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天衙门开印——京官与外官一年的假期是一个月,封印日期照例在十二月十九、二十、廿一这三天中,早由钦天监选一个最适宜的日子报到军机处,咨会在京各衙门及各省,到期一律封印,整整一个月后复又开印,上年封印在十二月二十,所以新年开印是在正月二十。
但内务府的情形不一样,自封印至开印期间,仍旧很忙,因为这一个月恰好是新年,内廷行走的事务特多。不过封印以后是轮班,开印之后就都得上衙门。有的本来无事,只为看看多时不见的同事,也赶了来。曹震就是如此,他有几天很忙,晚上得宿在内务府,但一过元宵,总有十天的清闲,这天却特意去凑热闹,为的是跟新年中没有见面而平时交情不错的十来个同僚去打个招呼。
不想,他还是去对了,一进大堂便有苏拉迎上来说道:“曹二爷,你快请吧!海大人问了你好几遍了。”
“喔。”曹震便匆匆与要见的几个同事先打个照面,说一声:“回头谈。”匆匆赶到堂官起坐的那间花厅,自“掌印钥”的来保起,全班内务府大臣都到了。一一请安见了礼,来保说道:“那篇寿序,我已经先读为快,听说是雪芹的手笔。”
“是!”曹震在这场合不便叫“来爷爷”,只用官称,“请来大人指点。”
“很好!我很高兴,真难为他。”来保说道,“几时叫他来见我。”
“到下个月初七那天,会给来大人来拜寿。”
“那天人多,说不上话,你叫他这几天来。”
“是。”
“通声,”海望接口招手,“来,来,我有点事跟你谈。”
“是。”
曹震跟着海望到一间空屋,相将落座,海望双臂往桌上一靠,凑过脸来问道:“康熙爷六次南巡,前面五次不说,第六次我刚出来当差,也没有赶上。府上接过好几回差,我想跟你打听打听。”
康熙六次南巡自二十八年开始,最后一次在康熙四十六年,曹震只有十岁,“那时我还小。”他说,“不懂什么,反正碰来碰去是红顶花翎就是了。”
“那总听家里人谈过吧?”
“那可听得不少。”曹震答说,“不知道海大人要打听什么?”
“要打听的事很多。”海望想了一下说,“先谈戏吧!都是些什么?”
“昆腔。”曹震毫不迟疑地答说。
“康熙爷听得懂吗?”
“怎么听不懂?”曹震答说,“像《还魂记》《桃花扇》,康熙爷熟得很,戏子唱错了,他会告诉侍卫,传旨改过来。”
“戏班子呢?”
“我们家就有两个班子,苏州织造李家,也是我们亲戚……”
“我知道。”海望打断他的话说,“苏州织造的班子,也会到江宁去唱吗?”
“会,不过不是整个班子挪过去。”曹震回忆着说,“有一回康熙爷在苏州,李家的班子有个小旦叫梅官,唱《铁冠图》的《刺虎》,出色得很。康熙爷就说:《铁冠图》是曹家的戏……”
原来曹寅编过一部传奇,名为《表忠记》,又名《铁冠图》,自李自成起事至崇祯殉国、李自成破京,一共四十四出,描写贤相名将、名士美人,都归于忠孝义烈,其中有一出叫《刺虎》写一个宫女费贞娥,自居为“女专诸”,手刃李自成的大将“一只虎”,李家的戏班子中,当家的小旦梅官,便曾在御前献演过费贞娥。
“康熙爷对李织造说:‘我到江宁,曹家当然要演《铁冠图》给我看。他的班子比你强,角色整齐,砌末也讲究,可惜没有好的旦角,你叫梅官跟了去,让曹家的班底给他配刺虎,一定更好。’”曹震又说,“还有一回,康熙爷问先叔祖:‘你怎么不演《长生殿》这本戏?’先叔祖下过功夫,只为‘可怜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孝庄太后大丧的时候出过事,怕犯忌不便演,直到奉了旨才敢搬出来。”
“嗯,嗯,”海望又问,“有别的戏没有?”
“听说在扬州演过弋阳腔跟高腔,详细情形就不清楚了。”曹震又问,“当今皇上对词曲很内行,莫非不喜昆腔?从没有听说过啊!”
“不是。”海望将声音压得极低,“后年南巡,完全是为了皇太后六十万寿,陪着去逛逛。这位老太太听不懂昆腔,说一听‘水磨腔’瞌睡就来了,所以皇上交代,要弄些什么皇太后爱听的戏来伺候。通声,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曹震怦然心动,能揽下这个差使,又有好处又能玩,真是一个绝好的差使,因而凝神静想了一会答说:“这得找扬州盐商。”
“他们有办法?”
“我不敢说准有办法。”曹震答说,“不过我可以说一句,如果扬州盐商没有办法,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呢?”
“扬州有各式各样的戏班,叫做‘乱弹’。迎神赛会,各地的戏,像湖北的罗罗腔、安庆的二黄、句容的梆子都会来赶生意。不过戏箱、砌末都土得很,只能唱草台戏。”
曹震一口气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口渴,海望急忙起身,亲自去找苏拉备茶为他解了渴,再听他继续往下谈。
“不过,海大人,你别看不起草台戏!戏班子的规矩,都是中秋节‘团班’,第二年五月里报散,因为天气一热,听戏的、唱戏的都受不了。可是,到端午一过,昆腔散了,草台戏不散,名为‘火班’。你老想,草台戏不受欢迎能不散班吗?”曹震喝口茶又说,“至于‘土’是土在戏服破烂,砌末不成玩意,那好办,花钱好了。自有扬州盐商报效。海大人不必费什么劲,就能把差使办得极漂亮。”
“好极!”海望大为兴奋,站起来拍着曹震的肩说,“老弟,我找对人了!这趟差使要靠你,才能办得漂亮。”接着又问,“今儿晚上有空没有?”
“有两个饭局,不过不要紧。什么事,请海大人吩咐好了。”
“那,你就别走了,回头咱们一块儿到来公馆商量去。”
曹震答应着,先派跟班去辞谢了晚间的两个饭局,到得未末申初,随着海望一起到了来家,换了便衣,从从容容地开始商谈。
“后年皇太后南巡万寿,是早就定议的。”来保说道,“不过因为金川的军务,不便提南巡的话,如今傅中堂凯旋班师,等他一回了京,接下来就是办这件大事,昨儿皇上召见,交代了好些话,归里包堆一句话: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因为是替皇太后庆寿,不能不铺张,又因为金川用兵,花的钱太多了,南巡的经费不能不省。”
海望为曹震解释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句话以后,转脸向来保说道:“刚才通声出了一个主意真高!替皇太后庆寿的戏文、烟火、百样杂耍,很可以责成扬州的盐商伺候。”
“这个主意好!”
“通声,你把扬州‘乱弹’的情形,跟来公说一说。”
“是。”曹震已在心里筹划过了,此时所说的情形,比刚才跟海望所谈的,更为详尽,也更为有条理。
“扬州盐商报效南巡盛典,是有康熙年间的成例可循的,只要上面授意,他们没有一个不踊跃从事的,不过,报效了要落得一个‘好’字。花钱才算花在刀口上。康熙年间有过好几次例子,一种是费心费力预备好了的玩意,上头不见得赏识;一种是有人从中作梗,预备好了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机会拿出来,那样子把他们的心凉透了,下一回再要他们报效,就绝不会起劲。”
“说得是!”来保深深点头,“皇上南巡绝不只这一回,三五年以后又会再举,那时候办差的如果仍旧是咱们这些人,就不能不在这一回先留下余地。”
“所以,我觉得应该请通声来帮忙。”海望接口说道,“我看,不如先跟和亲王回一回,派通声一个向导处的差使。”
和亲王总办南巡的差使,虽未见明旨,但已奉面谕,而向导处则照例为巡狩的先驱,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以前,预遣跸路大臣,率领向导处并征选八旗及内务府深明舆图人员,勘查巡狩所经的路途,乘舆所至,何处安营、何处打尖,道路桥梁应如何整治,都由向导处决定,饬令地方官照办。这是个出了名的美差,地方官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因为需索供应稍不满意,就可轻易地为地方官出一个极大的难题,说某处要开一条路,某处要建一座桥,而此路此桥,是否为跸路所经,地方官是不敢问的。
海望的意思是,派了曹震向导处的差使,便可作为先遣人员,到扬州跟盐商去接洽一切,来保觉得不必如此办,直接由内务府派到扬州出差,岂非更为简捷?因而说道:“这一层咱们再琢磨,先谈通声到了扬州干点儿什么?”
于是曹震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办法,第一步是说动盐商报效;第二步是助盐商整顿草台戏,除了理旧戏、制行头、造砌末,训练一班新角以外,还要新编几出祝寿应景的吉祥戏。至于到得南巡的御舟,一入扬州境界,不妨按照庆贺万寿“点景”的办法,沿路设戏台,分段承应,御舟过处,笙歌不断。大概隋炀帝临幸江都,亦无此繁华热闹。
来保与海望听得非常出神,同时亦不约而同地想到,除了这桩差使以外,另外还有些应该预备的事,亦大可委托曹震,一并办理。
“康熙爷六次南巡,我随扈过两次。”来保说道,“有件事我很看不惯,江北不比江南,运河两岸杂七八糟的样子,真是不堪入目。通声,你倒想想看,有什么好法子,可以遮一遮眼?”
曹震一愣,想了一下问道:“来爷爷随扈的是哪两次?”
“我想想看。”来保屈着手指数了一会,“是第三次、第五次。”
“那就怪不得来爷爷不知道了。”曹震说道,“康熙爷最后一次南巡之前,就有人想到了,遮眼的法子很妙,凡是看不过去的地方,都用砖叠一道墙,中间留空,以便通风,而且也省料。墙后面栽爬山虎、牵牛之类的东西,藤萝蔓延,看上去一片青翠。花费不多,效用很大。后年今上南巡,当然如法炮制。”
“原来已经有了这个妙法。好极,好极!”来保又说,“通声,你回去以后,悄悄儿预备行李,等我的通知。”
“是。”曹震忽然想起,“四家叔本来有去勘查行宫之说,不知道这个差使还派不派?”
“要派的。不过和亲王府还没有验收,得缓一缓。”
“那么,”曹震又问,“什么时候验收?”
“也快了。傅中堂三月到京,大概就在那时候。”
“其实,”海望接口说道,“这个差使派给通声,岂不省事?”
“谢谢海大人!不过,”曹震急忙推托,“我在扬州要帮着他们整顿草台戏,实在分不开身。”
“咱们别过问了。”来保向海望说道,“这是和亲王酬谢曹老四,才挑了他这个差使,咱们似乎不便管。”
海望点点头不作声,曹震看看别无话说,起身告辞,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还得问一声。
“来爷爷,我想带一个人去,不知道行不行?”
“谁?”
“雪芹。”
“他不是跟着你四叔去吗?”
“是的。”曹震答说,“家叔动身还早,我想先带雪芹到扬州办事,随后再让他回到家叔身边。”
“这是你们一家子的事,爱怎么办怎么办,不必问人。”
听得这样说,曹震越发放心,兴冲冲地回家,将这意外机缘说了给妻妾听,也都替他高兴。
这天是翠宝当夜,锦儿一个人在灯下独坐,想到许多事,都得跟曹震商量以后才能定主意,但蓬山咫尺,却不能去叩翠宝的卧房,因而想到曹震跟她在枕上,一定在细谈扬州之行,而自己是向隅了。
转念及此,心里越发酸溜溜地不舒服,一夜没有睡好,索性不想补睡,天刚亮便已起身,等翠宝开房门出来,她已经把头都梳好了。
“二奶奶这么早!”
“我得到太太那里去。”锦儿答说,“二爷说走就走,咱们这位秋姑奶奶的终身大事,可不能丢下不管,我得跟太太去要个主意。”
对秋澄的婚事,曹震倒非“丢下不管”,昨晚上跟翠宝已经谈过了,但她觉得不宜由她来转告,只悄悄地唤醒曹震,告诉他有这回事。
于是曹震起身来看锦儿,谈到秋澄的事,他表示马上要跟仲四去商量,要把文定、捐官、置产这三件事,尽快办妥,等跟仲四谈妥了细节,再跟马夫人去谈。
“你不能倒过来。”锦儿说道,“得先问问太太的意思,细节是咱们这儿谈妥了,再通知男家照办。”
“这也不错。”曹震说道,“不过,你也不必一大早就去,把雪芹找了来谈就是。”
“那不又多一重周折,不如我去了跟太太当面谈,有什么不能定规的地方,就近问一问秋澄,岂不省事?”
曹震原来打算着想把仲四找来吃午饭,谈论那三件大事,同时,他也要筹划检点行装,这一来整个计划都落空了。
“我们一起去吧!”曹震说道,“反正今儿不上衙门。”
这倒未始不可。原来锦儿是急着要去看秋澄,而且也是为她自己的事,要向秋澄问计。夫妇俩一起去了,曹震跟马夫人、曹雪芹自然有一番长谈,那就正好抽空去找秋澄。
等将曹震的意外机缘,略述梗概以后,锦儿问道:“先谈你的事,还是先谈我的事。”
秋澄知道她的事是什么,立即答说:“自然先谈你的事,你说吧!”
“他们昨儿晚上,大概在一个枕头计议了一宵,不知道是怎么算计我?”
“嗐!”秋澄大不以为然,“你别老存着……”她缩住了口。
“你是说我存着小人之心,是不是?”锦儿说道,“我倒但愿他们是君子之腹。闲话少说,你看,我要不要争?”
“争什么?”
“扬州啊!”
秋澄想了一下明白了,还是为了谁该伴着曹震、谁该看家那件事。她心中琢磨,锦儿并非气量小的人,她一再以此为言,说不定城府甚深的翠宝,真的在暗中有什么算计。自己不能尽劝她当贤妻,因为曹震此去,说不定要等后年南巡以后才能回京,两年的暌隔,感情一面淡、一面浓,将来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岂不是害了锦儿?于是她先问说:“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要看我们二爷怎么说。如果他胆敢说要带她去,我就非争不可。”
“震二爷哪会这么傻?”秋澄说道,“我想他一定会尊重你。”
“你说他会以退为进,叫我去?”
“即令不是如此,也一定是跟你商量的语气。”秋澄已经想好了,“你们谁也不吃亏,一人一半;如果震二爷去一年,你们每人六个月;如果半年,每人三个月,就像放税差的‘派代’那样。”
“那么,谁先去呢?”
“当然是你。”秋澄为她想得很周到,“这话你自己不便说,我请太太来交代震二爷。”
“好!”锦儿说道,“昨儿晚上,我气闷了一夜,一直在想,最好马上来跟你商量,果然是你的办法多。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跟太太去咬个耳朵。”
秋澄实在不想去,因为明知道曹震跟马夫人在谈她的事,一闯了去,必有些话当面问她,而且不容闪避,那不是自陷于窘境。但如畏缩不前,必又惹锦儿取笑;再说,为了锦儿着想,亦真是事不宜迟,万一曹震先谈到这一点,说要带翠宝去,而马夫人又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那一下,生米煮成熟饭,要挽回就很难了。
考虑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去是去,你得想法子把震二爷调出来。不然,”她说,“我怎么敢跟太太咬耳朵?”
“可是,”锦儿踌躇着说,“我无缘无故把他调出来,不明显着无私有弊吗?”
“你不会编个理由吗?”
“这个理由不好编,必得很紧急,又必得避开太太私底下跟他谈。”锦儿突然想到,“有了,我就说你要我转一句话。”
“你说我什么?”秋澄问说,“你别信口开河。”
“你放心。是谈房子的事。”锦儿又问,“雪芹呢?又到琉璃厂去了?”
“可不是,也快回来了,咱们走吧!”
于是一起到了马夫人那里,锦儿却不进屋,只站在房门口喊道:“二爷,你请过来!”
曹震便起身跟着她到了走廊上,站住脚问:“干吗?”
“你跟太太谈了些什么?”
“不谈秋澄的事吗?”
“秋澄的事有三件,你谈的是哪一件?”
曹震不知道她是故意拖辰光,奇怪地问道:“哪一件都得谈。怎么,有不能谈的事吗?”
“不是什么不能谈。刚才秋澄跟我说,房子的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你跟雪芹谈好了。”
“这也奇了,又不是雪芹置产。”
“一点都不奇。”锦儿说道,“她虽嫁了出去,自然希望常有娘家人来,如果是雪芹喜爱的地方,或者是他常去的地方,譬如琉璃厂一带,顺道经过,就会常去坐坐。”
“好吧,我知道了。房子的事,咱们这会就别跟太太提了。”
说完,夫妇俩进屋,马夫人便问:“通声,你这回去扬州,要待多少日子?”
“那可不一定,我想,最少也得半年。”
“这可不能没有人照应。或是你媳妇,或是翠宝,总得带一个人去。”
“是。”
马夫人接下来又问:“你打算带谁呢?”
“还没有琢磨到这上头。”曹震看马夫人有干预之意,落得讨好,“太太看呢?”
“应该先带你媳妇去。住长了总有应酬,有些地方翠宝不便出面。”马夫人接着又说,“半年以后,如果还不能回京,让翠宝去换班,省得大家都惦着。”
“是!我先带侄儿媳妇去。半年以后,如果公事未了,让她回京来看太太。”
“就这么说了!”马夫人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仲四掌柜?”
一听这话,站在后房门口的秋澄,一闪而没,曹震笑一笑说:“我回头就去。”
“好!你跟他说,喜事虽不必太铺张,可也不能太马虎。”
“这,太太就别操心了。”锦儿接口说道,“咱们想马虎,人家还不愿意呢!”
马夫人点点头,然后向曹震说道:“你有事就先请吧!我得跟你媳妇好好儿合计合计。”
“我这会儿去看仲四,晚上我再来。”
“对!到了晚上,咱们大概也谈好了。你回来吃晚饭,咱们再商量。”
等曹震一走,马夫人将锦儿带到卧室,真个关紧了房门密谈,谈的当然是秋澄的喜事与曹雪芹的行止。
“刚刚通声跟我说,要带芹官一起走,那口气就像我一定会答应似的,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本来他要跟四老爷去南边,是定规了的,不过,有秋澄的喜事,情形不大同了,总得把她送出门才能走。”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这话我一直搁在肚子里没有说,是因为四老爷的事,尚在两可之间,就算和亲王府的工程交了出去,等上头把差使派了下来,也还有一段日子,喜事也许已经办过了,万不得已,还可以让芹官晚些日子赶了去。如今像通声告诉我的,说走就得走,这儿的喜事怎么办?”
马夫人一口气说了下来,锦儿已经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了,等到话完,她也想定了,当即说道:“震二爷一厢情愿,只顾自己,太太别理他,等办了喜事,再放雪芹走。”
这一说,马夫人倒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办,好像也不大合适。”她踌躇着说,“通声说,芹官一肚子的杂学,帮他办这种事最好。如果晚去了,不耽误他的公事?”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咱们再想想,也许能有两全的办法。”马夫人另换了一个话题,“下定,当然趁通声还没有走,挑好日子就办了;过门呢?你看什么时候?”
提到这一层,锦儿不由得就皱起了眉,“喜酒,大家都想早喝。可是,办嫁妆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她突然又问,“咱们是照旗下的规矩,还是照咱们汉人的规矩?”
“不管按哪种规矩,嫁妆总得办。”
“那可不大一样。”锦儿说道,“按旗下的规矩,只要男家糊好了屋子,一切陈设,连炕席毡条,都得归咱们陪送。”
“那用不着,仲老四又不是旗人。”
锦儿点点头,接着说道:“太太这句话倒点醒了我,办喜事总是以男家为主,咱们还是照汉人的规矩。”
“不过,也得看情形,参酌一点儿旗下的办法。这且不谈,要紧的是定日子。”
“我看,”锦儿想一想说,“只有酌乎其中,不早不晚,定在八九月里。”
“我也这么想,天气不冷不热也正好。到时候,不论四老爷,或者通声,总得让他们回来一位,出面主持。”马夫人说到这里,怔怔地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雪芹……”就在锦儿刚张嘴时,马夫人亦同时开口,且同时顿住,锦儿自然让马夫人先说。
“我在琢磨,这场喜事,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原来马夫人是在想这件事。锦儿不知道她的意向,只就自己这面说话:“办喜事,酒席是大宗,这归震二爷包圆儿,太太就不用费心了。”
“嫁妆呢?”
锦儿不即回答,想了一会,很谨慎地说:“看男家下多少聘金,瞧着办吧!”
“聘金我可不要。男家送多少,让秋澄原封不动带回去。”
“这似乎也可以不必。”
“不!”马夫人的意思非常坚决,“非这么办不能看出来,咱们是真的把她当曹家的女儿。”
“太太既然要替秋澄做面子,我也赞成。”锦儿说道,“我有两千银子的私房,拿来替她添妆。”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你拿一千银子好了。”
“我搁着也没有用……”
“不!”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就你这一千银子,我也不一定用。不过,我得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太太吩咐吧!”
“我有几样东西,你看看,能找个什么主儿变现?”
正在谈着,外屋有细微人声,锦儿的听觉很灵,知道是曹雪芹回来了。开出门去一看,果然是他,接着秋澄接踵而至。
“收了点什么好东西?”锦儿问说。
“空手而回,琉璃厂的古玩字画都涨了价儿,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怎么会知道?琉璃厂我一共只到过两回,你们去的那些地方,我更连门都没有跨进去过。你说,是什么缘故?”
“据说,西边回来的文官武将,一下子都变得风雅了,东西不问好坏真假,只要名气大,往往价都不还。”
“那,”锦儿问道,“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还不是从军饷上克扣来的,先不敢拿出来用,如今因为王师奏凯,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已下了好几道恩诏,上上下下,一片喜气,不必有什么顾忌,才纷纷附庸风雅。”曹雪芹叹口气,“唉!打这个仗,真是劳民伤财。”
“你少发牢骚吧!”锦儿转脸问秋澄,“咱们的饭在哪儿吃?”
秋澄知道她有话跟曹雪芹谈,当即说道:“摆在梦陶轩吧,我在这儿伺候太太的饭。”
秋澄在此,杏香便可以在梦陶轩照料。锦儿在饭桌上将曹震要出差扬州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然后谈到曹雪芹身上。
“如今有件两难的事,你震二哥实在要你去帮他的忙,可是为了秋澄的喜事,又不能没有你。太太说,大家再想想,或许能想出兼筹并顾的事,亦未可知。”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便在肚子里用功夫,等吃完午饭,他已有了主意。
“震二哥说我一肚子的杂学,这话倒不假。不过,我这些杂学,也不必一定到扬州才用得着。”
“这话是怎么说?”
“我是说,我就不跟了震二哥去,也能帮得上他的忙。”
“那可是太好了!”锦儿高兴地说,“回头你们哥儿俩好好谈吧。”
到了日落昏黄之时,曹震来了,酒喝得满脸通红,但脸上一直浮着笑容,不言可知,跟仲四谈得非常投机。不过,他并没有到马夫人那里去,曹家的家规严,像这样子喝得醉醺醺地到长辈面前,纵使不虞呵斥,自己也会觉得忸怩不安。
“雪芹啊!”在梦陶轩,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这回到扬州,你可得好好儿拿点货色来给他们瞧瞧。扬州的盐商是俗中之雅,我给他来个雅中之俗,到节骨眼儿上,一句话就能三年五载吃不完。”
这最后两句话,听得曹雪芹直皱眉,锦儿也觉得话不入耳,当时推了他一把,“怎么着?”她问,“你酒没有喝醉吧?”
“没有醉,没有醉!不过喝得很痛快。”说着,他打了一个嗝。
锦儿便乘这空隙,抢先说道:“有话慢慢儿谈。雪芹就不去扬州,也能帮你的忙。”
“不去?”曹震睁大眼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扬州?”
“他去了扬州,家里的喜事怎么办?”锦儿不自觉地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多少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曹震的脑筋清醒得多了,回想从海望邀他到扬州去的那一刻开始,一往不复地只是想着此行的乐事,以及曹雪芹如何得力,对于秋澄的喜事,是不是能少得了曹雪芹这样一个人,竟念头都不曾转过。说来实在有点荒唐,也应该惭愧。
看他那些种神情,曹雪芹不免歉然,“反正随后我还得跟着四叔南下,要说把那些草台戏整理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有我使得上劲的时候。”他略停一下又说,“震二哥要我一起去,无非备顾问,有什么疑问,这会儿提出来,也是一样。”
“没有去看过,也不知道那些戏班子是怎么个情形,从哪里去提疑问?”
“草台戏就是草台戏,无非简陋俚俗,可以想象得之。”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你这话说得也是。你能不能拟个条陈出来,砌末、戏词,该如何改良?还有,你能不能编个两三出应景的新戏出来?”
“这,我一时还不敢包揽。你不对此道也是内行吗?咱们聊个两三回,也许能聊出一点儿东西来,我再下笔来写。至于应景的新戏,若说为皇太后庆寿,无非八仙过海、瑶池称觞之类,内廷多的是这种本子,论场面壮观,戏服华丽,角色齐整,民间万万不及,不必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在我看,所谓应景二字,要放宽了来看,颂扬皇上的孝思、关怀国计民生,都是南巡这个题目中的应有之义,不妨用作题材。”
“是啊!不过,你也不能净说不练,那些题材好,不错,本子呢?你得拿本子出来。”
“震二哥,你别忙,我说这些话,心里自然有个打算。”曹雪芹不慌不忙地说,“大凡这些应景的戏,要讲究三个字:短、明、厚。”
“长短的短?”
“是的。”曹雪芹说,“临时承应的戏,长篇大套,不但费事,而且要顾到上头有没有工夫来看。”
“嗯,嗯!”曹震忽然变得很兴奋了,“你说这话就得窍了。明呢?要简明,是不是?”
“一点不错,要一看就懂。而且篇幅既短,也没法儿细叙来龙去脉,所以非简明不可。”
“那么厚呢?”
“这个字最难!厚是要味道厚。既短且简,往往味道薄了,味能不薄,才算上乘。”
“听你的话,倒头头是道。不过……”曹震没有再说下去,言外之意,是顾虑曹雪芹能说不能行。
“我有个朋友,姓杨。”曹雪芹说,“震二哥,你几时有空,咱们去看他,他有几个本子,照我看,短、明、厚三字,庶几近之。”
曹震欣然同意,“明天不行,仲四还有事,后天也不行,我已经有约了。”他想了一下说,“准定大后天吧。”
“上午还是下午?”曹雪芹说,“我看下午吧,等他衙门里散出来,邀他小坐。”
“他在哪个衙门?”
“实录馆。”
正在谈着,马夫人得知曹震来了,打发丫头来请,于是一起前往;马夫人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很好哇!”曹震答说,“仲老四只有一句话,一切听咱们的。另外有两件事,是他自己的意思。第一件是聘金,他预备送一万两银子,兑算成金叶子送来。我当然得客气客气,到底怎么样,还得请太太的示。”
“这一层,我已经跟你媳妇谈过了。他送多少是他的事,反正我原封不动让秋澄带回去。”马夫人怕曹震还要相劝收纳,所以又加了一句,“这个主意已经定了,绝不会变。”
“这也是咱们曹家的面子。不过,金叶子到底带去了没有,外人不知道,显不出咱们的气派。这一层——”曹震沉吟着说,“有了,他这一万银子,让他在日升昌立个折子,连图章一起送了来,将来让秋澄照样带回去,那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也好!”马夫人又问,“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已经让我谢绝了,不过他倒真是一番至诚,我不能埋没他,得跟太太回一回。他是提到咱们家在鲜鱼口的那座住房——”
原来雍正五年曹因亏空公款,抄家贴补时,在京城前门外鲜鱼口有一所住房,亦没官发卖。仲四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回事,正好那所住房的买主因为经商亏蚀,有意出售,索价只三千五百银子。仲四觉得物归故主,也是美事,想买下来作为聘礼之一,问曹震意下如何。
“你怎么说呢?”
“我说:‘美事倒是美事,不过你买了来作为聘礼送我们曹家,事就不美了。’他一听这话,赶紧跟我赔不是,他的话很老实,他说:因为结这门亲事,在他实在觉得太高攀,总是在想,怎么能表一表他的心意,以至于有些想法欠检点。”
“嗯,嗯,好!”马夫人很注意地问,“那么,那所房子呢?咱们自己该买下来啊。”
“是。我想跟四叔去商量,或是他买,或是我买,或是合买。买下来作为祭产。反正我已托了仲老四了,房子不会让给别人。”曹震接着又说,“至于他另外置产供秋澄住这件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了。”
“怎么要看我的意思?”曹雪芹插进来问说。
“那是秋澄的意思。”锦儿代为回答,“她说,你愿意挑在哪儿就哪儿,以前不跟你谈过吗?”
