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天的曹家,显得喜气洋洋,大厅连东首的“祖宗堂”也收拾得十分整齐,桌椅都加上大红平金的围披,“祖宗堂”点着一对粗如儿臂的红烛,供着一桌饽饽。曹一到,先进去行了礼,然后由曹雪芹引领着,到了马夫人院子里。

“四老爷来了!”

随着丫头的通报,堂屋门帘高启,马夫人特为从里屋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一班珠围翠绕的亲族,簇拥着秋澄,上穿粉红绣牡丹的缎袄,下面是月白生绢百褶裙,头上是新穿的一具珠花,髻上插一支“凤点头”的点翠金钗,一副红蓝宝石与珍珠三镶的长耳环,薄施脂粉,轻染双唇,居然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四老爷!”盈盈下拜的秋澄,称呼依旧。

曹尚未答话,锦儿从她身后闪出来嚷道:“叫四叔!”

“还——”秋澄有些发窘,“还没有见礼呢。”

“又不是外头抬进来的,要见了礼才能定名分、改称呼,家里的女儿不同的,只要认了你就跟生下的一样,名分自然就有了。四叔,”锦儿问道,“你老说我这话通不通?”

“通,通!通极。”曹想起曹老太太在日,有时对他不满,语言之间稍有责备的语气,秋澄总是在旁边打岔,无形中为他解了围,不由得倍生好感,所以接下来又说,“我很高兴,太太这件事办得真好。”

“我可是秉承老太太的遗命办的。”马夫人笑着纠正。

“是,是!秋,秋……”

“秋澄。”季姨娘提醒他。

“对了,秋澄。”曹说道,“也真不愧老太太的赏识。”他接着一愣,“啊!我还没有预备见面礼呢!”

“邹姨娘预备下了。”锦儿接口。

“喔,是什么?”

“四叔回头就知道。”锦儿答说,“这份见面礼还真好。”

“都坐吧!”马夫人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话虽如此,却只有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其余的人都按规矩站着,马夫人比较客气,先招呼季姨娘跟邹姨娘落座,接下来招呼锦儿。

“你也坐!”马夫人问道,“通声什么时候来?”

“临时有事上衙门去了。”锦儿答说,“不过一定会赶来。”

“棠官呢?”马夫人又问,“上园子了?”

“是啊!今儿该他的班。”季姨娘答说,“这么一桩喜事,说是早定规了,我们可是昨儿才知道,早知道了,让棠官请一天假来道喜,也算不了什么。”

听她的话,就像吃夹生的米饭那样,胸口梗得不舒服,所以都不作声,只有曹将脸沉了下来。

邹姨娘急忙打岔,“连天有风,只有今儿天气最好。”她说,“真正是天从人愿。”

“老太太在天之灵,一定也是高兴的。”曹转脸向曹雪芹说,“和亲王请客的事,只怕暂时要搁一搁了。”

“喔,是。”曹雪芹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觉得在这场合谈这些事,并不合适。

但不谈这些又谈什么呢?锦儿找了个话题,却仍与和亲王府有关。

“四叔,听说和亲王府盖得极整齐,几时倒让咱们去逛一逛啊!”

“行。”曹想了一下说,“等我来找个方便的日子。”

就这时曹震赶到了,一见秋澄便夸赞她长得体面。这一来自然而然将季姨娘所造成的尴尬局面消除了。

“震二爷来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何谨到上房来问,“是不是该行礼了?”

“行礼吧!”马夫人说,“请四老爷上香。”

家祭行礼,照例男先女后,但这天情形不同,曹上了香,接下来是马夫人行礼,默祷了一番,礼毕起身,站在供桌前面说道:“我已经祝告老太太了。从这会儿起,秋澄便是咱们曹家的女儿了。秋澄你给老太太磕头吧!”

“是。”秋澄答应着,在铺了红毡的拜垫上,跪了下去,仰脸喊一声,“老太太。”声音已经哽咽了,接着伏倒在垫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这虽出大家的意外,但却在情理之中,思念故主,加上感激涕零,原该有此一哭。锦儿赶紧叫丫头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上前搀扶她起身:“好了,好了!别哭肿了眼,不好看。”接着将热手巾递到她手里。

于是依序行完了礼,曹奠了酒,接下来是秋澄见礼,事先说好了的,除了她向马夫人及曹磕头以外,其余不论上下,都以平礼相见。称呼自然都改了,马夫人吩咐,从何谨开始,都称她“大小姐”,只有杏香仍管她叫秋姑。

饭开在马夫人堂屋中,算秋澄做主人,一一安席,到得曹震那里,他笑嘻嘻地说:“秋妹妹大喜!”

秋澄腼腆地笑了,低声说道:“谢谢震二哥。”

“谢媒还早。”曹震说道,“我真想不到跟仲老四做了亲戚。”说完,哈哈大笑。

“对了!”曹问说,“听吏部的朋友告诉我,仲老四捐了官了,有这话没有?”

“有啊!”曹震答说,“跟咱们家做亲戚,总得有个顶戴才像样子。”

这样公然谈论仲四,自不免使秋澄受窘,锦儿正在寻思如何为她解围时,只见邹姨娘悄悄起身,手中持着一枚小小的锦囊,走到曹面前,低声说道:“老爷,你给秋小姐的见面礼。”

曹将锦囊接到手中,一面捏一捏,一面问说:“是什么?”

“老爷打开来看就知道了。”说完,邹姨娘仍回原处。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曹手上,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丝绳,朝囊中看了一下,脱口说道:“好!这给秋澄正合适。”

季姨娘心急,在那一桌嚷道:“老爷,都等着你揭宝盒子呢!”

“是一方玉印。”曹说道,“秋澄,你过来!”

“是。”

“这方印只有一个字,你很用得着。”

“谢谢四叔。”秋澄接印在手,看了一下,顿时笑逐颜开,给曹震请了个安,回到那一桌,将玉印拿给马夫人看。

“我眼睛不好,又是篆字,更看不清楚了。”马夫人问,“是个什么字?”

“是个‘曹’字。”

“这好!”马夫人深深点头。

“就像做官的,颁了印信一样。”锦儿说道,“邹姨娘选的这样见面礼,真有学问。”

“是现刻的,还是现成的?”马夫人问。

“是现成的。”邹姨娘说。

“就要现成的才好。”锦儿笑道,“倒像注定了秋澄该姓曹似的。”

“本来就是注定了的。”曹雪芹在那一桌接口,“她本来姓魏。”

“喔,”曹微感惊异,“原来本姓是魏,那可真巧了。”

“我倒想起来了。”曹震忽然问说,“那天有人问我,你是不是魏武的后裔,我说我只知道我们曹家的始祖是宋朝开国名将、下江南收服李后主的曹彬,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那得查宋史。”

于是这一桌谈曹家的谱系,另一桌不会有兴趣,也听不懂。马夫人另有膳食,略坐一坐退席,由杏香伺候着吃饭。等她一走,季姨娘的话就多了。

首先是从她自己手上取下一个宝石戒指,对秋澄说道:“邹姨娘送了,我不能不送。东西不值钱,不过一点心意,你别嫌太薄。”

“姨娘赏东西,我怎么敢嫌?不过——”秋澄有点说不下去了。

锦儿明白她的心意,接口说道:“季姨娘,你弄错了,刚才那方印是四叔给秋澄的,邹姨娘不过替四叔预备,不算她的见面礼。”

秋澄一听锦儿把她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以后的话就好说了,“姨娘,你收起来吧。”秋澄说道,“并没有这个例子,你不必援例,我亦不敢领。”

“例都是人开的,算我送你的,不行吗?”

“不是不行,是我不敢。收了姨娘的,邹姨娘要援例,我于心不安;不收邹姨娘的,收姨娘你的,不就是厚此薄彼了吗?”

“我倒不是那种想法,既然你不赏脸,我也没有法子,只好老老脸,做个虚假人情了。”

这番话说得秋澄大为不安,锦儿却觉得可厌,故意说道:“季姨娘那个戒指,还真不赖。可惜,有人不要,有人想要要不到。”

“谁?”季姨娘问说。

“当然是我。”

季姨娘略有些踌躇,但终于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就送了你。”

说着季姨娘便去捋她的戒指,大家都以为锦儿只是逗她,到这时候一定会出言阻止,哪知锦儿竟不作声,看季姨娘那种又心疼、又不能说了不算的愁苦神情,都不忍再看了。

锦儿却是真狠得下心来,接过戒指便套在自己手指上,还反复观看,然后伸出手去看着秋澄说:“不坏吧?”

“你——”

“你别说了。”锦儿抢在前面拦她的话,接着面向季姨娘:“你别心疼!这玩意暂时存在我这里,省得你跟秋澄推来推去。等棠官娶媳妇的时候,我贴上一个红的,配成一对,好让你给儿媳妇做见面礼。”

听得这话,季姨娘的表情顿时不同,“你也真是!”她说,“就看我舍不得一个戒指?”

“舍得,舍得,没有人说你舍不得。别提这件事,谁再提,罚酒。”

这下算是将季姨娘的嘴堵住了。到得饭罢,喝了一会茶,曹带着两个姨娘告辞而去,曹震衙门里还有事,也要先走,但锦儿却有话要跟他说。当然,那是避在一边,私下交谈:“仲四捐的什么官,你知道不知道?”

“同知。”

“几品?”

“五品。”

“那不把你跟四老爷都比下去了吗?”

“啊!”曹震被提醒了,“这,有些应酬的地方,可不大方便。”

“你当初应该跟他好好合计一下——”

“谁知道他那么性急!”曹震突然想起,“四老爷的话靠不住。”

“何以见得?”

“十二月十九封印,要到正月十九才开印,他怎么能到部里‘上兑’?”

“四老爷可不是瞎说的人。”

“他也不是瞎说,一定是把事情弄错了。”曹震又说,“反正这一两天要跟他见面,等我来问他。”

“你可别说他捐官的品级高,把你比下去了,那不显得咱们太小气了吗?”

“我明白。”曹震又说,“他如果真的要捐同知,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花两三吊银子捐个知府。”曹震突然心思活了,“真的,先捐知府,再加个什么‘花样’,大不了一万两银子,索性弄个实缺,能补江宁府,那就太妙了。”

曹震忘其所以的声音放大了,曹雪芹便走来问道:“什么‘太妙了’?让我们听了也高兴高兴。”

“回头跟你谈。”曹震取出怀中的金表看了一下说,“我可真得走了。”说完,匆匆而去。

“走!”锦儿说道,“咱们看一看太太,就到你那儿聊去。”

说着便将秋澄往前推,略微在前的曹雪芹便停住了脚步退让。

“干吗呀?”秋澄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儿都这么客气!”

“今儿自然以你为主。”锦儿仍是往前推,“请吧。”

到了马夫人的起坐间,她刚吃完了饭在剔牙,秋澄看杏香带着小丫头正收拾餐桌,便上前帮忙,刚一伸手,杏香便即嚷道:“秋姑,你别动!今儿没你的事,你请坐,喝茶,刚沏的‘瓜片’。”

“来!”锦儿拉着秋澄说,“你挨着太太坐。”硬将她安排在马夫人旁边。

这时曹雪芹已揭开那把成化窑青花茶壶的盖子,看一看茶汁说:“倒是真正六安瓜片,哪儿来的?”

“不就是我干爹送的吗?”

“喔。”曹雪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咱们今天斗个牌吧?”

马夫人有兴,自然没有人会推辞,锦儿便问:“太太是先歇个午觉呢,还是马上动手?”

“先歇个午觉。”

“对,养足了精神好赢钱。反正还要扰一顿,晚一点吃饭好了。”

她的话提醒了杏香,“我倒忘了回太太了。”她说,“老何跟我说,他们打算凑份子送秋姑一桌席,请教门馆子来做,请太太跟秋姑定个日子。”

“唷!”秋澄立即接口,“那可不敢当。”

“你别推!”锦儿说道,“人家一半是请太太。”

“对了!”杏香深深点头,“老何老谋深算,生怕秋姑辞谢,所以请教门馆子来做。秋姑,你别推了,携带我们也吃一回清真席。”

“好!我也出一份,公请太太,你们都是陪客。”

大家都觉得这也未尝不可,但马夫人却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要抬高秋澄的身份,便得将她与下人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如果秋澄出了份子,就会混淆不清。不过这是个不能公然说明的理由,而一时又找不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就只好径自摇头了。

“娘,”曹雪芹问,“你不赞成?”

“对了,我不赞成。”马夫人一面说,一面想,“人家是专请秋澄,我不过顺带公文一角,秋澄又说要出份子公请我,这算是什么名堂呢?”

“是啊!”曹雪芹说,“公请二字,师出无名。”

“还有,”马夫人又说,“公请我是秋澄的意思,他们要请的是秋澄,‘张公喝酒李公醉’,在他们或许不愿意,我呢,喝完了还不知该谢谁。这件事最好别混在一起,各归各办。”

这最后两句话,只有锦儿听懂了,当下对正要开口的曹雪芹挥一挥手,先拦住他的话,然后提出她的办法。“太太说得不错,桥归桥,路归路,别混在一起。”她转脸看着秋澄说,“老何他们要请你,你坚决不受,未免不近人情,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过一天你也拿出二十两银子,办一桌席,回请他们,谢谢旧日的情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对!”曹雪芹接口,“他们是罗汉请观音,你是观音斋罗汉,算起来罗汉占点便宜,那也是应该的。”

“雪芹,你别打这个譬方!罗汉请观音,把太太奉为上座,还可以说是请了王母娘娘,咱们俩呢?”锦儿问道,“咱们不就没份了吗?”

