交代什么。然后,刽子手走到张广泗面前,屈膝打个千,也说了句话——这句话曹雪芹知道,凡是命官处斩,刽子手一定先说一声:“请大人升天!”有的人只听得这一句话,三魂六魄就出窍了。

张广泗却身子不动,似乎神色如常。刽子手起身走到他身后,将左手抱着的刀,交到右手,反握刀把,刀口向外,刀背贴臂,手向内一弯,刀尖长出肘弯,曹雪芹心想:这该如何“砍”法?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答案已经有了,只见那刽子手起左手在张广泗肩头一拍,张广泗似乎受了惊,上半身往上一挺,脖子自然伸直了,那刽子手是预备好了的,弯起的右臂往胸前一带,刀锋切入张广泗脖子后面的关节,然后轻轻一拖,脑袋便往前垂落,但并未身首异处,喉管断了,喉头那部分却连皮搭肉,吊住了脑袋——这是张家事先花了钱的,刽子手的好处也就在这里,出一趟“红差”照例领四两银子,三四个月不出差是常事,但只要遇到“伺候”有钱的死囚,看身家弄个几百两银子是很容易的事,因为脑袋一切下来,皮肉向外翻转,很难再缝得上去,必得断而不断,有一部分连着,才易于措手。当然,这也是凭本事挣钱,手法不到家,多使了一点劲,人头落地,那就不但一文落不到,而且还得挨中间人的骂。

使得曹雪芹受惊的是,张广泗的脑袋往胸前垂落的同时,血往上飙,激射如箭,那一片血光深印在他脑中,很难抹得掉,以致得了这么一个略如怔忡的毛病。

第二天一早把老何找了来,杏香说道:“芹二爷那天在菜市口看杀张广泗,受了惊,老何,你给看一看。”

“喔!”老何望闻问切一步一步来,细细切完了脉说,“血不归脾,不要紧。杏姨,有人参没有?”

“怎么?”杏香一惊,“要服人参!人虚得这个样子?”

“不!‘归脾汤’一共十味药,人参只要二钱就够了。”

“老何!”曹雪芹说,“要是一服汤头,让太太知道了,可不大好。”

“血不归脾则妄行,所以治妇人经期不准,也可以用‘归脾汤’,就算杏姨服的好了。”

“此计大妙。”曹雪芹说,“你索性写几句脉案在上头,太太问起来,更容易搪塞。”

老何的医道真不错,一服“归脾汤”,药到病除。年底下全家皆忙,反倒是他消闲无事,整天只是逗着儿子玩。

腊月廿八那天一早,门上来报“四老爷来了”。迎出去一看,曹神态安闲,仿佛有了什么很得意的事。

“你今儿有工夫没有?”他一开口就这样问。

“有,有。”曹雪芹问道,“四叔有什么事?”

“回头再说,先看看你母亲去。”

于是到了马夫人那里,在堂屋中落座,全家包括秋月在内都来见礼问讯,“太太你看,”秋月笑指着曹说,“四老爷的气色真好,印堂多亮!又要走运了。”

“是啊!”马夫人也说,“我也觉得四老爷仿佛越来越后生了。精神好,凡事有劲,自然就会走运。”

“走运倒不见得,不过一过了年,大概会动驿马。”

“怎么?四老爷要放出去了?”

“不是。”曹答说,“要出一趟差,大概二月里动身,端午才能回来。”

“是差遣到哪儿?”

“江南。”

“那好啊!”马夫人笑道,“这趟差使,一定又要得了多少首好诗。”

“诗是一定有的,也不会少,好不好就难说了。”

杏香性子比较急,插嘴问道:“说了半天,四老爷倒是什么差使啊?”

“这话说来就长了。”一个急,一个偏偏缓缓道来,曹看着曹雪芹说,“和亲王府快完工了,回头你去看看。”

为何要曹雪芹去看?一个哑谜未破,一个疑团又生。秋月知道“四老爷”说话,有时道三不着两,“跑野马”扯得很远,便提醒他说:“四老爷,你说你江南的差使吧!”

这回曹倒是很痛快,简捷了当地答说:“去勘察行宫。”

原来和亲王府的工程已近尾声,本主去看过几次,深为满意,当时便跟曹表示,乾隆十六年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皇帝侍奉南巡,已经定议。江南各处的行宫,皆须重修,他决定保举曹充任这个差使。

“如果沿运河一路勘察过去,那快得一年的工夫,所以决定分头派人。”曹欣然说道,“派给我的是几个好地方。”

“有南京没有?”马夫人问。

“当然有,从扬州开始就归我了。”曹一个一个数,“扬州、镇江、南京;往回走是无锡、苏州、嘉兴、杭州,还有海宁。”

“那是看潮的地方,看潮是在八月里。”

“不是去看潮。”曹答说,“南巡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题目,总不能说是陪太后去大逛一趟,所以说是巡视海塘。不过,这回驻跸最久的地方,是在杭州。听说还要到绍兴。”

“到绍兴干什么?”杏香问说。

话一出口,曹雪芹便拉一拉她的衣服,因此曹未曾回答,杏香也就会意而不问了。

“二嫂,”曹说道,“这回我仍旧想把雪芹带了去。行不行?”

听得这话,曹雪芹立即面有喜色,马夫人自觉朝不保暮,不愿爱子远行,但看到曹雪芹的脸色,毫不迟疑地答说:“行!怎么不行?”

曹雪芹倒想到了,“四叔,”他说,“到时候看,如果我娘没有什么,我才能放心跟了四叔去。”

“当然。”曹点点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想旧疾也不会复发。”

“是。”秋月接口,“太太的病,从没有在春天发过。”

“那好,我也放心。”

接下来便谈往事了。马夫人提到当年“康熙爷”南巡的种种故事,杏香从未听过,竟出神了。

但曹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秋月发觉了,乘马夫人谈得告一段落时,便即提醒:“四老爷只怕有事?”

“我想带雪芹到和亲王新府去看看。”

“有事吗?”马夫人问。

“是的。”

曹终于揭开了疑团,原来和亲王弘昼,已定在“人日”——正月初七那天,大宴宾客,畅游新园,亭台楼阁,画桥曲沼,都待贵宾赐嘉名,题楹联,其中主客是和亲王的叔父慎郡王允禧,他是圣祖的第二十一子,别号紫琼道人,又号春浮居士,性喜翰墨,已有两部诗集刻出来了,一部是早年所著,题名《花间堂诗钞》;一部在去年才问世,名为《紫琼岩诗钞》。

他与果亲王允礼同为勤妃陈氏所出,与曹也很熟,知道和亲王邀他游园,是要请他题名制联,这仿佛有“面试”的意味在内,当着众多宾客,如果不能实时“交卷”,未免与面子有关。

偏偏慎郡王作诗,才气虽高,却属于“岛寒郊瘦”的苦吟一路,少的是捷才,可也不便先去逛一逛,有了宿构比较容易应付,因此,他将曹找了去,除了细问新园景致以外,又交下一桩差使,希望先虚拟几个匾额联对,供他参考。

这就是曹这天邀他侄子去看和亲王新府的原因,为的是为他“捉刀”,也是为慎郡王“捉刀”。讲明了缘故,不但曹雪芹自己有些得意,大家也为他高兴,都觉得这是很有面子的事。

“王府有王府的规制,”马夫人告诫爱子,“虽说不能俗气,可也得富丽堂皇,你别胡言乱道,带出不妥当的字眼来。”

“我明白。”曹雪芹笑道,“娘这‘富丽堂皇’四个字,我斗胆改两个字:‘典雅堂皇’。”

“不错,就在这四个字上下功夫。”曹又问,“你见过慎郡王没有?”

“没有。”曹雪芹又说,“不过我听人谈过,慎郡王学郑板桥的字,可以乱真。身在朱邸而有江湖之思,想来是容易相处的。”

“他外家是海宁陈家,所以好跟南士交游,几时我带你去见见他。”

“是。”曹雪芹说,“等交了差再说。四叔,咱们这会儿就走吧。”

02

王府的正屋有一定的规制,格局方正,呆板无比,只有在所用的材料上来分好坏。但花园争奇斗艳就大不相同。

朱邸大宅的花园,不是在后,就是在西。因为东为上首,为建家庙祠堂之地,昭敬肃穆,既不宜游观,更不宜住眷属。和亲王新府的花园,占地甚广,包括北、西两面,有一道回溪,萦绕楼阁——京城的名园,不光是有钱就能修建的,因为园中池沼,须有活水,而这一脉有源头的活水,是“无价之宝”,不是花钱买得到的。

京师的水源,在西郊玉泉山,曲折东南流,称为“玉河”,又称“御河”,从元朝以来便归皇家严格控制,怕把玉河的水弄脏了,据说连在河中洗手都是禁止的。

玉河水由德胜门入城,汇成三个大湖泊,称为“外三海”,又称“海子”,最北面的称为“积水潭”,经过德胜桥,在德胜门之东,外三海中最大的“后海”,自东北至西南,水流渐狭,通过银锭桥折而往南,偏东扩张,便是“前海”,又称“什刹海”。后海与前海接壤之处,恰在鼓楼西面,这一带在明朝称为“西涯”,为李东阳故居所在之地。和亲王新府,便在“西涯”之东。

曹雪芹随着曹,遍历全园,最后登上一座仿照苏州拙政园中见山楼而建的桥楼——桥上建楼,形如水榭,西南至东北,一共五间,开窗远眺,西山历历在目,这是异于其他名园的一处主要构筑,曹关照好好题个名称。

“名之为‘延爽楼’,如何?”

“太泛了。”

曹雪芹左右回顾,但见楼台照影,波平如镜,在他所到过的京师名园中,像这样大的池子,实在少见。念头转到这里,想起他母亲的话,立即问道:“四叔,闸口加大,是不是亦要奉旨?”

“当然。引玉河水入园,必得奏准。想多引玉河水,把闸口加大,更非奉特旨不可。”

“那,就纪恩好了,叫作‘恩波楼’。”

“好!”曹连连点头,念了两句唐诗,“‘束帛仍赐衣,恩波涨沧流。’”

“这应该拿宋之问的画鹤诗来解释:‘骞飞竟不去,当是恋恩波。’”

“恩波的典很多,慎郡王自己会解释。”

“我想,”曹雪芹又说,“‘延爽’二字,仍旧可用。西面是‘延爽’,东面就叫‘迎紫’,制两方匾挂起来也很好。”

“也行。”曹又出题目了,“还得来副对子。”

“这要集句才好,得回去翻翻书。”

“你集字好了。”

集句为联,早就有的,集字为联是近来的风气。当然是照唐玄宗出古人真迹,命集贤院集字为文的例子,须专集碑帖。曹雪芹想一想说:“我集禊帖吧。”

“禊帖”便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曹雪芹临窗静坐,先将兰亭默诵了一遍,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可以交卷了。

“我集了两联,一联八言,一联七言。” “先念八言的。”

“是。”曹雪芹念道,“幽气若兰,虚怀当竹;闲情在水,静气同山。”

“不佳,不佳。”曹兀自摇头,“‘幽、闲’两字都不妥。这里没有竹,山又太远,完全不切。看七言那一联怎么样?”

曹雪芹便又念:“人品若山极崇峻,情怀与水同清幽。”

“也不见得好。”曹说道,“且留着再斟酌。”

曹雪芹好胜,凝神沉思了一会说:“这一联如何?‘会文人若在天坐,怀古情随流水生。’”

“上联好,‘人若在天坐’写景甚妙,也切合主人的身份。下一联还得琢磨,凭空来个‘怀古’,太突兀了。”

曹雪芹还想构思把下联改妥当,但新油漆的气味极重,而且遍地刨花木屑,尚未收拾,除了这座桥楼以外,连个坐处都没有,只好回家再作商量。

“四叔,你还是请到我那里去喝酒,等我把稿子都弄出来,你好带了走。”

“对!我也是这个主意。不过,”曹望着楼下说,“等我先交代工头几句话。”

工头叫黄三,就在楼下待命,由小厮唤了上来,他先开口问道:“四老爷、芹二爷,饭已经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

曹雪芹来过两回,知道饭是开在杂乱无章的工寮中,这种朔风凛冽的天气,坐在四面通风的工寮中,吃那冷饭冷菜,实在受罪,所以不等曹有所表示,先就辞谢。

“多谢,不必。”

“黄三,饭不在你这儿吃了。”曹也说,“有件很要紧的事,得告诉你,王爷定在年初七请客,你得把未了的工程都赶完,收拾干净。”

“年初七?”黄三顿时紧张,“回四老爷的话,年初七万万来不及,中间还要过年——”

“年就别过了。”曹打断他的话说,“赶一赶工,我另外有赏。”

“就不过年也来不及。请四老爷赶紧跟王爷去回,无论如何得改期。”

曹还在沉吟,曹雪芹便说:“真来不及可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曹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赶出来呢?”

“最快也得正月初十。”

“好吧!”曹无奈,只好点头。

“说实在的,我的工人可以不过年,反正大鱼大肉,犒劳加丰,他们不能不卖我的老面子。可就是一样麻烦,四老爷看,”黄三伸直手臂,转着身子,环指四周,“到处都是刨花儿、碎木头,扫齐了得运走,大正月里,照妈妈儿经,笤帚簸箕都不准动的,哪有一车子一车子往外运东西的,王爷的新府,不要图个吉利吗?总得破了五才能弄干净。”

他这一番说辞,画蛇添足,反倒坏事,曹立即收回承诺,“即使你这么说,那就初七交屋好了。”他说,“人家定了初七请客,如今请客虽不能不延期,初七到底把屋子接过来了,在我也算有个交代。”

黄三自悔驷不及舌,既然“破了五才能弄干净”,初七当然可以交屋,只好苦笑着答应下来。

不过,曹为人却很厚道,回到专供他办事而临时搭成的小木屋中,关照“请德老爷来”——工部营缮司派到工地来的三个笔帖式之一,名叫德振,专司工款出纳,在三笔帖式居首。

“德大哥,”曹很客气地问,“黄三的工料款支了多少了?”

“快支净了。”德振答说,“还剩下一个尾数,三千多两银子。”

“喔,”曹想了一下说,“在‘公账’里面支五百两银子,犒赏工人。这笔款子,记在我的名下。”

“这不必了,就算‘公账’好了。”

所谓“公账”是照例所提的,最少二成的回扣,清缮司及工部沾得上边的官吏,皆能分润,但曹所提的是大份,犒赏记在他名下,意思是由他一个人负担,将来俵分时如数照扣。

德振的话,当然是好意,不过,他亦微有不满要提醒曹,“四爷,向来工程没有验收以前,工款最多发七成,你老格外宽厚,黄三的工款支到九成五了。”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只怕会有‘都老爷’说闲话了。”

“咱们满洲的都老爷,谁没有得了好处?工程总算很不错。就因为款子拨得快,拨得多,黄三才能实心实力,不肯偷工减料。”

“话是不错。”德振答说,“不过再好的工程,也有人挑眼儿。”

“只要王爷不挑眼儿就行了。”

德振说一句,曹驳一句。曹雪芹冷眼旁观,看出来德振言外有未尽之意,曹却未能体会,忍不住插嘴说道:“四叔,你听听德大爷的,也许有哪个都老爷年过不去了。”

曹会意了,“喔,喔,德大哥,”他改容相谢,“你必是得到什么风声了,说出来咱们商量。”

“还不就是‘臭都老爷’——”

“臭都老爷”姓崔,正红旗汉军,是北城的巡城御史,专好弄权使威,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能封他的嘴,因而用他的姓谐音,得了个“臭都老爷”的外号。

查街的规矩是在辖区内的大街小巷兜个“喜神方”,每逢转弯之处,最前面抗风灯的兵丁便会高声喊道:“老爷往西查了下去啰!”这是给“梁上君子”报信,以便趋避。辖区内有哪几个惯窃,“厅儿上的老爷”胸中雪亮。寻常人家失窃报案,以“姑妄听之”应付;倘或是有来头的人家,原物很快地可以追回。惯窃亦是盗亦有道:第一,不动“大墙门”,免得替“老爷”找麻烦;第二,赃物到手,须等三天,不来追赃,方可送到专收赃货的“鬼市”中去。

“厅儿上的老爷”查街,只是巡行,也不必开口;巡城御史查夜就不同了,随处可以驻留,也随处可以查问,查“厅儿”,查“堆子”都要问话。

深更半夜,“厅儿上的老爷”跟“堆儿”上的兵丁不能坐等“都老爷”来查,便有个偷懒的法子,入睡以前,把顶纬帽门楣上挂了下来,再取一件破青布袍,仿照估衣铺的办法,用根竹竿横穿双袖,挂在纬帽下面,远看既像有人站在门口,又像有人上吊。巡城御史的骡马辘辘而来,“老爷”或“堆儿兵”便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隔窗大声报名:“卑职王得胜伺候都老爷。”

巡城御史不必下车,在车子里答一声:“免!”接着便问,“今儿个安静不安静,有没有人喝醉了酒胡闹?”

“都没有。”

“好!小心当差。”

“喳。”答了这一声,这一夜便可安睡到天亮了。

巡城御史乏了、饿了,便得找人家休息,这也方便得很,半夜里还在做买卖的吃食店很多。洁身自好,吃完了,照数付账,不然抬腿就走,也没有谁敢去跟他算账。但如为这种人品的“都老爷”,光是“吃白食”还有些不屑于此,此辈最喜欢歇足的地方是“乐户”。这些地方是奸宄出没之地,巡城御史照例可以盘查,“乐户”如果开罪了“都老爷”,真能将热被窝中的狎客,一个一个叫起来查问。

原来京师的地方官,与他处不同,王公大臣无数,每家的下人少则七八,多则上百,倚仗主人的势力,强横霸道,不是大兴、宛平两县官所能笼罩得住的,因此在顺治二年,仿前明御史不时巡皇城之例,特设东南西北中各一人,俗称巡城御史,定期一年轮派。御史有专折奏事之权,如有豪家纵容或包庇恶奴,哪怕是亲王大学士,亦可指名参奏,而且逢参必准。

因此遇到争道相持不下,以致塞车时,只要听得“唰,唰,唰”,清脆嘹亮的“净鞭”抽地的声音,知道“都老爷”来了,无不各寻去路,避之唯恐不及。一百年来,巡城御史摧折豪强的佳话,不知凡几。

但巡城御史可成势家豪奴的克星,亦可变为本城百姓的祸害,仗势欺人之事,时常发生。因为巡城御史管的事很多,白天巡街还好,晚上查夜,便每每形成骚扰。

照会典规定,巡城御史的职掌是“绥靖地方,厘剔奸弊”,因此,下设五城兵马司指挥、副指挥、吏目各一人,另有步军统领衙门派来的把总及兵丁,亦归巡城御史管辖,人数甚多,遍布城根及通衢。

在城根上,每若干步便有一座小平房,一明两暗,共是三间,名为“堆子”,驻卫的兵丁,俗称“堆儿兵”。到得大街上热闹之处,“堆子”加大,称为“厅儿”,屋子虽仍是一明两暗的平房,但两进连在一起,中间打通便是“厅”,照样也有衙门的气派,门外左右“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各一;入门高挂五六尺长皮制的净鞭两条;门后悬着梆子铜锣,为小兵巡更之用。虎头牌两边,另外竖着数根高过屋顶、上装铁钩的竹竿,有那小蟊贼上了屋顶,只拿这名为“钩竿子”的竹竿钩住了衣服,就很难得脱了。

这“厅儿”中必有一个官,或者是兵马司副指挥,或者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把总,皆称之为“厅儿上的老爷”。这些老爷每夜要“查街”捉贼,查街的威风还很不小,前面两盏风灯带路,后面四名荷戈挎刀的兵丁,“老爷”便走在中间,再后面又是兵丁四名,两个扛着“钩竿子”,两个敲锣击梆。

“厅儿上的老爷”查街,当然不会晚上到和亲王新府来,但官拜巡城御史的“臭都老爷”,却常到这里来,一坐好半天。曹听得这话,不免诧异。

“他来干什么?”

“歇歇腿,喝喝茶。”黄三答说,“这一阵子赶夜作,总有消夜,都老爷来了,少不得打壶酒,熟食担子上切点羊头肉什么的,请请他。花不了几个钱,得个照应也不坏。”

“哼!”德振冷笑道,“光是这么着,当然没有什么,可就是你那个副手老于嘴太快了。”

黄三讶然地问:“德老爷,有这种事吗?”

“你去问问你的工人去。”德振深致不满,“老于这个碎嘴子,能说的说,说不得的也说,真是可恨。”

黄三也颇为生气:“这老小子!”他也骂于三,“我非好好儿说他一顿不可。”说着,便往外走。

“慢走!”德振喊住他,“你这会儿跟他去吵也没用,只会生是非,反正工也快完了,你干脆就叫他别来了。”

“是!是!”黄三说道,“我这会就去料理。”

等他一走,德振低声说道:“老崔可没有安着好心。我看,还得敷衍敷衍。”

“怎么着,他是年过不去了?”

“大概是吧。”

“那,德大哥你瞧着办吧,送他几两银子好了。”

“我想送他二十两银子。”德振又说,“臭都老爷是茅厕里的石子,又臭又硬,还不能就这么拿给他,得我去一趟,备四色水礼以外,装着给他家孩子压岁钱,留下一个红包。”

“好!好!你多辛苦吧!”

都料理妥当了,方始告辞。等上了车,曹雪芹说:“四叔,家里乱糟糟的,你喝酒也不安心,不如出城吃个小馆儿,回头没有事逛一逛厂。”

“不行!”曹答说,“我得先到铁狮子胡同通知人家,我只跟和亲王的长史说一声就走。”

铁狮子胡同在东城,由安定门大街往南走,曹雪芹心想,这样一周折,再去逛琉璃厂,绕的路太远,花的工夫也太大,不如去逛隆福寺。

“四叔,”他说,“咱们回头到隆福寺的‘三堂一阁’去看看,不必出宣武门了。”

“这主意好!顺便去买点儿花。”

于是先到和亲王府办事,然后由南剪子巷穿出去不远,便到了隆福寺。寺建于明朝景泰年间,名为“朝廷香火院”,号称“第一丛林”。

由于工程浩大,而欲期速成,因而将在英宗幽居的“南内”中,撤一座翔凤殿的木石,移建为“大法堂”。落成以后,正好山西巡抚朱鉴入觐,他懂风水,说隆福寺的方位不吉,须当避忌。避免之法有三:一是正门不开;二是拆除寺门、上标“第一丛林”字样的牌坊;三是禁钟鼓声。但终于还是发生了“夺门之变”,英宗复辟、景帝不寿。太监为景帝祈福而建的隆福寺,风水真个不佳。

入清以来,隆福寺与护国寺并称东西两大庙市,隆福寺是逢九、逢十开市,但其中有四家书店,则终年常开,这四家书店是:“三槐堂、向立堂、宝书堂、天绘阁”,即所谓“三堂一阁”。曹雪芹一年总要来个几趟。

到了隆福寺街,先找个小馆子吃饭,然后到寺左右的“唐花局”去看花,唐花以非时为贵,曹雪芹爱好天然,对人工培育、多少是矫揉造作的唐花,不甚在意。曹却好此道,挑了好多种,派车夫先送了回去。

然后入寺径投“三堂一阁”。宝书堂的沈掌柜,跟曹家叔侄都很熟,听得小徒弟来报,亲自赶出来,在路上将他们叔侄拦了下来,请到客座去款待。

“我们刚吃了饭,你什么都不用张罗。”曹问道,“最近有什么好东西没有?”

沈掌柜知道他所说的好东西,不是指宋元精椠,而是附带所卖的古董字画,便一迭连声地说:“有,有。”

接着叫伙计,先取几幅字画来看,一个是王维的《江山雪霁》绢本手卷,曹略略看了一下,便即笑道:“董香光说这个卷子,可称‘海内墨皇’。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福,供奉‘墨皇’。”

沈掌柜默不作声,知道曹已看出来,此卷不真,打开另一卷说:“这卷《清明上河图》,四老爷看看,怎么样?”言语神色中带着试试人眼光的味道。

宋朝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长卷,摹本最多,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本详略不同,曹只知道其中有一处正上演杂剧,剧中的丑角是讽刺宋徽宗的佞臣,一个叫林灵素的佞臣。但画中人物众多,每个长不及寸,要去细细分辨,实在很费工夫。

幸好后面题着一首诗:“妙绘难从东武寻,流传摹本重千金。谁知艺事存规谏,下降仙卿记姓林。”曹知道此幅就是。

“是了。‘东武’指张择端,他是东武人。”他问,“你这个卷子开价多少?”

“不说‘流传摹本重千金’吗?只有四老爷识货,货卖识家,我不敢多要,五百两银子。”

曹微微一笑,随手将画一卷,顺口又问:“还有什么别致一点的东西?”

“有,有。”沈掌柜答说,“有一幅明宣宗的手卷。”

“好!拿来看看。”

这个手卷是纸本,高约九寸,长约六尺,题名《松云荷雀图卷》。湖石平坡,苍松之下,紫芝萱草,远处青山掩映于白云之间,多用花青赭色,但着色很淡更显得气韵幽远秀润。

“怎么不见荷雀?”旁观的曹雪芹发问。

“看下去就知道了。”

原来这个卷子是两张画接起来的,后面一幅湖石水草,石上小鸟,湖中残荷败叶,初秋萧瑟之气,浮现纸上。再看题字,前面一幅楷书“宣德二年五月御笔赐赵王”,上盖“皇宝尊亲之宝”朱文大玺,后面一幅只书“御笔”二字,上有一方“安喜宫宝”的朱文方玺。

曹很喜欢这个手卷,问价也是五百两银子,不由得皱眉说道:“明画要这个价钱,元画、宋画该怎么说?”

“画以人重。”沈掌柜答说,“我有四幅宋徽宗的,三百银子一幅,听凭四老爷挑,四幅全走,一个整数。”

明宣宗与宋徽宗都擅丹青,但君临天下则贤愚不同,所以沈掌柜才有“画以人重”的说法。

但兼收并蓄,则可为收藏家增重。曹本藏得有宋徽宗画的鹰跟“瘦金体”的书法立轴,不过沈掌柜取来的那四幅画,其中两幅可称精品,一并议价,共是一千银子,最后两幅画等于赠品。

接着转往“天绘阁”,看招牌便知以出售字画为主,曹在这里出手更豪,满载而归以外,还为曹雪芹买了好些珍奇的“小玩意”。

“四叔,真是阔了。”曹雪芹向他母亲说,“今天在隆福寺,花了八千三百银子。给我的小玩意,也值一千多,他说,今年不另外给我压岁钱了。”

曹家的规矩,遇到年节,晚辈有孝敬,长辈有赏赐。曹雪芹没有什么入息,孝敬只是自己写的字、画的扇子之类的“秀才人情”。曹、曹震则每送必是一两百银子,这年是例外,曹震送了五百两银子,曹更是逾千。银钱多寡还在其次,意味着曹家大大地兴旺了,这才是值得告慰于白发满头的马夫人的事。

“太太看!”

杏香拿起一片青瓷,上有白色字迹及卦象,曹雪芹便作解说:这是山东益都一个姓翟的进士,做江西饶州推官时,命窑户所造的青瓷易经,可惜只剩一片了。

一片瓷之后是一片铁,其形如瓦,是明朝的“铁券”。明太祖朱元璋,自命如汉高祖刘邦,因而天下既定,大封功臣之时,便仿汉高剖符作誓的制度,颁赐铁券,不过汉朝的铁券,是用朱漆,亦即所谓丹书:“使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存,爰存苗裔。”而明朝的铁券是凿铁填金,正面是“制词”,背后刻上受赐者的爵位姓名,本身及子孙免死次数,除谋反大逆以外,任何死罪,皆获赦免。

马夫人听得很仔细,等曹雪芹讲完,嘴唇微动,大家都看出她是有话要说,便以眼色相戒,静听究竟。

“这⋯⋯铁券,哪些人才能得这个铁券?”

“开国功臣。”曹雪芹答说,“像徐达、胡大海不必说,封公、侯、伯的也有。”

“那么像——像张制台呢?”

“张制台?”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张广泗,“以他的功绩而论,应该有铁券。”

“这样说起来,他应该生在明朝。”

张广泗犯的只是劳师糜饷、贻误军机,不是谋反大逆的罪,如有铁券,即不至于死。大家都懂她的意思,但却没有人接口。

“大家都说明太祖刻薄,看起来对功臣还是忠厚的。”

这感慨就更明显了。曹雪芹觉得不能再不搭腔,便即说道:“这也怨他运气太坏,正赶上‘借人头开刀’。”

杏香不懂这句话,悄悄问道:“什么叫‘借人头开刀’?”

秋月听得这话,连连假咳,示意曹雪芹不宜公然谈论皇帝“杀大臣立威”之事,怕下人们听了,到处传说,惹出是非来,是场大祸。

“好!”曹雪芹向秋月答了个表示会意的眼色,趁机会把话题移了开去,“我讲个运气不好,在劫难逃的故事给你听。唐朝黄巢起兵造反,开刀得要杀个人,那时他住在寺庙里,大小和尚听说黄巢要开刀,吓得都逃了,只有一个和尚不逃,因为他跟黄巢最好,不信黄巢会不顾交情,拿他开刀——”

“黄巢偏要借他的人头?”杏香插嘴问说。

“不!”曹雪芹说,“黄巢杀人八百万,不过对朋友倒还讲交情,他跟那和尚说:开刀的时刻快到了,你躲开吧!这一下,那和尚也害怕了,方寸大乱之下,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好。最后看见菜园里有株大树,树身中间枯了一个大洞,心想这倒是个绝妙的藏身之处。哪知黄巢找不到人,拿那株枯树开刀,一刀下去,把那和尚砍死了。”

“能藏一个人的大树,一刀能砍得透吗?我不信。”

“原是说笑话,认真就没有意思了。”秋月又找了一个话题,“四老爷得了什么得意的东西?”

“每一样都得意。最得意的是,文天祥写的一个匾,叫作‘慈幼堂’,后面有明朝弘治年间好些大臣的题跋,不过我看这幅字半真半假,不太靠得住。”

“怎么叫半真半假?”这回是马夫人开口发问。

“‘慈幼’二字真,那‘堂’字,是后来别人加上去的。”

“这又是什么讲究?”

原来曹所得意的是,除了字以人重,是一代孤忠文天祥的真迹以外,亦因为后有明朝宣德、弘治两朝,好些名臣的题跋;这方匾的来历,源远流长,据说苏州的小儿科陈家,自宋及明,累世儒医,到元朝有个叫陈本道的,是儿科名家孟景阳的赘婿,陈家之专精“小儿医”,自此而始。

明朝开国,孟景阳不知怎么犯法被诛,不久陈本道亦去世了,遗孤名叫彦斌,由他的母亲传授医道,年纪稍长,读他外祖父孟景阳传下来的医书,成为此道名手。这方“慈幼堂”的匾额,便是从陈彦斌的医室中挂出来的。

陈彦斌的儿子叫陈仲和,陈仲和的儿子叫陈公尚,父子二人相继于宣德、弘治年间被征入京,成为御医。陈公尚手段更为高妙,因而被擢升为太医院院判。名公巨卿的幼子爱孙得病,都请陈公尚来看,往往药到病除,为了报答起见,应陈公尚之请,为“慈幼堂”作题跋时,即令看出“堂”字是后加的,亦不好意思说破。

马夫人不懂字画,不过这段故事却是极好的闲谈,很容易地明白了以后,自然而然会有一问:“那么,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我看‘堂’字的笔迹不大相同,而且隐约看得出在‘慈幼’后面接了一段纸。回来跟老何一谈,他说不错,他看过一部书,可以作证据。”

何谨的医道跟赏鉴古董字画的眼光,是大家都信得过的,所以马夫人点点头说:“那就是了。世界上原有些爱招摇、爱标榜的人,得了这么两个字,又正合他小儿科的身份,就拿来作为他家的堂名,也是有的。”

“不过,”秋月心细,想到了一件事,“四老爷收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找老何去品评,他要说破了,岂不扫了四老爷的兴?”

“我来告诉他——”

曹雪芹的话还没有完,马夫人就说:“不必,扫扫四老爷的兴也好。老太太在的时候,劝过他几回,说玩物丧志,应该在公事上多巴结。说一回好几个月,到后来到底出事了。这几年四老爷很得意,只怕老毛病又要犯了,扫扫他的兴,让他冷一冷也是治病的一法。”

曹雪芹不甚以为然,但母亲的话不能不听,答一声:“是。”打消了关照何谨的念头。

不过,他自己却未忘了这件事,从马夫人那里退出来,特地去找何谨,因为何谨所说的那部书得要找一找,此时特地去讨回音。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接过来一看,这部书名为《遂昌杂录》,作者署名“遂昌山樵”。曹雪芹知道这个人,名叫郑元佑,生在元朝,不过《遂昌杂录》这部书却没有看过。

“这部书专记宋末元初名臣高士的逸闻轶事。芹官,你看这一段。”

这一段杂录,是记宋朝京畿各郡的善政,有“激赏库”,内贮现银,遇到棘手的盗案,地方官开“激赏库”,悬赏招募勇士捕盗,所以盗案破得很快。

又有“慈幼局”。贫家子女太多,无法养活,可以写明生年月日及时辰,抱送到慈幼局,专门雇有奶妈抚养这些弃儿;没有子女的,亦可到慈幼局去收养。这就是后世育婴堂的由来。

照何谨的推断,陈彦斌是将文天祥所题的“慈幼局”,割去“局”字,添上一个“堂”字。

曹雪芹亦以此说为然,将《遂昌杂录》这部书借了回去看。

一看看到午夜时分,杏香已睡过一觉,特地又披衣起身,到书房里来探望,曹雪芹便问:“你怎么不睡?”

“我也要问你,怎么不睡?”

“这两天没有我的事,看书,看晚一点儿也不要紧。”

“有件事你办好了?”杏香问说,“四老爷托付你的事。”

“啊!”曹雪芹这才想起,急忙掩卷,取笔铺纸,要将白天在和亲王新府中拟的匾额、对联写下来,打开墨盒一看,已经冻住了。

“现磨吧!”杏香将火盆移近来,烘一烘手,一面磨墨,一面说道,“你们家在南京的事,我不大清楚。听太太的口气,仿佛当时是四老爷耽误了公事,以至于遭祸?”

“也不能全怪他。”

“还要怪谁呢?”

“震二爷也有责任。此外——”曹雪芹不想多谈。

“太太说四老爷玩物丧志,其实,你倒是该劝劝震二爷。”

“怎么?”曹雪芹停笔,抬眼问道,“劝他什么?”

“我听翠宝说,震二爷最近赌得很厉害,输了一两万银子。”

“那大概是应酬赌吧?”

“应酬赌?”杏香说道,“这个名目我还是头一回听见。”

“这是内务府才有的花样。”曹雪芹说,“公然送钱,迹近行贿,所以赌钱故意输给人家,这就叫应酬赌。”

“应酬赌要输一两万银子,足见震二爷平时的好处不少。”

“好处是不少,不过担的心事也不轻。”曹雪芹说,“宦海风波,常不可测。过了年我倒要劝劝他,他那样子拼命搂钱,迟早会出事。”

“你自己呢!”杏香说道,“过了年该用用功了吧?你答应过人家的。”

“我不是天天在看书吗?”

杏香拿起曹雪芹刚放下的书,看一看书名说:“看这种闲书,有什么用处?”

“开卷有益,不管看什么书,都是有用的。”曹雪芹说,“你别跟我说话了,等我赶紧把四老爷的东西弄完了,替我弄点酒来喝着再聊。”

看看墨够了,杏香唤起一个小丫头来,到厨下去收拾酒肴,预备曹雪芹消夜。

快走完夹弄,转个弯便入厨房时,只见前面闪出来一盏风灯,两下走近了一看,才看出是秋月的小丫头双玉,右手持灯,左手提着一铜铫子的热水。

“杏姨,”双玉侧身让路,笑嘻嘻地说道,“是替芹二爷预备消夜来了?”

“是啊!”杏香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提热水?”

“秋姑还没有睡——”

“秋姑还没有睡?”杏香问道,“在干吗?”

“拿红纸在开单子,不知写什么?”

“噢!”杏香略停一下说,“你问问秋姑,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一块儿替她预备。”

“是了。我马上来给杏姨回话。”

厨房旁边有间下房,是厨娘王四姑的住处,听见脚步声在内问道:“是杏姨不是?”

“是我。”杏香说道,“你不必起来!我替芹二爷找点现成的吃的,马上就走。”

“是了。”王四姑说道,“砂锅里炖好一块火腿,应该还是热的。”

“我知道。你甭管了。”

抽开屈戌,进了厨房,先把油灯点了起来,食橱里大碗大钵预备下的年菜很多。杏香正指挥着丫头在料理时,双玉去而复回,带来秋月的一句话:“待会请杏姨去坐一坐,有点事要问杏姨。”

于是杏香将酒肴检点齐了,找双玉帮忙带着她的丫头先送回去,然后转往秋月那里。

秋月跟马夫人住一个院落,由于马夫人睡得早,晚上出入怕惊扰了她,所以秋月在她的后院另外开了一道便门,进门由后房到前房,临窗伏案的秋月,听见背后的声音,转身过来说道:“你坐一下,我还有两行字,再问你两句话就完事了。”

杏香点点头不作声,坐在书桌侧面,探头望过去,才看出秋月是在开一张供马夫人拜年用的单子。

这是年常例规的差使,只要拿旧单子出来,改正誊清便可,只是这年比较吃力,因为至亲世交,礼不可失的人家,变迁的情形,倍于往年,调出京的,要看他家还有什么人在京,调进京的,更得细查老亲在不在,有几个孩子。去拜年时,一一都要照顾到。秋月要问杏香的话,就是她怕自己记不周全,找杏香核对一下,比较妥当。

“走吧!”秋月终于完工了,搁笔说道,“咱们家没有什么官场应酬,明天小年夜清闲无事,去看看锦儿奶奶去。”

“好!”

说着,都站起身来,由双玉拿风灯照着,走的是捷径——由马夫人所住的北堂,到曹雪芹与杏香双栖的梦陶轩,穿过桃花坞那个山洞,远比绕行曲折长廊来得近。

“今年是冬旱。”秋月指着地面说,“住了四年——”

“五年。”杏香立刻纠正。

03

乾隆八年秋天,曹雪芹为要娶石小姐买的这所噶礼的旧居,秋月计算了一下,确是已有五年,“不过,马上快六年了。”她说,“五年多的工夫,像地面上这么干燥的,怕只有两三回。”

“就因为地上干了,我才走这条路的。”双玉接口说道,“天旱、风又大,火烛要小心,不然可不得了。”

“咄!”秋月轻喝,“过年了,你可得懂点儿忌讳。”

原来桃花坞上便是假山,地震震开了一条裂痕,经常有水滴渗出来,所以地上总是潮湿的。杏香觉得双玉说的话虽不中听,但实在是好话。

“真的,过年了,凡事容易疏忽,明天我倒得跟大家提一提,火烛要小心,尤其是厨房里。”

就这样谈着走着,已经出了山洞,从月洞门中望梦陶轩,只见灯火通明,曹雪芹冒着风在廊上等候。

“干吗,站在风头里?”杏香又问,“你写好了没有?”