曹雪芹自然记得,以前谈的是,为了仲四照料买卖方便,不宜住内城,此因天黑闭城门,住外城的进不来,住内城的也出不去,必得到子夜开城门,方能回家,谓之“倒赶城”。若住外城,为了秋澄归宁方便,以靠近宣武门为宜,而又以琉璃厂附近,更为合适,因为那里是曹雪芹常到之处,顺路歇脚,聚晤的机会就多了。
他很奇怪,早就谈妥了的事,秋澄何以又重提一遍。当然这也不必去查问,他只是将原来的意见,重新再说一次。
不过,在曹震却还是初闻,“我知道了,那里的房子好找,我托人找它两三处等你跟秋澄去挑。”他略停一下,问到曹雪芹那个姓杨的朋友的来历。
“此人名叫杨潮观——”
这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江苏无锡生,幼年有神童之称。鄂尔泰在雍正初当江苏藩司时,曾有一次盛举,召集江宁以西、江苏巡抚所管辖的七府士子,在苏州会课,杨潮观只得十四岁,而所作的诗,为鄂尔泰拔置前列,一时传为佳话。
乾隆元年丙辰恩科,杨潮观中了举人,但会试却连番不利,那时开实录馆修雍正实录,鄂尔泰充任总裁,便为杨潮观补了一个名字。雍正实录告成,保举劳绩,杨潮观以知县任用,但他志在两榜出身,请鄂尔泰将他改为内阁中书,仍在实录馆当差,一直至今。
“杨笠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很谈得来。他喜欢词曲,题材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亦就是借古喻今,所写的杂剧,亦真亦假,不论置诸案头来读,陈诸筵前来演,无不妙到颠毫。”
“这是你读书人的看法。”曹震说道,“既然是演给太后看,曲文总要像白香山的诗那样才好。”
“当然要雅俗共赏才好。”曹雪芹说,“这会儿咱们也无法细谈,等大后天跟杨笠湖见了面就知道了。”
“好!”曹震沉吟了一会说,“如今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得一天做两天的事,我明儿一早去看仲四,顺便托人去找房子,中午咱们见个面接接头。”
“是了,我在家听信儿。”
02
第二天中午,曹雪芹刚坐在饭桌,曹震派人来请曹雪芹,到众春园去喝酒,说在座的还有仲四。
曹雪芹欣然投箸,套上一件“卧龙袋”,出门赴约。众春园在宣武门内象房桥,与噶礼胡同相距不远,安步当车,很快地就到了。
这众春园开设在明末,是一家百年老店的馆子,康熙初年诏举“博学鸿词”,海内名士,以此为聚会之地,文采风流,照耀一时,但眼前却只是一家极普通的饭馆,规模不大,一踏进去,便能发现曹震与仲四。
“仲四哥,”曹雪芹很亲热地问讯,“年过完了,又该忙了吧?”
“托福,托福。”仲四答说,“我的买卖已经交出去了,如今是忙我自己的事。请坐,请坐。你喝什么酒?”
“随便。”曹雪芹坐了下来,一看四方桌子,四副杯筷,便即问说,“还有哪位?”
“板井胡同的祝老七。待会儿才会来,咱们不必等他,先吃吧!”仲四抬一抬手,将跑堂唤了来,关照“上菜”。
“祝家的市房很多,我特为请了他来,问问有什么合适的房子没有?”仲四又说,“祝老七我多年的好朋友,芹二爷爱怎么样的格局,尽管跟他说好了。”
“我怎么能乱出主意?”曹雪芹看着曹震笑道,“仲四哥置产,怎么要问我?这不弄拧了吗?”
“无所谓,反正秋澄是托了你的。”
“这还差不多。”曹雪芹又说,“不过,最后还是得等她来看中意了才算。”
“怎么样都可以。”仲四举杯道声,“请!”
三个人一起兴干了一盅花雕,曹雪芹一面执壶斟酒,一面问道:“祝家这两年又发了大财了吧?”
原来崇文门外板井胡同祝家,自前明以来便经营米业,号称“米祝”,殷实非凡,凡遇大征伐,转输前方的军食,都归他家承办。这几年金川用兵,自然又做了几年的好买卖,所以曹雪芹有此一问。
“是啊!不过,他家额外的开销也不轻。”
是何额外开销,主人不言,客人亦不必问,供应军食,兵部、户部当然要打点,此外工部、内务府都有关联,一个照应不到,贻误军需,非同小可。
席间闲谈,由米祝谈到真正殷实富厚之家,那就只听仲四一个人的话了。四十年保镖生涯,走南闯北,十八行省,没有一省他不曾到过;通都大邑,亦只是未到过成都,所见所闻,足资谈助。不过,仲四为人谨慎矜持,最讲究守分,过去总自觉跟曹家隔了一层,所以饮宴场合不肯高谈阔论,如今将成至亲,又知道曹雪芹素性好奇,最爱听轶闻异事,这心理上的一层隔阂一打破,就变得很健谈了。
“要说天下殷实的人家,莫如山西。”仲四说道,“有一家复姓尉迟,唐朝尉迟敬德的后人,他家的银子,回炉镕成大方砖,随便搁在墙脚下,不怕偷,不怕抢!因为搬不动。”
“这我也听说过。”曹雪芹说,“那些银块四个人都抬不动,所以有个名称,叫作‘气死贼’。”
“尉迟家不知道怎么发的财。还有一家姓亢,发的是横财,捡了李自成的财宝。据说,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入关,李自成匆匆忙忙沿大路望西南走,由望都、正定出娘子关入山西。后面的追兵追得紧,行李太重,走不快,李自成下令‘丢包’,一则骡马大车轻了,自然就走得快了;再则追兵贪图捡东西,当然就走得慢了……”
“慢点,仲四哥,”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李自成沿路‘丢包’,让官军捡走了,山西姓亢的又哪里去发横财呢?”
“我的话,还没有完。丢给官兵,都是零碎东西,等出了娘子关,经太行山,山路逼仄,非大丢特丢不可了。据说是丢在一处山洼子里,姓亢的是得的这一份横财。”
“是这样!”曹雪芹说,“亢家经营票号起家,原来他的本钱是李自成的。”
“也不光是经营票号,也开当铺。那年我走镖路过山西平遥,听人谈了一段掌故,很有意思。”仲四喝一口酒,从从容容地说道,“大家都知道,天下的典铺,都是徽州人开的,不拘谁出本钱,都得请徽州人来当朝奉。有一年,一个姓汪的朝奉,不识行情,到亢家附近去开了一家当铺,第一天就有人来当一尊金罗汉,一千两;第二天照样又是一尊,如是者一连两个多月,这家当铺的‘架本’只得十万银子,转眼之间,就要完了。姓汪的大起恐慌,问来当的人:‘你这金罗汉还有没有?’芹二爷,你知道他怎么回答?”
曹雪芹心想,罗汉号称五百,自然还多得很。但听人谈秘,最忌揭穿了谜底,因而答一句:“不知道。”
“五百!”仲四叉开五指,将手一伸,“当了八十尊,还有四百二。汪朝奉这才知道,是故意来跟他为难的,再一打听,才知道是亢家的东西。赶紧贴出红字条去,即日歇业,请当主来取赎。不过,也没有亏本,亢家根本不必来当的,当了只是白贴利息。”
“他家白贴利息,也就是让汪朝奉沾点光,不白来一趟。有钱人做事,非得这么忠厚,才能长久。”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总要记住这一点。”
曹雪芹没有理他的话,他有一个极大的疑团,要问仲四:“亢家富名在外,莫非汪朝奉荒唐到如此,不打听打听?”
“芹二爷这话问得细。不过,我倒要请问,京里有多少人知道‘米祝’的底细?”
“嗯,嗯,亢家是深藏不露。”
“一点不错。要知道藏龙卧虎之地,龙要藏,虎要卧,才能久。”仲四又说,“京城里经商致富的人家,像查家、盛家,常常出事,尤其是都老爷,最爱找他们的麻烦,而何以‘米祝’从不闹新闻?就是在这藏字上头得的力。”
“仲四哥这话很有味道。”曹雪芹不断点头,但不免仍有疑问,“查家、盛家的人,常挂弹章,是因为他们好结交士大夫的缘故。祝家做这么大的买卖,供应军食又得跟公家打交道,他们不结交士大夫行吗?”
“行!”
“怎么行?”
“不结交大官,不会结交部里的书办吗?”
就这时听得一片“七爷,八爷”的声音,曹雪芹转眼向外,只见众春园的掌柜,伙计所招呼的“七爷”,约摸四十开外年纪,身穿灰布棉袍,上套一件青布卧龙袋,头上一顶小帽,亦是青布所制,骤看服饰,真是土气十足,但到走近了,才看出藏在手掌中的大拇指,上戴一个玻璃翠的扳指,少说也值三千银子——不言可知,这就是祝老七了。
祝老七非常本分,在仲四引见时,一定要向曹家兄弟请安,曹震连连道谢,曹雪芹则照样还礼。乱过一阵,坐定下来;仲四让祝老七点菜,他要了个“炸肫”。点这个菜,表示不能久坐,因为炸肫最快不过,要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就能上菜。
等炸肫上桌,照例的一套寒暄刚好结束,祝老七夹了一个“去里儿”的肫,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说道:“我得向两位曹二爷告个罪,舍间有浙江来的几位远亲,实在分不开身,不过仲四哥交代,又说要看房子,我不敢不来见一见。我有几处市房,都开在这张单子上,随便看。”说着,掏出一张梅红笺,交到仲四手里。
“好!交给我吧。”仲四抬眼看着曹震说,“他家有远客,震二爷,我看放他回去吧!”
“是,是,请便。”
“改一天,我做个小东,请两位曹二爷赏光。”
“好!”曹震答说,“一定要来叨扰。”
“震二爷,你请坐,我来送。”
等仲四送客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手巾包,顺手递给曹震,当然还有交代。
“这是一扣一万两银子的存折。震二爷,你请打开来过一过目。”
曹震便打开手巾包,一扣簇新的存折,上写“秋记”二字,里页写明年月日,“存银库平壹万两,按月照市行息。”存折后面有个花押图书,一时看不清写的什么字。
“我暂且收着。”曹震说道,“行聘似乎该有一个礼节,咱们再谈吧。”
“是,是!我听招呼。”仲四答说,“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一段就算交代了,曹雪芹问:“这祝老七原籍是浙江?”
“浙江绍兴。”
“浙江绍兴?”曹雪芹兴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奇异之感,不自觉地问道,“天下州县幕友,大多是绍兴人,听说六部书办,祖先亦大都是绍兴人,这祝家先世,莫非亦是幕友,或者书办出身?”
仲四无法回答他的疑问,曹震对他的疑问,根本不感兴趣,管自己问道:“祝家的市房在哪些地方?”
仲四便将那张单子取了出来,看都不看地递给曹雪芹说:“芹二爷,请你跟秋小姐斟酌。”
曹雪芹实在是感动了,“仲四哥,”他说,“你对我的这个称呼,于礼合不合,姑且不论,反正是不是叫远了,你总想过吧?”
“嗯,嗯,那叫什么呢?”
“雪芹!”
仲四面色郑重地想了一会说:“那我索性亲近了,我管芹二爷你叫芹弟弟,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曹雪芹又说,“这一来,我对你的称呼也要改了,我管你叫四哥。”
“我很高兴你这么叫。”仲四很亲热地喊一声,“芹弟弟。”
“四哥,”曹雪芹说,“你早该这么叫了。”
03
照祝老七所提供的住房目录去看房子,除了曹雪芹与秋澄以外,还有马夫人与杏香。这是马夫人一时兴起,同时也附带办一件马夫人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到正阳门外,“月城”西首的关帝庙去烧香。
京中不知多少关帝庙,独数这一座最神异。清朝最崇敬关壮缪,但这一座关帝庙,在明朝就很著名,据说明成祖北征塞外时,军前每于黄尘漠漠之中,见有一尊神道,为大军前驱,赤红脸,五绺须,手持青龙偃月刀,状貌与关帝庙中的塑像相同,所奇的是,坐骑不是赤兔马而是一匹白马。
及至凯旋班师,京中传出一则异闻,说某一民家所畜的白马,当御驾亲征出师之日起,突然自马厩奔至中庭,挺立不动,马身不断出汗,直至黄昏方食。日日如是,直到回跸,方回马厩。这段异闻传入禁中,明成祖诏建关壮缪祠,就是正阳门外的这座关帝庙。
由于月城的面积所限,这座关帝庙的庙貌,很不起眼,塑像亦很小。这样,便又有了两种传说。
一种是说明世宗嫌宫内所供关帝法身太小,降旨另装大像一尊,像成以后,命卜者为大小两像算命,卜者进言: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弃之不吉。因此,明世宗特命移置于正阳门外。
又一说是:明熹宗时,宫中塑关圣像两尊,一大一小,命卜者推算,结果是:小者福寿绵长,香火百倍,大者不及。明熹宗不信邪,将大像留在宫中,增加祭品,享受香火;小像弃置正阳门外。不久,李闯破京,宫中的大像被毁,而小像的香火极盛,灵异特著。
这座关帝庙之灵,是灵在它的签。京朝士大夫十九崇信,每逢乡会试之年,去求签问前程的不知凡几。王渔洋就谈过他自己的一个故事,说顺治十五年戊戌会试以后,他到正阳门外关帝庙去求得一签:“君今庚甲未亨通,且向江头作钓翁;玉兔重生应发迹,万人头上逞英雄。”当然茫然不知所措。到第三年庚子,外放到扬州去做推官,至康熙三年甲辰,升官去职。“江头”即指扬州。以后由户部郎中改为翰林院侍读,至康熙十四年乙卯升为国子监祭酒。这年闰八月,而王渔洋就生在闰八月,“玉兔重生”应验得极妙。
再有一个就是前两年的故事,有位状元散馆之前去求签,签词叫作“静来好把此心扪”,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及至散馆考试,试帖诗题是“松柏有心赋得心字”。这位状元的诗作得很出色,考列高等。及至上呈御览,皇帝看出毛病来了,韵脚应押“心”字竟而遗漏。皇帝便批了两句:“状元有无心之过,试官无有眼之人。”当然,高等是不能够了。这时那状元才知道:“静来好把此心扪”是提醒他莫忘押心字。
这座关帝庙中的签,有可解,有不可解,而可解不可解,全看各人的会心。马夫人在雍正初年回京时,曾经到这里来求过一支签,签上是一首五言律诗,其中有一联是:“落花归故土,老树发新枝。”马夫人认为上一句指抄家归旗,下一句应该是家道重兴的暗示。不久,由于正得势的平郡王的照应,果然转危为安,又是一番景象,虽不及三代江宁织造时候的显烜繁华,但诸事平顺,日子倒比在江宁过得还舒坦,因此,马夫人每年都要来求一支签,问问一年的休咎,签上的话有时灵验,有时毫无影响,但也没有坏处。
这天到了关帝庙,先烧香,后求签。马夫人捧着签筒,默祷久久,然后将签筒摇了几下,往上一耸,甩出一支签来,曹雪芹从地上拾起来一看,是第三十八签,便走到一旁去找香火道人,送了一两银子的香敬,换来一张签条。
拿到手里一看,又是一首五言律诗:“爱尔飘扬意,依人冉冉飞。高低惜芳草,浩荡弄春晖。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故园风物变,杨柳未应稀。”
“这,”曹雪芹自语着,“似乎哪里见过?”
一路思索着,走回原处,秋澄将签条接过去念了一遍,诧异地说:“这不是蝴蝶诗吗?”
“念给我听听。”
秋澄便一面念,一面讲解,等她念完,曹雪芹问道:“娘问的是什么?”
“你甭管。我自己明白,去吧!”
马夫人脸色很平静,心里却大为不怡。原来她因为去年平郡王下世,但到过年时,却另有秋澄的喜事,觉得这一年跟过去不同,既有变化,便有祸福,尤其是秋澄的终身,不卜如何,所以在默祷时,特别提到这一点。
使得马夫人不怡的是,“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曹雪芹就诗解诗,说这两句诗,是从“蝴蝶梦中家万里”的成句中化出来的,但马夫人别有意会,她认为“有梦常为客”是指秋澄过去的身份与境况,“梦”是梦想她自己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他人亦并非看得她低三下四,如今更是名正言顺地做了曹家的女儿,但论到头来,小姐的身份,毕竟还是假的,这便是所谓“客”。这一句解得通,下一句就很不妙了,“无家尚忆归”的家,当然是娘家,莫非还要遭一场抄家的大祸?
在轿子里,马夫人一直在转着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轿子停了下来,打开轿帘一看,便是预定要来烧香的延寿寺,这条街就叫延寿寺街,在琉璃厂东北。祝家在延寿寺西,有一所住房,出正阳门而西,按照路程,是首先要看的。
烧过了香,少不得寺前寺后随喜一番,延寿寺的香火不盛,也不像京师其他古刹,如法源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极乐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等等,有名花可以号召游客,所以大家都觉得一无足观。
但曹雪芹说了一句话,便令人另眼相看了,他说:“这是一座辽金古刹,别看它不起眼,当年宋徽宗在这里住过两三个月呢!”
“真的?”秋澄第一个有惊喜之感,“那么应该有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吧?”
“恐怕不是这里。”
“何以见得?”
“因为说要到延寿寺来烧香,昨天我特为查了一查书,有部《燕云录》说:‘道君以丁未五月十八日到燕山,于延寿寺驻跸。’又说七月中,郑后违和,钦宗还来问疾。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描写的是冬天的景致,在此驻跸是夏天。”
一面谈,一面走,在山门上了轿,去看房子,太旧,也太大,没有一个人中意,曹雪芹对礼貌周到的管房的人,开发了二两银子的赏封,领着大家去看第二处。
这一处为秋澄的希望所寄,在琉璃厂以西的海北寺街,祝老七提供的目录中,在这一处之下,注了一句:“内有古藤书屋。”曹雪芹在朱竹垞的《曝书亭集》中,见过这个斋名,检原书一看,有首“古藤书屋送人”诗,前面数句是:“我携家具海波寺,九月未槁青藤苗,夕阳倒景射柽柳,此时孤坐不自聊。”海波寺久废,以致后人讹读为海北寺,一点不错。
再翻一翻顺治、康熙年间的诗集,才知道古藤书屋大有来历,最早是金之俊的住宅,后来成为龚芝麓的京寓,中间又移转了一手,才为朱竹垞所有。陈其年、王渔洋,还有著《桃花扇》的孔东塘,都曾在古藤书屋中,诗酒流连过。曹雪芹很兴奋地跟秋澄谈起这些掌故,她也非常向往,暗地里做了一个决定,只要房子能过得去,就买了下来,拿古藤书屋作为曹雪芹专用的客房。
可是到了那里,马夫人首先就看不中,因为房子太旧;进去细看,才知道原是一所大宅,已分隔成四家住宅。古藤书屋在西面,三楹敞轩,前面一个院子,古藤缘壁,铁干夭矫,古色苍苍。旁边一树俗称“观音柳”的柽柳,一大四小五块太湖石,错错落落地散置在左右,石面磨得既平且滑,曹雪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紫藤、柽柳都是四月里开花,一朱一紫,浓艳非凡,立夏前后,黄昏时分,在这里闲坐聊天,可是太好了。”
“好是好,可惜太小了。除了这里,就只有三间厢房。”一个人去前后看过了来的杏香接口,“而且房子也不成格局。”
“这倒不要紧。”
“这里怎么能住?”秋澄刚说了一句,便为马夫人打断,“来了客,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别听芹官胡诌,总得规规矩矩找一座四合房才合适。”
曹雪芹与秋澄都有怅惘之感,但马夫人与杏香的评估,都是不错的,他们两人亦就不必再多说了。
“回家吧!乏了,也累了。”马夫人说,“明儿芹官一个人先来看,挑出两三处来选一处,这么撞来撞去,全是白费气力。”
他人都觉得时候还早,不妨再看一两处,但因马夫人已意兴阑珊,只好都依着她,进宣武门回家。
到了傍晚,锦儿来了,一进门便问看房的结果,听秋澄细谈以后,她想了一会说道:“那个什么古藤书屋,不宜于做新房,不过倒是雪芹读书用功的好地方。你别忙,我让你震二哥先去打听打听房价,看能不能买下来给你住。”
“不,不!”曹雪芹说,“你不必费心。”
锦儿还要往下说,却让秋澄一个眼色拦住了,换了个话题问:“太太求了一支什么签?”
秋澄刚要开口,突然听得曹雪芹大声说道:“啊,想起来了。”
“你这是干吗?大惊小怪地,吓我一跳。”锦儿白了他一眼。
曹雪芹不答,起身直奔书架,找了半天,取回来一部集子,拍一拍书函说:“在这里了。”
这部诗集叫《扶荔堂诗集选》,有十二卷之多。作者丁澎字飞涛,顺治十二年乙未进士。十四年辛酉,发生清朝的第一桩科场案,牵连极广,顺天、江南都出了毛病,南闱士子,更受荼毒,吴兆骞即由此案,全家充军宁古塔,二十余年以后,始由顾贞观请纳兰性德设法赎罪入关。作“季子平安否”那首有名的《金缕曲》的顾贞观,在曹家并不陌生,因为他跟曹寅很熟,曹雪芹与秋澄都曾听曹老太太谈过他。
辛酉科场大狱,出事的一共五闱,除南顺天、江南以外,还有河南、山东、山西。丁澎即是河南的副主考,但罪名仅止于用墨笔改举子的朱卷,虽然违犯程序,却是出于爱士之心,不比正主考黄服官素着秽声,因而丁澎在顺治十五年流徙尚阳堡,康熙四年便已赦归。他是明末清初的“西泠十子”之一,诗名甚盛。曹雪芹翻了一回扶荔堂集,果然找到了那首五律。
“你的话不错,题目就是咏蝴蝶。”曹雪芹对秋澄说,“太太求到这支签,仿佛不大高兴。你看,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太太问的是什么,无从猜详。”
“当然是家务。”曹雪芹说,“总不会问军国大事吧?”
秋澄不作声,从曹雪芹手中接过诗集来吟哦着,锦儿也凑在她身边一起看。
“这首诗,上半截倒像是说的你。”她忽然看着秋澄说。
秋澄还不曾答话,曹雪芹却脱口说道:“有理。”
“你也觉得有道理是不是?”锦儿更有自信了。
“是啊!”曹雪芹说:“‘爱尔飘扬意’,是出阁之兆。”
“那‘依人冉冉飞’的人,自然是指咱们仲四姑爷了。”
这是个簇新的称呼,曹雪芹很高兴地说:“解得好。‘高低惜芳草,浩荡弄春晖’,照字面上看,是好话,嫁后光阴。一定如意。”
“但愿如此。”日子一久,秋澄亦不甚害臊了,答了这一句,却又蹙眉问道,“可是,‘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呢?这也是好话吗?”
曹雪芹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两句,不过锦儿却有新解,“这是说你想家。”她问秋澄,“你这么多年来,想过你娘老子没有?当然想过,也许还梦见过。这就叫‘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
“妙极!”曹雪芹猛一击掌,刚要兴奋地往下说,却又为锦儿斥责了。
“你又来了!说话为什么总是大惊小怪地吓人一跳。”
“这就叫得意忘形。”秋澄笑道,“快说吧!一定有妙解。”
“不敢言妙,不过应该讲得通。”曹雪芹说,“我想,这故园应该是指咱们在江宁的老家,如今当然改了样儿了。可是骆宾王有诗:‘故园梅柳尚有余,春来勿使芳菲歇’。从字面上看,也是好话。”
“嗯!”锦儿深深点头,“这说得有点像了。”
但秋澄却还有疑义,“你这么解,当然也可以。不过,”她问,“这跟蝴蝶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锦儿接口,“有梅花,有杨柳,还有个不能招蜂引蝶的吗?”
虽是强辩,却驳不倒,秋澄又将全首诗体味了一会,不由得失笑了。
“你笑什么?”锦儿问说。
“真好笑,我会是一只蝴蝶!”
“‘蝴蝶,蝴蝶,飞上金花枝叶。’”
“你念的什么?”锦儿问曹雪芹,“倒像是一句词?”
“不错,是王建的词。”
04
“你多早晚来的?”马夫人问。
“来了一会儿了。”锦儿答说,“在雪芹屋子里琢磨太太求的那支签呢。”
“喔,”马夫人闲闲说道,“你们连我问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琢磨得出来?”
“太太不是在问秋澄的终身吗?”
此言一出,实时吸住了马夫人的心,“你们怎么知道?”她的语气不同了。
“太太先说,咱们琢磨得对不对?”
“对。”
“好!那,我们就讲给太太听。”
由于一上来便猜透了马夫人的心事,秋澄也承认她有时候曾梦见去世的父母,怀念在江南的寡嫂,便显得那首诗中的“玄机”,格外中听。
一直听完最后两句的解释,马夫人方始开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都还不坏。”
看到一家之主的老人,有这样的话,大家都有无可言喻的欣慰。其中秋澄的感想,更多且深,她真是没有想到,马夫人这一回求签,问的竟是她的将来!只为所见不同,觉得签语不祥,而又不便明言,以致抑郁寡欢。如果不是锦儿来解开了这个结,马夫人不会化忧为喜,便是自己没来由造了孽。转念到此,不由得对锦儿投以感激的一瞥。
锦儿却并无得色,倒是曹雪芹大为兴奋,吃晚饭时,大声说道:“锦儿姊,我真是服了你了,偏就是你能洞鉴表里,把‘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解得那么妥帖。我看,太太不高兴,就是因为一联之故。”
得意非凡的锦儿,正待矜持地谦虚一番,而就构思时,秋澄已举起了酒杯。
接着,曹雪芹举杯相敬,等他们喝过了,秋澄说道:“我也得敬杯酒谢谢你。”
“你敬的什么?”锦儿笑道,“就为我那句‘依人冉冉飞’解得好?”
秋澄先不作声,然后说道:“我要说不是,你一定说我矫情。我是没有想到太太会为我求签,如果不是你,太太为我上了心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罪过?”
“你这么说,我得干一杯。你也干吧!”
两人都干了酒,秋澄一面为锦儿斟酒,一面说道:“太太得了那支签,不大高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原先我在琢磨,总还得出前面去看房子,这回我要劝太太到东月城的观音大士庙也去求一求,想个什么法子,弄它一支上上签,让太太心里也好过一点儿。”
“你这是空想。”曹雪芹说道,“那里根本就没有签,因为原来就没有打算在那里建一座观音大士庙。”
“对了!都说观音大士是女身,怎么不叫白衣庵叫观音庙?而且在那个车马纷纷的月城里头,地方一点点大,且不说妇道人家烧香不便,观音大士有灵,也不爱在那里受香火。”锦儿接下来问,“你说原来就没有打算在那里供奉观音大士,那就无怪其然了。可是,这座庙,又是怎么来的呢?”
“那是明朝崇祯十五年的事——”
崇祯十五年,洪承畴以陕西三边总督东调,总督蓟、辽军务,统率总兵八员、马步精锐十三万人,驻扎山海关外,不意连番大败,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六个月,食尽城破,辽东巡抚邱民仰被杀,洪承畴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京师,明思宗大为震悼,总以为他一定殉国了,为了激励士气,赐祭十六坛,另在正阳门外东月城建立专祠,塑造洪承畴的像,以与西月城的关壮缪庙匹配。及至赐祭到第九坛,来了一个非常确实的消息,洪承畴投降清朝了。
明思宗自然不能期望洪承畴能像关壮缪那样,身在曹营,心存汉室,赐祭停止,专祠亦不成立,改祀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京师流传的洪承畴的故事很多,但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我听老太太谈过,”秋澄说道,“有一年老太爷进京,在德州起旱,路过保定,听人说起,洪承畴的孙女儿,苦得没饭吃,老太爷特为派人送了几十两银子给他。功臣下场,会这样子惨,真想不到。”
“他不是福建人吗?”锦儿问道,“怎么会住在保定?”
“他是镶黄旗汉军,不能回福建。”曹雪芹答说,“就像咱们不能住江宁,是一样的道理。”
“可又何至于穷得没饭吃,他的爵爷的禄米呢?”