“咱们俩?”曹雪芹笑道,“咱们俩就是大罗散仙,哪怕它是蟠桃宴呢,闯上了就吃它个海晏河清。”

“好!咱们全算是大罗散仙,如今要请王母娘娘定日子了。”

“是要我定日子?”马夫人说,“除了斋期,哪一天都行。”

大家都不作声,杏香等了一会,方始开口:“是不是这么定规了?我好跟老何去说。”

“是的。”秋澄点点头。

“杏香,你可把话说清楚,他们送一桌席,秋澄回送一桌。”

“喔,”杏香将她与马夫人的话想了一遍,领悟到其中的微妙,只是还有句话要问清楚,“秋姑只回送一桌席,不是在席上做主人?”

“做!”秋澄应声而答,声音极其爽脆。

马夫人不作声,锦儿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于是杏香叫人将何敬唤了来,在廊下谈了一会,回进来说:“日子定了,是上灯那天晚上。”

马夫人点头认可,曹雪芹便向秋澄与一直未曾开口的翠宝说:“别忘了,上灯那天,你们来做大罗散仙。”

正在谈着,丫头来报,门上有话要回。曹雪芹出去一问,意想不到的是,仲四来看他,而且,“仲四掌柜说了,只见一见二爷,说两句话,交了东西就走。”门上说道,“我怕二爷不打算见他,所以跟仲四掌柜说:‘仿佛见芹二爷溜达去了,不知道在不在,等我进去看一看。’”

“好了,我知道了。你说‘在家’,我马上出去。”

“是。”

门上正要离去,不道锦儿一掀门帘,大声喝道:“慢着。”等门上驻足,她又吩咐:“你跟仲四掌柜说:芹二爷歇午觉刚睡下,这会儿起来了,不过穿衣服、洗脸,得有一会工夫,请仲四掌柜宽坐。”她紧接着又问,“你把仲四掌柜请在哪儿坐?”

“花厅上。”

“我看,”锦儿看着曹雪芹建议,“把他请到你书房里,让老何先陪他聊聊怎么样?”

曹雪芹已经会意,是锦儿有些关于“亲事”的话要先交代他,因而问说:“要那么大的工夫吗?如果你只是几句话,就不必找老何陪他了。”

“不!”锦儿答了这么一个字,向门上挥挥手,“你听见我的话了,先找老何把仲四掌柜请到芹二爷的书房里陪着,等芹二爷去了再说。”

门上答应着去了,锦儿掀帘入内,只在堂屋中坐,跟在后面的曹雪芹,便在她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隔着茶几说道:“你有话要交代我,就说吧。”

“你不听四老爷说了,仲四兑银子捐官?你震二哥说,他捐的是五品同知,这一下不是连四老爷都给比下去了?”

“嗯,不过……”

“你听我说,”锦儿迫不及待地,“仲四兑银子的话不实在,封印一个月,他上哪里去兑银子?四老爷必是听错了,可是想捐同知的话不假。”

这时候曹雪芹有点不耐烦了,“锦儿姊,你别绕弯子了!”他催促着,“长话短说,要言不烦。”

“好!”锦儿答说,“因为仲四捐同知,你震二哥想加捐知府,还打算谋个江宁府的缺。这件事出入关系很大,得把前因后果都摸清楚了,才能定规。你这会儿跟仲四见面,先把他捐官的事弄清楚。”

“我知道了。”曹雪芹起身就走。

02

“对不起,失迎!”曹雪芹开门见山地说,“说仲四哥有东西要交给我,是吗?”

“是的。昨儿有镖客从广东赶回来,带来几贴膏药,说治气喘,灵极了。我想太太也许用得着,把它都要了来了。”说着,仲四解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十贴膏药。

“多谢,多谢。”说着,曹雪芹蹲下身去请安。

“不敢,不敢!”仲四亦急忙半跪着回礼。

“仲四哥!”曹雪芹突然说道,“以后咱们要成至亲了。”

仲四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只当是续弦以后,彼此越发亲近,所以只连声应道:“是,是!”

“我,”曹雪芹的说法又进一步,“以后得管仲四哥你叫姊夫了。”

“不敢,不敢!”仲四困惑而局促地,显得很不自在。

“是这样的……”

曹雪芹将秋月已改名曹霞,字秋澄的前后缘由,细说了一遍。仲四惊喜莫名,同时也很不安,心情异常复杂,以至于讷讷然竟无法诉说他的感觉。

曹雪芹了解他的感受,所以并不觉得他的态度可疑,紧接着便谈锦儿要他问的话。

“仲四哥,有人说,你已经兑银子,捐了个五品同知,有这话没有?”

“喔,”仲四对这件事倒很沉着,先问一句,“芹二爷,这话是谁说的?”

“是四家叔听吏部的朋友告诉他的。”曹雪芹又说,“如今各衙门都封印,兑银子的话,似乎不确,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只有你才知道。”

“是的。”仲四从从容容地说,“意思是有这个意思,跟震二爷也谈过,而且这件事我拜托了震二爷,要兑银子,也该是震二爷替我出面。”

“那么,四家叔的话,是怎么来的呢?”

“我有个朋友是吏部的书办,有一回跟他谈起,他想招揽这桩买卖,我说不行,已经托了人了。我这个朋友就到处说我兑银子捐官的事,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思?真是……”仲四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曹雪芹换了个话题,“过年作何消遣?赌钱了没有?”

“做买卖的,也就是过年这几天开禁。”仲四答说,“我那里每天都有局,一桌宝、一桌牌九,到上灯为止。赌得不大,芹二爷是不是有兴来玩玩。”

“谢谢!我不好此道。”

看看没有话了,仲四起身告辞,曹雪芹送客出门,回到马夫人那里,只见杏香迎了出来,轻轻摇手。

“太太睡下了,锦儿奶奶在梦陶轩等你。”杏香又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仲四特为送来的,治气喘的膏药,你把它收好了。”

等曹雪芹回到梦陶轩,只见锦儿跟秋澄在他书房中闲聊,于是他先谈仲四特为来送膏药,接下来要谈仲四捐官的事,不想锦儿先一步将他拦住了。

“我托你问的话,回头再说。”

这就明明是要避开秋澄,秋澄从开年以来,变得很过敏,一听这话,起身说道:“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不是要谈你。”锦儿撒个谎,“是我们那位二爷的事,我托雪芹问一问仲四爷。”

秋澄信以为真,但也不便再留下来,“我不管你们是谈我,还是谈震二爷,”她说,“反正我是困了,而且要换换衣服,别这么像——”她把话咽住了。

“像什么?”锦儿笑道,“像新娘子?”

“啐!”秋澄掉头就走。

“我没有告诉你呢,”曹雪芹说,“我已经认仲四作姊夫了。”

“喔,”锦儿急急问说,“他怎么样?”

“他仿佛有多少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

“那也难怪!仲四一个买卖人,保镖平平安安,儿子又挺有出息的,想想这一生也就够了,谁知道还有一步意想不到的老运,跟咱们家做了亲戚,赶明儿再捐了官,跟他们通州知州平起平坐,那是多大的造化!”锦儿接着便问,“捐官是怎么回事?”

“兑银子的话不确。”曹雪芹将仲四的话,细说了一遍。

“他如果捐了五品同知,你震二哥就要捐知府,那一来,四老爷说不定也要加捐。”锦儿说道,“光是捐个衔头,换一换顶子,也还罢了,你震二哥还想谋过实缺,这件事有利有弊,雪芹,你看呢?”

“不是说还想谋江宁府的缺?”

“是啊!”

“这我倒赞成!是很有面子,也很有意思的事。不过,我看不那么容易。”

“就是这话啰!”锦儿说道,“这两年稍为过得舒服一点儿,如果得福不知,大把花银子去谋那个缺,弄不成功,劳民伤财,弄成功了更坏。”

“何以见得?”

“你震二哥的性情,莫非你还不知道?弄成功了想捞本,贪赃枉法会出事。”

“说得是!”曹雪芹深深点头,“锦儿姊,你可真是震二哥的贤内助。俗语说:家有贤妻,夫不惹祸。不正就是这话!”

“你别恭维我。”锦儿说道,“你得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能让他死了那条心。”

“那只有你劝他,连知府的衔头都不必捐。”

“可是,人家要捐了五品,把他比了下去,那就连我心里都会长个疙瘩。”

“那好办。”曹雪芹慨然说道,“仲四是极通情理的人,我开诚布公跟他谈,他绝不会不听。”

锦儿沉默了一会说:“这不好!倒像咱们妒忌他官大似的。”

“不要紧!”曹雪芹说,“所谓开诚布公,也得有个说法,不会让仲四心里不舒服。”

“你预备怎么说?”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有个倒因为果的说法,我说震二哥早就想捐知府,谋实缺,大家都劝他不必,震二哥的心是冷下去了,可是没有死,如今他一捐了五品同知,只怕又会把震二哥的心挑热了。我只要说到这儿,仲四自己就会有表示。”

“好!”锦儿放低了声音,“这件事只有咱们俩知道。”

“我明白。”曹雪芹说,“咱们上太太那里去吧!只怕已经醒了。”

“不忙,我还有件事跟你谈,是邹姨娘托我的……”

“我已经知道了。”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

“那么,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这件事关联着好几个人,得要慢慢儿商量。首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那当然。”锦儿答说,“我也想过了,得要都觉得没有什么才能办。不过大家都点头了,你不肯也是枉然。”

“我没有什么不行。”曹雪芹又说,“这件事在眼前还无从谈起,不必急!”

由于锦儿对此事相当重视,所以曹雪芹第二天便去看仲四,想及早澄清,大家都好放心。哪知到了镖局扑一个空,仲四回通州去了。

曹雪芹心想,每年都要到通州给族中长辈拜年,这年因为秋澄的缘故,一直抽不出空,正好乘此机会到通州去一趟,两件事一起办,岂不干脆?

镖局子颇为殷勤,当时便套了一辆车,派原本要到通州去的一个镖头赵得胜陪送。曹雪芹因为这天天气甚好,想骑了马去,于是一面写一封短简给秋澄,一面带着桐生,由赵得胜及一名趟子手相陪,四骑快马出东便门,到得通州恰好赶上午饭时分。

“好极!”仲四一见很高兴地说,“今儿我请兵部的一位司官老爷,正愁着少一位陪客,不想芹二爷来了,真是天从人愿。”接着,他唤他的当提塘官的次子来见曹雪芹,而且关照:“该磕头!”

仲四的次子号叫硕甫,真个磕下头去,而且仲四还拖住曹雪芹不让他还礼,只好口中连连逊谢。

“那位司官是兵部车驾司的主事,姓周,算是我们老二的上司。”仲四又说,“这周主事两榜出身,很健谈,一点架子都没有,跟芹二爷一定谈得来。”

正谈着,外面传报:“兵部周老爷到!”

于是仲硕甫首先往外奔,仲四也迎了出去,曹雪芹也站起身来,略有些踌躇,仲四便做个手势说:“客不送客,当然也不必迎接,芹二爷你请安坐好了。”

曹雪芹想想还是走了出去,在廊上等候,只见仲四父子陪着一个面有书卷气的中年人,由中门进来,发现曹雪芹,在前引路的仲硕甫紧赶几步,站在曹雪芹旁边,预备引见。

“这位是内务府曹四爷曹的令侄……”

仲四为双方通了姓名,那主事单名佶,字吉人,曹雪芹是初次听说这个名字,而周吉人却知道他。

“久仰足下是八旗的名士。令叔、还有令兄通声先生,我都见过。”

“哪里当得起名士之称?汗颜之至。周先生,请你千万别如此说。”

于是彼此揖让升堂,礼貌都很周到,却不免拘束,仲四便说:“彼此都不外,‘先生’‘足下’把交情都叫远了。咱们大家用排行或者表字称呼吧!”

“好!”周吉人首先表示同意,“仲四哥这话很通,我就托大称足下一声雪芹了。”

曹雪芹便照仲四父子对周吉人的称呼,答一声:“是,周五爷。”

这天是仲四请“春酌”,除了镖局的自己人以外,也请了好些客,都是平日有往来的买卖人及通州各衙门的胥吏,也有些官儿,但身份不能与周吉人比,好在地方大,不同身份的客人,安排在各不相扰之处,而设在内宅的一席,便只有主客周吉人、陪客曹雪芹,以及为仲四司“书启”的“张先生”三人。筵席不但丰盛,而且镖客走南行北,各地的珍奇食物,平时难得一尝的,这天源源不绝地上桌,加以仲四父子轮番做主人,殷殷相劝,周吉人很喝了些,谈锋也就越健了。

先只是品评艺文,月旦人物,话锋一转谈到时局,周吉人不由得蹙起双眉,“金川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说,“再打下去,非大伤元气不可。”

曹雪芹不甚了然,那张先生的消息很灵通,本来通州是水陆大码头,一切信息往往比别人来得早,何况有镖客沿路耳闻目睹,格外真切,据张先生所知,江浙已因军需供给,上下骚动,米价大涨,小民生计一受威胁,则饥寒必起盗心,地方上就不能如往日平靖,大是可虑。

“这话不假。”周吉人证实了江浙物价波动,因为他见过江西巡抚唐绥祖的奏折,其中就提到了这一点,“唐中丞为此还碰了一个大钉子,说起来还是好意,我真为他不值。”

“喔,”曹雪芹问,“是何逆耳的忠言?”