“好了。”曹雪芹对秋月说,“听说你要来,特为叫他们把灯都点起来,在这里等你。”

“怎么啦?”秋月笑道,“忽然这么客气起来了?”

“这有个缘故,咱们进去说。”

一进堂屋,中间方桌上已将消夜的酒食都陈设好了,三副杯筷,桌前炉火熊熊,将茶几上供着的一大枝绿萼梅,催得盛放,香气极浓。

“秋月,今天该你上坐。”

“这又是什么道理?”

“刚才我翻了一翻皇历,才知道子时一刻立春,这会儿就算己巳年了。你倒想想,不是你的整生吗?”

这一下连杏香都明白了,秋月肖龙,生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到己巳年是五十岁。

“真的,秋姑,该你上坐。”杏香推着她说,“咱们倒商量商量,明年怎么给你做整生日。”

“别闹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上面坐了下来,曹雪芹替她和杏香斟满了玫瑰花冰糖泡的甜酒,自己用南酒相陪。

“来,来!”杏香举杯说道,“添福添寿。”

“多谢!多谢。”秋月感伤地笑着,“谁想得到,都五十了。”

“哪里看得出来?看上去不过比我大个七八岁。”

杏香二十八,说大七八岁,便是三十五六。这自然是有意奉承的话,但说秋月已经五十岁了,却真的不能教人相信。

“秋月生日在三月,那时候我跟四老爷在南边。”曹雪芹看着杏香说,“咱们倒琢磨琢磨,提前给她庆生。”

“不,不!千万别闹。”秋月又说,“倒是太太,明年五十九,做十不如做九,得好好儿热闹热闹。”

“太太生日在九月里,那时候我一定已经回来了。”曹雪芹说,“先谈你的生日。”

“断乎不可。”秋月摇着手,很坚决地,“不像话。再说——”

“怎么?”曹雪芹问,“怎么不说下去?”

“再说——”秋月终于说出口了,“我也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是个老婆子了。”

这话别有含蓄,曹雪芹与杏香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

“咱们还是商量怎么给太太做生日,倒是正经。”

“两件事合在一起办,如何?”曹雪芹问。

“别把我扯进去。”

“合在一起办,也未尝不可。”杏香说道,“反正咱们自己知道就是了。”

“到时候再说吧!”秋月很坦率地说,“我不大喜欢谈这件事。”

曹雪芹颇为扫兴,也深深失悔,不该无端触动秋月的愁绪。其实只要多想一想,就不难了解她的心境,虽说她的品格朗如秋月,凡是曹家的亲友,只要知道她的,没有一个不敬重的。可是大好青春,等闲虚度,如今美人迟暮,白发已生,犹是丫角终老的青衣身份,五十岁有何可庆可祝之事?

秋月恰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接下来,两个人所转的念头,就不大相同了,曹雪芹心想,秋月不愿意人家知道她五十岁了,也许还有得谐花烛的愿望,这个愿望实在也不是奢望,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五六十岁的达官,悼亡以后续弦,一定希望娶她这样的人做继室。过去也曾为她做过这样的打算,但都为她拒绝了,也许现在的想法,已经不同,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如果真是这样,不妨暗中替她物色,到时候强纳她进花轿好了。

在秋月的想法是,耽误青春只为受老太太的托付:“无论如何要照应芹官。”而所谓“照应”,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纵不说功成名就、耀祖荣宗,至少也得在正途上讨个出身——包衣人家只有两条路,不做官就是做奴才,眼前虽是“闲散白身”,但保不定哪一天会派上一个卑贱的职司,那时再想上进,为时已晚。

两个人各有心事,脸上便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气,杏香不免纳闷,忍不住问曹雪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儿要去看一看锦儿姊。”

“这真巧了。”杏香看一看秋月笑道,“怎么都想到她了呢?”

曹雪芹不知道秋月已跟她约好,第二天要去看锦儿,茫然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谈她?”

“对了。她那儿应酬多,我打算跟秋姑去看看,能不能替替她的手。”杏香又说,“如果你也要去,我跟秋姑就得留一个人看家。”

“秋月看家吧!”曹雪芹马上就说。

“行。”秋月毫不迟疑地答应,紧接着便谈她的心事,“芹二爷,你刚才说开了年要跟四老爷到南边,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你不是答应了震二爷,明年要进考场的吗?”

曹雪芹愣了一下,不过马上想到了,“三年两考,明年己巳,正好轮空。”他说,“要后年庚午,才有秋闱。”

“可是,你得趁早用功啊!跟着四老爷游山玩水,不耽误了功课?”

“有一年半的工夫,尽来得及。再说,需要用功哪儿都可以,不一定在家。”

这句话让秋月抓住了,“好!路上也得把你的功课规定出来。”她说,“赶明儿个,我请太太跟四老爷说明白,跟他去办事可以,他得督着你用功,八股文啊,试帖诗啊,得按时寄回来查验。”

“好家伙!”曹雪芹吐一吐舌头笑道,“可真厉害啊!”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秋月便正一正脸色说道:“你说要替我做生日,有这份闲心思,不如摆在书本上面。你能按时写功课回来,我就觉得我这五十岁算是不白活了。”

说到这样的话,第一个感动的是杏香,红着眼跟曹雪芹说:“你可千万记着秋姑的话。”

曹雪芹也收敛笑容,慢吞吞地说:“好吧!到时候我自己立个功课单子就是了。”

04

果然,一如秋月所预料的,锦儿与翠宝俩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秋月与杏香去了,未见得能帮得上多少忙,得力的倒是曹雪芹。

曹震从一交腊月,便有内廷差使。送灶以后,更是一天忙于一天,因此,上门的男客,都是总管接待,但有事却无法做主,到上房来请示以后再出去回复,这样一转折,不免耽误工夫,有曹雪芹代为应付,每每几句话便可打发,门庭顿觉清闲得多了。

“你明天还得来,帮我对付告帮的。”锦儿说道,“这些人非得有正主儿出面不可,不然争多嫌少,一遍遍蘑菇,赖着不走,真烦透了。”

“我莫非不烦——”

“我知道,我知道。”锦儿抢着说道,“不过对你总好得多,总还顾个面子,不比对曹福或者何谨,动不动就是:‘你进去跟你们二奶奶说,我跟你家二爷是过命的交情,她这十两银子是打发要饭的不是?’想想看,真气人。”

“好吧!”曹雪芹无奈,“我上午来,回家吃午饭。”

“不!你在我这里吃午饭,晚上我们全家上你那儿,陪太太吃年夜饭,好好儿乐一乐。”

“怎么?震二哥怎么办?”

“他明天还是内廷差使。皇上过年,临时也许会要什么东西,得有人伺候在那里。”锦儿又说,“他们约好了,年三十是他的班,年初一起,直到破五都没有他的事,那两天你们哥俩可以好好叙一叙。”

“震二哥的局面,我挤不上去,摇摊推牌九,上千银子的进出,我玩不起,我也不爱挤那个热闹。”

“我来找一天,教他请几个文静一点儿的朋友,把老四爷也请来,你们喝喝酒,看看古董、字画。如何?”

“那好!”曹雪芹又问,“你这会儿有工夫没有?”

“怎么样?”

“有工夫,我想跟你聊一聊秋月的事。”

“好!我交代翠宝几句话,马上就来。”

等她去而复回时,原来在帮着翠宝包压岁钱红包的杏香,也跟了来了。于是,曹雪芹细谈前一天晚上的情形。

“说起来倒真是,她哪里像五十岁的人。”锦儿又说,“老小姐心静,所以不显老。”

“老小姐脾气乖僻的居多,”杏香接口说道,“秋姑就是脾气不怪,这最难得了。”

“你们别扯闲白儿了,言归正传。”曹雪芹说,“锦儿姊,你看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的年纪,是不是还有、还有——”

看他讷讷然无法出口的神情,锦儿便摇着手打断:“你别说了,我懂了。”她略停一下说,“她这件事,谈过也不止一回了,每回谈,都是人家挺热心,她自己打退堂鼓,把我都打得心灰意冷了。”

“咱们以前都错了!”曹雪芹说,“尽管她自己心里愿意,嘴上可是说不出来,咱们这回是‘拿鸭子上架’,就告诉她一声儿,说要替她找女婿了!别的都不用跟她说,反正临了儿是太太做主。说定了,她愿意是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锦儿姊,你看我这个主意,能不能用?”

锦儿最热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替曹雪芹正娶,一件就是为秋月找归宿。但曹雪芹自从有石家小姐未及过门而殁那件事以后,便不再谈;秋月的事,亦早就觉得时机一误再误,应该死心了。

如今曹雪芹旧事重提,又提出了新的手段,那颗心一时间又升升腾腾热了起来,想了又想,终于按捺不住地说:“要做,这回就非把它做成功了不可。”

“锦儿奶奶,”杏香问道,“你心目中有没有人?”

“人,有的是。只要是填房,凭她那份人才,风声一传出去,来求的人真可以抓一把拣一拣。不过,到底也要使她自己真还有那么一种心思,咱们才能动手。”

“我敢说,她确有那种心思。”

“你说不管用。”锦儿答复曹雪芹说,“咱们得好好探一探她的口气,把她的顾虑都想周全了,才能说得心服口服。”

“口服只怕很难。”

“口服不是要她自己说一声愿意,说得她不作声了,就是口服。”

“是了。”曹雪芹很兴奋地,“能做到这一步,便算大功告成了。”

“也没有那么容易。”杏香接口,“到底物色的人,也是要紧的。男女之情,本来是最难说的。本来不想出嫁,看中合意的人,一下子变了心思的,也多的是。”

“这话不错。咱们自然先物色好了,再跟她去谈。”锦儿又说,“好在这几年满汉通婚,也不像早先限得那么严了,汉人娶个大脚姑娘,只要说是旗下出身,就没有人会笑话了。”

正在谈着,门上来报:“仲四掌柜来了。”

“早说要来的,不想一直到小年夜。”锦儿对杏香笑道,“不过他倒也来得巧,正遇见你在这里。”

“我先出去。”曹雪芹交代杏香,“你一会儿也来打个照面。”

杏香是拜了仲四奶奶做义母的,义母虽已去世,干爹还是干爹,杏香点点头说:“我知道。”

“雪芹,”锦儿叫住他说,“你问问他,吃了饭没有?”

一见了面,看仲四爷满脸通红,是畅饮以后的神色,那就不必问了,不过他跟仲四一年多未见,很有些寒暄的话,同时细看他的神气,依旧一脸精悍,毫不显老。

“仲四哥是前年做的六十大庆,今年六十二,精神是越来越好了。”

“到底不行了。”仲四答说,“前几年还是一觉睡到天亮,跟小伙子一样,打从去年拙荆一死,得了个后半夜失眠的毛病。”

“那是伉俪情深之故。”曹雪芹说,“上了年纪,也不能没有人照应。”

曹雪芹是意在言外,仲四却没有听出来,“是啊!本来镖局子里,内里都是拙荆照管,逢年过节,不用我费点心,如今可是非我亲自动手不可了。”他紧接着又说,“本来早要来看震二爷!只为今年各路镖头,都回来得晚,到昨天才算到齐,我这颗心才算踏实,赶着来一趟。”

说到这里,伺候客厅的何谨,便向曹雪芹递过来一张红单子,轻声说道:“这是仲四掌柜送的礼。”

曹雪芹接过礼单来,略为看了一下,全是各地有名的土产,当然是他的镖客们带回来的,便随手交了回去,并又交代:“你到上房跟你们二奶奶回吧!”

“我另外备了一份,孝敬太太的,已经派人先送到府上去了。”仲四歉疚地说,“实在是穷忙,我得马上赶回去,今天我就在这儿给芹二爷辞岁,等过年再给太太去请安。”

“好说,好说。过年哪一天来,先给个信儿,咱们好好喝一顿。”

“是。”仲四想了一下说,“就是年初四吧。”

“好,我跟震二哥说,让他把工夫匀出来。”

“听说震二爷今天、明天都是内廷差使。”仲四从大毛皮袍子中掏出来一个信封说道,“这东西请芹二爷转交。”

曹雪芹知道,曹震跟他合做买卖,这是年下结算的一篇账,接过来看都不看地塞入口袋,同时答说:“我马上就交给锦儿姊——”

“不!”仲四低声打断,“请芹二爷交给震二爷本人。”

看来是有代曹震所付,而不能让锦儿寓目的账在内,那当然不是嫖账,便是赌账,曹雪芹心想,要规劝曹震,在交这个信封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芹二爷,我得走了。”

曹雪芹还来不及答话,屏风后面杏香就发声了,“干爹,慢走。”她闪出来说道,“正在替你烫酒,让芹二爷陪你喝一盅。”

“喔,姑娘,多谢。酒是决不能喝了——”

“那总得吃点儿什么才好。”

仲四不便坚拒,稍一踌躇,欣然说道:“姑娘,你真要请我,就做一碗醒酒的汤。”

“好,好!这可是我拿手。”说完,杏香掉头就走。

于是仲四又坐了下来,谈他镖局的近况,首先提到的当然是王达臣,他已经回江宁了,主持一家“联号”,运气很好,设局走镖以来,从未出事,“万儿已经闯出去了。”仲四说道,“虽说运气好,到底也是他人缘好,才能到处吃得开。加以我那位弟妹,又能干、又贤惠,真正是好帮手。”

提到夏云,不由得使曹雪芹想起一件事,“前一阵子,接到她的信,说九月里病了一场。”他问,“如今身子怎么样?”

“很好哇!据江宁回来的镖头说,说话仍旧是大嗓门儿,又快又急,足见中气很足。”

“那好。”曹雪芹说,“我也很想念达臣的,明年春天大概能跟他见得着面。”

“怎么?芹二爷要到南边?”

“是——”曹雪芹略想一想说,“四老爷明年春天要出差到南边,要我跟了去。”

“四老爷外放了?”

“不是外放,临时的差使,要走好几个地方,到时候也许得请你招呼。”

“是。到时候我派两个老成得力的人跟了去,一路有他们招呼,管包妥当。”

“好极!我先替家叔跟你道谢。”

谈到这里,只见小丫头提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一大碗汤——鸡汤中漂着切得极薄的笋片与豆腐衣,加上山西白醋与交趾黑胡椒,入口极爽,仲四顿觉精神一振,“嘘嘘”地吹着气,把一大碗热汤喝完,从腰际取出汗巾,摘了帽子,一面擦满头大汗,一面连声说道:“痛快,痛快!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美的汤。”

听他如此赞美杏香,曹雪芹当然也很得意,少不得还要谦虚两句,“哪里、哪里!”他说,“杏香也不过三脚猫的手艺。”

“三脚猫的手艺,就这个样了。真正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杏香若非在府上,就做不出这么一碗汤来。”

这时杏香又回来了,曹雪芹便笑着说:“你干爹直夸你的汤好。”

“是真好!不是我仲四净捧干闺女。”仲四接口说道,“没有得什么说的,年初四到府上来叨扰,姑娘,你还得好好做几个菜,杀杀我的馋。”说着,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走喽,走喽!年初四见吧。”

曹雪芹送走了仲四,回到上房,只见锦儿与杏香正很起劲地聊着,而且翠宝也在,锦儿一见曹雪芹便说:“怎么你也约了初四,咱们得合计合计。”

原来锦儿许了曹雪芹,找一天喝酒看字画,日子也挑在初四,两下撞期,得要错开。当然,仲四已经约好了,只有锦儿改期。

“改在初七。”曹雪芹说,“初七是人日。”

锦儿计算了一下答说:“好!就是初七。”却又问道,“怎么叫人日呢?”

“那个典故出在《北史》,正月初一为鸡,初二为狗,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六,我记不清楚,反正都是家畜。直到初七才是人日。”

“莫非人就不如畜生?”

“不错,五胡乱华的那百十年,人不如兽。”曹雪芹又说,“这就像早年旗人见面,请安问好,一家大小都问到了,临了儿还要问牲口是差不多的道理。”

正谈着,又有客来了,就这么一下午,曹雪芹进来出去,也不知道多少趟,直到上灯时分,才能真的闲下来。

“咱们回去吧!”

“不!”锦儿拦住曹雪芹跟杏香,“你们在这儿吃饭。回头请杏香做碗汤我尝尝,倒要看是怎么个好吃法。”

“那种汤要喝酒以后喝,才知道滋味。”

“咱们就喝酒。”锦儿说道,“有人送了四瓶罗刹国的烧刀子,咱们打开来尝一尝。”

“嘚嘚!那酒太烈,而且一股子怪味,也不知是拿什么酿的。”曹雪芹摇着手说。

“那么还是喝花雕,你自己上地窖去挑,看哪一坛好。”

曹雪芹听说曹震在两个月前,新辟了一个地窖藏酒,还没有看过,因而欣然起身,让小丫头持着风灯,到厨房对面的柴房,揭开木盖,拾级而下。这个地窖不大,但做得很讲究,油灰糊壁,青砖铺地,顶上刷得雪白,窖藏的酒,以花雕为主,曹雪芹挑了陈年的一小坛,向小丫头说:“你去找两个人来抬酒。”

小丫头答应着留下风灯,上去找人。曹雪芹坐在酒坛上,扬目四顾,不由得想起江宁织造衙门的酒窖。

那个酒窖可比眼前的这一个大得多,也深得多,两头通路,夏天非常凉爽,他记得有一年夏天玩捉迷藏,跟春雨一起躲在酒窖里,亲戚家的孩子寻了来,春雨掩住他的嘴,尽往酒坛后面挤进去,他突然一阵心跳,拉开她的手,紧紧抱住她亲了个嘴,那是他头一回吃胭脂。

“那年,”他屈着手指数,“十一岁。”他在心里说:“春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早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叹口无声的气,心里乱糟糟,一阵无名的烦躁。

不过,等小丫头找了人来抬酒,他就能把心事丢开了。陪着锦儿喝酒闲谈时,由一味糟蒸松花江白鱼,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仲四,鱼是他送的。

“仲四精神还好得很,买卖做得很大,苦于仲四奶奶一死,里头没有人照应。我劝他续弦,他竟没有听出来。”

“是啊!上回你震二哥也劝过他,他说都六十二了,还打这个主意干什么?再说也很难有合适的人。”

她说到这里,杏香的双眼,忽然一阵闪烁,等把大家的视线都吸引了来,她轻声笑道:“我在想,不知道我会不会管秋姑叫干妈?”

此言一出,席上所有的人,连翠宝在内,双眼也都像她一样乱眨了起来。

撮合秋月做仲四的继配,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道心理上不知由何而生的障碍,要打破很难,但如突破了,想想也未尝不可。

“我那第二个干哥哥是提塘官,秋姑嫁过去,是现成的官太太。”

杏香所说的是仲四的次子。仲四有两个儿子,老大子继父业,现在太原主持联号;老二名叫仲魁章,弓马娴熟,而且还好文墨。仲四奶奶认为是做武官的材料,这亦须从考试上去取功名。仲四原籍河南,因而仲魁章应该回河南去应武乡试,一战而捷,但武会试却落第了,那时正好直隶闹水灾开捐,仲四便为仲魁章捐了个守备,又在河南巡抚衙门花钱走了门路,巡抚咨文兵部,保仲魁章为本省驻京提塘官。

仲魁章曾经带了四名马弁到曹家来拜访过,鲜衣怒马,神气得很。

“这怕轮不到秋月。”曹雪芹是懂封赠制度的,“守备是五品,封赠一代,诰命两轴,仲四是正五品武德郎,仲四奶奶是五品宜人,哪里还有第三轴诰封来赠继母?”

“你也胶柱鼓瑟了。”锦儿接口问道,“你说,仲四能穿五品服色不能?”

“当然能。”

“他能,秋月当然也能,谁会像你这么去考查《大清会典》?”

曹雪芹驳不倒她,但觉得她的话不大中听,细细分辨,才知道是“秋月当然也能”这句话,则仿佛她已成了“仲四奶奶”似的。

“让她嫁仲四,总嫌委屈。”

“委屈是委屈,不过有项好处。”翠宝说道,“仲四掌柜是熟人,又在京里有买卖,秋姑嫁过去,不但不会受欺侮,而且仍旧常常往来,跟没有嫁以前差不多。再说仲四掌柜爷儿俩,常来走亲戚,热闹得多了。”

翠宝一向不多说话,但言必有中,大家都觉得这确是极好的一件事。

“只怕秋月会嫌他是个武夫,想想总觉得不配。”曹雪芹问道,“锦儿姊,心目中有什么人没有?”

“有啊!怎么没有。”锦儿想了一下说,“我想到三个,两个是内务府的,家道殷实,人也不错,不过要说文墨事儿,比仲四也强不到哪里去。”

“那么,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工部的司官,举人出身,人很文雅,听说文章做得不错,断弦好几年了,人家劝他续弦,他说娶小都不愿,何况续弦。问他是何道理,他说娶了个谈不拢的,一天到晚拴在一起,岂不受罪——”

“好啊,”曹雪芹说,“这要娶了秋月一定谈得拢。”

“谈得拢,不错。只怕秋月要嫁了他,压根儿就没工夫陪他闲聊。”锦儿接着说道,“他有七十多岁的一双老亲,下面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大的十六七,小的不到十岁。这还不算,家里还有个居孀的老姊替他当家。你说秋月嫁了过去,是去当太太,还是当老妈子?”

“这——”曹雪芹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怕不行!”

“更有一件,父母七十多,不知道哪一天会丁忧。他是贵州人,扶柩回籍,过些日子,又一位去世了,三年之丧从头开始。除非你将来点了翰林,放了贵州的考差,不然要见秋月一面就很难了。”

“这三个不必谈了,还得另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杏香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念喜歌儿似的,连用两句成语,将曹雪芹逗笑了。

“杏香,”锦儿说道,“请你做汤去吧!我可得醒醒酒了。”

杏香到底是客,不能单独一个人下厨房,翠宝也站起身来说:“我陪了你去。”

看她俩出了屋子,锦儿向前凑了一下,低声说道:“雪芹,我看这件事可以办。”

曹雪芹不作声,因为由锦儿刚才所谈的“第三个”,设想秋月真的嫁到了贵州,从此远隔天涯,音信难通,更不必说见面了。那种一想念到她,魂牵梦萦的滋味,如何消受得了?

锦儿怎么样也想不到,他正预支着一份离愁,只以为他仍旧坚持己见,便又劝道:“咱们家的人,也不能都像我一样的运气,以前不都说夏云嫁王达臣嫁得不错吗?仲四比王达臣可又高了一等了。”

“我倒也并没有把仲四的身份看低了,只觉得秋月要嫁,总得嫁个读书人。”

“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就像我,总算出头了吧,可是我们二爷对我,也只是表面像个样子。”锦儿紧接着又说,“秋月如果嫁了仲四,跟我的情形一定不同,包管把她看成一个宝似的,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女人在世,荣华富贵,转眼成空,只有这一件是真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了。”曹雪芹笑着回答,然后正一正颜色说道,“你什么时候跟太太去说?”

“明天就行。”

这时杏香已将那碗醒酒汤做了来,锦儿尝了一口,果然爽口心脾,等喝完了,顿觉神清气爽,非常舒服。

“怪不得仲四会喝得满头大汗,实在是好。啊,”锦儿突然想到,“我忘了一件大事,雪芹,还要抓你的差。”

“什么事?”

“春联还没有呢!”锦儿说道,“你少喝一点儿吧!”

“这可费事了。”曹雪芹说,“至少得七八副,磨墨是来不及了,赶快到南纸店去买墨浆。还有纸。”

“纸有,现裁就是。”翠宝起身问道,“我马上叫人去买墨浆,还要什么?”

“就是墨浆。”曹雪芹说,“顺便到我那里说一声,今儿回去得晚。”

于是匆匆吃完了饭,在堂屋里生起火盆,搭开桌子,曹雪芹一面裁纸,一面构思,等墨浆买到,随即动手,一共八副春联,连做带写,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算完事,已是二更天气了。

回到家,马夫人已经睡了,秋月后院的那道角门却虚掩着,曹雪芹轻轻推门进去,秋月已经听见了,迎出来掀起门帘问道:“春联写完了?”

“写完了。”

秋月举高门帘,容曹雪芹进了屋子,方又问道:“有什么得意的对子没有?”

“没有,陈腔滥调,杂凑而已。”曹雪芹问道,“你在家干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翻开的一本书,看了一下,微觉诧异地说,“你在看李义山的诗?”

“我哪配看他的诗?等你们回来无聊,随手翻翻。”秋月又说,“仲四掌柜去看震二爷了?”

“是啊!”曹雪芹问,“你怎么知道?”

“他派了个伙计来送礼,说今天要到震二爷那里去,过年再给太太来请安。”

“跟他约好了,年初四到咱们家来喝酒。除了震二爷,你看再约几个什么人?”

秋月想了一下答话:“咸安宫的那几个老侍卫,你不是每年都要请他们喝顿春酒?不如并在一起办,也热闹些。”

“对!那班人最爱谈江湖上的事,跟仲四一定投机。”曹雪芹说,“那天,你得好好弄几个菜。”

秋月愣了一下,过年留客吃饭,无非就现成的年菜下酒,最后是吃饺子,“要好好弄几个菜”,首先新鲜材料就缺乏,岂非难题?

但细细一想,却又不然,现成材料也多的是,仲四不送了好些珍贵的海味?冬笋、大白菜是现成的,开一条火腿,宰两只鸡,也可以弄出不算寒碜的一桌菜。

“好!明儿我先把仲四送的海味发起来。”

“好!”曹雪芹心里在想,仲四如果知道他送的海味,是秋月所料理,好逑之心定会一发不可遏止。

“仲四送的海味很多。松花江白鱼配上紫蟹,拿来做火锅最好。”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不觉口角流涎。关外的海味火锅,颇为名贵,只是两尺多口径的一个紫铜火锅,分量过多,吃不完糟蹋了,未免可惜,因而就有珍贵材料,平时也难得做这么一个火锅,曹雪芹便即笑道:“我还是大前年在王府吃过白鱼、紫蟹火锅。咱们这回好好弄一回吃,还少什么材料,明儿还来得及备办。”

“都有了。”秋月突然说道,“喔,太太今儿交代,明天让你去看看太福晋,顺便把仲四送的东西,分一点送去。”

“好!我明儿上午去,锦儿姊吃了午饭就来了。”曹雪芹又说,“明儿他们全家都来,在咱们家吃年夜饭。”接着,他将曹震除夕有伺候内廷的差使,不能在家过年的缘故,约略说了一遍。

“那可热闹了。”秋月停了一下,叹口气说,“今年总算过去了!”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发此感慨,忍不住问说:“怎么?今年有什么不容易过得去的事?”

“不是说咱们家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秋月答说,“今年这一年,打从德州出事以后,听你、听震二爷谈,大官儿一个一个出事,最后是王爷,听着倒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叫人心惊神跳。”

“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曹雪芹笑道,“你这真叫是杞人忧天。”

“忧天也罢,乐天也罢,反正要过去了。但愿明年再没有这些事。”

“明年一定好!”曹雪芹口滑,又加了一句,“说不定还有喜事。”

“什么喜事?”

看秋月是很注意的神情,曹雪芹心生警惕,怕泄漏机关而偾事,便随意编了个说法:“四老爷大概会升官或者放缺,那不是喜事?”

“喜事倒是喜事,不过总不如持盈保泰,平平安安过日子来得妙。”

话中别有深意,曹雪芹不由得想起仲四交来的那个信封,想跟秋月谈一谈,转念又觉不必多事,便忍住了。

“芹二爷,请回去睡吧!明儿大年三十,可不能睡懒觉。”

曹雪芹便即起身,随手拿起秋月在看的那本李商隐诗,这才发觉是部抄本,再翻一翻,更觉诧异,而且不忍释手了。

于是秋月问道:“你一定奇怪,我看不懂李义山的诗,怎么会有他的诗集?”

“对了!我正要问这话。”

“这是上个月拣旧箱子找出来的。”秋月想了一下说,“是老太太去世前一年,还是两年前的事,有天替你绣书袱子,少一种极淡极淡的绿丝线;各处去找,颜色全不对。最后是老太太说:‘我那个本子里也许有。’我从没有见老太太绣过花,敢情她老人家年纪轻的时候,还是一把好手呢!”

“你是说,这个抄本,原来是老太太用来压丝线的?”

“正是。”

“那就怪不得了。”

“怎么?这个本子有什么讲究?”

“讲究大着呢!”

原来行世的《李义山诗》三卷,向来只有顺治年间吴江朱鹤龄的笺注本,而这个抄本却是何焯所评,此人籍隶苏州,字义门,是圣祖晚年所信任的,讲理学的大学士李光地的门生,但后来由于李光地出卖他的患难之交,也是同年的陈梦富,以及发现他有一个“外妇之子”,假道学的面目败露,因而自绝于师门。曹雪芹很佩服他的《义门读书记》,更敬仰他的异于流俗的特立独行,如今发现他评注的李义山诗,自然惊喜莫名。

讲了何焯的为人,曹雪芹又说:“这何义门,是圣祖的文学侍从之臣,后来在皇八子府中受供养,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在雍正年间,一定免不了杀身之祸。他跟老太爷一定认识,这个抄本,一定是老太爷的。”

“是不是老太爷手抄的呢?”

“不是老太爷的笔迹,不过这个抄本也很珍贵了。”曹雪芹说,“我得想法子把它刻出来,分传同好。”

“算了吧,别又弄这些不急之务,等你做了官、发了财再说。”

曹雪芹不由得皱眉,“做官就为了发财吗?”他问。

“若非当年老太爷做官发了大财,你就看不到这个抄本;若非四老爷、震二爷做官发了小财,不用太太开口,按时总有接济,你也不能在家当大少爷,到外面摆名士派头。”

干净利落的一顿排泄,将曹雪芹说得哑口无言。但秋月口头痛快,心里却过意不去,便又换了一副神色,把那个抄本塞在曹雪芹手里,轻轻推他的身子。

“可惜了,是个残本,刻出来也没有多大用处。”她说,“早知道这么珍贵,当初跟老太太要全了就好了。话又说回来,当初比这个抄本还贵重的东西也不知多少——”她突然顿住,不想再说下去了。

曹雪芹知道她又兴了沧桑之感,不愿触动她的愁绪,所以默不作答,让小丫头打着宫灯送他回梦陶轩。

杏香已经卸妆,喝着茶在等门,听得脚步声,迎了出来,将一杯热茶交到他手里,亲自关了垂花门回来,只见曹雪芹坐在床沿上,捧着本书在看。

“你跟秋姑聊些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聊聊开了。”曹雪芹说,“年初四倒是个很好的机会。”接着便将商量年初四请客,以及秋月须备献一献手艺的情形,都说了给杏香听。

杏香想了一下说:“我得先告诉我干爹,让他知道菜是秋姑一手料理的。”

“对,应该这么办。”曹雪芹忽然想到,“如果秋月的好事成就了,你得把当家的担子挑过来,你挑得动吗?”

原来当家的名为马夫人,实际上是秋月,自从石家小姐未过门去世以后,她倒跟马夫人提过好几回,想把账目钥匙都交出来,让杏香掌管。但杏香尊重秋月的地位不肯接,马夫人似乎也不大放心杏香,所以一直仍其旧贯。如今却不能不跟秋月的终身,放在一起慎重考虑了。

“挑不下来也得挑,总没有再让太太操心的道理。”杏香沉吟了一下说道,“等过了年,你看找个什么机会,能让太太交代下来,交代我跟秋姑历练着,将来接手就比较不吃力了。”

“我知道了。”曹雪芹说,“反正跟太太提秋月的事,就一定会连带提到这一层,不必另找机会。”

“不好!”杏香摇着头说,“这两件别搁在一块儿谈,不然容易起误会,以为嫁她出门是想接她的手。”

“这是多心,秋月绝不会这么想。”

“秋姑不会这么想,太太也不会这么想。可是,咱们家的高亲令友会这么想,那一来闲言闲语就多了。”

“当家就得任劳任怨,闲言闲语,更可置之度外。”

“哼!”杏香微微冷笑,“你这话,我也会说。”

05

从王府回来,曹雪芹径自到上房,有太福晋交代的话要来禀告老母,不道马夫人让曹震来接走了。

“怎么?”曹雪芹问说,“震二爷不是有内廷差使,不能回家吗?”

“震二爷说,差使是在下午,上午没事,特为回家接太太去吃午饭,就算提前吃年夜饭了。”秋月又说,“杏香陪着太太去了。你是在家吃饭,还是也到震二爷那里?”

曹雪芹心想,母亲这一去,锦儿一定会谈秋月的事,结果如何,自然先闻为快。因而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也去。我还有东西要交给震二爷。”

他所说的,便是仲四托他转交的那个信封,回梦陶轩换了衣服,揣上信封,骑马来到曹震那里,正赶上开饭。

菜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清真馆玉顺居叫来的。玉顺居本已封灶,只为“内务府曹二爷”招呼的买卖,掌柜的亲自出马来外烩,两家大小八口人,团团坐了一桌。曹震夫妇双双向马夫人敬酒,还有一番说辞。

“今年虽有王府上的那件大事,不过四叔跟我的差使都不坏,雪芹又答应我要下场考举人,一过了年,我就去替他捐个监生。如今但愿太太身子骨儿,一天好似一天,享一享雪芹的福。”

“你说得好!”马夫人说,“芹官,你敬你震二哥一杯。”

“是。”曹雪芹站起身来,杏香也急忙执壶为曹震、锦儿都斟满了酒。

等彼此干了酒,锦儿走到马夫人面前说道:“我单独敬太太一杯,这杯酒应该是喜酒。”

“喜酒?”马夫人问,“什么喜事?快告诉我。”

锦儿尚未答话,曹震出言阻止,“有孩子们在。”他说,“回头再谈吧!”

锦儿便不再往下说了,笑盈盈地喝了一大口,马夫人却只举杯沾一沾唇,眼望着曹雪芹,面现困惑之色。

“娘,多吃一点儿,玉顺居的菜真不坏。吃饱了回头细谈,还要请娘拿主意呢。”

马夫人点点头,闲谈着吃完了饭,翠宝去打发玉顺居的人,杏香在堂屋里逗着孩子们,实在是看住他们,不让他们来扰乱大人说话。

马夫人在起坐间喝够了茶,一面拿剔牙杖剔牙,一面闲闲说道:“什么喜事?这会儿可以跟我说了吧?”

在座的曹震夫妇与曹雪芹,互相以眼色询问,最后仍是锦儿开口:“杏香替她干爹找到了干妈。”她说,“这件喜事,要请太太做主。”

马夫人一时听不懂,想一想也只懂了一半,“杏香的干爹不是仲四掌柜吗?想来他要续弦了。”她问,“他续弦,怎么要我做主呢?杏香愿意替她干爹做媒,我能拦着她不许吗?”

“这因为,杏香的干妈,就出在咱们家。”

“这,我可又不懂了。”

“嗐,”曹震向锦儿说,“你别绕弯子跟太太打哑谜了!干脆说吧!”

“好!先提一句总话:我们都商量过了,打算让秋月去当仲四奶奶。”

马大人愣住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问道:“你们倒是些谁啊?”

“我、雪芹、杏香、翠宝,”锦儿答说,“二爷是今儿上午才知道的,他也赞成。”

“秋月呢?”马夫人问,“她自己知道不知道?”

“要先回太太,得太太先点了头,才能跟她去谈。”

“我当然也赞成。不过这件事不能太鲁莽,先要看仲四的意思,你们跟他谈过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敢写包票,他是求之不得。”

“话不是这么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大了,像这种事总要问问他们的意思。再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觉得仲四该续弦,他的至亲好友一定也是这么想,说不定已经替他在做媒了呢。”

“仲四的两个儿子很孝顺,绝不会说个不字。”锦儿说道,“倒是太太提的第二点,我们都没有想到,如果人家真的已经走在前面了,咱们不是自讨没趣?这一层关系很重,二爷,你务必打听清楚。”

“年初四不就见面了吗?”

“不!”曹雪芹说,“最好马上打听清楚。”

这一来就连锦儿都诧异了,不过开口的却是马夫人,“干吗那么急?”她说,“你震二哥下午就得进宫当差;明天是大年初一,哪有工夫来办这些不急之务?”

“这有个缘故。”曹雪芹问锦儿,“杏香跟你说过没有,年初四请客的事?”

锦儿想了一下,恍然意会:“雪芹说得不错,得赶紧打听,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就不能让秋月做菜给仲四吃了。”

“你们说的什么?”马夫人愣然相问。

“这里头巧的事多着呢!”锦儿笑着跟马夫人说,“偏偏就有仲四送了那么多海味,偏偏就有雪芹约了仲四年初四喝春酒,这好比作文章,题目、题材都有了,就看秋月的手段了。这篇文章呢,做出来包管中大宗师的法眼,可就有一件,取中的额子有限,果真额满了,这篇文章大可不必出手。”

等锦儿将曹雪芹的打算讲完,马夫人忽然有个感觉,锦儿的辞令、行事越来越像她死去的内侄女,也是她从前的主人震二奶奶。不过这个感觉一起即消,此时没有心思去想不相干的事,要问的是秋月的那篇“文章”。

“咱们在谈这件事,不论成与不成,总会有人知道。成了呢,不必说,不成可别落个话柄在外面。”

“什么话柄?”

“也许会有人说,咱们想把什么人许给什么人,还特为请人家吃饭,拿勺子上的功夫露了一手儿,结果呢,仍旧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你也太多心了。”马夫人笑道,“也越来越精明了。”

虽是带着笑说的话,但锦儿却已听出弦外之音,欲待分辨,毕竟忍住了,因为一分辨不正就是精明的证据。

曹雪芹是站在锦儿这一边的,他虽没有听出他母亲的话中,对锦儿有规诫之意,但就秋月这件事而论,却不能不为锦儿声援。

“娘,是多一分小心的好。”他说,“如果真的有人替仲四做媒了,咱们就不必再提,要是没有什么,娘看这件事能不能办?”

“当然能办。不过得仲四先来求咱们。”

“仲四一定会来求。”

“真的?”马夫人问曹震,“通声,你看呢?”