“他没有封爵。”曹雪芹说,“只是三等轻车都尉一个世职而已,而且也不是世袭罔替,准袭三次,还是四次?大概早就袭完了。”
“当时待他也实在太薄了一点儿。”
“这有原因的。”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说,“总而言之,五伦之中,第一伦跟第五伦,要全始全终很难。”
这话锦儿不大听得懂,秋澄想一想,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五伦的第一伦是君臣,第五伦是朋友。洪承畴与人不能全始全终,是属于哪一伦?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曹雪芹觉得百年前事,谈谈亦自无妨,便细谈了洪承畴所以失宠的由来。
原来当时西南一隅,尚未归入清朝版图,桂王由榔频年转战,到了顺治十年,终于能够立足下来,云南、贵州两省,仍奉永历正朔。
当初太宗看中洪承畴的本意,就是要利用他来对付明朝,招抚江南之后,此时又用得着他了,这年五月,特授一连串荣衔:太保兼太子太师、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同时颁发一道授权的敕谕:文至巡抚,武至总兵,皆听节制,攻守便宜行事。满兵当留当撤,即行具奏。便宜行事的条款,在敕谕中一一列明。信任之专,可说无以复加。
但洪承畴却始终以持重为名,不肯大举进兵,而且一再以年老多病,请求解任。到了顺治十六年正月,清军三路会师,攻克云南省城,桂王奔往缅甸,洪承畴到了昆明,上了一道奏疏说:“云南险远,请仿照元、明故事,以王公坐镇。”朝命平西王吴三桂移镇云南。
原来洪承畴、吴三桂都在观望,其时郑成功经营台湾,舟师强大,浙东义师在张苍水率领之下,亦日趋坚实,回过来看八旗从龙的宿将,日渐凋零,而后起的亲贵及勋臣之后,习于富贵,无复先人的那股凌厉无前的斗志。而南北的遗民志士,倒在顾炎武、钱谦益的策动之下,已经规划出一套复明方略,决定规复江南,与清朝划江而守,先造成偏安之局,再徐图进窥中原。以当时彼此形势实力而论,这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如果郑成功与江南义师有了动静,洪承畴跟吴三桂,毫无疑问地会举兵响应。
久已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顺治十六年六月底,郑成功的海舶,会同浙东义师,浩浩荡荡自崇明岛入口,溯江上驶,轻而易举地攻下镇江。警报到京,朝廷震动,顺治皇帝且已准备亲征。
“顺治皇帝那年二十二岁。”曹雪芹说,“年纪虽轻,已经饱尝世味,七情六欲都经历过,觉得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不说他看破红尘,当了和尚了吗?”锦儿问道,“有这回事没有?”
“‘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曹雪芹念了两句吴梅村的诗,说,“和尚没有当成。”
他的话还没有完,秋澄便推一推锦儿的肘弯说:“你别打岔!听他说下去。”
“顺治皇帝看破红尘想出家,这话不假。不过他的出家是逃世,只要能让他心里踏实平静,他亦不是非当和尚不可。”
在这空隙之间,锦儿又忍不住插嘴了,“不当和尚当什么?”她问,“当什么才能让他过清静安闲的日子?”
“要清静安闲,只有出家。出家不一定当和尚,当天主教士也可以。大家都知道的,孝庄太后的‘教父’,是天主教的长老汤若望,顺治皇帝管他叫‘玛法’,满洲话里头,只有‘阿玛’,没有‘玛法’,有人说,那不是满洲话,是西洋话‘我父’的意思。那时他既参禅,又对天主教义着迷,如果汤若望的势力比明朝留下来的那班太监来得大,顺治皇帝说不定就当了天主教士。”
“越说越玄了,也越说越远了。”秋澄提醒他说,“你别忘了,你刚才是在说顺治皇帝亲征。”
“不错。”曹雪芹说,“我为什么谈这一段呢?为的是,要让你们知道,顺治皇帝那时候脑袋里装的玄理太多了,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京师九门都贴出黄告示,说要亲征了,盼望大家同仇敌忾,灭此朝食。哪知道事与愿违……”
“雪芹,”这回是秋澄打断了他的话,“亲征了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亲征非同小可,调兵遣将,囤积粮草,起码也得半年的工夫。孝庄太后跟汤若望都知道他的毛病,凡事一过去了,就会忘得光光,从不往后打算,所以都极力劝他,想拖过那几天,自然没有事。先是劝不听,最后劝动他的,竟是明朝最后一任的漕河总督,他从从容容地问道:‘皇上这一回亲征,打算什么时候班师?’
顺治皇帝愕然:‘尚未出师,先谈班师,你不太心急了一点吗?’他说,‘不过照我的估计,一年之内,必可奏凯。’”
此人认为郑成功不取崇明岛控制由江入海的通路,是一大失策,只需降旨命江南的将帅,封锁长江,郑成功就非急急退走不可,同时亦就显示了庙算的高明。如果一定要御驾亲征,反而会稽延克敌致果的日期。
这是什么道理呢?此人引明武宗平宸濠的故事说,江南的将帅一定会想到,既已御驾亲征,不能无功而返,既会有击败郑成功的机会,亦必姑缓其死,将这场盗魁就擒的大功劳,让给皇帝。犹如当年虽已生擒宸濠,欲假作元凶未获,等车驾到达江南,将宸濠从囚车中放出来,由明武宗亲手活捉那样。不但旷日持久,而且成了绝大的笑柄,有伤开国之君的神武英名。这下,顺治皇帝总算将亲征之议打消了。
至于郑成功在江宁城外屯兵半月,士卒“释戈而嬉”,不知身在何处,以致原守崇明岛的清朝苏松水师总兵梁化凤,率所部三千人,得由间道援江宁,以狮子山为屏障,立三营于神策门西的锺阜门,侦得实情后,先攻破前营,第二天五更时分,破人家门户做通路,展开奇袭。郑成功仓皇遁走,深恐海口被封,竟连镇江亦放弃不守,径自扬帆出海。
其时张苍水奉郑成功将令,越过江宁,径攻芜湖,长江两岸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二十余天之中,西至舒城,西南至贵池,直逼安庆,由此迤逦而东,直至宁国,皖南已有其半,克复了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四府,广德、无为、和阳三州,总计二十四县。及至郑成功弃而不顾,孤军深入的浙东义师骤临绝路,不能不在巢湖弃舟登陆,由于有眷属拖累,境况极其凄惨。张苍水单骑突围,间关百折,跋涉两千多里,直到冬天方回舟山,而所谓“浙东义师”,亦就名实俱亡了。
“现在回头来要谈洪承畴了。”曹雪芹说,“兵部看江宁转危为安,东南已经没有顾虑,便催他从速进攻缅甸。洪承畴找了一大套理由,说这年秋冬不宜进兵,明年春天亦怕不行,因为‘二月青草将生,瘴即复起,其间可以用师,不过四月,虑未能穷追。’桂王的大将李定国,‘若闻我师西进,必且避实就虚,合力内犯。我军相隔已远,不能回顾,昆明留兵,亦未遑堵御’,如果已逐出国界以外的李定国,因而又得流窜西南,所关匪细。”
趁他停顿的当儿,锦儿问道:“照这么说,永远不必进攻了?”
“当然,洪承畴另有一番说词。洪承畴以为‘明年尽力春耕,渐图生聚,我军亦得养锐蓄威,居中制外’,‘绝残兵之勾结,断降卒之反侧,李定国等潜藏边界,无居无食,瘴疠相侵,内变易生,机有可俟。是时刍粮辏备,苗蛮辑服,调发将卒,次第齐集,然后进兵,庶为一劳永逸,安内剿外长计。’”
“那得等到哪一天?完全是搪塞嘛!”
“正是这话。”曹雪芹深深点头,“到了十月里,洪承畴告病,说不能干经略大臣了。”
“准了他没有呢?”
“当然准了。”曹雪芹说,“朝廷知道你不愿意做张弘范,勉强无益。”
锦儿问秋澄:“张弘范是谁?”
这个名字,秋澄仿佛听说过,不知其人,自然仍须曹雪芹来解答。
“他是元朝的一员大将。”曹雪芹说,“南宋最后一个皇帝,四岁即位,年号德祐,在位两年,元军入临安,就是杭州,把太后跟小皇帝都俘虏了,可是宋朝不算亡。”
谈到这里,曹雪芹把酒沉吟,因为曹家久居江宁,习闻南明的故事,他是想到史可法是否可与文天祥相提并论,而如福王左右有张士杰、陆秀夫,局面又会如何?
“你怎么不讲下去?”锦儿问道,“为什么宋朝不算亡?”
曹雪芹定定神答说:“因为德祐还有一兄封益王,一弟封卫王。宋朝的遗臣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人立益王于福州,改元景炎。元军入闽,张世杰奉益王由海道到两广。宋朝的臣子这时分投元、抗元两派,前一派占了上风,张世杰领兵复回福州。第二年,十一岁的益王,一病呜呼。陆秀夫便倡议拥立卫王,这才是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改元祥兴。这年闰十一月,张弘范……”
宋祥兴元年闰十一月,张弘范擒文天祥于广东海丰。第二年二月,大败张世杰于广东新会县南,大海中的崖山,陆秀夫背负卫王蹈海而死,至此宋亡。
“张弘范父子都是元朝的勋臣,但他是直隶定兴人,到底生在宋朝的土地上,就是宋朝人。因此,后来有人在崖山立了一块碑,一共八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就是所谓‘一字之诛,严于斧钺。’”
“原来张弘范父子早就是元朝的臣子了。”锦儿说道,“他的情形跟洪承畴不一样。”
“应该说,洪承畴的情形跟他不一样。”秋澄说道,“如果那时候洪承畴抓住桂王,立一块碑说:‘明洪承畴灭明于此。’那才真的受不了啦!”
“可是,”锦儿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问,“后来呢?桂王怎么样了呢?”
“那比宋朝的卫王惨得多了。”曹雪芹说,“洪承畴不愿意做张弘范第二,有人愿意,就是吴三桂,他有个亲信叫马珅,劝他杀桂王,以绝天下之望,然后再相机自立为帝。吴三桂听他的话,逼缅甸交出桂王,拿弓弦勒死了。”
“这样说起来,洪承畴还算是有良心的。”锦儿亦大为感叹,“可惜郑成功不争气!”
“雪芹,”秋澄问道,“你这些故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你就不必问了。”
“我看靠不住。”锦儿又用激将法了,“我看是你杜撰的。”
“有《宫门抄》在那里,莫非上谕亦是我杜撰的?”
“上谕上莫非也说,吴三桂的亲信姓马的劝他杀桂王?这话当时一定是私下说的,外人怎么会知道?”
曹雪芹笑道:“你们一定要知道,我就跟你们说了吧!我又不是四老爷,逛琉璃厂一定是去看字画古董,我是常去找旧书,找抄本,久而久之,终有所获。”
“什么抄本?”
“总是不能刻出来的书,才只有抄本。”秋澄说道,“当初老太爷在日,常有人送抄本来,多半是想换几个钱,老太爷从不让那些人空手而回。老太太说:留下来的那些抄本,老太爷一定亲自过目,有的能刻,有的不能刻,不能刻的,多半烧掉,也有一些是进到宫里的。”
“为什么要烧掉?”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有忌讳,流传出去会出事。”
听这一说,锦儿大为紧张,“雪芹,”她说,“你找来的是些什么抄本?”
“你要看?”
“对了!”锦儿答说,“我今儿睡在这里。最近常常半夜里醒了就睡不着,得找本闲书看着等天亮,有时看倦了,还能睡一。”她将手一伸,“把抄本给我。”
“好吧!回头拣给你。”
“都找给我,我说不定还挑一两部带回家看呢!”
曹雪芹答应着,吃完饭到他自己书房,点起灯来,找来三部抄本、一部刻本,叫小丫头捧了,来到秋澄那里。
“这部刻本《鹿樵纪闻》是吴梅村做的。”曹雪芹一一指点,“三部抄本,以这部《广阳杂记》最好,《秋思草堂遗集》是杭州一个姓陆的才女,记他老父陆丽京云游始末……”
话未说完,秋澄插嘴说道:“这部书不必看。”
“为什么?”锦儿愕然相问。
“你看了会一夜睡不着。”
锦儿还茫然不知其故,曹雪芹却被提醒了,因为陆丽京被牵涉在一桩极严酷的文字狱中,陆丽京之女陆莘行,所记的即是她家籍没的经过,一字一血,惨不忍睹,怕锦儿看了,枨触旧怀,故而阻止。
“那部书也没有什么好看。”曹雪芹移开《秋思草堂遗集》,指着另一部抄本说,“这部《研堂见闻杂记》很有意思。洪承畴以外,还有金圣叹、张献忠的故事。”
“都在这里了?”锦儿问说:
“还有一部《读书堂西征随笔》,是雍正年间奉了明文的禁书,你就不必看了。”
“是谁做的?”
“汪景祺。”秋澄提醒锦儿,“就是海宁查家,抄家的那一案,牵涉在里头的汪景祺。”
“不对,”曹雪芹说,“是年羹尧那一案,不过查家那一案也有关联就是。”
原来杭州人汪景祺是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为人放荡不羁,雍正二年游陕西,其时年羹尧正在红得发紫之时,汪景祺写了一封信,将沿途所记的一部随笔,送请年羹尧指教,目的亦不过打打秋风而已。哪知年羹尧获罪,抄家时搜得此书,因为上面有首诗,对圣祖有欠恭敬,交刑部议罪,照大逆不道律,拟斩立决。
这首诗是在一篇题名《诙谐之语》的结尾,说康熙南巡至无锡,有个秀才名叫杜诏,道旁献诗,圣祖颇为见许,特赐书于白绫上的御书一幅,捧回家打开一看,写的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首诗收入蒙童所读的《千家诗》,竟劳御笔,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而且秀才献诗,报以御书,亦似对笔墨太不珍惜。
汪景祺便来了一首七绝:“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诏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
“大不敬”的罪名,即由此而来。雍正四年查嗣庭当江西主考,为副主考俞鸿图所出卖,以试题有意讥刺,竟兴大狱,其实是查嗣庭在雍正即位时,奉旨在南书房行走,草拟诏旨,知道了世宗的许多阴私秘密,而又在词气之间,流露出不乐为世宗所用的本心,因而世宗要杀他灭口。这一案亦有好些连篇累牍的上谕,往往拿汪景祺与查嗣庭相提并论。前后时间,相距甚近,而李煦充军,又适与查嗣庭发遣宁古塔同时,因而秋澄才会误记。
“好了,”锦儿在听曹雪芹谈完这一案以后说道,“你请吧!我们也得睡了。”
这是托词。实在锦儿忽然有一桩心事,要跟秋澄谈,这桩突如其来的心事,是由于偶然有所发现而引起来的。
“我看,咱们对雪芹抱的满怀希望,怕要落空了。”
这话相当突兀,秋澄无以为答,只怔怔地望着她,等她往下说。
“我看他不是做官的材料,做了官不但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而且还会惹祸。”
“你这话怎么说。”秋澄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锦儿是从发觉曹雪芹不识忌讳这一点,连类推想,越想越觉得他的性情,与官场无一相合,有许多要跟秋澄谈的话,如骨鲠喉,片刻都不能忍耐。
秋澄是看着曹雪芹长大的,从小任性、好奇,及至曹老太太去世,接着遭逢家变,北上归旗,渐渐成年,由于一连串的挫折,及本性孝顺,不敢惹马夫人生气,加以马夫人持家,与曹老太太在日,恩威并用的手段的不同,不谈家法,只讲情理,而又把理性看得比情分更重,上上下下不见得如何亲密,却都能各守分际,和睦相处,这样才将曹老太太常说的,曹雪芹的牛性子,渐渐磨掉。
但好奇的本性,依旧如故,而且愈来愈重,秋澄认为曹雪芹不是不识忌讳,而是好奇心驱使,明知忌讳而不顾。
做官要识忌讳是天经地义,否则金殿射策时,不必在结尾上赘上“罔识忌讳,干冒宸严”的话。因为不识轻重,犯了忌讳,犹有可解,明知忌讳而不顾,当然自速其祸,这就比锦儿的顾虑更严重了。
两人细细数去,曹雪芹真不是做官的材料,第一是不耐衣冠礼数的拘束;第二是不喜奔竞,甚至上官照应,派了好差使他亦未必见情;第三是凡事看得太容易,且又最重情面,易受人欺;第四就是不顾忌讳,明明知道不应该去过问的事,偏要插手,不应该说的话,偏要多嘴,以致祸从口出。
“还有一样,”锦儿又说,“他肚子里知道的‘奇事’太多,我也替他担心。震二爷回来说,过年的时候,圣母皇太后的一个娘家人,进慈宁宫谢恩,不由神武门而是另外走了一道门,据说是总管太监奉了懿旨领进去的。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把总管太监狗血喷头骂了一顿。据说皇上很讨厌有人去见太后,对知道太后底细的人,常在暗中查访,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震二爷识得轻重,从不谈当年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的事,四老爷也是这样。我就怕雪芹不懂忌讳。反正,一个人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绝不是好事。这一层,你还得跟他好好说一说。”
“这一层,太太就早跟他说过好几回,想来他还不至于这么不识轻重。不过,你说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绝不是好事,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这是个康熙朝权臣相互钩心斗角、倾轧排挤的故事,她曾听曹老太太谈过,但枝枝节节,不成片段。而那时的秋澄对朝廷的情形,也不甚了然,所以只是些断续的记忆,以后看了好些曹雪芹从琉璃厂、慈仁寺那些冷书摊上觅来的笔记,印证当日得诸曹老太太的传闻,才知道始末因果,尤其是那部《读书堂西征随笔》,记得更详细,也更传神。
不过,要她在此时原原本本讲这个故事——实在是讲一个人,她亦还记不周全,因而说道:“今儿晚了,明天讲给你听。睡吧!”
两人同榻并头而枕,锦儿睡在外面,将灯火移近榻前,躺着看曹雪芹携来的抄本,直到三更天方始熄灯入梦。第二天上午,曹震派车来接,锦儿匆匆忙忙地上车而去,但临行之前,却郑重其事地告诉秋澄,务必要将前一天她们细谈曹雪芹的性情,那许多不合时宜的脾气,说与曹雪芹痛切改过。
因此,下午无事,她便到梦陶轩来看曹雪芹,见了面先问汪景祺的那部书。
“你不是看过?”
“我想再看一看。”秋澄答说,“我要查一查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那段故事。”
“你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人?”曹雪芹一面说,一面开书箱,将那部《西征随笔》取了出来。
“索额图是康熙爷的什么人?”秋澄问说,“是舅舅不是?”
“你弄错辈分了。庆太子才管他叫舅舅,他是圣祖元后的胞弟。”
“那不应该袭承恩公吗?”
“他行二,承恩公是他长兄噶布拉承袭。”
原来圣祖元后孝诚仁皇后之父索尼,是世祖临崩所指定的顾命四大臣之一,有女又为皇后,家世贵盛无比,索额图一兄两弟都有爵位,但为圣祖重用的却是索额图,一亲政便拔擢他为大学士,与明珠同执朝政,互植私党,设法荐引到圣祖左右,以为耳目。
明珠的长子,便是有名的大词人纳兰性德,以翰林改为御前侍卫,颇得宠信,但却不及索额图所荐举的高士奇。
高士奇字江村,杭州人,流落京师,在报国寺廊下卖字为生,仅足糊口。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在他的摊子前逗留不去,但非看字,而是看相。
“贵姓?”那人开口了,是辽东口音。
“敝姓高。”
“我看尊驾的相,主大贵。”
“哪里?”高士奇只以为他在拿他消遣,“一身潦倒,能不饿死,已是万幸,哪里敢望富贵。”
“不然!你别妄自菲薄。”接着,那人又要他的手看,看了右手,又看左手,“你的相,在相法上应该当宰相。即无宰相之位,亦有宰相之权。”
高士奇报以苦笑,懒得再理他了。但那人却说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看他不像开玩笑,高士奇方始请教姓名。此人是祖大寿的侄子,名叫祖泽深,祖大寿是吴三桂嫡亲的母舅,所以他跟吴三桂亦算是中表。
吴三桂自从杀了桂王以后,势焰熏天,平西王府可以自行选任官吏,号为“西选”。他的儿子吴应熊,尚太宗幼女,是圣祖的姑夫,封子爵,加少傅兼太子太傅。祖泽深以此奥援,当吏部主事,将高士奇带回家后,相待甚厚,高士奇因而执贽称弟子。
祖泽深有个朋友,名叫周大全,是索额图的管家,“宰相家人七品官”,周大全管的事很多,亦要想用一个懂书算的人做助手,有一天跟祖泽深谈起,而祖泽深恰好外放,正为高士奇的出处在踌躇,有此机会,毫不迟疑地将高士奇转荐给周大全,宾主相处甚得。
不久,周大全出了事,受人贿赂,为索额图发觉,盛怒之下,严究其事。周大全大起恐慌,找人商量,多劝他否认,即令动严刑,只要咬定了没有这件事,索额图亦无可奈何,但高士奇的看法不同。
他劝周大全说:“索大人把老师当作左右手,当然是有感情的,问到这件事,老师应该痛哭流涕,自己承认负恩。人孰无过,索大人看老师如此,想起往日的情分,一定高高手,放老师过去。如果不承认,一动了刑,老师自己估量,熬得过,熬不过?熬得过,不死亦成残废;熬不过承认了,哪里还有命?送了命还要先吃一顿苦头,这样做太划不来了。”
周大全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等索额图叫了他去一问,随即如高士奇之教,在砖地上“咚咚”地磕响头,涕泗横流地表示做错了事,自请处死。索额图怒气一消,喝一声:“滚!”就此无事。
过了几天,索额图回想此事,觉得奇怪,因为在他的经验中,这样的事在别人必是抵赖得干干净净,何以周大全一问就会承认,其中或许别有缘故,因而又将他叫了来问。
“这是我请一位书算师爷高士奇教我的。”
“喔,”索额图说,“你把他叫来我看看。”
唤来一问,话很投机,再看他写的字,一笔端端正正的小楷,正好留下他来缮写密折。于是高士奇由“奴下奴”一变而为宰相的门客了。
如是数月,又有一重机缘。圣祖想找一个与官场毫无往来的人,置诸左右为他备顾问、做耳目,这番意思透露给索额图后,他很想引荐高士奇而踌躇未决,恰好祖泽深进京来谋求升官,去谒见索额图,索额图知道他会看相,便问他高士奇的面相如何。
“此人以相法而论,位极人臣。”
原来是大贵之相!但既贵之后如何?不能不做考虑。见此光景,周大全便进言了。
“高某人很诚实,老爷举荐了他,一定不会辜负老爷。就像上一次教我跟老爷认罪,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不欺。”
索额图即此意决,举荐给圣祖以后,凭他的机警深沉,以及他那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不少,恰好够到能让圣祖赏识称妙的程度,因而不到一年,便权倾天下了。
高士奇算是圣祖的文学侍从之臣,圣祖曾经自道:“我初读书的时候,只是太监教我经书,而且是没有批注的‘本经’,还教我做八股文章,自从高士奇在我左右,我才知道学问的门径。古人的诗文,他一看就知道出于哪一朝、哪一代,我很佩服他这一点本事。”其实高士奇的本事是工于心计,在南书房行走时,绝早上朝,装了一口袋的金豆,坐定下来找小太监来细问“皇上昨晚上看了哪些书?”问完了,抓一把金豆赏小太监,然后找了那些书来看过,等圣祖一问,现贩现卖,自然对答如流。
因为如此,当索额图初荐时,授职詹事府录事,仍是一名书手,有一回内廷所供的关公神龛上要题几个字,高士奇肚子里只有“幼学琼林”“神童诗”“千家诗”之类,想起神童诗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而清朝自太宗以来,一直尊崇关壮缪,高士奇便借来一用,哪知为圣祖所见,大为赞赏,因而升授内阁中书,食六品俸,并赐居西安门内,到康熙十九年授为额外翰林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开坊迁右庶子,升詹事府少詹。其时索额图先因病解大学士任,病愈复起,改授为内大臣,兼充议政大臣,势力渐渐不如明珠,高士奇跟索额图亦就慢慢疏远了。
当时朝廷两大,非杨即墨,跟索额图疏远,必与明珠亲近。高士奇的转向,先是由祖泽深荐引他到内阁学士徐乾学门下,徐乾学是纳兰性德的业师,自然而然地成为明珠的党羽,以此渊源,高士奇与明珠亦有了勾结,他在左右逢源之际,不免想到祖泽深——高士奇平生唯一所不负的人,总想对他有所报答。
报答的机会来了。那时的祖泽深在湖北当荆宜道,由于三峡水路,是上通四川的孔道,货物吞吐,必经荆宜,所以是个肥缺。而巡抚张汧是走了明珠的门路,花了大把银子,方始谋得此缺,为了捞回本钱,想把祖泽深撵走,另派私人接替,因而搜集了祖泽深的许多贪黜劣迹,打算一本将他参倒。
湖广是督抚同城,在武昌的两个大衙门,只隔一道蛇山,历来巡抚有什么大举动,不敢置同城的总督于不顾,所以张汧在拜折以前,特为请总督徐国相吃饭,后花园有个小戏台,找了伶人来承应,戏唱两出,酒过三巡,看徐国相的兴致很好,是进言的机会,便传话停戏,而且伶人都要回避。
有个小旦这天临时得病,睡在大衣箱里面起不来,管衣箱的便将箱盖一合,管自己走了。睡在戏箱里面的小旦,将张汧与徐国相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天便到祖泽深那里去告密,原来祖泽深便是这个小旦的“老计”。
于是祖泽深先下手为强,他手里也握有好些张汧贪污的证据,派遣专差,星夜进京,投书高士奇,请高士奇与徐乾学设法解救。
两人密密商议后,决定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由高士奇先根据祖泽深信中所谈的张汧的劣迹,面奏圣祖;一方面由徐乾学找了他的一名现任御史的门生,“闻风言事”,参劾张汧贪污渎职。
在祖泽深抢到了一个“原告”的半个月以后,张汧参祖泽深的奏折,方始到京。由于有祖泽深的先入之言,本来一面倒的官司,变成抚道互控之局,对张汧颇为不利,圣祖无法遥断,特派内阁学士色楞额到武昌查办,临行特加告诫,务须秉公办理,不得敷衍了事。
色楞额到武昌一查,张、祖二人都有交代不清之处,认为都应该罢官。祖泽深得到消息,又遣急足进京通知高士奇,信中有些捕风捉影的揣测之词,说色楞额可能受了张汧的贿。高士奇其时是宠信正专,便将可能的话,说成实有其事。圣祖震怒,朱笔谕示刑部,色楞额革职,连同家属,一并充军吉林乌拉打牲地方。方在归途中的色楞额,无端大祸临头,惊惧莫名,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跌断了一条腿。扶伤到了北京郊外,才知道奉旨不准入京,家属亦被逐至城外,在等他一同充发吉林。
湖北抚道互控之案未结,高士奇建议,请派亲信大臣到湖北审问。圣祖亲信的大臣很多,但派出去查案,须身份相当,张汧只是巡抚,而另一方更只是道员,以派二品的侍郎、阁学往查,最为适当,而在这个层次上的“亲信大臣”,只有一个徐乾学,谁知圣祖所派的竟是直隶巡抚于成龙。
高士奇大惊失色,徐乾学落空是一大意外,于成龙竟膺斯任,更是意外。原来康熙朝有两个于成龙,一个是贵州人,字北溪,由州县起家,官至两江总督,是有名的清官,也是有名的好官。另一个于成龙是镶黄旗汉军,字振甲,以萌生当乐亭知县,为圣祖出巡时所识拔,清介廉能,一如以前的于成龙,圣祖特为放他当直隶巡抚,因为这也是以前的于成龙所做过的官,后先辉映,成此佳话,兼有勉励他效法同名前贤的至意在内。
这个小于成龙一到湖北,祖泽深必无幸理。高士奇为此大伤脑筋,与徐乾学商量,勉强找到一条路子,可以一试,直隶有个道员叫胡献征,浙江绍兴人,是于成龙最信任的属员,胡献征有个族兄,是徐乾学的得意门生,必能为师门效力。
他的这个门生是已经开坊的翰林,官居詹事府右中允,奉了老师之命去看胡献征,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而且表示师门重托,务必尽力。
胡献征大吃一惊,“大哥,”他说,“你在开玩笑了!此公哪里是可以说私话的,而且,据我所知,张、祖二人是他平日所痛恶的。大哥,你饶了我吧!”说着,不断打躬作揖。
见此光景,胡中允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可是老师那里怎么交代呢?无可奈何,只能撒个谎,回报老师说道:“已经关照舍弟,在于中丞面前进言了。”
不多几天,于成龙自保定进京请训,明珠亦当面拜托,请他照应祖泽深。
于成龙默然不答,带了胡献征到武昌,将张汧、祖泽深的劣迹,一一审问明白,祖泽深结交了明珠的亲信,大学士余国柱、张汧亦曾派人行贿。其时余国柱已为御史郭琇参劾罢官,而刑部讯问张汧向何人行贿时,张汧断然决然地回答:“徐乾学。”
徐乾学与高士奇招权纳贿,原是事实,当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谣,“东海”指徐,“澹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但张汧说向徐乾学行贿,这就有点离奇了。
于是高士奇向圣祖进言:“湖北抚道互控,臣跟徐乾学将祖泽深所开张汧劣迹,据实呈进。如果徐乾学曾受张汧的贿,情理上要为张汧隐饰。现在明明是张汧怀恨在心,故意乱咬。即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圣明天子,不会蒙冤,但到案情水落石出,已经大感困扰,只恐将来大家都要做乡愿,不敢据实奏陈。”
圣祖也觉得张汧说向徐乾学行贿,是件情理上说不通的事;而且徐乾学刚升了左都御史,如果因此案牵连,解职听勘,许多应该整饬纪纲的案子都会停顿下来,因此特为降谕:“不必株连。”也就是对徐乾学是否被诬一事,不再追究。这一来,徐乾学内心当然不安。
原来上谕虽戒株连,刑部搁置不问,但道路流传,张汧亦全非诬陷,穴既不空,风自何来?不能不有所辩解,特为上了一道奏疏说:“臣蒙特达之处,感激矢报,苞苴馈遗,一切禁绝。前任湖北巡抚张汧横肆污蔑,缘臣为宪长,拒其币问,是以衔憾诬攀。非圣明在上,是非几至混淆。臣备位卿僚,乃为贪吏诬构,皇上覆载之仁,不加谴责,臣复何颜出入禁廷,有玷清班?伏冀圣慈,放归田里。”
这本来是一种试探,但圣祖居然准他解任,但不放他归田,在京修书,仍是文学侍从之臣。因为徐乾学的门生很多,有的当翰林,有的当御史,圣祖想利用徐乾学授意他的门生建言,来整饬吏治。
当然,徐乾学与高士奇,在大家看来是不可分的,徐乾学既然有了表示,高士奇亦非明一明心迹不可,他在奏疏上说:“臣等遍摩纂辑,堆在直庐,宣谕奏对,悉经中使,非进讲,或数月不睹天颜,从未干涉政事。”接下来列举过去及目前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说是莫不皆然,“独是供奉日久,嫌疑日滋,张汧无端疑怨,含沙污蔑,臣将无以自明,幸赖圣明在上,诬构难施。但不容仍玷清班,伏乞赐归田里。”
奏疏的措词与徐乾学相彷,圣祖的处置,亦与徐乾学相同,解任后在京修书。下一年——康熙二十八年随扈南巡,由于左都御史郭琇的严劾,休致回籍。但圣祖眷顾之恩独厚,三十三年特召来京,仍值南书房,三十六年母老告终养,至四十二年圣祖南巡,高士奇特至淮安迎驾,扈跸至杭州,回銮时,复又随从进京。
到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索额图,这是高士奇最痛苦的事。因为高士奇虽已贵盛无比,但在索家,仍旧是类似家奴的身份,见了索额图要磕头,回话时并无座位,家人称他“高相公”,索额图则直呼其名,动辄破口大骂。可是索额图对门下亦并非全然无礼,有个浙江绍兴人江潢,索额图便很尊重,称之为“江先生”。这江潢身材魁伟,一把大胡子,以奇士自命。对高士奇当然亦不会有什么好脸嘴,因此,高士奇忍无可忍,在倾向明珠打击索额图之际,总想同时除掉江潢。
这些情形,索额图亦有耳闻,这几年高士奇与明珠常有信使往还,更是一件瞒不过人的事,蓄恨在心,已非一日。这天很热,正在花厅里光着脊梁喝冰茶纳凉,听说高士奇来了,便命传见。
等满头大汗的高士奇,给半裸的索额图磕完头,只听大喝一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居然敢来见我!”
