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车上,锦儿不但弄清楚了前因后果,而且也商量好了步骤。事态很严重,不宜用迂回曲折的办法;也不必再有什么忌讳,应该要说的话,不妨老老实实跟季姨娘说个明白。
“四老爷遭祸,我们两家不能也跟别的人一样,笼起袖子看热闹。不过,大家都够烦了,你可不能再使小性子,无缘无故闹脾气。季姨娘,”锦儿用冷静而坚决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们只能帮四老爷免祸,可没有工夫来管他的家务,你要是想四老爷平安无事,你就得听话!”
“听,听,谁说不听了。而况,你的话我哪一回没有听过,如今更不用说了。”
“就怕你表面听,暗底下不听,跟邹姨娘打饥荒,闹得大家不痛快,四老爷更烦。”锦儿又说,“家和万事兴,而况是这种时候!如果你仍旧斤斤较量,丁是丁、卯是卯的,那就是你存心要把这个家拆散了。”
“唷,唷!”季姨娘做出那种惶恐不胜的神色,“我也不能那么不顾大体。”
“对了!”商量好了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的秋澄说,“我原说季姨娘是明白事理的,你偏不信,是不是,你听,季姨娘的话,说得多好。”
“我干吗偏不信?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季姨娘能明白事理,四老爷就能免祸,那是多好的事!”锦儿看着季姨娘正色说道,“四老爷看字画、玩古董是内行,一遇到眼前这场祸,六神无主!曹家这多年来的情形,季姨娘不是不知道,除了我们两家,还有谁帮四老爷的忙!说句老实话,就是自己人在等着看四老爷的笑话。季姨娘,你们母子俩再不争气,别说四老爷伤心,我们帮四老爷的,只怕也会寒心,到时候说不得只好撒手不管!”
“别介,别介!”季姨娘乱摇着手说,“锦儿奶奶、秋小姐,还有芹二爷,平时待我们全家的情形,我不能不知道。如今出了事,棠官窝囊无用,替不得他老子的手,我跟邹姨娘是没脚蟹,不靠你们两家能靠谁?这层道理,我更不能不明白。你请放心好了。”
“对了!”邹姨娘接口加了一句,“反正这会儿,锦儿奶奶跟秋小姐怎么说,我们怎么听就是了。”
“是这样吗?”锦儿斜睇着季姨娘追问。
“是这样!”季姨娘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要分派了,你们两位一主内,一主外,季姨娘看家,邹姨娘陪我们一起去办事。”
“好!”季姨娘说,“我看家。”
“看家可就不能出门。”锦儿说道,“连四老爷都不必去看。”
“我们老爷在哪儿啊?”季姨娘问。
“在她家。”锦儿指着秋澄说,“四老爷自己也交代了,让他静一静,你们两位都不必去看他。不过邹姨娘主外,有些事要问四老爷才知道,不能不去看他。季姨娘,你就不必去了。”
“是。”季姨娘很勉强地答应。
于是锦儿向秋澄使个眼色,暗示可以照约定行事了。
约定是由锦儿绊住季姨娘,以便秋澄找个借口,将邹姨娘调到一边去密谈。此时话已说得很透彻,也很明白,秋澄觉得无须再耍什么手腕,所以率直说道:“邹姨娘,我到你那里去坐一会。”
“好!”邹姨娘随即起身,“请吧!”
到了屋子里,只见她双泪交流,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为曹担心。秋澄只好安慰她说:“你别难过,年灾月晦,总是有的。”
“我难过不是为别的。季姨娘不明事理,连棠官也是一脑子的糊涂心思。”邹姨娘抹抹眼泪说,“让老爷知道了,会气出病来。”
“怎么啦?”
“昨儿,棠官打圆明园回来,看他老子不在家,神气马上不同了,骂这个,骂那个,夹枪带棍,由丫头骂起,最后骂到我头上。”
邹姨娘停了一下说:“这也不必细说了,反正秋小姐,你想也可以想得出来。”
“是说你存了私房?”
“还有比这难听的话。”说着,邹姨娘倒又流眼泪了,“我今年五十四了,亏他忍心造那种谣言。”
秋澄以前也听说过,季姨娘常说邹姨娘待曹的一个叫福生的跟班,与众不同,含沙射影,弦外有音,谁也不理她的话,如今大概是棠官也跟他母亲一样在胡说八道。她素来不喜管这种闲事,这时更不想多问,等邹姨娘收了眼泪,她单刀直入地谈到正题。
“四老爷这场无妄之灾,只怕要大大地破财,眼前就得花一万两银子,而且还得快。四老爷说,有一笔款子,是邹姨娘的亲戚代放的,原曾说过,到南边去要用,人家应该早预备好了,这会儿先要抽回来救急。”她接着干净利落地说,“邹姨娘你带上存折跟图章,跟我们一块儿见四老爷去吧!”
邹姨娘顿时一愣,脸上那种神气,难描难画。秋澄便知事情不妙,她是最肯体谅人的,料想邹姨娘必有为难之处,且听她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这笔款子,只怕一时抽不回来。”邹姨娘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说到南边要用,我也告诉人家了,当时约好了的,要抽这笔钱,半年之前,就得通知人家,至于准日子,至少也要一个月。”
她的话不甚清晰,秋澄把它理了一遍问道:“这意思是要分两回通知,第一回在半年之前,说要抽回了;第二回是约准日子,一个月之前。换句话说,今天通知人家,要下个月的今天才拿得到钱?”
“是,是!”邹姨娘又说,“还不光是这样,照道理说,今天通知人家,下个月的今天拿钱,这不错,不过,人家也许有难处,一个月未必凑得齐。”
“那是对方跟咱们来情商?”
“是的。”
“令亲把这笔款子放给谁了?这么啰唆!”
邹姨娘那难描难画的神色又出现了,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避开秋澄的视线,望着窗外。
这样彷徨了好一会,突然握紧了拳,发狠似的说:“我跟秋小姐实说了吧,也不是我的什么亲戚,就是福生拿出去放的。”
秋澄骇然,但她马上警觉,邹姨娘肯这么说,便意味着她会说实话,如果自己的态度显得太严重,可能就会吓得不敢说实话,因而立即将脸上的肌肉放松,语气当然也是平静的。
“想来总有个不得已在内。邹姨娘,你慢慢儿告诉我。”
受了她这种反应的鼓励,邹姨娘显得有种异样亢奋,“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想不到今天能跟秋小姐诉一诉!”她拉着秋澄的手说,“你请过来,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于是,两人并坐床沿,一个低声倾诉,一个细心倾听。据邹姨娘说,福生能干而忠心,他有个旧主人姓吴,在兵部当主事,金川之役,八旗出征的很多,旗营不比绿营,那些士兵都沾染了“旗下大爷”好享受的习气,远征西陲,深入不毛,还忘不了“老三点儿——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所以吴主事纠合了几个同事,找到承办军需的商人,大家合伙办杂货到前线去贩卖,是对本对利的生意,但先要垫一笔本钱。福生知道了这件事,劝曹下本钱,曹不曾答应。
“福生就跟我来说,老爷的花费大,不想法子生利,银子白搁在那里也可惜。又说,原有人愿意借钱给吴主事,只为了他再三情恳,回绝了别人,愿意借这里的钱,结果落空,怎么对得起人家?又说,他完全是为了老爷着想,吴主事是有身份、细心谨慎的人,如果不是看准了,他也不会下手,好好儿做他的官了,何必费心费力来做生意?”
“那么,你怎么说呢?”
“福生人很忠心,亦很能干,不过吴主事是不是靠得住,可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就跟福生说了我心里的话,福生说:靠不靠得住,姨娘自己看了就知道了。秋小姐,你说我该不该去看一看?”
“你去看了吴主事?”
“不,我去看了吴太太。是位世家小姐,知书识字,人很客气,谈到做买卖这件事,她说她从不问外事,得要问她老爷。于是……”
于是邹姨娘与吴主事隔帘相语,吴主事表示确有其事,又说最好请你家老爷来谈,这种种迹象都看得出来,吴家是内外有别、安分守礼的人家。不过邹姨娘又何敢跟曹去谈这件事?因为曹亦是不许内眷过问外事的。
“秋小姐,你想,明摆着是靠得住的人,又难得有这种靠得住的买卖,我当时就想,你四叔的花费,光是琉璃厂一年三节来结账,哪一回不是一两万银子。他人又慷慨,有人来告帮,从不作兴打回票的。所以这几年差使虽不错,可没有落下钱,要是闲个一年半载,马上就得显底。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错过了可惜,跟福生商量下来,只有编一套说辞,方能把事情办通。秋小姐,我为来为去为大家好,结果弄成了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怪来怪去,怪我自己太热心了!”说着倒又要哭了。
“别哭,别哭!”秋澄急忙劝慰,“邹姨娘,你的委屈我明白。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收回本钱要好几个月的工夫?”
“这有个道理在内。”
这道理是回收太慢,因为办货得要现款,运到前方需两三个月的工夫,而销售则几乎全是赊账,在户部应关的饷银中,设法扣回,其中有个股东,便是户部的司官,坐扣欠款之事,即由他负责。
“秋小姐,你倒想,这么来回一折腾,怕不要几个月的工夫?如今仗打完了,账也结出来了,福生告诉我,四千银子本钱,盈余能分到两千三四,过去一年九个月,每个月一分利,就是四十两,已使过人家四百四十两银子的利钱了,合起来虽说不是对本对利,可也不算少了。”
弄清楚了缘由,秋澄觉得邹姨娘对这件事,并没有办错。但旁人不会体谅她的苦心,只说她把账放倒了,尤其是她没有说真话,而又有福生夹在其中,更显得无私有弊,情涉暧昧。这话在季姨娘口中,更不知道会说得如何不堪。
转念到此,秋澄侠义之心大起;“邹姨娘,”她慨然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来想办法。我想法子替你把这笔款子垫上,就说是从你亲戚那儿抽回来的好了,不然季姨娘可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话犹未终,只见邹姨娘身子一矮,跪倒在地,“秋小姐,”她泪流满面地说,“你可是积了德了!”
“请起来,请起来!”秋澄也下跪相扶,相将起立,她仍旧执着邹姨娘的手说,“我实在也是为了四叔。他已经够烦了,不能再让他生气。”
“大家都是这么想,就是——”邹姨娘把要批评季姨娘母子的话,哽咽了下去,定定神又说,“秋小姐替我们垫这笔钱,当然也要算利息。”
“那是小事。不过,什么时候能抽回这笔款子,可得有一个日子。”秋澄又说,“邹姨娘知道的,我可以想法子调度,钱可不是我的,我得跟太太回明了,不然不好交代。”
“是,是!”邹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福生跟吴主事去说,照约定,得要一个月才能抽回。不过,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听说户部的钱,快要下来了,可也许得晚几天。”
“早几天,晚几天都无所谓。”秋澄问道,“你说户部的钱,是什么钱?”
“是,是什么‘西征报销’,要准了,才能发款。”
秋澄又起疑惑。这跟她所知道的情形不大相同,凡有大征伐,因为军需孔亟,总是先发款,后办报销,户、兵两部的书办视此为一大利薮,因为挑剔报销,哪一项支出,驳斥不准,就得将已领的款子赔出来。若说先办报销后领款,便意味着钱已经用出去了,这得有人来垫,是谁垫的?莫非领兵出征的将帅,打仗以外,还得垫军需用款?这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
“喔,我想明白了。”邹姨娘忽然说道,“这回得胜回朝,不论官兵都关两个月的恩饷,兵部规定,要把报销办妥当了,才关恩饷。我说户部的钱快下来了,就是指这个。”
“这还差不多。”秋澄点点头,心中疑虑一空。
02
在车上并肩细语,锦儿才知道邹姨娘有这样一段委屈。不过,她虽佩服秋澄处事顾大体、有魄力,但亦不免有隐忧。因为前因后果,到底只是凭邹姨娘一个人所说,福生很能干,是大家都见到了的,但是不是如邹姨娘所说的忠诚可靠,不无疑问。倘或知道秋澄已代垫了这笔款子,认为有机可乘,欺负邹姨娘有苦难言,硬说已经把吴主事那里的款子,抽回来交给邹姨娘了,这件事就很难分辩了。
“不怕!”秋澄说道,“邹姨娘那儿有存折。”
“你见了没有?”
“没有。”
“这就是办事不老到了,到底是未出闺门的小姐,不识人心险巇。”锦儿又说,“我看这件事不是这么个办法。”
听这一说,秋澄也有些不大放心,随即问说:“那么,你看应该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
其时车子已经进了胡同,到家下车,进了上房,曹震睡了一大觉,刚刚起身,喝着茶在想心事,望见她俩的影子,迎出来说道:“秋澄,上你们那儿去吧!德老大应该有回信了。”然后又问锦儿:“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一件半。”
“怎么叫办妥一件半?”
“上屋子里说去。”
到得堂屋坐定,锦儿解释何谓“办妥一件半”。一件是压住了季姨娘,不会去搅扰曹;半件是提款的事。
“一万两银子可以凑足,可不是从人家那里抽回来的。”锦儿问说,“兵部有个吴主事,你认识不认识?”
“吴是大姓。兵部的吴主事很多,名字叫什么,在哪一司?”
“你听她说了没有?”锦儿转脸问秋澄,这个“她”,自然是指邹姨娘。
“没有。”
“没有?”锦儿想了一下说,“不要紧,找邹姨娘来问了就知道了。”
“怎么?”曹震问说,“是怎么回事?”
“你说吧!”锦儿顾视秋澄,“说细一点儿,我刚才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于是,秋澄将与邹姨娘交谈的经过,从曹霖的无礼说起,一直谈到邹姨娘下跪,以及“西征报销”。然后是锦儿说了她的疑虑,紧接着提出重新处置的办法。
“这件事,只要福生没有什么虚假,吴主事也是靠得住人,就没有不可以对四老爷说的。如今就怕本来倒是一件好事,自己觉得说不出口,就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可以挟制的机会,纸里包不住火,那时闹出来的风波更大。我想,倒不如咱们接手来办这件事。”
“你别多事。”曹震随即警告,“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大包大揽地接了下来,弄砸了,里外不是人。”
“什么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说的什么?”锦儿面现愠色,“你怎么知道我接不下来?”
“你把震二爷的话听错了,震二爷看这件事棘手,是荆棘的棘。”
“这倒是我错怪了。”锦儿又说,“不过这件事亦非大包大揽不可。”
接着,锦儿说了她的办法,要曹震出面来主持这件事,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也不必找邹姨娘,找福生来问就知道了,不过,那也是明天的事,这会儿我得去听德老大的回音。”
“那就走吧!”秋澄说道,“上我们那儿吃晚饭去。”
翠宝立即表示异议,“你们都走了,我做了一大碗炸酱,熬了一锅绿豆小米粥怎么办?”她说,“倒不如吃了饭走。”
正在商量未定之际,只听有丫头在喊:“芹二爷来了。”
“好了!”锦儿向翠宝说道,“我们留下来吃你的炸酱面、小米粥,你还得去弄两个酒菜。”说着,她首先迎了出去。
“震二哥呢?”
“不在屋子里!”锦儿答说,“他急着要去听德振的回音。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有。”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说,“消息很沉闷。”
他不说“不妙”,而说“沉闷”,意思是尚无确实消息,德振是夕阳将下之际,匆匆去见曹,说尚未找到崔之琳,不在砖塔胡同,更不在家,他下了决心,非找到他不可。
“怎么回事?”曹震皱着眉说,“看样子是有意躲德老大不是?”
“德老大也是这么说。不过,他是躲不过的,晚上他要出来巡城,德老大预备在路上去截他。”
曹震手摸着青毵毵的胡碴子,脸色也是青的,秋澄便问:“你怎么丢了四老爷,一个人来了。”
“喔,四叔出去了,是和亲王派了人来找。”曹雪芹又说,“约好了,回头他跟德老大,都到这里来会面。”
“不好!”曹震突然大喊一声,把大家都吓一跳。
“怎么啦?”锦儿问说,“什么事不好?”
“你们看着好了!德老大一定找不着臭都老爷。”
“你怎么知道?”
“我是推测,灵不灵你们回头看着好了。”曹震又说,“找到了还好,找不着,事情要糟!我看臭都老爷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弄他的奏折去了。”
照此说来,更非将崔之琳找到不可,因而盼望德振的消息更切,但虽都各怀浓重的心事,表面却反沉静了,秋澄姊弟与锦儿坐在一起,轻声谈论着邹姨娘放账的事,曹雪芹提出一个新的看法,主张将整个经过情形告诉曹,先为邹姨娘的苦衷,做个剖白。
“这也是一个办法。回头等四老爷来了,咱们看情形说话。”锦儿看着秋澄说,“四老爷很肯听你的话,回头你先开口,我们帮腔。”
“好!”秋澄点点头,还要往下说时,翠宝出现了。
“都弄好了,是先开饭呢,还是等一等四老爷?”
“等一等吧!”秋澄说道,“反正也还不饿。”
“真的。”锦儿接口,“这两天竟不知道什么是饿。唉!”她叹口气,“人在福中不知福,一定要出了事,才体会得到‘无事为福’这句话,真正是阅历之谈。”
“既入宦海,就必得有经历风波的打算,除非……”
“好了,你别说了!”秋澄打断他的话,“又是那套不愿做官的论调!”
曹雪芹笑一笑不作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锦儿便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翠宝姊。”他说,“枯坐无聊,我找翠宝姊要酒。”
“我有!”一直在喝茶沉思的曹震说,“前几天有人送了我四瓶‘口利沙’,还没有动过。”
他在说话时,锦儿已有行动,去取来一个米黄色的瓷瓶,两只水晶酒杯,又叫丫头装了一碟子椒盐杏仁,供他们兄弟下酒。
曹雪芹刚把瓶塞子打开,门口来报:“仲四爷来了!”
一听这话,秋澄显得有些紧张,曹震便用征询的语气说道:“得请进来坐吧?”
“当然!”锦儿脱口回答。
于是,曹雪芹亲自往外去迎接,等他陪着仲四回来时,锦儿与秋澄都已回避,桌上多了一个酒杯,也多了一盘清酱煮栗子。
“从哪儿来?”曹震问说。
“城外。”仲四问道,“消息怎么样?”
“坐下来慢慢谈。”说着,曹震斟了一杯酒,往前移一移,自己先在下首坐了下来。
仲四与曹雪芹东西对坐,喝着酒等曹震开口,他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想了一下问道:“你听外面怎么说?”
“外面说,这把火有点邪门儿。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得这么厉害,而且同时有好几个火头,救都无从救起,似乎——”
“似乎是纵火不是?”
“嗯!”仲四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唉!”曹震叹口气,“四老爷也不知道交了一步什么霉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咱们至亲,我跟你实说了吧,纵火是绝没有的事,烧得这么厉害,四老爷脱不得干系。”接着,曹震细谈了起火始末。
仲四很仔细地倾听着,忧虑之情,现于辞色,“如今该怎么来了这件事呢?”他问。
“要了很难,事情本身已够麻烦了,格外还有人捣乱。”
“是臭都老爷?”
“是啊!”曹震问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人说了。”仲四又说,“臭都老爷臭名在外,什么钱都要,我看这得拿银子封他的嘴。”
“正是。不用你封,他自己先就凑上来了。狮子大开口……”
“他要多少?”仲四插嘴问说。
“没有一万两银子打不倒!托人找他去谈价码儿了。可是,如今情形不妙!只怕有钱都用不上。”
“何以呢?”
“事情也许闹僵了。”曹震讷讷然地,“内情很复杂,总而言之,臭都老爷又想要钱,又怕出事。如果他为了替自己留地步,也许会抢先下手。他要钱好办,就怕他不敢要。”
仲四不大听得懂他的话,只好把他本来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四老爷的事,就是咱们大家的事。震二爷,要现银,两三万我还拿得出来。”
“多谢,多谢!”曹震心头一宽,“咱们至亲,我也不必虚客气。这件事,只怕要很费你一番心。”
“是。我总尽心,有几分力量使几分。”
在内室静听的锦儿,悄悄拉了秋澄一把,附耳说道:“你听!他把你的面子做足了。”
秋澄也觉得很得意,但也不免感伤,但这时候无暇抚今追昔,去发感慨,只是摇摇手,示意噤声,复又侧耳细听。
锦儿却忍不住了,一掀帘径自踏了出去。仲四赶紧站了起来,喊一声:“震二嫂!”
“请坐,请坐!大概还没有吃饭,饿不饿?如果不饿,就等四老爷来了再开饭。”
“不饿,不饿。”
“我看先开吧!”曹震说道,“和亲王很喜欢跟四叔喝酒聊天,也许就留他在那儿吃饭了。”
“这个时候,”锦儿是存疑的态度,“还有喝酒聊天的闲情逸致吗?”
“即便四叔没有,和亲王可说不定,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接着,曹震说了以前谈过的那个故事——和亲王忽发异想,作为他已薨于位,命王府官员首长的“长史”治丧,一点都不许马虎,里外缟素,白茫茫一片;一日两次上祭,内眷丧服举哀,他自己一个坐在“灵堂”后面喝酒“看戏”。
这个故事在仲四还是初闻,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会玩儿了。不过,”他问,“他这样的身份,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似乎不成体统,皇上倒不说话?”
“皇上能说什么?莫非真的治他的罪?”
仲四想一想明白了,当今皇帝的御座,原该是和亲王的,和亲王自以为皇位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皇帝则难免内疚于心,当然亦就另眼相看,诸事宽容了。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中,自鸣钟响了,一共七下,“交进戌时了。”锦儿说道,“只怕真的是让和亲王留下了,开饭吧!”
刚把饭桌摆好,曹来了,大家都起身相迎,也都注意到他的神色,已比较显得安详,不由得都稍稍放了心。
“都以为和亲王留着四叔喝酒呢!”锦儿说道,“请上坐吧!大家都饿了。”
于是主客四人各据大方桌的一面,曹先举杯向仲四致谢关怀,然后且饮且谈,讲他奉召去见和亲王的情形。
“和亲王本人倒还坦然,不过圣母皇太后对这一回的意外很在意。”曹语气徐徐地说,“和亲王告诉我,傅中堂头一回去见她,就大谈和府的花园,说要好好儿去逛一逛,所以听说遭了灾,一直在说可惜。”
“皇上很孝顺,太后为此不高兴,皇上对这件事,自然越发在意了。”曹震问道,“皇上是怎么个表示呢?”
“他没有说。”
“四叔也没有问?”
“问也是白问,徒乱人意,不如不问。”
仲四大为诧异。他对曹的本性,所知不多,只听说他老实懦弱,想不到一处事是这种近乎掩耳盗铃的态度!
“和亲王问了起火的经过没有?”曹震又说,“当然要问吧?”
“当然。”
“那么,四叔呢,怎么说?”
“我据实而言,和亲王还引咎自责,说他也很后悔,不该大事更张。”
“既然如此,”曹雪芹紧接着他的话问,“和亲王能不能替四叔把责任揽过去呢?”
“怎么揽法?”
曹雪芹无以为答,曹震却有话,“雪芹没有说对,责任他是揽不过去的,不过他既然引咎自责,就表示他很谅解,既然谅解,就得替四叔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这方面,他有没有一句切实话呢?”
“没有。他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不必怕,又问我能不能重修。”
“怎么?”曹震极注意地问,“和亲王有重修的意思?”
“他有没有重修的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绝无意再干这个差使了,所以我回复他说:‘不能重修。’”
“嗐!”曹震不由得失声,“四叔这句话大错特错。”
“怎么?”曹愕然,“我怎么错了?”
“首先,四叔的想法,就有点儿一厢情愿,能不能重修是一回事;是不是仍旧派四叔监修,又是一回事。怎么混为一谈呢?”
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是有点儿不大对。”
“不止一点儿!”曹震真个忍不住了,“如果四叔跟和亲王说能够重修,而且愿意尽力效劳,不是将功赎罪的一个好机会?将来就赔修,数目也有限。现在这么一说,可是糟到极点了。”
听他这话,曹也有些着慌,“不见得糟到极点吧?”他问。
“怎么不是糟到极点!说不能重修,就表示损失极重,岂非自己坑了自己。这一来,内务府几位大臣,想帮四叔的忙,也使不上劲了。”
“震二爷的话不错。”仲四也说,“如果四老爷把重修的差使揽了下来,工费自然少报,责任就显得轻了。”
“工费怎么能少报?”曹又说,“工费绝少不了。”
“工费多少跟多报少报是两回事。”曹震接着他的话说,“这回闯的这场祸,牵连的人很多,为了免祸、减祸,大家都得想办法,头一个黄三,他私下赔钱总比押起来追赔强得多。”
照曹震的盘算,内务府会同工部承办的大工程,向来的例规是“三成到工”,其余七成,上下俵分。但如赔修,上上下下都要帮忙,纵不能全免,至多拿两成出来打点,加上工费三成,算起来只要原工程费用的一半便足,这番出入,所关不细。
“修和亲王府,一共花了多少?”曹震问说。
“将近三十万。不过,其中造了拆,拆了造,颇有浪费。”曹想了一下说,“大概二十三四万就够了。”
“好,就算二十四万好了。”曹震屈着手指数,“五成就只要十二万,黄三的三成是七万二,刨掉两万二,实支五万,另加两成是四万八。一共十万银子不到,和亲王既然自己引咎,总要拿几万银子出来,彼此分赔,就算四叔是大份好了,也不过摊到三四万银子。这个数目总还能凑得出来。”
“是啊!”仲四立即附和,“照这么算,咱们公事公办,根本也就不必去塞臭都老爷这个狗洞了。”
一听这些话,曹又喜又悔,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一直不说话的曹雪芹开口了。
“看来四叔的想法是错了。如今看看,能有什么法子挽回?”
“事不宜迟,四叔赶紧再去见和亲王,把‘不能重修’的话收回。”
“好!”曹很爽快地答应,“我去说,不过总不能今天晚上就去吧?”
“今天晚上当然不行了,明儿一大早就去。”曹震想了一下说,“就说回来以后,仔细核计了一下,并非不能重修,如今只求和亲王赏几万银子,愿意变卖产业,照原图重新盖了起来。这样子,和亲王对皇上有个交代,四叔戴罪图功,等重新盖好了,再请和亲王成全,上个折子,开复原官,亦是意料中事。”
“就这么办!”曹精神一振,“咱们今天晚上就找黄三来商量。”
于是曹起身,亲自写了召黄三来议的信,正要派人送去,德振来了。
添了杯筷,延请入座,德振看有仲四在座,语言顾忌,曹震便即说道:“德大哥,你有话尽管说,仲四爷是至亲。”
“是,是!”听这一说,德振方始说道,“崔之琳联络上了,说今天晚上有事,约了明天上午见面。”
“他是不是躲起来去弄他的奏折去了?”曹震问说。
“大概是。”
“不要紧。”曹震很轻松地说,“明儿个重新跟他谈,送他一两千银子香香手,如果他不愿意,就随他好了。”
德振很诧异,不知道曹震何以忽然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曹雪芹善于察言观色,便即说道:“德大哥,事情有了转机——”
于是曹震将拟议重修和亲王府的来龙去脉,扼要叙述了一遍。德振亦大为兴奋,随即说道:“今晚上先不必找黄三,他的情形我知道,他闯了这么大一个祸,只要他赔两三万银子重修,那是求之不得。只要咱们商量定规了,告诉他就是。”
“也好!”曹说道,“你应该也很饿了,先吃一点、喝一点,咱们从长计议。”
这番商谈,就不是那种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三句话叹口气的苦闷情形了,除了曹以外,其余四个人都有许多话说,彼此补充发明,将处理的步骤,连细节都商量好了,决定分三方面着手,最要紧的当然是曹去见和亲王;崔之琳那方面还是要设法压下来,仍旧归德振去接头;另外由曹震去见海望,步军统领不管是不是放的他,奉上谕彻查这件事,都要请他帮忙疏通;至于仲四,自告奋勇,他仅第二天一上午的工夫,筹足两万银子备用,因为除了塞崔之琳那个“狗洞”之外,其他管得到这一案的衙门,也许还有需要打点之处。
曹愁怀一解,胃口大开,“这炸酱面很不坏。”他说,“我还可以来一点儿。”
“糟了!”锦儿从里屋闪出来笑道,“先是炸了一大碗酱,怕吃不完,谁知道高朋满座,不够吃。不过,不要紧,炸酱也很快,四叔再喝着酒等一会儿吧!”
“不必,不必!原是可有可无,没有就不要了。”
“方便,方便。”锦儿向桌面上望了一下说,“仲四爷还没有吃面呢!”
说完,她掉头就走,亲自到厨房里去调度,由于仲四与德振的不速而至,连他们跟来的人,凭空多了五个人吃饭,所以秋澄也帮着翠宝在料理,加上原来的厨娘及烧火丫头,小小的厨房,显得有些拥挤,锦儿便站在门口说话。
“还得炸酱。四老爷要添,姑老爷还没有到嘴呢!”
“那怎么办?”翠宝说道,“肉没有了。”
“不行!”锦儿大声说道,“得想法子,四老爷倒还在其次,让姑老爷挨饿,可说不过去。”
左一个“姑老爷”右一个“姑老爷”,不免惹得秋澄面有愠色,“好了,好了!”她说,“厨房里已经够烦了,你别站在那儿瞎嚷嚷。”
锦儿笑笑不理她,不过声音倒是小了,“我看拿虾米炸酱吧!”她跟翠宝商量。
“虾米炸酱不好吃,再说,面码儿也不够。”翠宝问说,“门房里的都够了,上房是不是只缺四老爷跟仲四爷两碗面?”
“大概是。”
“那就下两碗鸡汤面好了。”
“不能光是鸡汤,总得有点浇头吧?”
“那好办。”翠宝关照,“秋姑,劳驾,看有什么现成的材料?”
秋澄便指点厨娘,切上几片火腿,添上两朵香菇,再剥一棵菜心烫熟了,都铺在面上,红绿黑白,色彩夺目,一端出去,仲四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好漂亮的面!”他说,“我都舍不得下筷子了。”
锦儿接口说道:“是我们秋小姐下的。”
一听这话,仲四越发像脸上飞了金似的,将那碗面吃得汤汁不剩,曹震与曹雪芹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今儿总算吃饱了。”曹站起来说,“该走了,明儿还得起早呢。”
于是相约下一天中午,仍在这里会食,看各人所办之事进度如何。因为如此,锦儿将秋澄留了下来,第二天好帮着招呼。
这一夜曹震睡在“西屋”——翠宝的卧室,秋澄与锦儿同榻,两人卸了妆,也都倦了,但皆无睡意,喝着茶闲谈。
“咱们姑老爷可真够意思……”
“又来了!”秋澄打断她的话说,“仲四就仲四好了,干吗用那种称谓?”
“本来是姑老爷嘛!”锦儿叹口气,“好事多磨。”
“何谓‘好事多磨’?”秋澄毕竟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谁?”
“自然是说你。但愿四老爷这场祸,早早过去,咱们仍旧按部就班办喜事。”
这句话触中了秋澄的心事。仲四的见义勇为,慷慨热心,她自然很欣慰,但此外还有感激与不安,不安的是,将来心里对仲四一直会有一种亏欠的感觉,日子就不会过得称心如意。
“这回的风波过去了,我得劝劝四老爷,找个清闲的差使干。”锦儿说道,“他不能管人,也不能管钱,真正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人缘还不坏,大家都愿意帮他忙。”
“你真是忠厚!”锦儿感叹着说,“只看见好的一面,没有看见坏的一面,四老爷那种见了不对劲的人,连说句敷衍的话都不肯的脾气,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说别的,只说他本房的兄弟好了,出事以后,竟没有一个人去看他的。还有,季姨娘母子,也够四老爷头痛的了。”
秋澄不作声,渐渐地一脸忧烦,锁紧双眉,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啦?”锦儿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
“我在替邹姨娘发愁,那笔款子如果出了差错,你看吧,季姨娘会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锦儿困惑地问,“你不是愿意替她垫这笔款子吗?莫非你看出来什么不妥?”
“我是听邹姨娘说的。她当然不会撒谎,可是福生就不知道怎么样了。”秋澄又说,“今天在厨房里听刘妈说,福生爱赌,爱赌的人,操守靠不住的居多。”
“这一说,就可疑了。”锦儿想了一下说,“明儿上午,咱们俩没有什么事,不妨把福生找来,问个明白。”
说定了相偕归寝,第二天起得迟,曹震已经出门了。翠宝来跟锦儿商量,中午如何接待客人,是包饺子呢,还是烙饼?
“包饺子太费事,烙饼好了。”
“干脆饼也不必自己烙。”秋澄插嘴说道,“你们胡同口儿上的盒子菜很可口,买一个盒子菜,另外叫他送几斤饼来,不全都有了。”
“对!这样子更省事,如今也不是大吃大喝的时候。”锦儿又说,“你再看看什么人在,让他把福生去找来。”
“好!”翠宝答应着,往外走去。
“慢一点!”锦儿追出去关照,“你告诉他们,找福生别让季姨娘知道。”
翠宝想了一下问:“邹姨娘呢?”
“邹姨娘不要紧。”锦儿紧接着又说,“如果福生不在,就把邹姨娘请了来。”
翠宝答应着走了。曹住处不远,很快地有了回音,福生恰好手头有放不开的事,办完就来。
哪知一直到中午不见踪影,曹、曹震叔侄,却已先后回家,曹扑了个空,曹震带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的是步军统领果然放了海望,曹震特地赶到他家去道喜,正逢海望要上衙门,立谈数语,自然要提到曹的案子。
“喔,”曹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说?”
“他为人本来深沉,只说,知道这一案了,还不知道细节。不过,他表示都是‘老交情’,能帮忙一定帮忙。”
“喔。”曹点点头,在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心直口快的锦儿却忍不住插嘴了:“他是说,不能帮忙,就不帮了?”
“不是不帮,是帮不上。所以,和亲王那一关很要紧,只要他同意咱们的办法,既然王府要重修了,追究过去的责任,就得搁在后面,凡事只要拖上一段日子,自然就会化解于无形。不过,”曹震叹口气说,“重修,就算和亲王同意,只怕也难了。”
“何以呢?”