“一定会。”曹震比曹雪芹更为乐观,“在他是求之不得。”

“那就让他来求好了。”

此言一出,满座沉默,心里是同样的诧异,马夫人仿佛智珠在握,毫不在乎,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仍旧是曹雪芹忍不住发问:“万一真的不成功,是咱们让仲四来求的,那时候对人家怎么交代?”

“不会不成功。”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娘,”曹雪芹用既兴奋又担心的声调说,“莫非,娘有把握?”

“当然!我没有把握,能说让人家来求吗?”

曹震夫妇与曹雪芹相顾惊异,这回是锦儿开口了,“那太好了。不过,”她很谨慎地说,“太太能不能先跟我们说一说,是怎么样的一个把握?”

“我传老太太的遗命,她不能不听。”

越说越玄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有丝毫不信的神色,而是庄容相对,听马夫人说下去。

“当初老太太跟我说:秋月忠心耿耿,她答应了照应芹官,不肯出嫁;人各有志,你们不用逼她。不过,到了芹官能够自立,又有真正合适的人,嫁过去能让她过舒服日子,你亦别误了她的后半辈子。当时我就请示老太太说:秋月为人,最讲究边幅,不肯落一点褒贬的,到时候大家都说合适,她倒是宁愿误了终身,也不肯点头,那时候怎么办?老太太说:你就说是我的意思,秋月一辈子听我的话,不至于我这最后一句话,她居然不听。”

曹老太太会留下这样的一道遗命,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谁也不会怀疑是否确有此事,因为马夫人是从不会说假话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有过这样的话。”马夫人说,“是我告诉她的。”

“那么,”曹雪芹急急问道,“她怎么说呢?”

“她说她不想嫁,就这样安安闲闲过日子倒不好?”

“我们都不知道有这话。”锦儿说道,“太太要早告诉我们就好了。”

“你也别埋怨我!”马夫人平静地说,“我也想过不知道多少回,这种事勉强不得一点。咱们当然不能委屈秋月,自然要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可也不能太好,太好了,秋月自己觉得不配,心里存了这么一个念头,也不能过称心如意的日子。俗语说的‘高不成、低不就’,正就因为有这一层难处在里头。”

“那么,照太太看,秋月配仲老四,高下正好相称?”

曹震这一问,问在节骨眼上,否则马夫人不会宣布曹老太太的遗命,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首先曹雪芹就很兴奋地说:“连太太都觉得他们铢两相称,可见得这件事做对了。不过——”

“雪芹,”曹震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下转语了。现在是不是有人在替他做媒,这一点无从打听,也不必打听,哪怕已经有成议了,我也能让他退了人家来求秋月。”

“这可不大好,俗语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似乎有点缺德。”

“这不是破人家的婚姻,成全仲四,是件好事。做媒本来就是比赛,有赢家就有输家,输了的只能怨自己种种不如人,不能怨人家缺德。”

“这话倒也是。”锦儿下了个结论,“咱们就这么按部就班去办吧!”停了一下她又说,“既然秋月自己也知道老太太这样交代过,只要抬出这顶大帽子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何必这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雪芹颇不以为然,“咱们劝得她自己愿意倒不好?”

“能劝得她自己愿意,当然最好。只恐怕到头来,必得太太说一句,她才会点头。”

“那也不见得。”曹雪芹说,“咱们想想,她会怎么推辞?”

“无非说是年纪这么大了还出嫁,不成了笑话?”

“不错。”马夫人说,“这话她前个十年就说过。她有这种想法,就是她心里的一个痞块,得要想个法子拿它化解开来。”

“那容易。”锦儿答道,“我只问她,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从没有老姑娘上花轿的事?”

“我再来找它几个典故。”曹雪芹说,“以明此事自古有之。”

马夫人笑了,“虽是歪理,倒也驳不倒。”她说,“我担心秋月或许会说,当初老太太托她照应芹官,到现在还是白身,什么也没有巴结上,更别说功成名就了。拿这个理由来推托,应该有话说得她心服。”

“这是她没法儿照应的。譬如说赴考吧,她又不能替我下场。”

“她虽不能替你下场,可是,”曹震接口,“她能催你用功啊!”

“我何尝不用功?莫非一定要抱住‘高头讲章’才算用功?”

锦儿看他们兄弟要起争执,赶紧出面阻拦,“你也是!”她埋怨曹震,“雪芹已经答应要去考试了,你还噜苏什么?大年三十,干吗抬杠?”

“我不会跟震二哥抬杠。”曹雪芹亦急急表白,“震二哥也是为我好,我知道,怪只怪我生来就不是功名中人。”

曹震不作声了,而且有些内疚,因为他曾经说过,曹家出一个名士也不坏,虽是一时之言,但前后的态度不同,总也是个矛盾。曹雪芹说他“不是功名中人”,这是很含蓄的话,如果挑明了,又何言以对?

“好了,时候不早了。”马夫人看着锦儿说,“你们换换衣服就走吧。”

大人、小孩换衣服,又因为这天住在噶礼儿胡同,还得带上日用什物,那得好一会工夫来检点,曹雪芹便正好邀曹震私下谈话。

“仲四托我转交的。”他将信封递了过去,又加上一句,“他要我当面交给你,不能让锦儿姊知道。”

“喔。”曹震接过信封并不打开,就往怀里揣。

“是你们合伙的收支账吧?”

“不错。”

“说是账单,”曹雪芹率直追问,“为什么不能交给锦儿姊呢?莫非你有不能让她知道的支出在内?”

“你别误会,以为我另外又立了个门户,绝没有的事。”

这样解释,等于承认确有不能让锦儿知道的支出,只是这项支出不是别营金屋而已。曹雪芹想了一下说:“震二哥,今年这一年,你个人的花费大概不少,所以不愿意让锦儿姊知道。”他不容曹震分辨,单刀直入地又问,“这些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无非应酬朋友。”

曹雪芹本想说:“赌钱也是应酬。”但说得太直,怕他恼羞成怒,因而很委婉地劝道,“震二哥,闲言闲语虽不能听,不过止谤莫如自修,平时小玩玩,犯不着伤元气。”

这说得很明白了,曹震不愿抵赖,只说:“决不至伤元气的地步。”

“那总也输得不少吧?”

“胜败兵家常事。”

既称“常事”,犹如常业,曹雪芹到底忍不住了,“震二哥,你劝我,我也要劝你,”他说,“消遣之道亦很多,何必非此不可?”

曹震面有惭色。弟兄规劝,亦只能到此为止,曹雪芹把其余的话都缩了回去,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好了。”曹震说道,“过年少不了还要应酬应酬,以后我也就歇手了。”

“你能歇手,我一定在考试上头下功夫。”

“好!一言为定。”

06

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女眷由锦儿带头包素馅的煮饽饽,预备“接神”摆供;孩子们放过花炮挤在何谨屋子里听讲故事。只有曹雪芹萧闲无事,在书房里焚一炉好香,喝着茶在烨烨的岁烛下,看何焯评注的《李义山诗》。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听得脚步杂沓,接着房门开了,前面是杏香,后面跟着锦儿与翠宝,嘻嘻哈哈地都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都来了?”曹雪芹问道,“孩子们呢?”

“都哄得去睡了,到半夜放爆竹时再叫他们。”锦儿说道,“我们到你这儿来找一样消遣。”

“你们爱玩什么?”曹雪芹问,“斗叶子还是掷骰子,要不下五子棋。”

“有什么新鲜玩意没有?”

“要不要玩‘升官图’?”杏香问说。

“好!”锦儿欣然答说,“玩‘陛官图’。”

“这得两个人‘执事’,一个管牌子,管筹码。”曹雪芹说,“把秋月找来吧!”

这一说,大家都相视而笑,翠宝便说:“我们就是躲着她来的。”

“她在哪儿?”

“太太屋子里。”

这一说,曹雪芹恍然大悟,“喔,喔,好。”他想了一下说,“得把老何找来才玩得成。”

于是小丫头去找何谨。书房里搭开桌子,找出“升官图”与骰子,等把何谨找了来,与曹雪芹对坐,一面是锦儿,一面是杏香与翠宝。

“我先把规矩说一说。”曹雪芹手握四粒骰子,拿一粒摆在青花大碗里,指着红四说道,“双四为德,双六为才,双五为功,双三为良,双二为由,双么是赃,三四五六各为穿花。千万别贪赃!”

“三个呢?”锦儿问。

“加倍。双四就是二德,其余类推。”

“有红免赃。”何谨插了一句嘴。

“对,有红免赃,譬如三个么,有个红就不算了。”曹雪芹问,“咱们怎么玩法?应该来点儿彩吧?”

“当然。”锦儿说道,“赌输赢就应该下彩才好玩。”

于是说定了彩金的数目,派好筹码,各出公注一百,交何谨掌管。先比骰子点数,锦儿得了一个六点,开手起掷。

“老何,”她握着骰子问道,“掷个什么点子好?”

“当然是四德。”

“四个红就是四德。”曹雪芹说,“锦儿姊,你千万别掷四红,不好玩。”

“怎么呢?”

“四德封衍圣公,‘大贺’,你就净等着收贺钱,看别人玩吧!”

“什么叫‘大贺’?”

“就是告老还乡。”

“我才不!我还不老,还什么乡?”锦儿又问,“此外掷个什么点子好?”

“德、才、功都好。”何谨答说,“就别掷良、由,那是磕头虫。”

“这又是什么讲究?”

“譬如一良是‘供士’,下一把再掷个良、由去当未入流的典史,不是磕头虫是什么?”何谨又说,“起手宁愿掷赃也别掷良、由,掷赃是‘儒士’还可以入正途;一掷良、由,除非后来有奇遇,不然就输定了。”

“好!”锦儿使劲一掷,口中喝道,“别来良、由!”

骰子转定了,大家定睛一看,除了锦儿与何谨,无不大笑,两个三、两个二,正是一良一由。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锦儿气鼓鼓地说,“不要什么,偏来什么!”

“慢来,慢来!锦儿奶奶,你真是得福不知。”何谨慢吞吞地说,“素二对‘鸿博’。”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两对见红叫红二对,不见红叫素二对,起手素二对‘鸿博’,恭喜,恭喜!”说着将注有锦字的名牌,置在“鸿博”这一栏上。

接下来该何谨,掷了三个两点,出身是天文生,入钦天监供职,“注定终身!”他自我解嘲地说,“每日里观星望月,吃碗安闲茶饭,运气好抢个头贺也不坏。翠姨,该你了。”

翠宝掷个双四,是生员;杏香是双六监生,都上了“正途”。等轮到曹雪芹,立即为视线所集,因为虽是游戏,亦可视作来年休咎的预兆,尤其是他正准备求取功名,便更为众人所关心了。

这一下,害得曹雪芹也沉不住气,他站起身来,将四粒骰子握在掌中摇着,看一看大家的脸色,突然使劲一掷,口中喝道:“我也来个素二对鸿博!”

哪知使的劲过大,一粒骰子跳出碗外,“停科”一次,“欲速则不达!”何谨说道,“芹官,慢慢来!”

“你们听见没有?”曹雪芹看着杏香说,“你们别催我,功名前定,急不得!”

“急是急不得,不过,”锦儿接口,“你要是平时多用用功,不是急来抱佛脚,心浮气躁,就不会出意外了。”

说着,她随手掷了一把,三个六算二才,应“博学鸿词”制科,多才当然是好事,一才授职翰林院检讨,再一才升为编修,这是“陆官图”中最好的出身,升迁快、差使多,具有入阁拜相的资格,在仕途中亦是如此。

这一轮,曹雪芹“停科”,由杏香跳到锦儿,两个六两个三,一才升为侍读,一良是个“起居注”的差使,亦就是以侍读而兼“日讲起居注官”。

“好快!”曹雪芹感慨地说,“我没有出身,锦儿姊倒是能够专折言事的天子近臣了。”

不但锦儿,翠宝与杏香亦历经乡试、会试,一个是三甲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一个是“榜下即用”的县官。等曹雪芹拿起骰子时,何谨安慰他说:“大器晚成,这一把一定是好的。只要是走正途,也许来个连中三元,亦未可知。”

结果掷了个双五,曹雪芹与何谨相视而笑,锦儿急急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就是我现在的身份:‘官学生’。”

“是满员。”何谨接着解释,“除了不能放学政、当主考,什么都能干,当然也能拜相。”

“那也罢了。”锦儿说道,“本来旗人只要自己肯巴结,不愁没有差使。”

“如果从考试上去巴结呢?”杏香问说,“能不能中举?”

“能!”何谨答说,“官学生亦可以转为生员,那就是正途了。”

“能上正途,就能连中三元,只看他自己了。”

曹雪芹默然。很懊悔玩这“升官图”,无端惹起大家这么多无谓的关切,压得他心里很不舒服。

掷“升官图”是很能磨工夫的玩意,一局未终,只听小丫头在廊上通报:“秋姑娘来了。”

这时正轮到曹雪芹掷,他停了下来,将骰子握在手中,眼望门口,大家亦都转过脸去,但见秋月进门,仿佛一惊似的,脚步不由得顿住,曹雪芹蓦然意会,大声说道:“该我掷了!”

这一下方始将大家的视线吸回原处,只有锦儿,看着秋月说道;“来,跟我一块儿坐。”

等小丫头移了张凳子过来,秋月挨着锦儿并排坐下,望着升官图问道:“谁最得意?”

“我。”锦儿答说,“已经当刑部尚书了,一听便是‘协办’。”

“好了!锦儿姊,该你了。”曹雪芹说:“看你是入阁,还是‘予告’?”

“什么叫予告?”

“回家吃老米饭,比革职好不了多少。”

“掷什么点子是予告?”

“一对二。”

“加个倍,一对四!”锦儿说着将手一撒,四粒骰子出现了一红一白,其余两粒滴溜溜转个不停。”

“德,德!”杏香为她助威呐喊。

哪知有一粒转过来,跟红的那一粒相撞,倏然而停,将红的撞成白的,本身又是一白,变成三个么,成二赃,“坏了,”曹雪芹望着还在转的那一粒叨念,“来个红,来个红,皇恩大赦。”

“索性再来个么。”何谨说道,“全色封爵。”

结果是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五,曹雪芹说:“锦儿姊,可怜,你要充军了。”

原来六部堂官贪赃,就数刑部的处分最重,别部是“交部”察议;刑部是“革留”——革职留任;再一赃是“军台”——发往军台效力,便是充军。

“也许是我来坏了。”秋月歉疚地说,“妨了你。”

“不然。”曹雪芹说,“也许本来是予告,沾了你一点喜气,才变成军台。”

“你这话不通!沾了喜气是充军,不沾喜气,不就该——”

“砍脑袋”三字未曾出口,翠宝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又补一句:“今儿大年三十。”

其实锦儿也想到了,“今儿年三十,我不往下说了。总而言之,不通,该罚!”她问,“你认不认?”

“认,认!”曹雪芹笑道,“罚我一杯酒。”

旁边条桌上便有果碟与酒,小丫头替他倒了一杯“状元红”,顺手取了一碟松子为他下酒,锦儿喊道:“给我也来一杯!”

等倒了酒来,又挪出位置来安顿果碟,等桌面上安静了,如老僧入静的何谨方始动手。很快地一圈下来,又该锦儿掷了。

“你替我掷一把。”她向秋月说。

“为什么?”

“这才是真的沾你一点喜气啊!”

此言一出翠宝与杏香相视而笑,曹雪芹装咳嗽免得笑出声来,何谨觉得话中有话,不免诧异,只有秋月绷着脸,强自保持镇静。

“掷啊!”

“你轻嘴薄舌就该充军,我也救不了你!你自己掷好了。”

“好!”锦儿微有酒意了,“我就自己掷,不过还是得沾你一点喜气。”说着,拿起四粒骰子,在秋月手背上碰了一下,往碗中掷去,是一对四,一对二。

“这可不妙!”何谨说道,“一德复任,一由予告。”

“命该如此?”秋月笑着说。

“有红一对,喜气总沾着了。”锦儿答说,“只要沾了你的喜气,就回家吃老米饭,我也认了。”

“别说醉话!”曹雪芹轻声喝阻。

这句话很管用,大家都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地终局,锦儿大赢,曹雪芹大输。

“好了,”杏香说道,“秋姑可以上场了。”

于是重新派了筹码,装足公注,照例由头贺的锦儿起手,掷得三个五的“保举”,接下来是秋月,一把下去三个四,一个六。

“好家伙!”曹雪芹很起劲地说,“差点当衍圣公。”

“喜气洋洋一片红,”锦儿问说,“三个四是什么?”

“是‘恩赏’。”

“恩赏什么?赏一轴诰封?”

何谨双目一张,定睛往他左首方看。秋月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拿起锦儿的酒杯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怕回了家连震二爷都认不得了。”

洞彻世务的何谨,虽还不知内幕,但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看锦儿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怕秋月真会受不了,便即说道:“留着回头玩吧!该祭神了,得把那班小爷都弄醒了,得好一会工夫呢!”

“对了!”杏香首先响应,“叫醒了孩子我还得到太太那儿伺候去呢。”

一唱一和,暂时打散了局面,锦儿、翠宝与杏香去照料孩子,秋月要回她自己屋子,曹雪芹便喊一声:“秋月!”意思是要留她。

“干吗?”她说,“我得去看太太,不知道醒了没有?”

“你不刚从太太那儿来?莫非已经睡了?”

马夫人终年早睡早起,只有除夕守岁是例外,秋月原是托辞,只好支吾着说:“也许是靠在那儿打个盹呢!”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曹雪芹打开摆在条桌上的皮套小金钟看了一下,刚十一点,离子正还有四刻钟,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未免无聊,想了想,决定到他母亲屋子里去。

到了那里一看,马夫人正打开一只西洋蓝钢皮的首饰箱,与秋月在商量什么。见曹雪芹进去了,只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曹雪芹便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

“翠姨一直在说,红蓝宝石、翡翠的戒指都有,五颜六色就缺紫的。”秋月看着马夫人拈起来的一只戒指说,“太太不如把这个紫水晶的给她。”

“好!”马夫人将紫水晶戒指搁在一边,另外拈起一只问道,“你看这一只怎么样?”

曹雪芹凑过去看,是只西式的戒指,戒面是极大极好的一块祖母绿,便插嘴说道:“这怕是男人戴的戒指。”

“男人只戴扳指。”秋月说道,“戴这种戒指,可没有听说过。”

“西洋男子也有戴这种戒指的。不信,你问太太。”

“这一只可是女人戴的。”说着,马夫人将戒指放下,另外去拣。

“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赏首饰?”曹雪芹问说。

“锦儿、翠宝在咱们家过年,我总得让她们高兴高兴。”马夫人紧接着又说,“杏香也有。”

“我不是替杏香讨东西。”曹雪芹说,“翠宝的有了,那只祖母绿的,太太打算给锦儿姊?”

“不!我——”马夫人看着秋月问道,“我替你留着好不好?”

秋月矜持不答,曹雪芹却爽脆地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马夫人将那只祖母绿的放回首饰箱,顺手又拿出来两只戒指,放在曹雪芹面前说:“你替杏香挑一只。”

两只戒指都是红宝石的,大小相仿,只颜色深浅不同,曹雪芹便问秋月:“你看哪一只好?”

秋月便拿起戒指,映着烛光细看,看完一只,又看一只,“淡的这一只好。”她说,“深的那一只稍微大一点儿,不过欠纯净,里头有杂质。”

“那我就替杏香挑深的好了,把好的那一只留给锦儿姊。”

“随便你。”马夫人合上箱盖说一句,“收起来吧!”接着又说,“三个小家伙,也得替他们找点儿什么东西才好。”

“我来找。”秋月答应着,捧着首饰箱走了。

看她走远了,曹雪芹低声问道:“娘跟她谈过了。”

“谈过了。”

“她怎么说?”

“她说这是个笑话——”

“那不是不答应吗?”曹雪芹抢着问道,“娘又怎么说呢?”

“我自然劝她,各种比方都说到了。”

“她呢?意思活动了?”

“不大看得出来,反正始终不肯松口,最后才说了句:‘等过了年再说’。”

曹雪芹大失所望,愣了一会,突然想了起来,“娘没有把老太太的遗命搬出来?”他问。

“搬出来了。”马夫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后来想想,头一回不说,以后再说,倒像是特意编出来骗她似的,既然已经都谈到了,不能漏掉这几句要紧话,所以还是说了。”

“她怎么样呢?”

“那句‘过了年再说’,就是听了老太太的话以后才说的。”马夫人接着又说,“看样子是肯听老太太的话的。”

“那好!”曹雪芹透了口气,“等破了春,咱们就得密锣紧鼓办起来。”

“你别瞎起劲!”马夫人正色告诫,“世界上原有旁人看来再好不过,自己倒觉得怪委屈的事,只有平心静气慢慢儿来。事缓则圆这句话,有时候想想,真也有道理。”

马夫人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在秋月仍旧情不愿、心不甘。要怎么样才能使得她相信,大家都是为她打算,的确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这个念头不是一下子转得通的,马夫人看他神思茫然,不由得奇怪,“你怎么啦?”她问,“又是哪儿不对劲了。”

“啊!”曹雪芹这才发觉只怕是失态了,赔笑说道,“我是在想秋月,怎么能让她跟大家的想法一样?”

“怎么能一样?事情是她自己的终身,嫁好了不说;嫁得不好,也不过提她的时候,抹上几把眼泪,你还能替她去受委屈、受苦吗?”

“苦是绝不会有的,将来要受了委屈,震二哥跟我,自然替她出头找仲四去理论。”

“你是说‘将来’,无奈她这会儿就觉得委屈了,你又怎么说?”

“喔!”曹雪芹问,“她跟娘说了没有,是什么委屈?”

马夫人正要答话,后房起了脚步声,是秋月来了,只好缩住口。

“你替他们找了些什么?”

“杂七杂八,找了好多。”秋月一面回答,一面把个细篾编花大篮子摆在地上,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这些都是少年喜爱的文玩,一套五个的彩色木盒,内装大小毛笔、象牙裁纸刀的缂丝笔袋等,另外是三个一钱重的金钱。

“金钱一人一个,没有话说,这些东西你可怎么分配,这个好、那个嫌,吵翻天了。”

“我把它们分三堆,让他们拈阄,好坏凭天断,谁也不用吵。”

“好吧!”

马夫人便看着秋月分派,虽是孩子的东西,一样也细细斟酌,极其用心。冷眼旁观的曹雪芹,越看越觉得她一定能成为仲四的贤内助,忍不住便开口了。

但记起他母亲的告诫,不敢造次,气闷了好一会,才想出一句话来问:“初四请客的菜,开始预备了吧?”

秋月装作没有听见,马夫人却又抛过一个眼色来,曹雪芹便不敢再多说了。

这时堂屋中的大自鸣钟响了,连打十二下,时交子正,一时鞭炮声大作,此起彼落,接连不断,同时寺院撞钟擂鼓,迎接己巳年来临,孩子们奔进奔出,大呼小叫,那份太平年月的欢乐气氛,真个令人心醉。

“龙去蛇来又一年。”曹雪芹信口吟了这一句,秋月发话了。

“别又大发诗兴了,该上供了吧。”

上供祭天,供的是素饺子。当然是曹雪芹主祭,上香磕头,接着是三个孩子行礼。这接下来就该贺年了。全家大小都集中在马夫人院子里,一一请安,首先是锦儿,“给太太拜年!”她行着礼说,“今年一定比去年更好,太太添福添寿添丁。”

“但愿依你的话。”马夫人笑容满面地说,“这个给你。”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匣子。

“太太还赏东西啊!”锦儿接了匣子打开一看,喜滋滋地笑道,“我正想个红宝石戒指戴,偏偏太太就赏了这个,倒像摸透了我的心似的。”

以下是翠宝与杏香,各人对所得的首饰,亦很满意。然后是三个孩子,每人一个金钱以外,还有拈阄得来的玩物,各人捧着放在空桌子上去拆开来看,你好他坏地嚷着。

“都有了,只有秋月跟我向隅。”曹雪芹说,“太太仿佛有点儿偏心似的。”

“我给留着一样好东西。”马夫人对曹雪芹说,“过一天找出来给你。”

“是什么?”

“你就别问了。”锦儿说道,“太太说是好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先问明白了,就没有意思了。”

“好!我就不问。”曹雪芹说,“咱们吃饺子吧。”

“慢点!”锦儿说道,“雪芹,你向来是最卫护秋月的,怎么这会儿只顾自己讨赏,也不替秋月说句话?”

“用不着说。”

“为什么?”

“你自己问太太吧!”

她问的方法很巧妙,用的是抱怨的语气,“太太偏心!”她说,“把好东西留着给秋月。”

“那不是应该的吗?”马夫人平静地说,神态显得很慈祥。

秋月知道又要说到她头上了,一言不发,往外便走,曹雪芹便问:“你到哪儿去?”

“不是该吃饺子了吗?我到厨房看看去。”

锦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兴奋地问道:“太太给她留着什么好东西?”

“你要看看不要?”

“要。”

“喏!”马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棉纸包交在锦儿手里。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纸包,顿觉眼前一亮,惊喜地说:“这么好的祖母绿,我还是头一回瞧见。”

“刚才我本想当着大家给她的,怕她会推辞,所以没有拿出来。”马夫人说,“反正总还得找几样好东西送她,也是个面子。”

马夫人是在谈嫁妆,锦儿不由得心里在想,应该怎么样好好助妆,才算不辜负三十年姊妹的交情?

“今天都别提那件事了,平平安安过完了年再说。”

“是的。”

正谈着,杏香带着老妈子在铺陈饭桌,架起圆台面,铺上大红桌布,马夫人上坐,一面是锦儿与翠宝,一面是曹雪芹、杏香与秋月,三个孩子坐在下面,除了素饺子以外,自然还有下酒的菜。

这是马夫人一年一回,跟儿孙辈在一起吃饭,因为是素饺子,所以不妨同桌而食,但杏香还是告诫曹纶:“你夹过肉的筷子,别往盛饺子的大盘子里乱杵,弄脏了,奶奶就不能吃了。”

“干脆另外给我来一盘吧!”马夫人说,“不是有腊八醋吗?”

“有!”秋月站起身去找腊八醋,杏香便拿干净碟子从大盘子里拨饺子。

“太太饭量长了。”杏香说道,“又是锦儿奶奶包的素饺子,多吃几个吧!”

“够了,够了。”马夫人说,“虽是素饺子,也不能多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锦儿说道,“多吃几个不碍。”

“慢慢儿吃。”曹雪芹也说,“今年格外热闹,我可得好好儿喝一顿。”

“少喝一点儿吧!”秋月笑道,“已经有了一个醉猫儿了,可经不住再来一个。”

“我的天!”锦儿也笑,“总算见了笑脸了。”

“怎么着,连笑都不许吗?”

秋月是故意摆出想要寻事的姿态,为的是这一来就可以封住大家跟她开玩笑的嘴。曹雪芹猜知她的心意,只为这晚上她的笑容难得,不愿意出现煞风景的局面,因而提议行个酒令。

一听这话,曹纲——锦儿生的儿子,今年应该十六了,只以父母溺爱,十分顽皮,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吃饭,几乎是不大有的事,早就有点坐不住了,这时站起来大声说道:“二叔,行个击鼓催花令。”

“就是你不安分。”锦儿喝道,“坐下!”

曹纲嘟着嘴坐了下来,歪着脖子望着他母亲,似此情形,翠宝看得多了,不待锦儿发怒,便伸右手过去,搂着曹纲的脑袋往里一收,轻轻拍了两下,将他推了回去。

“你这儿子,将来要是当了县官,”曹雪芹笑道,“一定是好官。”

这道理就连马夫人都要听一听了,自然,最起劲的是曹纲,实时腰杆一直,显得傲岸不驯似的。

原来曹雪芹是用“强项令”这个典故,意示曹纲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县官。他借此为他解围,加上翠宝的抚慰,曹纲很快地又浮满一脸顽皮的笑容了。

“就击鼓催花吧,也热闹些。”曹雪芹问道,“怎么玩法?”

“先得推令官。”秋月接口,“由令官出令才是正办。”

“就烦你,如何?”

秋月尚未开口,锦儿先就嚷道:“那一定会假公济私,我不干!”

“本来就没有请你干。”曹雪芹笑道,“你看大家都在点头,可见秋月是众望所归。锦儿姐你不要过拂民意。”

“好吧!”锦儿说道,“等她上了任再看。”

“好!”曹雪芹眼望秋月,“请上任吧!”

于是秋月咳嗽一声说道:“做此官行此礼,这会太太都得听我的。”

“那自然。”马夫人答说。

“新官上任,先要访拿讼棍。大家可安分一点儿。犯了我的法,定不轻饶。”说着,秋月的眼风,便往锦儿那面扫了过去。

“这不是冲着我来的吗?”锦儿嚷着、笑着,“你们看她,像不像——”

曹雪芹赶紧大声咳嗽,装着喝酒呛了似的,将锦儿的话硬生生地打断,等小丫头拿来手巾跟温热的茶,假装把咳嗽止住了,他才开口。

原来曹雪芹发现这晚上秋月的心境,不但失去平衡,而且心湖中的涟漪,一圈一圈不断在扩大,只为是大年初一,强自克制,深恐锦儿不识轻重,且已略有酒意,放言无忌,惹得秋月忍不住,只要说出一句重话来,便是这个一向为亲友赞许为和睦兴旺的家庭中,一道永难弥补的裂痕。所以借故打断锦儿的话以后,复又提出警告:“你就少说两句吧!酒令大似军令,令官正在立下马威,如果要办你个咆哮公堂的罪名,可没有人敢替你说情。”

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但眼中却有严重的神色,锦儿也是极敏感的人,实时接受他的忠告,轻声说道:“那就请令官发令吧!”

“你们亲哥俩当‘鼓吏’。”秋月向曹纲兄弟说,接下来要派曹纶的差使时,曹纲发问了。

“秋姑姑,什么叫‘鼓吏’?”

“不是击鼓催花吗?总得有人去击鼓啊!”

“喔!”曹纲原就是想这个职司,一听好不高兴,“我一个人就行了。”

“你就是霸道!”锦儿大喝一声,“道”字刚出口,赶紧顿住,笑笑说道,“我忘记了,这儿是公堂,不是我教训儿子的地方。”

“乖!”秋月对曹纲却是抚慰的语气,“带着弟弟一起玩。”接着便问,“吴妈呢?”

吴妈是专门“干领”曹纲兄弟的女仆,从门边闪出来说:“秋姑娘有事?”

“你带他们下去,替他们找个鼓,在——”

曹雪芹知道她沉吟的缘故,“鼓吏”本应在廊上设座,天冷风大,廊上不宜,便即建议:“令官看,是不是把他们摆在耳房里?”

“不错,耳房好。”秋月又叫小丫头端个火盆,抓些果子。

“姑姑,”曹纶问了,“我干什么?”

“你当我的‘中军官’,替我传令。”秋月说道,“这会儿就去折一枝梅花来给我,要红梅,刚开的。”

曹纶答应一声,拉着平时照料他的丫头小玉去折梅花。

“回头鼓声一住,花在谁手里,就是谁接令,念一句诗,或者说个笑话,两样都不会,喝杯酒过关。”秋月又说,“诗要带个‘花’字,数到谁,谁喝酒。”

“那不是‘飞花’令吗?”锦儿问说。

“不错,我行我法,把两样合在一起。有什么不明白的,趁早问。”

“能不能代酒?”翠宝问说。

秋月想一下说:“不妨陈情,听我斟酌。”

“你别打算着要替我代酒。”锦儿问翠宝说道,“但盼鼓槌子长眼睛,别让花到我手里,鼓声就住了。”

“嘿!”秋月笑道,“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我得防人教唆鼓吏作弊。”说到这里便四面望着。

她是在看曹纶回来了没有。望到门帘,只见曹纶折回来一枝含苞初放的红梅,她接到手中,端详了一会,指点小玉,将杈丫剪除,取张纸裹住近根处,以便传递。然后向曹纶说道:“你又有差使了,端张小凳子坐在耳房门口,不准人进出。还有,你是替我传令,鼓声什么时候停住你别管,重新打鼓,你得看我的手势传话。”

圆桌上这时只剩了六个大人,为了便于传花,将座位疏散开来坐匀了,杏香因为秋月不时有话跟曹雪芹商量,便跟她换了一个座位,跟翠宝挨着坐。

鼓声在秋月发令后响了——曹震平时有应酬,倘或主人家设台演戏,每每带了曹纲去赴席,所以他对打鼓倒不外行,紧一阵,慢一阵,抑扬徐疾,居然颇有法度,相当动听。

锦儿见大家都在倾听鼓声,脸上都有见许之色,心里自然得意,听到出神之处,忘了将马夫人传过来的梅花,立刻递送下家,哪知鼓声戛然而止。

马夫人不禁破颜,“这鼓槌子可没有长眼睛!”她笑着说。

“你是头一位,”曹雪芹说,“可不能喝酒过关,太没有意思。说个笑话,让大家再笑一笑。”

“说笑话容易得罪人。我念句诗吧!”接着便念,“‘人面依然似花好!’”

秋月一听,略略皱眉,转脸问道:“这是一句词吧?”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不错,记得宋词中有这么一句。”

“诗词一体,免罚。不过,还得喝酒才能缴令。”

“既然免罚,怎么又要喝酒?”

“你自己数。”

她下家是翠宝,接着是杏香、秋月,由曹雪芹、马夫人连下来,周而复始,转到第六,那“花”字正落在她自己头上。

这一下,连老妈子、丫头,哄堂大笑,曹纲兄弟溜出来看热闹,自然也跟着笑。

“妈,怎么头一个就是你吃罚酒啊?”

“是秋姑姑敬我的酒,”锦儿和颜悦色地答说,“不过,没有你,秋姑姑也不会给我敬酒。”

她这一面说,曹纲那一面便一步一步往后退,听完,拔脚便奔,逃回耳房。他不怕他母亲骂,怕他母亲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因为接下来往往是冷不防一把捞住了他,夹头夹脑两巴掌。

看他们母子尔虞我诈的模样,大家都觉得好笑。曹雪芹说:“锦儿姐,我教你一个诀窍,六个人行令,最好用五言诗,那就怎么样也数不到自己头上了。譬如说,你若是念一句‘感时花溅泪’,令官就得喝酒。”

“你们听听,”锦儿手指着说,“肚子里有墨水儿,连行个酒令都占便宜。”

说完她举杯到口,马夫人扬一扬手说:“令官可许我说一句公道话?”

“当然。”

“她是恭维令官的一句好话,受罚未免冤枉。”

一语未终,锦儿拍着手大声说道:“真正是,到底出了位青天大老爷!”

大家想一想那句“人面依然似花好”,真个别有深意,即使是秋月,亦不免投以感激的一瞥,但同时亦觉得很为难,因为不罚徇情,罚则无情。

秋月看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似乎有意要看她如何处置,便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凝神想了一下说:“咱们公私分明。锦儿奶奶,该你喝的酒,你还是得喝;你夸奖我,我得敬杯酒谢谢你。”

“好,有学问!”曹雪芹说,“我陪一杯。”

于是三个人同时干杯,秋月做个手势,鼓声便又响了。

这回的鼓声特长,曹纲有心要显显本事,把从昆曲场面中学来的一套“夜深沉”,紧紧慢慢地打了起来,中间也有不完全的地方,但也悠扬可听,快到煞尾之处,鼓声忽停,大家一看都忍不住要笑,原来那枝梅花,又是落在锦儿手里。

她愣住了,正在思索,不知何以有此巧合,还是曹纲在闹鬼?却又听得“咚、咚”两响,蓦地会意,急忙将花枝传了过去。

“是你的,你接着吧!”

翠宝再想传给杏香,已无机会,“这鼓打得像打摆子。”她说,“我说个笑话吧!”

“这可新鲜。”曹雪芹说,“从没有听翠宝姊说过笑话,可真得洗耳恭听。”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她的笑话不说则已,”杏香接口,“一说准能逗笑。厉害的是,别人笑疼了肠子,她能忍住不笑。”

“不,不!”翠宝已经想过了,说笑话的忌讳很多,诚如锦儿所说,容易得罪人,所以幡然变计,“我还是念句诗吧!”

“还是说笑话吧!”曹雪芹怂恿着。

“再轮到我,一定说笑话。”她虚晃一枪,接着说道,“我请芹二爷喝口酒:‘一片花飞减却春。’”

数到第三是曹雪芹,他喝完了酒朗吟着:“‘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原来翠宝念的是杜甫“曲江”两首的起句,他便随口吟了这首诗的结句,这时秋月发话了:“今天大年初一,可不准带出颓唐的字眼来。这一回免议,下次可要照罚不误了。”

“原是我不好。”翠宝笑道,“肚子里火烛小心,实在没法子,我罚一杯吧!”

“慢点。”曹雪芹说道,“翠宝你再念一句好的,我喝一杯,念得不好你再罚你自己。”

“这可是考好了。”翠宝想了好一会,突然高兴地说,“有了,‘今年花似去年好。’”

“这句好。我喝。”

“你,”杏香拉着翠宝的衣袖,低声说道,“你不是自己编出来的吧?”

“不是杜撰的。”曹雪芹代为辩白,“岑参的诗:‘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本来很好的诗,让你多念一句,就煞风景了。”锦儿说道,“真该罚。”

“该罚,该罚!”曹雪芹举杯一饮而尽。

其时秋月已关照曹纶传话下去,不许曹纲再打曲牌子,所以这一次只转了一轮,花就落到了马夫人手里。

这一下,大家都有些紧张了,头一个是曹雪芹,“令官,”他问,“能不能替太太代酒?”

秋月尚未答话,马夫人开口了:“你们怕得罪人,不敢说笑话,我来说一个。”

一听马夫人要说笑话,这就比翠宝更为难得,因而将堂屋外面在看热闹的下人,都吸引进来了。

“太太先喝两口茶,慢慢儿来。”杏香将一碗热茶端到马夫人面前笑道,“想听太太说笑话的人,真还不少呢!”

“只怕大家不笑。”马夫人说,“话又说回来,不笑也还罢了,就怕笑不出来假笑,那就更教人受不了。”

“不会,不会。”锦儿接口说道,“太太别担心!要笑一定是真笑。”

于是马夫人徐徐开口:“有那么一个大地方,反正是省城吧,有一年是大比之年,正副主考都下马了,驻防的将军最好客,听说主考来了,便要摆宴⋯⋯”

“娘,”曹雪芹插嘴说道,“这不大对吧,主考试前,不是不能出门吗?”