“是这样的……”

原来唐绥祖觉得军需浩繁,国库或者力有未逮,倡议捐廉,除自己首先捐出五百两银子以外,还打算命江西司道以下的官员,按所得养廉银多寡,定捐输的数目,俟集有成数再报解户部。

“好意是好意,未免事理不明,近乎荒唐。”周吉人说,“养廉银原是先帝澄清吏治的一大发明,各县收钱粮外加的陋规。一律归公,再按官员大小、职务繁简来分派,得以维持用度,不必贪污。这种化暗为明的做法,高明至极。如果捐了养廉银,所入不足以养廉,岂不是教属下去贪非分之财,无怪乎上谕严加申饬。”

“不过,”张先生接口说道,“苛捐杂税多了,是不争之事。最近听说长芦盐的税课也要加了。”

“光加税还算是小事,最累民的是大军征发,一路要钱要粮。即令是行军所未经的省份,亦必得协饷,才能保得地方的安靖。”张先生又说,“其实金川一隅之地,形同化外,就让土人在那里胡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何苦劳师远征?明明疥癣之疾,自己要搞成个心腹之患,如今后悔怕嫌迟了。”

是谁后悔呢?周吉人不说,曹雪芹也能想象得到,“莫非庙算虑不及此?”他问。

“庙算是早就顾虑到得不偿失。不过,英主的作为,非常情可度。”周吉人迟疑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要说,“倘非如此,讷亲、张广泗如何得能伏法?傅中堂怎么能封公爵?”

张先生对他的话不甚了解,曹雪芹却一听就明白了,“为了树刑赏之威,打这么一场仗,未免……”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雪芹,我跟你说吧,”周吉人将声音放得极低,“金川的军务,如果不赶快收束,麻烦大得很呢。”他说,“不但民心可虑,军心亦会动摇!”

曹雪芹看他颇有酒意,怕他再说下去还会有触犯时忌的话,所以不敢搭腔。但张先生却不大有这样的惊觉,“要收束怕也很难吧!”他说,“我听西南回来的人说,大金川的头目,是个极狠极难缠的角色,又说,傅中堂不敢班师是怕成了讷亲第二。”

“八旗军心动摇,就是为此。”

“怎么呢?”

这就不但张先生,连曹雪芹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他们沉默不语,周吉人知道是何原因,而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来印证他的看法。

这个最近的例子,便是从去年腊月开始,便在催促傅恒班师,开年以后,更是从年初一起就三令五申。先是大加奖饬,封忠勇公,赏双眼花翎,赏四团龙补庄,并声明:“此外尚有黄金带、宝石帽顶,俟班师抵京,朕遣大阿哥往迎时颁赐。”而越是如此,越使得傅恒自觉功绩不称,尤其是讷亲被诛,更存畏惧,生怕一回京后,皇帝翻脸,重论专征得失,所以必欲扫穴犁庭,方肯赋归。

“现在是要回来了!”周吉人说道,“傅中堂之奏报定期班师,是因为上谕中有这样一句话:‘今唯遵旨迅速还朝,其他概可勿问。倘徘徊不前,将拥重兵于外,欲何为耶?’这不等于质问傅某:你不回来,是不是想造反?试问为人臣者,谁能受得了这句话?”

“真是!”张先生耸耸肩说,“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

“回来是回来,傅中堂手心里可是捏着一把汗。皇上得理不饶人,哪怕死了,都要算老账。像张广泗身已伏法,但他的儿子张极最近又拿交刑部了。”

提到张广泗,因为与平郡王府有关,曹雪芹不由得不关切,“请教,”他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傅恒到达军前,实地了解军情以后,认为张广泗错在想利用投奔小金川的良尔吉与大金川的土司莎罗奔弟兄间的宿怨,以夷制夷,兵不血刃而建大功。这一把如意算盘,全恃一个上谕中称之为“汉奸”的向导王秋而办。却不知王秋首鼠两端,张广泗堕入彀中,受其操纵而无法自拔,只好将错就错,刚愎自用到底,当御前侍卫鄂实奉旨拿问时,张广泗表示:“功成在即,良尔吉、王秋断不可轻动,要杀良尔吉、王秋,非先杀我不可。”此为后来高宗深恶张广泗的由来。

因此,傅恒最明智的一着,便是一反张广泗之所为,逮捕良尔吉,即日枭首军前;王秋与他的两个儿子,一名王者师、一名王者宾,同时被擒,两子伏法,王秋则尚待审问,暂时不死。

一审王秋,当然会牵出张广泗,于是居间负联络之责的张广泗之仆薛二,亦被捕到案,供出张广泗曾向以前小金川土司泽旺及“贼党”良尔吉勒索金银。

其事真假尚不可知,但傅恒据薛二所供,奏报到京后,前三天奉朱笔上谕:“张广泗以封疆大员,身膺军旅重寄,需索内地属员,尚为不可,乃借端诈骗番夷金银、贪污藐法,玷辱班行,贻笑蛮服,莫此为甚!伊既赃私累累,而查出赀产无几,必有巧于隐匿寄顿之处,着将伊子张极等拏交刑部,并伊家人薛二,亦着四川总督策楞锁解来京,军机大臣会同该部严审追究,定拟应得之罪。并传谕各省,将张广泗赀财家产,一体严查,毋得徇纵遗漏。”

听周吉人谈完此案始末,曹雪芹不免为平郡王府及镶红旗几个与张广泗有往来的官员担心。

当然,他人不会明了他的心境,只有仲四看出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芹二爷是不是人不舒服?”

“没有,没有!”曹雪芹由他的话中,意识到自己神情上必是显得意兴阑珊,这未免有亏陪客应尽的义务,因而打点精神,找出话来陪周吉人闲谈,席间颇不寂寞。

欢饮到日色偏西,周吉人告辞而去,临行握着曹雪芹的手,说了他在京中的住址,一再声言,希望再见,情意颇为殷勤。这是他做陪客尽到了职,仲四父子都很高兴,也很感谢。

“芹二爷,”仲四说道,“我知道你要去看几位贵本家,拜个晚年,我叫人套车陪了你去。你可千万别在人家吃饭,我新近得了一坛好酒,敢说王府里都不一定有。这酒有个喝法,不会喝就糟蹋了,我原来有两坛,糟蹋了一坛,才学了个窍门。你拜客回来,我陪你,就咱们哥儿俩。喔,还有句话,你今天就睡在这儿。反正这一回到通州来,你是客,我是主。”

曹雪芹原有最好促膝相谈的话要说,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一个圈子兜下来,天色已暮,再要走一家就非得让人留下来吃饭不可,因而原车转回镖局。

仲四已经预备好了,叫人端来一个装五斤绍兴酒花雕的小坛,日久尘封,花纹已经看不清楚,拿掸子拂去灰尘,才看出泥头上贴着一张黄纸,标明“贡酒”,另有两行字,一行是“十年陈女儿红”,再一行是“雍正元年进”。

“好家伙!”曹雪芹笑道,“这坛酒三十七年了,我得管它叫一声:‘酒兄’。”

“糟蹋了那一坛,比这还久。打开来,里面长了白毛,酒只剩下一大碗,稠得跟糨糊一样,简直没法儿喝。后来有高人指点,说道就叫‘醍醐’。”

由牛乳所制酪之精者,名为“醍醐”,出《涅槃经》,曹雪芹一听有此望文生义的别解,不由得好笑,但亦不想说破,只问:“这样子没法儿喝,要怎么才能喝?”

“要另外拿五斤好酒对。”仲四说道,“上回那一坛,等知道这个窍门,已只剩下一饭碗了,我拿两斤好酒对上,跟一个朋友对分喝,两个人都醉了,睡了一觉,醒过来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说着他叫人另取一坛五斤的花雕,亲自动手,将一旧一新两种酒都倒在磁州出的绿釉瓷缸中,拿木杓子搅和了,取一盏来请曹雪芹尝。

尝一口也没有特异之处,但不能不夸一声:“果然不同。”

“这会儿看不出好,烫热了就知道了。”

一烫上,糟香越发,曹雪芹才领略到它的醇美,三杯下肚,飘飘然地兴致极好,不由得举杯相敬。

“仲四哥,”他说,“咱们可真是缘分。”

“在你是缘分,在我是走了一步运。芹二爷,我现在老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慌,仿佛欠了人什么还不起似的。你读的书多,倒替我琢磨琢磨,是什么讲究。”

“这是好事。”曹雪芹答说,“好人遇到顺境,会觉得老天爷给得太多了,有点儿当不起,仲四哥,你是这么一种感觉不是?”

“一点不错。”

“有这种感觉就好,所谓‘戒慎恐惧’,实在恐惧戒慎。自己觉得福气够大了,就会想着要刻刻小心,多做好事散散福,免得器满易盈,这就是载福之器,散福实在就是积德。”

仲四沉吟了一会,欣然说道:“芹二爷,我懂了。‘散福就是积德’,这句话说得好。好比钱一样,要散出去才会再进来,人人搂住钱不放手,莫非天上会掉下来?”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会我心里舒坦多了。来,芹二爷,咱们干一杯!”

“好。我敬你。”曹雪芹干了酒,提壶为仲四斟满,然后问道,“仲四哥是想捐一个五品同知?”

“是的。”仲四看着曹雪芹,愣了好一会才说,“芹二爷,不知道你会不会笑我,我是觉得能替秋小姐多尽一分心,就多尽一分,我是想替她弄一副像样的诰封。”

“我大姊也知道这一点,她很感激,也很高兴,可是也很不安。”

“喔,为什么?”仲四很注意地问。

“因为,”曹雪芹做出很为难的神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要紧!芹二爷你尽管说。”仲四又说,“说话的人跟听话的人,心境不一样,我觉得不该说,别人觉得我不该不说,这种事我也常遇到的。”

“既然你这么说,就不该说的,我也应该说了。”曹雪芹略顿一下说下去,“震二哥一直想弄个实缺知府,这回你捐官,把他的那颗心又热了起来。仲四哥,我震二哥岂是当地方官的材料?他要那么做,绝不会有好结果,大家怎么样劝他也不听,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个想法说不出口。”

“想来芹二爷你跟秋小姐是琢磨出来了?”仲四问道,“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怎么不能?原就是要跟你来谈的。”

话虽如此,曹雪芹一直没有想出能不让仲四伤感情的措辞,似乎唯一的说法是,仲四捐了五品同知,曹震才想到要加捐为四品知府,这一来仲四心里一定会想,“莫非我生来就该比他低一等?”成了至亲,而且关系只会越来越密,仲四有这个疙瘩在心里,一辈子都会不舒服。因此话到口边,曹雪芹还是不肯说,先是举杯就口,接着装作失手打碎了酒杯,“咣当”一声,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在伺候席面的是仲四的一个远房亲戚,身份不上不下,大家都叫她“陈三姑”,皤然老妪,却很机灵,赶紧说一声:“‘碎碎’平安。”接着,另换上一个酒杯来。

这下真到了图穷而匕首见,再想不出拖延辰光、容他考虑的招数来了!哪知急有急智,居然想出一个极好的说法。

“我震二哥是一把如意算盘。”曹雪芹问,“仲四哥你知道不知道,同知管什么?”

“这,芹二爷,你可把我考住了。”仲四答说,“仿佛听说,同知既是文官,又是武官,真闹不清楚是干什么的。”

“府有同知,直隶州也有,不过叫‘州同’,原来的官称叫作‘同知府军事’‘同知州军事’,意思是跟知府或者知州一同管军事,所以简称同知。到后来便成了专职。”曹雪芹紧接着说,“震二哥的如意算盘是,有你替他管一府的兵马,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当知府。”

话犹未完,仲四连连摇手,“震二爷这把如意算盘,简直成了‘铁算盘’,是算计我仲四的一条老命!”他郑重其事地说,“芹二爷请你务必告诉震二爷,使不得!他如果真要这么办,说不得只好委屈秋小姐了。”

看他那种神情,曹雪芹又好笑,又得意,却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仲四哥,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实说了吧!我也不敢捐什么官了。”

“那倒不必!”

“对!”仲四立即接口,他是会过意来了,“我另外捐个震二爷用我不上的官。”

“只怕你不捐同知,他也就不捐知府了。”曹雪芹特意宕开一笔,“咱们慢慢儿从长计议。”

“是!从长计议。最要紧的是听听秋小姐的意思,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还有,”仲四紧接着说,“看房子的事,请芹二爷帮着留意。”

“好,好!我跟她说。”

“芹二爷,”仲四一脸的恳切,“房子大小好坏,都请秋小姐拿主意,不过,我有一点儿心愿,请你跟秋小姐提一提,想来也应该是她乐意听的。”

不说他自己的心愿,却先顾虑到秋澄是否乐意去听,这一点让曹雪芹深为感动,也深为秋澄高兴,当下一迭连声地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仲四哥你说吧!”

“我在想,房子最好能在府上近处,好让我常常给太太去请安。”仲四紧接着说,“这是一个礼数,还不就是那么句话,太太也未必每一回都能见我,就见了,我也不配陪太太聊闲天。芹二爷,你说,我这话很老实吧?”

“是、是!多承抬爱,感激之至。”

“芹二爷,你这是跟我说客气话了!要老是这么在礼数上一点儿都错不得,我就不敢跟芹二爷亲近了。芹二爷我说我心里的话吧,房子想买在府上近处,就为的是想跟芹二爷你多亲近。”仲四紧接着说,“不是我多喝了几杯酒说酒话,我对震二爷是佩服、是敬重,要说交朋友,芹二爷你如果不以为我是高攀,我倒是真愿意跟你常常来往。”

这番话在曹雪芹的方寸之间,就不是“感动”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将早已藏之心中想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仲四哥,你如果拿我当朋友,你就叫我雪芹。别再二爷、三爷的,光听这个称呼,就近乎不起来。”

“好!”仲四举杯一饮而尽,“雪芹,咱们就这么说了。”

“那才是!”曹雪芹也干了一杯,随手提起酒壶为仲四满斟。

就在这时候,仲硕甫出现了,老远地便赔着笑说:“芹二爷……”

“不!”仲四打断他的话,“该换个称呼。”

蓦地里夹杂这么一句话,仲硕甫不免茫惑,站住脚在那里想:该换个什么称呼才合适?