“黄三被抓了!”
这个消息太坏!曹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他问,“谁抓的?”
“自然是步军统领衙门,今儿一早的事。”
“那你没有跟海公提?”
“我是见了海公以后才知道这回事。”曹震又说,“海公还没有接事,大概不是他下的条子。”
“这——”曹吸着气说,“得要赶紧打听。”
“我不熟。”曹震向锦儿说道,“饭好了就开,一面吃,一面等德老大,得要好好商量。”
“雪芹呢?”曹问道,“怎么没有来?”
“要找他吗?”秋澄问说。
“要找。”曹震接口,“这时候办事的人越多越好。”
于是锦儿与秋澄,一面料理开饭,一面打发人去找曹雪芹。等把“盒子菜”与烙饼端了上来,德振也到了,脸色很不好看,不言可知,所谋不谐。
“这个王八蛋!”德振破口大骂,“简直十恶不赦。你们知道他怎么跟我说?他说:‘这种事,好比刀头上舐血的买卖,本来就是要银货两讫,当时就有个起落的。事过境迁,我得顾我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再说。很对不起,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完了!”曹震颓然倒在椅子上。
曹却还在追问:“他的折子上怎么说?”
“那还用说吗?”曹震说道,“他说他要站稳他的脚步,巡城御史管地面上的事,出了乱子,他当然往别人头上推。”
德振不作声,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你倒没有问他?”曹还不死心,同时他为人忠厚,还不肯相信崔之琳会坏到无端陷人以重罪,所以还在追问。
“四老爷,你别问了,提起来气死人。”
“说说无妨。”
德振停了一下说:“好,我告诉四老爷。此人之无耻,可说到了家了,我自然要问他,你能不能抄个折底我看。他说:‘折底也要卖钱的。’”
听这一说,无不诧异,站在门边的锦儿又忍不住了,“德大哥,”她说,“你倒没有问他,要卖多少钱?”
“我没有。”脸色铁青的德振说道,“我从身上掏了一把钱,使劲扔在地上,‘给你这个茅厕里捞起来的臭都老爷。’说完了,我掉头就走。”
“倒痛快!”锦儿笑着说。
“痛快倒是痛快,冤家可也结定了。”曹震毕竟比较冷静,“快吃饭吧!吃了饭,德老大,你得去打听黄三的事。”
“黄三?”
“黄三让步军统领衙门抓走了。”曹说道,“你最好能跟他见一面,把愿意赔钱重修的话告诉他。”
“对!”曹震精神复振,“这一层很要紧,他最好在口供上能这么说,事情或许还有挽回的希望。”
德振点点头,一面吃饼,一面想心事,由于心不在焉,挟一块肘子挟了好几次没有挟起,一张饼倒已吃完了。
“我得先找黄三的伙计。”德振说道,“在步军统领衙门的番子看,黄三是块大肥肉,这一口咬下去不会小,不知道黄三那里,把钱送够了没有?”
“先咬这一大口吧!德大哥。”锦儿递给他一个包了盒子菜的饼卷,“小米粥要不要再添一碗?”
“劳驾,劳驾,有这张饼就够了。”德振说,“我真是让崔之琳气饱了。”
“你也别气,明知道这种人就是那副德性,跟他生气犯不着。”锦儿又说,“别人也不能光听他一个人胡说八道。”
“你别打岔!”曹震说道,“现在搞得枪法大乱,咱们得先理一理,什么事该先办,什么事可以缓一缓,分出个先后次序来,才不会乱上加乱。”
打听黄三的案子,自然是首要之事,其次是崔之琳的那个奏折,御史上折言事,名为“封奏”,直达御前,方始开启。依照宫中办事的规制,他的奏折直送“内奏事处”,用黄匣送到养心殿,皇帝已经看过,有所指示了,这得到军机处去打听消息。
“这得找方受畴。”曹说道,“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班?”
“不是他的班也不要紧,可以请他转打听。不过,”曹震踌躇着说,“我跟你似乎都不便出面。”
方受畴是方观承的侄子,现任军机章京,由于平郡王府的关系,不但曹家的人跟他很熟,锦儿亦知其人,当即说道:“让雪芹去好了。”
曹、曹震皆以为然,正好曹雪芹奉召而至,曹震便问:“吃了饭没有?”
“吃了来的。”
“好!事情又生变化,此刻有件要紧事等你去办。让你锦儿姊告诉你吧。”
于是锦儿将曹雪芹邀入内室,连秋澄在一起,听她细说黄三被捕以及崔之琳上折两大变化。
然后关照他说:“你得赶紧去看方受畴,打听崔之琳这个折子,上头是怎么批的?”
“喔,”曹雪芹取出怀表来看,正交未时,“他应该散值回家了。我赶紧去吧!他住在雍和宫后面,远得很呢!”
“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来的?”
“骑马。”
“好,你去吧。”
“可千万小心!”秋澄叮嘱,“咱们可再也禁不起意外了。”
“我知道。”
因为如此,曹雪芹轻摇马鞭,缓缓行去,路过鼓楼只见一片瓦砾之中,零零落落矗立着好多处烧得乌黑的屋架子,和亲王府更是伤心惨目,水池子中漂浮着无数焦木残枝,曹雪芹回想随曹来拟题各处对联匾额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头浮起恍同隔世的沧桑之感。
“芹二爷,”随行的小厮在后面喊道,“方家应该往东。”
“喔!”曹雪芹停停神,带转马头,进了胡同西口,不远就到了方家,门前有一辆车,车上悬一盏灯笼,上有“方”字,知道方受畴在家。
“芹二爷!”方家的门房上前来招呼,“好一阵子没有来了。”
“你家老爷在家?”
“刚回来。”
曹雪芹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小厮,随方家的门房进了大厅,片刻之间,只见方受畴迎了出来:“我正想过来奉看。”他说,“里面坐。”
这就见得他必有关于曹的消息,“方世兄,”他问,“今儿是你的班?”
“是,我有令叔消息。”
“喔,我亦正为这件事来奉看。听说东城御史崔之琳上擢严劾家叔,有这话不?”
“有。”方受畴说,“我抄了一个折底在这里。”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交到曹雪芹手里,只一看案由:“为和亲王新府被灾,风闻系属纵火,仰祈指派大员彻底根究,以肃官常事”,便觉心惊肉跳。匆匆看完,内容一如德振所言,而措辞严峻凌厉,骇人听闻,如果皇帝信以为真,曹立即便有牢狱之灾。
“皇上是怎么批的?”
“交步军统领衙门,并案彻查。”
曹雪芹惊喜交集,何以如此从轻发落?“崔之琳这个折子,不就等于不发生作用吗?”他问。
“那是靠刘总宪一句话。”
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通称“总宪”。刘总宪指刘统勋,这天一早皇帝因他事召见,想起崔之琳的奏折,顺便问了句:“崔之琳这个人怎么样?”刘统勋的回奏是:“风评不佳。”
问他:“扰民还是贪赃?”答说:“两者皆有。”又问:“何以不置之于法?”奏对:“苦无实据。”
皇帝对曹颇有所知,本就不大相信崔之琳的话,听得刘统勋如此回奏,更觉得所言不尽属实。但言官例许“闻风言事”,所以交步军统领并作一案。
“不说并案办理,或者并案查办,而说并案彻查,步军统领衙门应该会找崔之琳去问话。”方受畴又说,“步军统领新放了内务府海大人,听说府上跟他素有渊源,似宜及早为计。”
“是,是!”曹雪芹抱拳说道,“多承关照,感谢不尽,容家叔徐图后报。”
“言重,言重!”方受畴说,“不过我听几位大军机谈到令叔的案子,说皇上对和亲王府付之一炬,倒还不怎么在意,唯独鼓楼一片瓦砾,情殊可悯。因此,皇上交代,一定要把火首查明白。看样子查明白了会有严谴。这一层,令叔心里要有打算。”
这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曹雪芹当然不能明说,曹就是祸首,心头却是像压着一块铅那样沉重。
向方受畴郑重致谢以后,曹雪芹仍旧策马回曹震家,只见锦儿与秋澄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仿佛心事重重的模样,这一来,曹雪芹说话就格外谨慎了。
“见着了没有?”秋澄毫无表情地问。
“见着了。”曹雪芹决定报喜不报忧,“四叔命中有贵人,崔之琳枉作小人。”接着他将皇帝召见刘统勋,以及批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崔之琳枉作小人,四叔命中也还得多几个贵人才管用。”锦儿说道,“如今又有一件差使要派你,你去看一看你姊夫。”
“仲四哥?”曹雪芹问,“什么事?”
“福生到现在没有来,第二次人去找,说早就出去了,看样子只怕是逃走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逃?”
原来曹雪芹并不知道,福生好赌,以及锦儿与秋澄上午曾派人去找他的这些情形。说了就来,至今不来,其故安在?
“我们在猜想,吴主事那里的款子,福生已经收到了,不是一场赌输光,就是还了旧欠,看看无法交账,只有一溜了之。”
“可是存折图章还在邹姨娘手里。”
“那不相干,随便使个花招就能把钱先领了回来,人家难道会不信任他?”
“这一说,他连吴主事那里都无法交代,自然非溜不可。”曹雪芹问,“你们让我去看仲四哥,是不是托他找福生?”
“不错。”锦儿答说,“他们镖局子的眼皮子宽,‘车船店脚牙’,无一不熟,有哪些赌场,也都知道。要找福生,只有托他。”
“好!我就去。”曹雪芹又问,“邹姨娘呢?她怎么说?”
“她怕还不知道这回事。现在也还不能告诉她,但愿能将福生找回来。你就快去吧!”
“四叔他们呢?”
“四叔看和亲王去了,回头还要到内务府去看来爷爷。”
“啊!”曹雪芹想起前一天曹曾说过,这天上午要带他到内务府去看来保,改写“亲供”,这上面提到起火的原因,是很重要的一个关键,文字上必须好好斟酌,因而说道:“回头我也得赶到内务府。”说完,匆匆而去。
于是曹雪芹匆匆赶到仲四镖局中,扼要现明来意,仲四满口应承,实时派人去查访。然后问起这天上午,诸人分头办事的情形,曹雪芹就其所知相告,仲四表示,他已经筹好了两万银子,请曹雪芹转告曹震,要用随时都有。
“眼前大概不必用,不过要用,恐怕不是小数目。”
“到时候再说吧!”仲四说,“四老爷是个要紧人,无论如何要把他保住,我倒想到一条路子,”他凑近了曹雪芹说,“太后那里能不能想法子说上一句话?”
仲四不知道宫里的情形,曹雪芹不便而且也没有工夫跟他细谈,只答一句:“还不必用到这条路子。”便即辞出,径自转往内务府。
他很少来内务府,又是闲散白身,所以一时竟不得其门而入,正在彷徨时,只见一辆蓝呢后挡车,辘辘而来,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他认得跨辕的正是来保的跟班来寿。
果然,他在门口站了不多一会,就看到来寿出来向他招手,等他走近了,来寿问道:“芹二爷找谁?”
“不就是老爷子吗?”
“请进来!”等曹雪芹进了门,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得了消息赶来的?”
曹雪芹不解所谓,“什么消息?”他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有些着慌,“什么事?”他说,“我一点不知道。”
“曹四老爷扣起来了!”
曹雪芹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说:“扣在哪儿啊?”
“刑部火房。”
“糟了!”曹雪芹顿足说道,“这一定是奉旨拿交刑部。”
“不错。”来寿说道,“请进来吧。不过怕有一会儿等,今儿回事的人很多。”
引入堂官治事之处,在外面屋子里等候久久不闻召唤,曹雪芹心乱如麻,坐立不安,来寿倒是很殷勤,有空就来陪他,同时不断带来曹的消息,据说他先去看和亲王,竟被挡驾。接着来看来保,不曾看到,是由新任步军统领海望接见,不多一会就由内务府的人,护送到刑部收押。
“那,”曹雪芹问,“家叔家里还不知道这回事?”
“不,”来寿答说,“已经告诉车夫,回去报信了。”
曹雪芹略为放了些心,曹震此时大概已经知道了,想来此刻是在刑部火房照料。
“芹二爷!”来寿出现在门口,“老爷请。”
曹雪芹进门请安,口中叫一声:“来爷爷。”
来保没有出声,只摆一摆手,示意起身,望着曹雪芹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开口了,“你先看这一个!”来保递过来一张纸。
接过来一看,头一句是“和亲王面奏”,便知是上谕的抄件,曹雪芹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其新府起祸之因,系工匠深夜油炸食物,油锅倾覆,而房屋新经油漆,地板复经下铺之石灰收燥,以致一经延烧,火势不可收拾。查和亲王新府,前经内务府大臣来保荐举工部员外郎曹督工承修,曹原任江宁织造,因承办上用绸缎,诸多瑕疵,并有亏空公款情事,查抄归旗。”
正看到这里,只听来保在说:“知道了,回头会派。”
曹雪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管自己再往下看:“嗣据平敏郡王面奏皇考,谓曹人虽庸懦,但尚知上进,乞量赐录用,皇考念伊家世仆,伊父曹寅,受圣祖仁皇帝特达之知,管理苏州、江宁两处织造三十余年之久,曹寅身故,复先命其两子曹颙、曹承袭,因推圣祖仁皇帝眷顾之意,弃瑕录用,派任差使。及朕嗣位,又以平敏郡王屡次保荐,加恩赐复内务府主事原职,并多次派任优差,此非朕特有取于曹,因其当差尚称谨慎,本性亦属忠厚,必知感恩图报,愈益黾勉,可保其不致偾事。倘或不谨,则一无可取矣!此次和亲王新府之灾,延烧民居数十家之多,实为百年未有之巨变,朕闻奏为之泪下,除特发内帑赈济外,岂可不严惩祸首,以平民愤?曹辜恩溺职,厥疚殊重,着即拿交刑部,应得何罪,着三法司定拟奏闻。至其家财,并着步军统领会同刑部、内务府先行查封,俟审明有无贪渎情事,再行请旨。”
“来爷爷……”
“你不必多说!”来保鲁莽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内务府的人,我今天就要派。”
“是……”
来保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回去吧!”说完,向来寿挥一挥手,示意将曹雪芹带走。
曹雪芹无奈,只得请安辞出,到得院子里,来寿回头看没有人,轻轻说了一句:“还有半天工夫。”
还有半天工夫?这句什么话?曹雪芹愣了一下,蓦地里会意,执着他的手道谢,“改天我来找你。”他说,“这半天很要紧,我懂。”
一出内务府,顾不得秋澄的告诫,策马飞奔,一直到了曹震家,滚鞍下马,直奔上房,但见锦儿与秋澄都在抹眼泪,便知她们已得了消息了。
“震二哥呢?”
“你还不知道?”锦儿问了又答,“赶到刑部去了。”
“我知道了,刚看了来爷爷。”曹雪芹将锦儿拉到一边说道,“又要抄家了!”
一听这话,锦儿立即以手扶额,站在她旁边的秋澄,急忙托住她的身子。锦儿自己一面扶住桌子,一面急急问道:“抄谁的家?”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四老爷家。”秋澄代为回答。
“只有半天的工夫。”曹雪芹低声说道,“由步军统领、刑部、内务府三个衙门派人,来爷爷还没有派,是特为给留了半天的工夫,可以拿点儿什么出来。”
“这是说,今天派人,明儿一早才会去抄?”秋澄比较沉着,“如果是这样子,那还有半天一夜的工夫。”
曹雪芹被提醒了,既然如此,当然谋定后动,便即坐了下来说:“先给我一碗茶。”
喝着茶,喘息了一会,曹雪芹细说始末,将上谕亦大致不差地背了一遍。锦儿与秋澄听说皇帝为之泪下,自然动容,同时亦更为曹担心。
“照这样看,是和亲王不肯回护四老爷。”锦儿说,“不是说,和亲王跟他很不错吗?”
“那是另一回事。”曹雪芹说道,“就好也不能欺罔。这都怪四叔自己太老实,跟和亲王说了实话,人家自然据实奏闻,这能怨和亲王吗?”
“雪芹,”秋澄说道,“最后那段上谕,你倒给我讲一讲,是什么意思?”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因为太紧张的缘故而误会了,“查封”不是查抄,所谓“审明有无贪渎情事,再行请旨”,那就是说,倘或贪渎有据,查封就会变成查抄,否则仍有发还的可能。
“你看你!”锦儿埋怨他说,“如今草木皆兵,连你都沉不住气,那在季姨娘她们,就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样子了!”
“闲话少说。”秋澄挥挥手,拦住了她,“我看此刻最要紧的是,到四老爷的书房里,把他来往的书信文件,好好儿的检查一遍。有那不能见人的东西,趁早毁了它。”
何谓不能见人的东西?曹雪芹稍想一想,恍然大悟,“言之有理,”他说,“这才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事。”
“是什么?”锦儿还不明白。
“不是说要看是不是贪渎吗?”曹雪芹说,“那就得把人家写给四叔的信,谈到如何弄好处,或者有什么订明回扣的契约,都捡出来烧掉,免得抄出来成了贪渎的证据。”
“到底是你心细。”锦儿想了一下说,“我本来就在想,若说能拿点儿什么出来,也得要有地方寄顿才行。这是犯法的事,谁肯?”她略停一停又说:“教我就不干。犯法不说,季姨娘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人家是趁火打劫,万一她说这么一句,跳在黄河里洗不清,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是的!”秋澄也说,“这一层,关系很大。四老爷现在再不能走错一步了。咱们跟两位姨娘把利害关系说明白,她们要拿东西出去寄顿,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反正咱们不能受托。”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曹雪芹问道,“什么时候到四叔家?”
“我看得等震二爷回来,一起去。”秋澄又说,“有些文件,非他不识其中奥妙。”
“不过,先得去把季姨娘稳住。”曹雪芹说,“棠村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那只有你去,”锦儿对秋澄说,“只有你能开导季姨娘,而且棠村也服你。”
“不,我得回去看看,太太只怕也得了消息,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我替你去。”锦儿说道:“我还有些话要跟太太说。”
“我呢?”曹雪芹问,“我干什么?”
“你看家。等你震二哥回来,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喔,”秋澄突然想起,“福生的事怎么说?”她问。
“对了,”曹雪芹说,“我在这里枯等也不是回事,索性我再到仲四哥那里去打听打听。”
“也好。”秋澄想一想说,“打听完了,你就回家,我也是。回头连震二爷一起,都在咱们家聚会。”
商量既定,叫人在胡同口上雇了两辆车,出门各走,曹雪芹策骑到了仲四那里,已有了福生的下落。
“果不其然!”仲四说道,“他是赌输了。吴家也在找他,跟他要原来的存折。”
“人呢?”
“躲在西河沿一家小店里,不敢露面,我派人看住他了,只看你们昆仲怎么处置?”
“如今还顾不到他。”曹雪芹叹口气说,“家叔出事了!”
“怎么?”
“奉旨拿交刑部。”
仲四一愣,黯然低语:“我就怕他走到这一步。”他停了一下又说,“雪芹,如今是要人跑腿的时候,我看先把福生找回来再说。你看怎么样?”
“一点不错。”曹雪芹连连点头,“他是家叔执帖的跟班,有许多事还只有他才清楚,得马上把他找回来。”
于是仲四立即派人去办此事。然后打听曹被捕的详细情形,嗟叹不绝。
正在谈着,仲四派出去的人来回话,福生已经找回来了。
“在哪儿?”仲四问。
“在门口。”
“你带他到我院子里。”
仲四单住一个院落,只得三间平房,但天井很大,平时在此习静避嚣,曹雪芹还是头一回来。
“雪芹,”仲四说道,“我为什么要把福生带到这里来,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用意?”
“是为了便于问他?”
“这当然也是,不过,主要的是我怕你会骂他。现在正是要人卖力的时候,你最好跟他说几句既往不咎的话。”
曹雪芹心想,福生是没有能逃出仲四的手心,或许会对他记恨。仲四说这话别有深心。当即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把他找回来,实在是为他好。”
话刚完,垂花门前已出现了人影,正是福生,一见曹雪芹便跪了下来,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福生该死,福生该死!”他重重地自责。
“你起来!”曹雪芹说,“你好糊涂,倘或不是仲四爷把你找回来,落到公差手里,有你的苦头吃,还不给仲四爷道谢?”
“是。”福生掉过头来,向仲四也磕了头。
“请起来,请起来。”仲四说道,“管家,有件事如果你知道了,你自己也会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爷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一听这话,福生脸上变色,“莫非……”显然地,他已经猜到了。
“四老爷在刑部火房。”曹雪芹说,“这样,你马上赶到那里去。见了四老爷,什么话都不必说,你就在那里伺候好了。”
“是,我马上去。”福生又说,“提牢厅的黄老爷我认识。”
“那更好了,快去吧。”曹雪芹挥一挥手。
“是。”福生迟疑了一下说道,“仲四爷,我能不能跟你老说句话?”
仲四料想他有不便让曹雪芹听见的话要说,点点头道声:“行!”走到一边。
“仲四爷。”福生弯着腰说,“吴主事那儿的款子,我只用了两千,还有钱可以拿回来,不过得要有原来的折子。”
“喔,”仲四问道,“你的意思是,让邹姨娘把折子给你,你把余款去领回来?”
“是,吴主事的货款还没有收齐,不过如今等钱用。我可以请他先凑出来。倘或不用,存在他那儿,仍旧有息。但有一件,我收了人家两千银子,得有个交代,能不能请仲四爷你跟芹二爷说一说,把折子交给我,让人家注上一笔,了一个手续?”
“这也并无不可,只是你一误不可再误。”
“你老请放心!若是那样子,我还是个人吗?”
“好,我替你办,你赶紧到刑部去吧!”
“是。谢谢仲四爷。”福生又替曹雪芹也请了安,匆匆而去。
“雪芹,”仲四说道,“你是上震二爷那儿,还是在这儿喝酒?”
“哪儿有喝酒的工夫?”曹雪芹答说,“我得回家。”
“好,”仲四看一看天色,“我们一块儿走,我想到刑部去看看,打听打听消息。”
于是一起出了镖局,骑马进城,在路上,仲四将福生的要求,告诉了曹雪芹。等进了宣武门,一个到刑部街,一个回噶礼胡同,到家径自往马夫人那里,刚刚进门,便听得曹震的声音,曹雪芹悄悄入内,也不跟人招呼,免得打断他的话。
曹震正谈到曹霖:“棠村正好回家,送了四叔的铺盖什物来。爷儿俩一递一声地叹气,到后来四叔问说:福生怎么不来?棠村冷笑一声:福生?爹太相信福生了,我看咱们家得闹大笑话!”曹震还未往下说,马夫人已大为诧异地开口问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四叔也是这么问。你们知道棠村怎么样?嘿嘿冷笑。我一看情形不妙,说不得只好拦他。我说:四叔正烦的时候,你就少噜苏吧。四叔还尽是追问福生,看来这又是一大麻烦。”曹震很吃力地说,“要是真的把邹姨娘扯了出来,这件事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不要紧!”曹雪芹接口说道,“福生这会儿赶到刑部去了。”
“怎么,”锦儿惊喜地问,“福生找回来了?”
“这全靠仲四哥。不但找回了人,还找回了钱,福生只用了两千银子。”
接下来,曹雪芹将经过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无不感到欣慰。
“刚才提到邹姨娘,”马夫人问,“那是怎么回事?”
这话自然只有锦儿来回答,“提起来真是可气。”她说,“上回谈福生的事,我跟秋澄没有把这段儿告诉太太,就为的不想惹太太生气,如今四老爷出了事,他家的家务,太太想不管也不行,那就必须跟太太说一说了。季姨娘一向糊涂,她说的话,也没有谁去听她,犹在其次,棠村可是太可恶了!太太可真得好好儿训他一顿。”
“他怎么啦?”
“他听了他娘的话,疑心邹姨娘跟福生不干不净,邹姨娘一提起来就哭。”
“原来这就是所谓闹大笑话!”马夫人也很生气,想了一会说,“好在福生回来了,有话说得清楚。你们把棠官找来,我跟他说!”
事情很巧,也就是刚刚话完,秋澄回来了,同来的正是曹霖。
“二伯娘,你看我爹……”说得这一句,曹霖便哽咽着,不能成声了。
“你别难过!出了事大家想办法,如今最要紧是一家和睦。”马夫人乘机开导,“不有句话吗,同船合命。起了风浪,一条船上的人,还在生意见,不肯稍微受点儿委屈,到头来船翻了,大家活不成。”
“是。”曹霖答道,“秋姐姐也是这么跟我娘说。”
“不光是你娘。”马夫人说,“如今你爹不在家,一切要靠你。凡是一家之主,没有一个不图安静的!你要劝劝你娘,凡事忍耐,你自己说话更要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千万别说没影儿的话。”
最后一句,意何所指?大家都明白,曹雪芹又特为画龙点睛地加了一句:“福生这会儿到刑部去了。”
“喔,”曹霖惊异地问,“他一直不见人影,到哪儿去了?”
曹雪芹索性多替福生说两句好话,“他替四叔找路子去了。他认识提牢厅的一个黄老爷。四叔有里头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得多。”
“好了!”马夫人向秋澄问道,“该开饭了吧?”
“已经好了。”是杏香在外屋答话。
“咱们一块儿吃吧!”锦儿说道,“还有好些事商量呢。”
“不!我跟你陪太太。”说着,秋澄使了个眼色。
锦儿会意,有些话要避开曹霖才好谈,于是与马夫人同桌分器而食,秋澄看着锦儿问道:“明儿要查封的话,告诉太太了没有?”
“告诉我了。”马夫人接口,“你拿的主意很好,咱们可不能替四老爷藏起什么来,那是惹火烧身,彼此都不好的事。季姨娘怎么说?”
“我没有敢把这话告诉她……”
“你听!”锦儿打断她的话,“外面正在谈这件事。”
外面堂屋里,曹震上坐,左右是曹雪芹与曹霖,首先是曹震发问:“说来爷爷把上谕都拿给你看了?”
“是的。”
“你锦儿姐没有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说明儿一早要去查抄?”
一听这话,曹霖大惊失色,急忙问说:“怎么?要抄家?”
“也不算抄家,是查封。”曹雪芹将上谕中的要点,以及来保的处置说了一遍。
“秋澄的见解不错。”
曹霖不知其事,自然也不知道秋澄的见解便即问道:“秋姐姐怎么说?”
“不是说,要审明了有无贪渎情事,再作处置,所以得趁来爷爷给的这一夜工夫,把四叔的信件、合同什么的,好好儿清理一下,中间有谈到回扣、送礼的,都得销毁,没有证据,光凭黄三他们的口供,不能作数。”
“还有件事,棠村,你跟季姨娘说明白,我们可不能受寄财物。”
“那——”曹霖满脸没奈地,“只好让公家查封了。”
“好在只是查封,还有希望发还。”曹震安慰他说,“如今顶要紧的是救四叔。来爷爷会帮忙,不用说,刑部跟步军统领衙门都得去打招呼,你最好明天去看海大人跟来爷爷,替他们磕头,请他们成全。”
“好,我去。”
“刑部的司官,也得找条路子。”曹雪芹问,“四叔的案子,不知道归哪一司管?”
“工部的案子归四川司。不过,”曹震答说,“这是钦命案子,归秋审处办。”
刑部秋审处主要是管决囚,特派资深干练的司官八员,充任“总办”;权柄极大,号称“八大圣人”,意思是他们的话,就如圣人之言,不但不会错,而且不能改,秋审处具稿题奏,堂官唯有画行而已。
“秋审处我倒有个熟人。”曹雪芹说,“明天我去打听一下。”
“恐怕要花钱吧?”曹霖问说。
“八大圣人不敢要钱。”曹震答道,“秋审处的书办,就难说了。”
“不知道要预备多少?”曹霖哭丧着脸说,“老爷子有些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现银是交给邹姨娘管的,据说现在还剩下两三千银子,提牢厅已经送了一千了。”
“这些,你别担心!”曹震有点烦了,“明儿我跟四叔去商量,自然有个结果。四叔只有你一个儿子,如今你得挺起肩膀,把门户顶起来,你办不到的事,我跟雪芹都知道,帮你来挺。你办得到的事,就不必愁眉苦脸,弄得大家心烦。”
由于曹震声音很大,是一种训斥的语气,惊动了里屋的马夫人,对锦儿与秋澄说道:“你们看看去!棠官是怎么回事?”
因此,锦儿与秋澄相偕掀帘而出,恰好曹震话完,只听曹霖问道:“我不知道哪些是我办得到的事。”
“你办得到的事,就是管住你娘,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无事生非。”
这话说得过于率直,锦儿急忙说道:“棠弟弟,你别误会你震二哥的意思。大家都是为四叔,事情很麻烦,所以大家的心境都不好,说话不免有火气,你别介意。”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锦儿又说,“知母莫若子,季姨娘的脾性,没有比你再清楚,她也最听你的话。你震二哥的意思是,这会儿为了四叔,大家得把心齐了起来,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事生意见。家和万事兴,我想你总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曹霖停了一下说,“不就为了邹姨娘信任福生吗?我让我娘,一个字不提就是了。”
是带着点负气的味道,连秋澄亦感不悦,“邹姨娘信任福生没有错。”她说,“福生是能办事的人,这会儿更显得他要紧,四叔的事,大半在他肚子里,咱们请教他的地方多着呢!”
用到“请教”二字,语气郑重,曹霖不作声了。
“少喝点儿酒吧。”锦儿对曹震说,“吃完了饭,早早去理四叔的书房。”
“说得是。”曹雪芹接口,“咱们就尽这一壶酒吧。”
须臾饭罢,曹震照例要喝普洱茶消食,趁熬茶的工夫,曹雪芹悄悄对秋澄说,要她也一起去,为的是将福生找回来的经过,好告诉邹姨娘,同时把吴主事所出的存折要了来,以便由福生去办注记的手续。
“有季姨娘在,我也不能撇开她跟邹姨娘私下去谈。”秋澄想了一下说,“索性把你锦儿姐也邀了去。”
事实上也有此必要,因为查封之事一说破,季姨娘定惊惶失措,必得有人安慰开导。于是陈明马夫人,等曹震喝够了茶,略略商量了一下,一行五众,带着丫头、小厮,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地出发。
这一下,曹家可热闹了,大厅、上房、门房,都是灯火通明,季姨娘与邹姨娘指挥下人,张罗茶水,忙了好一阵才定下来,曹震照商量好的步骤,开始发号施令。
“棠村,你把两位姨娘去请出来。”
“我看,”曹雪芹说,“不如咱们到里面去,说话也方便些。”
曹震同意了。兄弟三人到了上房堂屋里,把季、邹二姨娘请了出来,曹震发第二道命令:“秋澄,你把明儿一早的事说一说。”
秋澄点点头,坐到季姨娘身边,又招招手将邹姨娘与锦儿邀坐在一起,方始徐徐开口。
“季姨娘,有件事你先沉住气,明儿一早,有人来查封,”她紧按着脸已变色的季姨娘的手说,“季姨娘,你听清楚,不是抄家,是查封,将来还会启封。只要咱们和衷共济,把四叔的官司洗刷出来,不会有大了不得的罪过。”
话虽如此,季姨娘已是双眼乱眨,仿佛有千言万语,一起要涌出来似的,邹姨娘自然比较沉着,虽然也是脸色发白,但却还能清清楚楚地发问。
“不知道封点儿什么?”
这就要曹震来回答了,“值钱的东西,大概都要封。”他说,“第一,当然是现银,其次是不动产,当然还有四叔的字画古董,其他细软。”
“喔,”邹姨娘又问,“是全家大小的私财都要封呢?还是只封我们老爷名下的东西。”
“这就很难说了。”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想两位姨娘自己的东西,应该不至于查封吧。”
“震二爷是说,我们的首饰衣服,不至于被封?”
就这时,季姨娘噭然一声,哭了出来,涕泗滂沱,拍手顿足,且哭且诉,说曹不理正事,酒醉糊涂,不记得第一回抄家吃的苦头,以至于第二回又抄家。又说曹做官,他人发财,一旦出了事,别人逍遥自在,他一个人在监狱中受苦。倘或有什么三长两短,谁来照管他们母子。
她这种类似得了痰症的大哭大闹,已多年没有犯过了,曹家的人都曾见过这种场面,知道她是越扶越醉的脾气,绝不能劝,劝了更厉害。但在她家只待了三四年,且颇得季姨娘重用的一个女仆朱妈,却不知就里,惊惶不安地绞了一把手巾进来,打算劝慰,不道一进门让曹霖喝住了。
“你要干什么?出去!”
季姨娘看大家都不理她,正苦于无法收场,好不容易有个朱妈可做哭诉的对象,谁知为曹霖恶声轰了出去,不由得心头火发,一巴掌打在曹霖脸上,止住哭声,戟指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忤逆东西!上上下下都在旁边看笑话、看热闹,只有一个朱妈可怜我,你凭什么这样子对她,莫非你吃错了药?”
曹霖哪里肯服他的娘?虽不敢还手,却是捂着脸暴跳如雷地吼道:“不错,不错!我吃错药,所以犯痰症,闹笑话让人看热闹!”
“你还敢跟我顶嘴!”
季姨娘又要打儿子,让锦儿横身拦住,秋澄便大声说道:“棠村,不准跟你娘这样子说话。”
“走吧!”曹雪芹拉着曹霖往外走,“咱们上书房,办正事去。”
他们两人一走,气得脸色发白的曹震,跟着也就站起身来,临走时对锦儿、秋澄说道:“你们开导开导季姨娘,她这样子闹法,非将四叔一条老命送掉,不能算完。”
等他一走,锦儿说道:“季姨娘,你闹得棠弟弟都寒心了。”
闹了一阵,落得个一无是处,孤立之感,使得原就忌惮锦儿的季姨娘大为气馁,结结巴巴地好半天也没有能说出一句整话来,就索性不作声。
“棠弟弟到现在都没有娶亲。他跟雪芹不同,雪芹是自己不想娶,棠弟弟可是早就盼望成家了,提了几次亲,临了儿都是一场空,为什么?季姨娘,我跟你实说了吧,人家小姐听说有你这么一个婆婆都怕了!”