接下来便大骂特骂,高士奇只是不断磕头,否认与明珠勾结。这样骂了有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得脱身,已是灰头土脸,汗湿重衣,不成人形了。
咬牙切齿了好几天,高士奇终于想到一条一石两鸟的毒计。原来江潢为索额图所策划的长保富贵之策,便是拥护皇太子,他倡议皇太子服御俱用黄色,一切仪制与皇帝相仿佛。本来就是骄恣任性的皇太子,受此纵容,行为越发不检,皇帝颇为不满。
高士奇的毒计便是由明珠向皇帝进言,说索额图谨事太子,出于江潢的献议,太子年将三十,未能接任,渐露狂悖之形,皆是江潢、索额图之过。
这意思是皇太子有逼皇帝退位的企图。圣祖读过纲鉴,对历代帝皇的生平,颇有所知。唐太宗之于高祖、唐肃宗之于玄宗、宋孝宗之于高宗,子道都有可议。如果太子亦有此举,岂不令天下后世腾笑,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圣祖自然动心。
于是不久便下令拘捕索额图,交宗人府拘禁,同时当面训斥索额图说:“你当大学士,以贪恶革退,后来起用,不知悔改,你家人告你如何不法,我把你留在我身边,还想宽免你。哪知道你结党横行,妄议国事,你所做的事,我随便举一件,你就应该处死。可是我心有不忍,姑且再饶你一次。”
除了索额图以外,党附的亦多被捕下狱。江潢则因在家中搜出索额图给他的信,谈到拥立皇太子,下刑部议罪,当然不能活命了。
不久,索额图死在宗人府的“高墙”之中,而且还抄了家,明珠自然大为快意。但早在高士奇为索额图所提拔时,高士奇在圣祖面前进过无数次的谗言,因此明珠报了索额图的宿仇,心上便只记得高士奇的旧怨。此时表面上很客气,其实一直在等机会要收拾高士奇。
高士奇当然亦有警觉,明珠在这十几年之中,虽未柄政,但一直以内大臣的身份,为皇帝的侧近之臣,门生故吏,遍布中外,潜在的势力,颇为可观。
高士奇觉得以对他敬而远之为妙,年力衰迈,家业殷富,不如回老家去摩挲古董,整治园林,安享清福。因而自陈衰病,请求放归田里,邀准以后,朝贵排日饯行,明珠尤其殷勤,一连请了他好几次,依依不舍地话别,但据说在食物中下了毒,是一种不会当时发作的秘方,俗称“慢药”。因此,回到原籍浙江平湖,不多几天,便已下世。
05
秋澄从《读书堂西征随笔》中,找到了她要找的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故事,一共两篇,一篇为《张汧、祖泽深之狱》,一篇就叫《高文恪遗事》——高士奇谥文恪。
“你看,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秋澄所指的是“高文恪遗事”中的一段:“总兵曹曰玮在京候补,先帝命索饮食之。高见索时,曹侍立帘外,思曰:‘高知我见其情状,必迁怒于我矣!’遽引疾归。”
“你是问这个曹曰玮?”曹雪芹说,“好像咱们的本家。”
“是的,是本家。”秋澄说道,“老太太告诉我,曹总兵先还不以为意,等到候补久无消息,不免奇怪,因为康熙爷答应他,尽快补缺,为此才交代索额图,让曹总兵在他家暂住,眼看总兵的缺出两三个,轮不到他,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毛病?找到相熟的太监一问,才知道高士奇说了他的坏话,彼此无冤无仇,何以如此,就不能不追究原因了。”
于是曹曰玮将当时亲见索额图如何作践高士奇的情形,撮要说了些,那太监不等他话完便劝他,赶紧告病出京,否则将有杀身之祸,曹曰玮考虑久之,终于听从劝告,至于仍旧逗留在京,会不会真的为高士奇暗算,自然无法印证,照曹雪芹看,那太监是危言耸听。
“你别不相信!”秋澄正色说道,“老太太在说,撞见人家的阴私,大凶。老太太还谈了好几个例子,叫人不能不信她的话。”
“喔!”曹雪芹的好奇心又起,兴味盎然地说,“你倒讲个例子我听听。”
“‘杀子报’不就是?”
“那是戏。”
“戏也是拿真人实事来编的。”秋澄说道,“这件案子最后破在杭州,孙家还出过力呢。”
“杭州”跟“孙家”连在一起,便知是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件刑案出在康熙四十年,山东有个姓方的小商人,经年奔走江湖,妻子不耐空闺寂寞,做了出墙的红杏。她有个九岁的儿子,有一天半夜醒来,发觉有个男人在床上,便问他母亲:“爹回来了?”其实是无意间发觉了他母亲的阴私。
九岁的孩子刚刚开始懂事,姓方的妇人怕孩子会泄露她的秘密,威吓着说:“不用你管!也不准你说出去!你要敢跟外头的人多说一个字,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酱!”
这孩子吓坏了,第二天入塾读书,中午不敢回家吃饭,到得放学了,依旧留在自己座位上。塾师问他,只是垂泪不言,多方哄骗,继而怒斥,那孩子才说了实情。塾师便好言劝道:“你妈是故意吓吓你的,你只要不在外面胡说,怕什么!我送你回去。不过,你要记住,你千万别跟你妈说,已经拿昨晚上的事告诉我了。”
他说一句,孩子应一句,塾师便亲自送他回家。哪知第二天孩子没有上学,塾师当然不放心,找上门去一问,那姓方的妇人故作吃惊地说:“昨天没有回来啊!我只以为你留他在你那里住,正要去接他,怎么反倒来问我?”
塾师知道出事了,当时便将那孩子告诉他的话宣扬于众,可想而知的,只有打官司了。
县官是个忠厚过人的孝悌君子,根本就不相信世间有亲娘杀独子这回事,当下将方氏妇人传了来,在花厅中审问。
“塾师告你杀亲生儿子,有这回事没有?”
“青天大老爷在上,俗语说‘虎毒不食子’,我只有这么一个九岁的儿子,人又聪明,又听话,哪怕我是后娘,也不会忍心杀他。”
县官点点头又问:“塾师说你儿子撞破了奸情,所以你威吓他,不准泄露,有这话没有?”
“冤枉啊!”方氏妇人居然有一副急泪,且哭且诉,“蒙馆先生败坏良家妇女的名节,青天大老爷,问他奸夫在哪里,问不出来,请青天大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捉奸捉双”,是天下十八省毫无例外的说法,塾师在这一层上,自然落了下风。而且律例无“指奸”的明文,问官即令知道奸夫是谁,也不准使用“某某人是不是你的奸夫”这种套问的语气。而况根本不知奸夫是谁,所以奸情这部分,只好置之不问。
“那么,你说你的儿子到哪里去了呢?”
“这要问蒙馆先生。”方氏妇人答说,“我的儿子很聪明,书读得很好,蒙馆先生喜欢他,常常留他在家过夜,这种事也不止一次了。他喜欢我的儿子,我很感激,不过,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反而编出一套话来诬赖有奸情杀了儿子,这样狠毒的心,天理不容。小妇人不知道是什么前世的冤孽。”说着,复又号啕大哭。
“真是冤孽!”县官饬回方氏妇人,跟刑名师爷商量,该怎么办。
“东翁,”刑名师爷提出警告,“这件案子不可张扬,杀子是逆伦大案,如果不破,东翁的前程不保。一张扬开来,京里都老爷闻风言事,一上奏折,这一案就会变成‘钦命’案子,这一来麻烦就大了,巡抚、臬司都会惊动,东翁就不必办别的公事,只应付这件案子好了。”
“是,是!见教得高明至极。不过,老夫子,你还得想个办法出来。”
“有办法!”刑名师爷说道,“只着落在塾师身上,自然会有结果。”接着便教了县官一套话。
县官当即下火签传塾师到案,也是在花厅里问,首先申诫:“你千万别再提方氏的奸情了,败坏良家妇女名节,这个罪名你担不起。”
“是。”塾师心不以为然,但不能不接受。
“至于你的学生,你一定要交出来。”县官不等他答辩,紧接着说道,“九岁的孩子很懂事了,总不会无缘无故失足掉在井里,下落不明。没有活的有死的,交不出人交尸首。我也不限你的期,你去明察暗访,弄个水落石出。不过,”县官特为加重语气,“万万不可到处张扬,你自己把案子弄大了,可别怪我‘追比’。”
衙役征收钱粮,捕快缉凶破案,都有期限,大致五日为期,到期不能交差,县官坐堂查问,打几十板子,宽以限期,名为“追比”。照此例子来处置,塾师交不出他的学生,便将受刑,心里自然着急,退出县衙,去请教他的一个专门代人写状子、打官司、当讼师的朋友。
“县官很高明,不过你要懂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你去明察暗访?”
“是啊!”塾师答说,“我也不明白,衙门里有的捕快,为什么不派出去查访?”
“一派捕快,引人注目,省里一知道了,就会查问,那时候纸里包不住火,案子闹大了,在县官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今责成你去明察暗访,能有结果最好,否则亦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最要紧的一点是,你切切不可张扬开来,即便有人问你,你也要装作事不干己的局外人。我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你这一说,我当然明白了。可是,我该怎么样着手呢?”
那讼师想了一下问道:“照你看呢,你的学生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看是到阴曹地府去了。”塾师痛苦地说,“要怪我太大意。我那学生中午情愿饿肚子,下午死也不肯回去,等我送他到家,他娘当然会起疑心。说起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一定要把他的尸首找出来。”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你多派人日夜监视方家,尤其是晚上,看有什么男人出入。除此以外,你不必再干别的。”讼师又说,“事不宜迟,赶紧去部署,要秘密。三天以后,你再来看我。”
如是三天,塾师与讼师再度相晤,报告日夜监视的结果,毫无动静。
“对方怎么样,有没有来跟你要人?”
“没有。”
“有没有到县衙门去查问她的儿子?”
“也没有。”塾师答说,“要不要去查一查?”
讼师想了想说:“不必。照道理说,她一个儿子无缘无故从你那里不见了,一定会天天到你那里来,哭哭啼啼,大吵大闹,现在毫无动静,足见她心虚。我看可以动手了。”
“动手?”塾师问,“动什么手?”
“带了人到她家去搜。”讼师又说,“尸首一定还来不及移走,不知道她埋在什么地方,你多带人去搜。”
“搜不出来怎么办?”
“你不去搜怎么办?”讼师反问一句。
塾师将前后情形细想了一遍,认为讼师的判断不误,决定照计而行。当即找了好些人,有男有女,一大早悄悄到了方家,敲开门来,一拥而进,先将方氏妇人制伏,嘴里塞进一团布,让她不能叫喊。然后楼上楼下,默无声息地搜查。
“搜出来了没有呢?”曹雪芹问。
“当然搜出来了。”秋澄答说,“床下有两个坛,那孩子已经肢解了。”
“天下有如此残忍的妇人!”曹雪芹说,“县官破这一案的法子,倒也真巧妙。”
“不!”秋澄摇摇头,“案子还不能算破。”
“怎么?这还不能算破案?”曹雪芹略想一想说道,“必是奸夫未获,不算全破。”
“不错!那姓方的妇人真厉害,绝不承认有奸情,她只说杀子是实,只为儿子可恶,做了个噩梦,以假为真,在外面胡说八道,败坏她的名节,及至塾师将他送了回来,问他他还说当时确是有个男人在床上,他还摸到了一双脚。”
“因而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儿子。县官竟拿她毫无办法。”
“嗯,嗯!我明白了,确实厉害。”曹雪芹说,“律无父母为儿子偿命的明文,她只要不承认有奸情,即可不死。”
“就是这话啰!其实案情是很明白的——”
县官反复推求,还找屠夫来检验肢解的尸首,认为切痕有力,断非出自妇人之手,这便表示,当时有人相助,而此人倘非奸夫又是谁?
因此关键便在查出奸夫。无奈那方氏妇人坚不吐实,同时由于幽会往来的踪迹极密,所以竟无人能指出是哪些人犯有嫌疑。这样,就只好下死功夫了,县官听从刑名师爷的主张,下令清查方圆十里以内年轻男子的行踪。
刑名师爷提出两点判断:第一,奸夫能够半夜来去,住处必不甚远;第二,照屠夫所说,切痕有力,则奸夫必非文弱书生。就这两点线索去清查,最后有了结果,查出方家附近有个姓刘的武秀才,在方氏妇人与塾师兴讼时出了远门。这武秀才尚未婚娶,传了他的胞兄刘大来问,说是往江浙一带访友去了。
“老亲在堂,行必有方。”县官以此理由穷诘刘大,竟说不出准地方,此人面相忠厚老实,看起来确是不知情,县官便将他放了回去,但需要刘大具一张切结,绝不徇庇隐瞒,倘有他胞弟的任何消息,立即禀报到县。
这一来案子便悬在那里了,因为县官绝不敢照方氏妇人的口供结案,只是呈请宽限,以期水落石出。山东的臬司,一面将案情经过申详刑部,一面准了两个月的限,严饬缉捕奸夫。
如是经过一个多月,刘大禀报,接到他胞弟的一封信,信由杭州所发,道是还将溯富春江而上,到皖南去访友。问刘大:“你兄弟在皖南有什么朋友?”刘大不说不知道,只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胞弟有家住皖南的朋友。
照此情形,必是仍旧匿居在杭州。但杭州是南宋古都,东南名胜之区,又为浙江省会,不但城内人烟茂密,而且西湖双峰,六桥三竺之间,如“南朝四百八十寺”,随处皆可隐身,试问人海茫茫,从何下手。
像这种情形,通常都是指派得力的捕快,随带“海捕文书”,到得文书上指定的地带,可以请求当地县衙门协助查缉。再有一种办法是苦主自卫缉捕,请发一面“自缉牌”,缉获犯人以后,亦可要求地方官派人解送,不过这种情形不常见,至于双管齐下,更少先例,但在这一杀子案中却是破例了。
原来这个塾师因为方氏的奸夫在逃,一天不能结案,他便一天脱不得干系,同时,所缉捕的罪犯,既是一名武秀才,便算衣冠中人,结交缙绅,混迹官场,消息一定灵通,倘或得知山东有差役到杭州公差,当然会生警惕,那一来势必鸿飞冥冥,便永无破案之日。因此他愿意自费陪同所派的差役,一起去办案,以免差役鲁莽从事,打草惊蛇。
临行之前,塾师去看他的当讼师的朋友,一则话别,二则请教一些缉捕的窍门。恰好塾师有个朋友在座,此人建议,到了杭州,最好能找到织造衙门的人帮忙,那就事半功倍了。
“喔,”塾师问道,“请问老兄,这是什么道理?”
“织造衙门的工匠”,称为‘机户’,其中有许多地痞无赖,他们在织造衙门除了染织以外,还有一项差使——”
这项差使就是探听地方上的情形。
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官员是否贤能,地方是否安静,小而至于雨雪调顺、米价高低,都须按时用密折奏报。倘或遇到督抚互控、科场舞弊之类的大案,织造往往奉派密查密奏,皇帝往往根据他们查报的结果,作为判断是非曲直的根据。此人还举了个实例,如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控案,朝中大臣多袒护噶礼,但由于苏州织造李煦奉旨以实情查报,张伯行方始占得上风。
塾师听了这番指点,大为兴奋,于是密谒县官,要求以公文致织造孙文成,请予协助。织造虽由内务府司官派充,但在地方上公认为“钦差”,与督抚平礼相见,隔省的一个七品县令,给“钦差”去公文,逾越体制,无益有害。好在这县官也是汉军,以同在旗籍的身份,执后辈之礼,给孙文成写了一封私函,让塾师带了去。
一路上塾师很笼络差役,彼此相当投机,差役听塾师之劝,一切不问,只待坐享其成。到了杭州,自然亦不必到附郭的钱塘、仁和两县去投文,而由塾师带着县官的信到织造衙门去求见。
孙文成派了一个笔帖式,代为接见,塾师投了信,道明来意。那笔帖式问了他的住处,关照他说:“你请回旅店去等,一有信息,会来通知。”
原来孙文成不必有县官的信,亦会密查,因为这一案由山东申详刑部,刑部奏闻,将皇帝亦惊动了,已在批给孙文成奏报久旱得雨的密折中,得到此案,道是“不妨密密打听,如有所知,即写奏来看。”
但批示中,当然不会细叙此案,孙文成正以案情不明,无从着手,遣派专人到山东去了解情况时,忽然有局中人来求见,自然喜出望外,本想亲自接谈,但因与巡抚有约,所以派人代见。等从巡抚衙门回来,接到报告,却是语焉不详,当即关照,约见塾师。
一夕详谈,方知这是异乎寻常的一桩逆伦案,无怪乎会惊动九重。当时关照塾师,尽管在旅舍中静心等候,不必有何行动,同时表示,一切盘缠,可以代为负责,不必担心旅费不敷。
织造的副手,叫作“物林达”,译成汉文便是司库,其下有四名库使,但不一定都管库,内中一个姓谭的,便专负侦查之责,孙文成直接将他找了来,交代这桩差使。谭库使又找到织机房的一个工头,关照他派人到茶坊酒肆,细心观察,有没有说山东话的陌生人,同时说明,此人是个武秀才,身体必然魁梧。有此线索,不难查访,半个月之中查到了三个人,但跟踪追查,却都有清楚的来历,看来非改变侦查方向不可了。
这一回改了向寺院道观下手。杭州是所谓“佛地”,大小寺院,不知其数,不过只要不惮其烦,查起来却很确实,因为这个武秀才如果遁迹佛门,当然是挂单的游方僧,尤其是尚未受戒的头陀,在寺院中都有记录,一问即知。
查到东门的报国寺,有了结果,果然有个山东口音的和尚在挂单,而且形迹诸多可疑。
这个游方僧法名行净,可疑之处是:第一,不大会念经做佛事;其次,不大喜欢出门,住在报国寺的禅房中,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愣,仿佛心事重重的。但是,他有度牒,是在徐州受的戒,谈到他云游的踪迹,亦很清楚,由广州经福建、江西到杭州,虽是山东人,却并非由山东到浙江,因为路线完全不同。
要不要下手呢?孙文成遇到了一个难题,当然,织造衙门并无逮捕罪犯的职掌与权力,但可通知县衙门办理,为难的是万一指控有误,县衙门不会替他负责。事实上,即使有确凿的证据,县衙门亦未见得会出票去拘捕行净。
想来想去,解铃系铃,还要找塾师来商量,“你总见过那个武秀才,”孙文成说,“你私下去认一认如何?”
“我们虽是同县,我并未见过此人。”塾师突然兴奋地说,“不过,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让他现原形。”
塾师的法子很简单,但也很巧妙,孙文成点头称善,陪同塾师进见的谭库使亦认为一定有效。于是孙文成交代谭库使,密密部署,依计而行,不过,特为交代一句:“此人既是武秀才,手下有功夫,要防他恃强拒捕。”
这一来,使这条计就必须报国寺的知客僧合作,他得下一番功夫跟行净去接近,然后将他诱引出禅房,在易于使他分心的热闹场合,才便于行事。
慢慢地混熟了,但要引他到热闹地方,却不容易,这也正可反证行净心存顾忌,不敢到人多之处。谭库使跟塾师原来的设计是,报国寺后面有一片空场,常有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在那里摔石锁、举仙人担,卖弄花拳绣腿。既是武秀才,这方面自然是行家,多半见了会技痒,卸去海青,下场练功,等他举仙人担时,使个诈让他显露原形,由于有仙人担在手上绊住了,就不必顾忌他会恃强拒捕。如今他既不肯上钩,说不得只好另作布置。
看看时机成熟了,知客便到禅房去找行净说:“师弟,有家大户人家,要来打一堂‘水陆’,水陆道场的仪轨,麻烦得很,有许多东西要写,你能不能来帮帮我的忙。”
“我不大懂。”
“懂不懂都不要紧,只要会写字就行。你就行吧!”
行净不疑有他,跟着知客出了禅房,经过大雄宝殿的回廊,正要转弯时,听得后面有个北方口音在喊:“刘秀才!”
行净一愣,不自觉地转脸去看,及至回过头来,顿时脸色大变,原来防他听得同乡口音,警惕性提高,所以诈喊是由谭库使开口,等他一有反应,已可证明他就是“刘秀才”,哪知塾师虽不认识他,他却因杀子案闹成大新闻以后,塾师亦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因而识得,一见自然变色。
狭路相逢,正不知如何应付时,只听“哗啷”一响,预先约好,埋伏在殿前的钱塘县捕快,已将一根铁链套上他的脖子了。
这些情节与“乱弹”中的“杀子报”,不尽相符。但那个九岁的孩子,只为无意间撞破了生母的秘密,竟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也足资警惕了。
“以前大家都劝你上进,从正途上讨个出身,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不过,我们在琢磨,老太太果真有灵,只怕你做了官,她老人家反而更不放心。”
秋澄所说的“我们”,自然是指她跟锦儿,曹雪芹便即问道:“你们是怎么谈我?锦儿姐怎么说?”
“她说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又何待她说?”
接着,秋澄将她跟锦儿一起琢磨,曹雪芹不宜于做官的“毛病”,一项一项说给他听。曹雪芹一一点头承认,等她讲完,他说出一句话来,却是秋澄所未曾料到的。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是你们两位。”
秋澄为之啼笑皆非,“你别得意。”她正色说道,“还有件事,你可千万记在心里,圣母皇太后的出身,绝不能跟人吐露只言半语,皇上越来越忌讳这件事了。”
“刚说知我者是你们两位,哪知道到底还是不知道我。我别样忌讳或许会犯,独独就不会犯这个忌讳。”
“为什么?”秋澄不解地问,“是什么道理?”
“你倒想,我跟人家去谈这个,人家心里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那就算你好了。”曹雪芹做个假设,“譬如有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告诉你,你会怎么想?”
“我——”秋澄答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就是这话啰!人家一定笑我,海外奇谈,吹得都没有边儿了。那时候我能怎么样?莫非能拉着他去见圣母皇太后,当面求证?当然不能!既然不能,不如不说,何苦自己让人家看轻了?”
秋澄想想曹雪芹的脾气,确是如此,不由得深深点头,承认他说得不错。
“我再跟你说吧,光是不信还好,信了更糟糕!人家一定会问:你放着这么一条硬得不能再硬的路子,为什么不去走?我又能怎么说?我能说,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好!‘人各有志,你不愿意做官,何不帮帮朋友的忙?’死乞白赖托我去走这条路子,那一来我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秋澄算是完全放心了。
“我索性再告诉你一点儿,前几年就有咱们族里的一个叔叔,跟我谈这件事,他在乾清宫茶膳房当差,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消息,问我想不想见圣母皇太后?说他可以找慈宁宫的太监,给我带路。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
“你自然辞谢了他的好意。”
“不是!”曹雪芹说,“为了省事,我故意装傻,我说:去见太后干吗?我凭什么去见太后?”
“这倒也干脆,索性推得干干净净。不过,难免得罪人。”
“可不是!从此他就不理我了。咱们族里的这些人——”
由此将话题转向曹家族人——曹寅一支,久居南方,起居生活的习惯,比以前改了很多,加以海内名士,无不交结,这一来跟其他仍以包衣的身份在宫内执充微役的族众,境界上隔了两三层,无形中拉远了距离,彼此皆有“非我族类”之感。
曹寅在日,恤老怜贫,总还不忘敦睦族谊,及至曹带着曹震、曹雪芹回旗,正在倒霉的时候,族人就很少理他们。以后曹、曹震叔侄,得平郡王的照拂,家道重兴,那班族人不免又生妒心,而曹、曹震虽未必存心报复,但想起初回京时到处遭遇的白眼,自不免耿耿于心,加以本来气味不投,无可与言,所以除了庆吊以外,平时几乎断了往来。这种情形,在曹雪芹懵然不觉,而马夫人跟秋澄、锦儿谈起来,却常有孤立不安之感。
“太太跟我说过好几回,咱们曹家的族人,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所以太太常替震二爷担心,唯恐他当差出错,那时候墙倒众人推,你看吧!”秋澄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唉!”曹雪芹听得有些烦了,“咱们不提这些了,找点什么有趣的事谈吧!”
秋澄心想,如今全家最感兴趣的事,便是她的婚姻,当然,她自己不能提出来谈,想了一下问道:“那么古藤书屋怎么样?”
“有闲钱当然可以买下来。”曹雪芹说,“既然你们都同意我绝意进取,我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看能不能著书立说。”
“著什么书?立什么说?”
曹雪芹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只是偶尔有这么一个念头,并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此刻想一想,学无专长,居然要“著书立说”,未免大言不惭,因此,便觉得秋澄这一问,带着讥讽的意味。
“我想,”他解嘲地说,“大概是著闲书,立小说吧!”说着,自己倒先笑了。
“不管着什么书,若说一个人要静下来用功,古藤书屋倒是好地方。看你锦儿姐的意思,似乎想买下来送你。”
“这一层我也想过。倒不光是为了读书,或者写点儿什么比较方便,顶好的还是宜于会客。”
原来曹雪芹也好交游,认为友朋间剧谈快饮,论文证史,是人生一大乐事,如果见解相同,莫逆于心,更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
但他交游的圈子却很狭,因为除非入仕以后,自有许多同僚可以择交之外,这多少年来交往的,大都是世交及咸安宫官学的同窗,汉人与旗人一直有隔阂,他无法深交、多交。如果有了古藤书屋,作为会客之地,呼朋引类,与汉人的交游情形,就会大不相同。
“再想想也有难处,朋友来了,总得讲待客之道,这又非带了杏香去不可,可是太太又归谁伺候呢?以前还能托付给你,往后办不到了。所以,我把那条心冷了下去。”
“这也不妨。”秋澄说道,“将来如果住得近,我可以顺便替你照料。”
“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你也未见得能抽得出多少工夫。”
“你也未见得要我抽出多少工夫!朋友来吃饭喝酒,到底不是天天有的事。”
“是,是。”曹雪芹又说,“如果有朋友要来吃饭喝酒,我得先问问你有没有工夫,在你闲的时候再约他们来。”
“就是这话。”
“那好!”曹雪芹很起劲地说,“如今首要之计,是看看能不能先替你找合适的房子。把你先安顿好了,再琢磨古藤书屋。”
“那么,”秋澄终于说了,“从明天起,你就上紧替我找房子吧!”