“你该叫二舅,而且得磕头。”

一听这话,仲硕甫又惊又喜,他也知道老父即将续弦,也听说曹家为抬高秋澄的身份,认了她做女儿。但究竟如何,却难以打听。如今听父亲这么充满信心地说话,知道好事已谐,秋澄改为曹姓,亦已证实。

当下,仲硕甫撩起狐皮袍子,双膝着地,口中说道:“芹二舅,今儿可怠慢你了。”

曹雪芹急忙离座,一面作揖还礼,一面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坐下来一起喝酒。”

“芹二舅这么说,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是。”

于是陈三姑又添了一副杯筷来,仲硕甫坐在下首相陪,见他的那只酒杯是深口宽杯,曹雪芹便即说道:“二世兄的酒量一定极好,中午藏了量,这会儿得好好喝一喝。可惜我的酒已经多了,无法奉陪。”

“不敢,不敢!”说着,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酒干了,照一照杯说,“芹二……芹二舅请。”

这个称呼头一回没有注意,此刻听入耳中,曹雪芹颇有异样的感觉,欣然举杯说道:“真没有想到,我会成了舅舅。”

“这是喜从天降,芹二舅,我再敬你一杯。”

“慢点喝!”仲四颇不以爱子的豪饮为然,“陪你二舅喝酒的日子,长着呐!”

“是!”仲硕甫答应着,“刚才周主事跟我说,很佩服芹二舅真才实学,他结了个诗社,很想请芹二舅加入,让我探探你老的意思。”

曹雪芹心想,周吉人的诗社,必都是些京宦,而且至少也是个举人,自己一无功名、二无职衔,一个白丁夹在里面,即令他人不以“异类”相视,自己也会觉得格格不入,因而不想参加。

“请你替我谢谢周主事。我的诗,功夫还浅得很,等我做得像样了,再来入社。不过,”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说,“我倒很想交一交周主事,他哪天有空,我约他到舍间来叙一叙。”

“是了,我来约。”仲硕甫说,“也就是这半个月还有点儿空,待后,兵部就要大忙特忙了。”

“怎么呢?”曹雪芹问,“忙什么?”

“傅中堂班师回来……”

“喔,”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傅中堂班师已经有确期了?”

“是的,已经从四川起程了。他这一班师回京,兵部上上下下都得忙,有的是越忙越好;有的白忙一场不算,还得受气。”

“那必是些骄兵悍将,争功诿过。”

“一点都不错。芹二舅对官场的那一套,很内行。”

“芹二舅哪样不内行?”仲四说道,“读通了书的,学问大得很呢!要不然,怎么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我可不是秀才。”曹雪芹笑着说。

仲四真个人情练达到了世事洞明的程度,一听曹雪芹的语气,便知他鄙薄秀才,然则自己是失言了,所以接口又说:“芹二舅是不愿意去考,如果肯到那间鸽子笼大的屋子里去吃几天的苦,老早就是翰林了。”

“是啊!”仲硕甫关心而困惑地问,“芹二舅,你为什么一直不去考?凭你的才学,还有个不两榜及第的?”

曹雪芹以前最怕人家问他这话。如说消闲惯了,视做官当差为苦差事,不免有人讥笑他矫情,不过,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容易回答了。

“快要去考了。”

一听这话,仲四大为兴奋,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自然是明年。明年庚午,大比之年。”仲硕甫转脸问曹雪芹,“不过,芹二舅,你今年得进学吧?”

“什么叫‘进学’?”仲四插嘴问说。

“进学就是中秀才。”仲硕甫答说,“中了秀才方能去考举人。”

“进学这一关我就不过了。”曹雪芹说道,“我打算捐一个监生,直接下场。”

“是,是!”仲硕甫深深点头,“不过花几两银子,省事多了。”

“捐监生”一事,仲四倒知道,他的朋友之中,就很有人花钱捐个监生,算是衣冠中人,以便在应酬场合得与缙绅先生平起平坐,当下吩咐仲硕甫:“这件事你替你芹二舅去跑跑腿。”

“是。”仲硕甫说,“请芹二舅几时写个三代履历给我。”

“好,好!”曹雪芹随口答应着。

03

第二天下午,曹雪芹回京,进了城直接去看锦儿,因为曹震在家,就不便多说什么。问起通州之行,曹雪芹说是原要去给本家拜年,顺便去看了仲四。

“还见了他家的老二仲硕甫,正好请他的上司吃饭,我还做了一回陪客。”曹雪芹看一看锦儿又说,“晚上又留我喝酒,开了一坛比我年纪还大的花雕,喝得很痛快,谈得也很痛快。”

这“痛快”二字,是暗示已经谈妥了,锦儿却有些不大放心:“你们不是说的醉话吧?”她问。

“醉是醉了,不过不是醉话。”

“你自己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曹雪芹说,“没有喝痛快以前,就谈得很痛快了。”

锦儿放心了,曹震却问:“你们谈些什么?”

“谈我赴考的事。”曹雪芹说,“震二哥,捐监生的事,你不必劳神了,有仲硕甫替我去办。”

“仲四跟你谈了他捐官的事没有?”

“谈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想捐个同知,后来又变卦了。”

“为什么?”锦儿插嘴问说,“怎么变法?”

“我跟他说,震二哥打算加捐一个知府,还想弄个实缺干。他如果捐了同知,正好替震二哥去管兵马。你们猜,他怎么着?”

“不知道。”锦儿催促着,“你快说吧!”

“他吓坏了!说那一来非把老命送掉不可。”

“你不该跟他说这些话的!”曹震说道,“他一个买卖人,没有做过官,听说同知管兵马,自然吓坏了。”

“后来呢?”锦儿问道,“他不捐同知,预备捐什么呢?”

“这得问秋澄。他表示秋澄怎么说,怎么好。不过……”曹雪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锦儿问道,“你索性把话说清楚了。”

“他的意思是捐什么官都可以,不过要避免跟知府有关联。”

“怎么?”曹震有些不悦,“他是存心要躲着我?”

“不是这意思。他是只想为秋澄弄一副诰封,并不想捐官,到时候你真的要请他帮忙,他要推辞呢,面子上说不过去;倘或答应下来,又怕才具不胜,坏你的事。”曹雪芹又说,“看起来纯然是一番为人着想的善意。”

“这也还罢了。”曹震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过有那么一个想法,捐不捐还在两可之间,仲四也未免看得太认真了。”

“那么,震二哥,你到底捐不捐知府?”

这是替锦儿把她心里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她自然关心,同时暗地里在想阻拦的法子。曹震却完全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转眼看着她问道:“你大概很想过一过掌印夫人的瘾吧?”

锦儿为之啼笑皆非,想一想答说:“我可没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本事。”

“掌印要什么本事?”

“怎么不要。”锦儿抬眼说道,“雪芹,你把那回跟我们讲过的,县丞护印的故事说一说。”

据说有一县的县丞跟县官不和,县丞设计陷害县官,把大印给盗走了,县官要用印,打开印盒一看,里面只有一块石头,当时大惊失色,要下令查缉。县官太太才智过人,当即拦住他说:“别张扬!一张扬,印就丢定了,丢了印就得丢官。”

县官便问:“何以见得一张扬,印就丢定了?”

“这明明是县丞玩的把戏,也许用意只是警告你,教你知道他的厉害。过几天仍旧会把印悄悄儿送回来,不就没事了?你要一张扬,事成僵局,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印往井里一丢,你哪儿找去?”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丢了印我寝食不安,能静得下心来等他完璧归赵吗?”

县官太太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有个法子,教他乖乖把你的印,双手奉上。”接着,她悄悄儿嘱咐了一番话,县官心领神会,如计而行。

第二天适逢三、八“放告”之期,县官正在坐堂问案时,有个差役气急败坏地,飞奔上堂,大声说道:“大老爷,大事不好!‘老胡瓜’带人由西门外攻来了。”

“老胡瓜”是有名的悍匪,县官急急问道:“有多少人?”

“二三十名。”

“二三十名还不要紧,不必关城,等我带乡团出西门,给他来个迎头痛击。”说着,县官下令召集乡团,并又吩咐:“快请二老爷。”

“二老爷”便是县丞,等将他请了来,县官已捧着红布包裹的印盒站在那里立等了。

“‘老胡瓜’由西外门攻过来了。兄弟带队出城捕盗,请老兄护印。”接着,不由县丞分说,将印盒往他手里一塞,急步上马,扬鞭而去。

这自然是一场虚惊,根本就没有“老胡瓜”攻城这回事,县丞知道人家棋高一着,回来接印时一定会打开印盒来看,里面如果没有印,实时就会翻脸,只好私下将原印归盒。县官一回衙门,果如所料,打开印盒一看大印无恙,笑着说了一句:“掌印真非太太不可!”

曹雪芹不徐不疾地讲完,由于故事本身颇为动人,所以曹震也听得很入神,听完了,自语似的说:“对了!知府是地方官,守土有责,应该要亲自带兵打强盗。”

锦儿接口说道:“你也知道了吧!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容易做的官!如果你遇见那么一位厉害的‘二老爷’,我可没有那位知府太太的本事。”

“真的,做地方官要碰运气。”曹雪芹也说,“有一回我去滦州,正赶上皇上谒东陵,永平知府因为连天大雨,跸道修好了,让雨水冲坏,一连两次,上面王公大臣坐催;下面民怨沸腾,夫子征不起来,急得要上吊。从那一回起,我就再也不想做官了。”

“你听听!何苦好好的京官不做,想去当什么知府!连仲老四那样的人都不敢带兵马,你行吗?”

听他们叔嫂俩一搭一档在鼓吹,曹震实在有些烦了,“好了,好了!”他乱摇着手说,“我也不过那么一句话,你们就拿鸡毛当令箭了!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好吧!”锦儿还是要说,“我宁愿你骂我废话,不愿意你去干傻事。”

“锦儿姐!你别说了。震二哥自然胸中有丘壑,不会自己找麻烦。”

“我想也不会。”锦儿对曹雪芹说,“你吃完了饭,早点回去吧!太太惦着呢。”

“我也不吃饭了。”

说着,曹雪芹起身要走,但为曹震留了下来,因为他还有事要跟曹雪芹谈。

“有件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干?来爷爷八十大庆,打算好好热闹一下,内务府打算公送一篇寿序,来爷爷不乐意,他说:‘人家翰林看不起咱们内务府,请他们做寿序,看起来是篇富丽堂皇的四六,暗底下用些深奥的典故,贬得人一文不值。你们有那个花钱找人来骂的瘾,我可不领情。’为此,大伙儿都觉得为难,来爷爷新升了保和殿大学士,寿辰那天还少得了寿序?独缺咱们内务府那一篇多没有面子!”

锦儿趁他一口气说下来,暂息缓气的当儿,插嘴问道:“你是打算请雪芹来做?”

“是啊!”

“给多少润笔?”

“二百两。”

“起码也得五百两。大家公份,又不是你一个出,何苦放着大水不洗船?”

“可是——”

“你别说了!”锦儿大包大揽,有些蛮不讲理似的,“我替你们哥儿俩说合,雪芹不肯写,问我,你要不拿五百两银子过来,雪芹也问我。”

“其实——”

锦儿鲁莽地阻止曹雪芹:“‘亲兄弟,明算账’,上回内务府送傅中堂老太太的寿序,请翰林做的,润笔一千两,咱们已经减半收了,不能再委屈。”

说完,大马金刀地将双手往桌上一按,做出那种愿与不愿一句话,毫无通融余地,兼含着不怕你不点头的那种拿稳了的神情。

曹震却沉着得很,先喝口酒方始抬起头来问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就是这个样。”

“我的话还没有完。”

“还有什么?”

“后天就得要。”

不想还有这么一个条件!锦儿气往上冲,“你刚才怎么不说?”她问。

“也得容我有说话的工夫啊!叽叽呱呱尽听你一个在嚷嚷,我连插句嘴的余地都没有。而且,现在说也不晚。”说完,曹震还阴恻恻地一笑。

这一笑更让锦儿火大,“也不知道多早晚学的这副阴世鬼的德行!”她知道曹雪芹做文章要看兴致,尤其是这种应酬文章,限时交卷,绝不可能,恨恨地说道:“有规矩的,立等不应,你给一千两也不能写。”

“那可是你不肯写,不是雪芹不肯。”曹震又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这个脾气,趁早改一改吧!”

这句话将锦儿这一两年来变本加厉、好强争胜脾气又触动了,心里实在不服这口气,当时站起身来,向曹雪芹招一招手,自己先走到远处等着。

“你能不能替我争口气?”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由得沉吟了,想了一下说:“你何必跟震二哥争闲气。”

这话又不中听了,锦儿挥着手说:“你别管!你只跟我说一句好了。”

曹雪芹想象得到,如说“不行”,不知道她会如何失望。当下咬着牙说:“行!我拼他一拼。”

“对!到时候要拼就得拼。”当下得意扬扬地重回原处,向曹震说道,“你别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不过,我先问你,你懂规矩不懂?”

“什么规矩?”

“限时加倍,内务府得给一千两银子。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锦儿又说,“你们的钱来得容易,也分几个给雪芹花花。”

曹震心知锦儿是激励曹雪芹发愤之意,反正便宜不落外方,而且这年要为秋澄办喜事,出项要比往年多,也该助以一臂之力。内务府方面,可能争到四百两,自己再贴上六百两就是。

主意打定了,话却不能不说,“如果不是你最后一句话,我就不能给这个数。”他说,“雪芹的笔下虽不错,不过一篇寿序值不值一千两,犹待斟酌。”

“本来是给多了。”曹雪芹笑道,“锦儿姐拿鸭子上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弄出来呢!”

“你别说泄气的话!”锦儿微带呵斥地,“今儿回去好好歇一宵,明儿动手,两天一夜的工夫,还弄不出一篇文章来,你将来可怎么下场?”

