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为了曹震的一席话,曹雪芹这晚上心事在心,辗转不能成眠,尤其让他亘横于胸,不能释然的是,曹可能会落个“绞监候”的死罪,而“完赃减罪”又能减到什么程度?
这些非看律例不能明白。他没有《大清律》,但想到《会典》上应该有记载,于是披衣起床,剔亮了灯,检出会典来仔细检查。
一查查到了曹震所说的六款赃罪,前五款都可解,看到最后一款“坐赃”,在困惑中大为兴奋。兴奋的是“坐赃致罪”最重的刑,不过杖一百、徒三年,困惑的是,“坐赃致罪”的解释,似乎不通。
这一条之下,举了几个例,有一个例子说:“如擅科敛财物,或多收少征,如收钱粮,税粮‘斛面’。及检踏灾伤田粮与‘私造斛斗秤尺’各律所载,虽不入己,或造作虚费人工物料之类,凡罪由此赃者,皆名‘坐赃致罪’。”
怪了!曹雪芹在心中自语:擅科敛财物,多收少征,私造斛斗,这是何等罪名?为什么只视作“杖一百、徒三年”的微罪?
想了看,看了想,反复思量,终于恍然大悟,关键在“虽不入己”四字,原来这是指陋规而言。
陋规也就是法无明文,而其实已为朝廷承认,甚至默许的积弊。所举的例子,即为天下无处不然的征钱粮的积弊,曹雪芹在通州见过征粮,胥吏以熟练的手法,拎起麻袋一倒,斗斛中自然形成中间突起的一个尖顶,名为“淋尖”;接着使劲一脚,米尖便陷了下去,这就叫“踢斛”;然后再倒再踢,等结结实实装满了容器,拿小木棍划过,满出斛面的米谷都散落在芦席上,即名之为“斛面”。斛面当然不容纳粮者收回,积少成多,自县官至吏役,按大小股朋分,而在当时并非由司斛者个人所得,“虽不入己”应如此解释。
地方官的开销甚大,但俸银甚薄,而且俸银向不支领,因为地方官管的事多,稍有违例,便须“罚俸”,所以俸银只是留着备罚。然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征收田赋的陋规,便是由此而来的。
田赋称为钱粮,便是既可征实收漕米,亦可折干收银子。“斛面”是征实的积弊,折银又另有花样,由于散碎银两,必须交“炉房”回炉,铸成每个五十两重的“官宝”,化零为整,一镕一铸,分量不免损失,所以在规定征数以外,每两附征若干,名为“火耗”。所加火耗多寡,要看地方官的良心及约束胥吏的才干;除非过贪,弄得民怨沸腾,朝廷是容忍的——据说圣祖将地方官分为四等,既廉又能是第一等,能而不廉是第二等,廉而不能是第三等,不能不廉是末等。第一等奖励升官,第二等告诫留任,第三等调任闲职,只有末等官经大吏或言官参劾得实,方始治罪。
到了雍正年间,对征钱粮的陋规,做了一次“化暗为明”大改革,视各地情形规定“斛面”与“火耗”的限额,视责任轻重,职务繁简,平均分派,名之为“养廉银”。因为如此,所以“赃罪”六款中,“坐赃”的罪名特轻,即由于“坐赃”无非收陋规而已。
曹雪芹心里在想,内务府官员承办工程,亦犹如地方官征收钱粮,陋规之存在,已非一日,向例工款扣去三成,上下朋分。这不但是公开的秘密,甚至圣祖当皇二子胤礽立为太子,而又被废时,宣布罪状,说胤礽性好挥霍,所以特派他的乳母之夫为内务府大臣,以便利他的需索。这等于承认内务府可以营私舞弊。其实,曹经手工程而落下的回扣,孝敬堂官,分润同僚之外,所剩无几,而且往往曹震又拿走了大部分,所得戋戋,却由他一个人独系囹圄,承担罪名,实在也太不公平了。
转念到此,曹雪芹内心激动,决意要为曹力争,但只觉得精神亢奋,思路敏锐,却不能集中,以至于虽有灵感而掌握不住。
“怎么?天都快亮了,你一个人还睁大了眼在发愣!”睡眼惺忪的杏香问道,“你在想什么?”
“自然是想四老爷的事。”曹雪芹说,“你打水来,我洗了脸要去看震二爷。”
“这么早去敲人家的门?”
“反正我也睡不着。”
“你没有上床,怎么知道睡不着?”杏香又说,“太太昨儿问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跟她说。这两天像是老在躲她似的。如今天不亮就出门,不更惹太太疑心吗?”
“喔,真有这话?”
“我骗你干什么?”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好吧!我喝‘卯酒’!”接着随口吟了两句诗,“梦乡如借径,酒国是康庄。”
于是杏香为他备了酒菜,曹雪芹自斟自饮,喝到微醺,解衣上床,酣然入梦,睡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杏香告诉他说,马夫人已经问过两遍,何以天明方睡?因此,他漱洗以后,赶紧向他母亲去问安。
“昨儿看《会典》,看了一夜,总算将四叔的事弄清楚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罪名,应该不至于发遣。”
接下来,曹雪芹解释曹所坐的罪名,引证律例,有根有据,而且将说话的语气冲淡,所以马夫人虽还有些疑惑,大致还是欣慰的。
“四叔倒是很坦然,已经打算着发遣关外了,所以昨儿交代了好些话。他说:棠村的亲事,请娘主婚,将来如果婆媳不和,请娘做主,让他们小两口搬出来住。”
“喔,”马夫人对这话很重视,“你四叔真是这么说的吗?”
“一点不错。”
“那,你昨儿怎么不告诉我?”
“昨儿,”曹雪芹说,“因为四叔说的是发遣以后的话,我怕娘着急,所以没有说,现在看样子是不见得会出关了,说说不妨。”
“既然不会出关了,当然他自己主婚。”马夫人又说,“万一事情有变化,我受你四叔重托,当然要好好儿替他办。”
正在谈着,锦儿来了,一起吃饭时,曹雪芹少不得又要将“坐赃”那一款罪名,细谈一遍。
锦儿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咱们回头再谈。”
这是为了不愿让马夫人听见,曹雪芹心里有数,所以吃完饭,先回梦陶轩,不久,锦儿与秋澄都来了。
“昨晚上,我跟你震二哥细细算了一下,这几年四叔跟你震二哥的‘外快’,一共多少?你们恐怕想不到。”
“多少?”
“总有四十万,只多不少。”锦儿忧心忡忡地,“若说全完了官款,才能减罪,只怕倾家荡产还不够。”
“这么多?”曹雪芹不由得心一沉,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震二哥的意思,还得让你跟四叔去见个面,好好儿跟他谈一谈,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老实,能瞒则瞒,尽量少说。”
“这,我怕说不清楚。”曹雪芹说,“反正四叔预备一个人顶了,震二哥何不亲自跟他谈一谈?有些情形,局外人毫无所知,从何谈起?”
“我看,”秋澄提议,“你们两位何不一起去一趟?”