“也不光是房子,什么都得上紧了。”曹雪芹说,“早早办了你的事,我才能跟震二哥到扬州去帮忙。”
秋澄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说:“祝老七的房子,有没有靠近海波寺街的?”
“那得看单子才知道。”曹雪芹问,“如果没有呢?”
“那就另找,不必非祝老七的房子不可。”秋澄停了一下又说,“这一点,我还能做主。”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反正四哥一定会依你。”
“四哥”是谁?秋澄刚有此疑问,旋即省悟,自然是指仲四。“四哥,四哥”,她默默地将这称呼念了两遍,觉得亲切异常,仿佛曹雪芹真是她的同胞手足似的。
06
第二天吃了早饭,曹雪芹闲步出了宣武门,到琉璃厂在来青阁闲坐,因为那里的掌柜老刘,对那一带的情形非常熟悉,人也热心,想跟他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房。
“什么叫合适?”老刘问说。
“房子不必太大,要干净,要严密,还有,要靠近海波寺街。”
“要干净,要严密,这话太笼统了。”老刘想了好一会,喊了他的一个小伙计穆二来问:“香炉营六条的王都老爷,不说要退房吗?”
“已经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也许还来得及。”老刘交代穆二,“你赶紧去看一看,赁出去了没有?如果还没有主儿,你告诉李胖子,说我马上去看房。快去,快回。”
穆二答应一声,掉头就走。“怎么?”曹雪芹问,“看样子,那房子似乎很不坏?在什么地方?”
“香炉营六条,房子真不坏。”
“喔,王御史外放了,所以要退房?”
“不是。”
“那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退房?”曹雪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房子不干净?”
“不是,不是!房子吉利得很。王都老爷一直没有儿子,从搬进去以后,一连生了两个白胖小子。”老刘忍不住好笑,“退房是因为出了一个大笑话。香炉营住了两位王都老爷,都是陕西人,一个年纪大一点儿,咱们就管他们叫大王、小王吧,这大王先是一个人在京住,后来——”
后来大王娶了个小家碧玉为妾,三年之间,连生两子。但在原籍的王太太并不知道——大王出身寒素,但颇有志气,王太太为了帮助丈夫上进,凭一双巧手,细活粗活都拿得起来,只要能赚钱供家用,让丈夫得以安心读书,吃什么苦都甘之如饴。
大王亦不负妻子的期望,十年前联捷成了进士,分发礼部,只为是个穷京官,一直不敢接眷。四年前考选为御史,境况渐佳,但因纳妾生子之故,更不敢接眷,家书中一直哭穷,王太太也就只好以王宝钏自命,苦守寒窑了。
不道上年冬天,大王得罪了一个同乡,此人回到家乡,便到王太太那里去告密,王太太怒不可遏,娘家亲戚亦颇为她不平,于是大兴问罪之师,在亲党中纠集了几个健妇,由她的一个堂兄张秀才带领进京。找到香炉营头条东口,只见坐北朝南一户人家,门上贴着“王寓”的字条,一打听,果然是“陕西人王都老爷”。张秀才从未进过京,不知道京师的胡同,同一地名可以有好几条,既然官称、籍贯都相符,而且是在胡同东口,便绝不错。“是了!”他说,“这就是妹夫的金屋。”
于是王太太敲开门来,问应门的仆妇:“这里姓王,陕西人?”
“是啊!”
“你家老爷呢?”
“上衙门去了。”
张秀才一机灵,接口问道:“是上哪个衙门?”
“咦!不就是都察院吗?”
正在应答之际,出来一个少妇,长得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王太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抢上前去,一把揪住手臂,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那少妇吓得又哭又叫,仆妇护主,上前去拉住王太太,大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你要造反呐!”
王太太见仆妇帮着“姨太太”骂她,怒气更如火上浇油,喝一声:“你们给我打!打光砸烂,才解我的恨。”说着,抄起门旁的撑窗棍,使劲一抡,首先将一个五彩的瓷帽筒扫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于是随从的那班关西健妇,毫不容情地一起动手,乒乒乓乓打得落花流水。女主人在仆妇的扶持之下,躲到屋角,瑟瑟发抖,只听得王太太一面打,一面骂,骂丈夫“丧尽天良”,为他吃尽常人所难能的苦,不想一旦做了官,便即变心,十年不接她到京,还则罢了,胆敢“弄个狐狸精小婆子进门,要把我活活气死!”且还扬言,要“告御状”。
那少妇越听越诧异,但心里反倒不大害怕了,就这时仆妇发现了大门口的动静,高喊一声:“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很权威,王太太、张秀才以及那班女打手,都停了下来,向外去看,这一看全都傻了。
“怎么?”张秀才大为困惑,“妹夫变得年轻了?”
“本来就不是!”王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弄错了,快去问问清楚。”
于是张秀才急急迎了上去,抱拳问道:“尊驾是王御史?”
“是的。”
“贵处是陕西?”
“不错。”男主人寒着脸回答。
“咦!”张秀才蓦然意会,“这里的地名是香炉营六条?”
一问到这话,男主人立即明白了,此人便是小王,与大王既是同官同乡,又是五百年前一家的同宗,对于大王的家务,自然颇有所知,平时就很替他捏一把汗,怕他的发妻进京问罪,如今果然成了事实。
因为有此了解,便能谅解,所以脸色亦就转为缓和,但风波如何而起,先要问清,抬眼一看,爱妻披头散发,颊上且有掴痕,心知很吃了些亏,不免又怜又痛又气,急忙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问:“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小王太太将手使劲一夺,指着王太太说,“你去问你的大太太。”
一听这话,王太太赶紧上前赔笑脸,刚说的一声“这位嫂子”,便让小王太太把话截断了。
“谁是你嫂子?我是你家老爷的小婆子、狐狸精。”说完,甩手就走,放声大哭。
小王急忙追了进去,安慰妻子。那仆妇瞅着那班不速之客,只是冷笑,然后抬抬手将车夫唤了过来,悄悄地嘱咐几句,车夫掉头就走。
张秀才跟王太太看这场祸闯得不小,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总得先把致祸之因弄清楚,才好想收场的办法,因此张秀才弯着腰去跟这家仆妇打交道。
“请问大娘,这里的地名到底叫什么?”
“香炉营头条。”
“不是香炉营六条?”
“六条?从头条到六条,中间还差着八条胡同呢!”
“怎么?头条到六条,怎么会差八条胡同?”
原来香炉营除头条与六条以外,自二条至五条,另有一条南北向的夹道隔开,以上下作为区分,如二条便称为上二条,下二条。那仆妇是故意耍他,所以说成八条。
“谁知道京城里的胡同,有那么多讲究?实不相瞒,我妹夫也姓王,也是陕西人,也是御史,这才阴错阳差地得罪了府上的太太。千错,万错,总是我打听不确之错,请你把你家太太请出来,我来赔不是。”
“哼!你们揍了我家太太,骂她狐狸精,还打得落花流水,赔个不是就行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告诉你吧,住六条的王都老爷快来了,看他怎么说吧!”
张秀才这才知道车夫出门,是去通知他妹夫,想了一下,过去叮嘱王太太:“他们去请妹夫了。今天这场祸事,亦非他到场不能了。妹夫来了,你先千万别跟他吵,让他跟人家说好话,赔不是,把事情料理开了,回头到家再算账。如果你跟他一吵,把他吓跑了,那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我知道。”王太太忽又咬着牙说,“你看我回去不剥了他的皮。”
其时大王已经到了,踉踉跄跄地面无人色,一踏到厅上,便朝上一跪,大声报名请罪。
小王就在厅后观望动静,见此光景,便现身出来,“请起,请起!不必如此。”说着,伸手相扶。
“不!非宗兄宽宏大量,说一句见宥的话,我不能起来。”
“我倒无所谓,内人很受了些委屈。你先请起来,咱们商量一个办法。”
“是!”大王这才站了起来,四面看了一下,寒着脸埋怨张秀才,“亏你还进过学,做出这种蠢事来,叫我怎么交代?”
“是我错,是我错。”张秀才对小王说,“赶紧把夫人请出来,我们一起磕头赔罪。”
“磕头不敢当!”小王太太在屏风后面接口,“来的不是我家老爷的大太太吗?好,今儿我把房间让出来,要她陪我家老爷睡一晚,万事皆休,不然,就拿把刀来杀了我。”
谁也没有想到小王太太提出来这么一个条件。王太太一听,先就哭了,小王走到屏风后面去做和事佬,但只听小王太太一迭连声地:“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事情成了僵局,却还是亏得王太太有补过的诚意,止住哭声,奔到屏风后面,双膝一跪,说一声:“我该死!”接着便自己揍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一来,小王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老刘说道,“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过大王可受了罪了,王太太闹得天翻地覆,最后是去母留子,才算了事。王太太闹了这么个大笑话,自己也不好意思住在香炉营,逼着大王搬家,听说搬到东城去住了。”
正在谈着,穆二回来复命:“李胖子说,房子不赁了。房东要卖,已经有人去看过了,挺中意的,不过价码儿还没有谈拢。”
“喔,”老刘转脸问说,“芹二爷,你的意思怎么样?”
“房东肯卖最好,咱们先去看了房再说。”
于是安步当车地到了香炉营,找到看房的朱胖子去看了房子,曹雪芹颇为满意,但毕竟要等秋澄看中了才能谈房价。
“我老实说吧,置产的不是我,是我姊姊,我明天带她来看,我想她一定也中意。”曹雪芹问说,“房价怎么样?”
“这个,”李胖子说,“我跟刘掌柜谈好了。”
原来李胖子以介绍典质买卖房屋为业,名为“纤手”,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是老刘引荐来的主顾,他不能撇开中人,直接跟买主谈交易,所以有此表示。
“胖子,”老刘说道,“芹二爷是自己人,你就老实说价好了,别戴什么帽子!反正‘成三破二’的中人钱,少不了你的,你也别把我的一份打在里头。芹二爷一年到头,照顾我不少,跑跑腿算不了什么。”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实话直说,房东要一千八百银子,大概有一千五就行了。不过,”李胖子加重了语气说,“这房子很俏,明儿一定得有回话。”
“好了,我知道了。”曹雪芹接口,“等明儿看了房子再说。”
“既然你中意了,就不必看了,喔,”秋澄立即又改口,“应该请太太去看一看。”
及至跟马夫人一提,她用告诫的口吻对曹雪芹说:“办事要按规矩来。房子中意不中意,应该请你仲四哥去看,虽说他有话,只要秋澄看中了就好,咱们到底还得按礼数行事。”
“是,是!”曹雪芹急忙说道,“娘提醒我了。就是房价,也得仲四哥跟人家谈。”
“一点不错。”马夫人又说,“像这些事,来龙去脉,首尾一定要清清楚楚,我看,你得把这件事先告诉你震二哥。”
“好!我这就去。不过,房子还是得先看,我顺便约好了锦儿姊,让她陪着娘跟大姊一起去。”曹雪芹转脸望着秋澄问:“怎么样,有没有兴致一起到锦儿姊那里去坐坐?”
“也好。”
于是秋澄换了衣服,一起到了锦儿那里,是她在检点食盒,不用说,一定又是曹震要出差了。
一问果然,“可不是!”锦儿答说,“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派了大阿哥‘郊迎’,内务府要到良乡先去预备,这趟差使派了你震二哥,得三四天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走?”
“回头就要走了。”锦儿问道,“你有事找他。”
“不就是房子的事?我看了一处,在香炉营六条东口。”
“喔,”锦儿问秋澄,“你看了没有?”
“还没有。打算约你陪太太一起去看。你看明儿是上午,还是下午?”
“明儿怕抽不出空……”
“不!”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明儿一定得去看,明儿不去,也许就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是什么好房子?不能错过机会。”
“说起来还真是个机会,其中还有一段笑话。”
曹雪芹接下来便绘声绘影地谈王御史家的那场误会,锦儿与秋澄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他是来取行李、食盒,预备动身到良乡,虽然车子等在门口,但有事逗留个几刻钟,自亦无妨。
听曹雪芹说了看房的经过,也听他转述了马夫人的意见,曹震深深点头,“到底是老人家稳健周到,原该请仲四哥去看一看,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礼貌,事情还是咱们来办。”他略想一想又说,“既然这么急,我又抽不出工夫去看,那么,雪芹跟他去讲讲价,到决不肯再让了,就丢下定钱,等我良乡回来再办。”
“好!”曹雪芹答说,“我照你的话去办。”
“还有件事,”锦儿说道,“古藤书屋的房子,我不跟你提过……”
“不,不!”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不忙,不忙。”
“对!不必忙。”曹震又说,“我已经想过了,古藤书屋的房子太旧,买下来还得好好儿修一修,这件事我跟四老爷来商量。”
“对了!”秋澄很赞成这个主意,“四老爷承办和亲王府那么大的工程,包工的木厂,一定买他的账,只要四老爷交代下去,包管工料都讲究,费用还比别人便宜。”
“不光是这一点。我的打算是,房价我来出,修理就是四老爷的事了。”
“那,”秋澄说道,“那说不出口吧!”
“不要紧。四老爷又有好差使了,在雪芹身上花几文,也算不了什么。”
一听这话,大家都感关切,“不是去勘查行宫吗?”锦儿问说,“那算是什么好差使?”
“勘查行宫的差使,也许要归我了。四老爷是和亲王帮他的忙,另外派了个差使,大概十天半个月就有旨意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差使?”
“为傅中堂盖新屋——”
原来傅恒自从莎罗奔请降,大金川之战终于如皇帝所期望的,如期结束,而且攻剿奋勇,声威远播,一雪张广泗、讷亲糜饷劳师、损兵折将之耻,所以迭施恩沛,捷报初奏,即降旨封为一等公,锡号“忠勇”。
及至莎罗奔匍匐军门,叩求不杀,永誓不敢再有违犯,证实了金川平定,确非虚语,又降恩旨:“经略大学士傅恒,丹衷壮志,勇略宏猷,足以柔怀异类,迅奏肤功,即诸葛之七纵威蛮、汾阳之单骑见虏,何以加兹?实为国家嘉祥上瑞。前已晋爵封公,酬庸更无殊典,所赐四团龙补褂,着只受服用。再照元勋额驸扬古利之例,加赐豹尾枪二杆、亲军二名,优示宠章,均不必恳辞。此外尚有黄金带、宝石顶,俟抵京伊迩,朕遣大阿哥往迎时颁赐。”
四团龙补褂为御用的服饰,豹尾枪亦是卤簿中才有仪仗,以此颁赐臣下,似觉过分,所以特别指明,是援尚太祖之女的额驸扬古利之例。最近又决定为傅恒修建新宅,作为赐第,修建的差使由和亲王保荐,以曹充任。
“四老爷这两年真是官运亨通。不过,”锦儿说道,“说实在话,他干这些差使,也真可惜了。”
“怎么呢?”秋澄不解地问。
“好处没有落到多少,名声可是已经在外面了。”
什么名声呢?秋澄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自然是富名。内务府的人,有了这个名声,并非好事,因为上三旗的包衣,心胸狭,眼光短,多妒善谗,而曹又有些头巾气,与人落落寡合。当初承修和亲王府,便颇令人眼红,如今又得了这个有油水的差使,自然更容易遭妒了。
转念到此,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劝曹急流勇退,辞谢此差。但马上又想到,自己不过刚刚做了曹家的女儿,出头来管此种事,知道的说她热心过度,不知道的会批评她得意忘形。尤其是季姨娘一定大为不满,曹亦未见得肯听,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智之事。
这样一想,心便冷了,但总觉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且等有机会跟锦儿来谈。
“我要走了。”曹震说道,“可惜雪芹有事,不然很可以跟我一起到良乡去看看热闹。这一回傅中堂凯旋,特派大阿哥跟裕亲王郊迎,比起当年平郡王班师的场面,不知要阔多少!”
一提到平郡王,不免令人感叹,“这一年,”曹雪芹说,“去年三月到现在,整整一年,发生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牵连不断,愈出愈奇。”接着便朗声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年世事不胜悲。”
这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第四首的起句,只将“百年”改为“一年”。曹震体会不到他的心情,略显诧异地说道:“你无缘无故,发的哪门子的感慨?你赶紧去料理该料理的事,这回勘查行宫,以及到扬州预备接驾的差使都派了我,你可得好好儿跟我忙一阵了。”
到良乡一连忙了两天,诸事方始就绪,曹震的差使是为大阿哥及裕亲王预备食宿。宿处是临时搭起来的帐房,但一开始便遇到了难题,应该大阿哥的帐房在前,还是应该裕亲王的帐房在前?
这似乎是一个疑问,因为大阿哥早已成年,但一直未封,上谕称“皇长子”,口头称大阿哥,而裕亲王广禄,在雍正四年袭爵,年纪亦比大阿哥来得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应该将裕亲王的帐房置于前列。
这是一个笔帖式松绶的见解。此人性情刚愎,好自作主张,等曹震发觉,帐房已快将搭好了。
“不对,不对!拆掉重来,把大阿哥的帐房挪到前面来。”又问,“这是谁的主意?”
最后一句问坏了,松绶挺身而出,傲慢地说道:“是我的主意?怎么着,曹二爷,错了吗?”
见他是微带挑衅的神气,曹震自然不悦,冷冷地问道:“你以为没有错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大阿哥虽还没有封,封了也不过是亲王,裕亲王是当亲王当了快二十年了,论资格,不应该在大阿哥之后。”
“大阿哥虽没有封,可是你知道吧,大阿哥将来也许会当皇上。”
“那是将来的事。曹二爷,咱们是论眼前。”
“论眼前,”曹震冷笑,“你眼睛里不但没有长官,而且没有皇上。”
这话太严重了,“曹二爷,”松绶大声嚷道,“咱们无冤无仇,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从哪里看出我眼睛里没有皇上?这可得说说,不然我可得请海大人评评理。”
这下,曹震也火了,“你读了上谕没有?”他说,“上谕是谁在前,谁在后?你去看明白了来跟我回话。”说完,甩一甩衣袖,管自己走了。
曹震为人圆通练达,虽有“大爷脾气”,但不轻发,一发则一定在理上站得住。松绶原是不曾看到上谕,找到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上谕上说得明明白白,经略大学士忠勇公傅恒班师,着皇长子、裕亲王郊迎。煌煌谕旨,将皇长子列在裕亲王之前,有人偏要将次序颠倒过来,岂非“目无皇上”?
当然少不得也有松绶的相好,为他开导,也为他设法,道是:“你这个官司打不起!‘目无皇上’是砍脑袋的罪名,这件事提都不能提。赶紧悄悄儿跟曹通声去赔个不是,他也是很开窍的人,一定高高手就过去了。”
松绶无奈,就托此人先容,说是知道错了,要跟他摆酒赔罪。曹震很漂亮地答说:“他知道错就行了,谁要他摆酒?”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
哪知宦海中别生波澜。正在调换帐房时,有个与松绶同旗的江南道御史达礼哈,路过发现,顺口问了一句:“干吗搭得好好的帐房,又把它拆了?”
“弄错了。”
一问错在何处,始末俱知,达礼哈暗暗心喜,原来他跟松绶同旗,因为争一间房子结了怨,久思报复,苦无善策,不想遇到这么一个机会,岂肯轻易放过?当下冷笑数声,回到都察院的帐房——各衙门都派出官员,随同皇长子郊迎,照例自搭帐房居住,取出纸、笔、墨盒,决定草折参奏。
当然,他不能以小小的一个笔帖式为搏击的对象,要参就得参大臣,这回郊迎,内务府大臣派的是海望,便该海望倒霉,除了指责海望失察以外,另外加上许多危言,说“道路指目,相顾惊诧,咸以为钦派皇长子、裕亲王郊迎,而裕亲王帐房忽然置于前列,其中必有缘故。相互猜疑,谣诼繁兴”之云。写完了,正在摇头晃脑地念着,自鸣得意时,后面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走了他的奏稿。
达礼哈既惊且怒,回头一看,却又目瞪口呆,原来此人是他的胞叔,在工部当主事的善承。
达礼哈从小丧父,全靠三个叔父教养,尤其是善承,视之如子,达礼哈对他亦格外敬畏,当时垂下手来,叫一声:“三叔!”
“你要闯祸也不是这么闯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折子一递上去,要死多少人?”
“我是,我是……”嗫嚅着,无以为答。
“你是跟松老五过不去,那就专找他本人好了,干吗扯上那许多人?走!”
达礼哈也不敢问是去到哪里,只跟在善承后面,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帐房,进去一看,除了海望,还有两三个内务府的人,其中之一是曹震。
“三哥,”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说,“费心,费心。你先到后面歇一会,等我跟令侄谈完了,陪你喝酒。”
“好!我在你后帐等。”说完,善承将达礼哈辛苦写成的奏稿,当着海望的面,撕碎了揉成一团,放入口中咬嚼。
“达都老爷,请坐。”
“海大爷,”达礼哈苦笑道,“你老干脆骂我一顿好了。”
“岂敢,岂敢!”海望说道,“都老爷闻风言事,谁也不敢干预,而况这是纠仪,更没有人敢说你不对。不过,既然都是熟人,你何不先告诉我,让我先有个补过的机会。”
“跟海大爷不相干,跟曹二哥也扯不上什么。不过从来没有个监察御史参笔帖式的,所以——”达礼哈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参我了?”
“我是怕同事笑我,跟一个笔帖式过不去,竟要动本,岂不是宰鸡用了牛刀。”达礼哈停了一下,快刀斩乱麻地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提了。”
“你是说,你不参了?”海望又追一句,“是吗?”
“是。”达礼哈想到他三叔在后面听,便又加了一句,“海大爷请放心好了。”
“多谢,多谢。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大放心,你跟松老五那一段儿还解不开?”
“搁着他的,放着我的,我跟他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不放心者在此!”海望说道,“他在内务府,归我管;你呢,堂堂江南道御史,又不屑参一个笔帖式。这样子,你跟他的那一段儿解不开,我就迟早有一天会遭误伤,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海大爷的意思是,得要把我跟松五的那个扣儿解开,你老才能放心?”
“不错!”海望点点头说,“正就是这话,你意下如何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倒是有心饶了他,无奈我那口气咽不下。”
“那么,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海望又说,“论起你们结的怨,也不能光怪他一个人。”
“怎么不怪他一个人?”接着,达礼哈便争论他跟松绶之间的是非。
原来两家结邻而居,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两家之间有一间空屋,彼此公用,达礼哈家人口多,有意占用那间空屋,但松绶不允,达礼哈只得作罢。
不道过了两个月,松绶告诉达礼哈,本旗已将那间公屋拨给他了。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将那间公屋通达礼哈家的一道角门封闭钉死。达礼哈到本旗统领衙门一打听,果有其事,不过,也不是随便多拨了一间屋给松绶,而是松绶家临街的一间屋,为本旗征用,以此作为调换。
“那间屋子只不过每个月关饷,委员来用两三天,其余空着的日子,仍旧归他使用,所以他是等于多住了一间屋。”达礼哈又说,“果然他是自己要用,也还罢了,气人的是,他家夫妇两口带一个孩子,根本住不了,原来公用的那间屋,始终空着,内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说算是跟他赁那间屋,每个月出赁价。海大爷,你知道松老五怎么说?”
“他怎么说?无非不肯,是不是?”
“光是不肯还不说,他还破口大骂,说我仗势欺人,又说:‘他新近补了江南道,是都老爷了。都老爷怎么样?还能不讲王法吗?我松五不吃他这一套。’海大爷,你老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不通气的人!好吧,今儿个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王法?”
“咦,咦!”海望指着他说,“你不是说不参了吗?怎么又来火儿了?”
“喔,”达礼哈咽了口唾沫,“这回,冲海大爷的面子,我自然饶了他。”
“是不是?下回你要不饶他,少不得又该我们当堂官的倒霉。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海望想了一下说道,“照你所说,确是松老五不大对,我来想法子,总让你咽得下那口气就是。不过,今儿帐房的事,你可绝不能再有什么举动。”
原来这件事是曹震机警,当时发现达礼哈在查问为何调换帐房,由于他是监察御史,不免深具戒心,赶紧向深知达礼哈的人去打听,听说他的冤家便是松绶,暗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于是一面侦察达礼哈的动静,一面走告海望。不久得报,达礼哈一个人在帐房内写字,不用说必是草折参奏。幸好,海望跟善承、达礼哈叔侄是世交,及时阻止,才消弭了一场大狱。
不过,达礼哈跟松绶结的怨很深,而且听达礼哈细谈纠纷的由来,松绶的行径确是可恶,达礼哈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不道又为人搬出他的老叔,硬将此事压了下去,心里当然不会舒服,眼前虽告无事,隐患依旧存在。所以等达礼哈一退出去,曹震向海望进言,非有釜底抽薪之计,不能免于后患。
“要让达礼哈消气,除非松绶跟他赔不是。这一点,我看松绶也不会愿意。”曹震说道,“我倒有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内务府的空房很多,拨几间给松绶,让他搬走了,不就没事了?”
“对!就这么办。”
“至于达礼哈,他总算很开窍,应该帮他一点儿忙,想法子给他多弄一间房。”
“那得跟他们镶蓝旗去商量。”海望说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一旗,如今是谁在管事。”
原来镶蓝旗属于郑亲王济尔哈朗所有,济尔哈朗殁后,由次子济度袭爵,改号为简亲王,再传至神住保,为济尔哈朗的曾孙,晚年乱伦,与胞侄女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上年获罪,上谕中指责他的罪名,颇为含蓄,说是“恣意妄为,致两目成眚,又虐待兄女,夺爵。”
自康熙十七年济度袭爵开始,七十年中简亲王的爵位,移转过不少次,但袭来袭去,不出济尔哈朗一系。自神住保夺爵后,皇帝对济尔哈朗的子孙,颇为讨厌,但此王爵是“铁帽子王”,不能革除,因此改命济尔哈朗的幼弟,费扬武的曾孙德沛袭爵。
德沛字济斋,雍正十三年封镇国将军,为果亲王胤礼所看重,特为将他举荐给世宗,召见时问他的志愿,他说:“但愿将来皇上派员祭孔时,臣亦能厕身两庑,拜少牢之赐。”原来德沛笃信理学,希望身后能配祀文庙,从来天潢贵冑而有志向的,所期望的无非国家有事,能挂大将军印,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而居然希圣希贤,想成一代大儒,实在是桩奇事。不过,世宗对他的立志不凡,大为欣赏。不过世宗是重言行一致的真理学的人,特授德沛为兵部侍郎,要看他做了官是不是会一改常度。
未几当今皇帝即位,亦是有心想试试他德性才具,先改古北口提督,后来外放封疆当中的苦缺甘肃巡抚,当他怡然就道时,特命调升湖广总督;在任虽无赫赫政声,但操守清廉,却是彰彰在人耳目。乾隆四年改调闽浙总督,有个御史朱续绰奏劾福建巡抚王士任贪赃,皇帝怀疑朱续绰所劾不实,命德沛查办。德沛秉公办理,支持朱续绰,自承失察,奏请革王士任之职。以后福州将军隆升贪污不法,亦为德沛严劾罢官。乾隆五年特颁上谕:“德沛屡任封疆,操守廉洁,一介不取,逋负日积,致蠲旧产,赐福建藩库银一万两,以为风劝。”
乾隆八年,德沛内调,由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神住保夺爵,特命德沛解任承袭简亲王。宗室出任封疆,已是异数,既历宦途,又袭藩封,更为前所未见。
简亲王既为镶蓝旗的旗王,袭爵以后,当然要兼管旗务,但济尔哈朗一支的子孙,把持已久,德沛竟无法过问,同时他亦没有儿子,身后爵位不知谁属。所以有心人都在暗中打主意,希望继承。这就形成了镶蓝旗分歧割裂的局面。像松绶的事,海望竟不知要找谁去办交涉。
不过话虽如此,像这种换几间屋子的小事,亦还不至于找不到人接头,只是多费工夫而已。曹震奉了海望之命,辗转托人,第二天忙了一上午,总还将事情办妥当了。达礼哈多得一间屋子,自然心感;松绶虽有移家之累,但免去一场大祸,亦感欣幸。这两个人都觉得欠了曹震的情,都想请请他,情意殷勤,推辞不得,结果曹震应了达礼哈之约。
“咱们自己人,”他这样向松绶说,“等你几时搬定了,好好儿扰你一顿。”
除了“自己人”不妨从缓这个理由之外,曹震应达礼哈之邀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了他久藏于心的一个心愿。
原来曹震这几年,东至泺州,北至昌平,西至易州,南至保定,近畿名胜之地逛遍了,唯一的例外是,离京仅只三四十里路的房山,未曾到过,达礼哈有一家至亲,住在涿州与房山交界的半壁店,家业殷厚,可做东道主。房山离良乡只有十几里路,而曹震这趟差使过后,可以休息三天,时逢春日,又有极好的居停,他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般凑巧,不去逛一逛实在可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明天还有差使,后天才能动身。”他跟达礼哈说,“我想把舍弟找了来,一起去逛一逛,行不行?”