“就是这话。抚台跟他说有关防,那将军一定要请。没法子,只好写信给主考,说将军有这番好意,只请他们两位,主人连陪客,一共是四位,人少不招摇,料也无妨。”

马夫人喝了口茶又说:“为了怕人瞧见,请在一个很冷僻的地方看芦花,四个人冷冷清清喝寡酒,实在很不是味儿,做主人的过意不去,就说:咱们行个酒令吧。行什么令呢?正主考说:咱们不是四个人吗?正好联句。抚台心想糟了!原来将军西瓜大的字,认不满一担。”

马夫人也很懂说笑话的诀窍,到得渐入佳境时,故意卖个关子,停下来慢慢喝茶,锦儿便忍不住了,“太太,以后呢?”她问,“那将军没有说他不会?”

“你想,咱们旗人有个不好面子的吗?”马夫人说,“当时只问是什么题目?主考就说:即兴好了,看见什么说什么。”

“那该正主考起句了。”曹雪芹说。

“不错,正主考开头,抬头望了一下,马上有了一句:‘眼底芦花似雪花。’将军大赞:‘这句好!该贺一杯。’等大家干了酒,他又说:‘是“麻沙辙”,韵脚很宽,好办。’”

马夫人说到这里,锦儿插嘴:“他肚子里既然一团茅草,就不会作诗,怎么倒懂韵脚呢?”

“他不会作诗会唱戏,唱戏不是有十三道辙吗?”

“啊,啊,我明白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该副主考,看见一个化缘的和尚走过,他也有了一句:‘沿门托钵走天涯。’轮到抚台,一看荒郊野外,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有点儿着急。他的听差知道抚台是个大近视眼,就走到他身边,悄悄儿提了一句:远处江边有个人在钓鱼。这一来抚台也交卷了,念了句‘寒江独钓萧闲客’。”马夫人停了一下说,“这就该将军了。”

“听听!”锦儿精神抖擞地说,“一定妙不可言。”

“将军可为了难了,什么也没有的说了,看来看去,只有两条狗在抢一块骨头。好吧,就拿狗来作诗:‘两只黄狗打架。’”这么个笑话,实在不好笑,大家正觉得失望时,马夫人倒又往下说了。

“主考心里纳闷,七言诗,怎么变了六个字呢?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说,抚台跟将军可是开惯了玩笑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六个字的七言诗,真还头一次见,老大哥啊老大哥,你真该打!’”讲到这里,马夫人问道,“你们猜,那将军怎么说!”

曹雪芹说:“画龙点睛,一定在这一句,娘,你就快往下说吧!”

“那将军挺高兴的,一迭连声地说:‘该打,该打,应该再来一个打字:两只黄狗打打架,不就是七个字了吗!’”

大家一时没有听懂,到想明白了,不约而同地爆出笑声。秋月听过苏州的说书,像这种一时不笑,过后才笑,甚至喝茶吃饭时,一想到了就会喷茶喷饭,名为“阴噱”,是插科打诨最高的境界,便即说道:“太太平时不说笑话,一说了,真正一鸣惊人。咱们该公贺一杯。”

于是大家都干了一杯,马夫人却只举杯沾一沾唇,作为答谢,然后说道:“见好就收吧!我也有点儿困了。”

“是。”秋月接口说道,“上午还得到王府去呢!”

每年都是年初一到平郡王府拜年,这年王府有丧事,且尚在百日以内,照规矩不过年,但谊属至亲,不拜年也得去请安,自以早睡为宜。所以曹雪芹虽有留恋之意,也不能不散了。

于是杏香、锦儿跟秋月,一起送马夫人回房。锦儿走在最后,悄悄拉了秋月一把,低声说道:“我睡你那儿去。”

“干吗?”秋月问说。

“不是要上王府吗?我怕睡失了误事,不如睡你那儿,太太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无法拒绝,心里却有点疑惑,她是找个理由,私下有话要说,要说些什么?自是不言可知,因而不无戒心。

等相偕回到卧房,秋月便说:“你先睡吧,我还得前前后后看一遍,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好吧!我等你。”

“你别等我。”

“好!我就不等。”

秋月交代了小丫头来铺床,另外带一个打灯的小丫头,前后去照看火烛,故意磨够了辰光才回去。只见岁烛高烧,床上帐子未放,叠了个大被窝筒,锦儿睡在外面,空着里半边给秋月。

她叹口气,坐在床沿上拧一拧锦儿的脸说:“别装睡了!”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一招很高吧?”她说,“我只问你几句话,不会吵得你一夜睡不着。”

“哪有一夜?大半夜都过去了。”

“好在大半夜也过去了,不争这一会儿。”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你的理。”

“得了,睡吧。”锦儿说道,“我们这位二爷,好久都没有搂着我睡了,今儿你替他吧!”

秋月虽也懂床帏间事,到底还是处子,不由得红着脸骂了句:“你真不要脸。”

锦儿笑着去解她的衣纽,秋月夺开她的手,自己卸了衣裙,锦儿却往里床一缩,留下原来的位置给秋月。

“来!热被窝。”

“承情,承情。”秋月掀开被窝睡在外床,面向里说道,“咱们规规矩矩说一会话,就睡吧。”

“怎么叫规规矩矩?”说着,锦儿一只手已搂了过来。

秋月无可躲避,只连声说道:“别闹!别闹!”

锦儿不理,在她胸前摸索着,秋月便一面轻呵,一面使劲去拉她的手,锦儿乘机解开她紧身小棉袄的两粒纽扣,伸手一探,口中说道:“‘人面依然似花好’,双峰倒比馒头高。”

秋月忍不住好笑,“你真缺!”然后又说,“大概震二爷是这样摸惯了你的?”

“一点不错。”锦儿笑道,“你也快有人来摸你了。”

一听这话,秋月一个翻身,面朝外床,锦儿只当她害臊,不以为意,只管自己往下说。

“太太跟你谈过了?她怎么说来着?”

秋月不答,连问几声,毫无反响,锦儿就不能不去扳她的身子了。

及至一扳过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干吗?”她问,“好端端的大年初一淌眼泪?”

“大年初一”四字提醒了秋月,她又翻过身去,口中答说:“谁淌眼泪了?”

“这不是?”锦儿伸手在她脸上一抹,举起沾着眼泪的手指说,“到底为什么?你倒跟我说啊!”

“是你的主意不是?”秋月问,同时身子又转成仰面朝天。

所谓“主意”当然指将秋月许给仲四这件事,她不愿意指出是谁最先提议,只说:“不是谁一个人的主意,你是众望所归。”

“什么众望所归?半瓶醋晃荡,都酸死了。”

“你酸死了,我还喝醋呢?”锦儿答说,“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那,”秋月恨恨地说,“我告诉震二爷,挑唆他休了你,好让你去嫁仲四。”

“人家看不中我,只有你,人家才看得中。”

秋月觉得这话中便有文章了,便即问道:“是他自己跟震二爷提的?”

锦儿原是信口应付的一句话,不想引起了误会,如果硬着头皮承认,秋月一定会追问,本无此事,胡编一套,倘或露了马脚,倒像无私有弊,反会偾事,所以决定否认。

“人家并没有求,是我看出来的。”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知道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锦儿已经预备好了,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时也说不尽,反正平时要提到你,他总是肃然起敬,喔,对不起,我的半瓶醋又晃荡了。”

秋月不由得发笑,“瞧你这张嘴!”她说,“怎么会学得跟从前的那位震二奶奶一样?”

“她的本事,我学会了的还多呢!你可小心着。”

“我才不怕,你有本事使出来好了。”

“我再有使坏的本事,也不会用在你头上,说不敢还不如说不忍心。”锦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凄恻恻,“回想当年,咱们三个人拜把子,绣春虽说还活着,可是连雪芹那回去都没有能跟她见一面,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再加上你,也只有跟太太做伴儿,等太太百年以后,你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那倒不愁。”秋月插嘴说道,“杏姨待我真不错,还有芹二爷。”

锦儿原就编好一套说辞,是在曹雪芹身上做文章,如今既然提到他,正好转入正题,因而接口说道:“说到雪芹,你是受了老太太重托的。以前照应他是一回事,往后照应他又是另一回事。”

这话倒让秋月困惑了。她自觉照应曹雪芹已经告一段落,往后也不过帮着杏香持家、抚育儿女,若说另有照料曹雪芹之处,她不明白那是什么。

“如今大家巴望雪芹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他自己也许了咱们了,要用用功去赶考,算他一帆风顺,考上举人,再考上进士,可是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做官。”

“做什么官?”

“那要看他的出身。点上翰林当翰林,不点翰林做京官。”秋月又说,“想来不会放出去当县官。”

“反正是京官不是?”锦儿紧接着说,“穷京官咱们不是没有见过,那都是运气不好,又没有本事的人。那是什么本事?搂钱的本事。你想雪芹懂这一套吗?就算懂,他肯干吗?”

“这话倒也是。”

“好了,只要你也看到,想到了,咱们就谈得下去了。”锦儿又说,“如今是白身,没有什么应酬,守着老底儿,加上有四老爷跟震二爷,日子不愁;到了他自己做官了,起码要有个排场,他又不是肯将就的人,那份花销,一定不轻。四老爷跟震二爷,说句老实话,也不能像现在这么时常接济了。你说,他这个官是容易当的吗?”

这些情形,秋月从未想过,如今听锦儿这一番剖解,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犯愁,不由得有些焦躁了。

“怎么办呢?这件事倒得早早合计。”

“我合计过了,最好是你嫁了仲四。”

“怎么?莫非——”

秋月缩口,锦儿偏要追问:“莫非什么?莫非我还能把人家的钱,弄回来给他用?那成了什么了?”

“贴补娘家的事,当然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做的。不过既然是亲戚,就应该彼此照应。像现在震二爷跟仲四不是合伙吗?到那时候,想法子凑一笔钱,交了给你女婿,不管是股份也好,放利也好,反正每个月的开销有着落了,这就是你照应雪芹的另一回事。”

“女婿”二字,在秋月听来,非常刺耳,但因正在谈极正经的事,不便以此言语细节去打断,而锦儿是特意用了这种字眼,看她未作异议,心中暗喜,事情有望了。

“好了,睡吧!有话慢慢儿说。”秋月翻了个身,回面向外。锦儿知道她的意思动了,此刻不宜操之过急,不过有句话她必须问明白了,才能睡得着。

“我只问你一句话,得把这句话问清楚,我才放心,你刚才为什么淌眼泪?”

秋月沉吟了一会,觉得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也好,“我是因为太太最后传老太太的遗命,仿佛就毫无商量了。”秋月紧接着说,“奴才终归是奴才!”

“这你就不对了。”锦儿立即驳她,“你自己也知道的,太太从没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秋月答说,“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触。”

“你也太多愁善感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法子?”锦儿又说,“你成了仲四奶奶,有了归宿,过去的事自然而然就丢开了。西门庆为武大郎的事,拜托何九,说一床锦被遮盖,就是这个道理。”

“可了不得了!”秋月又翻回身来,面对着锦儿说,“你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引经据典,竟引到小说上头,我看你天生是当媒婆的材料。”

锦儿笑一笑,也翻身朝里,口中说道:“这一下,我可睡得着了。”

及至一觉醒来,发觉外床是空的,转身从帐子中望出去,曙色已现,掀开帐门一看,秋月坐在烛下似乎在写字。

“嗨!”她喊一声,“你怎么不睡?”

秋月一惊,“你吓我一跳!”她站起身来,拍着胸口说。

“你在干吗?”

“我睡不着,翻身多了,怕吵了你,索性起来记个账。”

“我以为你在作诗呢!”

“得了吧!我那种‘两只黄狗打打架’的诗,早就丢开了。”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太说的那个笑话,真把咱们那班旗下大爷骂绝了。”锦儿又问,“什么时候了?”

“卯初一刻。”秋月又说,“你再睡一会儿,回头我叫你。”

“算了,我也不睡了。”

于是锦儿起身,秋月开了房门去叫醒坐夜的老妈子,接着丫头们也都起来了,进屋来都笑嘻嘻地向锦儿拜年。

“今儿天气怎么样?”

其时全家大小皆已起身,穿戴一新,加以天气晴和,益显得喜气洋溢,上上下下,见面贺岁,然后分头拜年,女眷是到王府,曹雪芹带着子侄,由曹那里开始,族中叔伯,一一走到,至中午回家吃饭。

京中的风俗,年初一不准扫地、不准动剪刀,也不准起油锅,上上下下就现成的年菜吃完饭,清闲无事,各人找各人的消遣。马夫人的兴致很好,说要斗叶子牌,于是锦儿、翠宝、杏香陪着她凑成一桌;曹纲兄弟与曹纶,在大厅上找来年轻的下人打“年锣鼓”,玩得十分起劲;只有曹雪芹落单,在书房里静静看书。

“原来你在家,我以为你逛琉璃厂去了呢!”

是秋月的声音。曹雪芹抬眼一看,不觉诧异,“你的脸色不大好。”他问,“是身子不舒服?”

“昨晚上没有睡好。”秋月答说,“想到你这里找本闲书躺着看,也许能睡一觉。”

曹雪芹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来几部笔记小说,“这都是新出的。”他挑了一部说,“这部《西青散记》不坏。”

“说点儿什么?”

“记一个叫双卿的薄命女子。”曹雪芹翻开一页,“你从这里往下看就知道了。”

“写得好不好?”

“好?真是凄恻动人。”

“我不看。”秋月答说,“大年初一,何苦陪上一副眼泪。”

“呃!”曹雪芹醒悟了,“不错。应该看些热闹有趣的东西,可是——”

“偏就没有?”秋月替他回答。

“只有笑话书。”

“那也没有什么意思。算了,咱们聊聊天吧!”

“好。”曹雪芹问道,“昨晚上怎么没有睡好?”

“还不是我们那位锦儿奶奶,精神十足,陈谷子、烂芝麻的,讲个没有完,等她倦了睡着了,我可睡不着了。”

曹雪芹心想必是叙旧引起了她的感触,便即问说:“谈什么?是谈老太太在世的日子。”

“不是。”

“那么是谈什么呢?”

秋月沉吟了一回,突然问道:“你倒把那年访绣春不遇的情形,再跟我说一说。”

原来是在谈绣春。这便让曹雪芹也黯然不欢了。

曹雪芹回想八年前——这天年初一,应该说是九年前的事,年深月久,而且变化曲折很多,需要静静地整理了回忆,才能回答。

那是乾隆五年春天,曹雪芹从冯大瑞口中知道了绣春的下落,她生了一个孩子,经过镇江时,贫病交迫,寻了短见,为金山寺的老和尚禅修所救。这老和尚是“漕帮”中的长老,名叫“法广”,在帮中比冯大瑞长两辈,可是当冯大瑞去见禅修,想跟绣春见一面时,禅修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所以他连绣春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当时曹雪芹禀明母亲,与锦儿、秋月定计,打算派何谨到镇江去跟禅修办交涉,不想事情有了变化,曹放了芜湖关的监督,打算把曹雪芹带了去管一个分卡;而刚好方观承又邀约曹雪芹沿运河南下去办事,决定同行至扬州分手,曹雪芹先往金山寺访寻绣春的踪迹以后,再转往芜湖向曹报到。

这是第一变,还有第二变。曹为了上任闹家务,季姨娘一定要跟着去,邹姨娘倒很大方,情甘退让,但曹霖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除了他生母以外,谁也管不住他,曹不放心儿子,决心两个姨娘都不带,而季姨娘依然哭闹不休,逼得曹只好托病辞差,曹雪芹也就不必再到芜湖了。

“方问亭为什么要找我去?其中的缘故,以前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如今事过境迁,谈谈也不要紧。”曹雪芹特地叮嘱一句,“不过仍旧不宜说出去。”

“我知道。”秋月深深点头。

“方问亭也在漕帮,他的辈分比冯大瑞大,比禅修小,所以冯大瑞管他叫师叔,而他又管禅修叫师叔。”

“你是说,方老爷也见过禅修老和尚?”

“是的。那是后话,我先说他南下去干什么。他是因为皇上要奉圣母老太太南巡,一路上先得拿漕帮安抚好,不过因为那时他是小军机,沿途官府少不得都要接待,身份所限,不便跟江湖上公然来往,带我去做他的替身,有许多方便。”

“喔,”秋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做他的替身呢?”

“有时候代表他去拜客,把他送的礼带去,照他教的话说一遍,这大致都是没有什么麻烦的;有的很麻烦,得往来替他传递信息,或者把对方悄悄儿领了来,让他们当面谈。”

“谈些什么呢?”

“那,那你就不必问了。”曹雪芹又说,“到了扬州,住在盐商马家,他家受过老太爷的好处,待我非常客气。我当时心里在想,我人生路不熟,一个人上金山寺,只怕连禅修都见不着,更甭说想看绣春了。所以琢磨着是托马家带了去呢,还是先跟方问亭商量。”

“自然是先跟方老爷商量。”

“不错,结果我就是这么办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他也知道这么回事——”

“是冯大瑞告诉他的?”秋月插嘴问说。

“我没有问他,想来应如此。”

“以后呢?”

“以后,”曹雪芹说,“他问我,打算怎么办——”

“这话,”秋月又插嘴了,“该你问他才是。”

“不!他问我这话是有用意的。他说,如果只是把孩子要回来,那容易,但要见绣春比较难。我说:我两样都要。他说:那就更难了。”

“为什么呢?”

“我也问他缘故,他说,据他所知,绣春不在金山寺。”

“那当然,金山寺是有名的大丛林,清规戒律样样严,不能藏一个堂客在寺里。”秋月又说,“老和尚要安顿她,应该住在镇江城里。”

“也不在镇江。”

“那么,到哪里去了呢?”

“据说在杭州。”

“那不正好吗?”秋月又说,“方老爷原是要到杭州去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方问亭说:这得先跟老和尚商量,他本来也要到金山寺去看几位老和尚,要我等他把扬州的事办完了,跟他一起去。”曹雪芹停了一下,接着谈在金山寺的情形。

方观承与曹雪芹在金山寺,为方丈碧莲奉为上宾。这碧莲俗家姓严名凯,四川人,他亦是漕帮中人,与禅修是师兄弟,都属于翁、钱、潘三祖之下,“文成佛法”第四代的法字辈,禅修叫法广,碧莲叫法敬。这都是方观承告诉曹雪芹的,但在碧莲、禅修面前,他自然仍旧装作“空子”。

这时的禅修,已由“菜头”升为“知客”了,所以当方观承在与方丈碧莲密谈时,曹雪芹便由禅修接待。由于方观承事先关照过,绣春的事最好等他先跟禅修谈过以后再说,所以曹雪芹亦就不言,哪知这天晚上,反是禅修先提了起来。

“这天是十四,月亮好得很。禅修虽已出了家,并不戒酒;到晚上派一个小沙弥请我去赏月喝酒,地点是——”

地点是寺中高处的一个露台,一轮清光,倒映在银色的长江中,上下辉映,是曹雪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的好风景。

“曹施主,”禅修说道,“我与府上有旧。我没有出家以前,在扬州伺候过你祖老太爷。”

“不敢当。”曹雪芹问道,“不知道老和尚跟先祖是何渊源?”

“那时我,”禅修笑道,“小施主,不瞒你说,当时我贩私盐,令祖当巡盐御史,有一回把我们弟兄几个抓到了,亲自在花厅问案,看我们都不是敢与官兵对抗的盐枭,就劝我们投效官军。”

“喔,你们几位听了先祖的劝没有呢?”

“有的听,有的没有听;没有听,肯具结从此不犯,令祖都从宽发落。”禅修又说,“我就是具结的一个。可是——”

“怎么?老和尚尽管请说。”

“说来惭愧,我又犯了,第二次抓我的,不是令祖,但也不是府上的外人。”

“我明白。”曹雪芹答说,“是先祖母的胞兄,我的大舅公。”

“是的。”禅修从容不迫地说,“那时正是令祖在扬州得了急病,圣祖派专差赐药以后,李织造代令祖巡盐,他跟我说:‘初犯可恕,再犯不饶。你的罪名是死罪,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如今我想一个法子,你能依我,可以不死,也免得我开杀戒。你道如何?’”

听这一说,曹雪芹亦深感兴趣,看他停了下来,便催促着说:“我大舅公想的什么法子,老和尚请你讲下去。”

“他说:‘金山寺的方丈,是我方外至交,我可以请他上个禀帖,把你保了出去。你愿意不愿意?’小施主你想,我岂有不愿之理?不道李织造还有话,他说:‘保是保出去了,不过你有了命就没有家了。’小施主,你懂这意思不?”

曹雪芹一想便懂,“是要你在金山寺出家?”他问,“是吗?”

“是的。”禅修答道,“原来李织造跟我那恩师——”

“就是金山寺的方丈?”曹雪芹插嘴查问。

“正是。他们已经商量过了,禀帖上说我原是金山寺的和尚,为盐枭挟持,身不由己,请李织造从轻发落,让他领回去严加管束。既然禀帖上说我是和尚,自然非出家不可,恰好有张现成的度牒,法名叫作禅修,我就顶了他的名字。”

禅修紧接着说:“令祖跟令舅公于我有两番大恩,所以对小施主格外觉得亲切。我们禅宗虽讲究明心见性,棒喝顿悟,可是也看重世俗的感情,尤其在前明一班遗老,遁入佛门以后,逃禅只为不肯做新朝的官,一切生活起居,没有改多少,禅宗世俗的味道更重了。

曹雪芹听得这番讲解,心头暗喜,照禅修的话看来,绣春一定可以见面,哪知他刚提了“绣春”二字,便让禅修打断了。

“小施主,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此刻邀你来饮酒赏月,亦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禅修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先把李织造的事谈完。他的遭遇很惨,你总完全知道?”

“是的。”

“李织造的大少爷,你总也见过?”

“那是我表叔,单名一个鼎字,多年不通音问了。”

“你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不知道。”曹雪芹答说,“他是雍正初年遣戍列宁古塔的,先还有信,后来就失去联络了。”

“雍正初年江西主考姓查的,犯罪处死,家属充军,李大少爷跟他们在一起,查家亲属在今上即位以后,赦回来了,你倒没有去打听过?”

“打听过的。”曹雪芹回忆了一下说,“当初是四家叔写的信,查家回信说,早在雍正七年,还是八年,我那李表叔就迁居到尚阳堡,从此以后,没有来往。”

“有没有辗转传来的消息?”

“也没有。”

“好,既然都没有,也就不必去谈他了。只谈那位绣春姑娘吧。”

禅修急转直下地说:“那年我经过无锡,天已经很晚了,为了赶路方便,不去‘挂单’投宿在一家客店,其时正闹风湿,心想月亮这么好,不如出去打一趟拳,活络活络血脉,哪知一走到院子里,就望见东面屋子,月光斜射,照出一条悠悠晃晃的人影,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是有人在上吊。当时第二个念头都不转,跳进窗去,将在床头上吊的人解了下来,手一摸上去,才知道是女人,但身上穿的是男装——”

“那一定是绣春了!”曹雪芹失声惊呼,旋即致歉,“喔,得罪,得罪!打断了老和尚的话,请讲下去。”

“那时候为了救人,也顾不得嫌疑了,我会推拿,一面口对口布气,一面揉胸拍背,听得一声‘哼’,算是把一条命硬拉了回来。”

“以后呢?老和尚请你快说。”

“那时把一院子的客人都惊动了,掌柜跟跑堂的也都来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被救的人,是男装,但经过这番出生入死的折腾,女人的样子都显出来了,小施主,您想,这不是极尴尬的事吗?”

“是啊!”曹雪芹问道,“老和尚,你怎么说呢?”

“我还不知如何开口,人家已经趴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说:‘师父,你救得了我的命,改不了我的运。我谢谢你,请你回去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又看床头上打了结的汗布,才明白是她上吊,我救了她。掌柜的把客人劝走了,才细问是怎么回事。可是问到她的身世,怎么样也不肯说。掌柜的磨着不肯走,她急了:‘掌柜的,我懂你的意思,怕我再寻短见,害你受累。你放心吧,我不会再上吊了,天一亮我就走。’听得她这么说,我也就要走,哪知她倒是把我留下来了。”

留下来干什么?禅修要曹雪芹猜。说为了向他道谢,说为了跟他细诉身世,说为了向他有所请求,禅修只是摇头。曹雪芹倒奇怪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了什么?

“小施主,事出常理,她一开口先责备我,说我害她多受几天罪。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她是存了必死之心,等明天离了旅店,她还是得找地方自尽。江湖上做事,讲究全始全终,我心想既然沾上手了,说是自找麻烦也好,说是彼此有缘也好,反正救人要救彻底。于是,我跟她说:‘如果你跟阎王有约,失了约阎王会派小鬼来抓你,那我也不能跟阎王作对,只好眼看你多受几天罪。倘非如此,你倒不妨跟我说说,要怎么样你才能不死?’小施主,你猜她怎么样?”

“老和尚,我没法子猜,绣春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请你自己告诉我吧!”

“那我告诉你,当时她竟是嫣然一笑,小施主,佛家戒打诳语,我当时血气尚未全衰,道心也还不坚,她这一笑,在我方寸之间,竟似古井重波,下了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平息。”

“这是老和尚的一劫。”曹雪芹合十说道,“经此一劫,修行自然又有进境了。”

“这倒也是实话。”禅修停了一下又说,“她笑过以后又说:‘大和尚要成全我也容易得很,我从前出过家,偶遇魔障,复又还俗。如今只请大和尚替我找个清净庵堂,容我忏悔宿业,那就终生难忘大德了。’这件事不难,不过,我也略懂麻衣相法,看她不是黄灯青灯了一生的人,当然,那时不能说,只说,‘这件事我办得到,不过我不能害人家,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得把你的身世跟我说了,我才帮得上忙。’”

“那么,她怎么说呢?她把身世告诉老和尚了。”

“当然。她说:‘我本姓王,又姓曹,又姓冯,反正姓什么出了家都无关了,大和尚只叫我绣春好了,长斋绣佛的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春——”

“果然是绣春!”曹雪芹插了一句嘴。

“对了。从现在起,我就称她绣春。她告诉我——”

绣春告诉禅修,她坐月子才三个月,生的是一个儿子,名字都已经有了。为了孩子,她决定北归故主之家,哪知孩子竟夭折了。

这就是绣春寻短见的唯一原因,因为带着孩子回来,曹家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处;否则即使她能对丧子之痛,排遣得开,又有何面目见曹家的上上下下?即令他人宽宏大量,相待如初,她不能不疑心人家会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想法,如果不是负气出走,将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有人照应,何致夭折?照这样论起来,她不但对不起曹雪芹、秋月等人一片爱护之心,甚至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当时她对我说了八个字:‘天涯茫茫,万念如灰。’”禅修说道,“想想她的处境,也实在是了无生趣,托足空门,已是一条唯一的生路。我当然义不容辞,而且帮这个忙,也不是难事,不过为了两个缘故,还不能送她到庵里去。这两个缘故,一个可以跟她说,一个不能跟她说。”

趁禅修讲得口渴,停下来喝酒的片刻,曹雪芹思索那两个缘故是什么。不能跟绣春说的那一个他想到了,禅修自己说过,他懂麻衣相法,看绣春不是以比丘尼终老的人;另一个能说的缘故就无从猜起了。

于是他说:“老和尚先讲能说的那个缘故好了,不能说的缘故,老和尚已经告诉过我。”

“小施主的悟心,真不可及。”禅修说道,“当时跟她说:‘看你形容这么憔悴,想来是坐月子以后,还没有复原,我这样送你进庵,即令住持慈悲,难保别人不嫌弃你,而且清静禅堂,最不宜于妇人养病,所以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等你的病好了,再定行止。’当时她问我,何谓再定行止?这话问在要害上,不大好回答。”

“是啊!”曹雪芹说,“绣春的心思最快,她一定动疑心了。”

“是的。”禅修答说,“因为她动疑心了,我的话就格外要说得好,我说:‘听你谈过去,知道你心思很活动,也许到那时候你又改了主意,不想出家了,所以我要把话说得活动一点儿比较好。’她说:‘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可是”,他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到头来还是改了主意。”

“怎么?”曹雪芹当时精神一振,“她的尘缘未了,又有新的遇合?”

“不错。”

“老和尚,老和尚,”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催促,“请你快说,是怎么一段因缘。”

禅修不作声,使得曹雪芹大惑不解,心里在想,莫非绣春遭遇意外,不在人世了?

正惊疑不定之际,禅修开口了:“小施主,你不必再问她了。她跟我细谈过你,你们的缘分已了,相见不如不见。不过,你也可以放心了,她虽无跟你再见之理,可是,她很好。”禅修又说,“我可以代她说一句:请你转告她的旧日姊妹,大可不必惦念。”

07

谈到这里,曹雪芹就不再往下说了,脸上一片郁黯之色,这是他一想起来便感到挫折的回忆,多少年来耿耿于怀。秋月知道他的感觉,不忍再问,实在也不必再问,总而言之,禅修不肯再吐露只字而已。

为什么这样子讳莫如深?秋月也不知想过多少遍,始终不得其解。这晚上又想到了绣春,满怀烦闷,特为找曹雪芹来谈谈,本以为仍如以前那样,谈不出什么名堂,可是重新细想,发觉有些情形是过去所忽略了,譬如李家的情形。

“我在想,老和尚在那时何以忽然跟你大谈表少爷?”她问,“表少爷”是指李鼎,那是曹老太太在时的称呼。

“这也无非叙旧之意。”

“既然叙旧,怎么又不叙下去?”秋月又问,“他不是一再追问,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

“是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曹雪芹无以为答。回想当时的情形,确是有些蹊跷,禅修那种神情,似乎不只是泛泛的叙旧,而有一种关切在。既然如此,便如秋月所问的,“怎么又不叙下去?”

“你倒说,”他反问,“禅修是什么意思?”

“照你所说的情形看,他应该知道表少爷的下落,你倒再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一点意思?”

于是曹雪芹复又细想,越想越觉得秋月的话有道理,点点头说:“他之一再追问,必有原因在内,仿佛我如果知道李表叔的下落,他就可以跟我谈下去似的。”

“这话很通。因为你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就不必跟你谈了。语风一转,只谈绣春,倒像在‘顾而言他’的样子。”

“不错,确有这样一种意味。”

“好!”秋月很起劲地说,“咱们俩的思路快走到一起了。他谈着谈着,忽然不谈了,你说是为什么?”

“是——”曹雪芹一面想,一面说,“当然不会是可以令人高兴的事。不然,他一定会跟我谈。譬如,我在外面遇到得意的事,回来要告诉你们,让大家也高兴高兴;倘或失意之事,就不必跟你们谈了。”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看她那种由起劲转为沉静的神色,曹雪芹不由得便问:“你大概想通了,另外那一半是什么?”

“是忌讳。”

“什么忌讳?”

“也许是你不愿知道的事。”

“越说越玄了!”曹雪芹笑道,“别跟我绕弯打哑谜了,把你想到的,都说给我听吧!”

秋月欲言又止,是在考虑措辞的神气,“我说是你不愿知道的事,并非你真的不愿知道,而是禅修当你不愿知道的事,那当然是他的误会。”她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过,谈绣春以前先谈表少爷,这两件事有关联没有?”

这好像密云不雨之中的一个霹雳,曹雪芹心头一震,但沉闷的局面打破了,“你是说,绣春是遇见李表叔了?”他不断摇头,“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秋月答说,“多半还是胡猜。”

曹雪芹不作声,通前彻后细想了一遍,提出疑问:“倘非如此,禅修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跟绣春见面?”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觉得可疑。”秋月又说,“我记得那时告诉过我,说绣春不愿跟你见面,有这话吗?”

“怎么没有?”曹雪芹愤愤地说,“言之再三,禅修只是不理会,一再说他早问过她,她告诉他,任何人都不愿见,连姓冯的来,也是如此。我说:‘我跟姓冯的不同,绣春也未见得想到,我会来找她。老和尚,你无妨再问她一声,她如果真不愿见我,至少也得写张字给我。’禅修这才勉强答应了,可是到头来还是一场无结果——”

“慢点!”秋月插嘴说道,“方老爷不是说绣春不在镇江?”

“是的。”

“那么,禅修是什么时候给的回音。”

“第二天。”

“不能这么快吧?”秋月又问,“莫非你当时就信了他的?”

“我自然不信,可是——”曹雪芹叹口气,“说起来也真窝囊,再想问他时,人都找不到了。”

“到哪儿去了呢?”

“说公干去了。”

“那不是天大的笑话?”秋月诧异地,“和尚还有公干吗?”

“我也是这么说。哪知道自有一番强词夺理,教人驳不倒。那里的一个和尚说:他是知客,金山寺有事要请护法出力,就得他去接头。这就是公干。”

“你又信了?”

曹雪芹点点头,“我信了。”他又说,“因为我直接闯到禅修住的禅房,确是不在金山寺,我想,公干确是公干,不过不是为金山寺。”

“为谁呢?”

“为漕帮。”

秋月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问:“你倒没有问方老爷?”

“你是说绣春的事?”曹雪芹紧接着说,“我问了。他要我听禅修的话,没有错。”

秋月怅然若失地说:“看起来他们是打了伙在耍你。”

这正是曹雪芹心里最不舒服的一点,事隔多年,犹存余恨,唯有黯然不语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么耍你,只怕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内。”

“苦衷?”曹雪芹又困惑了,“你说,是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也许,也许李表少爷也是他们一帮。”秋月又说,“因为如此,所以禅修一再问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你说不知道,他自然不肯跟你谈了。”

“这话⋯⋯”很奇怪地,曹雪芹顿时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假使我的猜测不错,那么,绣春也弄在他们一伙去了。”

“那不会。”曹雪芹答说,“漕帮不比洪门,女的不能入帮。”

“女的虽不能入帮,可是她既然是跟李表少爷在一起,你看到了绣春,李表少爷的行藏不也就显露了吗?”

彼此越谈越接近,相互启发补充,到后来竟成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推想是李鼎早就入了漕帮,而绣春虽想出家,懂麻衣相法的禅修却不以为然,因而撮合成她跟李鼎的一段因缘。至于绣春,实在不是甘于寂寞的人,而且以须眉气概自许,漕帮虽无女弟子,但并没有不准眷属帮同办事的规矩,相反地,有好些密谋,须眷属出头遮掩,所以绣春实际上怕亦是漕帮一分子,因为如此,连曹雪芹都无法跟绣春见面。当然这不会是绣春的本意,而是禅修怕泄露了他们帮中的秘密,有意阻挠。

这一点是秋月的看法,曹雪芹先不能接受,到后来也同意了,因而又生出希望,只要越过禅修这一关,仍旧能跟绣春见面。而且绣春跟李鼎很可能住在漕帮“家庙”所在地的杭州,曹雪芹认为,不久随曹南下时,一定会找到绣春,因为方观承是现任的浙江巡抚,一定会帮他这个忙。

“是啊!方老爷是完全知道的。上回是禅修作梗,这回他自己可以做主。你跟他办过好些事,漕帮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在你是又当别论的。”

正在谈着,曹震来了。这是预先说好了的,曹震伺候完了除夕的内廷差使,年初一先去拜年,最后来接妻儿回家。这一来马夫人那里的牌局也就散了,曹震给她磕了头,陪着说了些闲话,其时锦儿跟翠宝已经商量好了,找个空隙,插嘴说道:“二爷,咱们先不回家,在这里吃了饭,让翠宝陪你回去,我还得在这儿住一晚。”

“好。”曹震好热闹,毫不迟疑地答应着,“今儿大年初一,老幼不忌、上下同乐。我来推几方牌九玩玩。”

每年照例有这么一场赌,曹雪芹便笑着问道:“震二哥,你带了多少银子来推庄?”

“那要问你。”曹震答说,“我从宫里出来还没有回过家。你愿意借多少给我,我就推多少。”

“不必多借。”马夫人开口了,“借二十吊钱好了。”

“二十吊太少了。”曹震说道,“五十吊吧。”

这消息马上传出去了:“震二爷推牌九,跟放赈一样。”连厨房里烧火的丫头都赶到大厅上来下注。

推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曹震看注码操纵全局,有时候翻牌,有时候不翻,“蹩十统配”,让下风个个都赢,五十吊制钱买了个皆大欢喜,然后回到马夫人那里吃了饭,带着翠宝跟两个孩子回家。

“明儿什么时候派车来接你?”临行时,曹震问锦儿。

“你问翠宝。她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你们走马换将,是干什么?”

“你回家就知道了!”

翠宝却不必等到回家,就说了一句:“初四不是要请客吗?咱们两家的事,我当然得来。”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但却想不明白,锦儿为什么还要住一晚。

08

锦儿总是不放心秋月,一晚上未睡,可以想见她的心绪不宁,“大事”还没有谈妥,生怕变卦,想打铁趁热敲定了它。

秋月当然了解她的心意,但心中另有盘算,等马夫人归寝以后,邀了她一起到梦陶轩,只见杏香早备下消夜的酒肴,炉火熊熊,两盆红白梅花开得正盛,烨烨的红烛之下,曹雪芹正在教曹纶写魏碑。

“真乖!大年初一就这么用功。不过,”锦儿看着曹雪芹笑道,“你自己不用功,把儿子管得这么严,我看着有点儿不服。”

“他自己愿意练字,我没有拦他的道理。”曹雪芹心知锦儿的来意,便向曹纶说道,“写完这张收起来吧!早点去睡,明儿我还带你逛厂甸呢!”

“我要买一串儿一百个的大糖葫芦。”曹纶仰着脸说。

“哪有一串儿一百个的?你别听桐生哄你。好了,反正有多大买多大。你现在别管这个,专心写字。”

等曹纶写完一张,收拾笔砚,哄得他去睡了,秋月才向锦儿说道:“今儿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喔,”锦儿抢着问道,“谁的?”

“你猜一猜。”

“要我猜,就猜是你自己的。”

“你扭到哪儿去了?”秋月迟疑了一下说,“还是请芹二爷来说吧!”

“也不能说是好消息,不过,总是咱们常惦念着的一个人——”

“啊!”锦儿霍地起立,“绣春有消息了。”

“你别性急。咱们喝着酒,慢慢儿聊。”

于是一面消夜一面谈,话很长,头绪也很多,有些关于漕帮的情形,不宜跟锦儿谈,就谈了,她也未必能领会,因此这段有关绣春的回忆跟推测,谈起来很吃力。

曹雪芹如此,听的人也很吃力,锦儿不时地插嘴发问,等把事情听明白了,却并无高兴的表示,因为勾起了好些她厌恶的回忆,同时也不免为曹震悲哀。

这样的神情,便使得曹雪芹与秋月都深感意外,却又不便问她,何以如此冷淡。不过秋月比较细心,想到她先前对绣春的消息那样兴奋,听完了态度一变,或者是因为李鼎的关系。

“你说你今年还打算去找绣春?”锦儿问说。

“不错。”

“我看是白找。”

“何以呢?”