“这说得倒也是。”曹震接口,“你索性按照场规试一试。”

“场规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

“你有心下场,就得稍为熟悉熟悉场规。三场以第一场为重,考四书文,限定六百五十字。第一天点名进场,当天半夜里发题纸,快手第二天下午就脱稿了。第三天辰巳之间‘放头牌’。”曹震又说,“明天算第一天,你到第三天上午交卷好了。”

“那就是大后天上午交卷,比我说的又多了一夜。”

他们夫妇俩都是为他打算,但都像是唯恐他不能如期交卷似的,曹雪芹倒有些不服气,平静地答说:“我仍旧后天下午交好了。”接着站起身来,“我早点回去,筹划筹划,该怎么写。”

“慢点!”曹震到卧室中转了一转,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来爷爷一生的事迹,你带回去看。”

曹雪芹接纸在手,回家先到马夫人那里请安,略略说了通州本家的情况,秋澄问说:“桐生回来说,你在震二爷那里,想来吃过饭了?”

“吃过了。”

“谈了些什么?”

“锦儿姐替我揽了个差使。”接着,曹雪芹将为来保做寿序的事说了一遍。

“你锦儿姐还真照顾你。”马夫人说道,“这一千两银子,别到琉璃厂胡花了。”

“我看中一个恽南田的册页,二百两银子就够了,多的归公账。”

“好!”马夫人问道,“这篇寿序,你预备怎么写?”

“还得看了‘节略’再说。”

“我教你一个诀门。”马夫人说,“如今的来爷爷,就仿佛当年你爷爷那样,都是从皇上小的时候就伺候起的,皇上小的时候,每每是来爷爷抱他。”

“啊,啊!”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太太这一指点,我就容易下手了。”

原来来保本身是内务府包衣,且与曹家同属于正白旗,康熙末年由库使擢升为侍卫;由于对当今皇帝幼年有携抱护持之功,所以抬入满洲正白旗,且赐姓喜塔腊氏。曹家自曹寅开始,便跟他很熟,生平事迹,不须看曹震带回来的节略,曹雪芹亦大致了然,此刻听马夫人谈起好些外间所不知的轶闻,更不愁无铺叙的材料。

因此,曹雪芹一回梦陶轩,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边想边写,将来保的出处大概写完,预备加上几段能表现其人性情长处的故事,便可收束了。

来保善于相马,亦精于骑射,他的儿子成麟,控马的功夫,更是无出其右。有一回皇帝因金川军事失利,迁怒在前线调度粮秣的户部尚书舒赫德,封刀命侍卫立斩于军前,大家都知道舒赫德并无过失,但没有人敢犯颜直谏,唯独来保从容陈奏,能回天意。只是皇帝虽愿收回成命,无奈侍卫已走得远了,无法追及,于是来保建议派成麟另赍一道赦舒赫德的朱谕,星夜急驰,竟早于钦命侍卫三天,到达军前,及时救了舒赫德。

这一段故事本身颇为动人,曹雪芹又写得笔酣墨饱,淋漓尽致,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正在得意之际,听得有人叩门,看一看自鸣钟已是子末丑初,料想如此深夜,必是杏香来嘘寒问饥,所以开得门去,双手便是一抱,凑上脸去想亲一下,方知错了。

“怎么是你!”曹雪芹急忙将手松开,笑着赔礼,“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当是杏香,你怎么这时候还来?”

“我早来了,跟杏香在聊天。”秋澄问说,“什么得意文章?念得如此起劲?”

“喔,”曹雪芹让开一步,“请进来坐。来爷爷那篇寿序,三分天下有其二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等你脱稿了一起看。”秋澄从从容容坐了下来说,“这会儿看了,也许有意见,说了,搅乱你的文思;不说,我在心里憋得慌,不如不看。”

“也好!今晚上我熬个通宵,把它赶出来。”

“不管熬不熬夜,都该吃点儿东西了。”秋澄又说,“杏香在小厨房里,我是特为来问一声,消夜在哪儿吃?我看开到这里来好了。”

“这里好,这里好!”

“那,我去告诉杏香。”

“不用!”杏香在门外应声,“我已经端了来了。”

掀开门帘,杏香带着提了食盒的丫头,铺设停当,曹雪芹坐下来说:“今晚上不能喝酒,一喝了酒就有睡意,熬不成夜。”

“难得!”杏香笑道,“看来是要走运了。”

三个人喝着粥,都没有话。曹雪芹是心思在寿序上,秋澄想说什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杏香看在眼里,便即问道:“你跟我干爹还谈了些什么?”

“喔!”心神不属的曹雪芹,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杏香要再说一遍,但为秋澄所阻,“算了,算了!”她说,“咱们吃完了粥,走吧!别扰乱了他的文思。”

“你,”杏香问说,“真的要熬夜?”

“我想一鼓作气弄完了它。”曹雪芹答说,“锦儿姐好强,生怕我做不出来似的。我不能让她在震二哥面前输了这口气。”

秋澄与杏香对看了一眼,眼中示意,彼此的感想是相同的,对付曹雪芹,锦儿最有办法。

“你后半夜要什么不要?”杏香问说。

“就要一壶好茶。”

04

终于脱稿了。曹雪芹从头细看了一遍,自觉大致还过得去,但文字不免粗糙,好在有的是工夫,等睡一觉起来,修改完了,明天下午便可交卷了。

看自鸣钟,因为忘了上弦已经停摆。冬天“寅卯不通光”,但隔着围墙,听得胡同里辘辘地车走雷声,山东大汉送水的水车已经上街,估计也快天亮了。

熬夜的人在这阴阳交替的破晓时分,睡意最浓,书房间壁的套房里,特设一张小床,已由杏香为他叠好了被,被窝还有个汤婆子,于是连灯都顾不得熄,便自解衣上床。朦胧中听得外屋有人在说话。

“你好强,他也好强。大概整一宵没有睡,这不就是寿序稿子?我看看,啊,杀青了。”

“真难为他!不过,也只有我才能治他的懒病。”

原来是锦儿来了,跟秋澄在说话,曹雪芹双眼虽还涩倦,却在床上睡不住了,“锦儿姐,你怎么来了?”他高声问说。

“啊!把你吵醒了。”锦儿在外屋答说,“还早,你再睡一会。”

“我不睡了。”曹雪芹下了床,一面披衣,一面问道:“这会儿多早晚了?”

“巳末午初。”

“好!起来正好吃饭。”

于是锦儿与秋澄都退了出去,接着便是杏香来服侍他漱洗,曹雪芹已把寿序之事暂且抛开,心里自然而然想到了通州之行的结果,同时也想到锦儿此来,绝不是为了想知道他的寿序写了多少,而是为捐官的事要跟秋澄来谈。

转念至此,有些不安,怕锦儿措辞不当,容易发生误会,便即问说:“锦儿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她跟秋澄谈了些什么?”

“没有谈什么。”杏香答说,“不过倒是有句话,她跟秋姑说,我回头要跟你谈一件事。”

“只怕此刻就在谈了,”曹雪芹急急说道,“你赶快去,把锦儿姐请了来,让她一个人来。”

杏香有些为难地问:“这可怎么说啊?”

想想也是,如果秋澄跟着一起来,杏香总不能截住她,当下说道:“你想法子别让她们在一起。”

“为什么?”

“嗐!你别多问了,行不行?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只有把秋姑调开。”

“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调虎离山就行了。”

杏香点点头,匆匆而去,托词头痛,请秋澄为她到马夫人那里去找药,不道锦儿也要去看马夫人,这一下杏香只好随便找个理由硬留她了。

“等等!锦二奶奶,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看。”

“什么东西?”

等秋澄走远了,杏香方低声说道:“芹二爷有话要跟你说,你请到他书房去吧!”

“不用了!”是曹雪芹在外面应声,进门便问,“秋澄呢?”

“替我到太太那里找治头痛的药去了。”杏香又说,“你们有话就快说吧!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曹雪芹点点头问锦儿:“捐官的事,你打算怎么跟秋澄说?”

“怎么?”锦儿颇感意外,“你昨儿回来,没有跟她提?”

“没有。”曹雪芹说,“咱们得想个很婉转的说法,不然她心里会很不舒服。”

锦儿不作声,静静地想了一会说:“咱们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她不会肯老实的。一定是: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

“如果她这么说,我就有话了。仲四捐官,原就是为了她的诰封,怎么能说是人家的事。”

“她依旧不开口呢?”

“那就……那就咱们替她做主。”

“这也未尝不可。”曹雪芹说,“要这么办的话,根本就不必跟她谈,咱们想好了,跟她说一声,她一定不置可否,咱们就作为她的意思,跟仲四去说。反正他们一时还不会谈这件事,中间有人架弄,一时也不会拆穿。”

“就拆穿了也不要紧,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

“对,对!咱们就这么说了。”

他们说停当了,秋澄也回来了,为杏香取来一包头痛药膏。杏香原是托词,但不能不贴,装模作样地瞒住了秋澄,一起吃了午饭,曹雪芹与锦儿一起到马夫人那里问安,少不得谈到寿序的事,锦儿当然很高兴地夸赞曹雪芹。

“真不容易!”她说,“一夜工夫就做成了。只要这么发愤,何愁举人不到手?”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笑道,“不是你逼着他,他也不能这么发狠。进了考场,未见得就会这么快。”

“太太这话正说反了。”锦儿说道,“考场里的号子,站起来挺不直腰,睡下来伸不直腿。听人说,头一天还好,第二天那气味简直不能闻了。雪芹受不得那个罪,自然逼得他早早交卷,好趁早出场。雪芹,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啊!我已经打算受这么一回罪了。”

“一回可不止。明年乡试中了,后年春天会试,中了进士殿试,说不定中个状元回来。”

“你别老赶了!”曹雪芹说,“咱们旗人就从没有中状元的。”

“翰林呢?”

“那得大卷子写得好,才有希望。”

“那你就练字吧!说实在的,只要你中了进士,就什么都不必愁了。”锦儿又说,“那天跟震二爷聊闲天,他说:只要雪芹中了进士,不用他开口,内务府就会替谋缺,或者户部、或者工部,当个现成主事,不必上衙门自然会有人送礼上门,那时候由着你的性儿去当名士。”

曹雪芹不作声,马夫人却开口了,“人家的礼也不是白送的。”她说,“俗语说得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什么请款、报销的公事来拜托帮忙,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那也好办。”锦儿接口,“能帮就帮,不能帮只好说声对不起。送不送礼在人,帮不帮忙在己。那时候震二爷自然会给雪芹指点利害,只要雪芹自己耳根子别太软就行了。”

“他就是耳根子软。”马夫人正色告诫爱子,“你这脾气可真得改一改。”

谈到这里,曹雪芹起身回梦陶轩,一面喝茶,一面取出寿序的稿子来细看,正在聚精会神地斟酌时,听得门上轻叩,转眼看时,是秋澄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怕扰乱你的文思。”秋澄问说,“快脱稿了?”

“快了。”

“要誊清吧!”

“当然。”

“我来帮你的忙,怎么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曹雪芹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我这位子让你。”

“我在这张半桌上写好了。”

“不,不!那里光线不好,也不舒服,写正楷非得有个好座位不可。”接着又说,“我的纸一直舍不得用,今天可要开张了。”

说着,从黄杨木的书橱中,取出来一盒宣纸笺,是在琉璃厂定制的,水印的格子,底版上印着极淡的花纹,细看才能分辨,是用恽南田的花卉,刻板套印。最后印着“梦陶轩吟笺”五字。

“印得真不错。”秋澄说道,“不过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品,你什么都大方,唯独这几张信纸当宝似的,小气得要命。”

“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品,可是用一张少一张,自然就小气了。”

“用完了不会再印?怎么说用一张少一张?”

“制这笺纸的老刘,外号‘扭不转’,脾气很倔,就跟我投缘,有一回刻了一副板,我说好他就替我印了一百张。见了的都夸奖,我有个朋友,在王府当差,跑了去找老刘,不知道怎么把话碰僵了,愣是不给印,我那朋友拿出王府的势力压人,更坏,老刘当场把板劈了两块。”

曹雪芹又说:“这一百张笺纸就跟古书的孤本一样,我怎么不拿它当宝?”

“你就是能跟怪人交朋友。”秋澄笑道,“听你这一说,都吓得我不敢动笔了。”

“为什么?”

“怕写坏了,糟蹋你的宝贝。”

“你是例外,尽管糟蹋,写坏九十九张,还剩下一张,那就真的是海内孤本了。”

秋澄说的是真心话,此刻听他这样说法,心情放宽来,纸好、笔墨也凑手,自觉比平常练字时写得好,兴致就越发高了。

在另一面改稿子的曹雪芹很快地完事了,拿了剩下的两张稿纸走过来说:“你先看一遍,有不清楚的地方问我。”

“好!你搁在那儿。”

“你先看。”曹雪芹说,“看完了我去太太那儿,陪锦儿姐聊聊天,你一个人安安心心写好了。”

“你别去!”

曹雪芹颇感意外,顺口就问:“为什么?”

“太太快歇午觉了。”

“太太歇午觉,我跟锦儿姊回来好了。”话一出口,心里想到:秋澄的话不错,到了马夫人歇午觉的时候,何以锦儿还在那里?那就一定是马夫人留着她谈什么事。

但能让马夫人一破每日必行的例课,不睡午觉跟锦儿谈事,那么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一定也有趣,谈来可以忘倦。这又是一件什么事?曹雪芹坐在那里怔怔地思索了一会,突然省悟,谈的是办喜事。

怪不得秋澄躲开,而且不愿他去!这样想着,脚痒心更痒,有些坐立不安了。

秋澄看在眼中,意有未忍,便说一句:“你要去,就去吧!”