一说这话,季姨娘不免又感委屈,“我也不是狼、不是虎,哪里就真的吃人了?”她抽出手绢儿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恶名在外。”
“为什么人家没有这么一个恶名,独独是你有?”锦儿冷笑说道,“季姨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事,到了你身上就会弄得一团糟?人家邹姨娘——”抬眼一看,不见邹姨娘的影子,她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原来邹姨娘是让秋澄乘机拉到她屋子里,谈了将福生找回来的经过。邹姨娘心感不已,拉着秋澄的手说:“秋小姐,你将来后福无穷,不但是我都亏秋小姐你照应,我看将来大家都要仰仗你跟仲四爷呢!”
秋澄不理她这话,只问:“折子是不是这会儿交给我?”
“当然,当然。”邹姨娘实时开了箱子,将存折与图章都交了给她。
等一接过来,秋澄觉得手中沉重,肩头亦有不胜负荷之感,因为她想到不受寄顿,是她首先提出来的主张,此时却似乎出尔反尔,成了言行不符的小人,而且这样私相授受,说不定季姨娘母子会有她在趁火打劫的怀疑。
沉吟了一会,她将存折与图章交了回去,但这在邹姨娘亦是烫手之物,所以迟疑未接,只问:“秋小姐,怎么了?”
“我想这个存折,该当着季姨娘交给我才是。”秋澄又说,“邹姨娘,你放心好了,福生挪用的两千银子,我也想法子来弥补,季姨娘跟棠村不会知道。你先把东西接过去,回头你顺着我的语气说好了。”
这一下,邹姨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我明白。”她点点头将存折与图章接了过来,仍旧锁入箱子。
“咱们上季姨娘那里去吧!”秋澄要走复又停住,“邹姨娘,福生好赌,以后别再让他经手银钱了。”
“是的,是的,我不能吃了亏,还不学乖。”
到了季姨娘那里,却不见人,问丫头才知道她是在厨房里,预备消夜,锦儿是在曹的书房里。于是邹姨娘与秋澄,也是一个到厨房,一个到书房里。
书房里是曹雪芹、曹霖动手,信札文件堆了一桌子,曹震安坐着与锦儿低声在交谈。一见秋澄来了,锦儿招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怎么说?”
“没有什么。”秋澄使个眼色,示意有曹霖在,不必多问。
“我们刚才在谈,福生何以至今没有回来?大概是在刑部陪四叔。”
“大概是。”秋澄问道,“理出来什么东西没有?”
“有两封信很不妥当。”曹震答说,“已经抽出来了。”
“理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曹震手一指,“就是那一堆了,你帮着去看看。”
秋澄徐徐起身,走向中间的那张大圆桌,“你看,”曹雪芹捡起一张彩色笺纸,“这四首诗很有意思。”
一看是曹的笔迹,秋澄便问:“四叔的诗?”
“不是。”曹雪芹说,“你先看后面就知道了。”
秋澄便先看最后一段,是曹的笔迹:“雍正十一年初春,郡王派充玉牒馆总裁,挈余入馆协修,宿禁中凡两月有奇。馆中宫监名玉顺者,年八十有四,每夕命酒对酌,娓娓言宫闱轶闻,如白头宫女话天宝也。玉顺九岁净身,犹及见世庙,其师在承乾宫司宫门启闭,承乾宫者端敬皇后所居,后出身于水绘园,托名为内大臣鄂硕之女,以鄂硕姓董鄂氏也。宫中尚沿明时称谓曰‘董娘娘’,世庙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亦径称之为‘董氏’,弗曰董鄂氏也。异日于敝笥中得李文勤公‘拟宫词’四首,迷离惝怳,持以示玉顺,谓余曰:‘此即顺治时事也。’细绎之,四首各有所指,录诗并笺之如右,秘存自玩。”下面记着日期:“顺治十一年四月朔。”
“郡王”指平郡王,“世庙”指世祖,便是顺治皇帝,只不知“李文勤公”是谁?
“他叫李霨,号坦园,官拜大学士,诗作得不错的。”曹雪芹说,“你拿到一边,慢慢去看。”
于是秋澄捧着诗笺,在灯下细看,一共四首七律,第一首是:“惆怅楼东薄命吟,昭阳日影梦中沈,当熊辞辇恩难恃,落叶哀蝉忆反深;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词赋可回心?春风着意鸣,红雨飘零感不禁。”
下面是曹的笺释:“此为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咏也。然亦有继后与端敬在内,即三、四两句所指,拟继后为班婕妤,而端敬为汉武之李夫人。敬按玉牒: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孝庄文皇后侄也。后丽而慧,睿亲王多尔衮摄政,为世祖聘焉。顺治八年八月,册为皇后。上好简朴,后则嗜奢侈,又妒,积与上忤。”
以下便记废后的经过,先命明朝降臣大学士冯铨查前代废皇后的故事,冯铨等人,上疏谏奏,顺治面责诸臣沽名钓誉,当天奏明孝庄太后,将皇后降封为“静妃”,改居侧宫,由此而废。曹写道:“此犹汉武废陈皇后,‘何人词赋可回心’者,谓不得如司马相如其人者,作‘长门赋’也。唯‘自昔丹青能易貌’,用王嫱、毛延寿故事,不知何指,度必有事实在内,而为玉顺所不知,故不能详。”
再看第二首:“新缣故剑易生疑,浊水清尘两不期,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照颜不夜珠无色,树背忘忧草有知,纵道君恩深似海,波澜洄洑使人悲。”
曹说:“此为孝惠章皇后而咏也。”以下据他在玉牒中所见,记述孝惠章皇后的来历。孝惠即是顺治的继后,亦出于蒙古科尔沁旗博尔济吉特氏一族,顺治十一年聘之为妃,继而立为皇后。但这段婚姻,纯粹是为了笼络科尔沁旗,以支持清朝尚未大定的天下,顺治皇帝根本就不喜欢这位皇后。
正看得入神时,只听锦儿在说:“你在看什么?该走了。”
秋澄抬眼看时,曹雪芹跟曹霖已经将桌上的文件清理完毕,曹震手里却持着一个大封袋,料想是应该销毁的东西。
“怎么样?”曹雪芹看着秋澄问。
“很有意思,回头得好好儿看一看。”
“你也是!”锦儿笑道,“凑上一个雪芹,在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看这些不相干的东西。”
“谁说不相干?关系大得很呢!这些东西如果抄了去,说不定就是一场文字狱。”
一听这话,曹震先就大吃一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说,“那么厉害!”
“谈顺治宫里的秘辛。”秋澄又说,“光是四叔把玉牒当中的材料,写了下来,就是件大犯忌讳的事。”
曹震愣住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万幸,万幸!我都没有想到,亏得你及时发觉。”
曹霖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大犯忌讳”这句是懂的,不由得也紧张了。
“棠村,”曹震问说,“四叔平时不是记日记吗?在哪儿?”
“那得问邹姨娘。”
“这里也有。”曹雪芹接口,回身指着一个书箱说,“我刚才打开书箱看了一下,那里头就有四叔的日记。”
“多不多?”
“多。”曹雪芹说,“日记怎么会不多?一年一本,总也有三四十本了。”
“那可没法儿细看,怎么办?”曹震踌躇了一下说,“棠村,你找个隐秘地方,把那只书箱收好。好在查封不是查抄,别搁在显眼的地方就行了。”
“邹姨娘那里也有。”曹霖问说,“是不是要过来,收在一起?”
“那必是这一两年的,我得看一看,有什么违碍的地方没有。”
于是一起回到上房,在堂屋里吃消夜,秋澄惦念着那四首“拟宫词”,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便移坐到亮处,取出诗笺细看,曹在叙明顺治继后——孝惠皇后的生平以后,先下一句总评:“四首之中,以此为第一,盖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着落也。”
接下来逐句笺释,说“新缣”指端敬皇后,亦就是来自水绘园的冒辟疆姬人董小宛,“故剑”自然是降封为静妃的庆后。既有已废之后,复有方宠之妃,两皆致疑于继后,处境非常为难。第二句先指明出典:“曹子建与王仲宣等同作‘七哀’诗,他人皆言死别,子建独写生离,起句云:‘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又有句云:‘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此即‘清尘浊水’之出处。‘两不期’者,两不相期之谓。”
尽管曹笺释得很详细,但对秋澄来说,稍为嫌深了些,正在攒眉苦思,肩上为人拍了一下,她一惊抬眼,是锦儿在她面前。
“该走了。”
秋澄求知心切,拉着曹雪芹问诗笺真意。
“这是说,世祖跟继后根本无感情之可言,所以既不能期望世祖为清水尘,亦不必责备继后不能如废后那样殉帝。”
“怎么?”秋澄讶异地,“废后是殉葬了?”
“不是殉葬。”曹雪芹说,“废后殉帝而位号未复,这件事在当时曾引起轩然大波,结果又赔上一条命,封为贞妃的,真正董鄂氏家的女儿,被迫殉葬,等于为废后偿命。吴梅村有一首诗:‘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就是写的这回事。”
“咱们别扯远了。”秋澄指着诗笺说,“你仍旧讲这首诗。”
“晋朝选妃,选中的以绛纱系臂,金屋用汉武陈皇后的典故来说,自然是指中宫。‘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意思是问继后,当初入选跟此日做个挂名皇后,两者的滋味如何?”曹雪芹接下来解释第二联,“夜明珠要入夜方明,不夜自然无色,这是说继后始终不能邀君王一盼。‘树背忘忧草有知’,说她思母,也就是思乡,这是必然之理。”
“走了,走了!”锦儿再一次在喊。
这回真的要走了,灯笼高举,照见该走的与送客的都站着在等待。
“你是回家,还是住在我那里?”锦儿问秋澄。
“我回家。”秋澄答说:“怕太太惦着。”
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她为那四首“拟宫词”着迷了,回家以后,还要跟曹雪芹讨教。
“那么我坐你的车。”锦儿说道,“先送我回家。”
等上了车,锦儿问她跟邹姨娘交谈的情形,秋澄方始想起,只为跟曹雪芹谈时,误了正事。
“糟了!”她懊丧地说,“这件事没有办妥。”
“怎么?”锦儿问说,“她把折子交给你没有?”
“她要给我,我觉得私相授受不大好,打算让她当着季姨娘的面交给我。”秋澄谈了经过情形以后又说,“跟曹雪芹一谈,谈得忘记掉了。”
“怪不得,邹姨娘老是在看你,你没有理她。我还奇怪,以为你是故意的呢!”锦儿又说,“不过不要紧,邹姨娘脑筋很清楚,一定私下把那个折子留下来了,明天再跟她去取好了。”
话虽如此,秋澄到底不大放心,生怕第二天来查封时,把那个折子也封在里面,事情就很麻烦了。
到家已经快三更天了,一起到了梦陶轩,孤灯独守的杏香,亲自来应门,迎入室内说道:“我预备了消夜在等你们。”
“吃了消夜回来的。”
秋澄不忍辜负,接口说道:“再吃一顿也不妨。”
“好!你们先喝茶。”说完,杏香转身去预备消夜。
“刚才没有讲完。”诗笺是在曹雪芹身上,他掏了出来,递给秋澄,“你先看一看四叔的笺注。”
注得很详细,笺释得亦很清楚。“御制端敬皇后行状”说得非常明白,在董小宛封为贵妃后,继后因事太后不谨,世祖又想废立。董小宛为继后求情,长跪不起,甚至表示,如果圣意不回,继后被废,她只有死而已。于是世祖降旨,“停其笺奏”——皇后言事于皇帝用“笺奏”,所以世祖的此一措施,便是停止皇后行使职权,同时指定以董小宛“摄行六宫事”。换句话说,即是由董小宛代理皇后。所谓“金屋退闲时”,便是“停其笺奏”的那段日子。
继后未废,自然是“君恩深似海”,但君恩乃由董小宛代为乞求而来,其中颇有文章,所以说“波澜洄洑使人悲”。
“果然!”秋澄欣然点头,“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着落。”
再要看第三首诗,为杏香打断了,在堂屋里吃消夜时,秋澄少不得要将这晚上的经过情形,告诉杏香。曹雪芹很倦了,吃了半碗粥,擦了一把脸说:“我可要睡了,你们聊吧!”说完,转身就走。
“慢一点。”秋澄拦住他说,“刚才我只顾得那四首诗,明儿一早的事,你们是怎么谈的?”
“让邹姨娘把不动产的契据理出来,都搁在一口箱子里,打算着来查封的人,只在箱子上贴一张封条,大家都省事。”曹雪芹又说,“至于现银跟古玩、字画,看季姨娘的意思,想拿一部分出来。震二哥跟锦儿姊都不便说什么,我当然更不必表示意见。”
“四叔的日记呢?”
“最近的几本,震二哥跟邹姨娘要了来,带回去看了。”
“嗯。”秋澄不放心地说,“明儿三个衙门的人来了,棠村一个人不知道对付得下来不?”
“不要紧!震二哥一早就会去照应。”
“你呢?”秋澄问说:“你不去?”
“我打接应。”曹雪芹答说,“只要一招呼,我马上就赶了去。”
“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吧。替我跟邹姨娘把吴主事的存折要了来。”
“好!”曹雪芹看着杏香说,“你明儿一早叫我。”
看杏香亦是星眼微扬,倦态可掬的模样,秋澄便即说道:“你也睡吧!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叫门。”
“怎么你不睡?”
“我一时还不睡,到五更天,我会关照坐夜的来通知。”说罢,秋澄站起身来,自己打个灯笼,悄悄回屋,推开角门,惊醒了坐夜的老妈子,随即吩咐她,天一亮便到梦陶轩:“告诉那里的人,叫醒芹二爷,千万别误事!”
原来她是为那四首诗着了迷,精神异样亢奋,知道想睡也不能入梦,此时把“差使”交代妥当了,更可专心致志来探索将近百年前的宫闱秘辛。
她挑亮了灯,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坐下来啜饮了一口,铺开诗笺,看第三首是:“皓齿争妍满六宫,专房分席几人同?蝶随香袂时时改,柳引羊车处处通。欢极哪知莲漏促,宠移不待玉尊空。当筵一奏秋风曲,始信君王是化工。”
对这首诗,曹的笺注不多,或许因为涉及帝德,不宜亦不忍细论之故,只说:“此言后宫之盛也。然以晋惠帝相拟,过矣!第二联谓世庙不永年。”秋澄细玩诗意,不独用“羊车”的典故,将世祖比拟为好色的晋惠帝,而且也写出了世祖心性浮动,一味纵欲,并无专宠。然则何以独独对董小宛用情至深,就更值得细究其故了。
于是接下来看曹所说:“专为端敬而咏”的第四首:“洛浦明珠郑国兰,千秋长拟奉君欢,同游正堕云间翼,独舞俄看镜里鸾。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讵胜寒?铅华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画愈难。”
这首诗的笺注,比第二首更详细,曹首先指出第一句的两个典故,“洛浦明珠”指《洛神赋》中所说的“斯水之神,名曰宓妃”,而实指曹丕的甄后,《洛神赋》原名就叫《感甄赋》。
何以董小宛会与甄后相提并论,曹的笺注中,透露了一个秘密。
“端敬原为睿亲王多尔衮所得,迨睿亲王身后获严谴,废为庶人,端敬入宫,未几为孝庄太后拔之于‘辛者库’中,为慈宁宫女侍之冠,世祖幼弟襄亲王博果尔眷之甚,仿佛明宪宗之于万贵妃,妃固明宪宗之保母也。一日,端敬侍孝庄礼佛,为世庙所见,殆如汉元帝之初见昭君,惊为天人,言于太后,拟封之为妃,而襄亲王争之烈,帝怒,挞之。王为太宗最幼之子,母为贵妃,当崇德朝,位在孝庄之上,故王素骄纵,既被责,哭不休,时尚未有尊号,因封之为襄亲王,借为慰藉。自龙兴以来,皇子无武功而封王者,盖未之有也。”
同时,对襄亲王博果尔的婚姻另做了安排,配以定南王孔有德之女,且为孝庄太后义女的孔四贞。看看一切都似乎妥当了,方始下诏,定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七,册封董小宛为贤妃,并行赦典。哪知道就在热热闹闹预备喜事之前的几天,博果尔寻了短见。
亲王薨于位,应该停止庆典,辍朝,只以博果尔死得轻于鸿毛,而且大煞风景,为了惩罚他,册妃之典照行,只赐宴妃家一节取消。亦不辍朝,且无恩恤,“襄亲王谥昭,乃康熙朝追谥,明载玉牒。”曹又说:“时吴梅村方征辟在京,亲见亲闻,‘七夕即事’五绝四首,即咏其事。第四首云‘花萼高楼回,岐王共辇游。淮南丹未熟,缑岭树先秋。诏罢骊山宴,恩深汉渚愁。伤心长枕被,无意候牵牛。’情事尤为明显,起结用花萼楼故事,以明皇、歧王拟世庙及襄亲王,三四谓不当仙去而仙去,王年方十六也,‘汉渚’兼赅汉皋解佩、陈思感甄两典,尤为诗眼。末句‘无意’二字,则自裁之确证矣。”
接下来,曹注释“郑国兰”,亦就是“梦兰”的典故,郑文公贱妾燕姞,梦兰而生子,便是后来的郑穆公。董小宛初封贤妃,同年年底晋封为皇贵妃,第二年十月生子,尚未命名,旋即夭折,追封为荣亲王。但当生子之时,董小宛自是踌躇满志,故云“千秋长拟奉君欢”。
“三四言端敬因缘时会,所以擅宠之由来。”曹这样笺释,“古诗‘梦君如鸳鸯,比翼云间翔’,同游云间而一翼堕,明指废后。不曰折翼、失翼者,以废后固在,不过自云间贬落而已。‘独舞’者山鸡舞镜,‘镜里鸾’指继后。端敬谦敬敏慧,娴书史,精女红,有针神之目,继后相形自惭,故着一羞字。正与俄相呼应,知端敬之得宠,在元后既废,继后甫立之时。”
第二联“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讵胜寒”,曹将它归纳为一句话:“固辞正位,孤立自危。”主要的论据,出自《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他引了这样一段:“十四年冬于南苑,皇太后圣体违和,后朝夕侍奉,废寝食。朕为皇太后祷祀于上帝坛,旋宫者再。今后曾无一语奉询,亦曾未遣使问候,是以朕以今后有违孝道,谕令群臣议之,然未令后知也。后后闻之,长跽顿首固请曰:‘陛下之责皇后是也。然妾度皇后,斯何时,有不焦劳忧念者耶?特一时未及思,故失询问耳。陛下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陛下幸体察皇后心,俾妾仍视息人间,即万无废皇后也。’”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意见:“端敬既以皇贵妃摄六宫事,则继后果废,必以端敬正位,此理所必然,势所必至者也。端敬自顾何人,敢于母仪天下而无所愧怍乎?是可知为继后请命,至以死自誓,亦为一己所计,不胜非分之福而固辞也。”
其实董小宛不必正位中宫,已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以她的出身而居然成为皇贵妃,为亲贵妇所嫉视,是可想而知的事,结句即为“六铢衣薄讵胜寒”的脚注,曹仍引“御制行状”来笺释何以“铅华不是承恩具”。
《御制行状》中有一段:“后于丁酉冬生荣亲王,未几王薨,朕虑后怆悼,后绝无戚容,恬然对曰:‘妾产是子时,惧不育致夭折,以忧陛下。今幸陛下自重,弗过哀,妾敢为此一块肉,劳陛下念耶?’因更勉慰朕,不复悼惜。当后生王时,免身甚艰,朕因念夫妇之谊,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称好合?且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自兹遂异床席。即后意岂必己生者为天子,始慊心乎?是以亦绝不萦念。”于此可以推断,世祖必已有了许诺,将立董小宛所生之子为东宫,然则她所失去的不仅是独子,而且亦是未来的天子。
看到这里,秋澄将诗笺覆起,凝神推想董小宛的心境,清朝的家法,母以子贵,如果她的儿子得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她便是太后,一直处于极优越的地位,即令宫中妃嫔、宫外命妇,妒忌轻视,亦无奈其何。及至独子夭折,希望落空,而且既已“异床”,不复再能生子,更无后望。一旦失宠,就必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所谓“铅华不是承恩具”,正有色衰爱弛之惧,而“斟酌蛾眉画愈难”,曲曲写出董小宛忧谗畏讥的愁苦心情,确是好诗。
翻转诗笺,看曹的注释,与秋澄的见解,大致相同;最后还有一段曹的结论:“敬按《御制端敬皇后行状》,引后之言,有‘恐华国为陛下以一微贱女’云云。端敬果出于鄂硕家,则董鄂氏为八旗贵族,家门鼎盛,不得自谓‘微贱’。端敬来自水绘园,万无可疑。至入宫真相,仍当于梅村诗中求之,其《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七绝八首,前有四六小引云:‘阮佃夫刊章置狱,高无赖争地称兵。’谓阮大铖、高杰;斯二人者,冒辟疆固曾受其荼毒者也,然与端敬无涉,诗中所谓‘钿合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言端敬被劫持,盖别有所指。陈其年水绘园杂诗:‘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远方客来于长城罢战之后,衡以时日,当指顺治六年秋冬,征大同叛将姜瓖之役凯旋以后,则此客为何人所遣,不言可知。梅村又有《古意》六首,咏废后及端敬,其第六首云:‘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绝世名葩,自金谷园移入上林苑,其来历固甚分明也。”
看是看完了,却还颇有值得深思之处。偶然抬头一望,只见曙色已透窗纱,前面屋子里已有响动,料想是马夫人已经起身,决定先去探望了,再回来睡觉。
果然,绕出后院,但见马夫人正在前院浇花,“你今儿倒真早!”是马夫人先招呼,“头都梳好了。”
“我还没有睡呢!”
“喔,”马夫人定睛看了一下,“怪不得脸上有油光!为什么一夜不睡,昨儿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很晚了。”秋澄答说,“看了四老爷抄下来的几首诗,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
“喔,”马夫人问,“四老爷那里怎么样?”
秋澄先不答话,看丫头端了茶来,便将廊上的茶几藤椅移到院子里,陪着马夫人一面品茗,一面细谈昨夜见了季姨娘的情形。
马夫人仔细倾听着,嗟叹不绝,谈话未终,曹雪芹来了,衣冠整齐,是准备出门的模样。
等他问了早安,还要跟秋澄讲话时,由于马夫人知道他是要到曹家去,便催促着说:“你赶紧去吧!事完了就回来。”
“是。我马上就走。”曹雪芹转脸问秋澄,“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
“怎么?”曹雪芹问道,“让那四首宫词迷住了?”
“可不是。”
“有何心得?”
“你先走吧!”秋澄答说,“回来了再谈。”
“好!你也赶紧睡吧。”说完,曹雪芹匆匆转身而去。
于是,秋澄重拾话题,一直讲完,马夫人本有些话要问,但还是忍住了,“去睡吧!”她说,“有话回头再说。”
秋澄也真是倦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回到自己屋子里,解衣上床,头一着枕,便即入梦,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起床正在梳洗,杏香来了,“我来看过两遍。”她问,“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
“嗯,睡得很好。”秋澄问说,“雪芹回来了没有?”
“没有。不过打发桐生回来,说要吃了饭才回来。”
“怎么?”秋澄问道,“是陪查封的官儿们吃饭?”
“大概是吧!”
“那好!”秋澄欣慰地笑道,“揖让升堂,杯酒言欢,查封的情形,大概不严重。”
“桐生也说,去的人很客气,一直在老爷的书房里聊天。”
“一直在四老爷的书房里?”秋澄有些不放心了,“光是聊天,没有查看什么?”
“查看什么?”杏香不解地问。
“怕他们查看四老爷的日记。”秋澄是怕曹将随平郡王入玉牒馆,改写当今皇帝的生母,以及曾至热河迎接圣母老太太的情形,毫不隐讳地写入日记,这些情形,跟杏香不是一时说得清楚,所以只这样解释:“四老爷当过好些机密差使,都是不能告诉人的,更不能留下笔迹,如果他不小心记上一笔,查到了很麻烦。”
杏香对此无可置喙,帮秋澄梳好了头,相偕到了马夫人屋子里;接着便开午饭了,两人陪着马夫人,同桌异器而食,吃到一半,曹雪芹回来了。
“怎么?”秋澄问道,“不是说陪查封的官儿,一块儿吃饭吗?”
“原来是这么打算。人家不愿,不能勉强。”
“这么说,你也还没有吃?”
“没有。”曹雪芹看一看桌上说,“我不想吃米饭,给我烙两张饼。”
杏香答应着走了;曹雪芹自己去倒了一杯汾酒,坐下来谈这天上午查封的情形,诚如桐生所说,三个衙门派来的人都很客气,曹霖拿出来什么,或者指点什么,就封什么,毫不苛求,更无刁难。
“封了三个银柜,四口大橱,是四叔的古董,画箱当然也封了。契据是装在一口小皮箱里面,略为看一看而已。”
“我托你的事呢?”秋澄问说。
“当然一到就办。”曹雪芹从夹袍口袋中,取出邹姨娘那里取来的存折跟印鉴,交了给秋澄。
“桐生说,你们在四叔书房里聊了好久,聊的什么?”
“谈崔之琳的笑话。”曹雪芹说,“黄三的口供,说他平时查夜,常到和亲王府去歇腿,喝酒吃消夜,迹近骚扰。刘总宪知道了很不高兴,把他叫了去训了一顿,说他有玷官常,看样子他巡城的差使怕要撤了。”
“刘总宪是谁?”马夫人问说。
“名叫刘统勋,山东诸城人。”曹雪芹将左都御史刘统勋生平,略略谈了些以后又说,“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为人清刚正直,四叔幸亏遇到他,不然崔之琳那个折子能打四叔打得翻不了身。”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马夫人说,“今儿我想了一上午,只怕最后得要请出一尊菩萨来,才有救。”
这尊“菩萨”是谁?秋澄首先想到,等他转眼望曹雪芹时,他也想到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没有作声。
刚刚烙好了饼送来的杏香,只听到下半句,信口问说:“太太要到哪里去烧香?”
这误会的一问,倒提醒了马夫人,“真该到哪里去烧一炷香,求一支签,四老爷这回的事,真教人不能放心。还有……”她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还有什么心事,大家都无从猜测。既然她不愿明言,开口动问,只惹她心烦,所以秋澄只问:“太太打算到哪里去烧香?”
“我看还是前门关帝庙。”马夫人说,“明儿吃一天斋,后天一早去。”
秋澄点点头,转脸问曹雪芹:“你去不去?”
“去。”
“那好!”秋澄看着杏香说,“明儿大家都吃斋。”
“好。”曹雪芹喝干了酒吃饼,饭后,马夫人要歇午觉,秋澄便随着曹雪芹到梦陶轩去喝茶闲谈。
“太太怎么会想到了那一尊菩萨?”秋澄问说,“你看四叔的事,会不会非走这条路子不可?”
“这根本是条不能走的路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也不见得是条不能走的路子,只要不是直接求见,迂回绕道,能有一言半语,提到往事,皇上一定会念旧情。”
在一旁插花而双耳注意着他们谈话的杏香,本就听不明白,又听提到“皇上”,可真忍不住要发问了。
“你们说的‘菩萨’是指谁啊?”
“皇太后。”
“喔,是指圣母老太太。”杏香说道,“不是说,皇上很讨厌有人直接去求她什么事吗?”
“所以说要迂回绕道。”秋澄停了一下又说,“只要这尊菩萨,知道有四叔下在刑部火房里这回事,找机会跟皇上提一声,表示关切就行了。”
曹雪芹喝着茶,静静思索,忽然说道:“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明朝的开国功臣宋濂……”
刚说到这里,有个丫头掀帘进来说道:“芹二爷,福生来了。”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问秋澄,“叫他进来,你跟他说,如何?”
“咱们一起跟他说好了。”
于是将福生唤了进来,只见他面有愧色,低着头说:“邹姨娘让我来见芹二爷,说有话交代。”
“是的。”曹雪芹说,“你昨儿跟仲四爷谈的事,他跟我说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可。存折已经取回来了,这会儿就可以交给你。”
“是。”福生问道,“余下的款子怎么办?是存在他那里,还是要他想法子拨出来?”
“你看呢?”
“我看不如提了回来。”福生说道,“四老爷这场官司,花的钱不会少。”
“对了,”曹雪芹顾不得谈钱的事,“四老爷在里头怎么样?”
“眼前没有事。”福生答说,“我替他托了提牢厅的黄主事,他说:‘照应几天,当然是应该的。’意思是长了不行。”
“怎么不行?”
“芹二爷知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得送几文。这种情形,四老爷也明白。”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问,“四老爷怎么说?”
“四老爷说,该送多少,要我请震二爷斟酌。”
“如果一定要送,迟送不如早送,你看要送多少?”
“我不敢说。”
“为什么?”曹雪芹微感诧异。
“黄主事是我的来头,我说了数目,仿佛我跟人家串通了似的。”福生略有窘色地,“我这会儿有了‘前科’,自己知道,该避避嫌疑。”
他们是在走廊上谈话,秋澄原在堂屋中旁观,此时看他神情愧悔,言语亦很有分寸,便闪出来问道:“福生,你到底在外面还欠了赌账没有?”
“喔,”福生先给她打千请了安,方始起身答说,“我不敢骗秋小姐,还有一百多银子的尾数。”
“你以后还赌不赌?”
“秋小姐看。”
说着,福生伸出左手,小指上裹着布条,血迹殷然,“怎么?”她问,“是不是自己剁了指头?”
福生默然,将头低了下去,曹雪芹颇为感动,“你倒真有志气!”他说,“为了戒赌剁指头,我见过两个人,一个真的戒了,一个不过赔上一截指头而已。”
“我是真的戒。”
“好!但愿你心口如一。”秋澄接口说道,“我再给你两百银子还赌账。”
“多谢秋小姐!”福生又请了个安,“还了这笔账,我就什么地方都敢去了,替四老爷办事也方便。”
“四老爷要你办什么事?”曹雪芹问。
“都是些杂务。譬如谁借了四老爷的画看,或者宋版书去校勘,也没有借据,不过我知道。”福生答道,“昨儿就为这些事,跑了半夜。”
“都要回来了?”
“没有。四老爷交代,只跟他们要张借条好了。”
曹雪芹会意,这是变相的寄顿,因而又问:“都补了借条?”
“差不多都补了。有一两家要把原件交给我,我得跟人解释,绝不是来要东西,尽管留着看。不过四老爷一时不得自由,要这么一张条子,或者有人会问,好有个交代。”
“喔,”秋澄问说,“四老爷知道不知道有查封这回事?”
“他先不知道。只跟我说:恐怕难免会落到查抄这一步,不能不预先打算打算。”
“四老爷还有什么打算?”
“没有,他只叫我带一句话出来,家庭千万要和睦,季姨娘别跟邹姨娘为难。”福生停了一下说,“秋小姐,季姨娘的性情,没有比你再清楚的,我怎么敢带这句话?我说请四老爷写封信,我带回去。当时没有笔墨,我跟人去借了一副,四老爷说心有点乱,等晚上静下心来写,要我今天去拿。”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曹雪芹问。
“打芹二爷这里出去,我就要去了。”
“你看,”曹雪芹跟秋澄商议,“我让福生陪着我,也去看一看四叔,好不好?”
秋澄不作声,沉吟了一会交代福生:“你先到门房里歇一会,回头我把那二百两银子给了你。”
“是。”福生哈着腰退后两步,方始转身而去。
把他调遣走了,为的是好从容商议。秋澄认为暂时不必去看曹,因为眼前的情势还混沌不明,话很难说。而且有些情形,据实而言,譬如季姨娘母子抵牾,曹听了,只会心烦。可是不谈这些,又谈什么?
“总而言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等局面稍为澄清一下,跟震二哥商量了,再去看四叔,比较妥当。”
“那么,”曹雪芹问,“写封信让福生带去,行不行呢?”
“我也是这么想,应该写封信安慰安慰他。”秋澄四周看了一下又说,“杏香跟我说,她已经预备了材料,要做两样菜,给四叔送去,这会儿大概到厨房里去了。”
“再应该捡两部书给他送去。”
“对!你就写信检书去吧,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于是一个到书房,一个到厨房,老远就闻见煮火腿的香味,进厨房一看,杏香正亲自动手在炒五香肉脯。
“是给四老爷做菜。”杏香一面动勺子,一面问道,“福生走了没有?”
“还没有。你弄的菜如果好了,让他带去。”
“火腿跟肉脯,都是花工夫的菜,一时好不了。”
“还要多少时候?”
“炒肉脯用小火,要快,把火弄大一点儿,不过肉稍微老一点,不至于不能吃,火腿可就没法子了。”
“火腿不烂也不要紧,在里头再叫人多蒸一会儿好了。”秋澄取出挂在衣襟上的一个小珐琅珠表,打开表盖看了一下说,“未正刚过,有三刻钟的工夫,你能预备好了吧?”
“差不多。”
于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开柜子取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官宝,拿块青布包袱包好,叫丫头捧着到了梦陶轩,直接到书房来看曹雪芹。
“写完了没有?”
“快了。”曹雪芹捡起写好的两张,“你先看。”
这封信既以慰藉为主,自然要让曹没有后顾之忧,因此除了劝他宽心以外,特别着重两点,第一是休戚相关,曹震跟他会多方设法营救;其次是会照看季邹两姨娘,请他不必惦念。查封的事当然也谈了。
看到这里,秋澄想起一件事,“雪芹,”她说,“你看,要不要问一问四叔,他的日记里面,有没有犯忌讳的话,如果有,是在什么时候?好找出来细看。”
“这,”曹雪芹沉思了一会说,“形诸笔墨不大好,叫福生当面问他好了。”
“好!”秋澄深表同意,“这办法比较妥当。”
其时曹雪芹已将信写完,等秋澄看完,他把要带给曹的书也检出来了。
“找了两部诗集。”曹雪芹说,“一部辋川,一部东坡。”
“苏东坡的诗好,正合四叔这时候看,但愿他的官司,也像‘乌台诗案’似的,是一场虚惊。”
“可别像王摩诘那样,吃了罣误官司。”曹雪芹笑道,“四叔平时作诗,动辄称盛唐,爱作王、孟那一路的诗,照我看,亦不过虚有其表,真合了貌合神离那句话,他的诗,照我看,不过一块明矾而已。”
“你这叫什么话?”