锦儿一直言辞闪烁,神情莫测,曹雪芹旁敲侧击,多方试探,她不是答非所问,便是索性沉默。这就很明显了,她心里一定还有连亲如秋月都不能公开的难言之隐在,既然如此,自以撇开这个话题为宜。

“好了,不谈绣春吧!”秋月向曹雪芹使个眼色,“咱们谈点儿别的高兴的事。”

“一点不错。”锦儿又变得兴致很好的神气了,“如今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咱们家今年要办的喜事。”

此言一出,大家的视线,便都集中在秋月脸上。看每一个人都浮现出带些诡秘、而却真是出于愉悦的笑容,秋月不免有些困窘,但如以矜持来应付,绷着脸不作声,不但煞风景,事实上也无助于她的困窘。转念到此,觉得不如放出不在乎的态度还好些。

“真是,好人做不得。”她解嘲似的说,“麻烦找到我头上来了。”

“麻烦的不是你。”锦儿接口,“头一个是太太,少不得要替你大大地操一番心;其次是杏香跟我,太太操心,我俩办事;接下来是雪芹;就是我们那位二爷,现在的大媒,来来回回,也得跑个几趟,你呢——”

“我呢!”秋月抢过来说,“坐着等花轿上门。”

“你看,”锦儿故意逗她,向杏香说道,“那四平八稳的样儿,像不像仲四奶奶?”

“那可比我那干妈又体面得多了。”杏香笑道,“真的,我将来不知道要不要改称呼?”

“各叙各的,改什么?”曹雪芹说。

“若说各叙各的就得改。”锦儿说道,“你到了仲家,是到了你干爹家,自然改叫干妈,在自己家里还是叫秋姑。”

“我怕一时改不过来,或者弄混了、叫错了。”

“叫错了也不要紧,反正秋姑就是你干妈,你的干妈就是秋姑。”

秋月又好气又好笑,“看你们,简直跟说梦话一样!”她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真正把人的大牙都笑掉了。”

话风有些不妙,锦儿见机,不再往下说了。原来这时候的开玩笑,与前一天多少有些发酒疯的情形不同,锦儿是故意渲染,要让大家都知道,甚至让秋月也会在心里不知不觉地以未来的“仲四奶奶”自居,这样事情才会千稳万妥。因为是有作用的,所以能够自制。

杏香是最识得眉高眼低的,剥了一个醉蟹,看一看蟹盖说:“这只好!秋姑,你来。”

这一来,秋月即令不快,也就消失了,拿银筷子剔出蟹黄,夹了给曹雪芹,同时问道:“芹二爷,一年之计在于春,你今年是怎么个打算?”

曹雪芹一愣,“还不是随缘度日。”他问,“我倒不知道该怎么打算?”

“你看,”秋月向锦儿说道,“话全变了。”

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说道:“雪芹,敢情你说要用功、要赶考,都是哄人的话。”

“喔,你们是指这个,那当然还是照常——”

“怎么叫照常?”锦儿打断他的话说,“照常当你的公子哥儿?”

“不是。照常者,照我说过的话办。至于赶考,那是明年庚午年的事。”

“你不是要捐监生吗?”

“这好办,随时可捐。”

“一开了印,我就让你震二哥把你的这件事给办了。”锦儿又说,“听说监生也能到国子监去念书?”

“那还不如在家里念。起码来来回回花在路上的工夫,跟那些无谓的应酬,都可以省下来了。”

“不管你在哪里念,只要你能用功,好歹巴结出来一个前程,对得起老太太,我们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算不白费了。”

锦儿这话实在是说给秋月听的,所以一面言语,一面不时转脸去看秋月的表情,但没有看出什么来。

不过,沉默了一回,她倒是开口了,“如果说,明年乡试中了以后呢?”她问,“后年会试?”

“不错。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果都中了,称为‘联捷’,那是最舒服的事。不然——”曹雪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你是说,会试如果不中,就得等三年?”

“也不一定。”曹雪芹答说,“后年是太后六十万寿,也许会开恩科。”

“那不过等一年的工夫。”锦儿问道,“干吗满脸不高兴,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入了闱,在那间三尺宽,六尺高,想躺一躺都办不到的号舍里面,三场一共熬六夜,还不算委屈吗?”

“原来你是说,一次考不上就得多受一次委屈?”锦儿又说,“既然如此,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有什么好法子?”曹雪芹好奇地问,“我倒真想听一听。”

“有个赌钱不输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

曹雪芹大笑,“谈了一晚上,”他说,“只有这句话最妙。”

杏香不明白,悄悄推一推秋月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锦二奶奶在损芹二爷呢!”秋月答说,“赌钱没有不输的,想不输,只有一个法子:不赌。芹二爷不想到号舍去受委屈,也只有一个法子:不考。”

“不考,你们放得过我吗?”曹雪芹忽然显现了豁达的神色,“凭造化吧!如果名落孙山,只要你们不埋怨,就多受两回委屈,我也认了。”

“那才像话。”锦儿欣慰地说,“如果你不中,绝不是你文章不好,是运气未到,我们当然都要安慰你,哪里还会埋怨。”

曹雪芹倒真像发奋了,也是发狠了:“你们的语气,总好像是我懒散不长进,怕难,不敢赴考,我实在不服这口气。等破了五,你们看!”接着,他自己立了一份功课表,还预备邀同窗好友立个文社,每月两课,出题作文,分韵赋诗。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心里虽不免存疑,不知道他的话能做到几分,但口头上却无不热烈地鼓励。

“你们起社,也不必到外头去找地方,或者在家,或者借我那里。”锦儿说道,“反正酒食茶水,笔墨纸砚,一定伺候得你们舒舒服服。”

“你们不怕麻烦,这社就容易起成功了。头一社自然是我来邀,就定在十八好了。”

“元宵不好吗?”杏香问说。

“元宵你们要看灯,似乎不大相宜。”

“看他,多体贴咱们。”杏香望着秋月笑道,“初四以外,还得忙一回。”

提到初四请客,秋月不由得踌躇,心里有委屈,也有顾虑,思索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推出去不管。但她的心情,已为锦儿看出来了,抢在前面将这件事撇开不谈。

“明儿再琢磨!昨儿没有睡好,今晚上早早歇着吧。”

说着,首先起身,杏香便出去招呼小丫头打灯笼,送她们回去。

“你今天睡哪儿?”秋月说道,“翠姨睡的那张床挺宽敞的。”

“你的床也不小,足容得下咱们俩。”

“跟我挤在一起也行!不过,约法三章——”

“我知道。”锦儿抢着说,“第一,不准多说话;第二,不准搂搂抱抱的——”

“好了,好了。”秋月赶紧拦阻,“你真是不在乎!”

“怎么回事?”曹雪芹为开玩笑,故意问一句。

“你问她。”

“问我就问我,怕什么?”锦儿说道,“上了床,我让她当震二爷,这么便宜的事,她还不干。”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便再接口了,笑着将她们送出门,问一句:“明儿一早,我带承祖去逛琉璃厂,你们有兴致没有?”

“没有,明儿我得睡懒觉。”锦儿又说,“秋月怕也没有工夫。倒是有什么新出的,印得精致的小说,带两部回来。”

09

锦儿非常得意,毕竟将曹雪芹逼上了正路,只要他肯上进,必能从科举中求取功名,这是连马夫人在内都有信心的。虽然过去也曾有过要好好用功,准备赴考的话,但总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在为别人做这件事,本身一点都不热衷,所以只要大家不提,他也就说过便算做过,而这一回,锦儿的看法是:“这一回像是真的了。”

“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上了笼头的野马,也还要人看住他才行。”

“有杏香,有太太,还有我,一定看得住他。”

一个一个数过来,独独没有秋月,这自然是假定她已出阁成了仲四奶奶的缘故。秋月便不作声,以沉默作为抗议。

“你怎么不说话?”

“你一直一厢情愿,叫我说什么?”

“一厢情愿不是我一个,你别——”锦儿已经有把握了,觉得不必再争,争了反倒显得霸道,因而改口说道,“咱们聊些别的,卸完了妆睡吧!”

两人同时在卸妆,秋月将梳妆台让了给锦儿,她自己另取一具镜箱在临窗的方桌上使用,这时由镜子中看着锦儿说道:“我倒要问你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说实话?”

“我几时跟你说假话来着?”

“那好!我问你,刚才我跟芹二爷跟你谈绣春,你先挺起劲的,后来态度大变,是什么道理?”

“这,你不必打听吧!”

秋月不理她这话,开门见山地问道:“是因为李表少爷的缘故?”

锦儿不作回答,然后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相信绣春会跟他在一起。”

秋月微感诧异。“我跟芹二爷是琢磨了好大的工夫,才得来的一个结论。”她说,“你一句话就把我们的结论推翻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当然。”锦儿答说,“绣春根本就看不起他。”

这当然是有事实根据的,但不知是锦儿自己看出来的呢,还是绣春跟她谈过李鼎?

秋月沉吟了一下问道:“李表少爷是不是对绣春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不是对绣春。”

话越说越深了,“对谁呢?”她问,“对你?”

“也不是对我。”

“莫非是——”

秋月蓦地里醒悟,目瞪口呆地望着锦儿,背上却惊出一身冷汗。她实在不忍往下想,却又不能不想,她向来不喜打听人家的隐私,却又渴望着求证——当然,最好能证明不是她心目中所想到的那个人。

但是这时候她连追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锦儿慢条斯理地卸去钗环,慢条斯理地结好一条辫子,也没有想到该动手帮一帮忙。

“‘五更鸡’里头,炖的是什么?”

“喔,”秋月定一定神答说,“莲子粥。”

锦儿扯开肩上披的围肩,一面折叠,一面站起身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不卸妆?”原来两人坐的位置不同,秋月可以从镜子里看到锦儿,锦儿却必须起身才能看到她。

“啊!”秋月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出神了,便又坐了下来,锦儿去到她身后,抽出簪子,替她将发髻解散。

“你的头发,居然还是那么黑。”

“应该白了,是不是?”

“白倒不至于,不过还这么亮,倒是少见。”锦儿说道,“姊姊,你就别作难我们了吧!”

这意思是什么,秋月当然明白。她虽依旧默不作答,但锦儿从镜子里所看到的她的态度,却是可以令人安慰的。

卸了妆,两人对坐吃莲子粥,然后漱口喝茶,两人始终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小丫头收拾了桌子,关上房门,锦儿低沉地开了口。

“你记得不,有一回李表少爷到咱们家来,住了好几天。”

“他常常来,今天到明天走的情形很多,一住好几天的回数也不少,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回?”

“抄家以前。”锦儿答说,“是我们二爷跟二奶奶感情最坏的时候。”

这就等于证实了秋月心目中的人,“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她不断在心中自语,当然也想起了李鼎那一次来的情形。

“想起来了没有?”

“想起来了。”秋月答说,“那一回,震二奶奶跟李表少爷,有说有笑,格外显得洒脱,可是——”

“你想不到吧?”

“真想不到。”秋月鼓起勇气问,“到底上手了没有呢?”

于是锦儿将当时李鼎来做客时,与震二奶奶的一段孽缘,都告诉了秋月。他们单独相处的情形,她并无所悉,但进出是她一个人所接应,谈得却很详细。秋月想不信曾有这样的事发生,但办不到。

“我真没有想到‘井弄’中的那道门,有这样的用处!”秋月回忆江宁故居的房舍路径,浮起一阵莫可言喻的怅惘。

“睡吧!”锦儿挥一挥手,厌恶地说,“我真不愿意谈这件事,最好想都别去想它。”

“你是事隔多年,可以丢开了,我呢?”秋月坦率地说,“在我还是新闻,我能说不想就不想吗?你今晚上又害我了。”

“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子,所以刚才不想告诉你。”锦儿歉疚地说,“不过,不说也不行,你看我的那种样子,不把缘由弄清楚,心里拴着一个疙瘩,一样也不好受。是不是?”

“不错。不过,我至少还有一个疙瘩得想法子拿掉。”秋月问道,“绣春也知道这回事?”

“嗯。”

“她怎么知道的呢?是你告诉她的?”

“你想,绣春是多精灵的人?”锦儿急于分辩,话说得又快又响,“她问了我几次,我——”

“轻点、轻点。”秋月急忙拦她,“夜静更深,别把太太吵醒了。”

“我也不肯说,到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把我逼急了,我才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她说了一句什么话?”

“她说:‘莫非你在中间也插了一腿?’你看看,她有多坏!”

“这是激将法,你自然会中她的计。”

“我也知道是激将法,只要她忍心这么说,我明知是计,也不能不中她的圈套。不然,她还真以为我插了一腿呢!”

秋月从头想了一下,又问:“绣春开头的时候,是怎么问你的?”

“她说,她听人说,二奶奶跟李表少爷搭上手了。问我有这回事没有?我就问她,你是听谁说的?”

语声未终,秋月失声说道:“你好蠢!你这么回答,不就等于承认有这回事吗?”

锦儿愣住了,“我倒没有想到!”她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使诈!我还真当是有人在说闲话,不住追问:是谁说的?是谁说的?她笑笑回我一句:我不能卖原告,而且我也不忍卖原告。”

秋月想了想说:“她为什么说‘不忍’?因为‘原告’就是你。”

锦儿又是一愣:“真正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当时还拼命替二奶奶辟谣,哪知道全是白搭。”

“好吧,咱们再把话说回来,你不相信绣春跟李表少爷在一起,是因为——”

秋月没有说下去,锦儿却把她想到的话说了出来:“是因为绣春看不起他。”

“这话是绣春自己跟你说的?”

“还用她说吗?”锦儿答说,“照她的那个脾气,想都想得到的。”

秋月再一次估量绣春的性情,照她孤高自赏、疾恶如仇,以及宁折不弯的一面来看,应该是看不起李鼎的,可是世间事哪里有个一定不移的图谱摆在那里?就像自己,无端老树着花,又岂是几天以前想得到的?

转念到此,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是兴奋还是恐惧。不知不觉地,幽幽地叹口气。

真是无巧不可言,就这时候锦儿也在叹息,两人都是一愣,对望着好一会,是锦儿先开口。

“你为谁叹气?”

“我还问你嗐!你又是替谁叹气?”

“我是为我们那位二爷叹气。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弄这么一档子窝囊事。”

“你是说——”

锦儿没有直接答复她,管自己又说:“如果绣春是跟那个人在一起,就更窝囊了。”

“如果说,他们不是在一起,那和尚又为什么不让芹二爷跟绣春见面呢?”

“谁知道?”锦儿答得干净利落,“反正雪芹又有机会了,他大可直截了当地再到金山寺去问个明白。”她紧接着又说,“哪怕翻脸呢!咱们家又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家,硬不许见面,说得通吗?出家人能这样子不讲理吗?”

“芹二爷是把希望搁在杭州,大概不会到金山寺找老和尚。”

“怎么?”锦儿问说,“绣春是在杭州?”

“是这么猜的。”

“是——怎么猜的呢?”

这要谈到漕帮,秋月还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关系说不清楚,就能说得清楚,也不宜跟锦儿去谈,因而支吾着说:“这也是胡猜的。不过,到杭州去找方老爷,倒比找金山寺的老和尚靠得住些。”

“那位方老爷,就是从前王府里的方师爷?”

“就是他。”

“他在浙江干什么?”

“浙江巡抚啊!如今挺红的封疆大吏。”

“他都当了巡抚了!”锦儿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气。

“怎么,不许他官运亨通?”

“他亨通不亨通,与我什么相干?我是在想,当初去接圣母老太太那件功劳,四老爷跟我们二爷都算得了好处,但也有限,不如那姓方的,扶摇直上。话又说回来,好处虽有限,到底也是好处,只有雪芹毫无影响。”锦儿又说,“放着那么一条天字第一号的好路子,怎么不走一走呢?”

“这——”秋月诧异,“震二爷没有跟你提过?”

“提什么?”

“看来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六年前——”

六年前,秋月跟曹雪芹闲谈,说圣母老太太不知道还记得你不?怂恿他试着去求见,曹雪芹一时好奇心动,打听了一下,说找苍震门的管事太监,能直接通消息到慈宁宫。于是曹雪芹跟曹震去商量,曹震答应找内务府的人去接头。

过了有七八天,曹震抄了一道朱笔上谕来给曹雪芹看,苍震门的管事太监王泰,因为常带领尼姑到慈宁宫去化缘,皇帝大怒,将王泰重责四十大板,发往吉林充当苦差。

“他本来就不愿意走这样路,是我游说了多少遍,才说动了的。这一下,玩儿完,心就冷了。”

“有过这样的事?我们二爷怎么不告诉我?”锦儿又说,“我看靠不住,我们那位二爷耍这些鬼花样,最拿手。”

“这可是你冤枉了震二爷!”秋月说道,“确有这道上谕,芹二爷后来在御书处看新编的‘国朝宫史’,里头就有。”

“那还罢了。”锦儿想了一下说,“雪芹如果要找方老爷问绣春的下落,也不必等到了杭州,现在就可以写信去问。”

由此可见,锦儿对绣春的情分,丝毫不减,秋月点点头说:“好!明儿你自己跟他说。”

“说实话,我心里只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件就是绣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坐月子请她来帮忙,哪里又会着了我们那位下流二爷的道儿?倘非如此,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有了。”

“你也别怪震二爷,都是冤孽。”

“你真是忠厚到家了,还替他分辩!”

“好了,咱们揭过这一篇儿去,你说,还有件什么心事放不下?”

“那是年前的话,如今可是放下了。”

秋月想了一下,蓦然意会,不由得又脸红了。

“别害臊!”锦儿扳着她的肩,低声笑道,“你也得尝尝红罗帐里的滋味。”

一句话说得秋月越发脸如红布,恨恨地说道:“我偏要教你放不下心!”

锦儿笑笑不作声,秋月亦只好叹口气,摆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恼。

“睡吧!”锦儿起身说道,“今儿咱们两个被筒睡,省得吵了你。”

秋月实在很累了,但却不想上床,觉得有些心事放不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动。

“怎么?”锦儿诧异地,“你还有话要说?”

“话是很多。不过,怕跟你谈。”

“怕跟我谈?”锦有有些困惑,“为什么?”

“想跟你谈谈正经,偏偏你谈着谈着就不说正经话了。”

“喔,”锦儿不免歉然,“好吧,”她说,“我决不再跟你开玩笑了,你有正经话,尽管说,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了这样的表示,秋月就肯说了,但仍怕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不免难堪,便起身说道:“咱们还是睡下来再谈。”

两人宽衣上床,并头而卧,秋月睡在外床,回面向里,背着微弱的光,不让锦儿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你谈的那件事,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拿这件事当作笑话在传。我一想到这一层,脊梁上就会冒冷汗。”

“那也难怪。”锦儿守着她的诺言,语气中丝毫不带戏谑的意味,“你只有想法子不去想它。”

“能做到这一点,我就不必害怕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锦儿又说,“其实要论到上花轿,谁不是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秋月也不过有此感觉,说出来好过些,原不曾期望锦儿能有什么好办法,可解除她的忧虑。因而又换了个话题说:“镖局子人多口杂,听说常常有一言不合,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的情形。那种地方,我实在也呆不惯。”

“你管他呢!那不是内掌柜的事。”

“可是——”

“你别想那么多,要想,往好处去想。睡吧,这两天就数你最累、睡得最少,而且明天起还有得你累的。”说着,锦儿从被窝中伸出手,将秋月的眼皮抹拢,然后一翻身面里而卧。

秋月没有办法不想,只有照她的话,往好处去想,一个人想得心猿意马,脸上一阵阵发烧。

锦儿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只听风声呼呼,仿佛也有人声,隔着帐子往外望去,窗帘缝隙中透出白光,大概不早了。定定神想一想夜来的光景,记得朦胧中曾发觉秋月起来过,大概又是大半夜失眠。此时听她鼻息微微,睡得正酣,便不忍惊醒她,很小心地跨过她的身子,悄悄穿上衣服,由后房开出门去,恰好遇见杏香。

“倒巧。”锦儿问道,“你来干吗?”

“我来过两回了,看屋子里没有声音,不敢惊动,特为到后面来看看。”

“她,”锦儿往里面指了一下,“大概又是到天亮才睡着,让她好好儿睡一觉吧!我到你那里洗脸梳头去。”

“好!”

“雪芹呢?”

“一大早带着孩子逛厂甸去了。”

于是锦儿跟着杏香到了梦陶轩,进门听得钟打九点,才知道自己也睡得失了,为了要给马夫人去问安,催着要来洗脸水,匆匆漱洗,请杏香帮着她梳头,正要出门时,秋月来了。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已经晚了。”秋月说道,“太太要我来跟你说,把震二爷也请了来,吃了午饭,你们一块儿回去。”

“喔,太太是跟震二爷有话说?”

“大概是吧!”

“好,你就打发人去通知吧。”

哪知所派的人尚未出门,翠宝已经到了,这便要重新安排,两个孩子在家,过年不能没有父母陪着,如果去请曹震,就得把孩子一起带来。

“不必!”锦儿是想到马夫人跟曹震有事要谈——多半是谈秋月,不宜有孩子吵扰,因而决定,“我回去把震二爷换了来。”

10

曹震与翠宝直到晚上才回来。果然,如锦儿所预料的,当翠宝跟秋月在商量初四请客该如何预备时,马夫人便找了曹震去谈秋月的婚事。

“仲四要变咱们曹家的女婿了。”曹震说道,“太太的意思,要抬举抬举秋月。”

“怎么抬举法?”锦儿问说,“是认她做干闺女?”

“我也是这么说,太太不肯——”

“为什么呢?”性急的锦儿抢着问。

“太太说她比秋月大不了几岁,认作母女,看着也不像样,而且那一来又多了许多礼数跟拘束。”

“既然如此,可又怎么能让秋月姓曹?”

“能!”曹震答说,“替老太太认个孙女儿,不就行了吗?”

锦儿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一来,秋月便算是太太的侄女儿,礼数上不像母女那么严。法子倒好,不过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没有?我想不起来有哪家这么办过。”

“我也是这么说。正想找老何来问,他见的事多,也许能想起来有过这样子的例子,恰好雪芹回来了,听说有这么回事,他说:‘礼是人定的,只要合乎情理,没有什么不行。如果老太太在世,一定也赞成这么办,而且还有例子可以援引。’太太问他例子在哪里,他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雪芹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支吾,一定另有道理,你倒没有私底下问问他?”

曹震笑了,却不说话,只捧着一杯热茶,不住嘘气,吹开浮面的茶叶,而笑容始终不断,还透着有些诡秘。

“你笑什么?”

“有趣啊!”曹震脸一扬说,“怪不得他管你叫姊姊,你真能把他的五脏六腑看透了。”

“这么说,确是另有道理在内?”

“嗯,他跟我说了。不过,实在也没有什么道理,说了你也不懂,就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这是一件大事,太太也未见得能做主,能找出一个例子来,事情就好办得多。”

“慢一点,慢一点!”曹震不等她说完,便拦住她问道,“你怎么说太太未见得能做主?”

“如果说是太太自己收干女儿,当然能自己做主;替老太太认孙女儿,就不一样了,至少有一个人该问一问。”

曹震一愣:“你是说四老爷?”他问。

“四老爷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太福晋。”

“啊!”曹震被提醒了,世家大族有重大的家务,需要征询亲戚的意见,可以不问“舅老爷”,却必须问一问“姑老爷”或者“姑太太”,因为“妻党”是“私亲”,而且“姑老爷”是公亲,平郡王太福晋既是“姑太太”,又是马夫人的大姑子,更何况又是那样尊贵的身份,于理当然要征得她的同意。

“这一层,太太跟我都没有想到。贸然一办,太福晋一定会不高兴,真亏你提醒。”

“这一下,你不说我不懂了吧?”锦儿微显得意地说。

“那是两码事。雪芹讲的那个例子,不见得能用得上。他说的是漕帮的‘过方’——”

“什么叫‘过方’?”

“到底你还是不懂!”

曹震抓住机会回敬了这一句,接下来解释:漕帮中人死谓之“过方”,掌门弟子代已“过方”的师父收徒,亦叫“过方”,又名“灵前孝祖”。掌门弟子在漕帮谓之“顶香火”,大致为初收之徒,称为“开山门”,而最后所收之徒则为“关山门”,这两个弟子在同门中具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照曹雪芹的见解,既“关山门”,再无弟子,则代师收徒,有违“过方”的师父的本意,甚至根本为本人生前所不识,但漕帮中并不以“灵前孝祖”为非。以彼例此,秋月为曹老太太在世之日最信任的人,马夫人此举,必能得在天之灵的首肯,有何不可?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说老太太当初有过这样的打算,反正死无对证,太福晋也就没话说了。”

“这都好说。倒是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太太的意思,让仲四马上托人来做媒,你看该怎么办?”

“这件事急不得。”锦儿一面想,一面说,“第一,总先要问问秋月本人的意思——”

“问过了。”

“谁问的?”

“自然是太太,总不会我去问她。”曹震说道,“当时我提醒太太,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太太跟我说,已经问过她本人了,她说听太太做主。”

“那好。”锦儿又说,“第二,这头亲事在咱们看是良缘巧配,十拿九稳,可是万一仲四倒有别的缘故呢?这一个钉子碰回来,别说秋月脸上挂不住,咱们也受不了。所以先不能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得把仲四这面的情形,打听得明明白白,才能提做媒的话。”

“那当然,反正初四他要来——”

“喔,”翠宝突然插进来说,“还有一层要斟酌,听她的口气,如果没有这回事,她做一桌菜请请仲四,也无所谓;正在谈亲事,初四请客她就不便插手了。”

“不错。秋月也得留点儿身份。”锦儿沉吟了一下,对翠宝说道,“索性你多辛苦吧,初四那天在咱们家请,不必让秋月费事了。”

“这样也好。”曹震看着锦儿说,“你还有第三没有?”

“第三,得跟太太去回,应该先认了秋月,再谈亲事,这样子秋月才占身份,仲四也有面子。”

“这个识见很高!”曹震竖起拇指称赞,“要这样子,仲四娶的才是曹家的干小姐。明儿上午就你去一趟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锦儿便去看马夫人,进门遇见曹雪芹衣冠楚楚地正要出门,一问才知道是曹请客,特地打发人来,邀他去作陪。

“饭局还早,我先跟你聊一会儿。”

曹雪芹答应着,陪锦儿到了梦陶轩,她将前一天晚上跟曹震商量下来的意见,细细说了一遍,曹雪芹亦深以为是,站起身来说道:“走,咱们上太太屋子里聊去。”

到得马夫人那里,秋月、杏香都在,锦儿先就说道:“你们俩今儿清闲了!明天请客在我们那儿,你们就不必预备了。”

秋月肚子里雪亮,这是翠宝将她的意思透露了以后才会有的变化,杏香却不明就里只问:“翠宝姊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怎么?你愿意去帮忙?”

杏香尚未答话,只听马夫人在里屋问丫头:“是不是锦儿奶奶来了?”

“是啊!”锦儿在外面应声而答,接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管自己入内。

“咱们走。”秋月若无其事地说,“把发好的海货,先给翠姨送了去。”

“不必!我自己带去好了。”杏香知道她是故意避开,心领神会地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于是曹雪芹亦进入马夫人的卧室,锦儿问道:“秋月呢?”

“大概跟杏香到厨房里去了。”

“好!”锦儿这才向马夫人说,“昨儿个太太跟二爷谈的事,他都告诉我了。我们琢磨了一晚上,有几件事,想请太太明示。第一——”

第一、第二,条理分明地说清楚了,马夫人连连点头,“你们想得很周到。”她看着曹雪芹说,“回头你顺便跟你四叔先说一声。”

“是。”曹雪芹问,“该怎么说?是说老太太当初有这意思?”

“对!这样子说,比较省事。”

“那么,”曹雪芹又问,“她的亲事呢?”

“我看,”锦儿建议,“暂且不提?”

马夫人略想一想说:“暂且不提的好。一提,季姨娘当新闻到处去说;万一好事多磨,弄得满城风雨,没法儿收场了。”

“是,是。”曹雪芹深以为然,后又问了一句,“四叔如果问:是不是要请请客,跟大家见个礼,日子在哪一天?我该怎么说?”

“请客见礼,当然要的,日子还没有定。”马夫人又说,“该怎么办最合适,你倒不妨问问你四叔。”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福晋那里,我原也想到的,应该跟她说一声,说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很好,不过,既然老太太有这话,何以早不告诉她?她嘴里不说,心里这么在想,无缘无故拴上个疙瘩,可不大好。”

“不会的。”锦儿答说,“老太太虽有这意思,也要看辰光,如今是要出嫁了,才抬举她的身份,如果没有这桩亲事,亦不必多此一举。”

“这说得也不错。”马夫人明白了,“这两件事要搁在一起来谈。”

“是。”锦儿又说,“而况老太太虽有这意思,太太跟她去商量,就是敬重她的意思,太福晋心里不会不高兴。”

“嗯,嗯!”马夫人领悟了,“跟太福晋去说,跟向四老爷去说,话应该不一样。跟四老爷,不过告诉他一声;跟太福晋,是要问问她的意思。分寸不同,我明白了。”

接下来商量行礼的日子。在这上头,两人却有歧见,马夫人主张事不宜迟,早早办了,接下来好提亲事;锦儿是替秋月着想,希望办得很风光,这就得从从容容地部署。不过,马夫人是率直地表示她的意见,锦儿是在肚子里做功夫。

“咱们先看看皇历。”

翻开皇历,一连串的好日子,锦儿只好先让马夫人挑,“到十一,都是好日子,再下来便是十六。”她细看了一下说,“十一也不见得太好,最好是初七那一天。”

“初七怕来不及。光是开请客的单子,就得一两天,送到人家手里,日子已经到了。”锦儿又说,“不管哪一种喜事,总得一两个月以前就定日子,太匆促了,人家会奇怪,惹出无谓的猜测,就不好了。”

“这倒不怕。等接下来谈她的亲事,人家自然明白,何以要这样子匆促。”

“是。不过,初七总来不及,别的日子也不太好,那就十六吧!”

马夫人同意了,却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可得你来提调。”

“那当然。”锦儿答说,“秋月不便插手出主意,杏香还拿不起来,莫非我倒躲懒,让太太来操心?”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马夫人又说,“秋月还不知道这回事,你看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会儿就可以。”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说:“我想,这件事得按规矩来,我得当着老何他们,传老太太的遗命,而且马上要改称呼,这得好好儿琢磨琢磨。这样吧,你不妨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是了。”锦儿欣然领命,出屋关照小丫头,“你去看看,杏姨跟秋姑娘在哪儿?我在杏姨那儿等她们。”

“杏姨回自己屋子里去了,秋姑娘也在。”

那就省事了。锦儿一摇三摆地去到梦陶轩,由于神情稳重,步伐特慢,扬脸顾盼,举止之间,神气活现,杏香不免有些诧异。

“怎么回事?锦儿奶奶!”她笑着问说,“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换了个人?”锦儿同样地亦觉不解,“换成什么样儿了?”

“倒像、倒像——”杏香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时说不上来,但最后终于抓住了,“派头儿倒像个钦差大臣。”

锦儿大笑,“可不是钦差吗?”她说,“不过不是指着你来的。”

正迎了出来的秋月,听得这话便在房门口站住,“不是指着杏香,不就是指着我来的吗?”她心里在想,深深吸了口气,警告自己:“要沉着。”

等锦儿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她迎面说道:“你先喝喝茶,有话慢慢儿说,等我先打发杏姨上你家。”

原来初四请客,本归秋月主持,如今换了地方,由杏香帮着翠姨去办,便得将预备好的东西交代清楚。趁这套车的工夫,到梦陶轩暂息,顺便再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没有。

“原来你今晚上打算住我们那儿是吗?”锦儿看杏香在收拾衣包,这样问说。

“是啊。”杏香又说,“晚上咱们好好聊一聊。”

锦儿正要答话,丫头来报,车已套好,秋月便提起衣包向杏香说道:“走!送你上车。”

“不必了。我还得到太太那里去说一声,你们就在我屋子里聊吧。”接着,又向锦儿笑一笑说,“可惜,你这位钦差大臣,捎来什么圣旨,我要到晚上才能知道了。”说完,从秋月手里接了衣包,说一声,“我走了。”袅袅而去。

等她走远了,秋月说道:“钦差大臣,宣旨吧!”

锦儿笑一笑说:“咱们上雪芹书房里去谈。”

曹雪芹的书房是个“禁地”,平时都是他自己收拾,只有扫地抹桌时,才唤丫头进去,但地虽每天必扫,桌子却不常抹,因为书桌上乱摊着翻开的书,画桌上有未完的画稿,都是不准人动的——此时就有一幅尚待补景的《岁朝清供图》,壁上悬着一张小条幅,画的是有人正在攀折红豆,上面还题着一首诗:“幽人渺渺雨丝丝,凄绝金焦远眺时。折得虞山红豆子,不知何处寄相思?”

这幅画将两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你说这幽人是谁?”秋月问说。

“看第二句,自然是指绣春。”锦儿又问,“虞山是什么地方?”

“常熟。”秋月答说,“他在金山碰了个大钉子,一个人去逛苏州,经过常熟,想起钱牧斋的‘红豆山庄’,顺便去逛一逛,那里有株红豆树,多年未结实,这年居然结了,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一粒。”

“怎么说是‘折得’呢?”

“别说傻话!作诗都是这样,要说花钱买的,有多俗气?”

“我不是雅人,所以不会作诗。”锦儿笑着问说,“那粒红豆呢?”

“他在路上掉了。”

“那一来,相思也寄不成了。”锦儿慨叹着,“雪芹也真是⋯⋯”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不断摇头,是颇不以为然,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绣春的命苦。不过,”秋月停了又说,“有这么多人,在十几年以后,还惦着她,也算不白活了。”

“她是不白活,咱们可是牵肠挂肚,为她受罪。我的老天,你就常住通州吧!想见面就见面,千万别走远了。”

“我住在这里不更方便吗?”

“得了!又说这话了。”锦儿拉着她并坐在一张杨妃榻上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真的是我的大姑子了。”

“这——”秋月愕然,“这话从何而来?”

“是昨晚上太太跟震二爷商量定规的,太太要替老太太认你做孙女儿。”锦儿又说,“我的意思是先定名分,后提亲事,这一来,仲四来求的是曹家的老小姐,你占身份,他占面子,这才是真正的良缘巧配。”

秋月静静地倾听着,嘴角似笑非笑的,两眼却满含着泪水,闪闪生光,每眨一下眼,便挤出来一滴泪珠。锦儿不必问她何以这等模样,只从腋下抽出一方绿绸手绢塞到她手里。

“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还能说什么?”秋月答说,“熬了一辈子,总算也不白活了。”

这天曹请客是临时起意,原来有个“内廷供奉”唐岱,在修建和亲王府时,帮了曹许多忙,如今大功即将告成,曹在年前就曾致意,打算请他吃饭,要他定日子。唐岱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日子却无法预定,因为新春多暇,皇帝随时会召见,只有看机会,抽得出空就来。这天上午,抱了一张琴,翩然而至,来扰曹,特别声明:“自己弟兄,有什么,吃什么,千万不必预备。”

“说实话,要预备也无从预备起,只有开一坛藏之已久的佳酿,聊表敬意。”曹知道唐岱不喜俗客,因而问说,“看邀哪几位作陪。”

“过年大家有事,邀了亦未见得来,我看找令侄来聊聊吧。”

“喔,”曹问道,“是通声,还是雪芹?”

“自然是雪芹。”唐岱又说,“通声有空,也不妨约了来,我有点事托他。”

“好,好!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曹震先到,唐岱跟他没有什么话谈,只以曹震认识一个琴工,唐岱有两张琴要修理,托他代约琴工。但曹雪芹一来就不同了。

原来这唐岱是镶黄旗的包衣佐领,字毓东,号静岩,又号默庄,山水画得极好。康熙年间谈到海内画家,必推太原王家,王时敏、王原祁祖孙,先后享盛名数十年,王原祁两榜出身,先当知县,考绩优异,“行取”为给事中,复转翰林,充任内廷书画谱馆总裁,唐岱执贽称弟子,经王原祁的熏陶,艺事益进,圣祖有一次召入内廷论画,大为赞赏,特赐一个荣衔,叫作“画状元”。

世宗即位,对于先帝所称赏,而跟他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的人,无不格外优遇。唐岱因此而成为如意馆供奉。他除画以外,复喜鼓琴,当今皇帝居藩时,常常找他去谈艺听琴,今年已经七十开外,但精神矍铄,喜欢跟年纪轻的人在一起盘桓,曹雪芹是他认为“谈得来”的一个忘年之交。

所谓“谈得来”,其实只是“听得懂”而已。“旗下大爷”对与人同乐,或者能够炫耀竞争、实时可以判别高下的消遣,大多热衷。但个人怡情养性、不求人知、要论修养的艺文,则是浅薄的居多,唐岱跟那班人无可与言,因此遇到一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假充内行,而又确有真知灼见,能够“听得懂”他的微言奥旨的曹雪芹,自然就“谈得来”了。

见了面自然是谈画,谈画先要看画,曹将他近几个月所收的精品,都搬了出来请唐岱赏鉴,每一幅他都有一两句很中肯的批评,有时也问曹雪芹的意见。

“雪芹,你看董香光的这个手卷如何?”

曹雪芹不喜董其昌的笔墨,但却不便率直批评,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大懂。”

这话就不对了,岂有懂画的人,不懂董其昌之理,在唐岱追问之下,曹雪芹答一句:“我不敢说。”

这就连曹都奇怪了,“雪芹,”他问,“莫非你当我买了假的董香光?”

“不是。这个手卷是真迹。”

“那么为什么不敢说呢?”

“董香光承先启后,开一代画学,连王烟客都是他的嫡传弟子,此刻有毓老在,我何敢信口雌黄。”

曹不明白,何以有唐毓东——唐岱在,就不能批评董其昌,但唐岱心里有数,他的老师是王时敏的孙子王原祁,而董其昌又是王时敏的老师,以此渊源,为了敬重唐岱,就不便批评董其昌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由先师指授,上追宋人,原非师承董香光,你尽管谈你的看法。”

话虽如此,曹雪芹仍持保留的态度,很巧妙地撇开董其昌,只谈“四王”。不过也有些言不由衷,他最佩服王翚——王石谷,却盛推王时敏。因为他是唯一奉召的陪客,觉得有责任使得曹的唯一的嘉宾感到高兴。

由书房谈到堂屋,入席后仍在谈画,由“四王”到吴历、恽格、清初“六大家”都谈到了。

“雪芹,”唐岱突然问道,“你如今在哪儿当差?”

曹雪芹最怕人问到这上头,迟疑之际,曹震代为作答:“他如今是白身,有时在御书处临时有差使。”

“想不想到如意馆来?”