“说什么行不行?”达礼哈问,“就是那位大号雪芹的令弟?”
“正是。”
“好极了!令弟是八旗的才子,舍亲亦颇好文墨,一定谈得来。不过,今儿就得通知他。”
“是的,我来办。”
曹震唤了跟班来,掏了二十两银子命他去采买良乡的两样土产,酒跟栗子,送回京去,预备送人,同时将曹雪芹去接了来。
07
约游房山的消息,是锦儿亲自去告诉曹雪芹的,当然也带了良乡酒与良乡栗子。
“太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特为去找出三部书来,一部《帝京景物》,一部《日下旧闻》,还有一部《房山县志》,一面翻书,一面谈房山。
“房山不就是上方山吗?”马夫人问。
“是。房山有大小之分,上方山则是房山最胜之处。”曹雪芹略感诧异地问,“娘倒知道这个地方?”
“我不但知道,还去逛过,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马夫人说,“上方山称为七十二寺,还有个石经洞,里面大大小小的碑,有竖在地上的,有嵌在壁上的,刻的都是佛经。”
“风景呢?”锦儿问说,“风景怎么样?”
“我说不上来。反正一到了那里,就会觉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心里常常在疑惑,莫非神仙住的就是这种地方?”
这一说,大家的心都热了,“照太太说,竟是仙境。”锦儿不胜向往地,“咱们倒是怎么也能去逛一逛才好。”
“难。”马夫人说,“车子进不去,轿子也不行,那地方天生是爷儿们去逛的地方。”
“我倒奇怪,”秋澄说道,“京城附近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很少听人谈起呢?”
“就因为路不好走的缘故。”马夫人又说,“上方山的寺庵,都是明朝老公做的功德。”
明朝管太监叫“老公”,又叫“公公”。这个称谓不但曹雪芹,即便秋澄与锦儿亦很陌生,就是马夫人亦很少用到这个名称,因为除非曹老太太在世时,很少谈到顺治初年的情形,因此亦就很少提到“老公”了。
原来明朝末年的太监,权倾宰相,清军入关以后,内务府取代了明朝的宦官——太监。但要论到谨小慎微的事君之道、声色犬马的蛊君之术,内务府的上三旗包衣,犹之乎秀才之与翰林等级差得太远,尤其是在“皇父摄政王”多尔衮跋扈到几乎难制时,由前明的太监献计,以一味羁縻、蛊惑、挑拨的手段,使得多尔衮自取灭亡以后,顺治皇帝几乎完全为太监所控制,接纳以吴承恩为首的太监集团的建议,设立“十三衙门”,等于恢复了前明四司六局的宦官制度。“上三旗包衣”一败涂地,几乎要被撵出宫廷。
但想不到来了意外的机缘,顺治皇帝打算在五台山出家之前,忽然染患天花,数日之间,便已驾崩,“上三旗包衣”由于孝庄太后的教父,德国教士汤若望对于太监集团蛊惑顺治皇帝的高度不满,支持“上三旗包衣”夺权,方得撤销“十三衙门”,恢复内务府。江宁、苏州两处织造,在前明原由太监充任,此时改派了“上三旗包衣”,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充任江宁织造,便在此时。
“那些老公……”
“娘,”曹雪芹打断马夫人的话说,“你就叫太监好了。”
“我小的时候,甚至嫁到你们家以后,还是叫‘公公’,康熙爷驾前的梁九,大家都叫他‘梁九公’。”马夫人停了一下说,“康熙年间,太监还是很威风,不过比起明朝的大太监叫司什么监的——”
曹雪芹接口说道:“‘司礼监’。”
“不错,司礼监,尤其是管上谕的大太监,叫‘秉笔’,权柄更大。这些太监没有一个不想修来世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为的是来世化为男身。”秋澄听曹老太太谈过,所以脱口便答。
锦儿却还一时会不过意来,诧异地问:“本来就是男身嘛!”
“不!”马夫人说,“据说明朝有个规矩,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批,只有太监净身入宫的呈子,是由皇后批,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一问,首先是曹雪芹大感兴趣,“娘,你刚才怎么说?”他问,“皇后还批奏章?”
“是啊。”
“这不是千古奇闻?”
“你别打岔。”锦儿大声阻拦,“你听太太说下去。”
“我也是听说,事隔多年,只怕记不太清楚。”马夫人想了一下说,“明朝的太监,先前是福建人居多,后来保定南面、直隶最苦的地方,像肃宁那一带的穷孩子,也都愿意受那一刀之苦,愿意入宫了。那一刀之苦,讲究很多,动刀子的只有几家,都是世传的行业。”
“太太,你老人家别扯远了。”锦儿心急,“只谈‘一刀之苦’好了,别管动刀子的是谁。”
“那一刀之苦,弄得不好,就是白挨了。”
“怎么叫白挨了?”
“傻瓜!”秋澄推了锦儿一把,“一刀下去送了命,岂不是白白吃苦?”
“送了命,没有人问?”
“喏!”马夫人说,“麻烦就在这里。福建天高皇帝远,孩子净身送了命,没有父母出头,死是白死,如果父母亲人就在近处,自然可以打官司告状,为此,定了一个规矩,凡是穷家孩子愿意净身入宫的,得要父母写一通文书,说是将孩子嫁入宫内,生死由命,绝无异言。把男孩子当成女孩子,又是出嫁,当然得由皇后来批这一通文书了。”
“啊,原来太监是自居于女身,所以要修来世,化成男身。”锦儿恍然大悟,“修行当然要靠菩萨保佑。”
“一点不错,太监最信佛,有钱有势的,都想建一场大功德,那就无过于盖庙修寺了。西山有名的寺庙,像碧云寺,为什么是太监盖的,道理就在这里。”
“嗯,嗯。”曹雪芹忽有领悟,“怪不得上方山交通不便,另外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锦儿问说。
“如果交通方便,皇帝巡幸,看中了那里的风景,盖上一座离宫,太监就不方便了。”
“说得倒也是。”锦儿不胜向往地看着秋澄说,“看来上方山的风景真是不错,几时咱们也去逛一逛。”
“算了吧,我可没有那么大兴致。”秋澄又说,“世间凡事见面不如闻名,谈得有趣,到了一看,不过如此,倒不如不见,心里留着一段极好的景致为妙。”
“那就再听太太谈吧!”
“上方山地方很大,我只到过云居寺,如今只记得从山门到后殿,一共七层,越走越高,寺前寺后有两座塔,叫作南塔、北塔,去的时候是秋天,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儿来的花很多,春天就更不得了。”
“如今不就是春天吗?”锦儿对曹雪芹说,“你可千万弄点儿奇花异根给我,能连根移了来最好。”
“那里倒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马夫人又说,“和尚告诉游客:上方山好在‘三无’,一没有狼虎,二没有强盗,三没有坟墓。”
“那真是人间仙境!”曹雪芹兴奋地说,“能在上方山找一座庙住,也是一段清福。”
“我看你住不到三天,就想下山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杏香插进来说,“你那好热闹的性情,怎么能受得了终年不见熟人的日子?”
“虽说交通不便,哪里就终年不见熟人了?你亦未免过甚其词。”
“不!”马夫人说,“杏香没有说错,没有坟墓,就因为子孙嫌上坟不便。”
“啊,我明白了。”锦儿笑道,“大概连游客都很少,和尚又穷,没有什么可偷的,所以没有强盗。”
秋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会胡扯。”她问,“那么为什么没有狼虎呢?”
“大概是……”
“大概是,”秋澄接口说道,“和尚又干又瘦,肉不好吃,是不是?”
“不对!必是曾经出过有道高僧,狼虎不敢逞凶,都避开了。”
彼此戏谑着一直谈到起更,马夫人这天的兴致格外好,说有点饿了,想吃消夜,到得归寝时,已是二更天了。
锦儿仍旧与秋澄同榻,睡梦中听得街上隐隐人声,一惊而醒,推着秋澄说道:“你听听,是什么声音?”
秋澄侧耳静听了一会,“大概是哪儿‘走水’。”她说,“远得很呢。”
一听这话,锦儿便有些不大放心,因为几天以前她家附近,曾经失火,因而披衣起来,在后院中望她家的方向细看,夜色沉沉,毫无异样,方又上床。
但街上嘈杂之声不断,忍不住又推醒了秋澄说:“远虽远,火势大概不小,不会到宫里吧?”
“等我起来看看。”
大内是在东北方向,遥望天色,却不能确定,因为云彩仿佛有些橙黄色,于是悄悄转到前房,唤醒一个小丫头,叫她到门上去问一问,看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丫头回报:“门上说:大概是鼓楼那儿‘走水’,说远得很呢,放心睡吧!”
“好!”秋澄又悄悄到马夫人窗下探望了一下,见无动静,便不惊动,回房与锦儿复又上床。
刚刚入梦,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身子往上一挺,坐了起来,势子太猛,以至于将蒙蒙眬眬的锦儿也惊醒了。
“鼓楼走水,不会是新修的和亲王府出事吧?”
这正是大家所忧虑的,情形虽还不明,但听得马夫人的话,都是心里一跳,脸色亦不大自然了。
曹雪芹比较机警,忽然想起一个地方,鼓楼以南有一桥一闸,闸名澄清,桥名万宁,万宁桥又名后门桥,桥北东向有座药王庙,还是唐朝贞观年间所创建,元朝至正六年,曾经大修过,香火极盛。
这样整整经过两百六十年,到了明末天启六年,端午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据说这天午前巳刻,在地安门的太监,听得空中乐声大作,先是金革齐鸣,接着细吹细打,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无不啧啧称奇。有一群好事的太监,循声寻迹,终于找到了乐声终止于后门桥北的药王庙。
药王庙平时是关闭的,只为有此异状,太监们便找到庙祝来开门,大门甫启,一团火球,翻翻滚滚,冉冉上升,往西南而去。大家目瞪口呆,仰脸注视,直到火球消失,正在惊疑是怎么一回事时,皇城西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烟尘直冲霄汉。
这就是明朝末年,有名的王恭厂之灾。王恭厂在石驸马大街以南,位处内城西南,那里有一座火药库,天启六年五月初六近午时分,火药库爆炸,平地陷成两个长约三十步,宽约四十步,深二丈许的大坑,房屋倒塌一万一千间,压死了五百多人。
因为有此为人言之凿凿的灵异,才知道药王庙为火神驻驾之地,所以事定以后,诏命药王庙改祀火德之神,庙名亦改题为“火德真君庙”,前几年才重修过。
曹雪芹想到了这个故事,便用来安慰马夫人,“绝不会是新盖的和亲王府出事。”他说,“和府紧挨着火德真君庙,和府一失火,火德真君庙也保不住了,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是啊!”锦儿到火德真君庙烧过香,便附和着说,“京城里火神庙最多,平郡王府近处不有一座。”
曹雪芹紧接着说:“琉璃坊也有一座。”
“就数后门桥的那一座最灵。太太别烦心,找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派出人去打听,都说是在地安门以北,但不知确实地点,据北面过来的人说,火势似乎颇为炽烈,因为在阜成门大街,便能望见火光。
“看起来是烧成一大片了。”马夫人说,“只怕火德真君成了泥菩萨,自身难保。”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太的涵养真好。”她说,“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
“不然怎么办?就这么坐着发愁?”
话还未完,小丫头探头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秋澄便高声说道:“进来!干么鬼鬼祟祟的?”
“是,是何大叔叫我来看看,看震二爷在不在?”
一听这话,曹雪芹立即起身,一面走,一面说:“大概有什么确实消息了。”
一出去便望见何谨伛偻着腰,左手持灯笼,右手扶着垂花门在等,看见曹雪芹,将灯笼举高了为他照路。
“怎么?”曹雪芹发现何谨面有忧色,一颗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听说新修的和亲王府烧掉了。”
何谨的声音嘶哑而低,但在曹雪芹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
这下提醒了曹雪芹,“对了,”他问,“别家起的火,延烧到和亲王府,四老爷怎么样,有什么处分?”
“那要看他当时去救了没有。如果得了消息赶了去,拼命指挥人救火,多少保全一点儿下来,那就不但没有处分,说不定还有奖呢!”
“如果,如果是和亲王府起的火呢?”
“那一来,四老爷便是火首。”
“会有什么处分?”
“不知道。”何谨答说,“反正不会轻。”
听得这话,曹雪芹刚宽松了的心,复又绷紧了,沉吟了一会说:“我想去看看。”
“过不去。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拦着闲人,不准往北,免得救火碍事。”
“那么,我到四老爷那里去看看。”
“这时候一定不在家,去了,”何谨停了一下,“你就看季姨娘哭吧!”
想想不错,“那么你叫人到四老爷那里去打听打听。”曹雪芹又说,“要打听确实。”
“好。”何谨缓缓回身,“我马上叫人去。”
曹雪芹犹自站在原处,考虑停当了,方始进屋,向他母亲说道:“娘,和亲王府烧掉了。不过,是别家起火,遭了池鱼之殃。四叔不会有什么处分,说不定还有奖呢!”
“怎么不罚倒还有奖呢?”
这是每个人心中的疑问,及至曹雪芹照何谨的话做了解释以后,顿时都觉胸怀一宽,轻松无比。
“可惜烧光了!”锦儿不胜惋惜地,“有一回我跟四老爷说,几时带我们去逛一逛新修的和亲王府?他说:你别忙。如今人家本主儿还没有住过一天,皇太后也还没有巡幸过,你们倒先去逛了,这不大妥当。等验收了,和亲王奉太后去逛过了,我跟和亲王说一说,索性到里头去住两天。哪知道,还没有见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不是品题过吗?”秋澄看着曹雪芹说,“倒跟我们讲一讲,权当卧游。”
“娘不是该睡了吗?”
“这时候还睡什么?而且也睡不着。”
“娘有精神听,我就讲。”曹雪芹回忆着说,“那里最好的一处景致,是桥上建楼,一共五间,打开窗子,西山就在眼前。”
“‘桥上建楼’?”马夫人皱起眉思索,“倒像在哪里见过?”
“苏州?”
“对了!”马夫人欣然说道,“在苏州拙政园,那座楼仿佛就叫——”
“见山楼。”
“是这个名字。”马夫人又落入回忆中了,“这座园子,本主姓陈,好像是当时一个姓吴的大名士,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回是秋澄做了提示,因为她也听曹太太谈过拙政园的掌故,“是吴梅村不是?”她用疑问的语气说。
“是吴梅村。吴梅村有个女婿姓陈,很有才气,可惜瞎了一只眼,他的亲家是当时的宰相,后来不知为什么充了军,好像是——”
锦儿性急,便即说道:“太太别管人家是犯了什么罪名充军,只谈吴梅村的拙政园好了。”
“拙政园不是吴梅村的,是他的那个姓陈的亲家的园子。”
“充军当然先抄家,”锦儿问说,“那园子归别人了。”
“对。园子卖了给一个姓王的,他是吴三桂的女婿。后来吴三桂造反,这园子当然也没官了。”
“照这么说,这拙政园不利主人,成了凶宅了。”锦儿问说,“有人敢买吗?”
“籍没入官,就是官产,后来做了道台衙门。至于以后怎么又归私人,可不清楚了。拙政园的山茶花最有名,而且是连理花,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花。”马夫人忽然失笑,“你看谈和亲王的园子,一扯扯到拙政园了。芹官你再往下说吧!”
“是。”曹雪芹说,“那座楼,我题名叫‘恩波楼’。因为引西山玉泉水入园,本来就要奉旨的,和府的闸口加大,引水特多,更得奉特旨才行,所以我题名‘恩波’。”
“有额必有联。”锦儿问说,“对联是什么?”
“对联可费了事,四老爷指定要集‘禊帖’的字。”
“慢点!”锦儿插嘴,“什么叫‘禊帖’?”
“就是兰亭序,兰亭不是修禊吗?”雪芹想一想说,“我一共做了三副,第一副是八言,其中有‘幽’‘闲’字,四老爷说不妥重来。”
“还是八言?”
“不!改集七言,这一副还是不好,到第三副:‘会文人若在天坐,怀古情随流水生。’四老爷才算点头。”
接下来,曹雪芹又谈其他诸胜,马夫人却有些倦意了。谈和亲王府的名胜,原是为马夫人遣闷,既然已有倦意,便不必再往下谈了。
“太太还是息一会吧。”秋澄看着钟说,“这会儿才寅初,天亮还有会儿呢!”
“我也不必上床了,在软榻上靠一靠吧!”
于是秋澄与杏香伺候马夫人休息,曹雪芹与锦儿先退出来,相偕到了梦陶轩,尚未坐定,锦儿便开口问了。
“真的不是和亲王府起的火?”
“我是安慰太太的,现在还不知道呢!”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万一四叔成了‘火首’,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的话犹未完,锦儿脸上已经变色,目瞪口呆地问:“怎么样不得了呢?”
“火首就是祸首。”曹雪芹发现锦儿受的惊吓不小,改了含含糊糊的口吻答说,“这我可说不上来,反正总是一场麻烦,得要多托托人。”
他是想将此事的严重后果冲淡,暗示多托人情能了的麻烦,总不至于太大,但“火首就是祸首”这句话,已深印在她脑中,怎么样也冲不淡了。
“我,”锦儿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你回去有什么两样?”曹雪芹诧异,“又不是震二哥的事,而且,他只怕要赶到火场去了。”
“怎么?你不是说,不是他的事吗?那为什么又要赶到火场?”
“他是内务府的司官,急公之急,自然应该赶了去看看。”曹雪芹又说,“譬如宫里失火,王公大臣都要赶了去,这道理是差不多的。”
一听这话,锦儿才比较放心,不过她仍旧想回去,理由有二:第一是,曹震也许回家了,可以打听打听详细情形;其次,如果曹震没有回家,家里没有人,她也不能放心。
“翠宝姊莫非不会看家?”曹雪芹说,“震二哥如果去了火场,这时候一定还没有回家。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陪你一块儿走,也得去看看四叔。”
锦儿听他的劝,强自按捺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静等天明。这时杏香回来了,曹雪芹便向锦儿使个眼色,不必将曹可能是火首的话,告诉杏香,因为多一个人发愁,一点好处都没有。
“饿了吧?”杏香的神情很轻松,看着锦儿问,“想吃点什么?”
“我不饿。”锦儿问道,“秋姑睡了没有?”
“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会儿……”
“你别说了。”曹雪芹拦住杏香的话,复又对锦儿说道:“她马上就会来。你想,她能撂在这儿,管自己睡吗?”
果然,外面已有秋澄的声音,杏香迎出去将她接了进来,进门还微笑着,及至由曹雪芹看到锦儿,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锦儿摇摇头。
“还没有什么,”秋澄手指着说,“你跟雪芹都是一脸的心事。”
“真的。”杏香也发觉了,“刚才我竟没有看出来了。”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瞒了。锦儿便将她跟曹雪芹的忧虑,毫无所隐地说了出来。
秋澄当然比她来得沉着,但亦久久无语。
“急也没有用。”终于是杏香打破了沉默,“到天亮一打听,完全不是那回事,那时候回想这会儿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发愁,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锦儿接口就说:“我宁愿那时候自己觉得好笑。”
“这件事,”秋澄说道,“咱们倒不妨谈谈,如果火是由和亲王府起的,四老爷要担多大的责任?”
“这要查《会典》了。”
于是杏香从书房里取来一部雍正年间重修,卷帙浩繁的《大清会典》,曹雪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可以比附的一处,是在“工部”的职掌之内。
“你们听,工部职掌有一条:‘定保固之限,不及限则议赔。’和亲王府尚未验收就烧掉了,当然适用‘不及限’这一条。”
听说只是“议赔”,锦儿又比较宽心了,但仍旧追问了一句:“光是议赔,没有别的处分?”
“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议赔’之外,即令有处分,也有限的。”
“嗯,嗯。”锦儿又问,“那么议赔是怎么议法呢?”
于是曹雪芹又看会典,一面看,一面念:“‘凡赔,有独赔、有分赔、有代赔,核其数以为差。’”念到这里停住了,但双眼却仍聚精会神地在看会典。
“独赔可不得了。”秋澄悄悄地向锦儿说,“听说修和亲王府,除了公款以外,和亲王自己都贴了好几万银子。”
“和亲王哪来那么多钱贴?”
“他怎么没有钱?雍正爷当雍亲王时候的家财,皇上都给了和亲王了。”
“喔,那就怪不得了。”
“你们别着急。”曹雪芹抬眼说道,“就赔也有个赔法,不见得就‘不得了’。”
他已将会典研究过了。像曹这种情形,果然和亲王府失火的责任,该他担负,但也未必就该他赔,因为《会典》只说“工程限内倒塌”,意思是有偷工减料的情事在内,如今是失火,适不适用这项规定,犹未可知。
“就算适用,只要不是四老爷亲手闯的祸,也不至于就独赔。我念分赔的规定给你们听。”
“分赔”的情形:“或上司为属员分赔,或前后任分赔,或经手之家人吏役分赔,或题估之督抚等造报笼统,工部未即查出,至销算时始行奏驳者,并工部堂司官一并均匀摊赔。”
“总之,”曹雪芹说,“不问什么人,只要有责任就得分赔,如今工程尚未验收,木厂派了人在那里看守,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闯了祸,承包的木厂当然要赔大部分。”
“真是‘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锦儿说道,“照我想,经手人分赔,怎么分法,当然是看经手人得的好处有多少,好处多的,赔得也多,那才叫公平。我听震二爷说,四老爷书腐腾腾,平时挂在嘴上的三个字,叫什么‘耻言利’。看起来他没有得多少好处,赔项也不会多。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书呆子一遇出事,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显得他多讲气节道义似的,其实是拿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傻到极处了。”
“一点不错。”秋澄笑道,“真是切中四老爷的病根。”
锦儿喝了口茶,接下来又说:“雪芹,你回头见了四老爷,务必把会典上定下来的规矩,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让他知道,应该有人替他分赔,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
当她侃侃而谈时,大家无不动容。但以后的感想就不同了,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震二嫂”第二,秋澄则大为宽慰,觉得她遇事看得透,而且有决断,等将来自己嫁到仲家后,即令有种种关系,无法顾及“娘家”,但有锦儿在,足可放心。
至于杏香,她对曹家的包衣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明白,对官场的情形,更为隔膜,所以对锦儿除了佩服她的语言犀利,神态自若以外,杏香只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情,看曹雪芹有何反应。
因为如此,都没有答话,但胸中心事却不少。一片沉默之中,有人开口了:“《会典》看完了没有?”曹雪芹说:“看完了,咱们再琢磨好不好?”
再往下细看会典,曹雪芹便不似先前那样乐观了,有“参处”的规定,也有“代赔”的条款,果真曹成了火首,并非赔钱就能了事,而且有长官代部属分赔的例,亦有兄弟子侄代赔的明文,只怕还要累及亲属。他不敢将这些规定说出来,只挑了“年限”这一条来说:“年限有长有短,短的一两个月,长的可以长到十年以上。总而言之,并不要紧。”
话刚说完,丫头来报,门上来请示:“仲四掌柜来了。是挡驾,还是请进来?”
听得这话,无不相顾惊诧,曹雪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请进来!请在大厅上坐,我马上出来。”
“他怎么来了?”锦儿说道,“只怕四老爷闯祸了。”
“也许是来打听消息的。”
“对了!”锦儿说道,“他是你干爹,你陪着雪芹一起出去,听他怎么说,赶紧进来告诉我们。”
“好!”杏香对曹雪芹说,“你先去,我叫人沏了茶随后来。”
于是曹雪芹上套一件“卧龙袋”,匆匆出厅,厅上只点了一支蜡烛,烛台恰当风口,烛焰晃荡,摇曳出仲四长长的身影,曹雪芹人未到,声先到:“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从北城来。”仲四打量着曹雪芹问,“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你是说鼓楼失火?”曹雪芹答说,“我们是半夜里惊醒的,叫人去打听,只知道和亲王府烧掉了,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
“火是和亲王府起的……”
刚说了这一句,只听得一声“干爹”,把他的话打断了。
“和亲王府起的火。”曹雪芹做个手势,示意杏香打别岔,听仲四说下去。
“我在北城有个饭局,喝得晚了,出不了城,到了开城的时候,正要回家,说鼓楼走火,赶过去一看,和亲王府的火势,已经不可收拾了。”
“怎么起的火呢?”曹雪芹问。
“现在还不知道。”仲四又说,“我想应该赶紧通知四老爷;到他府上一问,才知道四老爷已经得了信息赶了去了。我又返回鼓楼,路上让宛平县的人拦住,不叫过去,好在我路熟,抄小胡同绕出去,只见鼓楼已烧成一大片了!我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大的火。”
“四老爷呢?”杏香终于忍不住插嘴。
“找不到四老爷,不过听人在说:有位官儿到火场,要往火中跳。大概就是四老爷了。”
“跳了没有呢?干爹。”
“当然会有人拉住。”仲四又说,“此刻震二爷也赶了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到他那里去过了。”
听得这一说,杏香顾不得招呼,转身就走,回梦陶轩向锦儿去报信,曹雪芹心乱如麻,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打震二爷那里出来,我想到,应该来看看你,本以为你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在睡觉,并不指望能见着你。”仲四又说,“你也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咱们先沉住气,等把经过情形弄清楚了,再做道理。我先回去睡一,天亮了再来。”
“是,是!我也不留你了。”曹雪芹说,“咱们回头在震二哥家见吧。”
“好,好。我一定会去。”
等仲四辞去,曹雪芹回到梦陶轩,只见秋澄与锦儿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容颜惨淡,目光迟滞,见了曹雪芹,缓缓地抬眼看着他,两两无语。
曹雪芹想安慰她俩,却想不出适当的话,只想到一件事要问:“要不要告诉太太?”
“要告诉。”秋澄答说。
“我看不必。”锦儿意见相反。
“太太已经知道了。”杏香插嘴,“太太知道我干爹来了。”
“那就趁早告诉太太吧!”
“可别提四老爷往火里跳的事。”锦儿叹口气说,“看样子,这场祸不小,《会典》上的话,全不管用。”
“不会不管用的。”曹雪芹说,“去吧,回明了太太,我得赶到四叔那里去。”
08
火势到中午才被控制,曹雪芹曾想去看一看,但老远就被拦住了,只好回到锦儿那里,枯守曹震回来。
曹震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满身灰尘,面目黧黑,却有纵横交错的一道一道白印子,那是汗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而留下的痕迹,一进门便颓然倒在椅子上,双目紧闭,累得连话都说不动了。
全家人连曹雪芹都围在他身边,锦儿叫丫头赶紧去打了一大盆热水,由翠宝动手,为他擦脸,一连用了四条新手巾,才能拭净。然后,锦儿去倒了一大杯红葡萄酒,温柔地向丈夫说:“先喝一杯红酒,缓过气来再说。”
“给我。”曹震将手一伸,眼仍闭着。
锦儿将酒杯交到他手里,他勉力睁开眼来看了一下,然后仍旧闭着眼,慢慢啜饮着,直到把一杯酒喝完,脸色才显得有生气了。
“唉!”曹震睁开眼来,叹口气软弱地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开口,最后是锦儿问了句:“听说四老爷要往火里跳,有这话没有?”
“你们听谁说的?”
“仲四爷。”翠宝答说,“四更天你刚走不久,他就来了。”
“喔,他来过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曹雪芹将仲四来访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看曹震的精神好得多了,便即问说:“到底是怎么起的火呢?”
“说法不一……”
“先吃饭吧!”锦儿打断他的话说,“先喝碗粥,等缓过精神来,慢慢儿谈。”
“这会儿倒有点饿了,四更天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
说着,曹震坐了下来,将一碟肉脯,拨了半碟在粥碗里,搅和了一下,试一试不算太烫,便稀里呼噜,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停下来。
“把我的药酒拿来。”曹震摩着腹说,“一份对两份。”
一份药酒对上两份上好的白干,曹震喝着药酒,忽然掉下两滴眼泪,曹雪芹与锦儿无不大吃一惊,停箸凝视。
“我是替四叔伤心。多少年来,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一点劳绩,让这一把火都烧光了。”说着曹震用手背抹去眼泪,复又举杯。
“到底是怎么起的火?”锦儿从腋下抽出手绢,递了给曹震,“如今不是伤心的事,太太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先得看看四老爷担多大的处分,咱们会受什么牵累?趁早想办法。”
“谁知道四老爷担多大的处分。四条人命,不光是赔工料款就能了事的。”
“怎么?”曹雪芹问,“烧死了四个人?”