“对!”曹雪芹立即接口,“这样好。锦儿姊,你回去问一问震二哥什么时候去?我听招呼。”
其实,锦儿也曾这样说过,曹震怕跟曹一谈,叔侄俩便得算账,而曹震所得的比曹多,那一来可能会使他心里觉得太委屈,事情或许会变卦,所以曹震希望仍旧由曹雪芹去谈。这是她的难言之隐,而秋澄的提议是正办,曹雪芹也同意了,只好答应着说:“好!我去问他。”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郁结难解,脸上亦失去了她惯有的那种爽朗洒脱的神色。这在秋澄与曹雪芹都是很少见到的,自然感到关切。
“锦儿姊,你别烦!”曹雪芹安慰她说,“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自己也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都得别人伺候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曹雪芹迟疑了一会,终于答说:“你别忘了,我也是有钱的人。”
这是指曹老太太留给他的那笔私房,名为交秋澄保存,而实已早归马夫人管理,这多年贴补家用,金叶子与易于变钱的金器,已经没有了,但剩下的首饰珠宝,估计也还值好几万银子。马夫人曾经表示过,这是最后的准备,在她生前,绝不会变卖,如果曹雪芹将来不做官,不当差,这就是一笔衣食之资,省吃俭用,可以撑个十年八年。她的身后之计,也只能打算到这里为止。
因此,曹雪芹只能这样含蓄地说,但锦儿却忽然悲从中来,“老太太给你的东西,头一回抄家,还能留了下来,想不到,”她抽抽噎噎地流着眼泪说,“如今倒为了我们两家的事,主意还要打到这上头,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你别哭。”秋澄抽出腋下的手绢,为锦儿拭泪,“事情果真到了那步田地,老太太也还不是得叹口气,把钥匙交了出来。咱们好好儿商量一下,有备无患。”
要商量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怎么跟马夫人婉转陈言,一件便是物色买主。秋澄认了头一件,但第二件却要等马夫人同意了才谈得到。
“这件事宜乎早早着手,才能得个善价。”曹雪芹向秋澄说道,“我记得你那里有张清单,何妨先抄一份,让锦儿姊带回去。”
“清单在箱子里。”
“这倒不忙!”锦儿沉吟了一会说,“我跟震二爷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些东西能不动,最好不动。”
“我看难免,不如未雨绸缪为妙。”
锦儿不作声,心中另有盘算,“能不动最好不动。”她说,“倘或非动不可,亦不宜把它弄死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秋澄接口说道,“找什么人去押一笔款子。”
找什么人?锦儿心里在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仲四不就是现成的?
当然她还不便贸然开口。不过这确是一条路子,只要打听清楚,仲四凑那么多现款,不会觉得吃力,而秋澄又不反对,这个做法就一定行得通。
转念到此,锦儿心头轻松了些,秋澄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如果是抵押,我跟太太去谈,话就比较好说了。不过,”她停了一下说,“这笔押款什么时候能还清,就很难说了。”
“一定能。”锦儿很有信心地,“只要把这个难关过去了,将来莫非就没有得好差使的机会了?”
“也只有这样想了。”秋澄说了老实话,“不然岂不把人愁死?”
锦儿天性乐观,经此一番谈话,隐然觉得难题已经解决,无足为虑,于是话题一转,谈她喜欢谈的事,秋澄的婚礼与嫁妆。秋澄料知拦她不住,而又实在不大爱听,那就只有避开。
“太太大概起来了,我看看去。”
等她一走,锦儿便又想起抵押之事,要跟曹雪芹商量,“刚才我当着秋澄不便说,这会儿看看你的意思,能不能办。”她说,“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如果太太答应拿来应一应急,我想找仲四去想法子,你觉得怎么样?”
“是押给他?”
“对。”锦儿说道,“这有两项好处,第一,期限长,有钱就还,没有钱延一延,他不至于去变价;第二,利息上头可以商量。”
“如果办得成,他不至于会要利息。”曹雪芹说,“不过,我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这不是说他不肯,是他有没有这个力量,这一点,只有震二哥才清楚。”
“我想他应该有的。”
“不见得。做买卖的人,将本求利,不会有几万银子的现款,闲置在那里。这件事,你最好跟震二哥商量。”
“那当然。”锦儿说道,“我是想先问问你,赞成不赞成?”
“我当然赞成。”
“秋澄呢?你看要不要跟她谈?”锦儿又说,“我怕这么做,她的面子上不好看。”
这确是一个顾虑,曹雪芹琢磨了好一会说:“我想先不必谈。第一,要打听确实,仲四哥能办得到;第二,不但办得到,而且不是太费事。能这样的话,就不妨跟她谈,如果先谈过了,可是仲四哥那方面办不到,就不必多此一举。”
“你说得是。”锦儿深深点头,“准定这么办。”
曹雪芹点一点头,霍地起立,“走!”他说,“咱们看看去。”
这是说到马夫人那里,一探动静,锦儿想了一下说:“你一个人去吧!我去了,有好些不便。就是你,最好先别露面,私下听一听,万一太太有意见,还有转圜的余地。”
曹雪芹觉得这话也不错,当下答说:“好吧!你在这儿等我,怎么个情形,马上就知道了。”
02
到了马夫人院子里,曹雪芹一进垂花门,便先摇手,同时拿另一只手掩在嘴上,示意噤声。
丫头仆妇们,这一阵子都知道“四老爷”的官司很麻烦,偶尔也看到曹震与曹雪芹,在跟马夫人谈这件事时,神色都很严重,因而皆具戒心,此时一看到他的手势,无不会意,静悄悄的都不敢出声,只往窗里指一指,示意有人在内。
这个人当然是秋澄,曹雪芹在堂屋里,隔着一层板壁,听得她在说:“事情也许不至于坏到那样子,不过,雪芹说得好,未雨绸缪,作了最坏的打算,心里反倒踏实了。”
然后是马夫人的声音:“芹官的话也不大对。他说得头头是道,照我看,不是那回事。”
“太太说的是哪件事?”
“完赃减罪。”马夫人问,“完了赃就没有罪了吗?”
“不是说‘坐赃’最多不过杖一百,徒三年,那都是可以拿钱赎罪的;大不了多花一两千银子。”
“不是。照你这么说,贪官尽做不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秋澄没有作声,曹雪芹心里不由得自语:是啊!这话有道理,因而越发屏息静听。
“我把这多少年,亲戚世交家出了这种事的情形,都细想过了。”马夫人很平静地在说,“就拿咱们家在江宁的例子来说,你四叔也不过亏欠了该缴内务府的公款,所以抄了家,补够了公款,没有别的处分。这才是完赃减罪。如今的情形,恐怕大不一样,不能这么办。”
“那么,”秋澄问道,“照太太看,四老爷会得一个什么罪名?”
“只怕还是免不了要到关外走一遭。”马夫人又说,“追赃当然也不能免。”
又充军,又追赃,是最坏的结局,曹雪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但却不能不强自克制,继续侧耳静听。
“到了追赃的时候,咱们当然不能笼着手在旁边装没事人,不过,要紧的还在料理四老爷出关。”马夫人停了一下说,“他不能没有人在身边。充军,照例可以有家属跟了去的,我看只有让邹姨娘跟了去。那一来倒好,省得四老爷怕她会受季姨娘欺侮。”
“是。”秋澄答说,“我照太太的意思,悄悄儿先告诉邹姨娘,让她心里有个底子。”
“对!”马夫人紧接着说,“至于老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拿出去押个几万银子,只要芹官舍得,我没有意见。不过,他应该明白,那一来他想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可就办不到了。”
“这倒正好逼他一逼。”
听到这里,曹雪芹认为可以现身了,咳嗽一声,掀帘而入,笑着问道:“逼我什么呀?”