如意馆在“东六宫”的启祥宫之南,本名只是装裱、雕琢等业工匠集中之处,自从像唐岱这样身份的人进了如意馆,地位方始不同。

不过名为“供奉”,究竟与在内廷行走的翰林,在体制上差着一大截,所以曹雪芹从没有想过到如意馆当差。这又是一句难答的话,他亦仍旧只好向曹震求援。

“雪芹,”曹震很巧妙地为他解围,“你倒不能辜负毓老的盛意,明年乡试倘或落第,你就拜毓老的门吧!”

“要说拜门,”曹接口,“如今就好拜,不必等到明年。”

这倒是曹雪芹所乐从的事,但唐岱却连连摇手说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敢,不敢!”

“怎么?”曹问道,“毓老哥是觉得此子不堪造就?”

“哪里的话?雪芹的画,很有灵气。”

“灵气是先天的,正要后天有良师,才可望有成。”曹对这偶尔提到的事,非常热心,“你老哥成全他吧!”

这一来,逼到唐岱说了实话,“学画是件神而明之的事,朝夕相处,看我如何布局,如何用笔、用墨,才有进境。”他说,“我在宫里,雪芹在家,徒有其名,彼此不好。”

所谓“彼此不好”,这话就颇有推敲的余地了。曹震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曹雪芹不能追随左右,顶个弟子的名义,画出来不像样,坏了他的名头,故而谓之“彼此不好”。因此,他向曹使个眼色,示意不必强求。

当然,就没有这个眼色,曹也知道多言无益,便即说道:“那就等将来到了如意馆再拜门吧。”

“正是这话。”唐岱很率直地说,“要跟我学画,就得到如意馆来。”下面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否则免谈。

“是,是。”曹雪芹答说,“我迟早会来。”这也是一句敷衍的话,跟唐岱学画,他很乐意,说到如意馆去当差,他绝不考虑。

由于有这句敷衍的话,把原来变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气氛扭了过来,一顿午饭吃到未末申初,方始尽欢而散。

11

仲四一大早就来了,复又送了一份礼,是他的镖客从各地带回来的土产。

相互拜了年,仲四要见马夫人贺岁,在往年,总是由曹雪芹代为辞谢,而这年不同,曹雪芹起身说道:“我来领路。”

仲四微感意外,不过马上就把这一感觉抛开了,跟着进了中门,他将脚步停住,以便曹雪芹先去通报。

“仲四哥,请啊!”曹雪芹说了这一句,又向迎出来的一个丫头说道,“你去跟太太回,仲四掌柜来了。”

他的声音很大,在马夫人屋子里的秋月,立即转往后房,杏香笑着向马夫人说道:“太太可跟我干爹多聊一会儿。”

“嗯。”马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等丫头一进来,她先开口,“我知道了,仲四掌柜来了,说我有请。”

请到堂屋,曹雪芹隔着门帘说一声:“娘!仲四哥来拜年。”

于是丫头打起门帘,马夫人刚出房门,便即说道:“仲四掌柜,你可不能行大礼。”

话是向仲四说,眼却看着曹雪芹,意思是让他拉住客人,不使下跪,无奈仲四的手脚快,说一句:“理当磕头。”双膝便屈了下去。

于是曹雪芹也下跪答礼。等扶起仲四,马夫人手指着说:“你请仲四掌柜上座。”

所指的位子在西面,迎着晨曦,可以让间壁屋子里的杏香——也可能有秋月,将仲四看得很清楚。

“多谢仲四掌柜又送东西,你真是太客气了。”

“不成敬意,太太还特为提到,才真是客气。”

“今天是从通州来?”

“不!昨儿就到京了。”

“怪不得这么早。”马夫人问曹雪芹,“请客改了地方,你跟仲四掌柜提了没有?”

“喔,”曹雪芹说,“仲四哥,今儿改在震二哥家喝酒,我还有两个朋友,等他们来了,咱们一起走。”

“好,好!”仲四又问,“不知道是什么朋友?”

“咸安宫的两个老侍卫。”曹雪芹答说,“都很随和,也很健谈。”

这时马夫人又开口了,“仲四掌柜府上哪儿?”她问,“听说是山东?”

“是河南。”仲四答说,“不过离山东也不远,是归德府。”

“那不就是商丘吗?”马夫人看着曹雪芹问。

“是的。”

“仲四掌柜几位少爷?”

“太太这样子称呼,真把我的草料都给折了。”仲四答说,“我有两个儿子。”

“都成人了吧?”

“托太太的福。”

“是不是有一个,”马夫人问曹雪芹,“是武官?”

“是老二。文武双全,现在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曹雪芹又说,“娘忘记了吗?仲家老二上回来拜客,娘不是见过?”

“啊,啊,就是他啊!长得好体面,仲四掌柜你好福气,过几年当老封君,该享儿子的福了。”

“谢谢太太的金口。”提到这个次子,仲四亦不免得意,“像我们吃这碗饭的,出一个武官,也真算是靠祖宗积德。”

“可惜仲四奶奶见不到了。不过话说回来,走在老爷前面,都算是有福气的人。”

“太太说得好。”

“你身子倒还硬朗?”

“这是老天爷保佑。”仲四答说,“留着我一把穷骨头,还可以卖几年气力。”

“倒没有续弦的打算?”

马夫人是闲闲提起,在外面的曹雪芹与在里面的杏香都开始紧张了,原来也在听壁脚的秋月却是扭头就走。杏香想去拉住她,可又怕漏听了仲四的回答,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驻足在原处。

“不瞒太太说,倒是有这么个打算,内里没有一个人,实在也不方便,亲戚朋友也都这么劝我——”

“你两个儿子呢?”马夫人打断他的话问,在她认为这是最要紧的一件,成年而又能自立的儿子,如果不赞成老子续弦,谁要去当他们的后娘,那日子不会好过。

“两个儿子总算孝顺,媳妇也贤惠,都在帮着找。”

“找着了没有呢?”

“这——”

仲四迟疑不语,杏香那颗心就快顶到喉头了,简直恨不得奔出来说一句:干爹,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吗吞吞吐吐?

终于说下去了,“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这话怎么说呢?”仲四自问自答,“有两家姑娘,人才都过得去,年纪也相当,大家都说好,可是我觉得不合适。”

“喔,”马夫人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为什么呢?”

“不瞒你老说,六十多岁还续弦,跟四十上下的娶二房不同,我有两条宗旨,不知道太太看怎么样?”

“你说。”

“第一,人总要稳重,这——”仲四很吃力地说,“我这镖局子,说句自己不觉得寒碜的话,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物都有,非稳重压不住。”

“一点不错。”马夫人含笑表示同意,“第二呢?”

“第二,年纪宁愿大,不能小。”仲四又说,“我们同行,也有五六十岁娶二房的,年纪比儿子、儿媳妇还轻,看着就不是那回事,处处使唤不动,这当后娘的,就很苦了。我自己不想找麻烦,可也别害人家,为此,我有我自己的宗旨。我也不知道我对不对,反正做事就心安嘛。”

“你的宗旨很高明,到底是江湖上有阅历的人。”马夫人又问,“你老大多大?”

“他是肖猪的,康熙四十六年人,我算算。”仲四扳着手指还没有算出来,曹雪芹开口了。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他是向他母亲说,“比王爷大一岁。”

“那么该是四十三。”

“是的,四十三。”

“没有错吧?”马夫人特地又问曹雪芹。

“没有错,四十三。”

听得这一声,杏香宽心大放,从从容容地掀帘而出,叫一声:“干爹。”做个要跪下磕头的样子。

“姑娘,姑娘!”仲四乱摇双手,大声喝阻,“千万不能这个样!你磕下,我也磕下。”

“干爹这么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杏香说着只屈膝请了个安。

“不敢当,不敢当!”仲四打躬作揖地回礼,然后伸手往直贡呢“卧龙袋”的夹袋中去掏。

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水粉扁瓶,形状似鼻烟壶,中间透出来的是淡玫瑰色,十分可爱。马夫人与曹雪芹都识得此是何物,但都不言,静听仲四说些什么。

“姑娘,我送你个小玩意。”仲四说道,“这是老大从山西带回来的,他在太原保过一个法国教士,两夫妇跟他都很熟,常有西洋来的东西送他。这瓶子里装的叫‘嗅盐’,是教士太太送老大媳妇的,善能辟邪醒脑,他特为带回来孝敬我,我想起你不耐在人多的地方久坐,正用得着这玩意。”

“干爹,你留着自己用。你不也有这么一个毛病吗?”

“我有鼻烟。”

“对了,真像洋鼻烟。”说着,杏香接过嗅盐瓶,顺手打开盖子。

“你的话简直不通。”曹雪芹说,“鼻烟本来就是西洋来的,哪里又有什么洋鼻烟?”接着又提警告,“这玩意冲得很,你可轻轻闻。”

听这一说,杏香便不闻了,塞上盖子说:“谢谢干爹。今儿你上震二爷家吃饭,我可不能做汤请你喝了。”

“改天,改天再喝,日子长着呐。”

“一点都不错,日子长着呐!”杏香做了个诡秘而顽皮的笑容。

曹雪芹怕她再说下去,会露马脚,微微咳嗽一声,接着说道:“仲四哥,到我那儿坐坐吧!”

“好,好!”仲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马夫人告辞。

其时曹雪芹邀的两个朋友,恰好联袂而至,曹雪芹便为仲四介绍,一个叫瑚玐,行七,他是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另一个叫宜麟,行三,是瑚玐的表弟,他们都在咸安宫当过侍卫,年纪都长于曹雪芹,但比仲四却小了许多,因而对他都很客气。

“咱们是再坐一会,”曹雪芹征询客人的意见,“还是就走?”

“就走吧!”瑚玐答说,“令兄人很有趣,谈锋健,懂得也多,多时不见,怪想念的。”

“你们两位是怎么来的?”曹雪芹问,“是坐车,还是骑马?”

“今儿风大,满街的土。”瑚玐指着宜麟说,“我先到他家,坐他的车来的。”

“既然如此,仲四哥你就别骑马了,跟我一辆车吧!”

于是两车四载,一起到了曹震家。瑚玐跟他是旧识,宜麟亦曾在应酬场中见过。仲四跟他们虽是初见,但都是豪爽的性情,而且亦都健谈,所以很快地又说又笑,偌大厅堂一点不显得空阔冷落。

见此光景,曹雪芹一溜烟到了上房,锦儿正督着丫头在摆下酒的干果碟子,一见面便问:“仲四见了太太没有?”

“见了。”曹雪芹说,“正就是为此要来告诉你。”

听得这话,锦儿将手巾一丢,往卧室中走,“来!”她说,“到里头来说。”

曹雪芹顺手抓了一把椒盐核桃,咬嚼着跟了进去,锦儿在窗前方桌的里方坐下,等曹雪芹也坐了下来,她不开口,却先定睛注视着他的脸色。

“说吧!”她说,“消息一定不坏。”

“岂止不坏,实在是好得很。”

好的是仲四心目中的贤内助,正就是秋月那种人。“稳重”固然本来就是她的长处,“年纪大”反成了有利的条件,却是意料不到的。

“原以为年纪大,是要拿秋月别的好处来弥补,多少要让仲四委屈一点儿,不想他的想法不同。”

“虽说不同,也在情理之中。”锦儿问道,“秋月跟仲四见了面没有?”

“她怎么肯?”曹雪芹答说,“大概她跟杏香一起在里屋听壁脚,太太特意让仲四坐在对光的地方,大概就是为了让她在里屋看得清楚。”

“太妙了!”锦儿忽然微蹙着眉,是那种愀然不乐的神情。

“怎么啦!”

锦儿停了一会,方始自语似的说:“我真有点儿担心,凡事太顺利了也不好。”

在曹雪芹听来,这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便笑笑不作声。

“丫头来告诉说,你的那两个客人,嗓门儿真大,一笑老远就听到了。”锦儿说道,“你去替你震二哥,陪他们聊聊,把他跟仲四调出来,好让他们谈这件事。”

“用得着这么急吗?”

“说实话,是我心急。”锦儿又说,“不过,像这样正经的大事,也还是没有喝酒以前谈的好。”

“这话倒也是。”

曹雪芹回到大厅,只见宜麟正在谈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边,低声说道:“锦儿姊的意思,请你这会儿就跟仲四谈。”

“现在能谈吗?”

“能谈。”曹雪芹答说,“没有什么顾虑。”

曹震点点头,等宜麟讲完,曹雪芹便说:“宜二爷,前面那一段我没有听见,请你再跟我说一说。”

曹震正好告个罪,邀仲四到书房里去密谈。不过倒是仲四先开口,问起托曹雪芹转交的账单。去年这一年,曹震在他那里支的钱很多,彼此合伙的盈余以外,已动用到股本,不过仲四很够义气,只是为他挂了一笔宕账,股本照旧不动。

“去年输得太多了,今年要歇歇手了。”

曹震不等他规劝,自己把话说在前面,仲四当然不必再说什么了。

“仲四哥,你红光满面,今年要大走运了。”

“那还不是靠震二爷你的照应。”

“这回照应你的倒不是我,是内人。”

“喔,”仲四不知道受了锦儿什么照应,只有先道谢了再说,“我得好好请一请二奶奶。”

“还有雪芹他们。”

“芹二爷一向很捧我,回头我当面跟他道谢。”

“慢一点,慢一点,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照应了呢?”曹震停了一下,突然问道,“你续弦的事怎么了?”

“还悬在那儿!”仲四将对马夫人说的话,跟曹震也说了一遍。

“那,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曹家做亲戚?”

这话就太突兀了!仲四根本无从去假设,要怎么样才能跟曹家做亲戚。所以愣在那儿,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们老太太收了个干孙女,你知道不知道?”

越说越玄了,仲四忍不住问说:“是哪位老太太?”

“喔,我的话有语病。”曹震笑道,“是太太替我们去世的老太太做主,收了个干孙女,好比你们漕帮的‘过方’那样。”

“原来如此!”仲四问道,“不知道那位干孙小姐是谁?”

“你倒猜上一猜。”

“震二爷,”仲四赔笑说道,“你别跟我打哑谜了!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门,内里的情形,我们外人怎么弄得清楚?”

“好,我告诉你,就是秋月。”

“这太好了!”仲四失声说道,“我应该猜得到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让你猜呢?”曹震又说,“仲四哥,你愿意不愿意当我们老太太的干孙女婿?”

一听这话,仲四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将曹震后面的那句话叨念了几遍,确定只字不误,这一乐,简直要从心里笑出来了。

“怎么样?”曹震催问着。

仲四还怕他是新年中开玩笑,别落个话柄在人家手上,因而答说:“我怎么高攀得起?”

曹震颇感意外,急急问说:“怎么高攀不起?”

“秋姑娘的人品,谁不夸赞。听说文墨上的事,亦很在行,像我们走江湖的老粗怎么配得上?”

“仲四哥,”曹震正色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到得此时,仲四才能断定,曹震绝不是在开玩笑,因而态度也就改变了,生怕言不由衷的话,变成不识抬举,自己将一桩好事弄砸了,所以只是微笑不答。

“好吧!”曹震单刀直入地说,“你只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震二爷,你叫我怎么说?难道真要让我老一老脸皮说一句:求之不得?”

曹震这一下才算放宽了心。回头又将仲四的话细想了一遍,“求之不得”四个字早就在他心里,故意说什么高攀不起,自己竟信以为真,看来要讲耍手腕真还耍不过人家。

“好了!你就去预备来求亲吧!最好托个有面子的人出来。”

“是。”仲四答说,“我请到了人,再来跟震二爷商量。”

“好!咱们出去吧。”

回到厅上,随即开饭,菜很讲究,尤其是有关外与南方的各种海味;早早发透了,用上汤煨得够了火候,使得瑚玐与宜麟又惊又喜,赞不绝口。

“这些海味,都是我们仲四哥送的。”曹震特别声明。

“东西算不了什么。”仲四说道,“震二爷府上的手艺才真了不起。”

“手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有好材料谁都能做。”曹震又说,“工夫顶要紧,这些海味年前就动手预备了。”

“工夫也算不了什么,”曹雪芹接口,“难得的是一片诚意,听说请的是哪几位客,自己愿意多花点工夫在上面。”

“对了!”曹震装作突然想起的模样,对客人说道,“这些海味,是我们老太太的一个干孙女儿预备的,今天不过由内人跟小妾下一下锅而已。”

他们弟兄俩一吹一唱,话都是说给仲四听的,瑚玐却不知就里,大声说道:“各位都别谦虚了!反正便宜的是我们哥俩,不是说句假恭维的话,像这一桌菜,王公府第也未必有。如今的王府,最讲究饮食的,要算和亲王府,年前承他邀我吃年夜饭,海味也不过一味炉鸭丝烩海参,比这席面上,是差远去了。”

于是话题一转,由和亲王的骄恣任性,谈到当今皇帝如何对付这位同父异母、年岁相同的弟弟,再一转为康熙、雍正及“今上”这祖孙三代驾驭臣工的手段。

“圣祖仁皇帝真是深仁厚泽,不拘什么人,只要有一点长处,做一件有益于百姓的事,他一定格外奖励;如果犯了错,他总要问一问,有没有情有可原处。”瑚玐停了一下说,“至于先帝呢?恩威并用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已算是厉害了,可还不及今上。震二哥,你也是内廷行走的人,总很清楚吧!”

“也不能说清楚,今上常有不测之威,谁也没法儿捉摸。”曹震看着宜麟说道,“宜三爷在养心殿当过差,应该比我清楚。”

“也不见得。我看出来的是,先帝看人,稍嫌过分,人有六七分好,他说成十分;倘是他讨厌的人,两三分的过错,就是十足的大错。至于今上,加恩固然很大方,不过他不以为那是应得之赏,往往一方面夸奖,一方面又贬低人家,俗语说的‘一把砂糖一把矢’,就是今上驾驭人的手段。”

大家都觉得他形容得很深刻,只有仲四是例外,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于是瑚玐特意为他举了个例来说明。

“譬如说吧,大年初一,皇上写了一道朱谕,打算给傅中堂一个公爵,他一开头不说是自己的意思,说是奉的慈谕:‘今日新正——’”

朱谕中说:“今日新正令辰,恭迎皇太后銮舆,内廷春宴,仰蒙慈谕,经略大学士傅恒,忠诚任事,为国家实力宣猷,皇帝宜加恩赐封彼以公爵,以旌勤劳。钦承恩训,深惬朕心,但封公之旨,应俟捷到日颁发,着先行传谕,俾知圣母厚恩。”皇帝一向自诩,能公私兼顾,忠孝两全,太后加恩是情,也是私,他奉慈谕办理,是孝,也是私。但封公之旨,必待奏捷之后,以奖有功是公,而不违祖宗成宪,便是忠于所事。

皇帝又自负能深体人情,意料傅恒一定会谦辞,预先设想到了,先加开导,他说:“在经略大学士,素志谦冲,必将具折恳辞,此断可不必。经略大学士此番出力,实为国家生色,朝廷锡命褒庸,止论其人之能称与否?岂必犁庭执馘,方足称功?即如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赞,封爵酬庸,何尝有汗马劳耶?”

这段话,真所谓“扪之有棱”,首先警告傅恒,别以为他的封爵是因为立了大功,因而骄矜,搞成像年羹尧那种功高震主、自取罪戾的局面。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乡,而自以为身后必入太庙的张廷玉,指他并无汗马功劳,只以“勤慎翊赞”而封爵,隐然告诫,以后倘非以“勤慎”为本,无“翊赞”之实,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庙,甚至爵位亦可削夺。

他又怕因为有此上谕,傅恒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小军情,不时驰报,所以又说:“若经略大学士,因有此恩旨,感激思奋,不顾艰险,必期图所难成;抑或避居功之名,必欲尽蛮氛,生擒渠首,方驰露布,而凡有克捷,概不具报,皆非朕所望于经略大学士者。经略大学士即不具奏,舒赫德亦应一一据实奏报,总之驰报军情,宜于频速,必朝夕相闻,瞭如目睹,方足慰朕悬切。”

这段话是暗示,讨伐大金川,名为傅恒挂帅,其实是皇帝亲自在指挥,傅恒等于偏裨之将,何大功之足称。

他还怕傅恒与其他臣工不尽了解,更进一步挑明了说:“朕前谕四月初旬为期,乃再三审度,更无游移。用兵原非易事,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耶?经略大学士试思在京办事之时,识见才力,视朕何如?今朕意已定,当遵旨而行,况经略大学士即能成功,亦皆众人之功,朕降此旨,所以扩充经略大学士之识量,使尽化一己功名之见耳。”

原来皇帝已定一个限期,如果四月初还不能成功,决意撤兵。“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的话说过不止一次,“即能成功,亦皆众人之功”,仍是贬低傅恒的话,而同时也鼓励了士气。瑚玐认为这就是皇帝辞令巧妙之处。

但宜麟因为在养心殿当过差,见闻又自不同,“皇上其实也很苦恼,常常一个人在养心殿踱方步踱到三更天,”他说,“总要侍卫一再奏劝,才回寝宫。那些巧妙辞令,实在也是不得已的话。”

“是怎么个不得已呢?”

“第一,不能不把傅中堂派出去,又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加恩,这个缘故,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

“是的。第二呢?”

“第二,皇上实在怕傅中堂办不下来,所以一再说‘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其实,皇上就是第一个想‘逞人意’的人,言不由衷,真正叫不得已。”

“这是为了留后步。”曹震说道,“不过看样子,皇上对打胜仗还是有把握。”

“打胜仗虽有把握,可是胜败兵家常事,不能说四月初一定会成功。”

“那么,为什么要定下这个限期呢?”

“这就是第三个不得已。”宜麟说道,“打仗打的是钱,军费花下去几千万了,就算打胜了,也是元气大伤。”

“这倒是实话。”曹震又说,“照我看,还有第四个不得已,后年南巡,名为视察海塘,其实是为太后六旬万寿去玩一趟,顺便到南边各大丛林去烧香;如果战事不能收束,军费花得太多,百姓受累太深,还要南巡去累百姓,且不说会有言官直谏,只怕亲贵之中,也会有人说话。”

“一点不错。”宜麟连连点头,“派傅中堂去,也就是因为傅中堂能听话;如果另外派个真是能干的,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来,一定不肯守‘四月初旬’的限期,那时皇上就为难了。”

“是的,”曹雪芹接口,“兵机瞬息万变,只能大致定个程限,不能说哪一天撤兵就哪一天撤兵,倘或陷入重围,非力战脱困不可,又将如何?或者为山九仞,只差一篑之功,说撤兵的期限已到,放弃犁庭扫穴的大功,不但挂帅的不愿,裨将士卒出生入死,以期立功受赏、显祖荣亲到手的大功,哪肯平白让它飞掉?硬叫他撤兵,说不定会兵变。此所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雪芹的学问越发高了!”瑚玐跷着拇指说,“随口一篇议论,起承转合都有了,写了就是一篇绝好的文章。”

“谬奖,谬奖!”曹雪芹正色说道,“刚才听宜三爷谈皇上的不得已,可能苦恼得很,皇上有时爱迁怒,这一阵子大家倒要小心点儿才好。”

“正是这话。”宜麟说道,“酒也差不多了,主人赏饭吧!”

饭罢喝茶,彼此谈兴不减,话题一转,谈到近来旗人中的后起之秀,宜麟说道:“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要说旗下子弟的后辈,我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说着,手往瑚玐指去。

瑚玐一听提到他的两个爱子,兴奋之情,溢于形色,他用谦虚的语气说道:“我那两个孩子,勉强算是可造之材,不过,这实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

“且慢,且慢!”曹震打断他的话问,“令郎多大?”

“大的廿一,小的十六。”

“照这样说,”曹震扳着手指数了一下问,“老大肖鸡不是?”

“那就对了,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先帝驾崩那年,一个七岁、一个才两岁,请问怎么样受先帝成全之德?”

“喔,这要从宗学谈起——”

原来八旗教育子弟,身份低的,可入八旗官学,包衣则有特设的景山官学与咸安官学;身份高的,少年亲贵准入设有乾清宫内的上书房,一般公侯子弟,家世贵盛,亦可延名师坐馆,不虞失学,其间只有闲散宗室,高不成、低不就,有的虽有爵位,但家业寒微请不起授读的西席,以致稂不稂、莠不莠,成为弃材,颇为可惜。

世宗即位以后,百废更新,惠及宗亲,这件贻宗亲之羞的大事,当然亦注意到了,特意降旨,设立“宗学”。宗学分左翼、右翼两所。八旗在京师的驻地,东西各四,东面自东北沿正东而东南,依序为镶黄、正白、正红、镶白,是为左翼;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依序为正黄、镶蓝、镶红、正蓝,瑚玐隶属镶红旗,所以他的长子敦敏、次子敦诚应入右翼宗学。

右翼宗学在西城石虎胡同,这条胡同内有几所大宅,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原来这里是前明崇祯年间宰相周延儒的赐第,周延儒事败赐自尽,未几明朝亦亡。

入清以后,这所大宅作为公主府,亦是额驸吴应熊的赐第,吴应熊是吴三桂的儿子,当吴三桂举兵作乱时,吴应熊密谋内应。大学士王熙,也就是受世祖密诏,终生不泄其秘的“王文靖公”,劝圣祖杀吴应熊以绝后患。吴应熊是圣祖的姑夫,谊属懿亲,圣祖终觉心有未忍,但最后还是毅然出以大义灭亲之举。

原来吴应熊于顺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宁长公主,夫妇感情甚笃,建宁长公主且已生子名吴世霖,同时吴应熊以额驸封子爵,加官衔至少傅,及至削藩之议一起,吴三桂的党羽在吴应熊的庇护之下,遍布京师。康熙十二年十二月,三桂起兵谋反的警报到京,一夕之间,京师火警迭起,即是吴三桂党羽摇惑人心的阴谋。议政王大臣会议,认为吴应熊及其从官,决不可留,奏请逮捕按谋反大逆律处治。

那时的圣祖,年未弱冠,但英武过人,由于吴三桂在云南开府,骄恣跋扈,自己任命官员,仅咨吏部备案,此类出身的官员,号称“西选”,分布直隶近畿,为数甚多。圣祖颇有顾忌,特意降旨:“吴三桂藩下人在直隶各省出仕者,虽有父子兄弟在云南,概不株连,各宜安心守职,无怀疑虑。”至于吴应熊暂行拘禁,事平分别请旨。

到得第二年四月里,战事胶着,因为吴三桂仓促起兵,师出无名,中道失悔,所以兵出湖南以后,迁延不进,朝廷调兵遣将,举国骚动,利于速战速决,而吴三桂的斗志消沉适足以成为以逸待劳之势,于朝廷非常不利,于是王熙密奏,请杀吴应熊父子,“以寒老贼之胆”,圣祖几番考虑,认为这是打破沉闷局面的唯一办法,因而降旨,诛戮吴应熊及建宁长公主亲生之子吴世霖。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吴三桂方在进餐,推食而起,改变了主意,他本意以迁延为转圜的余地,希望彼此罢兵,仍得归藩,但圣祖削藩之志已决,杀吴应熊父子,即表示彻底决绝,吴三桂息事宁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而天下亦知朝廷与三藩绝不能并存。泾渭分明的昭示,自然在朝廷为正为顺,在吴三桂为反为逆,正反顺逆之势一判,朝廷先就胜了。

但平三藩之乱成功,并不能安慰建宁长公主,圣祖对这位姑母,当然亦有无比的歉疚,岁时存问,恩礼优隆。建宁长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殁。

公主一死,公主府当然收归公家,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改拨其他亲贵。只是这所大宅,前有周延儒,后有吴应熊,皆死于非命,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领,因而凶宅之名大着,王公分府时,谁也不愿意搬进去住。

到了雍正三年,世宗决定设左右翼宗学,这所房子终于派上了用场,因为习俗相沿,凶宅只要改为公共场所,就不要紧了。说是人多阳气盛,厉鬼亦当辟易。瑚玐的长子叫敦敏,字子明,号懋斋;次子叫敦诚,字敬亭,号松堂,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学。

世宗对这两个宗学颇为重视,特简王公综理其事,下设总管二人,副管八人,亦即是每一旗的学生,有副管二人专门照料,课程除了清书、骑射以外,特别注重汉文,老师称为“汉书教习”,由礼部在举人及贡生中考选充任,每一教习带学生十名,师生朝夕切磋,加以有钦命的满汉“京堂”——次于六部堂官、大小九卿,如詹事府詹事、通政使、大理寺卿等,稽察课务,所以教学都很认真。敦敏的老师叫黄去非,是举人;敦诚的老师叫卜邻,都是饱学之士,对这两个资质极优的学生,循循善诱,每逢考试,常列前茅,所以瑚玐提起这两个儿子,必是面有得色。

曹雪芹对右翼宗学的情形,并不陌生,因为他有一个咸安宫官学的同窗明真,在正黄旗义学任教;义学是八旗官学的扩充,与宗学同时设立,本来亦只设左翼右翼两学,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众多,至雍正六年改为每旗一学,右翼四旗只有正黄旗是“上三旗”,所拨的房舍应该优于其他三旗,而右翼宗学恰有余屋,便拨出廿二间给正黄旗义学。曹雪芹跟明真很好,而石虎胡同离石驸马大街又不远,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只要时间还早,总会顺道到正黄旗义学去看明真,有时也会闲步到右翼宗学逛逛,却不知敦敏、敦诚兄弟也在那里念书。

“雪芹,”瑚玐听他提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我那两个儿子,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似乎很仰慕你的。你几时到舍间来玩玩,两弟兄都喜欢作诗,你指点指点他们。”

“指点不敢当。不过,我倒是久慕槐园之名,很想去瞻仰瞻仰。”

槐园在宣武门内太平湖西侧,颇有花木之胜,瑚玐连声表示“欢迎”,当下约了正月初十去拜访。

“我们该告辞了吧!”宜麟站起身来说。

曹震还想留客,但瑚玐、宜麟晚上都另有约会,不过仲四却被留了下来,其实仲四本人亦有留恋之意,一则要多打听一点秋月的情形,二则也是借此亲近曹雪芹。

“雪芹,”曹震说道,“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说了。”

“实在是高攀。”仲四搓着手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不说,我们兄弟也能想象得到,反正,仲四哥,你还有一步老运!”

“这步老运跟升官发财又不同。”曹雪芹笑道,“美得很吧?”

仲四只是憨笑,完全不像平时那种精明干练、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仲四哥,”曹震又说,“咱们要做亲戚了,凡事不必客气,有什么,说什么——”

一语未完,只听锦儿在里面吩咐丫头:“你把二爷请进来。”

听得这话,曹震便起身入内,很快地复又回了出来,后面跟着锦儿。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

“仲四爷请坐。”锦儿说道,“今儿没有吃好吧?”

“都撑到这儿了!”仲四手比着喉头说。

“你也坐!”曹震将自己的位子让给锦儿,然后向仲四说道,“内人有几句话要我问你。我想,咱们快成亲戚了,有话不如她当面跟你谈。”

“是。”仲四问道,“震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别这么说。”锦儿端端庄庄地坐着,侃侃而谈,“仲四爷!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刚才我们二爷说,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客气,我如果话说得太直,你可别见怪。”

“不会,不会,绝不会。”

“仲四爷,这一回说起来真是良缘巧配,天造地设。不过,我们这位秋姐姐,可是有点儿不大愿意。”锦儿紧接着说,“不过,绝不是对仲四爷你,有什么挑剔,是她自己觉得都五十了,还做新娘子仿佛怪寒碜的。”

“是。”仲四答说,“且不说秋小姐,就是我六十多岁还装新郎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害臊。”说着摸一摸脸,真像在发烧似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场面总得绷住。反正那不过一半天的事,要紧的是以后的日子要过得顺心。”

锦儿急转直下,而且开门见山地说:“仲四爷,你自然是乐意再扮一回新郎倌,不知道你那两位令郎怎么说?”

“这,”仲四一拍胸脯,“我跟震二奶奶担保,秋小姐过来了,我那两个儿子,一定该怎么尊敬就怎么尊敬,绝不敢有丝毫失礼。”

“男人家总比较顾大体,就怕——”

锦儿故意顿住不说,仲四爷却是一听就懂,“你是说我那两个儿媳妇?”他说,“我也不敢说她们是怎么贤惠,不过都是老实懂规矩的。再说,她们也巴不得我有个老伴儿,她们做晚辈的,有些地方就方便了。”

“这倒也是实话。”锦儿又说,“将来是谁当家?”

“那不用说,自然是秋小姐。”仲四又说,“也不用她怎么样操心,有事交代两个媳妇就是了。”

锦儿对他的答复,表示满意,点点头问说:“仲四爷请谁当大媒?”

“总得有面子的人。”仲四答说,“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蒙古人,跟我的交情不坏,他袭的是伯爵,我想请他来当大媒。”

话刚说完,曹雪芹先就反对,“不必,不必!”他摇着手说,“有爵位的一来,我们得以礼相待,太麻烦了,也太吃亏了。”

“吃亏”便在“以礼相待”上面。既然是伯爵,又是大媒,接待的礼节便不能不隆重。曹雪芹是“布衣傲王侯”一路人物,无端与贵人周旋,处处要显出恭敬,在他觉得是件很吃亏的事。

锦儿是摸透了他的脾气的,一听自然明白。当初希望仲四能请出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做媒,原是为了对秋月有交代,如今情形已经不同,在这一层上,本可不必苛求。既然曹雪芹又不赞成,就更无所谓了。

“仲四爷,”她说,“我亦只是随便问问,爱亲结亲,大媒本就是门面上的事,你不必费心,到时候再说好了。”

“是!”仲四沉吟了一下说,“震二爷,我凭良心说,秋月这样的人品,府上这样的人家,我仲老四居然高攀上了,实在有点儿受宠若惊,说请秋小姐到我镖局子去当家,岂不太委屈了?我有个妄想,不知道震二爷你能不能成全我?”

“言重、言重!仲四哥你说。”

“你老能不能替我谋个一官半职?”

一听这话,曹震夫妇相视而笑,“仲四爷,”锦儿问说,“你的意思是要让我们秋姐姐当官太太?”

“是。”仲四略显忸怩地笑道,“她原像官太太,也许我托她的福,也能让人叫一声‘老爷’。”

“仲四哥,”曹震答说,“我们替你打算过了,你家老二是武官,他请的一副诰封,自然是归你的元配;要替填房弄副诰封,要靠你自己。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你只预备银子,我来替你办。”

“原来震二爷早就替我打算过了。”仲四惊喜交集地,“银子,万把两现成,另外我再凑,不知道总数多少。”

“万把两尽够了。”

“那——我什么时候送过来?”

“你别急!”曹震答说,“法子是想好了,得一步一步来,到该兑银子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

“是!还有件事,也得托你们公母俩。”仲四又说,“我想在京里买一处房子⋯⋯”

“怎么?”曹震问道,“你在京的镖局子,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镖局子是镖局子,乱糟糟的,我想也不宜于秋小姐住,得另外找一处像样的房子。”

“原来是买给‘官太太’住。”锦儿笑道,“既然如此,要我们秋姐姐自己中意。”

“正就是这话。”仲四一拍手说,“请震二爷费心托木厂的人去找,找到了请秋小姐去看,看中了——”

“你给钱!”锦儿开玩笑地抢着替他说了出来。

仲四也笑了,不过人情练达的他,怕人家嫌他自炫财富,因而赶紧又说:“实在是想尽点心。反正震二爷知道我能吃几碗饭,找到的房子,一定是我买得起的。”

“你不必表白!”曹震笑道,“没有人笑你得意忘形。”

这四个字对仲四却是一大警惕,自己想想确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应该好好收敛了。但话虽如此,心里却总不免想谈秋月,硬抑制着,喉头不免发痒,只好频频干咳,才觉得好过些。

12

回家已是二更天,马夫人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微醺的曹雪芹径自掀帘入内,含笑问道:“娘还没有睡?”

“就在等你啊!”杏香接口。

一听这话,秋月起身就走,杏香紧跟着她进了后房,马夫人便说:“看你酒喝得不少,很热闹吧?”

“很热闹,跟会亲一样。”

在后房的杏香“噗”的一声,将灯吹灭,紧挨着秋月坐下,同时握住了她的手。

“锦儿姐真行!大马金刀,跟仲四侃侃而谈,把该问的话都问到了。”

“问了些什么话?”

“第一是儿子跟儿媳妇有没有意见。仲四的两个儿子很孝顺,不必说,儿媳妇都很老实。有句话倒是很实在,她们也巴不得有个人照应公公,那样她们就比较自由了。”

“还有呢?”

“还有,”曹雪芹停了一下说,“反正怎么好,怎么想;怎么想,怎么好!震二哥说他得意忘形了。”

“喔,”马夫人兴味盎然,“那就一定有点儿不平常的举动了。”

“虽说不平常,其实咱们已经替他想到了,仲四愿意花上万银子,请震二哥替他谋个一官半职,为的是好让他的续弦夫人成为官太太。”

“你听听!”杏香在秋月耳际低语,“芹二爷——”她说了这半句却又咽住,因为曹雪芹又开口了,她怕漏听了话。

“倒是有件事,足以看出仲四是真的体贴、真的敬重他的秋月。他说镖局子太乱,不宜于秋月住,托震二哥替他在京买座房子,只要秋月看中就好⋯⋯”

接着,曹雪芹重述当时的对话,谈到锦儿开玩笑的情形,马夫人也笑了。

“这可真是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也难怪,仲四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么一房娇妻,一旦有了,如何不喜?”

“你听太太说的,”杏香推一推秋月,“你是我干爹的一房娇妻,震二爷也改了称呼,管你说是我干爹的续弦夫人。”

话还没有完,她发觉秋月使劲拉了拉她的手,赶紧住口,侧耳静听。

“我怎么说跟会亲一样呢?称呼都改过了,因为锦儿姐说是‘我们秋姊姊’,所以仲四便改称‘秋小姐’。”曹雪芹问说,“娘预备哪天办这件事?”

“当然越快越好。”马夫人说,“今天下午,我先跟老何说了,他说应该给老太太写篇祭文。”

“那不是我的差使来了吗?”曹雪芹兴奋地说。

“你就是无事忙。”马夫人说,“我看可以不必。心到神知,老太太必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盼望着老太太能托个梦给秋月。”

“今晚上早点睡!”杏香低声说了这一句,起身到了外房。

“秋月呢?”曹雪芹故意问道,“我跟太太说的话,她没有听见吧?”