“是房子塌下来压死的。其中还有一个孕妇,一尸两命。”曹震说道,“这把火很怪,有人说是纵火。”
“谁来纵火?”
“大家都疑心是个姓于的……”
“喔,是他!”曹雪芹不自觉地插了一句嘴。
“你知道这个人?”
“是工头黄三的副手,碎嘴子,人似乎很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震说道,“都疑心是因为黄三把这个姓于的撵走了,怀恨在心,下的毒手。”
“传言如此,并无确据。”曹雪芹说,“不过黄三只怕难脱干系。”
“黄三跟他的两名首先发现失火的工人,已经让大兴县押起来。四叔……”
曹自然是在究问之列。不过职官跟庶民不同,照例自己写一通案情始末的节略,送交该管衙门,名为“亲供”。曹的“亲供”,可以送顺天府,亦可送都察院,甚至步军统领衙门,但曹却是向内务府衙门递送的。
“此刻呢?”锦儿问说,“四老爷回家去了?”
“我送他回去的。”
“我看看他去。”曹雪芹起身说道,“娘原关照了的。”
“也好!”锦儿问说,“你去了再回来。”
曹雪芹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怕震二哥累了一天,该睡了。”
“没有那么早。你去转一转就回来,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于是曹雪芹匆匆驱车而去,但很快地复又回转,因为曹一回家就上床了。
“见着了谁?”锦儿问说,“季姨娘?”
“不,邹姨娘。”曹雪芹答说,“泪眼汪汪,只是叹气,我只好安慰她说:这是‘公罪’,不过失察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据说,四叔自己跟两位姨娘亦是这么说,大不了丢官而已。可是邹姨娘告诉说,有个本家去慰问,带去一个消息可不大好。”
“什么消息?”
“说有位都老爷打算动本参奏。”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那是谁?”
“邹姨娘也闹不清楚,只知道也是巡城御史。”曹雪芹自语似的说,“莫非是‘臭都老爷’?可是不会啊!‘臭都老爷’人品虽然不堪,四叔待他不错,他对四叔也不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落井下石?”
这个消息不是“不大好”,而是大不好!曹震心里在想,不管是哪个御史,如果在“纵火”二字上做文章,立即便是一场大祸。
“咱们到书房里去谈。”
“是。”曹雪芹问道,“你不是说还有事跟我商量?”
曹震不作声,直到书房中坐了下来,方始答说:“本来想跟你谈谈去扬州的事,今天不谈也不要紧,如今可真是要跟你商量了。刚才邹姨娘告诉你的消息,四叔知道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他早就睡了。”
“我想他大概也还不知道,不然,他能睡得着吗?”
“怎么?”曹雪芹失惊地问,“有那么严重,让四叔睡都睡不着?”
“纵火是多大的罪名。你光看《会典》,就不去看《大清律》。”
“我那里没有《大清律》。”
“喏,”曹震手一指,“那里。”
书架上一部乾隆五年所修的《大清律例》,共四十七卷之多,曹雪芹在第三十四卷《刑律杂犯》一门中,查到失火、放火罪,失火只有笞罪,虽“延烧宗庙及宫阙者绞”,但“罪坐失火之人”,与曹无关。
纵火在律例中称为“放火”,罪名确是很重:“挟仇放火,因而杀人及焚压人死者,首犯斩立决;为从商谋下手燃火者,绞监候;若致死一家三命以上,首犯斩决枭示、从犯绞立决。”但律例解释:“须于放火处捕获,有显迹证验明白者,乃坐。”既然连是否纵火,尚待查验,那么这一条大清律,就跟曹更没有关系了。
在曹雪芹念了法条,并提出他的见解以后,曹震大为摇头,“你根本就没有搔着痒处。”他说,“我且问你,说曹某人纵火,他为什么要纵?”
曹雪芹很自然地想到宫中失火的情形。大内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山,各宫各殿的陈设,哪怕一只毫不起眼的花瓶,或许就是有来历的古董,偷出来便能卖得善价。太监偷得差不多,看看快要败露了,便放起一把火来,烧个精光。追究责任,不过“失慎”二字,明知是由于窃盗纵火,可是谁也不敢这么说,因为宿卫的亲贵大臣,是绝不肯承认宫内有窃盗之事的,为了澄清责任,必然请旨勒令提出确凿证据,提不出证据,便是造谣惑众,意图不轨,轻则革职,重则抄斩,谁敢来多这个事?
但如说曹纵火,却不妨编一段假设的缘由,以“风闻”二字开头,说他承修和亲王府,勾结包商,偷工减料,如今因验收在即,恐怕弊端败露,故而纵火,以图掩饰。“相应请旨,简派大员,彻底根究”云云。言官原许闻风言事,即令所参不实,亦不致会有处分。可是,那一来曹就惨不可言了!偷工减料虽无确据,但同样的,华屋化为灰烬,亦无法证明他并未偷工减料。而“瞒上不瞒下”的,凡属工部及内务府承办的大工,起码有三成回扣的事实,在根究的经过中,难免牵扯出来,贪赃的刑罚,会典及律例中,均有明文规定,以赃款多寡定罪名大小,拿这一案来说,曹不坐贪赃罪则已,一坐此罪,必然斩决、抄家追赃,祸连宗亲。
转念到此,曹雪芹失声说道:“如果真的编出一套为什么要放火的理由,来陷害四叔,那可是一场大祸。”
“对!你也明白了。”曹震紧接着说,“四叔遭了大祸,你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事不宜迟,得赶紧想法子,‘臭都老爷’你熟不熟?”
“我怎么会跟他熟,不过,我知道德老大跟他很熟。”
“是工部笔帖式德振吗?”
“是。”
“那就赶紧找他!”曹震说道,“他替四叔管工款出纳,四叔被参,他也脱不得干系。德振你熟不熟?”
“还好。”
“他住在什么地方?”
“东城府学胡同。”
“你坐我的车去,找到他以后,请他赶紧到‘臭都老爷’那儿去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好!”曹雪芹又说,“这件事实在透着怪,据我所知,德老大跟他的交情也挺厚的,上回和亲王要弄些《灯草和尚》之类的书送人,托四叔办,四叔就是托了德老大从他那里要来的。照道理说,参四叔会把德老大扯进去,那么,‘臭都老爷’亦该想到投鼠忌器这句话,而况四叔待他不错!”
“这一段儿,咱们先不管它。反正找他没错!就不是他,他总也打听得出来,是哪一个巡城御史。”
于是,曹雪芹坐了曹震的车,直奔东城府学胡同德振家。和亲王府起火时,德振亦曾到场,只是当时人潮汹涌,一片混乱,烈焰腾空,火舌飞卷,咫尺之间,倏尔相失,何况地区辽阔,更难寻觅,所以明知曹一定会赶来,却始终未能会合。这样到了近午时分,方始回家,睡了一大觉起身,正打算着吃了饭先到曹那里去打听打听消息,不道曹雪芹来访,急忙亲自迎了出来。
“芹二爷,你来得正好。先请坐一坐,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块儿上令叔那儿去。”德振接着又问,“有什么消息?”
“正是得了个消息,要跟德大哥来商量。”曹雪芹问,“听说‘臭都老爷’要动本参家叔,有这话没有?”
“你是说崔之琳?”德振讶异地说,“他要参令叔?”
“是这么猜测。不过,就不是他,一定也能从他那里打听到确实信息。德大哥,你坐我的车,一起去找姓崔的,咱们在车上再细谈。”
“不!不!乱闯没有用,你先跟我说一说消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找他也不晚。”
“也好!”曹雪芹将从邹姨娘那里听来的消息,以及他与曹震琢磨出来的结果,跟德振细说了一遍。
德振心里七上八下,惊疑不定,紧闭着嘴,用心思索,一面想,一面说:“按道理论,是不会的,令叔待他不坏。不过,他有件事托令叔,后来没有下文,但也不至于就结怨,即便结了怨,也不至于狠毒到这样子,要置人于死地……”
“德大哥,”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崔之琳什么事托家叔?”
“是这样的,他想活动调山东道御史,大概内务府的堂郎中安五爷有路子,他要我转托令叔约安五爷吃饭,令叔也答应了,说等过了元宵,在他府上约安五爷,约他一块儿吃饭。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事后,我就没有去问这回事,到正月底见着令叔,我想起来问他,令叔说是安五爷很忙,一直找不出工夫。我说:人家前程有关,无论如何得要办一办,也有个交代。令叔答我一句:‘如今也不必再约,山东道御史补了人了。’要说崔之琳对令叔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这一点。”
“这,这就算耽误了他的前程,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曹雪芹说道,“德大哥,咱们走吧!”
“事情不宜这么办。”德振很深沉地说,“如果是别的巡城御史,自然可以托他去打听,倘或真的是他,你说:他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
“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
“不承认,托他去打听也没有用,因为绝不会有结果,一口承认了,咱们的话就很难说,莫非当面求情?此人要用到这种手段,也不是空口说白话能求得下情来的。”德振紧接着说,“这件事,一定要有个缓冲的余地,当面锣,对面鼓,局面弄僵了,很不容易化解。”
“德大哥的意思是,另外托人?”
“对!另外托人,先去打听清楚了,再做道理。”德振凝神想了一会说,“这样吧,芹二爷,咱们分头办事,你回去先跟令兄把这些情形谈一谈,看找一个崔之琳的什么熟人去打个交道,我呢,这会儿,到砖塔胡同去一趟,也许会有结果。”
“砖塔胡同。”曹雪芹好奇地问,“去看谁?”
“看……”德振突然灵机一动,“你跟令兄说,想法子找巡西城的方都老爷,不论是打听消息,跟崔之琳情商也好,一定管用。”
“喔,德大哥,你能不能说个缘故。”曹雪芹特别表明,“果有其事,是件不得了的事,如今步骤错不得一点,前因后果要了解得很透彻,才不会出错。”
“话不错。”德振深深点头,“不过,这会儿无法细谈。我说个大概吧,砖塔胡同三宝家的掌班大金铃,她的杈杆儿就是崔之琳。”
曹雪芹骇然,不信地问:“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先我也不大相信,后来崔之琳请我到那里去喝酒,我亲眼目睹,才知不假。”
“这样的事!真是‘臭都老爷’。”曹雪芹紧接着又说,“是这样的人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看他参家叔的事不假,不过及早料理,也还来得及。”
意在言外,如果动之以利,崔之琳当然可以改变初衷,德振深以为然,想了一下说:“劳你驾,顺路送我一程吧!”
“好!请。”
两人上了车,先到砖塔胡同,但德振并未先访大金铃,而是到天喜班去看看彩凤。
平日此时,天喜班正是上客的时候,打茶围的走马看花,一帮进,一帮出,热闹得很,这天却是冷冷清清,姑娘们围坐着嗑瓜子、剥花生消闲,彩凤亦在其内,一见德振,赶紧迎了上来,领到她的房间。
“怎么?”德振坐下来问,“今儿没有什么客?”
“还不是那场火!”彩凤答说,“有的昨儿晚上一宵没有睡,忙着救火搬东西;有的遭了灾;有的兴致不好。你倒居然有空来?”
“我是要找‘臭都老爷’谈点事。”德振问道,“他现在跟大金铃怎么?”
“还不是天天上她那儿起腻。”
“今天不知道在不在?”
“不知道,大概不在。”
“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想。北城是他的地段,起了这么大一场火,地面上有多少事得料理,哪儿会有空?”
德振觉得她脑筋清楚,事理明白,倒是个办正事可供差遣的人。同时,也由她的话触发了一个疑问,诚如彩凤所说,北城遭此一场大火,职责攸关的崔之琳,有多少地面上的善后事宜要料理,哪里会有工夫草拟抨击曹的奏章?
看起来,劾奏之事,或者只是有此一说,尚无行动,及今弭患于无形,正是时候。转念到此,彩凤有了用处。
“你过来!”他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彩凤,我托你一点事,你能不能到大金铃那里,替我打听一下,从昨儿晚上到此刻,‘臭都老爷’到大金铃那里去过没有,干了些什么?打听得越细致越好。”
“喔,”彩凤踌躇着说,“我跟她不熟,遇见了点点头便算招呼,从来不往来的,突然之间跑到她那儿跟她套近乎,不惹她起疑心吗?”
“这话倒也是……”
“有了。”德振的话尚未完,她就抢着说道,“后院的玉莲,跟她在天津就认识,一直走得很近,今儿没有什么客人,正好让她去串个门子。玉莲能言善道,一定会详详细细打听了来。”
“可是,托她打听的事,是不能跟人说的。”德振问道,“她嘴紧不紧?”
“嘴是不紧,不过人很明白,知道分寸。只要先关照她,她肚子里也藏得住事。可是,”彩凤特意表明,“她跟我交情虽不错,肯听我的话,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我看走了眼,误了你的大事。德大爷,你瞧着办吧。”
因为她的话说得坦率透彻,德振反觉可以信任,当下问道:“她替我办了这件事,我该怎么谢她?是不是送她几两银子?”
“冲我的交情,她不会肯要。”彩凤说道,“德大爷有心照应她,不如替她拴一两位好客人。”
“她人长得怎么样?”
“你没有见过?”彩凤说道,“那回你请那座王府的管家,堂差中就有她,我还记得你说她挺妖的。”
“喔,想起来了,瓜子脸、水蛇腰,一双眼爱斜着瞟人的那一个?”
“对了!就是她。”
“那好!包在我身上,给她举荐一个手面阔、脾气好的客人,不过年纪大了一点儿。”
“大一点儿怕什么!”说着,彩凤便站起身来,一摇三摆地扭着腰走了。
09
约摸戌末亥初,玉莲回来了。德振因为她是替他去办事,不能如平时对班子里的姑娘那样看待,含着笑起身给她道劳。
“辛苦,辛苦。请坐!”
“唷!德大爷干吗这么客气?”玉莲斜瞟了他一眼,坐下来向彩凤说,“先给我一杯水喝。”
“刚沏的,还没有喝过。”德振将自己的一碗茶,往前推了推。
“多谢!”玉莲摸一摸茶碗,端起来喝了好几口,方又说道,“没有打听出来什么。”
“不要紧。”德振说道,“你把你见到的,听到的,慢慢儿说给我听。”
“我到了大金铃那儿,她那里也跟这里一样,没有什么客人。我问崔都老爷怎么没有来?她说刚走,又说他今儿格外忙。当然是为了北城那一场火的缘故。我就因话搭话,问崔都老爷的情形。据说——”
据说,崔之琳一夜未睡,中午到大金铃那里歇午觉,睡前特地交代,工部的秦四爷来了,马上把他叫起来。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秦四爷果然来了。
“请慢一点,”德振打断她的话问,“那秦四爷,也是她家的熟客?”
“不是。我问她:秦四爷是什么人?她说,崔都老爷请客,他来过一两回,听说是工部云什么司的书办。”
“‘云什么司’?”德振听不懂,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终于领悟,“喔,大概是‘虞衡司’。”
“虞衡司管什么?”彩凤插嘴问说。
“回头跟你说。”德振问玉莲,“那秦四爷来了以后呢?”
“大金铃把崔都老爷叫了起来,两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鬼鬼祟祟的,谈的似乎不是什么能见人的话。”
“喔,”德振疑云大起,“不知道谈的什么?”
“我也问了大金铃了,她说:事不关己,她也没有留意。又问我打听这些干什么?我看再谈要露马脚了,没有敢问下去。”
德振不免怏怏不足,“总听到一点儿什么吧?”他心不死地问。
“据大金铃说,似乎是谈内务府一个姓赵的事。”
就这一句话,令德振精神大振,不用说,不是大金铃将平声的“曹”字听成去声的“赵”,便是玉莲传述有误。
“好极!好极!”他笑逐颜开地说,但立即又转为谨慎的神色,“玉莲,今天的事,请你千万搁在肚子里。”
“我不是搁在肚子里,我把它扔在脑后边儿。跟我稀不相干的事,我才不管。”
“那更好。”德振转脸又说,“彩凤,明天晚上我在这儿请客。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玉莲这样的人。”
“喜欢她什么?”彩凤问说,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见得这话是故意这么问的。
德振猜到她要开玉莲的玩笑,便答一句:“你看呢?玉莲是哪些地方能让花钱的大爷们喜欢的。”
彩凤不答,只使劲用鼻子嗅了两下。
“干吗?”玉莲不解地问。
“一股子骚味!”彩凤笑道,“花钱的大爷,爱的就是这个。”
“我就知道你要使坏。”玉莲笑着捶了彩凤一拳,两个人扭在一起,又笑又骂地闹着。
德振视而不见,只是想自己的事,自忖与崔之琳有相当交情,不妨单刀直入,问一问他的意思,倘能弭患于无形,岂不大妙?
主意一定,便向彩凤说道:“拿纸片来。”
“纸片”便是局票,是要请客的表示,班子里一听这话,从里到外,无不奉承。但请完客,指望姑娘灭烛留髡时,不道他人先有住夜之约,不能不怏怏然地点起灯笼,打道回府,所以班子里有两句口号,叫作“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彩凤见他如此吩咐,诧异地问:“这会儿要请客?”
“只请一个人。”
等彩凤将上置文房四宝的木盘取了来,德振拈一张局票,翻过来写了两行字,“飞请崔都老爷,即过天喜班一叙。”署名以后,又添四字:“不见不散。”而且还加了圈。
等彩凤叫人将信送出以后,原以为有一会好等,不道很快地崔之琳就来了,于思满面,形容憔悴,但脸上却隐隐有一种异样亢奋的神色,令人不解。
“德大哥,本想谢谢不来了,实在累得要命,只为有‘不见不散’的字样,不敢不赶了来,有话就请吩咐吧。”
“不忙,不忙!先喝酒,咱们慢慢儿聊。”
“酒就不必了,留着明儿喝吧。”说着,崔之琳将德振一拉,走到远处,低声说道,“曹四爷要倒霉,你知道不知道?”
“是啊?听说你为和亲王府失火的事,要参他?”
“你错了,不是我。”
“那么,是谁要参他呢?”
“这一层,我现在不能说。”崔之琳答道,“反正一两天,你就知道了。”
见此光景,德振不知道如何再往下说,想了一下,只有将事情扯到自己头上,“崔都老爷,你知道的,我替曹四爷管工款,有人要参他,会不会带累到我,我不能不关心。咱们不是一天的交情,你不能坐视不问吧?”
“不但跟你,我跟曹四爷也不能说没有交情。无奈——”崔之琳重重地叹口气说,“总怪曹四爷平时眼太高,不大瞧得起人,无故结下了怨,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少不得就有人大做文章。”
“他得罪了谁?”德振试探着说,“是不是工部的人?”
“不错。”
“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崔都老爷,你知道的,曹四爷也不是不开窍的人。”
崔之琳沉吟不答,好久,才以断然决然的声音说:“对不起,德大哥,我不能管这件事,一管,我先就脱不了嫌疑。”
语意暧昧,很难推测他真正的目的何在。德振心想,不论如何,反正人是找对了,事机也掌握在紧要关头上,万万不能放松。
因此,德振决定用一个“缠”字诀来攻入崔之琳的“心城”,他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生怕一不小心让他滑掉似的,然后大声说道:“彩凤,彩凤!”
彩凤正在外屋等待,因为主人要留饮,客人却又似坚决辞谢,到底要不要预备酒食,无法定夺。此时一听招呼,应声而进,问是何事。
“你先开灯,让崔都老爷过足了瘾好喝酒。”
“不,不!”崔之琳一面去拉德振攥住他膀子的那只手,一面连声说道,“不必,不必!我回去还有事。”
“巡城已经巡过了,还有什么事?崔都老爷,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今天非求你的情,说出个起落来不可。”
彩凤听得这话,心想有事相求,得要格外巴结才好,便即上前,帮着德振留客。
“崔都老爷,”她也扶着他的手臂说,“你先请躺下来,我这儿比不上大金铃那儿舒服,不过心是诚的,有位广东客人留下一匣好烟,真正的‘人头士’,加吉林老山参汤熬的,请你尝尝。”
崔之琳原是多少有些做作,看德振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而彩凤又如此殷勤,便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一声:“好吧!反正落到你们手里,也由不得我了。”
“言重,言重!”德振这才松了手,“咱们先躺着。”
等摆好烟盘,点燃烟灯,彩凤亲自取来一个鼓形的明角烟盒,揭开盖子,送到崔之琳鼻子下面,“崔都老爷,你闻闻看。”她问,“怎么样?”
“好!”崔之琳问,“你会打烟吧?”他紧接着又说,“我问得不客气,你可也不必勉强,不会打,我自己来,这么好的烟,烧坏了可惜。”
“我先试一试,烧得不好,请崔都老爷自己动手。”
“好,好!”
于是彩凤烧了一筒烟,崔都老爷跟德振略为谦让一让,分两口抽完,拿起滚烫的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一口,然后仰脸闭眼,在品那筒烟的余味。
趁这当儿,德振向彩凤努一努嘴,使个眼色,彩凤会意,等崔都老爷一睁开眼,便即说道:“你老自己来吧!我去预备吃的东西。”说着,将烟签子递了过去。
“真是好烟!”崔之琳问,“你自己怎么不抽?”
“我不知道她有这盒烟。”
听这一说,崔之琳颇有惊喜之色,“她倒舍得拿出来请我!”他烧着烟说,“真正受之有愧。”
“都老爷嘛!又是巡城,谁敢不巴结?”
“得,得!我的德大哥,你别骂人了。”
说话不留神,烟膏滴入烟灯,烧了起来,德振动作快“噗”地一口吹熄,接着说道:“我来替你烧吧!”
“不,不!不敢当。”
“好吧!那你就先过瘾,别说话了。”
崔之琳点一点头,不再作声,熟练地打着烟过瘾,抽完四筒,烧一口敬德振,闲闲地谈入正题。
“曹四爷在内务府、在工部得罪的人不少,你听说了没有?”
“也听说了。”德振答道,“不过,曹四爷人很和平,无心中得罪了人,到底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话是不错。可是无心得罪了人,在他自己不觉得;身受者可就受不了啦。”崔之琳又说,“曹四爷是个书呆,不能共事。”
这话自然有弦外之音,德振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免有点迂?”
“不是迂。是不识轻重缓急,也不懂利害是非,如果过于相信他,一定会坏事。”
“喔,”德振问道,“崔都老爷,你倒不妨举个例看。”
崔之琳不即作答,又抽了一筒烟,方始开口,“譬如拿我那件事来说吧,他不但没有替我约安五爷,而且把我的打算,到处跟人去说,结果有人占了先着。”他紧接着说,“早知如此,倒不如不托他。”
原来为此结怨!德振大为不安:“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不,不!”崔之琳急忙辩白,“跟你不相干!我是托你转一句话,你把我的话,当时就切切实实转到了,这我知道,我绝不怪你。”
“话虽如此,到底也是我办事不力。崔都老爷,咱们想个什么弥补的法子行不行?”
“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再谈。”崔之琳说,“如今是要怎么想法子安抚人家。”
要安抚的人,照崔之琳的话,自然是指工部的秦书办,但德振认为就是崔之琳本人。以他所闻所见的片段情况,拼凑起来,大致已可了解真相。秦书办大概跟曹结的怨不小,而崔之琳对曹亦有误会,这两个平时可能谈过曹,都很不满,如今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秦书办怂恿崔之琳上折严劾,当然,他会供给许多材料,譬如分账的回扣等等。
不过,看样子,崔、秦二人的目的小同而大异,秦书办重在修怨,而崔之琳的为人,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而且有些御史向来是“文章有价”,有钱固可“买参”,同样的,有钱买了他那篇参劾的奏稿,自然亦就无事了。
因此,德振心里在想,这件事必得分开来办。秦书办既在工部,曹叔侄一定可以找到路子化解怨恨,此刻只对付崔之琳好了。
宗旨是想停当了,但如何进行,却仍费斟酌,因为话绝不能说得太率直。最好旁敲侧击,逼他自己松一句口,最好能说个数目,便好讨价还价了。
“崔都老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照理来说,有曹四爷、有我的交情在,这件事你应该是调人的地位,不应该站在秦书办那面,治一经、损一经,彼此都是朋友嘛!曹四爷无意间坏了你的事,是他荒唐,但不能说他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呢?”
崔之琳静静地听完,开口答说:“德大哥,你的话一点不错。不过,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治一经、损一经,而且正是如你所说的,我是在做调人,说如何安抚人家,不正就是帮曹四爷想办法,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德振大出意料,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问道:“崔都老爷,你是说,你不会上折子参曹四爷?”
“我干吗参他?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参,难免也有人参,御史闻风言事,什么都能管,自己该管的更应该管,到那时候是我地面上的事,德大哥,你说我能不上折子吗?”
一直到这时候,德振才发觉过去把崔之琳看错了,只以为他那种近乎下三烂的行径,有钱便不难对付,如今才知道是极厉害的角色,明明已经预备参曹了,却反而来问你,能不参吗?任凭一再琢磨,他的话中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看来,除了听他的话以外,别无善策。
于是他说:“崔都老爷,反正凭咱们的交情,你不能不管,你就说吧,怎么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就是我所说的,如何安抚人家?安抚要看准人家痛痒的地方,好好下手,不然,别费气力,一点用处都没有。”
“是!你老请说吧,怎么个安抚法?”
“我先得探探人家的口气,明儿给你回话。”
德振不知道他是真话,还是有意拖延。照眼前的情形看,此人之言,不能轻信,当即说道:“时不我待。倘或不赶紧想办法,万一另外有都老爷动了手,你老不能不跟着办,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去了。”
“这话,”崔之琳点点头说,“倒也是实话,等我来想一想。”
于是崔之琳一面烧烟,一面想心事。其时他的瘾已过足,所以烟烧得很慢,烧好一筒,拿烟枪掉过来敬德振。
“你请。”
“不!”崔之琳说,“我够了。”
“那,”一直伺候在远处的彩凤,听得这话,便即说道,“崔都老爷请喝酒吧!”
“不忙!”崔之琳说,“劳你驾,看我的人在哪里,叫他进来。”
“啊!”彩凤答说,“德大爷交代,把管家打发回去了。崔都老爷有事,我这儿有跑腿的人。”
这是德振有意留住崔之琳,所以开发了赏钱把他的跟班打发回家。崔之琳想了一下,要了纸笔,又要了个信封,匆匆写好一封短柬,封好了写上地名,交代天喜班的伙计,赶紧按信面所开地址送了去,并等回信。
“我约工部的秦书办马上来,我来问他。”
“是在这里?”
“不!这里说话不便,还是在三宝家。”崔之琳说,“我马上得走。”
“不忙!先喝酒。”德振说道,“秦书办总也得好一会才能来。”
“酒回头来喝。我得先回家一趟,交代几件公事。”崔之琳说,“跟他谈了,回头跟你来谈,只怕今晚上就不用上床了。”
“那也好,我专候大驾。”德振又加了一句,“崔都老爷,你可不能放生哦?”
“笑话,我崔之琳从没有干过这种事。”
10
秦书办至三更时分才到。脸色显得紧张而困惑,一见了面便问:“崔都老爷,你跟内务府的人在天喜班谈什么?”崔之琳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同时不免失悔,百密一疏,不该让天喜班的伙计去送信——秦书办必是从送信人口中得知他与德振在一起,事已如此,亦就不必再使什么花招了。
“内务府的笔帖式德振,你知道这个人不?”
“怎么不知道?他在内务府虽只是一个笔帖式,但也是来大人面前的红人。”
“你知道就好。我照你的主意跟他一说,他大起恐慌,看样子,起码可以弄一两万银子。我找你来,是要跟你商量,我的话该怎么说?”
“这,”秦书办问道,“何用半夜里把我找了来?”
“因为人家怕夜长梦多,逼着非要见个真章不可。”
一听这话,秦书办倒抽一口冷气。事情很明白了,他要参曹,必然也牵涉到德振,那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祸事,德振当然希望马上就谈妥当。而崔之琳又迫不及待地派天喜班的伙计,半夜里送信来找他,足见得他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从而可知,崔之琳不论编了一套如何敲诈勒索的说辞,他都脱不得干系。
“老秦,你看我的话该怎么说?”崔之琳问着,“能不能借令亲的名字一用?”
“舍亲?”秦书办问,“你是指何都老爷?”
“是啊。”
“喔,”秦书办问说,“是怎么个借法呢?”
“我原来就说过了,曹的事,我不参,别人也会参,如今我想说,何都老爷要参他,不过我可以托人把这件事压下来,接下来开个价。如果那面答应了,咱们四六开,我拿四份,你拿六份,何都老爷那里,归你料理。”崔之琳接着又说,“何都老爷既是你的老表兄,不能不帮你这个忙,而况,我听说他境况也不好,能分个几吊银子用,也是一件好事。你看,我这个主意如何?”