“只怕非逼你在正途上巴结不可了。”秋澄将马夫人的话,告诉他以后又说,“你自己可得估量一下,东西是老太太留给你的,而且老太太也不会想到,那些东西做了这种用途。”
当着马夫人,秋澄故意这么说,用意当然也是为了激励曹雪芹立志。他却没有能深入去体会她的意思,只大而化之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人饿死。”
“饿死虽不至于,不过,”马夫人说,“苦日子你亦未见得能过。”
“我总不会让娘过苦日子。”曹雪芹又说,“秋澄也不会。”
“别提我。我也不过还有三五年日子,至多十年八年,想想也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闲话少说,”马夫人问道,“这些东西拿出去抵押,你锦儿姊有路子没有?”
“此刻还谈不到,趁早去找,总能找得出路子来。”
“要悄悄儿去找,别四处张扬,闹得满城风雨。”
“我知道,我跟锦儿姊说。”曹雪芹又说,“有些什么东西,最好理个清单出来。”
马夫人点点头,停了一会,忽然问道:“这件事,杏香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曹雪芹答说,“她不会有意见的。”
“她虽不会有意见,咱们可得替她想到。”
曹雪芹不知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答应一声:“是。”
“你锦儿姊呢?”
“在我那里。”
“在干什么?”
“在挑绣花的花样。”曹雪芹随意编了个理由,接着又问,“娘要找她?”
“不!”马夫人说,“你陪她去聊聊。”
这是暗示她跟秋澄有话说,不愿锦儿闯了来。曹雪芹深深点头,表示会意,随即起身回梦陶轩。
等他走远了,马夫人问秋澄:“你看剩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珠宝首饰没有动什么。”秋澄答说,“珠子泛黄了,不大值钱,不过珠花什么的并不多。祖母绿跟金刚钻都是上好货色,我想五六万银子总值。”
马夫人不作声,只是喝着茶,剥剥指甲,又抬眼望一望窗外,看似闲豫,其实心里想得很深。
秋澄不去打扰她,站起身来整理瓶花,好一会,只听马夫人开口了。
“名为抵押,也许就一去不回了。”她的声音很平静,“老太太从前说过,帮人的忙是应该的,不过有件事不能做,从井救人。”
“是。”秋澄玩味着“从井救人”四个字,静等下文。
“我说过,四老爷的事,三家犹如一家,有多少力量,尽多少力量。从井救人,就是自不量力了。”
秋澄依旧只能答一声:“是。”
“我想,老太太的东西应该做三股派,你一股、芹官一股;剩下一股来帮四老爷。”马夫人略停一下问说,“你看呢?”
“给我给得太多了……”
“不多。”马夫人简洁地将她的话打断。
“而且,”秋澄还有话,“四老爷的亏空很多,少了怕不济事。”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我另有个盘算,如果不够补亏空,看能不能拖一拖,不能拖,你跟芹官再借给他。”
原来如此。秋澄心想,够是一定不够的,反正总是要拿出来的,何不先做得漂亮些?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马夫人又接下去说了,“这也就是量力而为的意思。”她说,“在我,是对老太太有个交代,她特为留下来的东西,这样子散掉,虽说事出无奈,但我将来见了老太太,她说一句:你何以一点儿都不为芹官着想?你想,我怎么说?我现在总算替你们都想到了。至于你们自己愿意从井救人,与我无干。”
“是。”秋澄这才明白她的深心,感激在心,却无话表达。
“还有一层。虽说有去无回,但人也说不定,或许棠官倒有意外机缘,又发起来了。那时候,你们如果想跟他算账,也有一句话说。”
这更是深思熟虑,处处周到,秋澄立即答说:“太太想得深,见得远,都听太太的意思好了。”
“不但如此,我想索性分一分家,弄得清清楚楚,才不会吃罣误官司。”
弦外有音,这一来不管是曹或者曹震,在他们的公事上都牵涉不到曹雪芹了。
不过,有弟兄才会有分家,曹雪芹是独子,家跟谁分。马夫人的意思,大概亦只是要确定曹雪芹的产权,以示与曹、曹震无关而已。既然如此,倒有个简单的办法,“太太,”秋澄说道,“动产当然都归雪芹继承,无所谓分家;不动产还在老太爷名下,只在州县衙门立个案,过户给雪芹好了。”
“我想想。”马夫人踌躇着说,“这似乎又不大妥当,还是公然分家的好。”
“跟谁分呢?”
“跟四老爷分啊!”马夫人说,“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老太太的私房,爱给谁给谁,跟四老爷无关,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就不同了。”
这是秋澄所没有想到的,心里在想,这件事大概马夫人盘算已久,直到此刻才说出口来。然则是怎么个分法呢?当然,这是不必她问,马夫人也会说的。
“我想这样子,老太爷名下的产业,有通州的房子、鲜鱼口的市房,还有滦州的两百亩田,请人估一估价,值多少银子,各分一半。譬如值五万银子吧,给他两万五,不就都归芹官了吗?”
“是。”秋澄问说,“可是这两万五现银打哪里来呢?”
“喏!”马夫人向后房一指,“就靠老太太的那些东西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打算,秋澄觉得马夫人亦颇精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
“如果两万五还不够了四老爷的亏空,那就看你跟芹官了。你们愿意帮他,是你们的事,我可把你跟芹官都打算到了,将来见了老太太也有话可说了。”
秋澄细想一想,才发觉马夫人虽然精明,但老谋深算,面面俱到,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太太这么说,可真是光明正大。”秋澄又说,“事不宜迟,我看就请震二爷居间来办这件事吧!”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你们到芹官那儿谈去。”
于是秋澄起身到梦陶轩,一路走,一路想,刚才马夫人已许了将那些珠宝,全数去作抵押,这话曹雪芹必已知道,当然也已经告诉了锦儿。此刻事生中变,前后不符,如何说法,需要考虑。
这个念头,一直转到进了梦陶轩的垂花门,方始转定,患难之际,贵乎以诚相见,而况马夫人的打算,亦是正办。因此,她一进书房就说:“太太把她早在心里的全盘打算告诉我了。”
“喔,”锦儿说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儿谈。”
“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秋澄坐了下来,从容说道,“太太的意思,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应该由四老爷跟雪芹对分。”
“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分家来了呢?”锦儿微感诧异地问。
“分家也是为了替四老爷完亏空。”接下来秋澄将马夫人处置不动产的办法,说了一遍。
“这个办法好!有了那两处房子,跟那两百亩田,雪芹不论怎么样,就算不能再当名士派,温饱是可以不愁的了。”
显然的,曹雪芹已将马夫人说他“不能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的话,告诉锦儿了。
“不过,”锦儿很吃力地说,“四老爷的亏空,数目还差得远。”
“不要紧。”秋澄说道,“老太太的东西,太太要提一份给我,我可以借出来。雪芹总也还能剩下一点儿,看他的意思了。”
“我也照借。”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
“那不是还是照原议吗?”
“是,是!”锦儿接着秋澄的话,很高兴地说,“这样再好不过。将来不论是棠村得意了,或是震二爷仍旧能得两个好差使,借你们两位的东西,一定原样儿赎回来奉还。”
“原样儿赎回来,只怕不能了。”秋澄又说,“那不是三两年的事,抵押给人家,总有个限期的,到期不赎,自然就了断了,再说,利息也吃不起。你干脆别存这个打算吧!”
“不!我们有个极好的打算,一定能赎回来。”
所谓“我们”,当然是指她跟曹雪芹,因而秋澄转脸问说:“雪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曹雪芹转脸看着锦儿说:“怎么样?我看说实话吧?”