听这话,似乎那面所谈的事,又跟她无关,略想一想,做一试探,“不忙!”他说,“我等你抄完了,一起走。”

“我不去。”

这下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不错,“为什么不去?”他故意问道,“是不是听了害臊?”

秋澄不答,只板起了脸。曹雪芹哈哈大笑,退出房门,急步飞奔,不道得意忘形,一出去就滑了一下,踉踉跄跄收不住脚,顺手抄住廊上的高脚花盆架,只听“吧嗒”一声,一盆蜡梅砸在地上,人也摔了一跤。

“怎么啦?”

秋澄赶紧出来探望,又有个小丫头将曹雪芹扶了起来。幸好,除了右手揿在花盆泥上,弄脏了手以外,别无伤处。

“地上滑,走得急,摔倒了,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曹雪芹关照,“快打水来,让我洗手。”

“报应!”秋澄只说了这一句,扶起花盆架,随即又回屋子里去誊稿。

05

曹雪芹猜得丝毫无误,马夫人院子里、走廊上聚了好些丫头、老妈子,在听屋子里谈为秋澄办喜事的细节。

原来承平岁月,饱食终日,在家总得想些有趣的事来消磨辰光,男人的花样比较多,厌了还可以出去走走;闺阁之中,不过有限的几样消遣,刺绣女红、讲究烹饪以外,无非聊聊天、斗斗牌,识字的还好,不识字的有时长日无聊,便只有到黑甜乡中去讨生活,这种日子安闲是安闲了,但也很容易令人厌烦。

因此,家中如果有什么喜庆,便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已的大事,一谈起来,总是兴味盎然,细枝末节,顾虑周详。这天是锦儿谈起来的,先还比较含蓄,及至杏香一来,她可以代表她“干爹”提出意见,这敞开来一谈,使得在后房的秋澄坐不住了,才遁到了曹雪芹那里。

“怎么?”锦儿问道,“文章改好了?”

“改好了,秋澄替我在抄呢!”

“你也该陪陪她。”杏香说道,“丢她一个人在那里,说不过去吧。”

“那可没法子,我不能不来听听。”

“你要听什么?”

“你们不是在谈办喜事吗?”曹雪芹说,“为赶了来,还摔了个觔斗。”

等曹雪芹将秋澄不愿他来的情形,形容了一遍,大家都觉得好笑。可是,曹雪芹还是没有赶上听她们谈这件有趣的事,因为马夫人要歇午觉,而且窗外关心这桩喜事的人太多,有些话也不便深谈。再有一个理由,便是杏香认为不该将秋澄一个人丢在梦陶轩,所以从马夫人那里辞了出来,去看秋澄。

秋澄已经将稿子抄好了,正找了一张粉红宣纸在装封面,一见大家到来,平静地问:“太太歇下了?”

“是啊!”锦儿答说,“太太的瞌睡虫把我们撵回来了。”

“你仔细看看,”秋澄将装订好的寿序稿递给曹雪芹,“看看有错字没有?一千两银子的润笔,可不能有半点儿马虎。”

“对!”杏香说道,“咱们上那面坐吧,让他静下心来细看。”

等她们一走,曹雪芹坐在他原本的位子上细心校阅,发现有个字是笔误,便找一张纸预备裁一条下来“加签”,随手一翻,发现了一首诗,是秋澄的笔迹:“黄叶辞枝去,青山入梦遥;柳丝同白发,明日两飘萧。”诗下注着题目:“偶成”。

是刚才写的吗?曹雪芹在心里问,吟哦了几遍,认为不是刚才所写,亦必是近作,因为起句“黄叶”是自况,“辞枝”便是出阁,这是近事,所以不可能是旧作。

但“青山”又做何解?写下来没有带走,是忘掉了呢?还是特意留给他看的,凡此在曹雪芹都是极感兴味的事。

于是他看完了稿子,将错字在签条上注明,夹入稿中,然后带着秋澄的诗稿去找她。

锦儿跟秋澄在他卧室对面那一间起坐之处喝茶闲话,曹雪芹进门向秋澄说道:“只有一个字笔误,请你改一改。”

秋澄接到手中,锦儿便并头细看,看到第二页说道:“抄得这么整齐,拿笔改一个字,就像雪白的皮肤上有个疤,太可惜了,能不能不改?”

“这个字关系出入很大,非改不可。”曹雪芹说,“反正是稿子,拿了去人家还是会有改动。”

“人家改是人家的事,反正我交了出去,就像……”锦儿笑道,“就像嫁女儿一样,上花轿的时候是完璧,一进洞房是另一回事。”

这个譬喻明明是拿秋澄开玩笑,她脸虽微红,佯作不闻,管自己低着头只看那张签条。

就这时杏香送了两笼蒸食来当点心,一见锦儿与曹雪芹相视发出诡秘的微笑,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事好笑?”

“错了一个字,锦儿姊……”

“有了!”秋澄突然发话,声音提高了,显然是要打断曹雪芹的话,“挖补一个字好了。”

“不错,不错!”锦儿高兴地说道,“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着?”

“那得到书房里去。”杏香说道,“家伙都在那儿。”

“不必!你去一趟,把家伙取来,顺便带一张纸。”

所谓“家伙”便是挖补用的象牙小刀等物,锦儿看着曹雪芹细心将错字刮去,另外补上一小块纸,压紧磨平,然后由秋澄调好了墨色,在原处改写一个字,遽然一看,天衣无缝。

“这是个好兆头。”锦儿说道,“殿试卷子才要挖补。雪芹,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你一定都中,接下来殿试。”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只将稿子交了过去说:“我可交卷了!你收好。”

“好!费心、费心。润笔三日之内奉上。”

“不忙!”曹雪芹说,“我跟太太回过了,我只要二百两银子买画,等我看好了,把画送到你那里,你再给钱。其余的,一时大概也不用,存在你那儿好了。”

“太太已经跟我说了。赶明儿个我先兑二百两银子送来。”锦儿又说,“古董鬼见钱眼开,你拿现银买现货,可以杀他的价。”

“锦儿姐可是越来越精明了。”曹雪芹将那张诗稿拿了出来,“大姊,这是你……”

一语未完,秋澄省悟,一把将诗稿夺了过去说:“瞎写的。”

“写的什么?”锦儿将手一伸,“我看看。”

秋澄无奈,将诗稿交了出去,曹雪芹便说:“我想僭易一字,‘黄叶’之黄,改为红字,如何?”

“不通!”秋澄答说,“从没有听说红叶会掉的。照你所说,‘扫红’不是扫落花,是扫落叶了。”

“果然不通。”曹雪芹笑道,“我没有想到红叶不落。”

“我也觉得黄字不好。”锦儿插嘴,“不过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好,反正这个字要改。”

“不如改桐叶。”曹雪芹又问,“‘青山’何指?”

“不就是‘蒋山青’吗?”

“啊,啊!原来你是想到南京了!怪不得说‘入梦遥’。然则‘柳丝’自然是‘白门柳’了。”

“当然。”

“你们这一谈,我也懂了。”锦儿说道,“你必是出阁之前,想念老太太,连带想到咱们在南京老家的日子。不过怎么说‘明日’呢?又不是伍子胥过昭关,哪里一夜工夫就白了头发。”

“锦儿姐,你别把字眼看死了,‘明日’是指将来,不是真的隔了一夜。”

“那还差不多。”

秋澄倒是想说,这“明日”无非转眼之间之意。想一想,如此解释,未免过于萧瑟,扫了大家的兴致,所以把话又咽了回去。

“雪芹,”锦儿忽发奇想,“你能不能把秋澄的这首诗画成画?”

“那怎么行?”杏香脱口说道,“莫非画个白头发的老婆子?从没有那样的画。”

“其实也无所谓。”秋澄很坦然地说,“人总是要老的。”

“可是画出来好看不好看呢?”

“那就得看画的人的本事了。”锦儿接着杏香的话说。

她的话大有考一考人的意味,曹雪芹不免跃跃欲试,一转念间浮起一个新的念头,不假思索地答说:“好!我画。反正画诗意,你们不必问我怎么画。”

“那当然。”锦儿怂恿着说,“你快画出来看。”

“我回头就动手,不过有句话先要说明白,什么人也不能来看,让我一个人关起房门来画。”

“我呢?”杏香问说,“我真想看看你怎么能在画上画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

“对不起,你也不能例外。”曹雪芹说,“你替我把画桌弄清楚,沏一壶好茶,你就陪锦儿姐上太太那儿去玩,到吃晚饭的时候,画就有了。”

杏香照他的话做,都弄妥当了,邀锦儿、秋澄一起上马夫人那里;临行时还关照丫头:“把院子的门关上,别教人去打扰芹二爷。”

话虽如此,却不放心,一遍一遍亲自去探望,隔门相语,曹雪芹只答她一句:“你放心!你们一定会觉得有趣。”

这天的晚饭,预定开在马夫人堂屋里,马夫人已经吃完了,大家还在等,看看起更了,马夫人便说:“他大概画不出来了!你们先吃吧。”

“不!”锦儿坚持着,“要等。”

“你们越是这样,他越心急,倒不如你吃完了回家,他的心一宽,也许就画出来了。”

锦儿想一想说:“太太说得也是,我们就吃吧!”

刚刚坐定,只听外面在报:“芹二爷来了。”

听得这一说,杏香便迎到门口,揭起门帘说道:“慢慢儿画吧!先吃饭。”

“画好了。”曹雪芹一面进门一面说。

这时秋澄也站了起来,“一直在等你,是太太吩咐,别催你,让我们先吃。”她问,“画好了就喝酒吧,喝什么酒?”

“锦儿姐喝的什么?”

“我喝的是玫瑰露,香倒很香,太甜了一点儿。”

“兑点儿白干就不甜了。”曹雪芹坐下来说,“我也喝玫瑰露。”

于是锦儿为他斟玫瑰露,杏香去取白干,秋澄把曹雪芹爱吃的菜移到他面前,三个人乱了一阵,方都坐定。

“画得怎么样?很得意吧?”锦儿问说。

“还好。”

“你是怎么画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曹雪芹徐徐引杯,“这会儿我得卖个关子。”

锦儿与秋澄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杏香提议:“要不要我去取了来,让大家先睹为快?”

“还少一个人物,回头吃完饭,等我补上。”

杏香大失所望,但失望中又有得意,“是不是,”她说,“我说了人很难画吧!”

“一点都不难。”

“你还没有画。”杏香说道,“你画了就知道了。”

“你还没有看。”曹雪芹学着她的语气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软钉子,杏香不作声了。锦儿笑道:“雪芹今天一定弄了什么狡猾,我不上你的当。”

“怎么不上我的当?”

曹雪芹是故意卖关子,装得神秘莫测似的,锦儿好奇心大起,亲族相处,感情厚了,自然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这种有趣的话题,所以她一再旁敲侧击,想窥探出那幅画中有些什么。但曹雪芹始终不肯透露,吃完饭,依旧好整以暇地陪着马夫人聊天。

“你该走了吧?”马夫人问锦儿,“还是今晚上住在这儿?”

“那要看雪芹。”

“怎么?”

“他要是让我看了画,我自然就走,不然我得住在这儿。”

“原来锦儿姐等着看我的画。”曹雪芹马上接口,仿佛原先不知道似的,“你不早说!”

听得这种故意逗人的风凉话,锦儿不免有些冒火,“哼!”她冷笑着,“求你多少遍,你不理,我不求你了!你愿意拿给我看,我就看,不愿意就拉倒。”

“愿,愿!”曹雪芹笑着应声,又说,“其实已经画好了。请!请指教。”

这下锦儿方回嗔作喜,到了梦陶轩的书斋,一张五尺的条幅,连款都题好了,拿针佩在壁上。近前细看,画的是设色山水,景致仿佛李白的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萧疏秋柳之下,一个白发纷披的老者,策杖闲眺,意态悠闲。

“怎么?”杏香先就大声诧异地说,“画的不是白头发的老太太。”

“你别嚷!”秋澄说道,“先看看题款。”

题的是“雪芹六十造像”六个篆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乾隆己巳雨水后一日戏笔。”下面钤着一方小印,只有一个字:“霑”,前面又有一方闲章:“长思短歌。”

“怎么变了你自己呢?”杏香又问。

“为什么不能变我自己?”

“你别老傻里呱叽地老问这个了。”秋澄推了杏香一把,“诗里头又没有指明是个女的,他要画他自己,有何不可?只要符合诗意,就行了。”

“我就知道雪芹一定弄了什么狡猾。”锦儿点点头说,“不过画得倒是不坏,他是指望着晚年能重回老家,这又是一个好兆头。”

听得这话,连曹雪芹都困惑地望着她,大家的眼色中都在期待她解释。

“你们想,旗人不能随便出京,雪芹六十岁那年如果在江宁,当然是在那里做官。”

“你也想得太玄了,说不定还当织造呢!”秋澄笑着说了句,“官迷!”

锦儿笑笑不答,视线还是在画上,“这里太空了!得补点儿什么东西才好。”她指着画上的一大块空白说,“譬如加上一行鸿雁。”

“不!”曹雪芹向秋澄说道,“我是给你留的地位,你把你那首诗题上吧!”

“我的字怎么能题画?不行,不行!别糟蹋你这幅画。”

秋澄不肯落笔,禁不住大家起哄,秋澄只得勉为其难,但她也有一个条件,跟曹雪芹作画一样,不许人看。

“好吧!”锦儿说道,“我们躲开。”

“还有一层,”秋澄又提第二个条件,“题坏了别怪我。”

这回该曹雪芹答话:“不要紧!”