“明矾看起来像冰糖,等搁在嘴里,不但不甜,而且涩口。”
“你真缺!”秋澄笑道,“你自己的诗呢?”
“我是‘一句三年得’。至少不会像四叔那样,摇笔即来。”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邱。’作诗本来是陶情养性之事,像你这样学‘岛寒郊瘦’那样子苦吟,也未免太认真了。”秋澄一面找书帕包书,一面说道,“四叔解那四首宫词,倒很有意味,不过最后一首的笺注,我还不大明白。”
“回头我来看看。”曹雪芹将信封了口问,“可以交给福生了吧?”
“不知道杏香的菜收好了没有。”
“好了!”是杏香在外面答话。
于是将福生唤了进来,由秋澄交代:“一封信,两部书,食盒里是两样菜,火腿恐怕还不大烂。”
“我明白。”福生答说,“那里有炉子,我再多蒸一会儿好了。”
“对了,是你在那儿伺候,就不必多交代。”秋澄指着银包说,“这是给你的两百银子。”
“谢秋小姐的赏。”福生请安道谢以后站了起来,踌躇着说,“我先把四老爷的东西送了去,银子回头来领。”
一个食盒,一大包书,再拿四个大元宝,双手就不够用了,秋澄便说:“这样,你把银子寄存在门房里,回头就不用再进来了。”
“是!”
“你不必说这银子是给你的,有人问起,你随便编个理由好了。”
“是!”福生答应着,预备要走。
“慢一点!”秋澄拦住他说,“上午你在家?”
“是的,我一早回去的。”
“那么,查封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会跟四老爷回。”
“你顺便问一问四老爷。”秋澄沉吟了一下说,“你问四老爷,他派到玉牒馆……”
“什么馆?”福生插嘴问说。
“别提玉牒馆了。”曹雪芹插嘴说道,“弄太清楚,反而不好。”他又关照福生,“你只问四老爷,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好了。”
“对!你问四老爷,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以及乾隆元年,到热河去办的事,他在日记上记了没有?”
福生很谨慎地将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弄清楚了以后才说:“是!我明白了。”
“还有,”曹雪芹做了补充,“你请四老爷好好儿想一想,如果当时没有记,以后在别的地方,谈起或者想起这些事,有没有记载。问明白了,就来回话。”
“是。”福生答说,“我回头本就要来的。”
等福生一走,杏香劝秋澄午睡片刻,说她到天亮方始上床,一定倦了。秋澄因为睡到近午方始起身,说倒是曹雪芹睡眠不足,应该找补一觉。
“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睡不着,辗转反侧,更不舒服。不过,得找件忘倦的事做,对了,”曹雪芹突然想起,“你不是说‘拟宫词’的最后一首,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不取来琢磨琢磨?”
等秋澄欣然将诗笺取了来,却不见曹雪芹的影子,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仲四的镖客,从浙江走镖回京,带来了上好的杭州龙井,仲四送了曹雪芹两斤,尚未开封,刚刚想起,特地到地窖中去取已存了三年的一瓮雪水,预备烹茶。
“四老爷在刑部天牢受苦,他居然还有这番闲情逸致!”说着,杏香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气。
秋澄一听这话,不免内惭,曹在狱中受苦,她跟曹雪芹却在谈他笺释的诗,岂不也是迹近麻木不仁的闲情逸致。
正想开口道她的感想时,蓦地里想到,杏香一定没有想到这上头,自己一说,杏香必然不安,然则自以不说破为妙。
当然,杏香此时没有想到,并不表示她在看到他们谈话时,不会触类联想及此,那时她会做何感想?
秋澄又换一种情况来设想,譬如杏香与她不和,那就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当面她不敢有何不满的表示,而在背后会大肆批评。同时那些为逞口舌之快,以意为之的攻讦,听起来会很有理,因为她有一个被公认的弱点,出身不高,因此说她“婢学夫人”,得意忘形,固然易于动听,责备她本不姓曹,所以对曹家遭遇危难,漠不关心,居然有心思来做此不急之务,甚至为之废寝忘食,更是事实俱在、无可逃避的过失。
然则,既有预见,如何自处?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不干这件事,合乎“止谤莫如自修”的道理,可是那一来曹雪芹又会觉得扫兴。
转念到此,忘其所以地自语:“啊!我懂了!”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而且声音很大,让杏香吓一跳:“秋姑!”她问,“什么你懂了?”
“喔,”秋澄定定神,自觉失态,歉意地笑道,“我也是闲情逸致,在琢磨四老爷解的一句诗:‘斟酌蛾眉画愈难。’”
杏香怎么会想得到她的心事,笑笑说道:“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秋澄未及答话,只见曹雪芹提着一个陶制的水罐,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嚷:“炉子生好了没有?快!拿铫子来。”
杏香答应着,从他手里接过水罐,关照丫头打水来让他洗了手,然后与秋澄一起进入书房,坐下来将手一伸,自然是跟秋澄要诗笺。
“四叔说得不错,四首之中以第二、第四两首最好。第四首的结句,更是深得入木三分。”
“喔,”曹雪芹说,“我还没有细看呢。”
接过诗笺,从头细看,这得好一会工夫,秋澄便转身出了书房,来看水开了没有。
梦陶轩的书斋与正屋之间,有一道回廊相通,在少为人到的一角,原设有风炉,为深夜煮食及烹茶之需,秋澄到了那里一看,一个小丫头正拿蒲扇使劲在煽火,却不见杏香的踪影,便随口问了一句:“姨奶奶呢?”
“刚刚都还在这儿。”小丫头答说,“只怕是回屋里去了。”
秋澄便不再问。听得水声初沸,再看一看炉火,正当旺盛,便即说道:“你别煽了!水自己会开。”
小丫头乐得躲懒,放下蒲扇说道:“秋小姐,我替你去倒杯水喝。”
“不了。”秋澄答说,“我进去了。看见姨奶奶,就说我在芹二爷书房里头。”话完,掉身就走。
这一路去,路并不长,但秋澄的思路却远而且幽。因为如此,亟思找个僻静的地方,容她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过去。
回廊上哪里有可以静坐之处?秋澄走了两遍,只有仍回梦陶轩。此时曹雪芹已将那四首《拟宫词》及曹所作的笺释,仔细地看完了,默坐沉思之际,看到秋澄,思路打断,抬头说道:“确是第四首最好,你赏识不虚。”
“咱们别谈这个,还是得琢磨琢磨四叔的吉凶。”
“祸福相倚!你提到四叔的吉凶,我看是不吉不凶,亦吉亦凶,只看自己的心境。”
“你说得好玄。”
“现在情势混沌一团,根本不知是吉是凶,所以我只好耍个滑头了,不过千句并一句,说四叔的事,凶多吉少,只怕还没有人会反过来。”
“凶是怎么个凶法?凶多又多到哪种地步?”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说:“凶,当然是有罪,轻则革职赔修,重则抄家充军,反正不会要脑袋。”
“你倒说得轻松,再来一回抄家,加上充军,已经就跟要脑袋差不多了。”秋澄说道,“六亲同运,可真得好好儿想个办法。”
曹雪芹沉吟不语,就这时,小丫头提了一铫子开水来,便亲自动手,涤器沏茶,倒了一杯给秋澄,两人相对品茗。
“怎么样?”他问。
“香气还不坏。不过‘雨前’太嫩,简直没有什么茶味,也只有你这种高人雅士才能品尝。要我,还不如焖一壶双熏,喝着还痛快些。”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等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时,方始开口。
“太太说的,请出那尊‘菩萨’来,是最后的一条路子,照你的办法,迂回进行,得先要找一个人。”曹雪芹说,“这个人我也认识,可是没法儿找她。”
“谁?”
“傅太太。”
“傅中堂的太太?”秋澄问说。
“不错。”
秋澄想一想说:“其实,她要肯帮忙,也就不必惊动菩萨了。”
“你是说,傅太太能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就行了?”
“可不是。”
“路子好像越来越广了。”曹雪芹点点头说,“咱们好好儿琢磨琢磨。”
首先要思索的是,谁能跟傅恒夫人说得上话?“太福晋呢?”秋澄问道,“不知道跟傅太太有往来没有?”
“往来是一定有的,就不知道是不是熟得能托她去说情。”曹雪芹又说,“她跟皇上的那一段,可是个极大的忌讳。”
“当然,不能说请她代为求皇上开恩,只能请她在皇太后面前致意。她要是肯帮忙,自然就会直接跟皇上提。”
“嗯,嗯。”曹雪芹又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来了,太太应该去一趟,就不谈傅太太,四叔闹了这么大一个乱子,也应该去告诉太福晋。”
“太太已经提到这一点了。想等四叔的事弄清楚了,再去告诉她,既然你这么说,我请太太明儿个就去一趟。”秋澄又说,“不过这件事应该怎么谈,最好咱们先想停当了,再跟太太去回。”
“第一,当然要将出事的经过情形说一说;其次探探太福晋的口气,这又分两个步骤,太福晋跟四叔不太对劲,而且从郡王去世以后,她的脾气变得很乖僻了,愿意不愿意管这件闲事,很难说。”
“这也不能说是闲事,到底一笔写不出两曹字,休戚相关,能管一定会管。”
“雪芹,”秋澄想起一个因福生而打断的话题,“你先前说,想起明朝开国功臣宋濂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喔,”曹雪芹先问,“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造反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不是株连开来,明太祖杀了好些人吗?”
“不错。宋濂的一个孙子宋慎,亦牵连在内,抄家以外,明太祖把已经告老回乡的宋濂亦用囚车送到京里,打算杀掉他。宋濂教太子读过书,马皇后跟他亦很熟,打算救他。但明太祖盛怒之下,说不进话去。有一天马皇后侍膳,自己吃斋,明太祖问她为什么吃斋?马皇后说:我为宋先生祈福。明太祖默然。”
“这是明太祖也想到了以前西席的情分?”秋澄问说。
“是的。到这时才是进言的时机,马皇后说:民间请一位老师,尚且不忘尊敬,宋先生教过太子、诸王,岂能忍心杀他?而况宋先生远在家乡,哪里会知道朝中的情形?”
“明太祖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不过也没有完全赦免,发到四川茂州安置,死在路上。”曹雪芹接着又问,“你懂这个故事的意思吗?”
“你是说,四叔的事,只要太后跟皇上提一提当年到热河去接她的事,皇上就会想起四叔的劳绩,从轻发落。”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也不必太后亲自跟皇上说,能有一个人跟皇上提一提,也会见效。”秋澄又说,“如今傅中堂正红的时候,只要他肯说话,力量也很大。”
“是啊!路子很多,不过走哪一条,得要好好斟酌。等见了震二哥再说。”
03
事情很巧,正当秋澄跟马大人商量停当,第二天一早到平郡王府去看太福晋时,传来一个消息,平敏郡王福彭的长子庆明,奉旨承袭爵位。
“这得打听一下,”马夫人说,“是不是开贺,哪一天?”
旗人父母之丧,亦只持百日丧服,平敏郡王福彭下世,百日早过,庆明袭爵,应该可以开贺。但太福晋不太喜欢这个长孙,她原来的意思,是想由大排行第六的庆恒袭爵,如今不愿有所举动,亦未可知,所以需要打听。
“是。”秋澄答说,“我马上派人去问。”
“不过,不论是不是开贺,咱们是至亲,贺礼应该先送。”马夫人说,“明儿就得带去。”
这在秋澄就有些茫然了,定神想了一下说:“过去的那位王爷,雍正四年袭爵,送了些什么,竟不太记得清了,仿佛有一块红宝石。”
“那是宝石顶子,还有翡翠翎管。”马夫人说,“如今咱们送不起这么贵重的礼了,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对付着办吧。”
于是开箱子细检,翻到最下面有个锡盒子,秋澄想到了,“这是老太爷的一挂奇南香朝珠。”她说,“我听老太太说过,有人欠了老太爷三千银子,拿这个抵账的。”她忽然又有些舍不得,“是不是太贵重了?”
“如今有求于人,送贵重的好。”马夫人说,“就说是四老爷送的好了。”
“四老爷也不能单送一样。”秋澄建议,“一共凑成四样,说我们两家合送的好了。”
“也好。”
于是又找了一个金表,一只白玉扳指,一块汉玉刚印,包扎妥当,外用一块锦袱裹着,放在一边。
“还得要写一张礼单吧?”
“要的。”
这是曹雪芹的差使,找了一份梅红笺的全帖,礼单有一定的格式,前写“谨具”,中列品目,最后是“申贺”。但如何具衔,却费斟酌了。
“就写‘门下’好了。”马夫人说。
曹雪芹认为“门下”二字不妥,但别无更好的字眼,只好照写。
“我看,雪芹明天也得去道贺。”秋澄说道,“按规矩,今天就得去,才显得亲热。”
“说得是。”马夫人点点头,“芹官,你就这会儿去一趟吧!”
“都快吃晚饭了。”曹雪芹有些不大愿意,“明儿一早去,行不行呢?”
“又不远。”马夫人说,“不一定要见,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了。”
母命难违,曹雪芹便换了衣服,带上名帖,坐车到了平郡王府,只见里外灯火通明,车马络绎不绝,平郡王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认为不必打搅,不妨在门房留下贺礼、名帖,到第二天陪着母亲再来。正这样盘算着,有个老护卫赶上来招呼:“芹二爷,一向好。”
这个老护卫年纪七十多了,曹雪芹只记得大家都叫他“景三爷”,便从众称呼:“景三爷,你越老越健旺了,腰杆笔直,真不容易。”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景三摸着雪白的胡子说,“芹二爷,你先请坐一坐,我叫人替你去回,不过,王爷正忙着,恐怕得等一会儿。要不,见六爷?”
“不,不!王爷那儿不必打搅,六爷帮着陪客,恐怕也很忙。反正,明儿我还要陪我家老太太来给太福晋请安道喜。”曹雪芹从桐生手里接过包袱跟名帖,一起交了过去,“劳驾替我送进去,顺便说一声儿。”
“是,是!你坐一坐,喝碗茶,歇歇腿。”
“也好。”
景三在平郡王府当差已历三世,如今庆明袭爵,便是四代的老人了,王府门房是进大门以后的两排平房,专有一间屋子归景三当值休息之用。他将曹雪芹延请入内,张罗茶水,又要叫小厮去买点心,十分殷勤,曹雪芹老大地过意不去,坚持不许,景三方始作罢。
“芹二爷来袋烟吧?”他将装好了一锅关东老叶子的旱烟袋递了过来。
“你自个儿请,我不会。”
于是景三点燃了烟,深吸两口,吐着烟雾问道:“四舅老爷怎么出了事了呢?要紧不要紧?”
“很难说。”曹雪芹不愿谈这件事,扭转话题,跟景三打听,“太福晋看长孙袭爵,应该很高兴吧?”
“不错,应该很高兴。”景三又说,“反正谁袭爵,都是她的孙子。”
这便是意在言外了,“哪一天开贺?”曹雪芹有意这样发问。
“恐怕要看皇上的恩典了。如果小王派了差使,而且还得是好差使,才会开贺。”景三脸色转为忧郁,“不过,要派差使也难,身子骨儿不好,有恩典反倒是受罪了。”
这大概就是太福晋希望能由庆恒袭爵的主要原因。曹雪芹心想,再谈下去,便要牵涉到平郡王府的家务了,他不愿深谈,便只好保持沉默。
“四舅老爷的事,托人了没有?”
曹雪芹心中一动,信口问说:“景三爷,照你看,应该托谁?”
“如今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是傅中堂,这条路子怎么不走一走?”
“是啊!走是想走,得先找路子。”
“路子?”景三爷微显诧异地,“不现成地有一条在那里?”
七分兴奋,三分困惑的曹雪芹,急急问说:“景三爷,你说的现成路子在哪儿?”
“令表叔昌大爷,不就是吗?”
景三所说的“昌大爷”,名叫昌龄,他的父亲傅鼐,字阁峰,姓富察氏,隶属镶白旗,雍正二年由侍卫擢任汉军镶黄旗副都统,未几调为盛京户郭侍郎,因为与“舅舅”隆科多结交甚密,为世宗锁拿到京,从宽免死,发遣黑龙江。但傅鼐很有才干,雍正九年七月,召赴北路军营效力,参赞大将军马尔赛的军务。马尔赛懦怯无用,不听傅鼐建议的进兵方略,以致失机伏诛,傅鼐则升了官,乾隆元年授为刑部尚书,兼理兵部,可惜傅鼐操守不佳,几次犯了贪污案,以致第二次充军,死于戍所。
傅鼐是曹家的女婿,与曹寅是郎舅,但曹家是大族,宗亲关系,颇为疏远。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昌龄是雍正元年的翰林,人颇风雅,雍正五年曹家抄家后,曹寅藏书中的精品,不知以何因缘,归于昌龄。他与曹算起来是姑表兄弟,但平时很少来往,因此,在曹出事后,大家都想不起来有这门亲戚可资奥援。
即使此刻景三提到,曹雪芹心中仍旧存着疑问,昌龄肯不肯帮忙,是一回事,而以他翰林的身份,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又是一回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说道:“多谢景三爷指点,不过,请恕我直言,我那位表叔,在傅中堂面前说得上话吗?”
“怎么说不上?傅中堂是他叔叔,虽然远了一点儿,到底是同族。”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傅恒也是富察氏,傅恒、傅鼐之傅,就是由富察氏之富而来的。
“而且,他是翰林。”景三又说,“傅中堂是另眼相看的。”
“是,是!”曹雪芹满心欢喜地,“多谢,多谢!等家叔的事了以后,得好好儿请一请景三爷。”说罢,欣然告辞。
到家先去见马夫人,很高兴地将得自景三的指点,禀告母亲。马夫人当然知道昌龄其人,说曹寅在日,对这个外甥颇为欣赏,说是亲戚中的佳子弟,曾经说过,他的藏书如子孙不能读,将移赠外甥,但如何真个到了昌龄手里,她却不甚了了,只有问曹才能明了。
“震二哥呢?”曹雪芹问说,“不知道跟这位昌表叔熟不熟?”
“我看不见得熟。”马夫人说,“根本是两路人物。”
“依我说,”秋澄接口向曹雪芹说道,“倒不如你去见他,也许气味相投,还能谈得来。”
“我记得还是刚回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曹雪芹踌躇着说,“这么多年不通音问,突然投刺请见,是不是太冒昧了一点儿?”
“先吃饭吧?”杏香说道,“回头再商量吧!福生不是说,震二爷也许会来,听听他的意思。”
“喔,福生来过了!”曹雪芹问,“他怎么说?”
“话很多。”秋澄答说,“等你吃饭的时候,慢慢儿告诉你。”
于是就在马夫人的堂屋中开饭,秋澄是已吃了的,但倒了一杯玫瑰露,陪着曹雪芹对酌,细说福生带来的消息。
“四叔今天过了一堂,也算是‘三堂会审’。步军统领衙门派的人,很有点儿官派,四叔大概受了点儿委屈,回到刑部火房,脸色很难看。”
“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曹雪芹感叹着说,“如今才知道布衣能傲王侯之可贵。”
“你可说这话!”秋澄说道,“四叔带出一个口信来,专门给你的。”
“专门给我的?”曹雪芹将酒杯放了下来,“怎么说?”
“四叔说:务必叫雪芹在正途上巴结功名,内务府差使,不是读书人干的。”
“听这口气,四叔真的受了委屈了。”曹雪芹又问,“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请太太管教两位姨娘,要震二爷跟你照应棠村。”
“是这么说的吗?”曹雪芹讶异地说。
“我想,福生不至于撒谎吧?”
曹雪芹摇摇头,皱着眉说:“大是不祥!”
“你是说四叔的话,像是在托孤?”
“不仅托孤,简直是遗嘱。”
“那,”秋澄忧心忡忡地,“他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吧?”
“这倒不会。”曹雪芹答说,“有人日夜看守,不容他寻短见,而且,那一来害提牢厅的人受处分,四叔心地厚道,一定会想到的。”
“对了!你说四叔心地厚道,也不应该是遭横祸的人。”
“福生还说了些什么?”
“再就是咱们要他问四叔的话。还好,四叔说他从未在日记上记过这些事。”
正谈着,曹震来了。雪芹匆匆吃完了饭,在马夫人屋子里听他谈这天曹过堂的情形。
原来这天只是由步军统领衙门,遵照头一道上谕,会同都察院、工部、内务府、顺天府彻查起火原因。其实,起火原因在第二道上谕中,已经说得很明白,“据和亲王回奏”的情形,出于曹自己向和亲王所陈述,这天过堂,不过是传曹做一番查证,曹很坦白地叙了实在情形,五个衙门,会衔复奏,这一案便可结束。不道步军统领海望所派,名叫文烈的右翼总兵,节外生枝,严词责问曹,何以在亲供中陈述的情形,与跟和亲王所说的话不同?
“四叔倒是答得很得体,说起那是据工匠所说,后来自己仔细访查,方知不是这么回事,所以面报和亲王,并未规避责任。问清楚了本就没事。不想裕三爷帮四叔的忙,说了一句话,说坏了!”
曹震口中的“裕三爷”,是指内务府的堂郎中裕明,他说了句:“起火原因查明白了就行了,亲供上的话何必再提?”
文烈向来对内务府有成见,一听裕明的话,大为不悦,自恃是正蓝旗副都统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二品大员,官位远高于裕明,顿时沉下脸来问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步军统领衙门主稿复奏,要不要把你的话叙进去?”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裕明如何承受得住?只好赔笑说好话,文烈便借题发挥,将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怪不得!”马夫人说,“四老爷自然觉得委屈了。”
“委屈一点儿不算什么!三法司会审,才是一大难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据曹震说:这天下午他带了曹霖去见来保、海望及刑部尚书汪由敦。曹霖叩头,曹震陈情,汪由敦表示,皇帝对这一案颇为重视,他跟阿克敦谈过,能够开脱,尽量拟轻。但大理寺那方面,已经有话,主张从严。都察院则刘统勋向主持平,该当何罪,便是何罪,所以光是刑部拟轻,或恐不能如愿。
“像这样的案子,本就要有力量的人才帮得上忙。”马夫人突然问道,“王府袭爵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听说了。”曹震答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去道喜。”
“我已经让芹官把礼送去了,明儿跟太福晋去道喜。四老爷这件事,只怕还是要靠亲戚,今天下午我们谈出来一条路子,有两种走法,要等你来斟酌。”
这一条路子便是托傅恒。两种走法,一种是走内线,请平郡王府太福晋去托傅恒夫人;再一种便是景三所指点的,托昌龄去向傅恒面求。
“两种走法,怕都走不通。”曹震摇摇头说,“太福晋不大肯管闲事。那位昌大爷,眼睛长在额角上,我看,不必去自讨没趣。”
“是不是?”马夫人看着秋澄说。
这是指她所说的,曹震与昌龄“根本是两路人物”那句话,如今是料中了。秋澄便即说道:“震二哥,不会让你去讨没趣,你只说,如果昌大爷肯跟傅中堂去说,傅中堂听不听?”
“会听。”
“那就即令是自讨没趣,也得去碰一碰了。”说着,她看了曹雪芹一眼。
“谁去跟他说?”曹震问道,“是雪芹?”
“是。”秋澄答说。
曹震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可以试一试。不过,”他问曹雪芹,“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气?”
“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此公自命清高,又是书呆子,你不能先说求情的话,准碰钉子。要等他来问你,你再开口。”
“这,”曹雪芹搔着头说,“怎么能让他来问我呢?”
“谈对劲了,他就会来问你。不过,他肯不肯见你,还成疑问。等我来想个办法。”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你先找一找老太爷留下来的书,或者到四叔那儿去找,最好能有宋版书,不然元版、明版也行。”
“找好了又怎么样呢?”
“还得找一样东西。”曹震看着秋澄说,“我记得老太太在日,有一回找出来好些人家给老太爷的信,叫我拿出去装裱,一共是四大册,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秋澄答说,“这是‘宝贝’,怎么会不在?”
“好!”曹震复又指点曹雪芹说,“你捧了这四大本尺牍,去找昌大爷,请他题跋。另外那部书,算是润笔,也算是见面礼。”
“是的,我明白了。”曹雪芹停了一下说,“还有件事,黄主事那儿要打点,福生跟你说了没有?”
“没有。”曹震问道,“他怎么说?”
“黄主事说,照应几天,当然是应该的,意思长了不行。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他不要,下面的人不能不开销。”
“这当然是少不了的,要多少呢?”
“我问福生,他不肯说。他说:黄主事是他的来头,他说了数目,倒像是彼此勾通了似的。”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一吊银子,大概差不多了。”说着,又有踌躇之意。
见此光景,秋澄便说:“吴主事那个折子里还有余款,让福生去提了回来,就交到你那里好了。”
“不!钱的事,归你管。为四叔的事,咱们得专门立一本账。”曹震说道,“有季姨娘在里头,账一定要有专人管,不然咱们赔钱赔精神,临了儿弄到不好,还落一场是非。”
“这——”秋澄不敢答应,看着马夫人说,“我怕担不下这么大的责任。”
“你请放心!请你管账,不是把千斤重担搁在你身上,要花钱,总还是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不过总得有个人归总,钱才不会乱花。”
“通声这话不错。”马夫人交代,“你就专门立一本账吧!”
有了这句话,秋澄才敢答应。接着,曹震告辞,曹雪芹回梦陶轩去找书。
曹寅留下来的书,大部分归了昌龄,小部分在曹那里。曹雪芹打开藏善本书的书箱,细细检点,刻本没有什么精椠,倒是有几部抄本,非常精致。正在考虑选哪一部送昌龄时,秋澄来了,后面跟着小丫头,捧着很大的一个蜀锦包袱,猜想便是那四大册尺牍。
打开一看,那四大册题名《楝亭留鸿》的名人手札,确是“宝贝”,来信的人,不是显宦,便是名士,约略翻一翻,有王士祯、宋荦、朱彝尊、孔尚任、顾贞观、查慎行、何焯等人;还有傅鼐的一封,称呼是“子清姊丈大人”,这就更有请昌龄题跋的理由了。
“我想不如先写封信给那位昌表叔,这么多名人手迹,他一定也想先睹为快。”曹雪芹说,“如果贸贸然造访,他来个挡驾,事情不就僵了吗?”
“说得是。”秋澄深深点头,“你就写信吧!我可要早点睡了。”
等秋澄一走,曹雪芹又将那四册《楝亭留鸿》展玩了好一会,静一静心,端楷作书,昌龄的别号叫“敷槎”,是他的姓氏“富察”的谐音,信上的称呼,便用“敷槎表叔大人”。写完已经深夜,搁笔归寝,第二天上午起身,方始开了信封,问明地址,派桐生将一部抄本《琬琰集》,连信一同送去。
昌龄住在北城雍和宫附近,路途不近,桐生直到中午才回来,“昌大爷看了信,把我叫进去细问,问芹二爷的情形,挺亲热的。”他说,“给回信的时候又说:今天翰林院有差使,大概申刻可以回府,请芹二爷稍微晚去一会儿,就在他那儿便饭。”
这跟曹震所说,昌龄“眼睛长在额角上”,完全不同,曹雪芹心想,母亲的话不错,他们是两路人物,气味不投。拆开信来一看,果如预料,是对《楝亭留鸿》大感兴趣,“亟欲拜观”,此外又对所赠的抄本,殷殷致谢,看来不像是个有架子的人。
于是他兴冲冲地怀着信去见马夫人,马夫人自然也很高兴,“看来是你四叔命中有‘贵人’。”她又嘱咐,“你中午就别喝酒了,一则喝得脸红红的,去见长辈,是失礼的事;再则留着量陪那位昌表叔,我听说他是海量。”
曹雪芹是坐了车去的,一下车就看到门前大槐树下停着一辆卸了辕的蓝呢后挡车,便知昌龄已经从翰林院回来了。
等桐生上前投帖,门房一见他就说:“我家老爷刚回来,已交代了,表侄少爷一来,就请到书房里坐。请进,请进。”
于是曹雪芹自己捧着锦袱,随着门房来到一座浓荫匝地的院落,朝南一座五开间的花厅,便是昌龄的书房,进门正中悬着一方白纸楠木框的匾额,大书“谦益堂”三字,署款:“皇十七子礼书。”四面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锦轴牙签,装潢很讲究。北窗一张极大的黄杨木书桌,墨砚、朱砚旁边,摆着一座红木斜面的阅书架,另外有一大沓米黄色连史纸;显然的,这就是昌龄抄书、校书之处。
书房正中是一花梨木镶螺甸的大圆桌,门房说一声:“表侄少爷请坐!我到上房去回。”随即由东北角门入内,接着走出来一名十六七岁,着蓝布长袍的丫头,手端朱漆托盘,盘中一碗茶,一具银水烟袋。
“表侄少爷请用茶。”那丫头又要装水烟,为曹雪芹辞谢了。
喝了几口茶,看看一无动静,曹雪芹便起身走到书架前面,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是明版的《长庆集》,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一方极熟的图章:“楝亭曹氏藏书”;另有一方朱文长印,细看印文是:“长白敷槎氏堇斋昌龄图书印”十二字,才知道还有个“堇斋”的别号。
“失迎,失迎。”
曹雪芹听得背后的声音,急忙将手中的书,归还原处,转过身来,只见昌龄年将五十,一张长圆脸,留着两撇八字须,神采奕奕地含笑凝视。
“表叔!”曹雪芹叫得这一声,捞起长袍下摆,打千请安。
“请起来,请起来。”昌龄亲手扶起,“你小时候的模样,我全记不得了,今年贵庚?”
“三十五。”
昌龄想了一下问:“是肖羊吧?”
“是。”曹雪芹答说,“我是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不错,我比你大十七岁。”
“原来表叔已经过了五十,实在看不出来。”
“年逾五十,一事无成……”
“老爷,”伺候书房的丫头在一旁插嘴,“倒是请客人坐啊!”
“啊,不错,不错。我倒失礼了,请坐,请坐。”
于是昌龄亲自引路,到南窗下,请曹雪芹在炕床上首座。曹雪芹连称“不敢”,坚持之下,仍旧按尊卑之礼,客人坐了下首。
“我十五岁那年,初见令尊,第二年冬天,令尊复又进京,不幸下世。听先公说:仁庙知道了以后,嗟咨不绝,连说可惜!亲口跟先公说:‘内务府的子弟,像曹某人那样干练学好,有为有守的,真是不多。’”
仁庙是指圣祖仁皇帝。曹雪芹平时听旗人提到圣祖,都称之为“康熙爷”,昌龄到底是翰林,吐属雅驯,曹雪芹不由得生了警惕,应对之际,遣词用字,切忌俗气。
“天语褒扬,足光泉壤。”曹雪芹说,“只是小子堕地即为无父之人,终天之恨,曷其有极?”
“是的,你是遗腹子。”昌龄因而提到马夫人,“令堂我亦拜见过,身子还健旺吧?”
“托福,托福。”曹雪芹被提醒了,旗人重礼,当即起身说道,“我应该请见表婶请安。”
“谢谢,谢谢。她身子亦不大好,免了吧!”
“礼当如此。”
“俗礼非为我辈而设。”昌龄急转直下地说,“《楝亭留鸿》带来了?”
“是。”曹雪芹起身,从中间圆桌上取来锦袱,解开了将四大册尺牍,置在炕几上。
“小菊!拿我的眼镜来。”
小菊便是那青衣侍儿的名字,取来一个长荷包,里面是一副金丝眼镜,昌龄戴好了,掀开册子,聚精会神地细细观玩。
“雪芹,”昌龄抬起头来,指着一封信上的名字问,“你知道这个‘用晦’是谁?”
曹雪芹探头看了一下,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老实答说:“我是第一次知有此名。”
“就是吕留良。”昌龄答说,“此人本名光轮,改名留良,字庄生,号晚村,用晦是他的别号。”
曹雪芹大骇。雍正六七年间,曾静遣徒投书岳钟琪,劝他乘时反叛,为明复仇,岳钟琪密折上闻,掀起大狱,牵涉到曾静之师吕留良,已死的吕留良从坟墓中被挖出来,锉骨扬灰,子孙遣戍,妇女入官。这样“大逆不道”的人,与曹寅竟有交往,他的书札,岂宜保留?曹雪芹觉得曹震当时在装裱时,竟未检点抽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疏忽。
不过稍微多想一想,便发觉自己是错怪曹震了。曹老太太殁于抄家归旗以前,也就是雍正五年以前,其时曾静案尚未发生,又何从预知吕留良身后,蒙此重罪?
昌龄却全然想不到此,“吕留良实在不是端人。”他问,“你知道不知道此人的生平?”
“我是从读了先帝御制的《大义觉迷录》以后,才略知其人。”曹雪芹答说,“仿佛还得前人的记载,说他是黄梨洲的弟子,好学深思,藏书甚富。”
“我说他非端人,正就是他跟他的老师,为购山阴祁氏遗书反目,有实证可据,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昌龄起身从书架上检出浙东大儒全祖望的《鲒琦亭集》,指点内中的一篇《祁氏遗书记》,叮嘱曹雪芹细看。
祁氏指浙江绍兴的祁承、祁彪佳兄弟,他家三世藏书,斋名“澹生堂”。祁家因反清复明获罪,藏书散出,好古之士,争相购求,结果为吕留良所得。据全祖望记,其时为学者尊称为“梨洲先生”的“东林孤儿”黄宗羲,正在浙江石门讲学,吕留良及他的长子葆中,都北面称弟子。当吕留良说动同县的富翁吴之振,出资三千两,合购澹生堂遗书时,黄宗羲亦以束脩所入,分购一部分。
购书的专使,受吕留良的指使,由绍兴船运澹生堂藏书回石门途中,私下匿藏了好几部精椠,而这几种书,正是黄宗羲指明要买的。
其事外泄,黄宗羲大怒,声明“破门”,将吕留良逐出门墙。吕留良亦就一反师承——黄宗羲的浙东学派,由王阳明、刘蕺山一脉相承;而阳明之学渊源于陆九渊,与朱子一派,大有异同。至此,吕留良尊朱薄陆,大攻阳明,为学者所不齿。
吕留良不但负师,而且负友,全祖望记:“然用晦所借以购书之金,又不出自己,而出之同里吴君孟举,及购至,取其精者,以其余归之孟举。于是,孟举亦与之绝交。是用晦一举而既废师弟之经,又伤朋友之好,适成其为市道之薄,亦何有于讲学也。”吴孟举就是吴之振。
看完以后,曹雪芹自然很鄙薄吕留良,灵机一动,随即说道:“其人既如此不端,他的书札厕之于王渔洋、朱竹垞诸公之列,似乎玷辱了。表叔,我看把他的这一通取消了吧?”