“你怎么这样说!”锦儿有些气急败坏地,“倒像我们有事要瞒着大姊似的。”
“别急,别急!”秋澄急忙慰劝,“我知道你从没有瞒过我什么!”
“本来这件事就要你赞成才算数。”锦儿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由曹雪芹来谈为宜,便故意白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说实话啊!怎么又不开口了呢?”
曹雪芹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大姊,实在是想把这些东西抵押给你。”
秋澄想了一下,老实说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是我出的主意,想找仲四哥想办法,借一笔款子,那不就等于抵押给你了吗?”
怪不得说这些东西一定可以收回,利息当然也不成负担了。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锦儿却抢先表白:“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合适,那就作罢。”
“不是什么合适不合适,如果能保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在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另有想法。”
“尽管请说。”
“四老爷的事,他总也要出些力,这一来,似乎不能另外再要他帮忙了。再说,数目太大,也不知道他办得到办不到。”
这个“他”自然是指仲四;换了平日,锦儿一定会故作不解地问:“你那个‘他’,到底是谁啊?”但此时却不敢乱开玩笑,只说:“当然先要探探他的口气。他的情形,震二爷应该很清楚,强人所难的事,决不能做,而况也关着你的面子。”
“事出无奈,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
“这样说,你是赞成这么办?”曹雪芹问。
“嗯。”秋澄点点头。
“这么办,还有一层好处,”锦儿说道,“那些东西你平时也可以穿戴。俗语说:‘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就比你戴陪嫁的首饰,更有面子。”
“你真是会说话!”秋澄失笑,“不过那一来,咱们曹家就没有面子了。”
“为什么?”
“为什么?”秋澄答说,“你倒想,那不等于挂了个曹家败落的幌子?”
听得这话,锦儿心里很难过,而且也有浓重的愧歉,虽然彼此都是口口声声“替四老爷完亏”,其实大半帮的是曹震的忙。
就这时有丫头来报:“棠官少爷来了。”
曹雪芹从玻璃窗内望出去,只见曹霖穿一身行装,匆匆而至,由于走得太急的缘故,满头是汗,一顶红缨帽拿在手里当扇子煽。见此光景,大家都悬起了一颗心,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因而一起迎了出去。
刚走到外屋,曹霖已经进门,将大帽子随便往茶几上一扔,只这一个动作,便意味着他有异常的举动,因为他是圆明园包衣三旗护军营的副护军校,从八品的武官,按规制戴的是金顶子,他的这枚金顶子与众不同,是特为用四两多的赤金打成的,平时颇为自矜,这时居然毫不顾惜,令人诧异。
果然,曹霖面对锦儿,跪了下来,口中说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条命,在震二哥手里。”说着,俯首到地,“咚,咚”地磕着响头。
锦儿错愕莫名,只避向一旁,连话都说不出来。秋澄赶紧上前,亲自去扶他起来,口中说道:“棠弟弟起来,起来,有话好好儿说。”
“不!”曹霖有些耍赖地说,“非震二嫂答应了,我不能起来。”同时身子乱扭着。
“起来!”曹雪芹厉声吼道,“你干吗这样子!”
曹家的家规,于长幼伦序上,格外讲究,曹雪芹这从未有过的一吼,颇具权威,曹霖迟疑了一下,终于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曹雪芹的声音,仍旧很严厉。
“今儿上午,我去看我爹了,他说——”
曹霖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原来这天上午,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视老父,曹告诉他说,决意一个人认罪,将曹震开脱出来,以后的一切,有曹震照料,叮嘱他在家安分守己,侍奉生母与庶母。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说,她顿时大声号啕,说以往曹有了好差使,所得的好处,都与曹震分享,如今出了事,曹震浑如无事,却要曹一个人顶罪,世间事理之不平,无过于此。曹霖心地虽较她母亲明白,但父子天性,自然也觉得愤愤不平,同时他也听人谈过“完赃减罪”之说,所以赶到曹震那里,想讨个公道。曹震不在家,听说锦儿在此,便赶了来做出这么一个鲁莽的举动。
“我听人说,如今只要把过去得的好处,都吐了出来,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这条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说着,曹霖顿足大哭。
锦儿又气又急,脸色苍白,手足冰冷,秋澄赶紧扶着她坐下,同时向曹霖说道:“棠弟弟,你别哭!大家慢慢商量。”
季姨娘的话与他心里的想法,虽没有完全说出来,但以他们母子的性情,可说如见肺腑。锦儿气得脸色发白,真想说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赖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静,连连示以眼色,为了顾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泄愤。
曹雪芹当然也很生气。首先是气曹,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涂的人,说话仍旧毫不检点;其次才是气曹霖,三十岁出头,当差也当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转念到此,决定教训他一顿,“你夹枪带棒地浑说些什么?”他沉下脸来,“如今朝廷是追究四叔的事,震二哥帮着四叔办事,四叔不愿扯上他,也是为自己留下余地。看你跟季姨娘的意思,似乎是震二哥害了四叔。你这成话吗?”
“我,我没有这么说。”曹霖急忙分辩,“我跟我娘,只觉得只有震二哥能救我爹,所以赶了来求震二嫂、震二哥。”
“就算如此,你不求,震二哥莫非就袖手旁观了?”
曹霖语塞,开始懊悔自己过于莽撞,尤其是看到锦儿的脸色,更怕她一怒之下,撒手不管,因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显得局促不安。
“棠弟弟,”秋澄开口了,当然是神色和缓地开导,“为四叔的事,大家都在日夜奔走,不说别的,只说一样好了,你到刑部去看过四叔几回?震二哥去看过几回?”
这等于指责他未尽为子之道,绵里藏针的语气,曹霖不能不感觉得到,嗫嚅着说:“我当差……”
“你当差,”锦儿截断他的话质问,“莫非你震二哥在家逗孩子,吃闲饭,不用上衙门?”
曹霖更没话说了,把头低了下去,锦儿还想数落时,秋澄急忙摇手拦住。
“你别生气!棠村不会说话,你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秋澄转脸又说,“棠弟弟,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着急,口不择言。震二哥、震二嫂都为四叔的事,愁得眠食不安,你这么一闹,不教人寒心吗?”
“对!”锦儿接口,“大概你们也觉得寒心了。你跟太太去说,四叔的事,请她不必管,也不用说什么,拿东西出去变钱,替四叔完亏空!季姨娘跟棠村不说震二爷该负责吗?好,我回去跟他说,该杀该剐,让他去顶着,不与你们相干。季姨娘跟棠村,总赖不到雪芹身上吧?”
听这一说,曹霖才知道马夫人打算变产为他父亲料理官司,马夫人如此,曹震夫妇当然更不必说。看起来是好好的事,让自己搞砸了。
看他脸上的愧悔惶恐之色,秋澄于心不忍,“棠弟弟,”她问,“你知道你错了吧?”
“是,我错了。”
“错了,”曹雪芹说,“那还不给震二嫂赔不是。”
六神无主的曹霖当即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口中说道:“震二嫂,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接着,磕下头去。
锦儿一闪身躲开,“你不用给我磕头!”她说,“你无缘无故在这里撒野,目无尊长,该给太太去赔罪。”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更让曹霖惶恐,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秋澄少不得要为他解围。
“对了,”她说,“你也得给太太去请个安,也许还有四叔的话交代你。”
“是。”曹霖问道,“我爹说了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着,秋澄抢先一步,到了马夫人那里,略说缘由,接着,曹雪芹陪着曹霖也来了。锦儿却仍旧留在梦陶轩,一个人在生闷气。
“伯娘!”曹霖招呼一声,跪下来说,“特为来给你请安。”
“起来,起来!”马夫人不提他来无理取闹的事,只问,“你去看过你爹了?”