“只要你不心疼,我就题。说老实话,一定会糟蹋了画。”

她这一说,还真让锦儿担心,在梦陶轩起坐间中不断嘀咕:“不该勉强她的,真要题坏,有多没趣。”

“不会,不会。”曹雪芹也有些惴惴然,不过不能不这么说宽心话。

不一会见秋澄打发丫头来请,摊过去一看,秋澄规规矩矩地写着那首“偶成”,但并未写出题目,只在诗后加了一段话:“雪芹吾弟作白门秋色图,着一老翁,自道为六十造像,或谓此乃服官江宁之先兆,当世袭以藏,留待他年之证验。”下面写“秋澄敬识”四字。

“好极了!”曹雪芹大赞,“行款、字都好,识语更妙!这一题,即便画不好,也值得保存了。”

“咦!”一直在看画的锦儿困惑地发这一声,大家都转脸来看她,等她说下去。

锦儿却没有话,只是皱眉苦思,曹雪芹忍不住问:“是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少了一点儿什么?”

曹雪芹一看便即明白:“少两方图章。”他问,“是不是?”

“不错,不错!你说对了,就是少两方图章,倒像匀了胭脂,没有画眉毛,看起来太淡。”

锦儿问道:“得要补两方图章,一个也行。”

秋澄是有两方小印,但名字都改过了,已不通用,杏香提议钤用曹所送的那个“曹”字玉印。

“那怎么行?自己人盖上一个‘曹’字印,不成笑话?”

“那就没法子了。”杏香说道,“芹二爷刻图章慢得很,明天能刻出来就很好了。”

看锦儿脸上有怏怏不足之色,曹雪芹便说:“有个救急的法子,我可没有试过。”

“能救急就好。试一试何妨!”杏香问道,“是什么法子?”

“我画两个图章在上面。”

这下,大家都好奇心起,“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画图章。”锦儿催促着,“怎么个画法?你让我们开开眼界。”

于是曹雪芹取来银珠与新笔,在“秋澄敬识”四字下,画了两个图章,朱文的只有一个“霞”字,白文是“秋澄”二字。

看他一笔一笔细描,但东一下、西一下,起初看不出什么,到慢慢成形,趣味就好了。画好了一看,与真的图章毫无两样,题的款有此两印一衬,弥觉美满。

但曹雪芹却不满足,“前面应该加一方闲章,行款才好看。”他抬眼望着秋澄,“你愿意刻个什么闲章?”

“闲章还有种类?”

“种类多着呢!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说,你想一句话,我看行不行。”

秋澄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有句话能不能用:‘与君世世为姐弟’。”

“这是套用东坡对子由说的话,何不径用原文。”

“原文行吗?”

“怎么不行?”曹雪芹说,“妹妹称为‘女弟’,不也是弟吗?”

其时锦儿已经能懂了,“你这辈子女身,莫非下辈子也是女身?”她说,“下辈子当然是男身了。”

众议一致,秋澄当然不会有意见,曹雪芹端详了好一会:“这要长方形,用铁线篆才好看。不过画起来很费事,线如画得不直,就不是铁线了。”

“好!”锦儿说道,“咱们别搅他,那面坐吧。”

“不如到我那里去。”杏香说道,“我有好些绣的东西,请两位替我挑一挑花样。”

于是相偕到了杏香的卧室,等锦儿与秋澄喝茶时,她将特为借来的绣花图样捧了出来,像一函古书似的,装潢得很讲究,栗木夹板,上面有一张洒金笺签条,写的是:《顾绣图谱》。

“《顾绣图谱》!”秋澄惊喜地失声而呼,“我可见过顾绣,那真是鬼斧神工。”

看她是如此兴奋的神情,锦儿便不看图谱,先听她谈顾绣。

“你们知道不知道,老太太年纪轻的时候,大家管她叫‘针神’,她就是学的顾绣。老太太跟我讲过顾绣的来历,据说——”

据说明朝中叶,道州知州顾名儒,辞官回到家乡上海,筑园养老,园名露香,其中三样名物:水蜜桃、槽蔬菜、刺绣。最后一样,更是名闻遐迩,称为“顾绣”。

“顾”是指顾名儒之妾缪氏。相传她的绣法得自大内,精髓所在是个“细”字。买来的上等丝线不能用,要小心劈开,比少女的发丝还要细,绣花针当然也是特制的,否则不能细入毫芒。

这还是人力可致的,但分色的精妙,便是缪氏的天才了,所绣的山水、人物、花鸟,看不出针脚,只是一幅气韵生动、工细无匹的画。因此,顾绣称为“画绣”,或者说“绣画”,亦无不可。

顾绣流传的轶闻很多,最为缪氏的绝技所倾倒的,是近在松江的董其昌,说她所绣的《八骏图》虽赵孟的画笔,亦未必能胜过。又有一幅《美人停针图》,图中美人十余,穷态极妍,神情姿态,无一相同。扬州有个大盐商一见不舍,用一副汉玉连环及一幅南唐周昉所画的仕女交换而去。

顾家婢妾众多,在缪氏的教导之下,个个工于刺绣,幅幅售得高价,以致提起露香园,都只知道顾绣,不知道还有主人顾名儒在。因而顾名儒酒后常常发牢骚,自觉寄食于婢妾十指之间,是件极委屈的事。

顾绣公开传授,是明朝末年的事,顾名儒有个曾孙女,嫁后不久遗孀,年方二十四岁,但有一子,顾氏抚孤守节,以传授刺绣为生。她本人所作,比同时由露香园中传出来的作品,更为高明,秋澄所见的一幅顾绣,便是她的杰作。

“那是一个横披,名叫《海上仙山图》。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楼阁玲珑五云起’,光看这两句诗,你们就知道工程多大了,我真没法儿形容,反正目眩神迷就是了。”

“那个绣件呢?”锦儿问道,“到哪儿去了?”

“那可得——”秋澄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真像把未完的话硬吞了下去似的。

锦儿心知其中必有蹊跷,而且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有杏香在,她便不再追问,只看图谱。

图谱装成四大册,分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四大类,图样画得很细,下方细注分色之法,颇为实用。

“你要绣什么?”

“我想绣两幅被面、一对枕头、一个帐额、一个镜套。”

“做什么用?”

“自己用。”

其实,锦儿也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多余,这些绣件当然是为秋澄预备的嫁妆,因而心照不宣地问了句:“来得及吗?”

“尽力赶就是。”

这一问一答,意思非常明显,因此,当锦儿要秋澄挑选时,她一口拒绝:“不是我的事,我不管。”

语气还很硬,锦儿觉得好笑,便即说道:“好吧,你不管,我跟杏香来管。”

于是逐幅看去,细细评议,挑的自然都是吉利的图样,最费斟酌的是那幅帐额,因为被面、镜套,白天不用,好歹无人得见,帐额却是终年悬在那里的。

正在商议不决时,曹雪芹来了,锦儿先不谈他的画,问他帐额图样的意见。

这些绣件做何用处,他是早就知道的,略看一看,便即说道:“这幅‘天半朱霞’图好!”

“我也觉得这幅好。”杏香说道,“喜气洋洋。”

“不但喜气,还有……”

“请你别往下说了!”杏香拦住他说,“不光是你一个人聪明!”

因为一说破扣着一个“霞”字,秋澄一定坐不住,谈得好好的少了一个人,岂不扫兴?曹雪芹领会得此意,便不再多说,只将他的画展了开来。

于是话题由顾绣图谱转到白门秋色,锦儿非常喜欢这幅画,“难怪太太老说雪芹,改不掉的名士派,没药医了!”她说,“弄这些东西,真会入迷,越看想得越多,想得多了趣味就来了。”

“可了不得了!”秋澄笑道,“咱们家已经有了一位名士,再来一位女名士,那就不用穿衣吃饭了,整天无事忙吧!”

“就算无事忙,也比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专谈人家的是非强得多。”

“你听听!”秋澄向曹雪芹说,“简直是老太太当年的口气了。”

“我怎么能比得上她老人家见得广,想得透,说出话来,一针见血。”

“喔,”杏香对曹家在南京的日子,向往异常,如今听她们谈曹老太太,不由得就说,“咱们这位老太太一定是女中豪杰,我听大家平时谈起来,没有一个不服她、不敬她的。”

“你这‘女中豪杰’四个字,形容得倒也恰当。”锦儿接口说道,“我时常在想,倘或老太太如今还健在,那有多好!”

“是啊!我也在想,老太太如果在,对咱们家这桩喜事,不知道会多高兴!”

“这当然也是。”锦儿说道,“不过,我另有想法,老太太如果还在,我要请她劝劝四老爷,玩儿古董字画,也该有个限度,更要请老太太,把我们那位二爷找了来训一顿,干吗那么样滥赌!”

“怎么?”曹雪芹不免关心,“他越赌越厉害了?”

“可不是!”

“你怎么不说说他?”秋澄问道,“震二爷不也蛮听你的话的吗?”

“哼!”锦儿微微冷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听得钟打九下,杏香起身,要去伺候马夫人归寝,秋澄便问锦儿:“你怎么样?要回去该走了,不回去得替你预备。”

“不必!”锦儿说道,“我睡你那儿。”

“那就走吧!先到太太那里聊一会儿。”

等她们纷纷起身,曹雪芹亦霍然而起,“我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也去。”

“对了!”锦儿说道,“顺便把你的画带去给太太看。”

“不!”

“为什么?”

曹雪芹摇头不答,秋澄却明白他的心意;“是怕太太看了感触。”她说,“回头太太不问画的什么,咱们就别提。”

子女自以为年轻,如老莱子之效婴儿,彩服娱亲,父母才会忘老。曹雪芹未至六十而作六十造像,马夫人见了会想:到那时不知道还能见爱子不?这样的感触,对上了年纪的人,是心理上极大的打击。

锦儿领悟到这一层,才知道自己对马夫人的感情,较之曹雪芹固然差得远,而且亦不及秋澄,故而体会不到。

由此连类推想,别有会心,原来她逐渐发现曹震对她的情分已不如前,冷眼观察,他对翠宝的亲热,在私底下有增无减。刚才谈到曹震好赌,秋澄的话,触及她的心事,这天不回家而住在秋澄那里,便是要诉诉这一番心曲。

06

“你说震二爷听我的话,不错,是听,只不过是表面文章。什么叫‘阳奉阴违’,他就是!”

“你用这四个字,就见得你自己妇道有亏了。”秋澄说道,“我时常见你对震二爷呼来喝去,有些事独断独行,他办不到,或不愿意这么办,而你呢,多年来拿住了他的短处,恩威并用,把震二爷收服了,当面不敢反对,就只好阳奉阴违了。”

锦儿不作声,好一会才开口,“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不如你看得透彻。”她问,“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病根找到了,下药还不容易吗?”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要改一改。可是,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向来欺善怕恶,我一迁就他,他得理不让人,会爬到我头上来。”锦儿又说,“到那时候,事事当面驳我的回,倒不如仍旧是这样儿,至少还落得‘阳奉’。”

“我不赞成你这话。你说他欺善怕恶,我看他也并没有欺侮翠姐。”

“哼!”锦儿冷笑,“不但不欺侮她,还真听她的话呢,有时候表面敷衍我,到头来还是照翠宝的意思办。”

“这一说,正好相反。”秋澄笑道,“那是阳违阴奉。”

“气人就在这里!”锦儿气鼓鼓地说,“我就看不出来我哪一点儿不如人家。”

“人苦于不自知。妹妹,”秋澄从被窝下面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别说我帮翠宝,她可比你会做人。”

“你不用说这个,你只老实说,我哪一点不如她?你说得对了,我自然改。”

“刚才我不是说了,你把震二爷呼来喝去,凡事独断独行,这一点就不如人家。”秋澄又说,“古书上有个故事说,年纪大了,牙齿掉了,可是三寸不烂之舌在,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

“可是我也说了,我处处体谅他,他以为我好欺侮,爬到我头上来,怎么办?”

“不会。有太太,有雪芹,他也不敢对你无礼。再说,我如今也算姓曹了,老着脸说一声:震二哥,你不能这样子对二嫂子。他也不能不卖我一个面子。”

锦儿又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我就听你的劝。不过,将来要请你说公道话的时候,你可别撒手不管。”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那种人,雪芹也不是那种人。不过,”锦儿下转语的声音格外重,“牵涉到另一个人,你们就有顾忌了,尤其是雪芹,不也管人家叫姐姐吗?”

这是明指翠宝,“不相干!”秋澄很快地说,“我们自然帮你讲理。”

“如果我没有理由呢?”锦儿很快地问,“你们就不帮了?”

秋澄默然,犹在思索如何回答时,锦儿却又开口了。

“俗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有理没理有时很难说,只看旁人怎么看。”

“要说旁人怎么看,自然是对你有利。”

“何以见得?”

“你是大,她是小,世上只有‘宠妾灭妻’的,几时听说过宠妻灭妾?而且震二爷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秋澄接着又说,“至于你没有理,要人家帮你,就帮了,也不过一回;就帮上了,只怕你自己也觉得无味。总而言之,你没有一点不如翠宝,地位又比她有利,照说不可能争不过她,其实也无须争。最要紧的是千万别跟震二爷破脸,夫妻一破了脸,就像好好一样瓷器碎成两片,即使拿胶续上,丝毫不缺,可是总有条裂痕在那里。你说是不是呢?”

“唷,唷!看你这长篇大套,倒像饱经世故的老妈妈似的,看起来仲老四真是走了一步大运。”

秋澄狠狠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抽回了手说:“原来你是借个题目来消遣我!”说着,转身过去,背对着锦儿。

“怎么回事?”锦儿笑道,“到这会儿还害臊?”