“等我想想。”
秦书办心里很乱,自恨轻率。原来他跟曹结过怨,却非深仇大恨,由于崔之琳平时跟他称兄道弟,不拿他当一个书办看,因而转念,不妨提醒他,乘此机会,可以在曹身上弄几千两银子花。谁知崔之琳做事太不漂亮,这样去办,等于“告密”,且又想利用他的表亲福建道御史何鹏远的名义,这一闹开来,会成轩然大波,牵累不轻。
事不可行,但如率直拒绝,变成出尔反尔,只好往何鹏远身上推,因而答说:“崔都老爷,我得先问一问舍亲再说。”
“何必问他?这不过借他的名字一用,又不是真的要上折子,事成以后,送银子上门,再跟他提一提缘由。你想,于他丝毫无损,何乐不为?”
“万一,”秦书办结结巴巴地说,“万一他要去问人家呢?”
“你说的‘他’是谁?”
“那一面。”
“喔,你是说曹四爷、德老大?”崔之琳大为摇头,“那怎么会?像这样的事,对方只望赶紧压了下去,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此所以连夜要等我的回话。你想,他会去问人家,自己把事情闹大来?绝不会!”
秦书办没有说话了,崔之琳却又一个劲地催,要他松一句口,闹得心烦意乱,迷迷糊糊地漏出一句话来:“崔都老爷你瞧着办吧。”
“好!我办成了,绝不欺你,照刚才我说过的,咱们四六开。你明天等我的信好了。”
两人一起出了三宝家,一个回家,一个去看德振。消夜的酒食早已预备好了,彩凤殷勤接待,等主客坐定,敬过一杯酒,说一句:“崔都老爷慢慢儿喝,要什么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然后离座退了出去。
这该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了,崔之琳却只顾自己饮酒食肉,老不开口。德振忍不住问道:“怎么?秦书办怎么说?”
“别理他!那小子简直浑球。”
“怎么呢?”
“别提了!提起来叫人生气,他仗着他的表亲也能参人,开出口来,简直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算了,德大哥,我效劳不周,你多包涵吧!”
德振不知道他是欲擒故纵的手法,着急地说:“崔都老爷,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到底怎么回事,你总得先跟我说一说啊!”
崔之琳低头想了一下,突然扬起脸来:“好吧,长话短说,他的老表是福建道御史,打算上个折子,参曹四爷承修和亲王府赐第,情弊甚多,现在因为交屋在即,恐怕偷工减料的毛病都显了出来,因而指使工匠纵火。果如传说,骇人听闻,奏请特简大员彻查,务期水落石出。”
这就不是长话短说了,德振急急问道:“能不能托秦书办压下来呢?”
“行!不过最好另外想法子。”崔之琳说,“犯不着塞狗洞。”
“塞狗洞”原在意料之中,所以德振开门见山地问:“他想要多少?”
“这个!”崔之琳叉开五指,将手一伸。
“五千?”
“五千就不叫塞狗洞了。”
“怎么?”德振骇然,“他要五万?”
“这就是浑球之所以为浑球。别提了,提起来我就有气,来,来,”崔之琳举一举杯,“喝酒,喝酒。”
一个故意撇开,一个暗中思量,主客二人仿佛在喝闷酒,彩凤不闻声息,进屋来看动静,“别老喝酒了。”她看着德振说,“蒸得有烫面饺,快好了。”
“好!”崔之琳说,“倒是有点饿了,请你端来吧,吃完了,我得赶紧回去睡觉。”
这便有着催问的意味在内。好在德振也把主意打好了,所以等彩凤一退出去,便即低声说道:“崔都老爷,我不必瞒你,内务府跟工部的工程,没有一项没有好处,不过说曹四爷偷工减料,真正冤哉枉也。崔都老爷,工地上你来过不止一次,亲眼得见,请你说句公道话,哪儿偷了工,哪儿减了料?”
“就是啊!姓秦的小子昧着良心说话,我生气就是为此。”
“崔都老爷,你可是真够朋友,那就帮忙帮到底了。”德振略停一下说道,“曹四爷这十来年境遇不坏,不过,你知道的,他的性情平和,不大会搂钱,又好古玩字画,表面好看,骨子里是空的。如今倒霉的事临头,也只好大家帮着他对付。我替他做个主,送这个数。”说着,伸出两指示意。
“其实这个数都多了,可还不知道说得下来,说不下来?”
“崔都老爷,咱们都是中间人,我有担待,你也该有担待。银子包在我身上,要现钱,还是要日升昌的票子,随便你。”
“与我不相干,我得问人家。”
“是,是!”德振急忙自我纠正,“我说错了,要问人家,你老什么时候给我回信?”
“总得明天中午。”
“好!明儿上午我请曹四爷把数目张罗好了,中午仍旧在这儿恭候大驾。”
“可以。”
“不过,”德振突然来了个转语,“崔都老爷,咱们都是为朋友办事,得把话说清楚,这个数,包里归堆都在里头了。”
“那当然,我又不会另外要谢礼。”
“你老的谢礼,曹四爷一定另外会送。我的意思是,福建道摆平了,明儿别又出来一个广东道。”
崔之琳心想,如果保证不会,无异自供这件事都是他在从中撮弄,倘如不提保证,德振一定会有顾虑,白花花的两万银子,到手飞掉,未免心痛。
想了一会答道:“我只能这么说,姓秦的跟他的老表,我一定能压住,决不许他们另出花样。此外,我就管不着了。”
德振所要的,也就这么一句话,当时表示满意。等彩凤端来了烫面饺,崔之琳吃得一饱,兴辞而去。
其时已近四更,德振不能再睡,和衣靠在炕上打了个盹,等天色微明,随即赶到曹家去叩门。
曹刚刚起身,由于心事重重,睡而不安,所以脸色非常难看,仿佛要生大病似的。见了德振,只是长吁短叹,说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德振有话亦觉难于出口,但毕竟硬起头皮,开门见山地说道:“四爷,倒霉的事还刚开头,你老得赶紧预备一笔款子,有人要参四爷,幸而让我知道了,也压下来了。”
“喔,我也听说了。”曹皱着眉问,“是崔之琳吗?”
“跟他有关。不过,另外还有人在鼓捣。”德振问道,“工部虞衡司有个书办,姓秦,四爷总知道啰?”
“你是说秦四?”
“对了,秦四。”德振又问,“他跟四爷结过怨?”
“结怨?”曹眨着眼思索了好一会才说,“那也不叫结怨,有一年工部派他到我这里来问公事,他把话说错了,我略为说了他几句。如说结怨,那也是睚眦之怨。”
“偏偏就是睚眦之怨必报,而且报得很厉害,他有个表亲是福建道御史,打算上折参四爷,那罪名是欲加之罪,不过很凶。”
“当然,参人没有不凶的,不凶就用不着参了。”曹问道,“福建道御史有三位,你指的是谁?”
“姓何。”
“姓何,那不是何鹏远吗?”
曹神色转为困惑,“此人是方正君子,何至于随便加人以欲加之罪?”
听得这一说,德振明白了,“那就一定是崔之琳勾结了秦书办。”他说,“看起来是崔之琳主谋。”
“这且不必说它。”曹问道,“他们想要多少?”
德振已知上当,那数目便说不出口了,想了一下说:“当然不能给他们那么多。”
“多是多少?”
“两万银子。”
“这——”曹摇摇头,“难了。”
“现在情形不同了。如果只是崔之琳跟秦书办,总还比较容易对付。我看得把震二爷请来商量。”
“咱们一起到他那里去吧!”
原来曹不愿在家谈这件事。因为季姨娘不识大体,也不懂得体谅曹的心境,已经烦得恨不能一死以求解脱,而她还絮聒不已,怨这个、骂那个,又说当初劝过曹如何如何,早听她的劝,何至于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曹先只沉下脸来不理她,而犹不知趣,终于惹得七窍生烟的曹,将新买的一座唐三彩“昭陵六骏”之一的陶俑,往季姨娘脑袋上砸了过去,她的头打破了,他的二百两银子也化为乌有了。
“倘或震二爷上衙门了呢?我看……”
“那就到雪芹那里,”曹打断他的话说,“再派人去找通声。”
“对了!昨儿晚上,就是芹二爷到我那里来谈了,我才去找崔之琳的。芹二爷对这件事很清楚,不如先到他那里,再找震二爷来商量。”
“也好!你请坐一坐,我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曹坐德振的车一起去看曹雪芹。曹雪芹刚起身不久,得报迎了出来,一看德振倦眼惺忪,满脸油光,是一宵未睡,脸都未洗的模样,便即说道:“这么早!四叔跟德大哥大概都还没有吃东西。”接着,便吩咐捧茶来的丫头:“你进去说,四老爷来了,还有一位客,赶紧预备早饭。”
“吃也吃不下,雪芹,”曹说道,“你赶紧派人把你震二哥请来。”
“不用。昨儿晚上我跟他约好的,他来接我,一起去看四叔。大概也快来了。”
“好!”曹说道,“我先看看你母亲去。”
曹雪芹知道,马夫人虽已起身,此时尚在漱洗,不能见客,便据实而答,接着又说:“四叔跟德大哥,请到里面去坐吧!”
到得梦陶轩,刚刚坐定,只见秋澄姗姗而至,一眼望见有德振在,不由得在廊下站住了脚。
“不要紧!”曹雪芹望见了,掀帘说道,“德大哥也是熟人,你就请进来吧!”
秋澄点点头,进门先给曹请安,起身看到站着的德振,便使个眼色,示意曹雪芹引见。
“内务府的德大哥,是四叔很得力的帮手。”曹雪芹转脸向德振说:“这是家姊秋澄。”
德振以前虽未见过秋澄,却听说过她的事,当时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秋小姐!”
“不敢当,德大哥请坐。”她大大方方地招呼过了,转脸说道,“太太知道四老爷来了,让我来说:年灾月晦,总是有的,四老爷也不必着急。六亲同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大家一块儿来对付。”
“我不着急,急也无用。回头见了面再谈吧!”
“是。”秋澄转脸又问曹雪芹,“早饭开在哪儿?”
“就这儿好了。”
早餐很丰富,但客人的胃纳不佳,浅尝即止,不过没有离开餐桌,只默默地坐着喝茶,等候曹震。
等了有好一会工夫,曹震才到,发现曹与德振在座,颇感意外,“我本来早要来了,”他说,“工部秦四来看我……”
“秦四!”德振失声惊呼,“是虞衡司的秦书办吗?”
“对了!”曹震问说,“你们昨儿晚上在一起?”
“不!我跟他没有见面,他跟崔之琳在一起。”
“他正就是为崔之琳的事来看我。说的话杂乱无章,我都不大闹得清楚。”曹震问道,“雪芹跟我说,昨晚上你去看崔之琳,是怎么个情形,你先说吧!”
“好。”
于是德振将到了天喜班以后,跟崔之琳如何打的交道,又细说了一遍,秦书办“杂乱无章”的话,在曹震便都可解了。
“原来秦四是特为来跟我表明心迹的,他说他并无意讹诈,他的亲戚何都老爷,也绝不能做那种事。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崔之琳一个人在捣鬼。”
“人心可怕!”曹不断摇头,“我跟他并无深仇大怨,而且也很敷衍他,他何忍如此待我?”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说道,“你先别谈这些了,咱们得琢磨琢磨,怎么息事宁人?”
曹便不作声,只看着德振讨主意,德振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全了解,想了一下问道:“震二爷,秦四跟你很熟?”
“嗯,可以说是熟人。”
“他跟崔之琳也是熟人,他不愿意蹚浑水,为什么自己不跟人家说,特为来跟你表明心迹?是不是何都老爷要他来跟你说明真相,还是有别的缘故?”
“他为什么自己不跟崔之琳说,我不知道,何都老爷似乎还不知道这回事,他之特为来跟我声明,是怕事情一抖出来,闹大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喔,既然这么说,咱们只对付崔之琳一个人好了。”
“对!”曹说道,“崔之琳干这种穷极无聊的事,必是出于无奈。你再去跟他谈一谈,多少送他几文。通声,你觉得怎么样?”
“是的,不过有个谈法。咱们先听听德大哥的意思。”
“事情有点儿闹僵了。我要一说破实情,他脸上一定挂不住,那就很难再往下谈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也都想不出善策,曹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秋澄,便即说道:“秋澄,你都听见了吧?”
“是。”
“你一向有见识,你倒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四老爷太抬举我了。”她逊谢不遑,“我哪能有什么好主意?”
“姑妄言之!”
“你如果有主意,就说吧!”曹雪芹说,“反正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于是秋澄答道:“那我就胡说了。那位崔都老爷的人品似乎不高,不过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说破了,让他脸上挂不住,那个仇恨可就大了。”
“嗯,嗯!”曹深深点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正就是指这一头人。我也觉得绝不宜说破。”
“是。”秋澄又说,“如今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说破一半,一个是全不说破……”
“慢点!”曹震打断她的话问,“怎么叫说破一半?”
“说破一半是,跟崔都老爷说,秦书办那里,我们托人跟他去疏通,多承他帮忙,送他多少银子作为谢礼。崔都老爷心里自然有数,这就是说破一半。”
“撇开姓秦的那一段儿,只谈送崔之琳多少,这倒也是个办法。”德振说道,“我赞成这么做。”
“德大哥,你先听完舍妹的意见。”曹震转脸问秋澄,“全不说破是只当秦四没有来看过我?”
“不错。”
“那就得照他的意思啰!他要多少给多少,是不是?”
“当然有讨价还价的。不过还价只能动之以情,不能说他的那个折子,不值两万银子。”
“那是一定之理。秋澄,”曹震问说,“如果你拿主意,你用哪个办法?”
“全不说破。”
“这,”曹面有难色,“就说好话还价,只怕也得一万五千银子。”
“钱是另外一回事,咱们先得琢磨定了,到底该怎么办?”曹震征询另一个人的意见:“雪芹,你看呢?”
“我赞成全不说破,而且要快,要干净。陶朱公救子的故事,可为前车之鉴。”
这是个什么故事?曹震与德振不明白,还得曹雪芹略作解释。
“陶朱公有三个儿子,老大很把家,老二是大而化之的一路人物。有一天老三在京城里犯了命案,陶朱公派老二携带巨款,进京营救。老大说他居长,这样的大事应该由他去办。陶朱公的太太,亦觉得老大谨慎可靠,比老二强。陶朱公跟他太太说:派老二去,或许能救;派老大去,老三的一条命,就算送掉了。后来果不其然……”
“为什么?”德振迫不及待地问。
“因为老二手头松,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老大算盘精,舍不得花大钱。这种事,只要受贿的人一害怕,马上就翻。崔之琳要防着人家倒打一耙,所以要快、要干脆,让他不觉得钱烫手才好。”
这番话除了秋澄有同感以外,另外三个人各有想法,曹是愁着凑不出两万银子;曹震认为他的话有可取之处,但不至于连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德振则觉得他所说的,根本不是办法,如果照他的话做,又何须商量?
沉默了一会,曹震向曹雪芹说道:“到你书房里去坐吧。”
到了梦陶轩,仍旧没有谈出一个结果,而就在此时,锦儿来了,带来一个信息:内务府大臣来保,派人去找曹,邹姨娘只以为他在曹震那里,来人扑了个空,回内务府去了。
“等内务府的人一走,我心里在想,”她看着曹震说,“你不是约了雪芹去看四叔?四叔不在家,你们白跑一趟,也许回来了。谁知道四叔在这儿!内务府的人说:来爷爷找四叔找得很急。”
“喔,那我得赶紧去一趟。你们在这里商量,去过了仍旧回这儿。”说着,曹匆匆忙忙地走了。
“怎么办?”德振问说,“崔之琳还等着我回话呢。”
曹震沉吟了一会说:“像崔之琳那样的都老爷也还有一两个。我怕这件事一开了头,以后还有麻烦。”
“那可是没办法的事。只有先对付了眼前再说。”
“好吧!德大哥,请你见机行事吧!跟他好好磨一磨。”
“我一定尽力。不过,总得给我一个数目。”
“我看一万两银子是少不了的。而且一万现银,也不是一两天凑得起来的,只好先给个两三千。”
“这恐怕不行。”曹雪芹说,“这种事,莫非还付个定钱什么的?我看要就是一次过付,咱们三家尽力来凑好了。”
“芹二爷这话,倒是很实在。”德振凝神想了一下说,“反正事情一定要了,钱就不能不花,我跟崔之琳去磨,你们哥儿俩就去预备银子吧。”
等德振一走,曹雪芹派人将秋澄去请了来,与曹震夫妇一起商议,看能凑多少银子出来。
“如果光是一万两银子,我想总凑得出来。”秋澄想了一会说,“看四老爷能拿多少,不够的,咱们两家分摊。震二爷你看呢?”
曹震踌躇着说:“分摊多少是一回事,眼前能调度多少现款,又是一回事。”
这意思很明白,曹震目前手头紧,拿不出多少现银;但锦儿爱面子,认为缺少现款,可以另行设法,此刻不应该有所迟疑,因而接口说道:“几千银子总还难不倒人,就是这么办好了。”
11
一直到中午,曹从内务府回来,脸上是一种落寞而茫然的神色,这一下使得大家都不敢开口先问了。
“事情不大妙!”曹的声音倒还沉着,“你们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曹雪芹伸手接过来,转递给曹震:“你先看。”
梦陶轩书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曹震便说:“你就念吧!”
曹雪芹便拿手又缩回来,将那张折着的纸展开来一看,头一行四个字:“上谕述要”,共是三条,第一条说,和亲王府失慎,被灾甚重,为体恤起见,和亲王上年因办理孝贤皇后丧事,诸多不妥,尚有其他过失,应行罚俸之处,着吏部查案具奏,概行恩免,并另赏银一万两,以便重建。
第二条是说,据奏此次鼓楼附近失火,焚烧民屋甚多,灾情惨重,着发内帑十万两,交顺天府府尹督率大兴、宛平两县,赈济灾民,务期公平实在。并着都察院严行查察,倘有侵渔冒赈情事,指名具参。
最后一条就对曹很不利了,说此次灾情,为京师五十年来所未有,据奏火由和亲王府而起,则和亲王府承修官员及商人,难辞火首之咎。究竟如何起火,着步军统领衙门会同都察院、工部、内务府、顺天府彻查具奏。
听曹雪芹连念带讲说完,曹震的心情跟曹一样沉重,“来爷爷怎么说?”他问,“还有四叔递的亲供呢?”
“他说我还算运气,如果是去年,我这时候怕已经在刑部‘火房’了!如今因为金川大捷,王师奏凯,成全了今上即位以来第一件大武功,所以只是按一般规矩办事,并无格外从严的指示。不过这场火实在太大了,将来彻查责任,只能大事化小,不能小事化无。至于我的亲供,他说有不妥当的地方,要拿回来重改,他还要留在那里好好看一看,让我明儿上午再去。”
曹一口气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气喘了,曹雪芹便将自己那杯沏了未喝的酽茶,捧了过去说:“四叔,先在软榻上躺一躺再说。”
其时秋澄正好赶到,便上前来扶曹休息,他说:“不忙,我有句话,趁我想到,先说出来,这场火烧得我精神恍惚了,不说会忘。”
“四叔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曹震接口,“不必再说别的,养养神,别累出病来,那才是雪上加霜。”
“我是说,让雪芹明天陪我一起去,要改亲供,马上可以动手。”
“是。”曹雪芹答应着又问,“来爷爷还说了什么?”
“他说,现在最怕节外生枝,要我多留意,倘有什么闲言闲语,趁早安抚。我本来想——”说到这里,因为喝一口茶呛了嗓子,咳得面红筋暴,曹雪芹与秋澄为他拍背揉胸,好半天都平伏不下来。
曹震因为他一句要紧话说不出来,大为焦急,好不容易等他咳停了,急急问道:“四叔没有把崔之琳告诉来爷爷吧?”
“我本想说的,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那才是。”曹震略略放心,然后眼望秋澄,仿佛在征询她的意思,要不要谈钱的事。
秋澄明白,亦以眼色相答,暂可不必,她问:“四老爷饿了吧?这会儿就开饭好不好?今儿吃饼,米饭也有。”
“有粥没有?”
“有小米粥。”
“好!我喝小米粥。还有——”曹突然顿住。
“四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我想,在你们这儿住几天。”曹痛苦地说,“季姨娘烦得我快发疯了。”
“是,是,四老爷尽管在这儿住。”秋澄看着曹雪芹说,“我看把你的书房收拾出来。”
“看四叔的意思。”
“哪儿都好。”曹又加了一句,“你还得想个法子,别教季姨娘来看我。”
“这可是个难题。”秋澄有些答应不下。
“我来!”曹震攘臂而起,“只要四叔不怪我,我不怕得罪季姨娘。”
“我怎么会怪你。”
“总有法子。”秋澄想到了一个人,安慰曹说,“四老爷尽管安心住了下来,跟震二爷、雪芹商量对付公事,季姨娘我们来对付,要让她不来打搅四老爷,可也不至于跟季姨娘伤了和气。”
“那再好都没有。”曹又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这一来,曹的心头一宽,精神也好得多了,居然胃口转佳,饱餐一顿,将两夜一天以来所欠的饮食找补足了。
“四叔,”曹震站起身来说,“我陪你到上房去打个照面。”
“不错,不错,早应该去了。”
于是叔侄俩到了马夫人院子里。相见时彼此心情都很沉重,但都摆出很沉着的神色,因为如此,曹就不能不以从容的语气,谈一谈和亲王府起火与救火的经过——这是他第一次透露真相,祸因是一座名为“两忘轩”的台阁,一面临水,一面接着沿假山迤逦而上的长廊,本来铺的是水磨方砖,和亲王来看了以后,认为砖地湿气重,而且“两忘轩”不光是夏天的水榭,也应该是冬天的暖阁,可作为延宾赏雪之用,应该改装为地板,祸即因此而起。
“虽只不过改装地板,工程却不少。用的木料很多。铺到一半,和亲王的一位清客,又出了一个主意,说地板下面得铺一层石灰,吸收潮气,地板才不容易坏。这个主意不赖,可是说晚了,工头就有点儿不大愿意,不愿意也不行啊!撬开地板铺石灰,木材刨花堆了一屋子。
连日赶工,少不得吃犒劳,那天白天,工头请工人吃羊肉西葫芦的饺子,包得太多了,吃不了,工头就说:‘索性赶夜作,一口气弄完了,我请消夜。’于是——”
于是工头沽酒买卤菜,吃不完饺子,自然亦在清理之列。
有人就说:“扁食回蒸了不好吃,不如开个油锅炸着吃。”结果是不小心打翻了油锅,炉中火焰直冒,泼翻在地的菜子油,成了一条火龙,那些木料又是经石灰收燥的,真个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由“两忘轩”延烧到长廊,偏偏风势又大,火苗四窜,新油漆的房屋,只要火苗到处,无一得免。
这一真相,连曹震都还是初闻其详,听到一半,心便沉到底了!不折不扣的祸首,再怎么说也逃不了责任。
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在想,可是马夫人却不能不安慰曹,“四老爷也不能管工人吃夜宵的事。”她说,“顶多失察,不会有大了不得的罪过。”
“可是——”曹吃力地说,“赔修是一定的了。”
“四老爷也不必过于烦恼。六亲同运,要说赔修,咱们尽力想法子凑就是。如今最要紧的是,急脉缓受,自己先不能乱了脚步。”马夫人问道:“秋澄呢?”
“替四叔在收拾屋子……”
“喔,”曹不待曹雪芹话毕,便抢着说道,“我想在二嫂这里打搅几天。”
“是的,我已经听秋澄告诉我了。我就是要问她,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恰好回来的秋澄,在窗外应声。
“那,就请先歇个午觉吧!”
“对了!”曹震接口,“四叔先歇午觉,睡足了,咱们还有事商量。”
“好,走吧。”
于是由秋澄带路,一直来到曹雪芹的书房,里面一小间原有床铺,此时已新换了极整洁的衾枕纱帐。条案上有茶具酒瓶、一个什锦果盒。床前一张半桌上面还摆着三套书:一部《剑南诗集》,一部朱竹垞、陈其年合刻的《朱陈村词》,一部高士奇的《随辇集》。
“屋子小一点,四老爷将就着住吧!”
“好极了。”曹非常满意,“小东让他在我床面前打地铺好了。”小东是他新用的小厮。
“我本来让他住下房,四老爷交代,就叫他睡到这里来好了。”说着,秋澄亲自出去交代。
“通声,”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指着椅子说,“你坐下来谈。”
“是。”曹震开门见山地说,“德老大跟崔之琳接头去了。我看,这件事没有一万两银子撂不下来,四叔能拿多少,不敷的,我跟雪芹来凑。”
“你是说现银?”
“是的。”
曹想了一下说:“有笔款子,是托邹姨娘的一个亲戚,存在一家当铺里,本金四千两,利息就不知道多少了,得要问邹姨娘。”
“能不能抽得回来呢?”
“能。”曹又说,“不过,至少也得三五天的工夫。”
“三五天大概还不要紧。”曹震问道,“我叫人把邹姨娘去接了来,请四叔当面告诉她,尽快把这笔款子抽回来预备着。”
“行!”
“那,四叔请歇个午觉吧!大概一觉醒过来,邹姨娘已经来了。”
这件事要跟秋澄商量,她原就想到了一个跟季姨娘去打交道的人,便是锦儿,正好让她顺便把邹姨娘接了来。
“我的意思,最好你们俩一起去一趟,一个对一个,分头办事。你跟邹姨娘把这些情形说一说,提款要带印鉴存折什么的,就让她带了来,岂不省事。”
“好!这样办很妥当。”
“那就去吧,我先送你到我那儿,接了你嫂子,原车就去了。”
于是秋澄上车,曹震策骑,一起到家,锦儿从上房迎了出来,一开口先问曹:“四老爷怎么样?不要紧吧?”
“眼前是不要紧。”秋澄答说,“麻烦在后头。”
且行且语,相偕入内,在上房的堂屋里,连翠宝在一起,商量几件事,第一件是劝说季姨娘要安静,别去打搅曹,“季姨娘所忌惮的,只有一个你。”秋澄向锦儿说,“这非请你出马不可。”
“那容易,我来说她。”
“可也别太厌她。”秋澄又说,“她也是为四老爷担惊受怕,而且她心里也一定不好过,你别让她太委屈,不然邹姨娘又没有安静日子过了。”
“你真是贤德人,仲老四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几个木鱼……”
“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秋澄硬拦断她的话,“咱们谈第二件,请震二爷说吧。”
曹震点点头,向锦儿抬一抬手说:“你请过来!”说着,一掀门帘,进了卧室。
锦儿便即跟了进去,看曹震脸色凝重,她的心也往下一沉,手抚着胸,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祸闯得不小!”曹震压低了声音说,“四老爷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一听这话,锦儿双腿一软,身子往一旁倒了去,赶紧扶住梳妆台,但已将一面水银玻璃镜碰倒,砰然大响,惊动了堂屋里的人,急急都奔了进来。
“怎么啦!”秋澄惊惶地问。
翠宝眼尖,急走两步,扶起镜子,半卸缎面棉里的镜套,只见镜面上已出现了一条裂痕,却不敢说破,“还好,还好!”她说,“纹丝不动。”接着将镜套罩好。
锦儿也不肯道出真相,“滑了一下子。”她说,“不要紧。”
既然没事,自然仍旧让他们夫妇密谈,秋澄看了翠宝一眼,回身向外,但为曹震留住了。
“你们别走!索性敞开来谈吧!”等大家坐定了,曹震看着秋澄说,“四老爷谈起火的原因,你是听到的,祸首是坐实了,上谕上指明了要彻查这一点,成了钦命案子,论法一定从严,四老爷的处分,只怕不是赔修所能完事的。”
“会革职?”秋澄问说。
“只怕还不止。”
“那莫非还——”秋澄也是心惊肉跳,“来大人不是说他还算运气,不至于坐牢了吗?”
“那是人家看了他的‘亲供’说的话,‘亲供’上当然要掩饰,如果真相水落石出,那情形又不同了。”
“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得趁早在刑部走路子。”
“刑部还早,现在是步军统领衙门这一关要紧,得看四老爷的造化了。前几天有消息,礼部海尚书要兼步军统领,如果是他,到底是内务府的堂官,比较好办。”曹震紧接着又说,“现在且不谈这个,光是眼前就得花一万两银子,将来赔修,更不知道还要多少。真正是太太说的,‘六亲同运’,四老爷闯了祸,咱们两家连带着倒霉。”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锦儿问道,“这一万银子花在什么地方?”
“塞狗洞!”曹震将崔之琳的情形略略谈了些以后又说,“四老爷有四千银子,其余的咱们两家凑,我可不知道哪里去张罗这三千银子。”
“这个,”秋澄接口,“我们来想办法,震二爷暂时就不必管了。”
“好吧!”曹震向锦儿说,“你跟秋澄去商量。”
“咱们走吧!”秋澄也向锦儿说,“你去劝季姨娘,我去找邹姨娘。”
“找她干什么?”
“等上了车,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