“是。”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曹霖也不敢提那些开脱曹震的话,拣了一句能说的话说:“我爹说,只怕要发遣到关外,将来有事要跟伯娘请示。”
“没有提你的亲事?”
“没有。”
“你娘呢?”马夫人问,“没有提到你娘将来怎么跟你过日子?”
“也没有。”
“那好!我把你爹说的话告诉你。另外我有一层意思,你回去一块儿告诉你娘。”马夫人接下来说,“第一件是你的亲事,你自己有看中的人没有?”
“有,有是有一两家,”曹霖嗫嚅着说,“我也不敢跟我娘提。她那个脾气,我怕害了人家小姐。”
“喔,”马夫人问,“是哪家的小姐?”
“有两家——”
据曹霖自己说,一家是个八品笔帖式的独生女,姓富,有人替曹霖做媒,曹霖听说富小姐脾气骄纵,心知绝不能跟他生母相处,所以一提便敬谢不敏。
另一家是他的同事,护军校的大女儿,闺名金妞,原在圆明园当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放了出来,如今已二十七岁了。金妞的父母对曹霖都很中意,金妞本人也“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到很亲热。
“那位小姐人长得怎么样?”
“很富态的。”
“那是宜男之相。”马夫人又问,“性情好不好?规矩懂不懂?”
“宫里出来的,”秋澄插嘴,“规矩怎么能不好?”
“性情也很要紧。”
“性情很好的。”曹霖说道,“很有耐性。”
“那好!你爹托我替你主婚,我来替你办。”马夫人转脸看着秋澄说,“几时咱们倒去看看那位小姐。”
“这得把锦儿姊也找了去。”曹雪芹向曹霖说,“你回头还得好好儿去敷衍一下。”
“是。”曹霖又说,“伯娘,这件事,请你不必操心吧!”
“为什么呢?”
“我娘有意见。”曹霖答说,“我跟她提过一回,她说:‘宫里出来的,看惯用惯,眼孔大,只怕咱们供养不起。’我就不再往下说。”
“这顾虑倒也不能说你娘不对。”马夫人问,“到底是不是看惯用惯的呢?”
“不!都是做鞋、做衣服穿。她家境况并不宽裕,都是她在调度。”
“照这么说,连看都不必看了。”马夫人紧接着又说,“你爹已经有话了,将来如果婆媳处不好,让我看情形,许你跟你媳妇搬出来住。”
一听这话,曹霖喜动颜色,不过,仍旧是不表示意见地答一声:“是。”
“好了,你的事谈完了,谈你爹的事,万一真的要出关,你爹这一大把年纪,也不能没有人照应。”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你回去先跟你娘说,到时让邹姨娘去服侍你爹,她可别又生意见。”
“是,是!”曹霖垂手请了个安,“伯娘这么交代,可真是面面俱到,再好不过。我跟我娘去说,她也一定会照伯娘的吩咐。”
“但愿如此。”
“你娘未必如你这么容易说话,你先跟她好好儿说,如果她有意见,你也别跟她吵,让她跟我来商量。”
“是。若是我跟我娘说不通,再请伯娘来开导她。”
“好!”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想把你的亲事,早早办成了,你爹也是个安慰。”接着又对秋澄说,“你们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应该怎么办。”
这“你们”之中,自然包括锦儿在内,秋澄便站起身来说:“棠弟弟,咱们到雪芹那儿去谈。”
三个人一起回到梦陶轩,锦儿本来高高兴兴地在跟杏香聊天的,一看到曹霖,顿时又把脸绷了起来。
于是,曹雪芹推了曹霖一下,同时努一努嘴,曹霖原本就含着笑意,不必做作,便笑嘻嘻地躬身说道:“震二嫂,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不对的地方,你骂我几句也不要紧,可别气坏了身子。”
“唷!”杏香调侃地笑道,“可了不得了!棠少爷几时学得嘴这么甜,这么通情达理了?”
“他本来就很通情达理。”曹雪芹接口说道,“棠村就是震二哥说的,有根糊涂的筋,不碰上那根筋,什么都好说。”
锦儿自然也不好意思板脸了,“今儿个算我倒霉,正碰上他那根筋。真是,”她叹口气说,“到现在还跟七八岁的时候那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教我说你什么好。”
“他怎么不要笑?”秋澄接口说道,“人家小姐,‘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得好亲热,快要娶亲了。”
这又是好热闹的锦儿,深感兴趣的事,随即问道:“喔,是哪家的小姐?”
“你听他自己说。”
“是我的一个同事,达三爷的大小姐——”曹霖将金妞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秋澄便接着他的话补充:“太太交代了,这头亲事要早早办成功,在四老爷也是个安慰,让我们跟你来商量,看应该怎么办。我想,这应该先问问季姨娘的意思。”
“不!”锦儿很快地说,“既然四老爷重托了太太,替棠村主婚,就不必先跟季姨娘谈,免得节外生枝。等咱们把这件亲事办成了,请她当现成婆婆好了。”
“这话倒也是。不过,”秋澄又说,“事先能够疏导疏导,让季姨娘心里比较舒服,将来她们婆媳,也容易相处。”
“这是不用急的事,咱们先商量怎么样到达家相亲。”秋澄问曹霖,“你看托谁出来说媒?”
“这,不如问问震二哥。”曹霖答说,“他也认识达三爷的。”
“既然如此,”曹雪芹接口,“干脆就请震二哥做大媒好了。”
“只怕他没有工夫。”
“有锦儿姊。”曹雪芹接着秋澄的话说,“请震二哥提个头,以后都归锦儿姊来接头。”
“媒人跑腿可很累。”锦儿问道,“达家住哪儿?”
“海淀。”
“唷!”锦儿说道,“那一来一去就是一整天。”
“为棠弟弟的事,”秋澄敦劝,“说不得只好你多辛苦了。我想,季姨娘也会见你的情。”
“得了!别‘春梅浆’就很好了。”
“春梅浆”是江南俗语,媒人撮成了好事,谁知到后来成了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怪媒人,从中说了假话,诟责不已,谓之“春梅浆”。锦儿虽是一句戏言,但细想一想,季姨娘的脾气,觉得大是可虑,因而变卦了。
“算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她说,“至于媒做成了,如何办喜事,我们当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用不着说的。
“怎么?”曹雪芹诧异,“何以忽然打了退堂鼓?”
“还不是怕季姨娘将来有闲话。”秋澄说。
秋澄很了解锦儿的心理,“不过不要紧,”她又说,“太太替棠村主婚,如今算是太太交代你跟震二哥去说媒,季姨娘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怪不到你头上。而况看样子,将来她们婆媳的感情会融洽的。”
“这可说不定。不过照你的办法,怪不到我头上,我也不管这一层了。”锦儿紧接着说,“最好太太当着季姨娘的面交代我。”
“这跟你刚才的话不同。”
“不错。刚才我是往好的方面想,把亲事办成了,请她当现成婆婆。就怕她还不领情,所以先把话说明白了好。”
“那也行!”秋澄关照曹霖,“你回去跟你娘说,明儿得空请她来一趟。”
“是。”曹霖答应着。
“慢一点。”秋澄摇摇手,“明天震二爷不是得去看四叔?等他回来了再说。”
“对!这件事得先告诉四叔。”秋澄又说,“棠弟弟听我招呼吧!这几天或许有好些事要办,你没事就回家,少在外面乱逛。”
“我哪儿还有心思到处去逛,”曹霖脸色有些不平,“都是教我娘害的。”
这话令人诧异,秋澄便问:“你这是怎么说?季姨娘害了你什么?”