“不是什么害臊不害臊,你要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自己就不应该开玩笑。”

锦儿微笑不语。不管是怎么样得罪了秋澄,只要做出这样的神态,便必能获得谅解,但这一回却不同,锦儿侧面望去,发现晶莹的泪珠,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是怎么啦?莫非我哪句话伤了你的心?”锦儿伸出手来推着她说,“你说,是哪一句,我给你赔罪。”

“不相干。”秋澄抹一抹眼泪,“我是自己觉得可怜。”

这就更让锦儿困惑了,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把我都闹糊涂了,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是想到将来。”秋澄幽幽地说,“大家都待我这么好!将来不知道怎么报答。心有千样结,日子过得可怜。”

锦儿大大地舒了口气,“你吓我一大跳!”她觉得秋澄的想法是可笑的,但不便多说,而且觉得无须多说。

“你没法儿琢磨我的心境,”秋澄顿了一下,“嗐!不谈这些了。”

“对!别想得那么远,不然就是自寻烦恼。”

“不早了,睡吧。”

两人各自掖紧了被,面对面闭眼而卧,锦儿听得鼻息细细,吹气如兰,想象着自己是仲四,不知道此时是何滋味。

想着想着,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唾沫星子喷到了秋澄脸上,她张开眼笑着骂道:“好啊!你真会撒野。”

“对不起,对不起!”锦儿抽出枕头下的纺绸手绢,为秋澄擦脸,笑着道歉。

“你想到什么了,会忍不住好笑?”

“你想听?”

“说来听听也好。反正瞌睡虫也让你撵跑了。”

“我当然要说给你听。不过,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一听这话,秋澄便不作声了,已经想到绝不是什么好话。

“我是想到太太的事。”

原来自己误会了,秋澄便问:“太太什么事让你好笑。”

“我是说仲四太太的事,不知道仲四爷这么睡在你旁边,心里……”

一语未终,秋澄便仰起身子来,“我就知道你又拿我消遣!”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呵她的痒,“看我今天饶得了你。”

锦儿笑着乱躲,“你不讲理!”她喘着气说,“我不早就声明在先了。”

“你还说嘴!你不说太太的事吗?”

“仲四太太不也是太太吗?”

“你还说!”秋澄刚缩回的手又伸了出去。

“好,好!我不敢了。饶我这一回。”

听她告饶,秋澄方始罢手,各自整理了被窝,重又睡好,听得钟打两下,秋澄便说:“你听,已经丑正了,绝不能再闹了。”

“好。不闹了!”但锦儿刚说了这一句,却又翻身过来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老太太的那幅《海上仙山图》,后来的下落呢?”

“明天再谈。”

“不!你不告诉我,害我一夜睡不着。”锦儿又说,“我疑心这件事跟震二爷有关。”

秋澄不答,仰脸看着帐顶,睫毛乱眨,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说得不错吧!”

“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反正早年的震二爷,你不是不知道。有一回震二爷跟老太太说,那幅顾绣,有人要借了看一看,老太太当然让他拿了去,哪知道——”

“一去不回了?”锦儿问说。

“嗯。”

“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是人家弄丢了。”

“这话骗得了老太太吗?”

“当然骗不过。”秋澄答说,“那时震二爷正为钱上的事,跟震二奶奶打饥荒。老太太就跟我说,那个绣件一定让震二爷抵了债了,别提了吧,一提他们夫妇吵得更凶。”

锦儿默然,息了好一会才说:“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对了,还是错了?”

“你觉得老太太这么办不对?”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唉!”锦儿紧皱着眉自责,“我是怎么了?好好儿,又提当年的那场灾祸干什么?”

这是指雍正四年底抄家的事,秋澄亦惨然不欢,但想一想也有可以自慰之处,“老太太到底是福气人!”她说。

锦儿默然,睡意渐浓,这一夜春梦迷离,一会儿梦到金陵,一会儿又梦见曹震当了江宁知府,直到月色朦胧才能安稳熟睡。

07

锦儿带着曹雪芹所写的那篇寿序回家,心里非常得意,但想到前一天秋澄劝她的话,在曹震面前一改平时那种得理不让人的神态,只平静地告诉他,曹雪芹已经如期交卷了。

“你倒仔细看看,”她又说,“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我叫他改,总要改到你满意为止。”

曹震听得这话,颇有异样的感觉,好久没有听到她如此谦恭体贴的语气了,因而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锦儿摸着自己的脸问,“是哪儿不对吗?”

“不,不!没有什么不对。”曹震问道,“雪芹的润笔,什么时候给他送去?”

“不忙!”锦儿又说,“其实也不是雪芹的文章值那么多钱,咱们不过借这个名目贴补秋澄的喜事。这一层连太太也明白,给雪芹二百两银子让他买画,其余的存在咱们这儿,等要用的时候再取。”

“对了,提到秋澄的喜事,咱们总还得尽点儿心吧?”

“是。我也想到了,不过没有敢跟你提。”

曹震越觉诧异,不知道她何以大改常态?一时不暇细想,只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的话太客气了。”

“相敬如宾嘛!”

曹震想笑不敢笑,不过心里是高兴的,“是,是,相敬如宾。”他问,“你看,咱们得预备一个什么数目?”

“那要由你做主。”

“不,不!咱们商量着办。”曹震略想一想又说,“或者咱们认一项也好。”

“怎么叫认一项?”

“譬如说,喜筵归咱们报效。”

“那也可以。不过,你得核计核计,花费太大,有点儿心疼,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会,只怕你心疼。”

“别样心疼,这件事不会。其实,”锦儿乘机规劝,“你如果稍为收敛一点儿,花这些钱也算不了什么。”

“你是说捐官的事?”曹震摇着手说,“这件事过去了,我想想我也不是当地方官材料,算了,别自己找罪受。”

“你想得不错。”锦儿紧接着说,“可是,我不是指捐官的事。”

“那么,指什么呢?”

“算了,不谈吧。”

“为什么?”

“我怕我说了,你不高兴。”

“啊,啊,承情之至。”曹震笑道,“总有五六年没有听你这么说话了,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子改了脾气。”

“是秋澄劝我,总要事事依着你。她说我事事依着你,你自然就会听我的劝。”

“秋澄到底贤惠。”曹震赶紧又说,“我不是说你不贤惠,你可别误会。”

“这也没有什么。”锦儿神态自若地说,“就算过去不贤惠,莫非还不准我改。”

“言重,言重!”曹震说道,“你要劝我什么,你尽管说。”

“暂且不提吧!好好儿说着话,别又闹得你生闷气。”

她越是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曹震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锦儿看时机已至,终于说了出来。

“我说的收敛,是指你耍钱,别赌得那么大,行不行?”

提到这件事,曹震不免愧歉。这几年好差使不少,但并没有存下多少钱,都是一个“赌”字害人,因此,对于锦儿的规劝,他是愿意接受的,但能不能做到,却无把握。当时只是答一声:“我也觉得这是我的一个漏洞,让我慢慢儿来。”到这天夜里,与妻妾围炉小饮,他自己谈到了这件事,但只是叹了一篇苦经。

“在内务府当差,没有不赌的。因为内务府的差使,多半是伺候人,伺候人就要等,干等多无聊,只有弄一桌赌来打发辰光。”曹震又说,“如果不赌,总得找别样消遣,你们说,什么消遣好?”

“消遣的花样还少得了?”锦儿答说,“譬如看看书什么的。”

曹震大笑,“太太,你枉为是包衣人家!”他说,“莫非不知道内务府什么都不缺,就缺书香?”

“二爷,”翠宝接口说道,“照你说,像芹二爷这样子,在内务府当差,倒合适?”

“他岂是肯伺候人的人?”曹震又接回自己的话题,“除了赌,找什么消遣都不妥,喝酒,喝得酒气冲天,怎么走得到人面前?唱戏呢,又嫌吵;聊天儿吧,天天见面的人,哪有那么多话好说。所以只有赌最好,把人聚在一起,别走散了,上头招呼,一传就到,有人要接头事情,也有准地方找。所以雍正爷曾经禁止一回赌,看看不行,又授意内务大臣开禁了,所以内务府可说是奉旨赌钱。”

“二爷,你有点儿误会了。”锦儿很和缓地驳他,“我不是说希望你戒赌,只是劝你别赌得太大。”

“这,你又外行了。什么赌不是先说小玩玩,后来越赌越大。赌钱本来就是赌气魄,胆壮气旺就能顺手,可是怎么才能胆壮气旺呢?有句话:‘人是英雄钱是胆’。至于为了赌气,真有拿媳妇儿做赌注的。所以除非不赌,要赌就自己都会管不住自己。”

“你别说这话,”锦儿笑道,“别吓着了翠宝。”

“二奶奶,”翠宝问道,“怎么会吓着我呢?”

“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你比我年轻,长得又齐整,二爷要是输急了,拿你去抵账,还值几文。所以说,别吓着了你。”

话是带着笑说的,但亦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翠宝很机警,也笑着说道:“二爷输急了,如果拿我去抵账,只有一个缘故:为的是舍不得二奶奶。不信,二奶奶倒问问二爷。”

锦儿便真的问说:“二爷你听见了?”

“我也不至于那么下三烂。”曹震喝口酒,看着锦儿说道,“我跟你谈点正经。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不能再赌了,可是内务府的人,要说消遣,不是玩女人就是耍钱,除非我不在内务府,我的赌戒不掉,也小不了。所以,我在想,我还是得调个衙门,甚至出京。”

这一下,锦儿又有些担心了,怕他捐官谋知府的念头,死灰复燃,本想提出警告:“你别再打江宁府的主意!”这种冲口而出的话,声音是不会好听的,但毕竟还是缩住了口,另想比较缓和的劝告。

“能放出去当然好。不过,要看什么差使。”她说,“有出息,而又清闲的差使,只怕也免不了常有赌钱的机会。”

属于内务府的差使并不少,除了织造以外,有关差、有税差,尤其是粤海关监督几成内务府人员的禁脔,因为这个差使与宫中有特殊的渊源;就像三织造之首的江宁织造那样,另有几项额外交办,直达御前的任务,一是采办西洋奇技淫巧的服御之物;二是侦查监视“夷务”及洋人传教布道的情形,与中国的士大夫乃至王公大臣有何交往;三是侦查本省大吏的治绩政风,非简在帝心的宠臣不能膺任此选。

如曹震的身份,派任一个内地的税关,还不是难事,但照例一年派代,至多连任一次,共计两年。曹震顾虑的在此,至于说是“有出息而又清闲,免不了常有赌钱的机会”,他觉得不足为虑,“赌钱得有搭子,大家都忙,非得玩一次,而且场头也不会太大,就输个一场两场也不会伤元气。”他说,“我只怕放出去一两年又调回京,这么吃一趟辛苦,有点划不来。”

“这么说,是在京里换一个衙门?”锦儿说道,“换到工部,或者户部,还不是一样?”

内务府司官调部,往往只是户、工两部,尤其是工部,因为与工程修缮有关,调任更是常事。曹震深然其说,“户部与工部,调换不调换,没有什么分别。”他说,“我想调个缺,第一,要清闲、冷僻,没有什么人去的地方,自然就赌不起来了;第二,差使要长,去个一年半载又有调动,我的赌永远戒不掉。”

听得最后这句话,锦儿大为动心,调个差使能让他把赌戒掉,这件事太好了,因而兴致勃勃地说:“二爷,你心目中有哪些地方?”

“多得很!”曹震答说,“要清闲要长,最方便的是去管陵。”

管陵的差使长到可以世袭,但这是公认为最苦最没出息的差缺,锦儿自然不赞成。

“那样子苦了,也犯不着如此。”

“再就是管皇庄。”曹震说道,“这个差使倒是有出息的,不过成天跟那些山洼子里的乡巴佬打交道,我也受不了。”

锦儿点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奉宸苑——”

奉宸苑是管西山那些离宫。圆明园以外还有几个园子,山水清幽,楼阁玲珑,是怡情养性的好地方,锦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怂恿他赶紧去进行。

“这得托来爷爷。”曹震极有把握地说,“不忙,等把秋澄的喜事,我跟……喔,”他又说,“除了来爷爷,还有和亲王,求一求他,事情就更容易了。”

听他这么说,锦儿竟当作立即要走马上任似的问道:“那得连家一块儿搬?”

“连家一块儿搬?”曹震愕然,“为什么?”

“咦!你不说是个长差使吗?当然要搬家。”

“唉,你错了!差使虽长,地方可不远,我也不能不要在京里的亲戚朋友,自然是隔个一两个月进城一趟。把家搬了去干什么?”

“那么,你在那里怎么办?总得有人伺候你。”

“喏,翠宝跟了我去。”曹震话刚出口,便是一愣,接着又说,“最好是你们轮班儿去陪我。”说着,还望了翠宝一眼,仿佛安抚似的。

锦儿看在眼里,心都凉了,强忍着眼泪答说:“到时候再说吧!”

08

“你说他不会宠妾灭妻,”锦儿抹着眼泪说,“这不是宠妾灭妻是什么?”

“你太多心了。”秋澄劝道,“震二爷不说轮班儿吗?又不是不要你跟了去。”

“轮班儿是后来改的口。他当时心里只想着他的‘宝贝’。话说了出来,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说‘轮班儿’,就好比可怜我,分点汤汤水水给我喝,我可不稀罕。”

曹震想借此机会,携妾另住,这已是很明白的一件事,秋澄亦无法为他辩解,但觉得锦儿听自己的劝,改变了对曹震的态度,这一点绝不错,而且以后亦仍须如此。于是她说:“你别伤心!我说过‘柔能克刚’。现在不管怎么样,他总还是尊重你的。老实说,能这么平心静气,跟你好好商量,是因为你变得讲理;倘或你仍旧跟从前那样不受商量,他就会在肚子里做功夫,到事情成功了,把你留在城里,带了翠宝上任,你又如之奈何?”

“为什么该我留在城里?”锦儿愤愤地问。

“你真糊涂,不把你留在城里,亲戚家红白喜事,翠宝能出面去应酬吗?”

这一说,锦儿气消了一半,“到底我也有比她强的地方!”她昂起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