“说得是!”昌龄将尺牍移到曹雪芹面前。
这是他不便动手,要曹雪芹自己处置之意。那封信一共四页,曹雪芹毫不迟疑地揭了下来。顺便看一看目录,再无其他牵涉到叛逆案中的人物,方始放心。
“老爷,”小菊来请示,“饭开在哪里?”
“就开在小花厅好了。”
小花厅在谦益堂东,三楹精舍,花木扶疏,是昌龄款客之处。肴馔不多,但极精致。仍是主人上首,客人下首,对坐而饮。
“听说你很能喝。”昌龄说道,“今天可别藏量。”
“表叔海量是有名的,我自然勉力奉陪。”曹雪芹举起康熙五彩窑的大酒盅说,“先奉一觞为寿。”说着,仰脸一饮而尽。
“谢谢!”昌龄喝了半杯,“令叔亦很能喝,所惜者,每每酒后误事。”
谈到曹了。
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说法似乎不太对,昌龄是可与言肺腑的人。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来意,说等他来发问再据实陈情,是件很渺茫的事,得要主动发言才是。
这样想着,等小菊来斟满了酒以后,他只是垂着眉,既不饮,亦不语,这样的表情,自然会引起昌龄的注意。
“怎么,雪芹!”他问,“你有心事?”
“想起家叔身系囹圄,自然会觉得饮食无味。”
昌龄不便再劝酒了。沉默了一会说道:“令叔的事,我约略听说,不知其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有司者不得辞其咎。总而言之,运气太坏。”
接着,曹雪芹便细谈和亲王府火灾始末,昌龄倾听着,不时提出疑问,显得他是用心在听。
这是个好征兆,曹雪芹觉得有希望了。
讲完以后,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为举杯相邀的情况,昌龄喝了一大口酒,夹了一块风鸡,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似乎是在思量什么。
“此狱如何得解?”昌龄终于开口了,“既有严谕,似乎很难挽回。”
“是。”曹雪芹说,“家兄跟我细细想过,想来想去,只有一位贵人,力足回天。”
“谁?”
“傅中堂。”
“喔,你是说家叔?”
“是!”曹雪芹起座出席,筵前长跪,“表叔,请你救家叔。”
昌龄急忙起身,将曹雪芹扶了起来,“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一迭连声地说。
“总要请表叔念在先祖的分上,勉为其难。”曹雪芹站起来以后,复又请了个安,方始归座。
“雪芹,咱们话说在前面,”昌龄略一沉吟,忽然问说,“家叔在皇上面前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表叔,”曹雪芹答说,“你请想,我从何得知?”
“高立斋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高立斋单名恒,大学士高斌之子,高贵妃之兄,曹雪芹知其人却不知昌龄所指的是什么事,摇摇头答说:“没有。”
“高立斋当长芦盐政出了事,皇上要杀他,家叔替他求情,说请推高贵妃之恩,货其一死。你知道皇上怎么说?”
原来是这件事!曹雪芹听说过,但当然仍旧这样回答:“不知道。”
“皇上跟家叔这么说:‘贵妃的兄弟犯了法,可以推恩免死。那么,皇后兄弟呢?’家叔当然战栗无人色。”昌龄紧接着又说,“我说这话不是推辞,是要让你知道,家叔即便肯帮忙,也要看机会进言,就进言,亦未必见听。天威不测,要看令叔的造化。”
“是,是!”曹雪芹连声答应,“如果说傅中堂的力量都使不上,那是家叔命该如此了。不过,不论怎么样,家叔还是感激傅中堂跟表叔的。”
“能帮得上忙,不过一句话的事,谈不上感激。”昌龄又问,“令叔的事,想办到什么程度呢?”
这句话将曹雪芹问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事情是如此顺利,尚未思及于此。想了一下,只好答说:“自然是越轻越好。”
“不错。要想无罪,只怕是奢望,只能做到哪里算哪里。”昌龄又说,“你先去打听打听,三法司会定个罪名,然后再看,家叔要如何进言才有用。”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此行的目的,至此可说已经初步达成。昌龄不再提及此事,曹雪芹亦就不便多说,相陪饮酒谈艺,颇为投机。
就在酒阑将散之际,门上递进一封信来,昌龄拆开来看过,从容说道:“如今倒是有个机会。”接着便将信递了给曹雪芹看。
信是一张八行彩笺,上面写的是:“问亭奉召陛见,刻已到京,明日申刻在舍置杯盘话旧,乞早临为祷。”上款是“敷槎年大人”,下款只署一个“敦”字。
原来浙江巡抚方观承已奉召到京述职,这倒是一个喜讯,但“敦”是何人?曹雪芹想了一下问:“是汪尚书的信?”
“不错。”
“原来他跟表叔同年?”
“不但他,刘延清亦是。”昌龄答说,“令叔的事,明天我跟汪师茗先提一提,如果刘延清也在座,那就更好了。”
汪由敦的别号叫师茗,刘延清便是刘统勋,他们都是雍正二年同榜的翰林。曹的官司交三法司审问,如果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由于昌龄的关说,从轻发落,大理寺卿必不致坚持己见,独主从重。曹雪芹想不到有此意外机缘,觉得太高兴了。
不过,汪由敦因为维护他的老师张廷玉的缘故,目前是“革职留任”的刑部尚书,遇事格外谨慎。而且听说汪由敦入值军机,刑部是满尚书阿克敦当家,不知此人肯不肯帮忙?
心里这样在想,却不便问,将信交还后说:“家叔真是命中有贵人,求到表叔,这条路确确实实走对了。”
“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昌龄说道,“请你后天再来一趟,该如何着手,到时候再谈。”
“是!”曹雪芹又说,“求题《留鸿》,还要请表叔早早命笔。”
“这可急不得,我得留着慢慢儿看。”
“是!”曹雪芹心中一动,看样子他对《楝亭留鸿》颇有爱不忍释之意,或者可以考虑送他,作为营救曹的酬谢。
告辞回家,曹雪芹直奔上房,曹震夫妇正陪着马夫人在闲谈,曹震本来早就要走了,就为的是听说曹雪芹到昌龄那里去了,特意留下来等消息。
“怎么?”锦儿笑道,“春风满面,一定谈得很顺利。”
“不止顺利,简直是意外。”曹雪芹一面脱马褂,一面答说,“我自己都想不有此结果。”
“坐下来,慢慢儿谈。”杏香捧了茶过来,为他卸去马褂,轻声问道,“吃饱了没有?”
“饱了。”曹雪芹说,“真是一连串想不到的事,方问亭也到京了。”
“这好!”曹震问说,“他是什么时候到京的?”
“你别打岔!”锦儿拦住他的话说,“先听雪芹谈昌表叔的情形。”
于是曹雪芹细谈了相晤的经过。自马夫人以次,无不大感欣慰,反倒是曹雪芹自己,还有忧虑。
忧虑的便是刑部是由阿克敦当家,不知其人的意向如何?“这不用担心。”曹震答说,“此公和平得很。”
接着,曹震讲了一个阿克敦父子的故事。阿克敦的独子名叫阿桂,字广庭,乾隆三年举人,最初以萌生授职为大理寺寺丞,迁升户部员外时,被选充为军机章京,熟谙韬略,才干杰出,用兵金川时,为兵部尚书班第奏调到前方,参赞军事。
及至讷亲、张广泗以师劳无功而获罪。岳钟琪参劾阿桂与广泗相结,蒙蔽讷亲,因而被逮下狱,皇帝因为阿克敦年老而治事勤勉,又无次子,而阿桂之罪与贻误军务不同,特旨宽宥,而且简放为江西按察使。
按察使掌理一省刑名,阿克敦问他的儿子:“朝廷用你为刑部,你如何执法?”
阿桂答说:“执法必当其罪,毋枉毋纵,罪一分用一分法,罪十分用十分法。”
阿克敦大怒,他的家教极严,要传家法板责罚独子。阿桂惶恐万分,跪下来求教训,阿克敦说:“如你所言,天下没有完人了!罪十分用五六分法,已不能堪,岂可以用十分法,而且一分罪还算个罪吗?你连‘微罪不举’这句话都不懂,去掌理一省的刑名,江西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吃你的苦头!”
这个故事为大家带来了更多的宽慰,从曹出事以来,这时是最轻松的一刻。曹震因为第二天下午,经由福生的安排,要跟提牢厅的黄主事见面,同时还有内务府的一件紧急公文需要处理,急着要回家,但锦儿却不想回去,留了下来,仍旧在马夫人屋子里聊天。
“娘,”曹雪芹问,“老太爷的那四本尺牍,昌表叔似乎想留下来。如果他真的舍不得还,怎么办?”
“那要看你!”马夫人说,“先人留下来的东西,看子孙能不能爱惜。”
“我怎么能不爱惜?不过现在是有求于人,恐怕不能不割爱。”
“莫非他跟你开口了。”
“口虽未开,神色之间看得出来。”曹雪芹又说,“我在想,与其让他久假不归,不如干脆奉送;事后送,又不如事前送。”
“你的意思是,现在送了,好让他替你四叔多费点气力。”
“是。”曹雪芹说,“不过要先跟娘说过,答应了我才能办。”
马夫人不作声,只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掏耳朵。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常有这样动作,秋澄便对曹雪芹说:“这件事慢慢儿再谈。快睡了,你别让太太操心。”
“没有什么!”马夫人看着爱子说,“我是在想,你四叔带话出来,让你在正途上巴结一个出身。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从前承袭织造,现在也仍旧是靠你爷爷的老交情,混得很像样子,不想出了这么一个乱子,他心里觉得对不起爷爷。棠官的前程是看得见的,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还不光是为了曹家能够重振家声,也有替他补过的意思在内。这一层,你要明白!”
曹雪芹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听母亲一说,才知道曹的话,不是长辈期望子弟的泛泛之词,而是别有付托。意会到此,肩头沉重,心头警惕,只是深深点头,表示接受教诲。
“如说正途,当然要两榜出身,能像你昌表叔那样点了翰林,老太太如果还在,就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子了。”
搬动曹老太太来激励,曹雪芹不由得发了狠,“娘!”他说,“我一定巴结上一名翰林。”
“话别说得太满,按部就班来。”马夫人又说,“科场中‘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话虽如此,若是个不通的翰林,我也不稀罕。”
“我自己还不稀罕呢!”曹雪芹接口说道,“说到头来,还是要多读书。”
“不光是读书,还要练字。”锦儿提醒他说,“大卷子写得不出色,也别指望能点翰林。”
曹雪芹咧开嘴笑着说:“锦儿姐真是越来越能干了!连点翰林要大卷子写得好都懂。”
锦儿脸一红,“你别笑我!还不是你自己常说,不提着考篮上科场便罢,要提,一定得上保和殿,那时候能不能点翰林,就得看大卷子了。我们才知道你把大卷子写好,是件大事。”她委委屈屈地,眼圈都红了,“雪芹,你知道不知道,连你震二哥在里头,都有这么一个看法,眼前是输了,能不能翻本出赢钱,全看你争不争气。你说我们能不关心你吗?”
如此神情,如此言语,真是震撼了曹雪芹!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和亲王府被灾的那夜之后,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举家希望之所寄。老母“按部就班”的说法,只是爱之以姑息,故作宽词。锦儿的话,才真是鞭策。
转念到此,曹雪芹觉得必须对自己做一个估量,若是驽马,鞭策无用;倘能骏奔,而鞭策犹不能奋起,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他不承认自己是下驷之材,那便只有接受鞭策了。
当他这样心潮起伏之时,秋澄已在慰抚锦儿,不过声音极低,“你别着急!”她说,“咱们软哄硬逼,慢慢儿来!雪芹光有发奋的心,如果杂务太多,静不下心来,到临了还是一场空。咱们等明儿闲了,好好儿筹划出一个能让他有心发奋,而又乐于发奋的办法出来,那时候不必咱们拿鸭子上架,他自然会乖乖儿地用功。”
“何必等到明天?”锦儿立即答说,“回头就可以好好儿商量。”
“对了!”秋澄趁机说道,“太太要睡了。咱们上梦陶轩谈去。”
于是除了杏香留下来,照料马夫人归寝以外,其余的人都转移到梦陶轩的书房,继续未了的话题。只是秋澄与锦儿谈话的态度不同,锦儿比较质直,有什么说什么,每从正面着眼,秋澄却以深知曹雪芹的性情,请将不如激将,而激将又不如旁敲侧击,让曹雪芹自己去领悟个中道理,提出该如何用功的办法为妙。
因此,当锦儿提出一天什么时候写大卷子,什么时候读书作文时,秋澄不等曹雪芹回答,便插嘴说道:“你不是要起文社,何不就邀人起了起来。”
“我要起的文社,是作诗作古文,可不是作八股文。”
“有没有学作八股文的文社呢?”
“也有。”
“既然也有作八股文的文社,你当然也可以照样起一个。”锦儿又说,“而且乡会试,不也要作诗吗?”
“那是试帖诗。”
“试帖诗就不是诗?”
“怎么不是诗?”曹雪芹不以锦儿那种咄咄逼人的试帖诗为忤,管自己说道,“试帖诗也有作得风流蕴藉,很出色的。”
“喔,”秋澄抢着说道,“你得念一两首我听听。”
“像如今已在江宁小仓山隐居的袁简斋,乾隆二年殿试,试帖诗的题目出在杜诗,‘赋得因风想玉珂,得珂字。’他有一联是:“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刻画想字,入木三分。读卷大臣都说,诗是很好,可惜涉于不庄……”
“什么?”锦儿没有听清楚,打断他的话问。
“这两句诗写到深宫去了,自然是有欠庄重。”
“那,”锦儿又问,“姓袁的给刷下来了?”
“没有。”曹雪芹答说,“其中有个读卷大臣就是现任两江总督尹继善,他说‘只要诗好就行,皇上如果责备下来,我一个人担当。’都亏得他,袁简斋才点了翰林。”
“这倒是科举佳话。”秋澄笑道,“但愿你将来也能遇着这样的读卷大臣。”
“说得太远了。”曹雪芹根本不以为自己会有参加殿试的一天。
“那也不见得。”锦儿不以为然,“今年己巳,明年庚午乡试,你在北闱中了,接下来辛未春闱联捷。后年这时候,就是簇新的一名翰林。”
“锦儿姐,”曹雪芹笑道,“你好像在说梦话。”
“你说我说梦话,我还梦想你中状元呢!”
“好了!”秋澄用排解的语气说,“你们俩,一个别期望太高,一个也别妄自菲薄。雪芹,你起文社的事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我倒知道有一个文社,一个月六社,逢三、逢八,专作八股,我入那个社就是。”
“好!”秋澄问说,“社期是轮流做东?”
“不错。”
“有多少人?”
“约摸二十来个。”
“就算二十四个好了,”秋澄计算着说,“一月六社,四六二十四,四个月才轮到一回,备三四桌饭,也不算费事。我跟杏香来办。”
锦儿接着她的话说:“只怕要我跟杏香来办。”
她的话刚完,只听杏香在外接口发问:“什么事要锦儿奶奶跟我来办?”
于是锦儿将曹雪芹入文社的事,说了一遍,杏香也觉得她的话费解,“何以秋姑不能跟我来办?”她问,“得劳动你呢?”
“你也糊涂!”锦儿答说,“那时候人家是姑奶奶了。莫非娘家兄弟的这种小事,还要她来操心?”
“啊,啊!”杏香拍一拍自己的额角,“我真的糊涂了。”
“你才不糊涂!”秋澄白了她一眼,“明知故问,拿我开胃。”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好了,好了!”曹雪芹拦住杏香,“闲话少说,入社的规矩,先要邀一社。等四叔的事了以后,我就发帖子请客。”
“四叔的事,只怕一时不能了。”锦儿说道,“他吃罣误官司,碍不着你用功,赶明儿个,你就预备起来。”
“你也是得着风,就是雨。”秋澄说道,“总要等四叔的事,稍微定一定。不然,人家不知道是起文社用功,只说叔叔有牢狱之灾,胞侄在家大请客,这话传开去不好听。”
听这番理由,锦儿不能不心服,“心思是你细。”她说,“不过也别隔得太久。”
“我想不会太久。”秋澄将话题转到曹身上,“四叔这趟也不算罣误官司,不过命中真像有贵人似的,昌表叔之外,又来了方老爷,这也是个有力量而肯帮忙的人。”
“方老爷”指方观承,他这趟来述职,自然是来谈后年皇帝南巡的事。这一来又引起了曹雪芹许多的感慨与怅惘。他虽生在江南,但十三岁便北上归旗,等他能够领略杏花春雨江南的旖旎风光时,却只有形诸梦寐,每每念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两句唐诗,便有不胜低徊之感,因此,对于曹与曹震由南巡而来的两个差使,勘察行宫与到扬州筹备娱乐太后的戏剧节目,抱着极大的兴趣,如今看来,曹的江南之行,固然可以断定已成为泡影,曹震的差使,亦未见得能够派到。转念到此,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锦儿诧异地问。
“江南烟水,徒劳梦想。”曹雪芹说,“我本来打算着,今年喜事重重,也是乐事重重,不想四叔出了这么一个纰漏,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怎么叫一切都无从谈起?”锦儿是责备的语气,“你也太经不起打击了。”
“不是经不起打击,是沉不住气。”秋澄说得比较缓和,“祸福相倚,你不必老往坏处去想。譬如说因为四叔的事,激出你发奋的决心来,不就是因祸得福?”
“秋澄这话,倒让我想到一句成语:自求多福。江南这么样让你梦里都在想,你何不就跟自己发个狠,非到江南去一趟不可,少则半年,多则三载。”
由于锦儿把逗留江南的日子,都明明白白地指出来了,这就显得必有所指,不是指寻常游览而言,因而曹雪芹大感兴趣,追问着说:“锦儿姐,你说我该如何跟自己发狠,为什么少则半年,多则三载?”
“那还不容易明白,你如果派了江南乡试的主考,来去不是半年工夫?倘或放了学政,一任就是三年。”锦儿又说,“那时候,我也要陪着太太到镇江金山寺、西湖三天竺去烧一回香。”
然则如何跟自己发狠,不言可知,要在科场中巴结。两榜出身,派任京官,有应考差的资格,放江南学政,则不但必须是翰林,而且起码要当到“大九卿”,才会列入名单,奏请钦派。曹雪芹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
“有志者,事竟成。”秋澄转脸向锦儿说道,“人贵立志,难也就难在这里,让雪芹自己慢慢儿琢磨。咱们睡去,明儿也得去看太福晋呢!”
于是唤丫头点灯,曹雪芹与杏香将她们姑嫂俩送到垂花门,锦儿回身问道:“你明天去不去王府?”
“我去过了,明儿不必再去。”曹雪芹叮嘱,“小王袭爵,是不是开贺,哪一天?务必打听清楚。”
“你不去也好。”锦儿说道,“我的意思,也觉得你最好看家,免得临时有事,接不上头。”
客去闭门,曹雪芹却不回卧室,在书房里思前想后,越想越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帘栊微响,杏香推门进来,她已经卸了妆,松松地梳一根辫子,身上是一件月白软缎的小夹袄,穿一条玄色䌷纱的散脚裤,体态丰腴,别有一股撩人的风情。
这不免逗起曹雪芹的绮怀,他所坐的那张椅子很宽大,便将身子缩在一边,要杏香挤着他一起坐下,将右手从她胁下圈了过去,揽住她的温软的腰,立即便闻到她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不由得猛嗅了一阵。
“去年干爹给了我几块洋胰子,各种香味都有,一直舍不得用。今天晚上很热,我抹了一个身,拆封用了一块。”杏香问道,“香味怎么样?”
“太浓了一点儿。”曹雪芹答说,“要似有若无,难以捉摸才好。”
“既然如此,你干吗一个劲儿地闻?违心之论!”杏香又加了一句,“你近来这种论调越来越多了。”
这话大出意料,曹雪芹不能服气,“不错,刚才的话,多少是唱高调。可是,”他很认真地,“你倒指出来,还有什么违心之论?”
“譬如,”杏香停了一下,“你从昌大爷那儿回来,神气之间很羡慕他当翰林,可是你跟秋姑她们谈的时候,仿佛根本瞧不起翰林似的。”
“并没有啊!”曹雪芹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心境,“也许,我是自觉并没有把握,所以语气之间流露出不在乎的神情,免得她们期望太深。”
“这样说,还是言不由衷。好了,”杏香自己收科,“咱们别抬杠了!说点正经的。”
“你说!”
杏香敛眉不语,然后站起身来,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饮着。
“怎么?”曹雪芹拉着她仍旧并坐着,温柔地问,“你有心事?”
“我是在担心,四老爷的官司,会耽误秋姑的喜事。”
“那是两码事。”曹雪芹说,“四老爷走了一步霉运,莫非大家都跟着他倒霉?”
“可不是!”杏香毫不迟疑地接口,“太太不常说,六亲同运?”
“照你这么说,四老爷倒霉,我也就等着走霉运好,什么乡试、会试,全不用理会了。”
杏香语塞,也有些恼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说不过你。”说完,便要站起身来。
“别这样!”曹雪芹一把拉住她笑道,“你说不过我,也不必生气,算我错了就是了。”
“自然是你错了!像秋姑的喜事,因为四老爷的官司,起码不会像想象之中那么热闹,这不就是六亲同运,一荣皆荣,一枯皆枯吗?”
曹雪芹默然不语,只是探手伸入杏香的夹袄中,懒散却又贪婪地享受她的肉体的温馨。
“我有点替你担心。”杏香说道,“你是闲云野鹤的性情,以后天天练字,一个月做六篇文章,只怕你受不惯拘束,老脾气发作,大家都会笑你。”
“不会!”曹雪芹矍然而起,右手握拳,重重地在左掌中一击,“你不是说‘一荣皆荣’?我拼着吃一两年苦,挣一副诰封给你。”
“谢谢!”杏香答说,“我没有那个福气。”
“怎么?”曹雪芹诧异了,“你不相信我会成进士?”
“我怎么不相信?我也跟锦儿奶奶、秋姑一样,相信你会点翰林。不过,这副诰封轮不到我。”
曹雪芹明白了,诰封无赠侧室之例,“你放心!”他说,“我早就想到了,你也该照锦儿姐的例子,太太明年六十整寿,到那天来办你这件事。”
杏香自然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话又触及她的一件心事,“上个月锦儿奶奶、秋姑还在谈太太明年的生日。”她说,“不但是整寿该大大地热闹一番,而且抚孤守节,你多少岁,就是守了多少年的节,想请四老爷出面,请朝廷旌表,如今四老爷出了事,你看该怎么办?”
一听“你多少岁,就是守了多少年的节”这句话,曹雪芹顿觉心头如灌了一盏热醋,连鼻子都酸了,三十余年含辛茹苦,如果连请朝廷旌表这件事都不能如愿,那就太愧对慈母了。
转念到此,如芒刺在背,坐了下来,定定神想了一下:“你把《会典》拿来,只要礼部那几卷。”
《大清会典》属于礼部这一部分,有十余卷之多,曹雪芹翻到“凡孝义忠义者,察实以题而旌焉”这一条以下的注释,细细看去,找到了节妇旌表的规定:“守节之妇,不论妻妾,自三十岁以前守节,至五十岁,或年未五十身故,其守节已及六年,果系孝义兼全,阨穷堪悯者,俱准旌表。其循分守节合年例者,给予‘清标彤管’四字匾额,于节孝祠另建一碑,镌刻姓氏,不设位,不给坊银。”
看到此处,曹雪芹失声喊道:“糟糕!”
“怎么?”杏香问道,“太太不合例?”
曹雪芹没有作声,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方始舒口气说:“还好,还好!”
“怎么回事?”杏香有些不耐烦了,“你一个人在鼓捣什么?”
“你看,”曹雪芹指着《会典》说,“建牌坊旌表,除了守节要够年限以外,还要合乎‘孝义兼全,阨穷堪悯’。八个字其实只是四个字,孝义阨穷,太太只占了两个字。”
杏香想了想说:“守节是义,奉养翁姑是孝,那时有老太太在,孝义二字,自然当之无愧。阨穷就似乎谈不上了。”
“一点不错。”
“那么,莫非太太的苦就白吃了?”
“也不然。照规矩给一块‘清标彤管’的匾,百年以后在节孝祠的石碑上,刻上姓氏,不设位,不给坊银。这未免太薄了,而且生前不能举动。不过,”曹雪芹提高了声音说:“下面还有一句话:‘妇人因子受封,准予旌表;因夫受封守节者,不旌表。’”
“这就是抚孤之报。”杏香说道,“如今就看你怎么样报答太太了。”
“没有法子!只要勉力以赴。”
杏香看得出来,曹雪芹到此时才真正下了决心,要在正途上求个出身,使得马夫人能因受封而建立一座孝义牌坊,抚孤守节之报,不仅仅止于身后的“清标彤管”。
这自然是令人欣慰兴奋之事,但也不无感慨,“你要早知道会典上是这么写的,只怕早就发奋了!”她说,“枉费了大好光阴。”
“如今也还不晚。”曹雪芹说,“从明天起就得立起一份功课表来。”
04
这天的马夫人很高兴,因为杏香将昨夜曹雪芹立志显亲扬名的由来,细细告诉了秋澄,而秋澄又实时讲了给她听的缘故。
高兴的是爱子的孝心,却不是因为他立志“上进”。马夫人一直畏惧宦海风波,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做官,她从无一句责备的话,尤其是这回曹的入狱,更为她内心带来极大的矛盾。
“两榜出身,做官有三条路子:一是点翰林,二是到部里当司官,三是当知县。”马夫人指着曹雪芹说,“你们看他是当县官的材料吗?”
锦儿与秋澄都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请两位好的幕友就是。”曹雪芹说,“不过,我自己决不会去当风尘俗吏。”
“那也由不得你。”锦儿说道,“朝廷所派,你也不能不去啊!”
“这有两个办法。”曹雪芹说,“一个是辞官,不等吏部掣签分省就告‘终养’。过去有没有这个例子,我不知道;可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我是独子,又是遗腹子,娘又过了六十岁,我想不会不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赶考?在家里侍奉娘亲好了。”
“这不同的。有了功名,荣宗耀祖,好替娘请诰封啊!”
“慢一点!”秋澄插进来说,“你如果不做官,就没有品级,怎么替太太请诰封。”
曹雪芹觉得这话有理,想了一下说:“这也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先干两三个月再辞官……”
“你别开玩笑了!”秋澄打断他的话说,“你当做官是掷‘升官图’,随你高兴,爱干不干。而况县官是父母官,更不能儿戏。如果我是皇上,我会说:你也别辞官了,干脆我革了你的职,岂不省事?”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就只有用另一个办法,当京官。”
“派了你当县官,你怎么能当京官?”锦儿问说,“这也可以自己呈请的吗?”
“可以。不过先得花一笔钱,譬如说,先捐个内阁中书,等殿试以后,如果是‘榜下即用’的县官,请吏部转奏,归本班改叙,就可以不必出京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见得。”马夫人摇摇头,“你们对内务府的情形都不懂。”她看着锦儿说:“你回去问问通声就知道了,芹官如果做了京官,自有人出来替他活动,不是派工部,就是派户部,反正是跟内务府有关联的缺,到时候就来勾引你通同作弊,倘或磨不过情面,勾结上了,那就不知道哪一天跟四老爷一样。”
“这一层,娘请放心,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连这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那一来你就会得罪人,说不定就有人暗算你,结果比勾结在一起更坏。”
“照这么说,除非点翰林。”锦儿皱着眉说,“否则什么官都不能做。”
“点了翰林还不能应‘考差’。”曹雪芹说,“不然放了主考也会出事。”
“那怎么会?只要你自己不卖关节,怕什么?”
“怕跟去的人会捣鬼,这是常有的事。”曹雪芹问,“你知道不知道,唐伯虎是江南的解元,怎么会怀才不遇,闲废终身?”
“莫非他这个解元是关节上来的?”
“不是。他们受了会试主考程敏政的累,程敏政又是受了他跟入闱中的听差的累。”接着,曹雪芹讲了唐伯虎与程敏政的故事。
唐伯虎是前明孝宗弘治十一年,江南乡试的解元,第二年春天偕江阴富人徐经入京会试。这一科的大主考,一个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一个是自幼有神童之称,十岁时便由英宗特旨,准入翰林院读书,此时官拜翰林院掌院兼礼部右侍郎、专典内阁诰册的程敏政。
闱中的策问,题目是程敏政所出,有一道策问的出处,极其冷僻,出闱以后,彼此相询,发觉通场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唐伯虎,另一个便是徐经。唐伯虎有“江南第一才子”之名,知道出处,不足为奇;徐经虽富有贝之财,却少无贝之才,这件事就很可疑了。
于是有个给事中华昶,受了程敏政的政敌指使,上奏参劾程敏政,说他出卖关节。孝宗的处置很明快,直接降旨入闱,所有的试卷由李东阳一个人看,程敏政不得阅卷。
在此之前,程敏政已经看了一部分卷子,唐伯虎与徐经二人,本来都已取中,但经李东阳复阅后,都遭黜落。这是李东阳深信程敏政必不致出卖试题或关节,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一种手法。
可是,复奏虽为程敏政开脱,而流言未息,言官纷纷上奏,主张严办。程敏政早年曾充经筵讲官,孝宗对他只称“先生”而不名,是不折不扣的帝师,但孝宗并不以私废公,仍旧尊重清议,将程敏政、唐寅、徐经一起下狱。
审问的结果,非常奇特,华昶以言事不实,降调为南太仆寺主簿。既然如此,程敏政应该无事才是,却又不然,程、唐、徐三人都受到了行政处分,徐经曾经拜程敏政的师,献上贽敬;唐伯虎则曾乞程敏政为他的文集作序,两人俱黜而为吏;程敏政则勒令致仕。
其实,这是从宽处置。程敏政的仆人,受了徐经的利诱,偷偷出卖了试题,程敏政并不知道,出狱以后,愤懑致疾,是致命的痈,俗名“发背”,未几下世。至于唐伯虎不但从此不能应考,而且“黜而为吏”,就是俗称的“书办”,连县官都得伺候,每逢“卯期”,半夜里就得起床“应卯”叩头。堂堂解元,岂屑为此?唐伯虎不肯就此职务,闲废终身。
等曹雪芹讲完这个故事,秋澄立即说道:“我看唐伯虎脱不了通同作弊的嫌疑。”
“喔?”曹雪芹问道,“何以见得?”
“你想,徐经买到了试题,还得去找出处,他们既然是一起进京的,徐经当然就会去找唐伯虎。那一来,唐伯虎不也就知道了吗?”
“言之有理。”锦儿接口说道,“我也在奇怪,何以那么多举子入闱,就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个题目的来历,不太巧了一点儿了吗?”
“由此可见,唐伯虎亦是咎由自取。”秋澄做了一个结论,“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凡事只要自己留心,就能远祸。像程敏政,只要事先能挑谨慎可靠的听差,带在身边,徐经的钱再多,也用不上。”
“这倒是实话。”马夫人也同意这个看法,接着又对曹雪芹说,“反正现在为了你爷爷这一支能够兴旺起来,就指望你跟棠官了,你只管在正途上巴结,‘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到哪个地步说哪种话,如今也谈不尽那么多。倘或命中注定,不能在科场得意,我也不会怪你。”
“娘这么说,我就轻松了……”
“可是,”锦儿截断他的话,“你也不能老毛病发作,就此又懒得用功,尽干些不急之务。”
“不会。”曹雪芹说,“今天我一个人在家,已经把功课表立好了,明儿就开始。”
“文社的事呢?”
“我想另起一个。要讲切磋之益,贵精不贵多,有八九个人,刚够一桌最好。”
“对!”秋澄说道,“这样做东就省事,轮流的回数多一点儿倒不要紧。”
马夫人还不知道这回事,秋澄便将曹雪芹的想法说与她听,马夫人当然也很赞成,“不过,”她问,“你们作了文章,找谁替你们去改呢?”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还没有想到这上头呢?”他说,“或者就请昌表叔。”
“他肯答应最好,只怕他未必有这个工夫跟兴致。”马夫人又说,“总要请到热心的人,才有益处。”
看大家都兴兴头头地为曹雪芹的前途在打算,马夫人亦很受鼓舞,她所担心的宦海风波,毕竟还是遥远的事,而眼前的兴旺气象,已多少可以冲淡由曹入狱而为她心头带来的一抹阴影。
因此,她又想起了正阳门西的关帝庙,前几天本来要为曹入狱去求一支签,问问休咎,还为此茹素斋戒,以后因为临时有事,未能成行,此刻觉得非去不可,因为那座以灵异著称的关帝庙,卜科场利钝,更是如响斯应,每逢大比之年,举子趋之若鹜。马夫人此去要求两支签,一支为曹,一支为曹雪芹。
“明天咱们吃一天斋。”她对杏香说,“后天上前门关帝庙烧香。”
“是。”杏香答应着,“我会预备。”
“你呢?”秋澄问锦儿,“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那你明天也就不用回去了,在这儿吃斋。”
锦儿点点头,换了个话题:“明年太太六十大庆,得好好儿热闹热闹。”
“不,不!”马夫人连连摇手,“如今什么时候,哪里谈得到此?”