“我娘不明白事理,又天生是不识好歹的脾气,惹得人人生厌,连带大家都以为我跟我娘一样糊涂,连个事情都分不出来,爹下在牢里,我还到处去乱逛。”
这番牢骚,自是针对秋澄而发,她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些,很抱歉地说:“棠弟弟,我失言了,你别生气。”
可是锦儿却颇不平,“棠村,”她说,“也别怨人家,总怪你自己有根糊涂的筋!这根筋打哪儿来的?不就是你娘给你的吗?譬如刚才你一来,夹枪带棒,又哭又闹,简直就是你娘那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样儿。你娘不识字,又是妇道人家。你可是念过书的世家子弟,那副泼妇行径,我想起来都替你难为情。我虽没有念过书,可也知道‘止谤莫如自修’这句话,你要怨人家,先想想自己。”
这顿排揎,说得曹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秋澄怕又触犯了曹霖那根糊涂筋,急忙乱以他语:“好了,好了!”她一面向锦儿摇手,一面以手势安抚曹霖:“你震二嫂向来心直口快,你别理她。”
曹霖此时浑不似初来时那样,怀着一股盛气,而且锦儿的话也实在厉害,句句击中他的弱点,所以只有忍着气,苦笑说道:“原是我不对!难怪她说我。”
“锦儿姊是为你好,才说你。”曹雪芹说,“如今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明白人,说过就丢开,这些情形,你也不必跟季姨娘去说。”
“是。”
“好吧!你回去顺路送锦儿姊回家。”
“我是骑马来的。”
“我知道你骑马来的。”曹雪芹说,“咱们一起送。你是‘顶马’,我是‘跟马’。”
于是曹霖跟曹雪芹,两匹马一前一后,护送坐车的锦儿到家。锦儿邀他们兄弟俩进去坐,两人都辞谢了。
03
听完锦儿所谈的一切,曹震一直不曾作声,她知道事情很复杂,他需要好好盘算,便先抛开,自己去料理自己的事。
到得夜饭以后,曹震方始开口,“如今三件事,得先分个缓急轻重。达家的亲事不急;太太愿意跟四叔分家的事,也不过就是告诉他一声,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只有押款那件事,应该先办,可是细想起来,难处很多。”
“我也想过,只怕仲四拿不出那么些现款。”
“对!”曹震说道,“我跟他谈过。他拿了账给我看,如果我把我的股份撤出来,一共是七万四千多银子。他答应给我凑成一个整数。如今再要让他想法子凑五六万现款,只怕很难。”
“那么,怎么办呢?”
“这桩官司,大概能赔出来二十万,就可以化险为夷。现在有了仲四的十万,看四叔能拿多少?余下的再由雪芹那儿来补足。三下一凑,事情摆平了。”曹震变得相当乐观了,“至于珠宝变卖,总可以找到一个户头,不必着急。”
“不是变卖,是抵押。”锦儿提醒他说,“东西将来仍旧要拿回来的。”
“那还不是一回事!”
“怎么会是一回事?”
“你别傻了!抵押到期不赎,还不就跟变卖一样?要赎,只怕也不是两三年的事,如果付了多少次的利息,到头来还是赎不回来,利息就算白垫。再说抵押的银数总是押不足的,倒不如干脆变卖,讨价还价,一次了断,比拖泥带水的抵押,划算得多。”
想想他的话虽不错,但已经商定只押不卖,如今要推翻成议,话不好说,只好暂且丢开,以后再谈了。
但曹震心里却丢不开,反复在盘算此事,直到第二天起身,才筹划出一个办法。
“我想到一个户头,方问亭。”他说,“方问亭这回来,是想活动直隶总督,各方面都要打点;也许他会买这些东西来送礼。”
锦儿有些不大相信,“有这话吗?”她问,“老太太常说:直隶总督是督抚的领袖,虽不及两江总督来得阔,可是非够了资格不能调这个缺。方问亭也不过刚升上浙江巡抚,能一下子调升直隶总督吗?”
“怎么不能?李卫不就是由浙江巡抚调升直隶总督的?”曹震又说,“而况皇上要南巡,就得找方问亭来看家,才能放心。”
“为什么要找他看家?”
“他熟悉江湖上的事,有他在,没有人敢到京城里来捣乱。”
“这话,你听谁说的?”
“仲四。”
“他?”锦儿大为诧异,“他倒懂这些事?”
“你别小看他!”曹震停了一下说,“我再跟你说件事吧,方问亭南来北往,常常找机会跟仲四见面,他们也是有交情的。”
“什么交情?”
“江湖上的交情,他们都是‘在帮’的。”
“既然如此,四叔的事,请仲四去托方问亭帮忙,似乎他的话,比你跟雪芹还管用。”
“那是两回事。”曹震摇摇头,“你问他,跟方问亭认识不认识,他一定说不认识。”
“莫非连至亲都要瞒着?为什么?”
“是他们的帮规如此。别说至亲,连父子都不认的。”
“父子不认,母子应该认吧?当初四叔跟你们到热河去接圣母老太太,那趟差使,担惊受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莫非真的连这点香火之情都不念吗?”
这是指责皇帝无情。虽说“皇帝背后骂昏君”,而又是房帏私语,但曹震仍很不安:“你不懂,你不懂!”他连连摇手,“这些话,你以后千万不可出口,会闯大祸。”
锦儿确是有许多牢骚,但因曹震怕事,她也就只好强自克制,定定神问:“你今天就要去看方问亭?”
“不!我先去看仲四,通州跟鲜鱼口两处房子,反正不住,能够脱手变现,亦可解燃眉之急,我打算托仲四去找户头。鲜鱼口的房子,容易脱手。通州是他的码头,或许也能找出路子来。”
“方问亭那儿呢?”锦儿说道,“你也应该早早去一趟。珠宝的事,还在其次,四叔的事,得重托一托他。”她停了一下,“照你的说法,他似乎在皇上面前很红,想来应该说得上话。”
“红虽红,说不说得上话,要看情形,不归他管的事,他也不能胡乱开口。”
“可是,圣母皇太后的事——”
“你又来了!”曹震鲁莽地打断,“犯忌讳的事,你别再提了好不好?”
“哼!”锦儿冷笑,“提都提不得一声,真是让人寒心。”
“本来就有句俗语,叫作‘伴君如伴虎’。皇上本来就小心眼儿很多,从去年皇后的大事以后,更难说话了。”曹震说。
曹震又道:“我老实跟你说吧,我每逢有内廷差使,心里就嘀咕,怕不知道哪儿错走一步,错说一句话,实时就是大祸临头。”
“罢了,罢了!怪不得雪芹不愿意做官。”
“闲话少说,你今儿还得到太太那儿去一趟,了四叔的事,咱们把先后次序定出来,第一,当然是四叔自己要尽力凑;第二,是仲四答应我的十万银子;第三,把那两处房子脱手,除了四叔的一半以外,另外一半算是太太帮四叔。如果还是不够,再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上头打主意。不过,抵押并非好办法。这一点,”曹震加强了语气说,“你务必要说清楚。”
“好吧!”