“嗯,嗯。”杏香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秋月本来倒想装作不知道似的,大大方方走了出去,由于曹雪芹假作痴呆的语气,怕一露了面他真的会开玩笑,不由得有些情怯了。

“娘请安置吧!”曹雪芹站起身来对杏香说,“我先回去换衣服。回头⋯⋯”他指一指里面,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把秋月找了去,他还有话要说。

“嗯。”杏香点点头,“我伺候太太睡了就回来。”

回到梦陶轩,曹雪芹换了衣服喝茶,等了好一会不见人影,随手取了本余澹心的《板桥杂记》,翻到一页,是谈明末清初秦淮四名妓之一的顾媚,字眉生,号横波,嫁“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情爱甚笃。《板桥杂记》中说:“顾媚生既属龚芝麓,百计求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雇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褰襟做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龚亦不禁也。”

看书中写得有趣,曹雪芹便又再找顾媚的记载来看,前面有一段记得更为详细,说她“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貌既如此,艺亦不凡,“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最后又说:“改姓徐,又称徐夫人。”

看到这里,陡然记起,有一部诗集叫作《香咳集选存》,目录中有“徐横波”的名字,既然顾媚号横波,又改姓徐,那么“徐横波”便是顾媚了。

于是放下《板桥杂记》去找《香咳集选存》,果然有徐横波的一首诗:“香生帘幕雨丝霏,黄叶为邻暮卷衣。粉院藤萝秋响合,朱栏杨柳月痕稀。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凉生雁不飞。自爱中林成小隐,松风一榻闭高扉。”题目是《海月楼夜坐》。

诗后附有小传,一看惊喜,将书一丢,连声喊道:“拿烛台,快拿烛台。”接着便奔书房。

等丫头取了烛台来,曹雪芹命她在画箱旁边擎着,打开第一箱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他要找的画,凝神想了一下,记起是在第二箱。

两具画箱是叠置着的,上面一具,贮比较贵重的字画;较次的在下面那一具。他叫丫头放下烛台,帮他将上面的一具抬下来,正在忙乱时,听得人声,杏香与秋月来了。

“你找什么?”

“你先别问,看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我今晚上就睡不好了。”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来帮忙了,她叫丫头擎着灯,然后问道:“是谁的画?”

“是一个横波,画的人叫‘智珠’。”

很快地让杏香找到了,展开一看,画的是竹石兰花,题款只得二字:“智珠”,下钤一方朱文圆印,“东海”二字。

“这是谁?”秋月问说。

“顾眉生。”

“是跟柳如是齐名的顾眉生吗?”

“一点不错。”

“不对吧!”秋月指着印文说,“‘东海’当然是姓徐,怎么会是顾眉生呢?”

“妙就妙在这里。来,来,我还你证据。”

拿着那幅画回到梦陶轩,曹雪芹将《香咳集选存》徐横波的“小传”指给秋月看:“徐横波字眉生,一字智珠,号眉庄。本姓顾,名媚,江苏上元人,合肥尚书龚芝麓侧室,著有《柳花阁集》。”

“这幅画是前年在琉璃厂买的,记得只花了四两银子。当时只因为画得不错,不知道徐智珠是谁。”曹雪芹接下来说,“刚才等你们不来,闲得无聊,看《板桥杂记》说她改姓徐,才想起徐横波的诗,发现‘智珠’就是徐横波,徐横波就是顾横波。开岁以来,快事又添一桩,值得浮一大白。”

“别喝了!咱们还有好些话谈。”杏香这样劝阻,但说的却仍是闲话,“顾眉生会画画吗?”

“那不错。”秋月也看过《板桥杂记》,“那时秦淮名妓,有两个人善画兰花,一个是马湘兰,一个就是顾眉生。”

“顾眉生名气挺大的,为什么要改姓?”

这话将秋月问住了,笑着答说:“这得问芹二爷。”

“就因为名气太大,才要改姓,以示从良。”曹雪芹答说,“譬如柳如是本名杨爱,嫁了钱牧斋才改了姓名。”

“我也要改姓了。”秋月接口说了一句。

“你的情形不同。”曹雪芹怕她误会,“你是做了曹家的女儿,自然改姓曹。”

“秋姑,”杏香问说,“我还不知道你本姓什么?”

“跟曹也不远,魏。”

何以魏跟曹不远?杏香茫然莫解,只好又用眼色问曹雪芹了。

“你没有读过《三国志》,莫非也没有看过《三国演义》,魏武帝不就是曹操吗?”

“原来这样。我干爹还直夸我肚子里有墨水,跟秋姑搁在一块,简直不能比了。”杏香笑道,“难怪我干爹把秋姑敬得天人一样。”

曹雪芹知道,这是秋月不如意之处,将来闺房之中,跟仲四没有什么可谈的,杏香偏偏提到这一点,未免不识趣,因而微微瞪了她一眼,方始发话。

“闲话少说,我倒问你们,何以耽搁了那么大的工夫?”

“太太有好些话交代秋姑。”

杏香答说:“秋姑是寄在过去的大爷名下。”

所谓“过去的大爷”,便是曹雪芹的伯父,他问秋月道:“这么说,你是我嫡堂的姐姐!”

“太太也交代了,你以后就管秋姑叫‘大姐’。”说着,曹雪芹离座,规规矩矩地作个揖,庄容叫一声:“大姐。”

秋月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只急忙避了开去,口中答说:“我还是照样。”

意思是对他的称呼照样,曹雪芹料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慢慢地自然而然会像锦儿一样,叫他“雪芹”,因而答说:“我改口是定名分,现在就要改,你什么时候改口,我不管。”

“有件事,可是你这会儿就得管。”杏香接口说道,“太太交代,得替秋姑改个名字,是让你跟秋姑商量。”

“喔,”曹雪芹说,“这得用‘雨’字头的单名。”

“另外还要起个号——”

“要留个‘秋’字。”秋月接着杏香的话说,“那一来,有很多方便。”

“是秋姑体恤我们,省得改口了。”

“我不主张保留。”曹雪芹向秋月说道,“我劝你都改掉的好。”

“不!人总不能忘本,留一个字的好。”

“你这么说,我不能不照办。”曹雪芹说,“容我好好想一想。”

想了好一会,发觉“雨”字头,而字面雅致且又适用于闺阁的,不过聊聊数字,他拿笔写了下来,数一数只得六个字。

“大姊,”曹雪芹毫不涩口地叫了出来,“我一个一个提出来,请你斟酌,第一个是云。”

“不好!”秋月脱口回答,“情似秋云薄。”

“对了,这得关联着秋字。第二个霏。”

秋月摇摇头问:“还有呢?”

“霙。”曹雪芹说,“雨字下一个英雄的英字,‘雨雪杂下’谓之霙。”

“不好,不好!”杏香首先反对,“雨雪杂下,有多讨厌。”

“说得不错。”秋月笑道,“这个字可真是不高明。”

“那就只有在这三个字之中挑了,实际上是两个字——”

“你倒是说啊!”杏香催促着,“谁知道是哪两个字?”

“先说霭,霭然的霭,这个字跟云字旁边一个爱字的叆,意思相同,云盛之貌。”

“嗯,还有一个呢?”

“云霞的霞。”

“这个字好!”杏香脱口便赞,接着又念了两句唐诗,“‘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新。’”

“如何?”曹雪芹问。

“这个字的用法很宽,取号不愁跟秋字没有关联。就是它吧!”

“用法宽,口采也好。”杏香说道,“凤冠霞帔,官太太当定了。”

“你也真会扯!”曹雪芹笑道,“我倒考考你,你替大姊取个带秋字的号。”

“嘚嘚,你别考我了。”说着,杏香去揭开墨盒,又找出一张淡红的罗纹笺铺在桌上,好为秋月题名。

“要用朝霞,不要用晚霞。”曹雪芹自言自语地说,“其实倒是晚霞绚彩,不过‘夕阳无限好’——”

“没有那些忌讳,本来就是‘近黄昏’了嘛!”

“虽‘近黄昏’,到底是‘无限好’。”杏香接了一句。

“很通。”秋月不由得愉悦地笑了。

“总要有出典才好。”

曹雪芹起身到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诗集,细看了一回,然后坐下来另取一张纸,拈笔写了两句诗。

“‘朝朝散霞彩,暮暮澄秋色’。”他说,“用‘澄秋’二字怎么样?”

“很好。”秋月欣然同意,“秋水澄鲜,我喜欢这个澄字。”

“也暗扣着你原来的名字。”杏香说道,“形容月色好,不就叫作澄照吗?”

“了不得了!”秋月大为惊异,“你是多早晚变得这么渊博了?”

“倒也真亏她。”曹雪芹说道,“还有比澄照更明白的典。”接着便念,“‘静月澄高,温风始逝,抚杯而言,物——’”

戛然而止,令人诧异,秋月便问:“怎么不念下去?”

原来他念的是陶渊明祭从弟文,那一句是:“物久人脆。”物字出口才想到忌讳,所以突然顿住。此时听她这一问,便知她没有念过这篇文章,不难掩饰。

“忘记掉了。‘温风始逝’,可知凉飙已至,这澄高的静月,自然是秋月。”

“越解越圆满了。”秋月很高兴地,“劳驾你把它写下吧!”

于是曹雪芹在那张淡红罗纹笺上,用正楷写上“曹霞字澄秋”五字,双手递给秋月。

秋月也是双手捧接,微笑凝视着,忽然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一滴掉在罗纹笺上,立刻渲染出一个小小的白晕。

杏香急忙接了过来,“这是大喜事!”她说,“秋姑你怎么倒伤心呢?”

“我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高兴。”秋月噙着眼泪笑道,“我是想起了老太太。”

“我没有赶上能见老太太。不过,我想老太太如果还在,一定也乐意这么办。”

秋月摘下纽扣上的手绢,擦干眼泪,接过罗纹笺来看了一下说:“可惜了!劳你驾再找一张纸,请芹二爷重新写一写。”

杏香知道,她是怕马夫人见了,问到何以有一个白晕!不易回答。但罗纹笺仅此一张,只好找出一份用过的梅红全帖,裁下余幅,将就使用。

“咱们谈第二件事。”杏香说道,“太太定了后天替老太太上供,老何说最好有一篇祭文,太太先不赞成,刚才又说,问问你的意思。”

曹雪芹先是不假思索,自告奋勇,此时细细一想,很难措手:“曹家平添一口人,如说按正规办,应该由四老爷来祝告。可是四老爷咬文嚼字的劲头儿,你们不大清楚,我是领教过的,”曹雪芹说,“那一来,后天一定赶不上用。”

“那就免了吧!”秋月说道,“老太太是不喜欢咬文嚼字的。”

“我在想,大姊,你自己倒应该向老太太有一番祷告。”

秋月不即回答,细细想了一会,觉得确有此必要,她有些深藏不露的心事,答应嫁仲四,一半也是为了仍旧可以照应曹雪芹,不负曹老太太的托付,因而深深点头,表示完全接受建议。

“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拟一篇祷词。”

“多谢。”秋月答说,“我是默祷。”

曹雪芹不免扫兴,因为秋月对曹老太太的忠诚,以及他祖母对他的关爱,而秋月未负托付,不惜为他自误青春,如今居然有此难得的归宿,将这三种关系绾合在一起,可以逞一逞才华,写出一篇至情至性的好文章。哪知秋月不同意,自不便勉强,但怏怏之色,却毫不掩饰地都摆在脸上。

“一个好题目没有能抓住,是不是?”杏香说破他的心事,“其实——”

“好了!”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把这些心思搁在八股文章上有多好?是不是?”

杏香笑了,“你知道就好!”她说,“你常说八股文是替圣人立言,你不是圣人,所以做不好八股文。像这件事,圣人一定也赞成,你不拿它做个题目?”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接着打了个哈欠,杏香便说:“今儿请你到书房去睡,我跟秋姑还有事商量呢!”

曹雪芹也不问她们商量何事,只答应一声:“好。”但听风声呼呼,不由得又说,“得要一个火盆。”

“已经预备了。”

于是曹雪芹道声:“明儿见!”到书房归寝,秋月便开始跟杏香商量跟她有关的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后天为曹老太太上供,秋月认为该祭的不应只是曹老太太,还应有曹雪芹的伯父、伯母,因为这是她的“父母”,但马夫人似乎忽略了,而秋月自己又不便开口提醒,问杏香该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让芹二爷跟太太回明白好了。”

“我也想到了。不过,我不知道该一起供,还是分开来供?”

杏香心想,在秋月来说,“祖母”极亲,“父母”则几乎风马牛不相及,而名分一定,则礼不可废,她沉吟了一会说:“照我看,恐怕摆两回供。”

“怎么摆两回?”

“后天是一起供。再挑一天,作为你做女儿的给父母摆供,这样子情理上才说得过去。”

“好!你明天问一问芹二爷,他如果也觉得这样子妥当,就请他作为他的意思,跟太太去回。”

“我懂了。”杏香想了一下,“明天让芹二爷先跟老何琢磨琢磨。”

“还有,后天的供菜,我想亲自做几个老太太爱吃的,孝敬她老人家。”

“那应该。”杏香问道,“老太太爱吃些什么?”

“老太太二十刚出头,就跟老太爷到了苏州织造任上,后来调江宁,一住四十年,前后回京不过三四次,每次也只住两三个月,所以口味早变过了,跟江南官宦人家的口味没有什么两样,菜要清淡,红烧的菜多搁糖,不碰葱蒜。”

“唷!那我不是全弄拧了?”

原来每回摆供,多半是由杏香监厨,北方口味重,而且用葱蒜的菜很多,所以说“弄拧了”。

“说实话,逢年过节,生辰忌辰,摆供也就只是那么回事。老太太生前,摆供撤下来的菜是不碰的,所以不必认真。不过,这一回,我想象中,老太太会来享用,得要尽点孝心。”

秋月紧接着谈到另一件事:“摆供以后,太太要我跟大家见礼,你说,我该送个见面礼吧?”

“那倒是少不了的。”杏香算了一下,自何谨到烧火丫头,下人共有十二名,四两银子一个,得要花四十八两银子,便即说道,“花也花不多,有五十两银子就行了。”

“五十两怕不够。”

“不够我有。”

“不必,不必!我花得起。我是要跟你商量,应该怎么分一分等,送少了挨骂,送多了也不妥当。”

于是细细斟酌,将“见面礼”分成三等,拟好了名单,再商量第三件事。

这件事便是仲四特为她置产,在秋月自不免在心里得意,但更如人意的是,她仍旧能住在京里,可以常回“娘家”。因为如此,她对这件事颇为重视,安身立命之处,自然要住得舒服,还要住得近,但也不能不顾到仲四照料买卖的方便。

谈这件事,不如谈拜供、谈见面礼那样,直截了当,有什么说什么,仲四到底只是未过门的夫婿,她不能用俨然主持中馈的仲四奶奶的身份,丁是丁、卯是卯地说得明明白白。因此措辞含蓄,有些词不达意似的,杏香一半体会一半问,费了好一会工夫,才能弄清楚她的意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住的地方,当然第一要顾到我干爹的方便,其次才讲离娘家近。”

这是提示一个宗旨,秋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不错,点点头问:“那么,你说应该挑在哪儿呢?”

“自然是城外。住在城里,一到晚上关城,进出就不方便了。”

“城外?”秋月想了一下说,“当然是宣武门外。”

宣武门在正阳门西,回“娘家”比较方便,杏香也正是这个意思,“最好在琉璃厂附近。”她说,“芹二爷去逛厂,顺便就可以去看你。”

秋月心想,宣武门外,一直往南过菜市口,进半截胡同,东西几条横街,向来是朝士文人聚居之处,所谓“宣南”,意指高尚风雅之区。曹雪芹如果中举成进士,而又在京服官,必然常在“宣南”盘桓,见面的机会极多。看来在宣武门外定居,比在西城买房子更为合适。

转念到此,欣然说道:“也不一定限于琉璃厂,反正在宣南就不错。”

“宣南”二字,杏香却是第一回听见,不过顾名思义,也不难懂,便印证地问:“宣武门南,叫作宣南?”

“是啊!”秋月答说,“旗人住地安门北,汉人住宣武门南,从康熙年间起,就是这样。芹二爷要是点了翰林,就会常出宣武门,那时他的朋友同事,大半住在宣南。”

“点翰林!”杏香迷惘地说,“会吗?”

“一定会。”秋月又加了一句,“只要他肯好好在八股文上下功夫。”

13

第二天一早,曹雪芹尚未起床,有人揭开帐子摇醒了他:“有人送信来,等着回话。”是杏香的声音。

接过信来一看,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上角加了密圈的“候玉”二字,拆开信来一看,是瑚玐邀他午间小酌,信上说明,等他有了回信,再约他客。

“你看,如果我不去,他就可能不请客了。”曹雪芹说,“算了,我实在不想去。”

“走吧!人家一番好意。而且要等你答应去了再约别的客人,你是主客,何必扫人家的兴。”

“可是,今天我有事——”

“没有你的事,只跟太太回一句话就是。”接着,杏香将秋月认为应该为她的“父母”单独设祭的话,跟他大致说了,然后又说,“我就告诉来人,你准时赴约?”

“好吧!就这么说。”

曹雪芹从容起床,去给马夫人问安时,顺便就办了秋月所托之事。然后回来换衣服,预备赴约。

“瑚玐有两个儿子,资质很好,也肯用功。”曹雪芹对杏香说,“瑚玐是要我去见见他的两个儿子,看有什么可以指点的。”

“他这两个儿子,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

“那可得有个见面礼。”

“啊!”曹雪芹说,“你倒提醒我了。”

于是他到梦陶轩,找出水晶镇纸、滇洞墨盒、刻竹臂搁,配上自己所画的小幅兰竹,一共两份,看文玩精粗,搭配好了,用两个锦盒装好,随身带着去赴约。

瑚玐所住的槐园,在宣武门西城根,那里有一座湖,名叫太平湖,湖畔高柳萧疏,景致得个幽字,只是稍嫌偏僻了些,曹雪芹只来过一回,路径不熟,车夫问了两次路,方始找到。

入门是一块巨石,磨平一处,刻上“槐园”二字,转向石后,便是一片花圃,砌出碎石甬道,尽头处又是一片假山。穿山而过,豁然开朗,一座五开间的平房,便是瑚玐款客之处。

相见欢然,寒暄之际,只见远远有两个少年垂手肃立,一式蓝绸棉袍,上套玄色缎子“卧龙袋”,腰带所束的带子垂下来一段,质料是绛色绸子,这就是所谓“红带子”。瑚玐的五世祖,便是多尔衮同母的胞兄、英亲王阿济格,多尔衮死后,他要继承胞弟“辅政王”的位置,获罪处死,顺治十八年复入宗室,但由黄带子降为红带子,变成“觉罗”了。

这两名少年,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刚刚成年,自然是瑚玐的两子,敦敏跟敦诚。当下见过了礼,曹雪芹亲手致送文玩,两弟兄道谢过后,瑚玐便说:“你们对老师献诗为贽吧!”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连声辞谢,“听说两位公子,诗才清绝,我怎么能当得老师二字。”

“我们兄弟刚学作诗。”敦敏彬彬有礼地说,“要请雪芹先生指点。”

“哪里,哪里!一起切磋还差不多。”

“那,”瑚玐吩咐,“把你们的诗稿取来,请雪芹先生看看。”

“是。”敦敏答应着,与敦诚一起入内。

不一会,兄弟俩各捧一本册子,双手奉上,曹雪芹接来一看,敦敏的诗稿,名为《懋斋诗钞》;敦诚的那本,却不是诗,封面上自题“鹪鹩庵笔记”五字。

十六岁便做笔记,倒是有志于著述的,不过笔记无非记掌故逸事、奇闻怪谈,入世未深的少年,能记得出什么名堂来?曹雪芹却不能无疑。

正在这样转着念头,瑚玐已经看到那本册子的封面了,随即问说:“你怎么不拿你的诗稿来?”

“我的诗没有哥哥做得好。”

“没有你哥哥做得好,就不拿出来了?十六岁,还这么孩子气,这又不是比赛,怕什么?”

虽是呵斥,但声音中却充满了怜爱,曹雪芹知道瑚玐的心情,急忙用解围的语气说:“改天来看诗,今天先拜读你的笔记。”

说着,便揭开封面,不道第一篇的题目,便将曹雪芹吸引住了,题目是“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战皆捷事”。他心里在想,这题目下得很有学问:阿济格是在多尔衮死后,与其第三子郡王劳亲,想胁迫多尔衮的部下附己,并继承多尔衮“辅政叔王”的地位,为郑亲王济尔哈朗,联络诸王,下之于狱,议罪赐死,英亲王的爵位已经削除,不便再用,所以写作未晋英亲王以前的爵位“武英郡王”。十六岁便懂史笔中的所谓“书法”,足见卓荦不凡。

另一个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以子孙述先德,见闻真切,必有可观。但记“五十六战皆捷”,篇幅甚多,一时看不完,只好略略看个开头,暂且搁下。“英亲王武功彪炳,只为位高权重,又是英才,以致遭嫉蒙祸。平生功绩,湮没不彰。”他紧接着说,“二公子,这篇记载,阐幽彰潜,不但是子孙永宝的家乘,亦是将来订正国史的重要根据,容我改日细细来读。”

敦诚一听得这话,立刻流露出不胜感激与倾服的神气,瑚玐亦颇为激动,“雪芹,雪芹,你是先王身后的知己。”他说,“你把这本写得不成玩意的笔记,带回去慢慢儿看。”

“是,是!我就遵命了。”

“文字亦请雪芹先生润饰。”敦诚说道,“有不妥之处,尽请加签。”

“什么加签?”瑚玐接口说道,“直接就在上面改了。”

“不敢,不敢!”曹雪芹说道,“倘有笔误,我就在原文上加墨;否则我还是加签,事关史实,应该慎重。”

听得这样解,瑚玐才不言语。曹雪芹便放下敦诚的笔记,改看敦敏的《懋斋诗钞》。

诗也不坏,虽以年龄所限,意境不够深远,句法也欠苍老,但循规蹈矩,诗做得很稳,也很“满”,将题中该说的意思都说到了,假以时日,必能在八旗诗坛,占很显著的一席之地。

当下拣了几首诗,提出来细细讨论,还只读了两首,瑚玐便来催请入席。

肴馔颇为精致,主人亦谈笑风生,但旗人家规矩重,瑚玐父子又是天潢贵冑,所以敦敏兄弟侍饮时,一听谈到父祖尊长,频频起立,以致曹雪芹的兴致大减。

瑚玐自然也发觉了,所以在他们兄弟吃完饭,却仍端然正坐时,便交代一句:“你们下去吧!”

“是!”

兄弟双双起立,先是站到一旁,然后悄悄退去,这一下主客都自在了。

“雪芹,难得你不抹杀先王的功绩!我们做子孙的,感激不尽。”说着,瑚玐双手捧杯相敬。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也是双手高举,两人对干了一杯。

“令祖是天子近臣,你们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想来对先王生前种种,一定听令祖谈过?”

“先祖弃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喔,喔,”瑚玐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糊涂了。不过,你总听伯叔辈谈过吧?”

“听是听过一点,语焉不详。”曹雪芹说,“也很少谈到睿王。”

“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声音说,“圣祖最仁厚不过,唯独对睿王始终没有恩典,宫里也绝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出。因为睿王的爵不复,先王亦始终含冤负屈。雪芹,我知道你笔下很健,更难得的是,一点儿势利之心都没有,将来有机会,要仰仗大笔,为先王好好写一篇传。”

“多承老世叔谬奖,倘有略可效劳之处,绝不敢辞,就怕力所不胜。”

“你不必客气,也不必忙,只放在心里好了。”

“是的。我一定记在心里。”

“我存此心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这件事。如今的皇上,似乎没有先帝那么多忌讳,所以我的心又热了。”瑚玐接着又说,“圣祖之不提睿王,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雪芹,你知道不知道,是何苦衷?”

“喔,这可是莫测高深了。”

“这因为孝庄太后跟世祖都有隐痛。世祖的隐痛有两处——”

瑚玐说:世祖的隐痛,一是睿亲王多尔衮,杀了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能庇护长兄,引为一大恨事。

另一个隐痛,是孝庄太后与世祖母子共有的。孝庄太后曾失身于多尔衮——提到这一层,触发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而人言人殊,至今并无定论的一个疑问:也就是孝庄太后失身于多尔衮之说,究竟是真是假?

“宫闱事秘,恐怕难有定论吧?”曹雪芹说,“主要的还是难有证据,要有确证,才能有定论。”

“你要问证据,我先要问你一件事,人子之于父祖身后,要如何才是孝?”

“‘三年无改’。”

“还有呢?”

“这就很多了——”

“不错,很多。我问得不对,你也就无从措手了。”瑚玐说道,“我反过来问,父祖既殁,停柩在堂不下葬,这算是孝吗?”

“这怎么能算是孝?当然是不孝。”

“何以见得是不孝?”瑚玐问道,“圣经贤传上怎么说?”

这仿佛有考验的意味在内,好胜的曹雪芹当然不肯输给他,凝神思索了一会,想起顾亭林的《日知录》中有一段记载,可以引用。

“丧事非下葬不算结束,停柩在堂,即未终丧,为从古所无之事。自东汉、东晋末年,战乱频仍,流离道路,不得已不葬父母而逃命,谓之‘停丧’。魏晋之制,祖父未葬者,不听服官,就因为此为不孝之故。”

“那就是了。俗语说,入土为安,祖父虽死而不安,自然是不孝,官都不让做,何况当皇上?圣祖不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孝庄太后驾返瑶池,一直到圣祖驾崩,三十多年不葬,请问圣祖在孝庄太后病重的时候,步祷天坛,灭自己的寿算来为祖母延寿,这么孝顺的孙子,何以有这么不孝的举动?是何道理?”

曹雪芹复又思索了一会,仿佛记得在哪里看过一段记述,说是孝庄太后临崩遗命:“太宗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我心恋你们父子,应该在孝陵附近地方安葬,我才没有遗憾。”

意思是不必在盛京太宗的昭陵合葬,别葬于世祖孝陵附近。可是,圣祖亦未遵照孝庄太后的遗命,终其在位六十一年,始终未葬祖母。

“是啊!”曹雪芹说,“孝庄太后的遗命,倒是说得通的,太宗葬在昭陵,已经四十多年,不宜轻动,然而圣祖又何以不别葬孝庄太后?确有疑问在,而且不葬孝庄太后,梓宫又暂安在哪里?”

“在东陵。”瑚玐答说,“孝庄太后生前,养静的一处宫殿,在养心殿与宁寿宫之间。圣祖下令,将这座宫殿好好儿拆下来,原样移建在东陵,作为孝庄太后暂安之处。先父当时在工部当差,拆这座宫殿,他也派了差使的,据说:拆旧殿移建到东陵,先是一笔运费,就比新盖一座殿的工料费用还多得多。”

“此亦略尽孝道之一端。”曹雪芹说,“以康熙年间国力之富庶,动用亿万,奉安太皇太后的梓宫,亦不能谓之过举,因为孝庄太后是有功社稷之人。”

“有功社稷,正就是隐痛的由来。雪芹,你说宫闱事秘,难有定论,但凡是不近情理的事,仍得要从情理上去推求。我跟好些在内廷当过差的宗亲谈过,看法大致相同,孝庄太后自以为曾失身于睿王,虽是为了社稷,但妇女名节,毕竟是立身之本,羞于跟太宗同穴,但在做孙子的圣祖,深知孝庄太后,忍辱负重,有不得已的苦衷,总觉得她不能与太宗合葬,是一件莫大的恨事。终圣祖一生,这件恨事是他耿耿于怀的,但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弥补这莫大恨事的好办法,只有拖在那里再说。雪芹,你以为我这个论断如何?”

“是的。除此以外,不能有更好的解释。”

“孝庄太后崩于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第二年四月,撤殿移建东陵昌瑞山,定名‘暂安奉殿’。圣祖每年祭拜,没有一年断过,孝思不匮到如此,实在令人感动,可是始终不能入土为安,圣祖的痛心,亦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圣祖之孝,在古今帝皇中实在少见。”曹雪芹说,“我听先祖母谈过,圣祖每次行围打猎,或者巡幸各地,凡是得了难得珍馐,必定专差进奉太皇太后跟皇太后,这样的孝心真难得。”

“而且皇太后并非圣祖的生母,那就更难得了。”

“是。这一层,我亦听先祖母说过,圣祖跟近臣说过,二十四孝,所孝者都是继母;如果是生身之母,理当如此,根本谈不上孝不孝。”曹雪芹接下说,“越是如此,越无法解释圣祖何以三十多年不葬祖母,其中必定有不能为第三者知的隐痛在,而此隐痛,倘非如老世叔所说,就不知哪里还有第二种说法了。”

“谈到这里,我倒不能不佩服先帝,雍正三年就将‘暂安奉殿’原址起名‘昭西陵’——”

太宗的陵寝在盛京,定名“昭陵”,东陵的昌瑞山,在盛京以西,所以名为“昭西陵”。瑚玐认为那是明快合理的措施,曹雪芹亦有同感。

“现在把话拉回来。”瑚玐说道,“大凡父母有不可告人的行为,除了本人以外,隐痛最深的是儿女,到下一代就比较淡薄,再一代更为浅薄,这就是圣祖数十年迟疑,不知道如何料理孝庄太后的身后,而世宗能出以明快措施的道理。雪芹,你觉得我这个看法对不对?”

“完全属实。”

“好!你同意了,就好办了。以睿王来说,身后不久,就被废为庶人,撤庙享、抄家,他没有儿子,以同母弟豫王之子多尔博为子。睿王刚死的时候,多尔博袭亲王,袭爵而不降封,就是‘世袭罔替’,成了‘铁帽子王’,到了睿王获罪,多尔博归宗,到后来才封为贝勒。康熙年间,对睿王毫无恩典,多尔博一子袭爵降封贝子,后来更降为镇国公。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来,圣祖对睿王亦是深恶痛绝的。”

“是的。倘非如此,以圣祖的仁厚,不至于这样寡恩。”

“现在再说到我本支上来。”瑚玐一面想一面说,“先王有子十一人,只有二房讳傅勒赫的,无罪复宗籍,康熙元年追封镇国公,这位镇国公有个孙子,也就是先伯,他的名字你总听说过?”

“令伯的名字怎么写?”

“一个普,一个照。”

此人曹雪芹听说过:“是年亮工的至亲吗?”

“是。”瑚玐答说,“年亮工是另一位先伯的女婿,世宗因为他是年亮工的叔岳,颇为拉拢,可是后来亦由于这个缘故而革爵。不过,圣祖对先伯是很赏识的。”

瑚玐又说:“我的意思是,先王与睿王同样获罪,同样处分,但圣祖在日,就对两家子孙的看待不同。经过世宗到今上,对睿王的成见渐渐淡了,先王亦就有再蒙恩典之望。雪芹,我很想在这方面,尽一番力量,要请你帮我。”

这是曹雪芹答应过他的,自然守诺不辞,“不过,”他说,“英王的生平,说实话,我所知甚少。”

“这,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瑚玐又说,“凡是做子孙的,总希望把祖宗写得大贤大德,我倒不是这么想法。人总是有长处、有短处的,没有短处的人,大家没有见过,这样,就写出来,大家就像听一个人在谈孔子、孟子似的,说句老实话,叫作无动于衷。这样的写法,干脆说吧,是糟蹋笔墨。”

他居然有此迥异流俗的见解,曹雪芹颇感意外,同时也很欣赏,不由得说:“老世叔识见超卓,实在可敬可佩。”

“我是说实话。”瑚玐又说,“我请你为先王作传,就是想把实在情形写出来,既然如此,我怎么好不说实话?而且,如果你写得不实在,我也就根本没有资格跟你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作传原贵求真。”

“当然也有要为亲者讳的地方。不过,可讳可隐,不必涂脂抹粉,把丑的说成美的。”

“是,是!史笔是容许这么写的。”

“先王立功之地,我大都到过,到了总要访求当时的真相——”

“喔,”曹雪芹对这一点很注意,打断他的话问,“老世叔是专程到各地去访求的?”

“专程去访求的次数不多,只为机缘凑巧,这十来年我派的税差,都在山海关内外、京东、京西,恰好是先王千里转战之地。譬如,‘一片石’——”

“一片石”为吴三桂请清兵,睿亲王多尔衮大破李自成之地。这一仗打出了大清天下,曹雪芹便聚精会神打算着细听他谈“一片石”之役。

哪知瑚玐喊道:“二虎,二虎!”

二虎是敦诚的小名,他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行二,所以叫二虎。当时奉召而至,在席前叩问何事。

“你不是在一片石作过一首诗吗?”

“是。”

“拿来给雪芹先生看看。”

“是。我写出来。”

写好了送到瑚玐手里,他看了看问:“就是这一首?”

“是。”敦诚答说,“那年我去看阿玛,一共只耽搁了两天,就作了这么一首诗。”

“我以为你是写‘闯王’李自成。”瑚玐有些失望,但仍旧将那首诗递了给曹雪芹。

诗是一首五律,题目叫作“烈女墓”,前面有一篇小引:“烈女,前明一片石关戍卒女也。美姿容,性庄重,年仅十六,有恶劣挑之,诉于官,薄加惩责。烈女惭愤,遂自缢,奉勒建碑。前明御史傅公见过,为营葬,复吊以诗。余省家大人于一片石税关时,大风吹野,白日阴晦,因访烈女墓于荒荆蔓草中,凭吊之余,继以小诗,即次傅公原韵。”那首诗是:“碣字古苔侵,荒烟蔓草深,黄云横大漠,白日下寒林;野女严如昔,贞风播至今,相过须下马,一釂吊冰心。”曹雪芹很欣赏写景的那一联,觉得颇饶“唐音”。但与一片石的战役无关,就不多谈了。

“大家都知道,当时李自成领兵二十万,亲自出关迎战,吴三桂作为大清兵的前驱,其实两军不分胜负,到了中午,先王跟豫王领骑兵两万,由吴三桂阵营右面突袭,个个奋勇当先,李自成所部溃不成军,追奔逐北四十多里,方始收阵。这判胜负的一仗,是先王打的。入关以后——”

据瑚玐说:清兵入关以后,李自成向北京西行,追剿之责,仍由英亲王阿济格担负,将李自成撵到山西,方始班师。

清朝定鼎北京,分两路用兵,一路南下,由豫亲王多铎率领;一路向西,讨伐李自成,由阿济格受命为大将军,率领吴三桂,由边外趋绥德。顺治二年克延安、鄜州,进攻西安,李自成手下仍有数十万人,阿济格指挥吴三桂全面进剿,李自成不敌败走,出武关南走入湖北境界,从襄阳直下武昌,李自成兵败死于房山。这一路征战的艰苦,与南下的豫亲王多铎,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谈谈到日落黄昏,瑚玐还要客洗盏更酌,曹雪芹再三辞谢,道是英亲王的生平尚未谈完,近期内总还有几次聚晤,不争在此一夕,瑚玐方始作罢。

到家已是万家灯火了,杏香在马夫人那里伺候开饭,在廊上看到曹雪芹脸上通红,讶然问道:“刚上灯你已经吃完回来了?”

“你是说中饭,还是晚饭?”

“怎么一顿中饭吃了几个时辰?”

“可不是!”曹雪芹说,“把太太的普洱茶,倒一碗我喝。”

“那得现熬。”

“不用。”马夫人在堂屋里接口,“我那一碗没有大动,不过凉了。”

“就是凉的好。”

曹雪芹一面说,一面进屋,先看一看马夫人的菜,然后就在饭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一顿酒喝得这么久?”

“谈英亲王阿济格。”曹雪芹答说,“瑚玐要我给英王写篇传。”

“你答应他了?”

“是啊!”曹雪芹发觉母亲的语气有异,便加了一句,“英王的事迹,我知道得不多,光听瑚玐说,只怕写不好。”

“你可得谨慎一点儿,英王的忌讳也很多。”

“我听瑚玐说了,好像是因为睿王的关系。”

“也不光是睿王。”

一听这话,曹雪芹大为兴奋,有着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欣喜,心里在想:原来母亲就知道阿济格的内幕!那就正好与瑚玐的话对照着参详,求得真相。

“不光是关联着睿王,还有什么忌讳呢?”

“镶红旗本该是英王的旗主。”马夫人说,“其中好像还关联着尚家,多年前的事,我也闹不太清楚,这些老账最好不要去翻它。”

这可是兜头一盆冷水,曹雪芹不但扫兴,而且酒也由于心冷的缘故,醒了一大半。

“最好不写。”马夫人又说,“要写,也得先跟王府里的几个老人讨教讨教,看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马夫人是看爱子神色沮丧,为了安慰他才这样说的。曹雪芹却不明白她的用意,冷下去的心又热了。

“瑚玐说,圣母在日,宫里几乎不谈睿王多尔衮,不知道有这话没有?”

“应该有吧!”马夫人答说,“咱们曹家、马家两个佐领,原就是睿王旗下的,可是,我就很少听老太太、老太爷谈过多尔衮。”

所谓“很少”,意味着曾经谈过,曹雪芹便又追问:“总也谈过。不知道老太太、老太爷怎么说?”

其时杏香看马夫人对谈这些事的兴致不高,怕曹雪芹打破砂锅问到底,未免惹烦,因而借故打岔,中止了他们母子的谈话。

“后天替老太太摆供,大后天是秋月单独上祭。”马夫人交代,“你明天到‘祖宗堂’里去看看,让老何带着人好好收拾一下。”

“是。”曹雪芹忽然想到,“大伯跟伯娘的神主,是不是要重新立?”

“重新立你大伯跟伯娘的神主?”马夫人不解地问。

“是。”曹雪芹说,“大伯跟伯娘如今是有女儿了。”

原来曹雪芹的伯父,名叫曹颁,身死无子,而曹雪芹的父亲曹颙,尚未婚娶。照宗法来说,曹颙将来如有两子,应以长子承继长房,所以预先为曹颙的长子取名曹霈,曹颁的神主,即由将来不知有无其人的曹霈具名设立。

但再也没有料到,曹颙早逝,而且只有一个遗腹子,当然不能起名曹霈,过继给长房。曹老太太在日,族中倒有人提过由曹雪芹兼祧的事,曹老太太认为无此必要,她的话说得很痛快:“兼祧也罢,不兼也罢,反正就是芹官一个人。有些大户人家讲兼祧,若非为了遗产,就是想多娶一房媳妇;两房媳妇两头大,一山不能容二虎,没的成天争风吃醋,好好一户人家,非吵散不可。将来芹官娶了媳妇,多生几个,挑一个好的作为他大伯的孙子,顶大房的香烟,那才是正办。”

曹雪芹如今的意思是,照曹老太太的意思办,是久远之计,但还渺茫得很,既然有改名曹霞的秋月,作为大伯之女,则由曹霞具名立主,奉祀有人,岂非顺理成章的好事?

“想法倒不错,不过不知道有这个规矩没有?”