锦儿说这话,是因为秋澄跟她谈过,打算着在马夫人做整生日那天,附带来办为杏香扶正的事。但细想一想,曹之狱未解,确非谈这件事的适当时机,因而也就不往下说了。
第三天一早,曹雪芹策马先行,到关帝庙迎候。马夫人带着锦儿、秋澄、杏香,先到正阳门东的观音大士庙烧了香,才转到西首的关帝庙来,已是近午时分了。
一到先上香行礼,然后马夫人再次行礼求签,默祷之后,摇着签筒,冒出一支签来,曹雪芹从地上拾了起来,看一看说:“第三十八签。”接着转身要走。
“慢一点。”秋澄轻声说道,“太太还要求一支。”
曹雪芹明白了,静静等着,马夫人求的第二支签是五十一签。
拿着签到大殿右侧去找庙祝,付了一两银子的香金,换来两张签条,第三十八签是一首七律,第五十一签只得八个字。等曹雪芹走了回来,锦儿问道:“怎么说?”
“我不知道娘问的是什么?只有到家再说了。”
一到家,仍旧聚在马夫人屋子里,曹雪芹将签条交了给秋澄,先看三十八签那首七律是:“六曲围屏九尺溪,尺书五夜寄辽西。银河七夕秋填鹊,玉枕三更冷听鸡。道路十千肠欲断,年华二八发初齐。情波万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这首诗,可真有点莫测高深了。”秋澄问道,“太太头一支签问的是什么?”
“头一支问四老爷的官司,第二支问芹官的科名。签上怎么说?”
秋澄不答,将签条交回曹雪芹,再看五十一签:“得斧伐桂,遇马成龙。”她凝神细想了一会,笑逐颜开地向马夫人说道,“恭喜太太!雪芹明年一定中举。”
“喔,”马夫人尚未开口,锦儿先就急步走过来,一面从秋澄手里取来签条,一面问说,“你解给我们听。”
“伐桂就是折桂。‘蟾宫折桂’,向来当作秋闱得意来形容。这且不言,灵的是年份都指出来了。”
“嗯,嗯!”锦儿连连点头,“遇马成龙,马是午,明年不是庚午吗?”
“庚字也指出来了。”秋澄为她补充,“斧是金,西方庚辛金,不紧扣着一个庚字吗?”
“啊,啊!”杏香也兴奋了。
“那么,”马夫人问,“哪年成进士呢?”
秋澄心里在想,若照马是午的解法来看,中进士可能是“成龙”的龙年,也就是辰年,会试的年份是辰戌丑未,去年乾隆十三年,戊辰会试,下一个辰年应该是十二年以后的乾隆二十五年。不过这样一解,马夫人可能会失望,因而故意这样答说:“既然遇马成龙,自然一路就上去了。”
“看样子倒是有点道理。”马夫人又问,“四老爷呢?他的官司要紧不要紧?”
秋澄不答,略停一下又说:“签在雪芹手里。”
这意思是要让曹雪芹来解答,但他跟秋澄一样,既感莫测高深,又有难言之苦,不过,他听说过这首签诗,不妨先搪塞一下。
“这首诗是考人的。押的是险韵。”
“啊!”秋澄是恍然大悟神情,“怪不得我刚才念着,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原来是‘溪、西、鸡、齐、啼’五个险韵。”
“险韵就是难押的韵。”曹雪芹为他母亲解释,接着转脸又说,“锦儿姊,我念一念这首七律,你可听清楚了,看看其中有什么机关?”
他念得很慢,锦儿听得也很仔细,听完,脱口说道:“怎么,尽是些数目字?”
“对了!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数目字,另外还有两个字,跟数目也有关系,你知道不知道?”
锦儿摇摇头,转问秋澄:“你知道不知道?”
秋澄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尺’跟‘丈’。”
“不错。”曹雪芹说,“诗题是‘闺怨’,是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首唐诗化出来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马夫人又问了:“这跟四老爷的官司,又有什么相干?”
其时不但曹雪芹与秋澄的看法相同,连锦儿与杏香亦已听出兆头,所以脸色都很尴尬。
“怎么回事?”马夫人说,“就是不祥,也总有个说法。”她指名发问,“秋澄,你说。”
“大概——”秋澄很吃力地说,“大概要发遣。”
“你是说,”马夫人睁大了眼,“要充军?”
秋澄不答,只看着曹雪芹,要求印证,曹雪芹便说:“大概是。”
“到哪里?”
“还好,不远,辽西。”
马夫人想了一下又问:“还有些什么?”
“大概一过了七夕,就要上路了。”曹雪芹又说,“我们是姑妄言之,娘就姑妄听之好了,不必认真。”
话虽如此,马夫人仍是忧形于色,秋澄与曹雪芹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悔意,不该将这首“闺怨”,解作曹远戍之兆。
“今天你不是要到你昌表叔那里去吗?”马夫人说,“吃了饭就去吧!”
05
曹雪芹回家已快二更天了,但仍旧先到马夫人那里,脸上红红的,酒似乎喝得不少。
“昌表叔一定要留我小酌,没法子,只好陪他。”曹雪芹说,“四叔的事,谈得不多,他说他替四叔说了好些好话,刘总宪、汪尚书都答应帮忙。”
“嗯。”马夫人表示满意,但又问说,“方问亭呢?”
“他刚到京,对四叔的事还不大清楚,昌表叔也不便跟他深谈。”曹雪芹停了一下说,“他的住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几天正忙着,等他稍微闲一闲,我跟震二哥一起去看他,当面深谈。”
“好!”马夫人跟秋澄商议,“既然是世交,自然要替他接风,不过,他如今是红督抚,应酬极忙,请他亦未必请得到,我看不如送菜。”
“是!”秋澄想了一下说,“做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也差不多了。”
“对!明天就送。”马夫人问,“他住在哪儿?”
“住在东城帅府胡同贤良寺。”
“贤良寺?那是个什么地方?”
曹雪芹告诉母亲,贤良寺本来是怡贤亲王的府第,遗命舍宅为寺。由于跟东华门很近,地方又宽敞雅致,所以近年督抚进京述职,多喜借住此地。
“既然是寺,只怕荤腥不入,你得打听清楚。”
“不相干,另外有门进出。”曹雪芹起身说道,“娘歇着吧!”说着,向秋澄使了个眼色。
回到梦陶轩还未坐定,秋澄便来了,进门便问:“你有话跟我说?”
“是啊!你先坐了。等我换了衣服再谈。”
秋澄料想是有关系的话,便即说道:“那么,我在你书房里等你。”
于是秋澄命丫头掌灯,开了书房门坐等,曹雪芹随后也就到了,进门轻轻将房门关上,脸色也不同了。
“怎么?”秋澄的心一沉,“消息不妙?”
“不但不妙,是大告不妙。”曹雪芹低声说道,“我不敢在娘面前说,一说,准会睡不着觉。”
“怎么呢?你快说。”
“昌表叔告诉我,步军统领衙门奉到密旨,在查两件事,一件是四叔经手的工程,有没有弊端;一件是四叔有没有借故招摇的情事。”
“什么叫借故招摇?”
“是指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那件事。”
“那不会。”秋澄说道,“四叔在自己人面前都不谈这件事,怎么会到外面去招摇?”
“对!我想也不会。不过,”曹雪芹压低了声音,“头一件事,据说已经有了结果,而且有证据。”
“什么证据?”
“不知道。”
秋澄愣了一会,自语似的说:“那可是麻烦!莫非‘尺书五夜寄辽西’,竟要应验了?”
“还有件可虑的事,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震二哥。”
一听这话,秋澄的脸色都变了。“那可不得了!”她说,“若说四叔,总还谨慎。咱们那位震二爷,落在外面的把柄,一定不少,而况他还是办陵工!那一发作了,脑袋都会搬家。”
“你别着急!”曹雪芹急忙安慰她说,“也许正因为案子太大,反倒容易压下去。”
“你这话,不大说得通吧?”
“不!你要明白,陵工是特简大员办理的,案子一闹开来,会兴大狱。”
曹雪芹又说:“这就是所谓‘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不过,震二哥也不能掉以轻心。这话,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他。”
“当然要告诉他。”
“锦儿姊呢?”
“不必!”秋澄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就你我、震二爷知道就行了。”
正在谈着,听得杏香的声音,两人以眼色相戒,住口不语。等杏香推门进来,秋澄想起要送方观承的一品锅与点心,正好跟她计议。
“你们商量吧!”曹雪芹起身说道,“我累了一整天,可要去睡了。”
等秋澄跟杏香谈完了送菜的事,亦待离去时,杏香留她再谈一会,“太太跟我说了好些话。”她说,“为四老爷求的那支签,实在不好!太太很在意,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倒也罢了,偏偏为芹二爷求的那一支,活灵活现,没有一个字说不通,那就无怪乎太太发愁了。”
“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如果四老爷真的发遣出关,季姨娘一定寻死觅活,闹得家宅不安。”
秋澄默然,好半晌叹口气说:“反正大家都不会有安静日子过就是了。”
“太太还提到秋姑你的事。”杏香说道,“太太要我明儿去看我干爹,问问他的意思。”
“喔。”秋澄对此当然关切,但却不知道如何谈下去。
“太太说:本来打算请四老爷主婚,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事,如今看样子,官司一时不会了。而且到那时候,说不定为四老爷的事闹得兵荒马乱,更把喜事耽误下来了,倒不如请我干爹,趁早‘送日子’。太太又说:这么办,未免委屈,想来你也能体谅的。”
看到她那等着回答的眼神,秋澄明白了,马夫人的打算是,在近期内草草成姻,了却一桩心事,但不便亲自跟她说,所以要杏香来传话,探探她的口风,如果自己有异议,还有斟酌的余地。
这是终身大事,秋澄颇自矜重,因而也确有委屈之感,但想到曹震亦可能出事,到时候会连主婚的人都没有,那就更不成样子了。
转念到此,不再多想,“本来是太太抬举我!”她说,“一切请太太做主。”
“是。我这么去回太太。”杏香又说,“我干爹一定不会委屈你的。”
“嗯。”秋澄答了这一个话,别无他语。
杏香双眼闪烁地想了一会,突然很兴奋地说道:“秋姑,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秋澄不作声,等了一下,看她未往下说,才答了一句:“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我是这么在想,我干爹原来的打算是,在京里热热闹闹办完喜事,带你回他老家,请了客再回京来住。如今不妨倒过来办,让干爹在家乡办喜事,请震二爷、芹二爷送亲,回京以后,咱们再请客。那时候也许四老爷的官司已经没事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你说,秋姑,这个办法你赞成不赞成?你说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我就照这么去做了。”
秋澄还待考虑,而杏香却不断催问,渴望立即定局似的,便只好老实回答了。
“你忙什么?我得跟锦儿奶奶商量商量。”
“这当然要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愿意不愿意这么办?”
“就是我愿意,还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办呢。”
“怎么不能?”杏香极自信地,“只要你自己愿意,就一定能这么办。”
“不见得。”秋澄摇摇头,“譬如,震二爷不能送呢?”
“他为什么不能送?除非是临时有差使,可是,送亲的日子一定,他心里就有数了,事先打个招呼,差使自然就能免派。”
“四老爷的官司,不能没有人料理吧?”
“这,”杏香觉得这倒确是一层难处,考虑了一会说,“那就只有让芹二爷一个人送了。没有功名,面子不好看,索性就捐个内阁中书,那一来,明年太太六十大庆,也能建坊旌表了,一举两得。”
看她那种自以为盘算得很好,脸上得意的样子,秋澄不忍泼她的冷水,笑笑说道:“你是打得一把如意算盘,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样呢。”
这“人家”是指仲四而言,杏香满怀信心地说:“我干爹一定会听。”
“好了,明儿再说吧!”
“对了,明儿还得弄菜呢。”杏香自言自语地又说,“上午把一菜四点心都弄好,午后我跟芹二爷分头办事。我是先去看锦儿奶奶,然后去看我干爹。喔,我得把我的主意,先跟太太回明了,不能冒失。”
看似独白,其实是说给秋澄听的,看她没有作声,杏香知道自己的主意可行了。
06
第二天午后,曹雪芹与杏香同时出门,挑食盒的先走,等曹雪芹策马到了贤良寺,食盒也到了,到门上一问,果如预料,方观承不在,于是投了名刺,留下食盒,策骑而回,很意外地发现曹震来了,正陪马夫人在聊天。
“从家里来?”
“是的。”
“见着杏香没有?”
“没有啊。”曹震答说,“大概路上错过了。”他又问,“你见着方问亭没有?”
“没有。”
“昌表叔呢?听说你昨儿看他去了,他怎么说?”
“话很多。”曹雪芹略以眼色示意,“咱们回头再谈。”
于是,曹震便又跟马夫人交谈,他们刚才已谈了秋澄的喜事,马夫人将杏香的建议,告诉了曹震,而且认为是个很高明的主意,问他有何意见。曹震正要回答,让曹雪芹回来打断了,此刻是接续未终的话题。
“秋澄本人的意思怎么样呢?”
“昨晚上杏香跟她谈过,喜事不必在京里办,就是她想出来的主意。”马夫人又说,“刚才我又跟她谈了,她也愿意照这么办。”
“那好。仲老四是绝无异议,事情可以算定局了。不过,我看日子恐怕快不了。”
“为什么?”
“仲老四最爱面子。”曹震说道,“如果是在他老家办喜事,他一定先要好好儿拾掇拾掇房子。而况,河南不比京里,诸事方便,光说接待贺客吧,京里有的是大客栈,随来随住,方便得很,在河南就不行了。他的朋友又多,一大帮子人来了,在哪儿吃,哪儿住,都得事先好好儿筹划,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
他的话还没有完,马夫人已经“啊呀”一声喊了出来,“不行,不行!”她摇着手说,“咱们图省事,替他可添了大麻烦,未免说不过去。”
“太太也不必就此改了主见。”曹震未曾想到,自己的这番话,发生了这么大的影响,稍有些不安地说,“且等杏香回来,看仲老四是怎么个说法,咱们再商量。”
“我看不必勉强。”马夫人说,“我看,把你媳妇接了来,咱们今儿好好商量商量,把这件事定规了它。”
“是。”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去接吧!我得到内务府打听打听四叔的消息,回头再来。”
“是了。”曹雪芹说,“你先到我那儿坐一坐,我把昌表叔跟我谈的情形告诉你。”
于是曹震随着他一起到梦陶轩,曹雪芹本想将曹震可能会出事的传闻告诉他,但临时决定不说,因为他觉得这个消息不但徒乱人意,而且怕曹震沉不住气,四处去打听或者解释,反倒会将来保他们已消弭于无形的大案掀了出来。不过,有关曹的案子,极可能别生枝节的传说,还是讲给他听了。
“我也听说了。”曹震忧愁地说,“咱们也只能尽咱们做侄子的心,做到哪里算哪里。万一,”他忽然问道,“听说太太给四叔求了一支签,说要发遣到辽西,是怎么回事?”
“是一首诗。你倒不妨也参详参详。”曹雪芹提笔将那首“闺怨”写了下来,交给曹震。
“辽西应该是什么地方呢?”曹震困惑地说,“发遣,从前是宁古塔、尚阳堡,近年多发乌拉打牲,可全都在辽河以东,不在辽西。”
“我也识不透,不过签语不祥,那是很明白的。”
“真的到了这一步,看看能不能援捐赎的例,那不过多花几吊银子。”曹震将签诗收入口袋,说一声:“走吧!”
出了大门,各乘一辆车,分出噶礼胡同的西口与东口。出西口的曹雪芹,接了锦儿到家,恰好杏香也回来了。
果如曹震所预料,仲四对在他河南老家迎娶秋澄,一口应承,但表示他得先回家乡看一看才能送日子。回一趟河南,一来一往得个把月的工夫,“送日子”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你听说了这件事没有?”马夫人问锦儿。
“雪芹告诉我了,我还不怎么闹得清楚呢!”
“到底通声见的事多,想得周到,送亲到河南,在咱们是省事了,男家可是大大的不方便。咱们得替人家想想,杏香的办法虽好,可惜行不通。”
杏香却还不知道如何行不通,正待发问时,为曹雪芹以眼色阻住,只好静静地再听马夫人往下说。
“喜事还得在京里办,我想,总得赶在四老爷官司了结以前。”
“是的。”锦儿说道,“回头等震二爷来了,咱们商量出几个日子来,请仲四爷去挑。太太看,这么办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马夫人转脸看着杏香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干爹为什么要先回河南?”
“他没有跟我说。”
“他是不便跟你说。你干爹好面子,这一回去是要修他老家的房子,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到时候来喝喜酒,得有地方住,费的事可大了去啰。而且这一来,送的日子也不会近,跟咱们的原意也不符。所以你的主意虽好,可惜行不通。”
杏香原有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的感觉,听这一说,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欠考虑,当即答说:“是,是!太太想得周全。”
“不是我,是震二爷提醒的。”马夫人又说,“你回你屋子换了衣服,看看添两个什么菜,震二爷快来了。”
杏香答应着走了,但并未回梦陶轩,径自到了厨房,关照厨娘预备添菜以后,随即又来觅秋澄,为仲四传话。
原来有人向仲四兜售一座建在西山秘魔崖的别墅,小巧精致,而且位居胜处,朝晖夕阴,风景宜人,仲四本就有续弦以后,将事业交给长子,憩息林泉,养静娱老之计,所以对这座别墅,颇为中意,但如秋澄不愿,他就不能不放弃自己的计划,因而叮嘱杏香,私下来问一问秋澄的意向。
“我干爹说,他不能一个人去住,一切以秋姑你的意思为意思。”杏香又说,“那个园子的行情还很俏,对方等着回话,我干爹又说:如果想去看一看,马上通知他,好预备。”
“我还弄不大明白。”秋澄问道,“他是打算搬到西山去住?”
“不是,不是。”杏香答说,“是避暑的别墅,春秋天有兴致,当然也可以去住两天。”
正在谈着,只听窗外人声,是锦儿与曹雪芹一路谈着来了,杏香便先迎了出去,“咦!”锦儿微觉意外,“原来你在你‘干妈’这儿。”
“你又来了!”曹雪芹急忙拦阻,“别乱开玩笑。”
秋澄觉得锦儿样样都好,就是口没遮拦,令人头疼,这天料定她一定又会开玩笑,早存戒心,如今听她一上来就是这种口吻,越发将脸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
见此光景,锦儿不由得就笑了,“看这样子,”她对曹雪芹说,“咱们连正经话都不能谈了。”
“正经话怎么不能谈?”曹雪芹答说,“你别胡扯就是了。”
“好,我不胡扯。”锦儿看着秋澄说,“我是奉了太太之命,请你自己先挑几个大喜的日子。”
“我早说过了。”秋澄平静地答说,“太太怎么说,怎么好。”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杏香便说:“如今倒是有件正经事。”她问秋澄,“那件事,我能不能说?”
“当然能说,你何必问我?”
“因为我干爹要我私下跟你谈,所以我得先问你。”
话犹未完,锦儿已嚷了起来:“好啊!”她说,“原来你替你干爹当‘红娘’‘递柬’!是什么私情密约,从实招来!”
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曹雪芹只急得差一点要伸手去掩她的口。但秋澄深知锦儿有点“越扶越醉”的脾气,所以早就拿定主意,恼在心里不理她。
见此光景,锦儿见机收篷,笑一笑问杏香:“先谈你的正经事。”
“我干爹想在西山买个园子……”杏香将始末经过,说了一遍。
不等她说完,曹雪芹与锦儿便都兴奋了,“那可是太好了!”锦儿笑道,“明年夏天,咱们到姑奶奶的园子里避暑去。”
“你先别起劲。”曹雪芹问道,“事情定局了没有?”
“不正在商量吗?”杏香答说。
于是,视线都落在秋澄脸上,她却沉吟着久久不语,这自然是她有她的委决不下的缘故,但没有人能猜想得到。
看看气氛有些僵硬,曹雪芹很见机地说:“置产是件大事,让她慢慢儿琢磨吧。”接着,向锦儿使个眼色,预备离去。
可是秋澄却开口了,“雪芹,”她问,“西山‘八大处’,你去逛过几回?”
“总有五六回吧?记不清了。”
“我可是一回都没有去过,你倒说给我听听,好在什么?”
“西山八大处在京城西北三十里,本为太行山的余脉,主峰原名平坡山,由于明宣宗的爱女翠微公主葬于此山,因而改名翠微山。山势东西北三面环抱,南向平芜,山中古刹极多,最有名的八座,俗称为‘八大处’。”
听曹雪芹约略谈了梗概,秋澄问道:“那里宜不宜于住家?”
“住家可不大相宜。”曹雪芹说,“日用什物,都得事先预备,只能偶尔去住住。”
“我虽没有去过,倒听人谈过。”秋澄说道,“那里除了圆明园以外,附近的万寿山、玉泉山、香山,都建得有行宫,经常出警入跸,进出很不方便。京里多少富贵人物,在那里盖别墅的,少而又少,一个寻常百姓,夹在那里面干什么?”
听这一说,曹雪芹与锦儿的一团高兴自然都被打消了,而秋澄却还有话。
“盖一座园子容易,养一座园子很吃力。做事总要有长久打算,后继为难,让这座园子荒废了,或者半送半卖地脱手,只落得一肚子的懊恼,悔不当初,何苦?”
“说得不错。‘有钱不置懊恼产。’”曹雪芹向杏香说,“你就把这些话,照实告诉你干爹好了。”
“好!”杏香起身说道,“我回去换衣服。”
“你也走吧!”秋澄对曹雪芹说,“让我静一静。”
曹雪芹知道,她是有话跟锦儿谈,便与杏香一起先回梦陶轩,临走以前,抛给锦儿一个眼色,示意不要再开玩笑了。
锦儿当然能够会意,“说真格的,仲四爷娶了你,真是福气。你刚才那番道理,不能不叫人心服。我们都是这么在想,仲四爷就更可想而知了。”
她笑一笑又说:“我可不是又跟你开玩笑,由你这番话,我们悟出一层道理。”
“什么道理?”
“俗语说:怕老婆的发财!这个财怎么发?就因为娶了你这样会打算的太太之故。”
“可惜的是,”秋澄笑道,“娘家人少了个避暑的地方。”
“听你们说那里那样子不便,我也不稀罕那个地方了。闲话少说,有句话我要问你,你可得老实说。”
“我什么时候没有跟你说实话?”
“是,是!我只是这么说一句而已。”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太太老觉得这么提前办喜事,似乎你嫌委屈,不过搁在心里不说。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是不是嫌委屈?”
“是的,有一点儿。”秋澄坦率承认,但下面有转语,“不过,我一点都不怨太太,事由儿挤在那里,我只怨运气。”
“好!你这么说,太太心里就比较舒坦了。不过,我倒要劝你,凡事太圆满了也不好,反倒是留着点儿缺憾,余福不尽。”
“咦!”秋澄惊异地,“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多早晚你长了这番见识?”
“从四老爷出事以后,我就常常这么在想。四老爷这几年也太顺了,好差使一个接一个,和亲王府刚盖好,接下来又要替傅中堂盖新屋……”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仿佛有一桩突发的心事似的。
“怎么回事?说说又不说了。”
“我是想起了你的新房。”
这是指曹雪芹去看定了的,香炉营六条东口的房子。在曹震办完良乡接傅恒的差使回京以后,便已通知了仲四,花一千四百银子买了下来,正要商议如何粉刷修理时,和亲王府的一场火,将这件事耽误了下来,如今喜事提前,装修新居,自是首要之事。
“我看你的好日子也快不了。”锦儿说道,“仲四爷说过要大修,起码也得一个月的工夫。”
“也不必大修,能住就行了。”秋澄又说,“你不是去看过,房子没有坏什么。”
“就里里外外粉刷一道,也得好些日子。明儿让雪芹陪着,咱们再去看一看。”
“再说吧!”秋澄耳朵尖,“震二爷来了。”
果然是曹震来了。一时又都聚集在马夫人屋子里,先问曹的消息,说是就在这几天要“过堂”。接下来该谈喜事,秋澄抢在前面问说:“饭开在哪儿?”
“就在堂屋里好了。”锦儿向外一指。
其实杏香已在堂屋里指挥丫头摆桌子了,秋澄只是借此一问,好脱身离去,隔着一道板壁,里屋的谈话,仍旧能听得清清楚楚。
“通声,”马夫人说,“你料得不错,仲四说要先回河南一趟,当然是去拾掇房子。你明天到他那儿告诉他,咱们仍旧是在京里办喜事,请他‘送日子’过来。”
“不说咱们商量出几个日子,请仲四去挑吗?”锦儿提醒马夫人。
“对!这么办也行,你们商量吧!”
“今天四月初七。”曹震说道,“我看总得过了节。”
“是啊!”锦儿接口,“香炉营的新房还得好好儿收拾呢!”
“可也不能太晚。往后天就热了,诸事不便。”
于是取了历本来看,五月里宜于嫁娶的好日子只有四个:五月初二、十一、十七与廿八。第一个嫌匆促,最后一个已近六月,天时炎热。新娘子凤冠霞帔,全副大妆,汗出如浆,脂粉淋漓,大非所宜。所以决定请仲四在十一与十七两日中选其一。
“也不过一个月多一点点的工夫,什么事都得赶。”马夫人对锦儿说,“打明儿起,你得天天来。”
“不是天天来。”锦儿答说,“干脆我就住这儿了。”
“随便你。”马夫人点点头,“反正这场喜事,外面一个通声,内里一个你,就靠你们俩来办。”
一听这话,曹震夫妇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浮起负荷不胜之感,辛苦不用提,为难的是办喜事要钱,不知道马夫人能拿多少出来,看样子绝不会宽裕,而场面又绝不能简陋,不敷之数,该当早早筹划。
这话目前还不能提,只有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太太放心好了。”曹震答说,“我们两个是责无旁贷。”
马夫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可以想象得到,她也在盘算费用,就这沉默的当儿,杏香进来说道:“都请吧!我来伺候太太开饭。”
于是曹雪芹领头,曹震夫妇跟着都到了堂屋里,却不见秋澄的影子,锦儿便问丫头:“秋小姐呢?”
“回屋子里去了。”
“你们先吃。我看看她去。”锦儿说了这一句,出屋循回廊去找秋澄。
秋澄正在换衣服,发现窗外的人影,先就问说:“开饭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换了衣服就来。”秋澄忽然坐了下来,“你来了也好,我正有话要跟你说。”
“说吧!”
“你先坐下来。”等锦儿坐定,她方又低声说道,“那四个日子,我看用第一个好了。”
“五月初二?”锦儿摇摇头,“那不太紧了一点儿?”
“就是要紧迫才好。”
“喔,”锦儿拔下玉钗,搔着头皮说,“我想不出好在哪儿?”
秋澄欲语还休,最后站起身来说:“这话一时说不完,先吃饭去。”
“听你这么说,我今儿自然是不回去了。”锦儿又说,“回头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太太交过来的这副千斤重担,还不知道我挑得下来,挑不下来呢!”
“你不必犯愁,反正一定让你挑得动就是。”
有了这句话,锦儿心头稍宽,暗地里思量,她的私房恐怕不少,以她的性情,当然会罄其所有,毫无吝惜。
到得堂屋里,只见曹雪芹与曹震已在对酌了,而且也替她们斟好酒了。
“咱们把几件大事分派一下。”锦儿扶起筷子,指指点点地说,“二爷去看仲四,告诉他,喜事仍旧在京里办,日子是在五月里,到底是哪一天,再商量。”
“怎么?”曹震愕然,“不是说,十一、十七两天之中挑一天吗?”
“不!明儿我再跟你说。”接着,锦儿的筷子指向曹雪芹,“香炉营的房子,该修的修,该粉刷的粉刷,得赶紧动工了,这件事归你。”
“好!明天咱们先去看一看,当然也要看仲四哥的意思。”
“不!”曹震插进来说,“你光是陪秋澄去看了,该怎么拾掇,定了主意,告诉仲四好了。他镖局子里有人会办。”
“是,我明白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秋澄,到此时开口了,“震二哥,”她说,“我想还是让雪芹来办的好。”
这就不但曹震,连锦儿与曹雪芹都想了解其中的原因。但秋澄心情复杂,一时难言其故。她所顾虑的是,如果交给仲四自己去办,一定踵事增华,格外加工添料,而他的手下,为了讨好东家,自然唯命是从,这一来,工程的日期就会延长,与她的打算全然相悖。而她的打算,既不能当着丫头、仆妇,侃侃而言,更不能让邻室的马夫人听见,因而迟迟无法出口。
“我的姑奶奶,”锦儿催问着,“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你倒是说啊!雪芹又不是办这些事的材料,为什么让他来办反倒好?”
曹震终于发觉,秋澄对她自己的喜事,似乎别有打算,而且也仿佛有难言之隐,只能跟锦儿私下去谈。既然如此,这时候的一切筹划,可能变成隔靴搔痒,徒劳无功。
意会到此,他就只聊闲天了,到得酒醉饭饱,兴尽而辞,只是临行时,悄悄丢给锦儿一句话:“明儿上午,我等你回来了,再去仲家。”
锦儿当然也了解他的用意,尤其是选日子,一次可以谈妥的事,何必分做两回?因此,在马夫人屋子里谈到起更,便起身说道:“太太安置吧!我也要睡了。”
“不到我那儿坐一会?”曹雪芹问。
“不啰!明儿我一早就得回去,得早点上床。”
于是各道晚安,曹雪芹回梦陶轩,秋澄也陪着锦儿走了,只剩下杏香伺候马夫人归寝。
“你干爹可曾问你,为什么改了在河南办喜事?”
“问了。”杏香答说,“我说,因为四老爷的官司一时不能了,在京里办喜事,似乎显得有些别扭。”
“确是有点儿别扭。”马夫人说,“可也是真教没法子,你明后天再抽个空到你干爹那儿去一趟,跟他婉转地提一提,就说这回的喜事,看起来没法儿办得热闹,请他多包涵。”
“是。”杏香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不说我干爹也知道。”
“说一声的好。”
“是。”杏香又说,“我本来想明天去,西山八大处的房子,我干爹还等着我回话呢。不过,震二爷明天要去,我就改了后天去好了。”
“行。”
等马夫人上了床,杏香捻小了灯,前后又看了一遍,才叫丫头关上了堂屋门,出角门回梦陶轩时,顺路经过秋澄的屋子,听她们还在说话,便改了主意,也改变了脚步。
“是杏香不是?”秋澄从窗帘上看到人影,在屋子里问。
“是。”她推门入内,只见锦儿已卸了妆,盘腿坐在床上,秋澄坐在床脚的凳子上,似乎正在密谈,让她打断了,因而便又说道:“我进来看一看,就要走的。”
“忙什么?”锦儿说道,“坐一会。”
秋澄却无表示,杏香便知道来得不是时候,随意闲谈了几句,说一声:“我也困了。”告辞而起。
秋澄确是有些话,不愿当着杏香说,因为她正跟锦儿在谈家计,有些话在杏香面前说是碍口的。
“这么多年,除了通州跟鲜鱼口两处的房租以外,别无入息,都靠四老爷跟震二爷接济,再有不敷,不是太太拿私房贴补,就是吃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点老底儿。”秋澄接着又说,“如今四老爷那里,多半不能指望了,太太的那点私房也差不多了,往后的日子很艰难,若说为我的事,再花一大注出去,你想我于心何忍?”
“前回太太倒跟我谈过,仲四爷有一万两银子的聘金,加上鲜鱼口的那幢房子,时价值五六千,两下凑在一起,办喜事够了。”
“喔,”秋澄很注意地问,“太太打算卖鲜鱼口的房子?”
“是啊!还让我告诉震二爷找户头,我因为时候还早,不必忙,如今可得……”
“不,不!”秋澄打断了她的话,而且还加上有力的手势,“为了我的事卖房子,断乎不可,我也不愿意担这么个名声。”
锦儿点点头,略想一想说:“其实有一万两银子,喜事也能办得像个样儿了。”
“这一万银子都花光了,往后怎么过日子?”
“怎么?”锦儿诧异地,“你还想留下一点儿了?”
“能留,为什么不留?”秋澄紧接着又说,“如今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日子太匆促,加以又有四老爷的事,自然一切从简。”
“怪不得你挑五月初二!”锦儿感动地说,“你真正是贤德人。不过,太太跟雪芹,绝不愿这么办。你不愿担那个为了你办喜事卖房子的名声,莫非太太跟雪芹倒肯担一个拿你的聘金来贴补家用的名声?”
“这话不错。”秋澄紧接着说,“此所以我要跟你商量,太太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你了,账目是你管,你省着用,不必跟太太说,暗底下留下一点儿来。”
“这不是要我开花账吗?”锦儿摇摇头说,“我决不干。”
秋澄苦笑了一下,“好吧!”她说,“不谈这些,该睡了。”
“日子呢?”锦儿一面下了床,一面又说,“我看五月初二不行,这么急,倒像咱们家急于要把你送出去似的。”
秋澄先不作声,然后说道:“反正我已经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了,到底该怎么办,也轮不着我做主。”
“你别发牢骚,大家商量着办。”锦儿加强了语气说,“你总看得出来,大家都是唯恐你受委屈。”
秋澄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中,带着怨怼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明事理,因而沉默着,表示接受指责。
锦儿突然感到抑郁难宣,自己倒了一杯茶喝,默默地看着秋澄卸妆,心里思潮起伏,想得很多也很乱,最后终于慢慢地觉察出抑郁的由来。
“咱们三十几年的姊妹,甜酸苦辣都尝过,我总觉得我跟你比亲姊妹还亲,你我的情分要加个倍来看,不!”她自作纠正,“是心里加倍的感受,你好,我加倍的高兴;你不如意,我加倍的难过。所以,你现在这样儿……”
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对镜的秋澄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些困惑,不知道何以会惹得她伤心,急忙转脸来看,但见锦儿眼泪无声地流着,湖色软缎小夹袄的衣襟上,已黑了一大片。
秋澄又惊又怜,顺手取了块手绢,替她去抚眼泪,同时困惑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伤这么大的心?”
“你的命也苦!”锦儿哽咽着说,“办自己的喜事,还要替娘家人操心,教人怎么能不伤心?再想想看,娘家落到要省下你的聘金来贴补家用,我又怎么能不伤心?”