“还有,我打算明天去看方问亭,你问一问雪芹,最好一块儿去。”
锦儿答应着,吃了早饭,曹震先将妻子送到噶礼胡同,然后出城去看仲四。一见了面,仲四讶异而又关切地说:“震二爷,你清瘦得多了!才几天不见,怎么会这样子?”
“是吗?”曹震摸摸自己的脸,发觉双颊已陷了下去,不由得叹口气说,“还不是为四老爷的官司,烦得睡也不好,吃也不香。”
提到此事,仲四亦为之黯然,“听说问过一回了。”他问,“情形怎么样?”
“一言难尽,总之不大好!大概非破家不能了结。今儿来,是想托你,鲜鱼口跟通州的两处房子,你能不能给找个主儿?”
“喔,”仲四问说,“是典是卖?”
“想卖,出典也行。”
“想卖个什么数目呢?”
“不知道能卖多少。托你做主吧!不过,最好能快一点儿。”
“怎么,是有急用?”仲四紧接着说,“我正好有笔现银在手里,不如先挪了去用。”
“不是目前就要用,是想知道了确数,看还差多少,另外好想办法。”
“好!我知道了。”仲四又说,“前天有镖头从云南回来,带的鸡菌、宣威腿,晌午在这儿喝酒吧?”
“谢谢!”曹震答说,“我还得到刑部去打听消息,去晚了,人都散了。”
“既然有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把菌跟火腿,送到府上去。”
“不,不!这两样东西很珍贵,你留着应酬客人。说实话,这一阵子再有好东西,也是食而不知其味。”说完,曹震拱拱手,告辞而去。
坐车到了刑部,先去访黄主事,他不待曹震开口,便即说道:“令叔的事,有消息了,三法司后天在大理寺会审。”
“喔,”曹震问说,“不知道派的什么人?”
“刑部已经派出来了,仍旧是谢仁钊。”黄主事又说,“都察院大概是河南道,大理寺当然是寺丞,名字就不知道了。”
原来三法司会审,视被告官位及案情轻重而定,官位高、案情重,方由堂官率同有关的司官主审。像曹这种身份及案情,不须堂官亲审。都察院大致派十五道御史之首,参治院事的河南道御史;大理寺则派掌治刑名的寺丞,但河南道御史有十四人之多,大理寺寺丞则是满洲、汉军、汉员各一,派谁参与会审,非要到本衙门去打听不可。
“上次谢仁钊问过了,不知道结果如何,老兄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谢仁钊很帮忙,说内务府承办工程,向来有‘三成到工’的说法,此虽言过其实,但木厂送回扣,上下朋分,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要办,就得传讯监督的大员,光办曹某人一个人,显失公平。阿、汪两公都认为兹事体大,尤其是牵涉到陵寝大工,必兴大狱,甚至连当今皇上面前第一红人的傅中堂,亦不能免,所以都不主扩大。”
一听这话,曹震大感欣慰:“照老兄所说,不但大事化小,或者小事还能化无。”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恐怕没有那么便宜吧?”
“这可难说。刑部是如此看法,都察院、大理寺或许有异议。”黄主事又说,“三法司定谳,向来是许‘两议’的,甚至‘三议’的。”
“两议”是两种意见,“三议”则是三种,会衔复奏,各抒所见,听候上裁,为法例所许。但若非轻重之间,出入太大,无法折中,通常不会发生这种情形。曹震心想,三法司会审,以刑部为主,“阿、汪两公”既然不愿兴大狱,此意必受都察院、大理寺尊重。尤其是左都御史刘统勋清勤正直,最重大体,圣眷甚隆,如果能将他说动了,从轻发落,复奏必能邀准。
转念到此,又觉得由曹一肩担承的算盘,亦未见得是上策,回去要重新好好商量。
由于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他觉得这天不宜去看曹,辞别黄主事,直接去访曹雪芹。
“吃了饭没有?”曹雪芹一见便问。
“还没有。”
“那正好。”曹雪芹说,“仲四哥叫人送来一包鸡菌,半条宣威腿,恰好另外还有人送了天目山的‘鞭笋’,跟鸡菌做汤,相得益彰。”
“我那儿大概也有一份,你自己留着慢慢儿吃吧!”
“宣威腿已经蒸上了。”杏香接口又问,“震二爷是喜欢烙饼还是家常饼?”
“烙饼好了。”曹震紧接着说,“我跟雪芹在你们那儿吃好了。”
向例曹震来了,总是在马夫人院子里开饭,他现在特为如此关照,必是私下有话跟曹雪芹说,所以锦儿与秋澄都不去梦陶轩,杏香照料开饭以后,亦仍回马夫人那里。
喝着酒,曹震将与黄主事会晤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然后提出他的看法。
“刑部堂官不愿意把案子闹大发了,他们的这一层心理,我觉得大可利用。咱们原来的打算,似乎错了。雪芹,你看呢?”
“你的意思,还是应该让四叔牵扯开来,扯得越大,他们的顾忌越多,是不是?”
“不错。”曹震答说,“四叔一个人顶下来,案情好像很简单,而且话也都说死了,问官想帮忙不也帮不上了吗?”
“话是不错。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会得罪来爷爷他们;第二,言官闻风言事,参上一本,案子真会闹得不可收拾。”
其实,这正也是曹震的顾虑,他之来跟曹雪芹商量,主要的是希望能为他祛疑。如今听曹雪芹也是如此说法,内心就更动摇了。
“不过,四叔的话不宜说得太死,这一点是对的。”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这很难说,也不知道问官是怎么问。谢仁钊自然是秉承堂官的意思,而且他跟四叔有旧,能照应一定会照应,可是都察院跟大理寺呢?”
“对了!那两处衙门,派的什么人,得去打听一下,你有熟人没有?”
曹雪芹想了一会答说:“我有个咸安宫的同学,在大理寺当笔帖式,下午我找他去问。”
“好!都察院,我去打听。”曹震问说,“明儿去看方问亭,你去不去?”
“锦儿姊跟我说了,我跟你一起去。明儿从贤良寺出来,再一块儿去看四叔。”
“看四叔该怎么说呢?”
曹雪芹沉吟不语,等将整个案情通盘考虑过了,方始开口。
“我想,只能告诉四叔一句总诀:避重就轻,参以活笔。”
“‘避重就轻、参以活笔’!”曹震念了两遍,细细体会以后,深深点头,“不错,不过得早点告诉四叔,让他好仔细琢磨琢磨。”
“今天下午总不行了。”
去刑部探监,向来是在上午,一过午后未时,司官星散,无人可以做主。不过,曹震认为可以写信给曹。
“也好。”恰好杏香来了,曹雪芹便说,“你蒸一块宣威腿,回头我替四叔送去。”
于是,匆匆饭罢,曹震去看马夫人,曹雪芹在书房里写信,刚写下:“四叔大人尊鉴”六字,丫头来报,福生来了。
“这倒好!”曹雪芹自语着,“省得我走一趟。”
“芹二爷,”福生在书房门口请了个安说,“四老爷让我来通知,后天要开审了。”
“已经知道了。”曹雪芹忽然想起,福生很能干,善于打听消息,便即问说,“你知道不知道,都察院跟大理寺派的问官是谁?”