“规矩是人立的。这么办,绝不悖礼,不悖礼就是合乎礼。”

“也好,你跟秋月商量商量看。”

“娘,”曹雪芹说,“你得改称呼了,她现在叫澄秋。”

马夫人想了好一会说:“叫了几十年,一下子要我改口,还真难。不过难也得改,我想,她的号最好把秋字搁在上头,秋字一出口,想起来她不叫秋月了,下一个字自然会改,不然,开口就错了。”

“娘这话通极!就倒过来叫秋澄好了。”

“哪个澄?”

“澄清的澄。”

“秋澄,秋澄!”马夫人念了几遍说,“好,我记住了。”

就这时,秋月施施然而来,马夫人便叫:“秋——”停了一下,方又叫出第二个字,“澄。”

秋月愕然,“太太说什么?”她问。

“我在叫你。”马夫人笑道,“把你的号改了一下。”

等曹雪芹说明始末,秋月笑道:“对太太我可不改口了。反正‘太太’是官称。”

其时马夫人已吃完了饭,杏春与秋月伺候她漱口、喝茶,闲闲地又谈到了秋月身上。

“喔,”马夫人对曹雪芹说,“你把改立神主的事,跟秋澄说一说。”

秋月——秋澄静静地听完,神情肃穆地说:“在我是应当尽的孝心,不过,男女之别虽不必论,异姓入嗣,名字刊在祖宗堂,只怕族中会有人说话,倘或落了褒贬,我就对不起太太了。”

马夫人点点头,却不作声,表示她的话应该琢磨,曹雪芹却又另有见解。

“义女不比义子。异姓之子,改姓入嗣,子孙姓曹而实不姓曹,还可以说是有乱宗之嫌;义女是人家的媳妇,哪里乱得了宗?”

“这话不错。”马夫人很有决断地说,“行事只求自己心安,管不了那么多!曹家的族人,向来势利,咱们又长住在南边,越发隔膜。当初回旗的时候,除了王府,也没有哪家看顾咱们一点儿,如今咱们的家务也用不着他们来过问。”

“太太这么说,可真是拿我当曹家的女儿看待了。不过,立主向来要挑日子,大后天摆供的事,只好暂且搁一搁了。”

“也好。咱们索性从从容容,尽心尽礼办一办。好在后天给老太太上了供,我跟大家说明了,名分就算定了。不过,”马夫人向曹雪芹说,“你四叔可一定得跟他说明白了!你明天去一趟,今天把你四叔跟两位姨娘都请了来散福。棠官如果能告假,也让他来见一见大姊。”

“是。”

于是第二天一早,曹雪芹便到了曹那里,只见客厅中已有些人在等候,看服饰有的是官,有的是买卖人,其中有两个他曾见过,一个是工部司官,一个是内务府营造司的笔帖式。这两个人的身份,提醒了曹雪芹,想起曹在年初七那天要接收新盖的和亲王府,这些人自然是为这件事来接头的。不过,他性厌俗客,只在窗外探看了一下,并未跟那两人招呼。

“芹二爷,”何谨说道,“四老爷在花厅会客,你干脆上书房坐吧。”

曹雪芹心想,看样子曹一时抽不出空来跟他见面,而要谈的事,又绝不能留话转达。因而对于去留之间,颇费踌躇。

“芹二爷是不是有事要跟四老爷回?”

“是啊!”

“要紧不要紧?”

“当然要紧。”

“那我跟四老爷去咬个耳朵,请他到书房来一趟。”

“不,不!”曹雪芹摇着手说,“我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了结的。”他顺口问道,“棠官这两天回来过没有?”

“昨天回来的,交了班有三天的假,今儿一早陪季姨娘烧香去了。”

这好!季姨娘不在家是个机会,秋澄的事,不妨跟极明事理的邹姨娘谈,请她转告。于是由何谨通知中门上,邹姨娘派她的心腹丫头福顺,来将曹雪芹接了进去。

新年里彼此拜年,已经见过,这是第三次相会,但邹姨娘倒像几年不见亲人似的,非常亲热。原来邹姨娘并无儿女,棠官倒还忠厚,但季姨娘心地糊涂,只要棠官多关怀邹姨娘一些,她心里就会不舒服,常常骂棠官的一句话是:“女心外向,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女儿。”因此,邹姨娘不免有孤立无援之感,对于曹家的亲属,都很客气,尤其是对曹雪芹,心里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格外笼络。

当下先自马夫人起,一一问到,然后动问:“今天怎么倒有空来?”

“有件事,我娘叫我来禀报四叔,四叔正忙着,我想告诉姨娘也是一样。”

“喔,你请说。回头我来告诉你四叔。”

曹雪芹略想一想说:“娘是秉承老太太的遗命,替她老人家收了一个干孙女,算是我大伯的女儿——”

“啊!”邹姨娘迫不及待地问说,“是谁?”

“自然是家里人,不过不姓曹而已。”

“慢一点,芹二爷,你让我想一想。”邹姨娘没有多想,便即说道,“必是秋月。”

“姨娘也觉得很合适,是不是?”

“其实早该这么办了。”邹姨娘又问,“改不改姓呢?”

“不但改姓,而且改名。照我们‘雨’字头的排行,单名霞,云霞的霞,号叫秋澄,姨娘明天见了她,别叫她秋月了。”

“喔,是明天行礼不是?”

“是给老太太摆供,祝告已遵遗命办妥了。”曹雪芹又说,“我娘说,明天务必请四叔跟两位姨娘来散福,顺便也让秋澄见礼。”

“好,我一定来。”邹姨娘略停一下又说,“这件事办得好。抬举了秋月——啊,秋澄,也就是抬举了仲四掌柜,将来他们的感情一定更好。我常说,在曹家我最佩服二太太,从不说人一句闲话,行事可真是正派。”

“二太太”是指马夫人,曹雪芹少不得谦虚一下,欠身说道:“是姨娘说得好。”

“我这是实话。你大爷我也见过,夫妇俩都是极厚道的人,不想没有儿女,如今算是有了。”说着,邹姨娘触动心境,不由得有悒郁之色。

芹官心知其故,却不便说破,想起还有一句话要交代:“听说棠官有三天假,明儿让他也来散福。”

“我知道了,我跟你四叔说。”邹姨娘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了,“芹二爷,我得求你一件事。”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来说:“姨娘怎么这么说?有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替姨娘办。”

“这件事,恐怕光是你许了我,还不行。你四叔只有棠官一个,你四叔说过了,将来棠官有了儿子,把第二个给我做孙子,哪知道——”邹姨娘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季姨娘当着你四叔的面,满口说好,背后有话,说是‘第二个还不行,我总得有两个孙子才保险’。你想想,这不是笑话不是?气得棠官跟他娘发脾气,说‘我儿子还没有生,你倒已经在咒孩子了’。这话你四叔不知道,不过,季姨娘可是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将来我得有三个孙子,才能挑一个过继给人家。’芹二爷,你想想,一定是把最没出息的一个给我。再说,她的孙子我也不敢要,以她的脾气,一定是不论管得着管不着,她都要管,那就成天打饥荒吧!倒不如我不要她的孙子,还多活两年。”

“姨娘也别想得那么远。”曹雪芹说,“棠官倒是顾大体的。”

“无奈他娘要干预。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如今我要求芹二爷的是,你一定多儿多女,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娃儿,你给我一个。芹二爷,行不行?”

这话,曹雪芹答应不下,因为不是他能做主的,只是他很同情邹姨娘的处境,而且也知道此事在她看得极重,因而不敢说一句敷衍的话。

“姨娘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这件事我得问我娘。再说,也还不知道四叔愿意不愿意。”

“他一定愿意。”邹姨娘说,“我也知道,总得二太太点了头才行,所以我只想问芹二爷一句话,二太太肯了,你肯不肯呢?”

“当然肯的。”话一出口,曹雪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姨娘,有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别房过继一个孙子过来,将来分家,你的孙子自然有份,可是那一来,季姨娘这一房,就少一份了。所以,也要看看她愿意不愿意。”

“我可不管她!”一向稳健平和的邹姨娘微带负气地说,“总不能为她想独得家财,我连个孙子都没有。”

“话不是这么说。”曹雪芹替她盘算了好一会说,“姨娘,这种家务事,你得站在理上,才不至于生烦恼,有后患。我为姨娘设想,将来棠官生了第二个儿子,你按照她自己说过的话,把孩子要过来,如果她不肯,你就说要我的儿子做孙子。拿这个挟制她,不怕她不肯。”

“这倒是个好法子,到底你是读通了书的。不过,她以后要来干涉呢?”

“这也好办,既然是要挟,就不必客气,当着四叔跟族中长辈,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也就不必怕季姨娘以后歪缠了。”

“歪缠是免不了的。”邹姨娘沉思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只好照这个法子办。”

正在谈着,曹回上房来了,曹雪芹请个安说:“我娘有些话,要我来禀告四叔,我已经跟邹姨娘说了,回头请邹姨娘跟四叔细细谈。”

“喔,什么事?”

“很好的一件事。”邹姨娘接口,“待会儿跟你细说。”

曹点点头,对曹雪芹说:“初七接收和亲王府,得延期了。”

“是,”曹雪芹问,“工程不能如期完成?”

“本来是可以如期的,和亲王不知听了谁的话,有一处地方要改,起码得多费半个月的工夫。”

“既然是和亲王的意思,四叔就不必担什么干系了。”

“可是,这样子下去,哪一天才能交差呢?说不定到时候又出新花样,一延再延,会耽误你我的行程。”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有个办法,托谁在圣母皇太后面前进言,定了慈驾亲臣的日子,那一来和亲王就不能再出花样了。”

“对,我托慎郡王去想法子。”曹又说,“上回拟联拟匾,还差着好些,我本来想接收了以后,让你好好儿花点心思,现在一时不能接收,你可也别闲着,有空就去看看,早点儿都弄齐了它。”

“是!”曹雪芹答应着,准备起身告辞。

“你在这儿吃饭吧!”曹说道,“吃完饭,我带你去见一见慎郡王。”

曹雪芹很怕见贵人,但叔父所命,不敢违拗,只好答应着又坐了下来。不道正要开饭时,门上来报,和亲王府的侍卫求见,曹便匆匆至花厅会客,隔不多久,复回上房,一踏进来便嚷着要换袍褂,原来是和亲王召见,派侍卫套了车来,等着接他进府。

“四叔,今儿不能去见慎郡王了吧?”

“是啊!看样子不行了。”曹关照,“你仍旧吃了饭再走。”

“不!我原是陪四叔。既然四叔有事,我还是回家。”曹雪芹说,“我娘还等着我回话呢!”

“对了!到底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

曹雪芹还真怕曹知道了秋澄的事,匆遽之间来一句“从长计议”,就可能变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因而只说:“明儿替老太太摆供,请四叔、两位姨娘,还有棠官来散福。四叔,娘说,请你一定来。”

“是中午不是?”

“是。”

“好!明儿晚上我有应酬,中午有空,我一定来。”

于是叔侄俩同时出门,一个回家,一个去铁狮子胡同和亲王府。

14

赶到王府,和亲王却又不即出见,让曹在花厅里等了好久,和亲王倒是派了人出来问:“曹老爷吃了饭没有?”曹自然答说:“吃过了。”不过,乘此机会,不妨问一问和亲王的动静。

“十四爷来了,王爷正陪着喝酒呢。”

“十四爷”便是胤祯。他是早在皇帝即位时,便从幽禁的寿皇殿中释放回府,乾隆二年封为辅国公;十二年晋封贝勒;去年正月终于复封郡王,称号仍旧是恂郡王。皇帝非常同情“十四叔”,同时也很明白,他的皇位本应是“十四叔”的,因而采取了不寻常的手段,为叔父出气——恂郡王的长子名叫弘春,当雍正元年,恂郡王被禁锢时,特封弘春为贝子,有人劝他辞而不受,甚至应该上书代父领罪,可是弘春不知贪恋爵位,还是畏惧先帝,竟无表示。而先帝亦恩威并用,一会儿封爵,一会儿又坐胤禩一党革爵,过了两年再封辅国公,看他谨畏小心,逐步晋封为贝子、贝勒,至雍正十一年封为泰郡王,这个封号暗示他要持盈保泰,弘春也做到了,但先帝却又变了主意。

原来先帝自雍正七年一场大病,病愈后性情多少变过了,自知对恂郡王有欠友爱,很想和解,因而降谕责弘春轻佻,降封贝子,表示愿修好于同母弟,但恂郡王置之不理。及至当今皇帝即位,断然决然地革了弘春的爵,别封恂郡王第二子弘明为贝勒。这一处置,很合恂郡王的心意,因而不念旧恶,对当今皇帝,颇为支持。

富贵如旧,恩怨了了,但恂郡王的心灵上,真是创巨痛深,因而万念俱灰,杜门谢客,郡王应行的仪典,已经奏明皇帝,一概蠲除,平时往来的宗亲,只是极少数的几个,和亲王便是这极少数中之一。

既然是难得出门,一来自然也懒得动了,曹预计他们这顿酒,非饮到日落黄昏不止,饥肠辘辘,去留两难,正在大感苦恼之际,和亲王居然亲临接见了。

“累你久等,抱歉之至。”和亲王升炕独坐,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也坐下来谈。”

“是!”曹欠着身子落座,口中说道,“王爷交代要改的地方,一破了五就动工,大约半个月完事。王爷在二十以后挑个好日子进府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

曹心中一跳,莫非又有新花样?但口中只能应声:“请王爷吩咐。”

“今儿皇上召见,说西边的军务可虑,已经降旨,命傅恒先回京。不过,”和亲王加重了语气说,“亦非全无胜算,只怕旷日持久。皇上的估计,如果有捷报,总在一个月内可到,过了一个月就不大有希望了。”

“是。”曹问道,“那时候是增兵呢,还是班师?”

“自然是班师。”和亲王说,“胜之不武,而钱粮倒花了几千万了,打仗真不是好事!皇上似乎也有点儿懊悔。再说,后年南巡,老百姓难免受累,如今再不休养生息,怎么行?”

“是。皇上英明。”

“英明是英明,不过——”和亲王缩住口,等了一下说道,“咱们谈正题吧!我在年前面奏皇上,新府快落成了,打算奉迎圣母皇太后临幸,好好乐它几天。皇上今天跟我说,如今军务吃紧,似乎不宜铺张,如果有捷报,不妨热闹一下,否则就得搁一段日子。因为,”他放低了声音说:“八旗派出去的兵,死得不少,而上谕一再说错用了张广泗、讷亲,八旗不免有怨言,说皇上不能知人善任,害大家白送性命。打了胜仗还好,偃旗息鼓回来,大家更觉得窝囊,这士气不能不顾。”

“是。”曹乘机说道,“既然皇上有这个意思,王爷仰体圣心,如果再有兴作,似乎也不大相宜。”

“正是这话,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

事情是弄明白了,曹却是亦喜亦忧,喜的是,和亲王府拆拆改改,似乎永无了期的工程,终于可以结束了;忧的是,和亲王一日不接收新府,他的仔肩一日未卸,旷日持久,恐怕会耽误他的江南之行。

曹非常重视他未来派赴江南的差使。年纪大了,不免恋旧,江宁是他儿时游钓之地,绿杨城廓的扬州,亦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温馨的回忆,此外苏州、杭州无不想起来就神往,近年来他好几回梦到烟水江南,甚至有一回还在梦中哭醒。除此以外,当然也难忘雍正那年抄家的光景,但这些年的境遇,已冲流了那些凄惨的日子,倒是患难之中曾经存问的旧日亲友,记忆中历久弥新,如今家道重兴,这份欣慰亦待与旧友同享。所谓“衣锦还乡”的喜悦,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得偿夙愿机会,到手而又失去,未免于心不甘。这样怔怔地想着,竟忘了身在何处。直到听得和亲王唤他,方始警觉。

“喔,”他歉疚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问你,坊间有什么新出的稗官说部没有?”

这一问,将曹问住了,他是从来不碰此道的,想了一下答说:“我得问问舍侄,他常到琉璃厂去的。”

“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琉璃厂不卖那些书。”和亲王笑道,“那些书得到打磨厂一带去找。”

原来琉璃厂书铺,只卖旧书,要觅宋元精椠,或者孤本善本,才到那里去物色;所以逛琉璃厂书铺的,不是达官朝士,便是骚人墨客。

琉璃厂在正阳门西,东面有一条大街,由正阳门大街通崇文门大街,名为打磨厂,另有一处书市,铺主大都为江西金溪人,那里出一种薄纸,名为“清江纸”,因势利便,金溪人在京中经营书铺的很多,他们卖的都是新书,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闱墨,举子赶考必须买来揣摩,所以每逢乡试、会试之年,生涯鼎盛,热闹非凡;再一类是“三百千千”——蒙童所读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京畿附近卖这类书的店家,都到这里来批发。再一类就是稗官说部了,《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以外,最好卖的是“禁书”,也就是所谓“淫书”,薄薄一本,字迹模糊不清,但索价甚昂。和亲王所指稗官说部,即指这些书而言。

因此,一听和亲王说要“到打磨厂一带去找”,曹终于明白了,而且也想到了罗致这些书的法子。一时好奇心起,开口问道:“王爷也拿这些书来消遣?”

“不是我。”和亲王停了一下说,“跟你实说了吧,是十四爷。”

原来是恂郡王。想想也难怪,杜门不出,长日如年,如果要找不费心思的消遣,这些书是最适合了。

“王爷,要找这些书也容易,派人跟巡城御史说一声就是了。”

“啊!不错。”和亲王说,“这倒是一条捷径。”

巡城御史专管地面,查禁淫书也是巡城御史的职司,凡是禁书一经查获照例销毁,无数可稽,所以查到了这些书,执事的官员吏役,随意取几本带回家看,是不足为奇的事。找到巡城御史,就一定有办法弄到这些书。

不过,以和亲王的身份,实在不便干这样的事,同时又不便直接托曹去办,所以很含蓄地问:“你有相熟的巡城御史没有?”

曹明白他的意思,“我没有。”他紧接着说,“不过总可以找得出人来。”到这时候和亲王才说:“那就请你多费心吧。”

曹答应着辞别回家,写了个短简,派人送给工部营缮司派到和亲王府工地,专司工款出纳的笔帖式德振,请他晚上来喝酒。

到了傍晚,德振应约而至,灯下小酌,先将和亲王这天找他去谈新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也将他亦喜亦忧的心情,告诉了德振,问他有什么早日得卸仔肩之计。

“这得跟来大人回。”德振答说,“咱们完了工,造好报销,请来大人派人来验收,不就交差了吗?”

“此言有理。”曹深深点头,“不过,凡是王公府第,都归宗人府管,来大人还得跟宗人府商量。”

“和亲王是右宗正,四爷当面跟他说一声好了。”

“就是不能当面说,一说,倒好像我急着跟他要那个派到江南的差使似的。”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爷的差使,关乎后年南巡,是个要差,就和亲王也不敢耽误的。”

曹为人拘谨,德振虽多方鼓励,他总觉得不宜跟和亲王实说,最后的结论是,先回明了来保再作道理。

“还有件事,”曹问道,“最近常见崔都老爷没有?”

“还是年前见过。”德振答说,“过年停工,我只前天到工地去看过一次。巡城的都老爷是‘夜猫子’,白天见不着的。”

“你能找一找他吗?”

“能!怎么不能?”德振问道,“什么事?”

“也是和亲王所托,想找些新出的淫书。”

“淫书?”

“我想大概是。”曹又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新出的那些薄本子的小说,请他多弄一点儿来,越多越好。”

“这是干吗?和亲王送人啊!”

德振倒是猜着了,但曹却不肯明说是恂郡王要看,只这样答说:“谁知道他干什么用?他没有说,我亦不便问。”

“好!我今儿就派人去找他。”

“喔,”曹想到了,“听说这些书卖得不便宜,得跟崔都老爷意思意思吧?”

“这个,四爷你就甭管了,都交给我好了。”

“好,好,拜托,拜托。”

德振知道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差使,但因交派这差使的人不同,便成了个很重要的差使,而且不能假手于人,否则传出去不大好听。所以他辞出曹家,特意去看外号“臭都老爷”的北城巡城御史崔之琳。

崔之琳住在西城红罗厂,与曹家不远,德振看此时不过起更时分,查夜还早,便到崔之琳家去看他。年前为了送节礼,来过一趟,确实地址已不甚记得清楚,但也不难打听,进了红罗厂西口,找“堆儿”上的兵丁问道:“北城的崔都老爷住哪儿?”

“那不是?”

德振抬头一看,十来家门面以外,有一辆骡车,车上高挑一盏大灯笼,依稀看得出上有一个“崔”字,心想来得很巧,看样子崔之琳快出门了,晚来一步就会扑个空。

到得崔家才真巧,迎面遇见崔之琳从大门内出来,“啊!德大哥!”崔之琳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有点小事拜托。”

“那就请说吧!”

这种事不宜当着他的随从兵丁谈,德振踌躇了一会说:“回头我再去看你好了。”

内务府官员常有不足为第三者道的话,崔之琳便不再追问,同时想起一件事,觉得德振这个人很“外场”,路子也宽,或许可以托他,当即说道:“德大哥,这样子,过年查夜是应个景,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回头我请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喝酒。”

“是什么好地方?”

“这会儿天机不可泄露,离我这儿不算远,你是回头到舍间来,一块儿去呢,还是直接来找我?”

“你不说地方,我到哪儿去找你。”

“是这样的,”崔之琳将他拉了一把,走到僻处,低声说道,“砖塔胡同三宝家。”

“喔,”德振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你也捞过界了。”

“完全是两码事。闲话少说,咱们定规了它。我看,你就直接去吧!再晚也不要紧。”

德振打着崔之琳的招牌,在勾栏中乱闯,好在砖塔胡同,他也有熟地方,便即说道:“回头我在天喜班,你到了那里,派伙计来招呼我好了。”

“好!就这么说。”

德振本预备回家“过瘾”,这一下,变了主意,直接驱车到天喜班,他有个相熟的姑娘叫彩凤,这天没有客,便在她屋子里开灯抽大烟。

抽过四筒,精神好得多,便跟彩凤闲聊,这些地方每天都有新闻,彩凤又很健谈,一聊开来,无休无止,听得“厅儿上老爷”查街的声音,不由得就问:“北城的臭都老爷,你知道吗?”

“臭都老爷?”彩凤笑道,“你别嫌他臭,可有人当他香饽饽呢!”

“谁当他香饽饽?”

“三宝家的掌班。”

“怪不得!”德振恍然大悟,“你倒说我听听,是怎么回事?臭都老爷跟三宝家的掌班好上了?”

“是啊!不然怎么会当他香饽饽呢。不过,”彩凤又说,“只怕也好不久。”

据说,三宝家的掌班原是杨柳青的小家碧玉,与人私奔,而所遇不淑,在天津侯家班成了窑姐儿,花名叫大金铃,红了有三五年,手头很积了几文,便赎身出来,自己当了老鸨。天津的老鸨,每每找一个“混混”做靠山,其名谓之“杈杆儿”。大金铃的这个“杈杆儿”牛三,人比较忠厚懦弱,在天津常受人欺侮,看看这个码头混不下去,便劝大金铃到京城里来找路子,正好三宝家原来的掌班家里出了事,不想再干这一行,经人说合由大金铃花了两百银子来接手。牛三尽心尽力帮着她,局面弄得很不坏,在砖塔胡同是提得起名字的一个班子。

“前年还是大前年夏天,”彩凤说道,“牛三洗澡摔了一跤,把脊梁骨上的一根筋摔坏了,求医问药,花了好一笔钱才治好,哪知道看是好了,实在没有好。大家先还不知道,只觉得彩凤跟牛三一向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为牛三摔伤了,真舍得大把花银子替他治病,不想伤好了,感情倒坏了,先是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像个冤家似的,不理牛三,到后来索性要撵牛三。德大爷,你知道为什么?”

“你不说了吗?伤处没有好,想来是哪根筋上的毛病。”

“对了!那一跤摔得真不是地方,原来那根筋是管,管——”彩凤掩嘴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去猜吧!”

德振想了一会说道:“我明白了,牛三从把那根筋摔伤了以后,就不能‘办事’了?”

“你猜对了。”彩凤接着又说,“牛三虽说老实,到底是混混出身,死皮赖脸不肯走。这时候,就有人给大金铃出了个馊主意,说像牛三这种人,只有一个人能治他,那就是巡城的都老爷——”

“这不对吧?”德振插嘴说道,“砖塔胡同归巡西城的都老爷管辖,臭都老爷是北城,管得着吗?”

“你听我说嘛!话还没有完呢。”彩凤接下去说,“巡西城的方都老爷人很正派,他不但不肯管这种事,也没有人敢跟他去说。结果,还是那个人出的主意,说只要是都老爷就行,找牛三一个毛病,拿片子往宛平县一送,宛平县绝不敢说臭都老爷管不着西城,把牛三给放了。”

“如果是肯这样办,当然,宛平县不能不买老崔的账。”德振问道,“后来呢?”

一个连王公大人见了都不能不忌惮的“都老爷”,只要肯贬低自己的身份,跟一个当杈杆儿的混混作对,当然必占上风。有一回崔之琳穿了便衣到三宝家,大金铃一见靠山来了,故意找碴骂牛三,骂的话很刻薄,牛三忍不住对骂,崔之琳便出面干预,拿一张名片将他押送宛平县,地痞流氓在他处滋事,照例递解回籍,请当地衙门惩处。牛三挨了二十大板,解送天津县,又挨了一顿板子。他倒不恨大金铃,只恨极了崔之琳,在天津放出一句话:“我不能进京去找他,姓崔的可也别上天津来!教我撞见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大金铃觉得臭都老爷帮的忙太大了。德老爷知道的,烟花女子要报恩,就是赔上自己的身子。”彩凤笑一笑说,“有人说,自有砖塔胡同以来,掌班的要算大金铃是顶尖儿,为什么呢?有都老爷给她当杈杆儿,真是阔极了。”

“那,”德振问道,“你怎么说好不久呢?”

“还是跟牛三差不离的缘故。回头你一看大金铃就知道了,那个浪劲儿,臭都老爷也对付不了。大金铃常背着他另外找人,听说臭都老爷已经发过两回脾气了。有人就劝大金铃,倒不如送臭都老爷一笔钱,一刀两断了吧。”

德振没有想到崔之琳是如此不堪,因此当三宝家派了伙计来请他,他口中说“就去”却懒洋洋不肯动身。

“德老爷,人家在等着哪!你怎么不走?”

“臭都老爷在三宝家是那么一种身份,我去当他的客人,有什么面子。我不去了。”

“不,不!德老爷,那一来你就送了我的忤逆了。求求你,千万别这么着,请吧,请吧!”说着,一手从帽筒上摘下德振的皮帽子,一手去拉他起来。

德振心想,说了去又不去,崔之琳当然要追究原因,而且也必然会怀疑,他是在天喜班听了他的许多丑闻,方始变了主意。那一来,还能饶得了这里的掌班跟彩凤?

这样转着念头,自然非践约不可了。

15

一到了三宝家,早就有人迎在门口了。当然不必按接待一般狎客的规矩,由伙计领到内院,交给那个姑娘的“跟妈”领入屋内,而是直接绕过院子,到最后特为隔开来的一个小院落,里面有一明一暗两间屋,进了明间,随即看到暗间的门帘掀开,露出来一张血红嘴唇的银盆大脸,用天津卫的大嗓门说:“德老爷,你老里坐。”

想来这就是大金铃了。德振此时不忙细细打量,点一点头踏了进去,只见崔之琳一手持着烟枪,一手撑着炕沿,正起身来迎接。

“来、来!德大哥,请躺下来,刚打好了一筒。”

“多谢!我过了瘾了,你自己请吧!”

德振游目四顾,只见裱糊得四白落地,有梳头桌、有条案,凳子上还蒙着棉套子,四壁贴了几张极鲜艳的年画。炕上簇新的被褥,加上熊熊的炉火,颇有春深似海之感。

“这屋子很舒服啊!”

“德大爷夸奖!小地方,不中看。”大金铃捧来一壶茶,斟了一杯说,“你老喝杯热茶,刚闷透了的‘高末’。”

“劳驾劳驾!”德振在她低头斟茶时,便已细看,三十出头年纪,头发又厚又黑,梳个翘尾巴的喜鹊头,脸上浓脂厚粉,右颊还点了一粒美人痣。高挑身材,前挺后突,绑腿棉袴下面,居然是一双纤足。心里便想,这么一匹野马,绝不是“臭都老爷”驾驭得了的。

这时崔之琳已抽完了刚打的那筒烟,起身说道:“我的烟也够了,喝酒吧!”

“在炕上喝,还是下来喝?”大金铃问说,“下来喝吧!省得收烟盘。”

于是大金铃叫人来搭开条案,拉起两面活板,成了一张方桌,摆在当中。端上来很大的一个“盒子菜”,一大壶酒,又是两笼烫面饺。主客对坐,大金铃打横相陪,不断为德振布菜,极其殷勤。

“德大哥,什么事,你请说吧!”

“我想找点儿薄本儿的书。”德振说道,“大概你一定有。”

“薄本儿的书?”崔之琳想了一下问说,“你是要字呢,还是要画?”

“还有画?”

“有啊!”崔之琳指着大金铃说,“有她在这儿,要多少,有多少。”

这话当然要问,春册子怎么找大金铃要多少就有多少。但也不必问,他听彩凤说过,大金铃原是杨柳青的小家碧玉,那个地名极雅致的地方,除了年画驰名南北以外,也出春册子。把它当作养家糊口的营生来看,自然不起邪念,或者说自幼耳濡目染,无足为奇,所以未出阁的闺女也是施朱着彩,能画春册子。转念又想,还是不能不问,不问容易启人疑窦,因而随口回一句:“怎么呢?”

“她娘家在杨柳青。”

“喔,喔,是了。”德振答说,“有好的,不妨看看。”

“那一本《唐诗三百首》还在吗?”

“给了人了。”大金铃答说,“德老爷要,我捎信回去,总得半个月才能有。”

“好!好!我要。”德振问道,“怎么叫《唐诗三百首》?”

“实在是唐诗三百句。”崔之琳答道,“不过取个题目,像‘蓬门今始为君开’‘春潮带雨晚来急’什么的。”

“这倒也别致!”

德振本想多弄几册,转念又想,不但王府,大户人家哪一家也少不了这些东西压箱底,据说一可防“铁算盗”;二可防火——相传火神祝融氏是女身,脾气极坏,常一怒而施虐,但毕竟是女的,一见了那些赤身露体的春画,羞得掉头就跑,便可免除一场祝融之灾。

“别致的还有。”崔之琳向大金铃说,“你让他们多捎些来。”

“不必,不必!”德振说道,“有字的,倒不妨多弄一点儿,要新出的。”

“怎么?”崔之琳问说,“德大哥,是你自己消遣,还是送人?”

“既非自己消遣,亦不是送人,是受人之托。”德振又说,“崔都老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连字带画的本子册子,我不能让你破费,你破费了,于我也没有好处,该多少是多少,不必客气。”

“小事,小事!来,德大哥,你请干一杯,我有点事跟你合计合计。”

“是。”德振干了酒问,“什么事,你说吧!”

“你知道的,巡城一年一轮,我的期限快满了。”

“嗯。”德振点点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巡城御史虽一年一派,及期瓜代,但只要有路子蝉联或者改调他处,都不是没有先例的。

“不瞒德大哥说,你能不能替我想个法子?”

“法子怎么想?”

“能不能请和亲王交一张条子给我们堂官?”

“这,崔都老爷,我跟你说老实话,我还没有那个能在和亲王面前说话的面子。”德振想了一下问说,“五城御史不归河南道考核吗?你如果想连一连,或许有法子可想。”

“不、不!我不是想连一连,是想调山东道,如今的新规矩⋯⋯”崔之琳所说的新规矩,是指年前由都察院、吏部会同议奏,奉旨重新分配都察院各道御史职掌的办法。原来都察院御史就省份分道,稽查本省案件,一共是十四道;另外有六道御史兼理在京各衙门案件,职权特重,这六道是河南道、江南道、浙江道、山西道、山东道、陕西道,论责任河南道最重,特旨交办案件及在京文武官员的考核,都归此道办理;论事务则江南道最紧,因为稽查户部而户部所属的衙门特多。

十四道以外,另有一道为“京畿道”,专司稽察在京大小衙门的卷宗,而直隶及盛京地方的案件,却不归京畿道而由十四道分办,事无专责,颇不合理,因而特为做了一次改革,京畿道并入十四道共为十五道,直隶及盛京地方案件,归京畿道承办。此外六道所管太多,斟量调整,分归其余八道。

德振听完以后问道:“崔都老爷,你何以想调山东道呢?山东道管什么?”

“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河道总督衙门,兼查五城窃盗命案。”崔之琳又说,“而且除江南道设满汉御史各四员以外,就数山东道各设三员最多了。缺分多,活动起来比较容易。”

德振恍然大悟,稽察河道总督衙门,便有出差到河南、江苏的机会,外官肥缺除了盐运使以外,便数河道总督,岁修银子一年四百万,平常年份,只要用上十分之二三,便可保安澜,公款多得用不完,所以不论“南河”还是“北河”,从大年初一到年三十,无分昼夜开流水席、掌勺的厨子好几十,每人只管一样菜,或者鱼翅,或者烤鸭,上完了这道菜,换上缎面皮袍,潇潇洒洒逛窑子去了。

当然,过境大小官员,告帮求货,或者有意来打秋风,亦必得看情形敷衍,因此御史出差,除了巡盐以外,巡河亦是令人垂涎的好差使。

“原来崔都老爷是想去巡盐?”

“巡盐?”崔之琳摇摇头,“哪轮得我?那是‘掌印’御史,还得真有靠得住的路子,才能到手。”

“那么,你贪图什么呢?”

“不是贪图。”崔之琳说,“也是一班太监跟我说,好些窃案,每每把他们牵涉在内,冤枉官司不知道打了多少,他们就想有个人来替他们申申冤。这一年我在北城,认识的太监不少,他们的苦衷,实在可以同情。”

德振心想,原来崔之琳是想包庇窃盗,这也未免太下流了。当即答说:“和亲王这条路子走不通,如果有别的可以效劳之处,一定尽力。”

“那么,德大哥,你能不能把你们‘堂郎中’邀出来,我请他吃顿饭,先见个面。以后的事,我自己来。”崔之琳复又敬酒,“德大哥,这一点总办得到吧?”

这个要求德振大致还能办到,自不便拒绝,当即问道:“你打算请在哪儿?”

“德大哥,你看哪儿合适,我就请在哪儿。反正一切拜托了。”说着,崔之琳拱一拱手。

“言重,言重!”德振答说,“不过,这几天大家都忙,应酬也多,总得过了元宵,他才有空。”

“是的,是的,我知道。内务府的堂郎中是第一个大忙人。反正,只要约到,晚几天不妨。”

听得这么说,德振心便宽了,好在还有曹,他跟堂郎中极熟,转托他一定可以如崔之琳的愿。

就这时有个伙计奔进来通报:“掌班,方都老爷查夜来了。”

“好,我就来!”大金铃起身向崔之琳问道,“上回他就问我,崔都老爷是不是常到你这儿来?我说偶尔来一回。今儿他如果再要问,我怎么说?”

“你——说我在这儿,请他进来喝酒。”

大金铃点点头走了。德振却看出来,崔之琳有些色厉内荏的模样,心里倒不免嘀咕,如果“方都老爷”真的进来了,局面尴尬,自己夹在中间受窘,可有些划不来了。

但崔之琳似乎有意要掩饰他内心的不安,反而大声说话:“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你是说大金铃?”德振笑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得小心。”

“不怕!我是伏虎罗汉。”

“罗汉没有用,要金刚不坏之身才好。”

崔之琳笑一笑,低声说道:“我送你点药,你要不要?”

“什么药?”

崔之琳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管自己说道:“这一年我在北城,结交了好些有头有脸的太监,跟他们混熟了,好处真还不少。我的药就是太监送的,告诉你吧,提起这种药,来头还真不小。除了宫里,哪儿也没有。”

“这么说,是御用的。”

“宫里不叫御用,叫‘上用’。”

说着,崔之琳站起身来,在炕上摸索了好一会,取来一个烧料的瓶子,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来数粒桐子大、紫色的丸药,托在掌中,送到德振面前。

“你闻一闻!”

“好香!”德振问说,“是麝香吧?”

“不错。不过麝香有三等,第一等叫‘遗香’,是麝鹿自己剔出来的,极其难得。平常最好的麝香叫‘脐香’,是第二等。”

德振又问:“这药,你知道是谁服的?”

“雍正皇帝。”

一听这话,德振就不敢要了。“这是很贵重的药。”他说,“你留着送别人吧!”

德振不但不敢要他送的药,而且对崔之琳大起戒心,此人结交太监,包庇窃案,而且偷盗禁中珍药,一出了事,罪名不轻。这样一个下流不安分的言官,以敬而远之为宜。

因此当大金铃回进来说,巡西城的方御史邀崔之琳相见时,他正好乘机告辞。崔之琳不愿他走,大金铃也帮着挽留,但德振推说有“内廷差使”,其时已子末丑初,睡得一两个时辰,便须进宫,崔之琳方始放他。

“你要的东西,我明儿上午送到府上,我奉托的事,你可千万摆在心上。”

“好,好!”德振连连答应,“绝不能误了你的事。”

崔之琳倒是言而有信,第二天午前,送来一批“薄本儿”的书,什么《肉弄堂》《僧尼孽缘》之类,不下三十种之多;而且大多是年前年后新刻的版。德振厚犒了来人,匆匆吃完午饭,去看曹。

曹正要出门,是去“观礼”——马夫人为曹老太太认秋澄做孙女,当时交代季、邹二姨娘坐车先走,他会完了客再去。

“幸不辱命。”德振指着用布袱包好的一包书说,“都亏得崔都老爷帮忙。”

“呃,他破费得不少吧?”曹答说,“应该送他几十两银子。”

“那倒无须。不过,有件事得请曹四爷帮他一个忙。”德振说道,“他想请安五爷吃个便饭,能不能请曹四爷代为约一约?”安五爷便是内务府堂郎中丰安。

“怎么?他是有事托安五爷?”

“那就不知道了。”德振故意不提崔之琳的打算,只说,“他想认识认识安五爷。”

“那,”曹说道,“我几时在舍间做个东,把他们都约了来见面就是。为修和亲王府,崔都老爷总算帮了忙的,我请他吃顿饭,在安五爷面前表一表对他的谢意,也是应该的。”

德振觉得借这个名目给他们拉拢,倒是不落痕迹的好办法,当时便同意了。

“不知道安五爷哪天有空,我问好了,再请你去约他。不过,总得元宵以后了。”

“我也是这么说。”德振站起身来,“我就等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