一听这话,秋澄才知道自己以为正办,其实是在无形中刺伤了娘家人的心,愧悔交并,也还觉得有些委屈,不由得眼圈也红了。
但锦儿心里却比较舒坦了,等她收拾涕泪,却又为惹得秋澄伤感而歉疚不安,便强笑着自责,“我是怎么啦?”她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
秋澄不作声,起身仍旧坐到梳妆台前,锦儿跟了过去,移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怔怔地望着秋澄,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五月初二也好。”
这便使得秋澄不能不先看看她的神情了,脸上很平静,但也很深沉,竟猜不透改变主张的原因。
“初二跟十一,只不过差九天工夫,若说初二来不及,十一也还是来不及,可是天气就不同了,过了立夏,一天比一天热,晚一天多受一分罪,所以倒还不如挑五月初二。你说呢?”
“我原也有这么一点意思在内。”秋澄停了一会又说,“我再跟你说句心里的话吧,我还真怕那时候赶上四老爷——”
她将话缩住了,但锦儿当然能够想象得到,“我想,总还不至于那么凑巧吧?”她说,“不过倒也不能不防,明儿我来跟震二爷说。”
锦儿第二天一早赶回家,将前一天晚上与秋澄议定的结果,告诉了曹震;提到想在曹定罪受刑之前,赶办喜事一节,倒提醒了曹震。
“慢慢,慢慢!”他摇着手说,“只怕正是那时候,等我来查一查。”
他找了一部“钦定六部处分则例”,查到“审断”部门,“刑部现审事件”的则例,内有一条:“应会同三法司审理者,限一个月完结。如案内被证尚未到齐,及有应行提质人犯,准其以传提到案之日起,扣限一个月完结;若正犯患病,准其以病愈之日起,按限完结,仍将提人来到,人犯患病情由及三法司到部会审日期回堂。”
细细读完了这段文字,曹震沉吟了一会说:“有法子了,大不了花两三百银子。”
“什么法子?”锦儿又添了一句,“怎么又要花钱?”
“嘿,你真是!”曹震大声说道,“一遇到这种事,哪里不要花钱,包工已经快破家了!咱们到现在为止,没有花多少钱,还算便宜的呢!往后你瞧着,花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好了,好了!我也不过说了一句,就惹出你这么一箩筐的废话,闲话少说,是什么法子。”
“花两三百银子,请提牢厅递个呈子,让四叔抱病,拖过秋澄的喜事,再报病愈。”
“这法子好!”锦儿很高兴地说,“两三百就两三百,五百两银子都值。”
曹震心里好笑,但也没有工夫来调侃她,匆匆出城去看仲四。
“仲四哥,”曹震开门见山地说,“你也不必回河南了,昨儿你干闺女说的话不作数。”
“喔,是另外又改了章程了?”
“因为那一来,我们省事,你可费了事了,我婶娘觉得不妥当,说还是在家里办喜事吧!”
听这一说,仲四真是如释重负,满脸堆下笑来,“太太真能体谅做晚辈的。震二爷!”他拱拱手说,“请你代为向太太道谢,改天我再给她去请安。”
“好说,好说。不过,日子不能不匆促一点儿,”曹震说道,“这也是不得已,因为我四叔的事很麻烦,到时候两件事夹在一起来办,很不合适。”
一件是喜事,另一件是什么事呢?仲四多想一想才明白,必是营救曹,两件事夹在一起,难免顾此失彼。
“是,是。”他蹙眉说,“四老爷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怕会别生枝节。震二爷,你看四老爷的官司,会落得怎么一个结果。”
“很难说。我婶娘到前门关帝庙替他求了一支签,实在不妙。”
“会……”
“只怕会到关外去走一趟。”
“喔!”仲四悚然动容,显得颇为关切。
“仲四哥,这个月是来不及了,五月里有三个好日子,初二……”
“震二爷,”仲四打断了他的话,“无论如何不行!四老爷如果真的落到那个地步,自然是我护送出关,不然要我这种亲戚干什么?”
曹震大感意外,看着腰板挺得笔直的仲四,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之感。
“再说,我也实在不愿委屈秋小姐。日子总要等四老爷的官司有了结果才能定,那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就算四老爷平平安安,也不能在夏天办喜事。倘或四老爷出关呢,一去一回总得两个月。”仲四想了一下说,“震二爷,我想这么办,四老爷没事,咱们在八月里挑日子,倘或要出关呢,我回来已经七月里了,咱们再往后延一个月,九月里办喜事。你看,我这么合计行不行?”
“好,好!”曹震毫不迟疑地应承,“全照你的意思办。”
“是,是。”仲四复又拱手为礼,“就请震二爷替我在太太面前,婉转说一说。”
“是的,我会说。还有件事,”曹震踌躇了一会,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万一我四叔真的要出关,当然要大大地麻烦你,不过,那时候天气热了,请你护送,实在于心不安,只请你派一两位得力的镖头送,就很妥当了。”
这是出于体恤他的心思,仲四觉得现在不必坚持,临时看情形再定好了,因而点点头说:“到时候咱们再商量。”
07
“秋澄真有面子!”曹震见了马夫人,第一句话就这么说,第二句是,“喜事非在八月里,或者九月里办不可。”
“为什么?”到家跟曹震谈完话,立即又转回来的锦儿问。
曹震正要细说缘由,只见曹雪芹回来了,进门便说:“香炉营的房子,收拾起来,起码得一个月。赶日子就得赶工……”
“不必赶了。”锦儿指着曹震说道,“你先听他说。”
于是,曹震从从容容地谈了他跟仲四见面的经过,大家的反应,跟他初听仲四的话以后的心境差不多,在深感意外之余,别有一份敬意,其中又以马夫人与秋澄的感触最深。
“咱们都应该羞死!”她说,“讲起来是衣冠缙绅人家,要论到立身处世的大过节,真还不及没有读多少书,可是阅历很深的人。”
曹震听得这话,默不作声,心里自然不大好过,曹雪芹便望着秋澄说:“人品高下,原不在读书多少。从古以来,原有不读书的圣贤……”
“你也形容得太过分了。”秋澄毫无表情地说,而内心是激动的。
“那么,改两个字,不读书的英雄,如何?”
“好了,别圣贤、英雄的了。”锦儿说道,“太太的打算,一点没有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仲四的话是驳不倒的,只有照他的话行事。太太看呢?”
“人家不愿意委屈秋澄,我又何乐不为?”
“不是委屈我。”秋澄微感不安地说,“也还是看重咱们家的一个曹字。”
“两样都有,两样都有。”最欢迎这个消息的锦儿说,“这一来,咱们就从容了,但盼四老爷的官司得以从轻发落,让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场喜事。”接着,将话题一转:“雪芹,你说说,香炉营的房子是怎么个情形?”
“嗯。”曹雪芹转脸问曹震,“仲四哥没有跟你谈,他派了工匠去看香炉营的房子?”
“没有。我跟他只谈了办喜事的日子。不过,他派工匠去,也是情理中事,你说吧,工匠怎么说?”
“工匠告诉我,仲四哥交代他了,不怕花钱,要修得好。前后粉刷以外,上房太狭,后面倒还有空地,工匠的意思不妨加盖一间,那就比较费工夫了。”曹雪芹又说,“花木似乎太少,几时我得到丰台去一趟,找个花儿匠来看看。”
“你别胡出主意!”马夫人说,“总要先问问人家正主儿再说。”
“正主儿不就在这里?”锦儿指着秋澄说。
马夫人微笑不语,曹雪芹倒是真的问了:“秋姊,你看怎么样?”
“多种花木,我不反对。”
“加盖一间呢?”
“我不知道。”秋澄答说,“那儿是怎么个样子,我都记不大清楚了。”
“这样吧,”锦儿又有意见了,“反正现在日子很富余了,干脆咱们连太太在一起,仔仔细细再去看一回,该怎么修、怎么改,给秋澄出出主意。”
“你们去吧!将来你们少不得常在秋澄那儿聚会,想法子收拾一间舒舒服服的屋子,倒是不可少的。”马夫人紧接着说,“我就不必搅在里头了。”
有她这句话,曹雪芹与锦儿越发起劲,秋澄也不能再说什么。饭后,曹震辞去,马夫人要歇午觉,锦儿拉着秋澄,在梦陶轩的书房里聊天,便又谈到了这件事。
“咱们定个日子去看。”锦儿看着秋澄说,“你说吧!”
“明天如何?”曹雪芹紧接着问。
“明天不行,最快也得后天。”
“为什么?”
曹雪芹话一出口,发觉自己问得鲁莽,秋澄行事,一向持之有故,她说“最快也得后天”,一定有她的原因,不过晚一天的工夫,何必又问为什么。
这样一想,立即自我转圜,“啊,”他故意地,“明天我也有事,就后天,或者再晚一两天也不要紧。”
“就是后天好了。”说着,秋澄起身出了书房。
她是去找杏香。本来杏香定了下一天要去看仲四,一则为西山的别墅去给回话;再则衔了马夫人之命,解释喜期不得已匆促之故,如今解释可以不必了,但秋澄觉得去看房子怎么修,照道理应该先告诉仲四。
“你明儿跟你干爹说,西山的别墅,不宜住家,不过,香炉营的房子,我想好好修一修。看他怎么说。”
“我干爹能怎么说?还不是全听你的。”
“这也是一句话。”秋澄说道,“有了他这句话,咱们才能放手办事。”
“啊,啊!我明白了。”杏香完全能够领悟,“秋姑,你真是贤德人,我们都得跟你学。”
“好了,好了!”秋澄笑着打了她一下,“连你也学得油嘴了。”
等她回到原处,只见曹雪芹坐在临窗的书桌后面,锦儿一手撑着他的椅背,一手扶住书桌,在看他写字。秋澄便放轻了脚步,悄悄掩到他们身后,从两人肩臂之间望过去,看到曹雪芹是很细心地在画图。
“工匠说:这里加盖一间,跟卧房打通,中间用多宝阁隔开。那一来不但宽敞,也亮得多。”
“不用多宝阁呢?往后挪一点儿,”锦儿指点着说,“在这里开一道门,不也很好吗?”
“不错,”秋澄在后接口,“很好!”
“唷!”锦儿蓦地里掉过脸来,手拍胸脯,“吓我一大跳,你真是越来越鬼了。”
“你们也真是越来越无事忙了!”
听得这话,曹雪芹赧然搁笔,锦儿的神色也变得深沉了,秋澄不免歉然,但她必须装作懵然不觉自己的失言,拿起曹雪芹所画的图,仿佛很细心地在看。
“你索性都画好了,咱们再谈。”
放下曹雪芹所画的图,转脸看时,锦儿已坐到一边喝茶去了,等她走了过去,锦儿并未开口,不过另拿一只空杯斟茶,意味着让她坐下来谈谈。
“雪芹向来是无事忙,如今连我也是了。”锦儿问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你别问我,干脆实话直说就是了。”
“我告诉你吧,都为四老爷的事,心里老拴着一个疙瘩,没事一想起就发愁,所以得找件有趣的事做,才能忘掉四老爷那件像做噩梦的官司。”
听这一说,秋澄才能了解她的心境,同时也发觉自己隐然负有一种重大的责任,自己的“喜事”,对大家具有一种很重要的弥补作用。
既然如此,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马夫人所说的“何乐不为”,因而答说:“如果你觉得这可以让你丢开心事,那,你就尽管去无事忙好了。反正,这件事,太太已经交给你了!”
“光是我跟雪芹无事忙,你不起劲,就没意思了。”
秋澄心想,我自己的事,怎么会不起劲?不过这话到底不好意思实说,便顺着她的语气问道:“你要我怎么样起劲呢?”
“这很难说。不过,你起劲不起劲,在神气之间,我是看得出来的。”
“那就太难了!”秋澄笑道,“我得时时刻刻防着你,也太累了。”
“闲话少说。”锦儿说道,“咱们得定出一个日程来,费工夫的事得先办,办嫁妆最费工夫的是绣件,先说桌围、椅披,你喜欢什么花样?”
“我还没有想过。”秋澄又说,“这得找样本来看。”
“对!我记得杏香有个样本,花样很多。”
于是实时唤丫头去告诉杏香,将她的刺绣样本要了来,无非“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之类的吉祥图案,都嫌俗气,挑了半天,竟没有一幅是秋澄中意的。
“要样本干什么?”杏香走来问说。
“挑桌围、椅披的花样。”锦儿答说,“我记得你有样本,花样挺多的,怎么竟挑不出一个比较文雅的。”
“喔!”杏香答说,“你上回看的不是这一本,好的那一本让邹姨娘借去了。”
“对了!讲绣花,邹姨娘是一把好手,少不得要抓她的差了。”
“不了!”秋澄摇摇头,“人家现在哪有绣花的心思。再说,这些大件,也不是在家能办得了的。”
“当然,大件得请教作坊。被面、枕头,还有,最要紧的是,喜事当天你穿的衣服,咱们得分开来绣。”锦儿又说,“邹姨娘虽不必动手,请她指点指点总行吧?”
“其实,”秋澄指着杏香说,“她的功夫亦不下于邹姨娘。”
“这不敢说。不过,秋姑的事,我当然要格外尽心。”杏香略一沉吟,慨然说道,“绣件都交给我好了。”
“好!绣件由你那里归总,房子归雪芹。这么一样一样有专人管,事情就有头绪了。”
“你们看!”曹雪芹在一旁接口,随即拿了他所画的图样过来,何处要加盖,何处要打通,何处该另开一道门,以及该添种些什么花木,都已在图上注明,加上口头讲解,就越发清楚了。
秋澄没有意见,锦儿亦无从置喙,开口的是杏香,“你把图给我。”她说,“明儿我拿给我干爹去看看。”
“对!应该。”曹雪芹说,“不过,你要讲清楚。”
“我知道。我干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把你请了去当面谈就是。不过,我想他不会说什么。”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得说得明明白白。你过来,我给你说一说。”
等曹雪芹为杏香在书桌上摊图讲解时,秋澄悄悄对锦儿说道:“让他管了这件事,别再抓他的差了,免得耽误他用功。”
“我知道。”锦儿又说,“反正这几个月,我会常住你们这儿,他结文社的事,我也要抽工夫来催他。”
正在谈着,门上传进一封信来,是曹震派他的小厮送来的,信上很简单地说:“兹得确息,四叔明晨在刑部山西司过堂,盼同往一观动静。”
三法司会审,何以变成在“山西司”过堂?曹雪芹找出会典来看,才知道山西司兼管内务府的文移,猜想是刑部的堂官,先命主管司预行讯问,为会审作准备。
“早点睡吧!”秋澄说道,“明儿早点到震二爷那里,会齐了一起去。”
08
刑部在皇城西面,西江米巷中间南北直达的大街,即名之为“刑部街”,街西便是三法司,刑部在中间,左右都察院大理寺。大堂朝东,入右面走廊,第二重厅堂便是山西司。
曹震与曹雪芹是一大早就来了。刑部大门横挂一条大铁链,头一天约好的福生,便在铁链外面等候,铁链以内有个七品服色的官员,曹雪芹不认识,曹震却见过一面,便是黄主事。
由于送过他三百两银子,所以黄主事很客气,“震二爷,来得早!”他问,“用了早点没有?”
“吃过了。”曹震指着曹雪芹说,“这是舍弟雪芹,也行二。”
“我知道,我知道。”黄主事拱拱手,“早就听说过,芹二爷是八旗的才子。”
曹雪芹不免汗颜,连声答说:“哪里,哪里。”
有黄主事带头,看门的差役才将铁链取了下来,由南夹道走到底,有一间小屋,便是黄主事值宿的卧室,“还早!”他说,“先请歇一会儿。”
“谢谢!”曹震问说,“今儿不是会审?”
“不是。”黄主事答说,“是堂官交代秋审处的谢郎中,先问一问。听说谢郎中跟令叔有旧?”
“是,”曹震问说,“是谢仲钊不是?”
“不错,就是他。”
“这谢仲钊,家叔帮过他一个小忙,不过没有什么来往。”曹震又说,“听说此人不大讲情面。”
“‘圣人’嘛!难免道貌岸然。”刑部秋审处总办八人,特选资深司官充任,号称“八大圣人”,黄主事又说,“不过,人也还平和,既然有旧,少不得笔下留情。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案外有案,但望不是过事吹求。”
曹震心里有数,所谓“案外有案”,便是曹有几桩经办的工程,报销上有毛病,曹震跟黄主事不熟,像这样有欠光明的事,就不便打听了。
“黄老爷,”有个苏拉来报,“谢总办请。”
“好!就来。”黄主事对曹震说,“大概要问了,我叫人带两位去。”
“在哪儿问?”
“山西司。”黄主事说,“谢仲钊本来在湖广司,前几天才调的山西司。”接着,他派人为曹震兄弟带路,同时提醒:“震二爷,问案的地方有关防。”
“我明白,我明白,我们只不过远远儿看一看。”
“是的。问完了,如果想跟令叔见面,再来找我。”
到得右廊尽头,二门之外,等候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只见曹出现了,穿一袭蓝布夹袍,上戴一顶黑布瓜皮帽——青衣小帽,是犯官打扮,脸上清癯得多了,但眼光沉静,精神似乎还不坏。
“四叔!”曹雪芹蹲身请安,曹震亦是如此。
“喔,你们来了!”曹问说,“棠官呢?”
“他在圆明园当班,我没有叫他来。”曹震特为这样答说。
“你娘身子还好吧?”曹看着曹雪芹问。
“还好。”曹雪芹说,“我娘说,请四叔宽心,自己保重。”
曹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时,在旁边押解的差人已在咳嗽催促了,曹震便说:“回头我们到火房来看四叔。”
“好!好!”曹一面答应,一面往前走,进入山西司。
山西司后面有间堂屋,是与河南、山东、江西三司合用的问案所在,曹进门一看,长桌后面坐的是谢仲钊,另外有一张小桌,为录供的书办所用,使他不解的是,长桌前面放着一张椅子,而且面对问官,莫非还能坐着回话?
他不相信的事,居然出现了,“昂友,”谢仲钊唤着他的别号说,“当年我在江宁乡试落第,困局逆旅,只因在扬州一面之识,承你援手接济,不致流落。欠你的这一份情,一直耿耿于怀。你请坐。”
谨饬的曹,很守本分地答说:“不敢!谢老爷,这里没有我的座位。”
“不!”谢仲钊说,“刑部则例,‘官员涉讼,听其坐审者,罚俸一年。’我罚一年俸,请你坐。”
“啊,啊!真是不敢当……”
“别客气,别客气。”谢仲钊打断他的话说,“你我公私分明。”
这句话便不大妙了,曹心想,倘或不坐,倒仿佛要他问案徇情似的,因而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无礼了。”接着便坐了下来。
“昂友,大丈夫光明磊落,有几件案子,我希望你有什么说什么。”
“是。”
于是谢仲钊将一叠案卷移过来,细细翻阅,而且不时与书办小声交谈,好久都未发问。在曹便有如黄梅天密云不雨那样令人郁闷不舒。
终于开口了,这回是公事公办,称名道姓地发问:“曹,平敏郡王在西路督师的时候,曾经报效马匹,这件事,”谢仲钊问,“你知道吧?”
“是。”
“那时候,平敏郡王的马在哪里?”
曹搜索记忆,好一会方始答说:“平郡王府有好几处牧场,那些马,我记得是从热河的两个牧场选出来的。”
“一共多少匹?”
“记不得了。”曹答说,“那是雍正十二年的事,请谢老爷查档案,上有确数。”
谢仲钊点点头,翻阅了档案以后问:“当时是你经手发的运费?”
“是。”曹答说,“那时我奉平敏郡王之命,协办后路粮召。”
“还有谁?”
“还有舍侄曹震。”
“旅费一共多少?”
“确数记不得了,只记得每一匹十二两银子。”
“不错。”谢仲钊说,“一共四百匹,应该实发四千八百两,何以报销六千五百多两?”
曹愣了一下,方始想起,“是这样的,”他说,“那四百匹马,运到西路,中途死了好几匹,验数不符,兵部车驾司不肯接收,只好另买了补上。买马的费用在运费中开支,所以数目不符。”
“这么说,不就是浮报运费吗?”
“谢老爷,这话我不敢承认。如果浮报以后,饱入私囊,那是我错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车驾司刁难,不能不变通办理而已。”
“那么,一共是买了多少匹马?”
“记不起了。”
“你再想想,大概多少?”
“大概,”曹复又苦思,“大概二十匹左右。”
“买进来,每匹马多少钱?”
“不是跟一个马贩子买的,所以价钱不一,有六七十的,也有八九十的。”
“平均呢?”
“平均,大约八十两。”曹又说,“那时候马价大致是这个数目,我记得我自己买了两匹马,花了一百六十两。”
谢仲钊约略计算了一下,二十匹马,每匹八十,需费一千六百两,浮多的运费是一千七百余两,数目大致相符,可以不必追问了。
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买补马匹,在运费中报销这件事,你回过平敏郡王没有?”
曹略想一想答说:“谢老爷,如果我跟你说,我回过平敏郡王,是奉准了的,如今死无对证,无从查究。不过,那一来就是我欺你了。我实话直说,没有。那时平敏郡王挂大将军的印,在前线督师,根本无从禀报,而且军需支出浩繁,一千多两银子的事,太小了,别说平敏郡王,哪一位当大将军,也管不到这种事。”
“好!这话说得很实在。”谢仲钊表示满意,“不过,这件事,在京的大臣中,总有人知道吧?”
“我记得我跟海大臣提过。不过,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像这种小事,海大臣也许忘掉了,如果我引海大臣为证,倘或他说一句‘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岂非显得我所言不实?”
“哪位海大臣?”谢仲钊问,“是现任步军统领海大臣?”
接下来便问到曹所经手的工程了,头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热河行宫围墙的案子,曹是无辜的,但却有苦难言,因为是当时平敏郡王福彭,特地交代他替人受过之故。
有过的这个人叫杭奕禄,隶属镶红旗,为金主完颜亮之后,此人是笔帖式出身,长于折冲,颇得世宗宠信。雍正六年曾静遣徒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说清朝为金之后,而岳钟琪为岳飞的子孙,劝他反清,为宋复仇。岳钟琪据奏闻后,世宗以刑部侍郎署理吏部尚书的杭奕禄,为金之嫡系,所以特命他赴湖南,与巡抚王国栋会审此案。
及至案情大白,世宗又命杭奕禄协助张廷玉,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同时复派杭奕禄,押解曾静至江宁、杭州、苏州三地,召集士绅讲解,明辟为宋复仇而反清之谬,其实是对世宗夺位一事,有所解释。但这件欲盖弥彰的丑闻,世宗发觉做得很不聪明,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计,世宗认为是受了杭奕禄的影响,至少,他是最深知内幕的人,是非应该看得比别人明白,如果皇帝错了,他应该及时奏谏,应尽言责而未尽,咎戾甚重。但世宗痛恨在心,却不便当时就发作,大家只觉得杭奕禄辛苦年余,奔驰数省,结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书,反而解除部务,只任镶红旗副都统,又隔了一段辰光,方又复补礼部侍郎,署理镶红旗前锋统领,看起来似乎又将大用,其实,世宗没有安着好心。
其时正用兵准噶尔,世宗怕陕甘百姓因为军需调发,受累生怨,特命杭奕禄偕同左都御史史贻直、内务府总管郑浑宝,率领翰林院庶吉士、六部学习主事,以及在国子监肄业的各省拔贡,前往陕甘宣谕化导,苦心说明朝廷不得已用兵,希望取得支持。此事结束,杭奕禄奉旨协办军需,雍正十年署理西安将军,接着特授为钦差大臣,检阅甘肃、凉州、山西近边营伍。这一带在明朝称为“九边”,兵部尚书以“本兵行边”,将帅可以就地撤换,遇有边防重大失职的带兵官,甚至可以先斩后奏,权重无比。杭奕禄以钦差大臣担任此一任务,威权亦与明朝的“本兵”相仿佛,就表面上看,确是复受重用的明显迹象。
那知世宗已另外派了人侦察他的行迹,到了雍正十一年七月,突然降旨:“杭奕禄系朕特差稽查沿边营伍之大臣,理宜体恤弁兵,洁己奉公,以副委任,今闻其沿边骄奢放纵,扰累民兵,甚属溺职,着即革职,在肃州永远枷号。”
这是世宗的一石两鸟之计,一方面泄自己内心之愤,另一方面是平民愤。大官犯罪,重则大辟、长戍,而“枷号”之刑,非不得已不用,因为这不但是对本人羞辱特重的刑罚,而且亦有伤国体,大致管河工的大员,如因失职而致溃决,百姓水深火热,流离失所,民怨至深,朝廷无以交代,往往将此大员“枷号”,露立河干,直至决口塞住,复保安澜为止。其时准噶尔台吉葛尔丹策零入寇,统兵大将军马尔赛、顺承郡王锡保,先后偾事,百姓输将,出钱出力,而仍旧为敌人所蹂躏,内心怨愤,非止一日,世宗因而牺牲杭奕禄,来替他们出气,其实“骄奢放纵,扰累兵民”又岂止杭奕禄一人而已?
到了乾隆即位,对先朝责罚过苛,处置乖谬的举措,多所匡正,如曾静、张熙师徒被诛之类,杭奕禄罚非其罪,亦为乾隆所谅解,因而释放回京,特授额外内阁学士,未几调补工部侍郎,充纂修世宗实录副总裁,修理热河行宫围墙,便归他主持,承修人员由他一手所派。
不久,杭奕禄以工部侍郎遣驻西藏办事,其时准噶尔乞和罢兵,西陲沿边设卡,以及抚缉流亡诸事,职责颇为繁重,不意他刚到西藏,热河行宫新修的围墙,由于大雨冲刷,坍坏了一大段。言官论劾,自将波及杭奕禄;议政的平敏郡王福彭,认为杭奕禄如果牵涉在内,就必须回京待质,耽误了西藏的善后复原事宜,关系不小,因而跟刚刚派充接办热河行宫围墙工程的曹商量,由他申复新修围墙倒塌经过,只言原因,不论责任,结果是另外动用公帑修复,含糊了事。
如今谢仲钊要查究的是这一案,曹答说:“我奉派接办这项工程是在乾隆二年十月,倒塌的围墙,是在这年八月里完工的。谢老爷,请你想,我有没有责任?”
“你既没有责任,那么,是谁的责任呢?”
“我不敢说。”
“为什么?”
“因为,”曹嗫嚅着说,“因为我不知道。”
这句话将谢仲钊惹火了,“你怎么能说不知道?”他的声音又快又急,“你是接办人员,当然该对已办的工程先查个明白,而且行宫围墙倒塌的原因,你也说得很详细,莫非会不问致此原因的是谁,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谢老爷的责备,我只好甘领不辞。”曹这样回答,同时不时瞻顾,仿佛有什么话不便出口似的。
谢仲钊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转脸对那录供的书办说:“你先请出去休息一会儿。”
“是。”书办将笔搁了下来,起身悄悄退去。
“这你可以说了吧?”
“是的,谢谢!”曹将椅子往前移了移,低声说道,“平敏郡王跟杭侍郎……”
“哪个杭侍郎?”谢仲钊打断他的话问。
“原任工部侍郎杭奕禄。”
“喔,杭奕禄怎么样?”
“杭侍郎跟平敏郡王,都在去年下世了,说起来又是件死无对证的事,不过,我跟谢老爷若有一句虚言,天诛地灭。”
“你不必罚誓,只说实情好了。”
“实情是——”
他将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最后解释他的难言之隐。
“平敏郡王跟今上可说是总角之交。不过从乾隆四年,出了理密亲王长子弘皙索取皇位那件案子以后,皇上认为平敏郡王不能弭患于无形,大负委任,宠信渐渐就衰了,去年张广泗逮问那一案,差点波及平敏郡王,他的中风不治,得疾之由,未始不由惊惧而起。”
一口气说到这里,曹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便停了下来,但谢仲钊已深为动容,催促着说:“请你再说下去。张广泗不是镶红旗吗?是不是平敏郡王曾有袒护他的情事?”
“这很难说,不过平敏郡王卫护同旗的杭奕禄,是很明白的事。”曹停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又说,“皇上早年,乾运未隆,诸事委曲求全。从去年孝贤皇后大事以后,乾纲大振,天威不测。我如果把这一案的实情,据实陈明,皇上或许会想到,当年的处置,过于宽大,降旨彻查,平敏郡王身后或许亦会有不测之祸。是故,倘若要追论此案,只有我来承担一切罪过,绝不敢牵涉到平敏郡王。”
“嗯,嗯!你的用心很仁厚。”谢仲钊深深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杭侍郎到底有什么责任,你亦不妨实说,让我做个参考。”
“杭侍郎内举不避亲,用了他的胞侄,据他胞侄跟我说,杭侍郎在肃州枷号那几年,受的罪可大了去了,为求少受点罪,上下使费,罗掘俱穷,所以这趟工程上弄了点好处,全是为了替杭侍郎还债。工程本来也不算太差,只是运气不好,那一段围墙,下有流沙,本来就是常要出事的地方,加以淫雨经月,墙基松动,以至于刚报完工不久就倒塌了。”
“好了!”谢仲钊的决定,大出曹意料,“其余几件案子也不必问了,反正内务府的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等我回了堂官再说。你请回吧!”
于是曹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在廊外待命的差人,引他出了山西司。曹震与曹雪芹一起都迎了上来,不便问话,只看脸上,似乎微露喜色,两人都比较放心了。
“你们回头来看我,当面谈。”曹说了这一句,便跟着差人走了。
“走!”曹震向曹雪芹说,“看黄主事去。”
哪知黄主事吃午饭去了,不过苏拉告诉他们,这天是黄主事值班,下午一定还会来。
到伙房去探望,必得黄主事批准,“咱们也别回去了。”曹震说道,“找个地方吃了饭,早点来等。”
于是出了刑部,往北不远有条横胡同叫作双沟沿,东口南北相对两座“大酒缸”,中饭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曹震酒瘾发作,一脚跨进去,只见屋角还有可容膝之处,便先坐了下来,关照他的跟班说:“到月盛斋去切一包酱羊肉来。”
月盛斋在往东不远的户部街,等跟班买了酱羊肉回来,大酒缸上多了一个人,正就是黄主事,无意邂逅,便作一处坐了。
“今儿情形不坏。”黄主事喝了口烧刀子说,“问到半路,谢总办把书办调开了,这是有不便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的话要谈。凡是有不必录的口供,大致都是有利于被告的,两位二爷,大可放心。”
“托福,托福!”曹震举杯相敬,“凡事都还要仰仗老兄照应。”
“好说,好说。也许,住不到几天就回家了。”
“只怕——”曹震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只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黄主事,”曹雪芹问,“我跟你请教,三法司问案,是怎么个情形,跟今天谢总办所问的,有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三法司虽说连都察院、大理寺在内,会审还是以刑部为主,都察院、大理寺不过陪审而已。”
黄主事接着又说,刑部堂官主审之前,先派司官问明了案情,该怎么问,心里已经有了底子,要言不烦,一堂可了。通常都听刑部的,复奏亦由刑部主稿,所以今天过总办这一堂,关系很大。
“是。”曹雪芹问,“三法司会审的时候,莫非就没有争执?”
“就有争执,亦可在会衔的复奏之中说明白,彼此有何异议。只有一种情形例外,非全堂画诺不可。”
“是哪种情形?”
“死刑。”黄主事说,“非全堂画诺不可,少一个也不行。”
“喔,”曹雪芹兴味盎然地问,“何谓全堂?”
“全堂就是九堂。刑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不拘满汉,总计九位堂官。复奏稿上都得画行,否则就不能定谳。”
“照这样说,如果有人该判死刑,倘或九堂中有人徇私,独持异议,不就可以逃出一条活命了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很难。”黄主事说,“如果有人独持异议,那就变成‘两议’了,复奏恭候钦裁,当然会着落独持异议的人,明白回奏。你想谁敢徇私。”
“可是确有真知灼见,认为不该处死的呢?”
“那当然可以侃侃而谈,不过一个人的意见能驳倒八个人,这种大手笔,我没有见过。”
“黄主事,你虽没有见过,可知道以前有过这种事没有?”
“要有,也是康熙年间,圣主当阳……”
一句话未完,只听“嚓啷”一声,一个锡酒杯,由朱漆缸盖上滚落在地,是曹震的袖子带翻的。
“掌柜的!”曹震不慌不忙地喊道,“再来三个。”
大酒缸的规矩,只卖白干,容器是锡杯,一杯恰可二两,称之为“一个”。
关照完了,曹震弯腰去拾酒杯,顺便将曹雪芹的裤腿一拉,等他抬起身,见曹雪芹困惑地望着他,便努一努嘴,曹雪芹抬眼一望,壁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红纸条,上书“莫谈时事”四字。
触犯了什么忌讳?他略一寻思,恍然大悟,说“康熙年间,圣主当阳”,然则雍正、乾隆两朝,都非圣主?
这才知道,曹震是故意拂落他的酒杯,好打断黄主事的话。这一来,他自然不敢再谈这件事了。
“黄主事,你饿了吧,要点儿什么?”曹雪芹说,“我看门口的天津包子很不坏。”
“对!我往常总是一盘天津包子,一碗炒肝儿。不过,今儿有酱羊肉,我还是来俩麻酱烧饼吧。”
于是要了烧饼,也要了包子,另外又是炒肝儿、汤爆肚,摆满了缸盖,曹震说道:“回头还得到部里,酒不能再要了。”
酒足饭饱,曹雪芹要结账,黄主事一把揿住他的手,“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做个小东。”他说,“你就惠账,掌柜的也不敢收。”
料想他说的是实情,便道了谢,一起步行回部,黄主事随即叫人把他们兄弟俩,送到火房去看曹。
“喔,”曹将手上的书本放了下来,“你们来了。”
两人都请了安,曹震便问:“今儿问了些什么?”
曹正要开口,恰好福生烧开了一壶水来,他便不忙答话,依旧是在家闲豫享清福的派头,“慢点,”他说,“沏一壶好茶。”
“六安瓜片没有了,喝黄主事送的那一罐‘碧螺春’吧?”
“那还不如喝家里带来的‘旗枪’。”
福生照他的吩咐,沏了一壶杭州龙井茶中的上品“旗枪”,曹慢条斯理地品尝了几口,才回答曹震的话。
“谢仲钊还为我罚了一年俸。”他将问官为他设座的事,略略讲了一些。
“这样说,是很顾交情?”曹雪芹说。
“不错,应该说是很顾交情。不过,”曹很得意地,“也是我以诚相待所致。”
接下来便细谈讯问经过,曹震亦喜亦忧,喜的是一向公私分明的谢仲钊,居然如此帮忙;忧的是所问的两件案子,以及未问的几件案子中,他也很弄了不少好处,万一认真追究,他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看阿尚书了,汪尚书在军机处的时候多,部里是他当家。”
阿克熟为人平和,曹震心想,如果能托一个人再跟他说个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非不可能。
在他们谈话时,曹雪芹随手将曹刚才放下的书,拿起来看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四叔,”他急急问说,“你怎么带这本书进来看?”
“不是我带来的。”曹用手一指,“昨儿个,福生从那底下扫出来的。”
原来刑部火房的土炕底下,几十年不曾清扫,污秽不堪,天气渐热,蝎子、蚣蜈都钻了出来,福生捉不胜捉,发个狠“扫穴犁庭”,清除炕底,不道扫出来好几本书,其中还有一个抄本,便是曹刚放下的。
看曹雪芹神色紧张,曹震便即问说:“这本书怎么啦?”
“这个钱牧斋的《投笔集》,你知道上面的诗,记的是什么?”
“不知道。”
“记顺治十六年,郑成功攻江宁的始末。”曹雪芹说,“那里面的话,看不得,说不得。”
“那不对吧?”曹说道,“我记得钱牧斋的诗集,有康熙年间的刊本,如果中有碍语,有人敢刻吗?”
“那大概是《初学集》跟《有学集》《投笔集》不同。”曹雪芹说,“四叔不信,再看。”
“我也是刚拿上手,你们就来了,还来不及看呢!”
说着,从曹雪芹手里接过抄本,第一页第一行的题目是:《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下有小注:“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郑成功初下京口,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接下来看第一首:“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碪。”
看到“埋胡”“平辽”的字样,曹不由得变色,“可了不得!”他说,“真是‘看不得,说不得’。”
“钱牧斋作了前后《秋兴》一百零八首,有几首,不必读诗,只看诗题,就知道了。”曹雪芹将抄本要了来,翻到“后秋兴之十”说道,“四叔,你看这一题的注。”
曹看了“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这个小注,不由得发问:“辛丑是哪一年?”
“顺治十八年。”
“顺治十八年?”曹想了一下说,“世祖是正月初驾崩的,哀诏到江南最多半个月,他怎么还在家开宴呢?”
这时曹震已经听明白了,所以接口说道:“那还用说吗?无非幸灾乐祸而已。”
“正就是这话。”
“等我来看看。”
曹重新拿起这个抄本,就舍不得放下来,曹震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见此光景,只有暗中叹气。
曹雪芹一样也是“书呆子”的味道,对于这个抄本是谁留在这里的,深感兴味,因而便问福生:“还有几本什么书?”
“喏,都在这里。”
福生将捆扎好的一堆书,取了过来;曹雪芹解开绳子来看,是残缺不全的一部《昭明文选》,一部《贞观政要》,另有几本明朝的诗集。他一本一本地翻,希望能发现藏书印,便可知道原主是谁,但却失望了。
“雪芹,你看,”曹忽然说道,“这又是董小宛附葬孝陵的证据。”
他是指《后秋兴之十》八首七律中的第六首:“辫发胡姬学裹头,朝歌秋猎不知秋。可怜青冢孤魂恨,也是幽兰一烬秋。衔尾北来真似鼠,梳翎东去不如鸥。而今好击中流楫,已有先声达豫州。”
“世祖好游猎,妃嫔亦策骑相从,骑马要把辫子盘起来,这就是所谓‘裹头’。第三句明指小宛,”曹说道,“钱牧斋一直把董小宛比作王昭君,他不有一首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吗?”
曹雪芹读过那一首诗,其中有一联:“旧联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上句指董小宛出身秦淮河,下句的“拂云堆”,便是王昭君的青冢所在地。董小宛附葬顺治孝陵是康熙二年夏天的事,而钱牧斋这首诗作于那一年冬天,所以用“新愁”的字样。
“可是,怎么叫‘也是幽兰一烬愁’呢?”
“那下面有钱牧斋的侄孙钱遵王的注。”曹答说,“你细看了就知道了。”
钱遵王的批注,引用的是一部元朝人所作的《大金国志》,说蒙古兵入汴京后,金哀宗逃到河南汝宁府,以府治为行宫筑了一座幽兰阁。后来被迫退位后,自缢于幽兰阁,死前嘱咐他的一个名为绛山的近侍,焚烧幽兰阁。绛山遵遗命办理,然以金哀宗的一件旧皮袍葬在汝水之旁,作为衣冠冢。
“国初的习俗,死后火化,世祖是宁波天童寺高僧木陈忞的弟子,佛家名火化遗体为‘荼毗’,国俗如此,佛法如彼,所以世祖是火化后,再葬孝陵,断无可疑,所以‘幽兰一烬’这个典,用得很精确,不过把大清开国之主比作金国末代之帝,这就是钱牧斋大逆不道的确证。”
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曹震可真是忍不住,大声说道:“四叔既然知道钱牧斋大逆不道,还看他的诗干什么?这些惹祸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趁早烧掉它!”
曹不作声,但却接受了曹震的主张,“福生,”他说,“把这些书去烧掉!”
“我看烧掉不妥。”曹雪芹说,“原是这里的东西,扫出来了,交上去不就完了吗?”
“言之有理。不过,得跟黄主事说明白,尤其是那个抄本,关系重大,得小心别流出去。”
曹交代:“雪芹,你带福生去一趟。”
“是。”
这只是交代一句话的事,很快地办完了,从黄主事那里回来,只见曹震站在廊上,是特为在等他有话说。
“我看四叔很沉得住气,今儿兴致好像也不坏,那件事,”曹震低声说道,“不如今儿就跟他说了吧?”
“哪件事?”曹雪芹问。
“不就是‘尺书五夜寄辽西’吗!”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又问说,“怎么个说法呢?”
“只有见机行事,要你开口的时候,我会给你使眼色。”
“好,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相偕回屋,曹震闲闲问道:“四叔,你看这回的事,会落个什么结局?”
“难说得很。”曹微皱着眉,“如今仿佛有点儿节外生枝似的。”
“正就是这一层麻烦。如果光是论和亲王府火灾,大不了赔修就是了,掀老账就吉凶难卜了。”
“嗯,嗯。”曹沉吟了一会儿说,“吉是如何,凶又如何?”
“掀老账牵涉太多,就此打住,一切无事,至多掉了差使,那是上上大吉,只怕不能那么便宜。”曹震又说,“二婶替四叔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兆头不大好。”
“喔,签上怎么说?”
“雪芹,你给四叔讲一讲。”说着,扬一扬手,暗示不必隐瞒什么。
“是一首诗——”
曹雪芹讲了“尺书五夜寄辽西”那首诗,说大家都认为“辽西”二字不祥,这意思就很明白了。
“莫非会发遣到辽西?”曹问说,“怎么不是辽东?辽西一大片,是哪儿啊?”
“我们也在纳闷儿,所以这支签也不一定灵。可是,”曹震随即下了个转语,“万一倒应验了,四叔心里会怎么想?”
“真的落得那一步了,也只有认命。不过到那时候,可要累你们俩了。”
曹虽然容颜惨淡,但语气平静,是有担当的神情,曹震与曹雪芹总都算放心了。
“看顾两位姨娘,自然是我跟雪芹的责任,这一层四叔不必萦怀。当然这是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也许只是年灾月晦,四叔先把心宽了,我们再去想办法。”
“嗯。”曹说道,“听说方问亭来了,他跟雪芹很谈得来,不妨去看他一看,请他念着平敏郡王的情分,能不能从中斡旋一下,他是有回天之力的。”
“是。”曹雪芹答说,“他住在贤良寺,已经先送了菜了,这一两天本来就还要去看他的。”
“好!”曹打了个呵欠,“你们回去吧!我不行了,得歇个午觉。”
曹震与曹雪芹请安辞出,又到黄主事那里打个照面,拜托他有事随时通知,然后相偕出了刑部,曹震上内务府,曹雪芹本打算去贤良寺看方观承,但想到马夫人在等候消息,决定先回家再说。
09
“事情跟起初不同了。”曹雪芹跟他母亲说,“和亲王府火灾,仿佛倒不要紧了,如今的关键,是在四叔过去经手的几桩差使上,也许很不妙,也许就能安然无事,很难说。”
“何以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这因为四叔的案子,牵涉到内务府大臣,一掀开来关系太大,那就只有‘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了。”
马夫人与锦儿,都不懂他说的什么,相顾愕然,秋澄却知道那句话的出处,笑笑说道:“太太没有看过水浒,那是西门庆跟何九说的话,一床锦被一盖,什么丑事都遮过去了。”
“原来‘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锦儿恍然大悟,“四叔不要紧了。”
“这也未免乐观得早了些。不过,今儿有件事很好,震二哥把太太替四叔求的那支签告诉他了。”
“喔,”马夫人很关切地问,“你四叔怎么说?”
“四叔到底是读了书的,既不怨天,亦不尤人,自愿认命。”曹雪芹又说,“真要到了那一步,四叔倒挺得住,只怕季姨娘会闹得不可开交。”
“有个法子。”锦儿接口说道,“让她跟了四叔一起去。”
“得,得!”秋澄急忙拦阻,“你别出馊主意了!那一来四叔到不了地头,就会送老命。”
“嗯!”马夫人说,“果真要有个人跟了去照料,自然是让邹姨娘去。”
“那么,季姨娘呢?”
“随她闹去。”秋澄说道,“反正有棠官在。”
“对!”马夫人说,“派个人去看看,棠官如果回来了,让他来一趟,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让他心里有个数。”
“是。”
“还有,既然你四叔自己也觉得方问亭有力量,你得趁早去一趟,重重托他。”
“是。”曹雪芹又说,“是不是跟震二哥一起去,比较好?”
“照规矩,原该如此。”马夫人说,“那就明儿一早去吧。”
“好。”锦儿说道,“今天我得回家,我跟他说好了。”她又问曹雪芹:“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当然是一大早,晚了,只怕方问亭会进宫。”
“对。”锦儿转脸向杏香说,“能不能早点儿开饭?我吃了好走。”说着,从衣襟上摘下一个珐琅镶碎钻的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说:“快酉正了。”
时近夏至,自昼正长,虽近酉正,暮色不过初起,这是最宜于在院子里散步闲坐的辰光。当此等开晚饭之际,也就是各人不受拘束,随意消遣的时刻。马夫人首先就往外走,去看仲四所送、搁在院子里石条凳上的四盆盆景。这一下,除了杏香去监厨以外,曹雪芹回梦陶轩,秋澄回自己卧室,锦儿踌躇了一下,走到院子里去陪马夫人。
“你看呢?”马夫人一面摘虫蛀的叶子,一面问说,“四老爷会落个什么罪名?”
“我看不要紧。”锦儿答说,“如今跟去年这时候皇后刚驾崩的情形不同了,皇上的脾气发过了,只要有人替四老爷说两句好话,皇上高高手,就过去了。这好话呢,替他说的人很多。而且,刚刚听雪芹说,四老爷过堂,说的话很得体,打哪儿来说,都让人往好的方面看。”
“嗯。”马夫人缓慢地点着头,“但愿四老爷安然无事,让秋澄的喜事能好好儿热闹一下。”
“是。”锦儿说道,“太太让我来抓总,我得跟太太请示,这回喜事打算花多少钱?”
“只要有钱花,尽管花。”马夫人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到底有没有钱花,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只有秋澄才知道。”
“我知道了。反正场面要好看,可也不能为办这场喜事,弄得以后日子不好过。”
“对了!只要不是拉亏空,场面上尽管花。”
就这样,一直围绕着为秋澄办喜事这个话题谈到暮霭四起,方始进屋。接着便开饭了,吃到一半,曹震来了。
“是来接你来了。”秋澄对锦儿说。
“不见得。”锦儿答说,“是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事早跟朋友喝酒去了。”
果然,曹震的脸色非常深沉,添了杯筷等他坐下,却拿手掩住酒杯,表示不想喝。
“怎么回事?”曹雪芹问说。
曹震不作声,过了一会,站起身来说:“我到你那里去谈。”
曹雪芹看了看秋澄与锦儿,默默起身,带着曹震到了梦陶轩,等丫头剔亮灯火,倒了茶来,他挥挥手,示意回避。
“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和亲王不替四叔说话还好,一说反说坏了。”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问,“和亲王是在皇上面前替四叔说好话?”
“对。”曹震紧接着说,“据说,昨儿皇上召见和亲王,谈南巡的事,不知道怎么提到了四叔的事——”
预定后年举行的南巡,主要的是因为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陪侍慈驾,一览江南之胜,因而追溯往事,和亲王说曹有热河迎銮之功,请皇帝念在他这一份劳绩上,格外开恩,薄惩结案。
孰知皇帝大不以为然,说国法是国法,孝养是孝养,如果凡事都看在圣母皇太后的分上,徇私开恩,何以维护国法?又说曹资质平庸,不过为人还算谨慎,而竟如此玩忽溺职,或许正由于自觉有热河迎銮之功,出了事有圣母皇太后可恃为奥援,故而漫不经心,连他唯一的长处谨慎都不顾了。因此,他这个案子,非严办不足以尚戒。
“这真是弄巧反而成拙。”曹雪芹亦大感意外,同时自然而然想到一件事,“这不跟傅中堂为高贵妃的胞弟高恒乞恩碰了钉子,如出一辙吗?”
“一点不错。据来爷爷告诉我,说皇上是有意杀鸡骇猴,为的是——”
为的是后年南巡,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原来圣母皇太后喜欢到佛寺尼庵去烧香,便有方外人借此招摇,甚至有尼姑进宫,叩见圣母皇太后,不是化缘,便是求情,或者要放差放缺,或者打官司希望从轻发落。化缘倒是小事,以天家富贵,缘簿写个八千一万银子,由内务府拨付,皇帝也还不在乎,但牵涉到用人及刑名,皇帝无法容忍,为此还将私下带尼姑由苍震门入宫的太监严办过几个。
“如今要南巡了,圣母皇太后一路上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倘或借端有所干求,圣母皇太后点了头,皇上就不能不办。不过,最麻烦的,”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圣母皇太后出身寒微,到了浙江,有那穷亲戚私下求见,或者在外面胡说圣母皇太后的底细,那种大犯忌讳的事,绝不许发生。所以拿四叔做个警告,好让有些打算利用圣母皇太后的人,望而却步。”
曹雪芹听完,心里感触很多,“幸而我从不求这种非分之荣。”他说,“以前老有人劝我,想法子跟圣母皇太后提一提,给我弄个官做,我不愿意走那样的路子。如今看来,我倒是对了。”
“别提这些闲白儿了。”曹震摇着手,表示听不进去,他停一停说,“内务府的世家大族,哪一家都是四分五裂,曹家也就是咱们这三家,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四叔的事,你我不能说不尽心尽力,哪知道其中另有个解不开的结,以至于力气都花在刀背上,咱们再不能干徒劳无功的事了。”
曹雪芹深知曹震的性情,这段话只是个引子,下面的话才是要紧的,所以只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皇上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反正合该咱们三家倒霉。这一层,你我都明白,四叔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是的。”曹雪芹答说,“应该点醒他。”
“正就是这话。”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四叔真的应该认命了!既然认命,就得往好的地方打算,他应该聪明一点儿,反正是那回事了,倒不如留个退路。”
“何谓留个退路?”
“退路就是在外面留一条让人家走的路,只要外面的人能往前走,自然就会看顾他。如果把外面的人也扯了进去,大家动弹不得,于他有何益处?”
曹雪芹将他的话,跟曹过堂时的情形,详思合参,有些明白了,点点头说:“震二哥,你就明明白白指点吧!”
“第一,他不必提平郡王;第二,他不必提内务府大臣;第三,他不必提我。”曹震又说,“就因为有第三点,所以我不便跟他去说。”
这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曹雪芹,要他向曹进言。他们兄弟只为绣春有过一回冲突,平时倒是兄友弟恭,尤其是曹雪芹,看在死去的震二奶奶、活着的锦儿面上,凡是曹震要他办的事,不管有何窒碍,总是一诺无辞,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好,我跟四叔去说。”他问,“应该怎么说法。”
“无非剖陈利害。”曹震答说,“我刚才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如何措辞,你自己去琢磨。”
曹雪芹略为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等我好好儿想一想。”
“这件事还得快。三法司会审,就在这几天。”
“我明天就去。”曹雪芹问,“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就回去吧!”曹雪芹又问,“娘要问起你跟我谈了些什么,我该怎么说?”
“不能说实话,你随便找几句话搪塞好了。”
找什么话来搪塞呢?曹雪芹觉得这是个难题。幸好马夫人始终没有问,等曹震陪着锦儿一走,曹雪芹为了躲避难题,托词有些头痛,径自回到梦陶轩。直到杏香回来,知道母亲已经归寝,方又悄悄来叩秋澄的门。
已经卸了妆的秋澄,亲自来开了门,“咦!我以为是杏香。”她问,“头痛好点儿没有?”
“另外有件事头痛。我是怕娘问我,震二哥来干什么,特为躲开的。”
“喔,那么,震二哥来干什么呢?”
“里头说去。”
进了屋子,瀹茗深谈,他将曹震所得来的消息,以及要他跟曹去会面的情形,巨细靡遗地说了给她听,当然也要向她问计。
秋澄倾听着,一直一言不发,听完考虑了好一会,方始开口问说;“震二哥的意思,是要让四叔一个人顶罪?”
“你这话,真可谓之一语破的。”
“既然如此,震二哥也得有个预备。”秋澄问说,“这一层,他跟你谈了没有?”
“没有。”曹雪芹又说,“你所说的‘预备’是什么?”
“预备四叔替他顶罪以后,他怎么样承担一切后果。”
“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休戚相关,有难同当,本就是大家就定好了的宗旨。”
“那情形不同。”秋澄加重了语气说,“原来是本于情分、义气,大家量力而为,只要尽到了心,即令不能尽如人意,亦可以问心无愧,如今变成非尽不可的义务,有一点安排得不妥当,就算对不起四叔。”
“嗯,嗯,我明白了。”曹雪芹将她的话,好好地体会了一下,“照这样说,我跟震二哥的情形就不大同了,我是尽力而为,他是非办妥当了不可。”
“本应该如此区分,不过话由你口中说出去,你也就应该跟震二哥一样了。”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顿觉双肩沉重,“我可得好好合计合计。”他说,“看我能承担得下来不能?”
“你已经答应震二哥了,只怕承担不下来也得承担。”秋澄又说,“我的意思,你得先把一层意思跟震二哥说明白。”
“那当然。我明天先找震二哥,要他做了承诺,我再跟四叔去谈。”
接下来,两人商量如何措辞,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起反感。秋澄认为有两件事不能告诉他,第一是皇帝为了防止有人跟圣母皇太后接近,图诸非法的利益而用“杀鸡骇猴”的权术,不该拿他来牺牲,因为这好像有些“恩将仇报”的意味在内,令人寒心;其次便是为曹震顶罪,曹一定会伤心。
“我明白了,”曹雪芹深以为然,“我只拿郡王跟来爷爷来做文章好了。开脱震二哥的话,我想,可以顺便提一提,不过作为我的看法,话就容易见听了。”
“好!你就这样说好了。”
10
去得虽早,还是扑了个空,曹震有太庙祭享执事的差使,天不亮就出门了。
“你这么早来找他,一定有急事吧?”刚起身不久,正在梳头的锦儿问说。
“昨儿晚上,震二哥没有跟你提?”
“没有啊!”锦儿略感诧异,“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跟你提,也许一时忘了,不过,这件事他迟早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说说也不妨。”
说到一半,锦儿就显得很不安了,打断他的话问:“这些差使要认真追究,会不会把你震二哥牵连进去?”
“会。”曹雪芹紧接着安慰她,“不过不要紧,让四叔一个顶起来好了。”
“他肯吗?”
“这就是我今天要下的功夫。我有把握,说得他肯。”
“那一来,”锦儿忧形于色地,“只怕真的要到关外去了。”
“这一层,四叔倒是在心里有预备的。不过,震二哥的话不错,四叔留一条路,让咱们在外面走,咱们就得替他去走。这一层,我得先跟震二哥说通了,才好让四叔放心。”
锦儿想了一会说:“我明白了。四叔一个人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咱们就得把他的一切接下来,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费,将来想法子把他弄回来,都是咱们的事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
“好!”锦儿慨然说道,“你也不必问你震二哥了,就这么办好了。”
“我看,”曹雪芹踌躇着说,“是不是先跟震二哥提一提的好?”
“不必!”锦儿很有决断地说,“本就该这么办的,而况四叔还帮了他的忙。你尽放心大胆跟四叔这么说好了。”
“好!”
“这件事你跟秋澄谈过没有?”
“我跟她谈过。”
“她怎么说?”
“她说,”曹雪芹想了一下,方又开口,“开脱震二哥的话,作为我的意思,四叔就容易听得进去了。”
“嗯,嗯!”锦儿非常满意,“平心而论,她的见识不但比我们强,连你都不如。”她紧接着又说,“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本就是如此嘛!”
“她不但见识高,而且总是处处想到别人。想起来,真有点儿舍不得她!”说着,锦儿叹了口无声的气。
曹雪芹笑道:“她还不知道哪天上轿,看你倒要掉眼泪了。”
“对了!”锦儿被提醒了,“她的喜事,你顺便也跟四叔提一提。还有,仲四打算送四叔的话,你看要不要跟他说?”
“不必!而且也绝不能让仲四哥送,他的身子虽健朗,到底上了年纪了,五荒六月,跋涉长途,万一得了病,怎么得了?”
“这话不错。”锦儿深深点头。
“不过,我想告诉四叔,万一他真的要出关,可以请仲四哥多派老成可靠的镖客护送。”
“对!这么说很妥当。你就快去吧。”锦儿又说,“我吃了早饭,也要到你那儿去了。”
正在谈着,翠宝走了来说:“芹二爷,吃早饭了。”
“谢谢!我吃了来的。”
“再吃一点儿,现蒸的包子。”翠宝又说,“我们二爷,昨儿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吃素包子,半夜里起来,面还没有发透呢,来不及吃就走了,如今蒸了一大笼,得找人帮忙来消掉它。”
“有办法,我带给四叔去尝尝。”曹雪芹接着又说,“包子如果多,包两包。”
“怎么?”锦儿问说,“你想吃,我回头带去就是了。”
“不!一包给四叔,另外一包送黄主事。”
11
曹雪芹在路上就曾做过盘算,是渐渐引话入港,还是开门见山就说。细细琢磨,以后一种办法为是,宛如拉弓,用个猛劲一下子拉紧了,慢慢放松,比逐次加劲,拉到适当的部位来得容易。
因此,他在曹喝着茶,吃了两个余温犹在的素包子以后,开口说道:“四叔,此刻是祸福关头了。也许应了我娘求的那支签,也许十天半个月以后,你仍旧能去逛琉璃厂了。”
说到最后两句,曹雪芹不免自惭,因为那两句话,就像儿科大夫开方子,加上一些甘味的药材一样,能哄得小儿易于将苦口之药下咽而已。
但这两句话,还真管用,只见曹精神一振,“好!”他说,“我就怕不死不活地拖在那里。你说,祸福关头,我该怎么办?”
“昨儿个震二哥为四叔的事,在来爷爷、海大人他们那些大老那儿,都去打了招呼。照他们的意见,四叔的案子宜乎早结。不过照四叔过堂的情形看,他们都说早结不了。”
“为什么呢?”
“为的是四叔所交代的情形,有些是说了前半截,没有后半段;有的倒是全须全尾,完整无缺,可是得查证。这就难了,譬如平敏郡王交代过的话,就不能起之于地下,一问有无。”
“我是实话直说,没法子的事。”
“可是,有些情形,四叔为了维护人家,说得不全,也是有的。”
曹点点头,表示默认,但并无进一步的解释。
“四叔是有不尽,无不实,可是不尽就容易让人疑心不实。四叔,这是你最吃亏的地方。”
“那么,怎么才能尽呢?”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了,曹雪芹很谨慎地答说:“照来爷爷他们的意思,能交代就行了。”
“怎么叫能交代?”
“无非删落枝叶,长话短说。”
“删落枝叶,长话短说”,曹将这八个字念了两遍,又拿起一个素包子一面咬着,一面不断眨眼,显然八个字也很耐于咀嚼。
“我明白了。”曹吃完一个包子,方又开口,“他们的意思,是要我能推就推,不能推就一肩担起来。雪芹,你说,是这样子不是?”
“是的。”曹雪芹如释重负,“四叔说得比他们好。”
“他们怎么说?”
“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我是听震二哥告诉我,杂七杂八,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是这样的意思,绝对不错。”曹雪芹又说,“照我想,连震二哥在内,总要能站在局外,才可以脱然无累,尽全力替四叔去想办法。”
“你震二哥也是这么说的吗?”
“不!”曹雪芹说,“这是我跟秋澄的想法。”
曹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你们的想法不错,我就这么办。”
大功告成了,曹雪芹既觉轻松,又感沉重,一时竟不解心里的这份矛盾,从何而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曹是很苍凉的声音,“垂老抛家弃子,境遇自然太苛了一点,不过,这亦是考验我读书养气,功夫够不够的时候,你们别替我担心,我受得了的。”
曹雪芹无言可答,只有肃然静听,表示敬重。
“我不大放得下心的是,季姨娘不明事理,邹姨娘忠厚,以后会让她欺侮。”
“这,四叔请放心。”曹雪芹说,“大家会多方安抚季姨娘,劝她跟邹姨娘和睦相处。”
“可惜,秋澄要出阁了,季姨娘倒是比较服她。”
“她虽出阁,还住在京里,就在宣武门外,有事随时可以来调解的。”
“喔,”曹问说,“已经置了新居了?”
“是的。”曹雪芹又说,“而且还有锦儿姊在。将来万一四叔真要出关,我把四叔的意思告诉她。”
“好!还有棠官。”说到这里,曹停了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方又交代,“雪芹,你回去跟你娘说,棠官的亲事,我请你娘主婚。如果将来季姨娘跟儿媳妇不和,请你娘做主,让他们小两口搬出来,另立门户。”
这是很郑重的嘱咐,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
“至于将来的家用,现在亦无从谈起,棠官当然要养生母跟庶母,只怕他力量不够……”
“四叔,这不用交代的。”曹雪芹抢着说道,“我娘说过了,四叔、震二哥、我家,三处是一家,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但愿四叔安然无事,如今不必徒然过虑。”
“好!你娘是最贤惠,我也不必多说了。”
“是。”
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转脸问福生:“那几本书送了给黄主事,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
“喔,黄主事把那个抄本烧掉了。他跟我说,就当作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本子。”
“这倒也干脆。”曹雪芹又问曹,“四叔知道这件事了?”
“我知道了。”曹答说,“黄主事昨儿来看我,还谈起这件事,他说那一百零八首诗,他整整吟哦了一夜,诗是真好,可惜绝不能传。还给我念了几首,把咱们旗人骂惨了。”
“四叔还记得吧?”好事的曹雪芹兴味又来了,“倒念给我听听。”
“记不全了。”曹想了一下说,“有一联是‘沟填羯肉那堪脔,竿挂胡酋岂解飞?’又有一联是,‘生奴八部忧悬首,死虏千秋悔入关。’”
“‘八部’当然是指八旗。”曹雪芹,“第二句怎么解?”
“那大概是指太宗皇帝。据说太宗崇祯二年伐明,兵临北京城下,虽用反间计让崇祯杀了袁崇焕,但认为明朝不可轻敌,倘遇挫折,不能全师而退,所以告诫诸王,不可轻易入关。”
“当年真有这样的话吗?”
“有无已无可究诘。”曹又说,“这是郑成功、张苍水刚刚入长江,军容如火如荼,所以钱牧斋有那种张狂的语气,后来就不同了。世事如棋,难以逆料,所以,我亦看开了,反正‘听天由命’就是。”
有此豁达的结论,曹雪芹亦觉得很安慰,欣然告辞,路上回想谈话的经过,才发现自己何以有既觉轻松,又感矛盾的心境。
因为轻松的是,原以为要说服曹自愿顶罪,而又不至于对曹震起反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想曹不必他明说,便已默喻,自然觉得轻松。
感到沉重的便是,曹如果获罪,一切都要他跟曹震来料理,这副重担能不能挑得下来,颇成疑问。同时眼前就有个难题,等一回去,马夫人问起来,应该怎么说?
只有先瞒着再说,他作了这样一个决定。
12
就在马夫人将要归寝之际,曹震来了,他也是惦念着曹雪芹去看了曹以后的情形,急于想知道结果,而锦儿这天不回家,所以自己赶了来听消息。
在梦陶轩的书房里,等曹雪芹细谈了经过,曹震深为满意,“你很行!”他竖着拇指,夸赞曹雪芹,“我没有想到,你还真有点手段。”
曹雪芹不作声,而且面无得色,只向锦儿深深看了一眼。
“凡事想透彻了,话就比较好说。”锦儿看着她丈夫问,“你知道不知道,雪芹的话,为什么能让四叔听得进去?”
“这,”曹震问道,“莫非另有说法?”
“不错,另有说法。”锦儿紧接着说,“我们三个商量过了,这出戏,四叔只唱前半段,后半段是咱们两家的事。有了这么一个打算,雪芹说话,不必瞻前顾后,只跟四叔讲利害,话当然就说得圆了。”
“这话不错。”曹震问说,“不过,你们所说的后半出是什么?”
锦儿将跟曹雪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四叔一个人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以后的事,就得咱们接,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费,将来想法子把他弄回来,都是咱们两家的事。”不过,她又加了一句,“更是你的事。”
“也不必分彼此。”秋澄接口说道,“别的都好办,只有想法子把四叔弄回来,恐怕不容易。”
曹震默然,停了一会才说:“反正不怕破家,就有办法。”
“这话怎么说?”
“完赃减罪!”曹震问曹雪芹,“这四个字,你总听说过吧?”
“听说过。”
“这个‘完’字,就倾家荡产有余。”刹那间,曹震脸上已很明显地笼罩着一层抑郁愁惨之色。
秋澄暗暗吃惊,因为锦儿所说的话,原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主张,不想曹震看得如此严重。她不能不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闯了大祸。但她实在也很困惑,不知道错在何处。
锦儿就更不解了,“怎么叫‘完赃减罪’?又怎么会倾家荡产有余?”她提高了声音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倒是说清楚呀!”
“说不清楚。反正——”曹震突然停住,然后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锦儿性子急,已是一脸不悦,曹雪芹急忙插进去安抚锦儿:“你别急!等我跟震二哥好好儿琢磨一下,事情还不至于那么坏!”接着又说,“你们俩找杏香去聊聊。”
“好!”秋澄拉着锦儿说,“这律例上的事,咱们不懂,看他们哥俩商量了再说。”
等她们一走,曹震气急败坏地说:“四叔是老实人,不懂避重就轻的诀窍,如果老老实实都招供了,也承认了,就得赔出二三十万银子,才能保得住命。”
一听这话,曹雪芹也愣住了,“怎么?”他问,“还有死罪?”
“怎么不是?这赃罪,大清律跟大明律是一样的,就算‘不枉法赃’好了,得赃一百二十两以上,就是‘绞监候’,不是死罪是什么?”
原来律例规定,赃罪共分六款,最重的枉法贪赃,其次是贪赃而非枉法,就是所谓“不枉法赃”。此外四款是“窃盗赃”“监守自盗赃”“常人盗赃”“坐赃”。赃又分两种,一种叫作“入官者”,一种叫作“给主者”。如因事行贿,则贿款没收,属于“入官者”;倘或索贿而事主不愿,以强迫手段勒索财物,则事发之后,赃款发还原主,便是“给主者”。
曹与曹震经手承办、验收的工程,所受包商的贿款,皆属“入官赃”,还了赃款,贪赃的银数减少,罪名便可减轻。曹震谈到这些律例刑名上的奥妙,曹雪芹不甚了然,但语气之间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三家虽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但毕竟还是量力而为,现在对曹做了承诺,就变成自己的事了。而曹震又认为,曹雪芹虽然这多年来常受接济,但与公家无关,因此,曹替他顶了罪,则一切善后事宜,他应该一肩担承,到他倾家荡产,犹不足以了事时,才轮到曹雪芹来相助。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该怎么办呢?”
“说了话,当然不能不算。”曹震将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听天由命了。”
“船到桥门自会直。”曹雪芹说,“到时候真个不了,反正我陪你倾家荡产就是。”
这话略略有些负气的意味在内,曹震怕再说下去,会起误会,只好隐忍不言,而内心有苦难言的抑郁,自然也就更甚。
“震二哥,”曹雪芹问说,“你认为我们三个人商量好的办法,是不是正办?”
“当然是正办。不过,”曹震迟疑地说,“似乎话说早了一点儿。”
“咦!不是你催我去的吗?”
“不错,我是说后半段。”
原来他是说对曹所做的承诺太早了些,心里不免反感,“当时是四叔问起来,我才不能不说。如果,”他停了一下说,“四叔有后顾之忧,他怎么肯放心大胆地一肩承担。”
曹震语塞,摇摇头叹口气,然后挺一挺腰说:“好吧!是祸躲不过,到时候再说吧。”
“这才是。”曹雪芹又问,“这件事,你不会怪锦儿姊吧?”
“不会。我怪我自己,怪她干什么?不过,我得跟她算算账。”
“算账?”曹雪芹诧异地问。
“我跟四叔合办的事不少,还有些事,是他出名我经手。年深月久,哪件事有多少好处,我怕一时记不得了,她的记性好,我得问问她。”
原来是算这些账,曹雪芹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