“刑部还是谢老爷。都察院听说派的是河南道掌印,大理寺就不知道了。”
原来都察院虽设十五道御史,但只有河南、江南、浙江、山东、山西、陕西六道授予印信。居首的称为“掌印”或称“掌道”。河南道居诸道之首,而又派掌道司审,足见都察院重视此案。曹雪芹问:“那位都老爷姓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姓沈,是昌老爷的同年。”
“昌老爷”指昌龄,既是同年,不妨托昌龄关说,曹雪芹问道:“四老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四老爷说,问是在大理寺问,到时候,请震二爷、芹二爷去看看。”
“当然。”曹雪芹又问,“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了。”
“好!你先到门房里去喝茶,我有信托你带去,另外还要托你办件事。”
曹雪芹复回书房,写好两封信,派人到门房里将福生唤了来,当面交代。
“这封信是给四老爷的,还有块宣威腿,是仲四送的,你一块儿带去。”
“我看不必了。”福生答说,“仲四爷已经送了一大块了。”
“喔,他倒真周到。”曹雪芹又说,“这封信很要紧,你千万小心,别掉了。你跟四老爷说,信看完了,马上烧掉,四老爷如果忘了,你提醒他。”
“是。”
“还有封信,你替我送到东单牌楼三条胡同西口,路北第四家,姓荣。荣三爷是我的同学,在大理寺当差,你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是。见了荣三爷,还有什么话没有?”
“就是托他打听大理寺派的问官是谁。你等一下好了,他准有回信,回头你还得跑一趟,给我送来。”
“当然。”
等遣走了福生,曹雪芹随即也换了衣服去看昌龄,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昌龄一诺无辞。
“河南道掌道沈纪生,号子纲,他住得不远,我写封信去问他,等有了回音,我马上通知你。”
“是,多谢表叔。”曹雪芹又说,“等后天问过了,怎么个情形,还得求表叔请傅中堂格外成全。”
这是昌龄以前允承过的,所以曹雪芹重申前请,他亦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看他书桌上丹铅狼藉,摊开了好几本书在那里,曹雪芹问:“表叔在校书?”
“不是。翰林院派了‘撰文”的差使,孝贤皇后周年忌辰的祭文,少不得搜罗故实,獭祭而已。”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搅表叔构思。”雪芹起身告辞,“我就静等表叔的信了。”
“好、好!迟则今夕,晚则明晨,我一定有信给你。”
等坐车回家,福生已经把荣三爷的回信送来了,大理寺派的问官是右寺丞福照,是个汉军,本姓杨,隶属镶红旗。曹雪芹虽不知其人,但平郡王是镶红旗旗主,应该可以找到关系,拜托关照。
到得晚饭时分,昌龄的回音也有了,他在复信中说,沈纪生接到他的信以后,亲自去看他,据说刘统勋当面交代,关于工程方面的情形,不必多问。但和亲王府失火,延烧甚广,小民受害颇深。言官理当关怀民瘼,所以责任谁属,必须追究明白。
接到这个信息,曹雪芹心里不由得有些嘀咕,但这天马夫人的气喘病又有复发的模样,曹雪芹怕她心烦,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她。
04
在贤良寺等着见方观承的客人很不少,至近午时分才轮到曹震与曹雪芹,那已是方观承最后接见的宾客,但此非他有意怠慢,相反,正是交情较厚的缘故。
“有劳久候。”他很亲切地说,“在这里便饭,可以多谈谈。”
这样子就比较从容了,从此叙了契阔,闲闲话入正题,曹震将曹的官司,一波三折的经过,原原本本地从头细谈。讲到一半,听差来请示开饭,于是话题也带到了餐桌上。
“今天你们来得巧。”方观承指着一碗火腿莼菜汤说,“昨天,浙江新任的提塘官到京,带来的西湖莼菜。”
“喔,”曹雪芹率直问说,“听说问亭先生不必回任了,不知道新命哪一天下达?”
“还不一定。”方观承答说,“总要到下个月才能定夺,直督是疆臣领袖,责任艰巨,我倒还是想回浙江,‘故乡无此好湖山’。”他又说,“通声,咱们一面吃,一面谈,昌敷槎跟傅中堂是怎么说的?”
这就该曹雪芹来回答了:“我那昌表叔许了等三法司会审以后,相机设法。昨天我去看了他,重申前请,一切都要等明天问过以后,再看情形。”曹雪芹又说,“现在为难的是,家叔不知道,和亲王府火灾,跟经手工程两事,孰轻孰重?”
“顶重要的一点是,绝不能牵涉到平敏郡王!”
“是。”曹震与曹雪芹同声答应,也同时用眼色表达了希望方观承做进一步解释的愿望。
“皇上对平敏郡王的误会很深。”方观承说,“从我到京,皇上召见过五次,倒有四次提到平敏郡王,说他大负委任,所以一牵涉到平敏郡王,恐怕有不测的后果。”
“是、是为了张广泗的事?”曹雪芹问。
“不只这一端。”
接下来,方观承谈到袭爵不久的小王庆明,说皇帝对他的印象不佳,这一层倒是可想而知的,庆明身体很弱,最近且有痨瘵的征象,曾咯过两回血,因为体弱,不但难任烦剧,而且照例的差使,诸如坛庙代祭之类,亦难胜任,当然会招致皇帝的不满。
“我在担心,小王恐怕不永年,倘或去世,爵位可能会转入四房。”
原来礼亲王代善长子岳托,受封的克勤郡王,二传至长孙罗科铎,于顺治八年改号平郡王。罗科铎生有四子,养大了的,只有第四子讷尔图,第六子讷尔福。康熙廿二年罗科铎病殁后,王爵由讷尔图承袭,四年以后,因罪革爵,这个爵位是“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所以圣祖改命讷尔福承袭,就是福彭的祖父。
如今庆明身弱而无子,一旦物化,皇帝或许会因为对他们父子两代,均无好感,改归四房讷尔图的裔孙袭爵。此不可不虑,而关键则在皇帝能不念福彭的前恶,就像当初圣祖为曹寅主持家务那样,在福彭的侄子中,挑一个人,继嗣袭爵。倘能如此,曹家依然拥有一门贵戚,多少可获照应。
听方观承这样分析以后,曹震虽知曹识得轻重,在口供中不会牵涉到福彭,但仍认为有格外关照曹的必要。
但时已过午,原定看了方观承再去看曹的计划,无法实现,兄弟俩辞出贤良寺后,就在路旁商量,仍旧只有用写信的办法。
“好!福生会来,我赶紧回去写了信,让他带进去。震二哥,”曹雪芹又说,“咱们分头办事,大理寺派的右寺丞福照,是镶红旗汉军,你得托人去打个招呼。”
“这,”曹震皱起眉,迟疑着说,“这阵子我老头晕,手发麻,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怎么?现在又发了?”
“有点支持不住,我先回家躺一躺,回头再去找人。”
“既然如此,你请回家休息,反正,那里我也有两三个熟人,我去办好了。”
于是曹震径自回家,曹雪芹先到石驸马大街,镶红旗汉军都统衙门,找熟人跟福照打招呼,接着赶了回去,恰好福生也来了,便匆匆写了信,交了给他,同时也带了口信给曹,第二天一早,只在大理寺见面。
05
辰初时分,曹雪芹便到了大理寺,他的同窗——大理寺八品笔帖式荣方,人很热心,守在门口等待,相见欢然,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时候还早,总要到辰正才会过堂,先进去息一会。”
“我想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吧。”曹雪芹说,“怕家兄来了,接不上头。”
“那就在号房里坐。”
荣方职司收发,号房正归他管,那里的书办姓何,很客气地张罗着,现沏的茶,又要叫苏拉去买点心;而号房里也正是忙的时候,各衙门投文的人纷至沓来,因此曹雪芹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局促不安地对荣方说道:“我还是在外面等吧!”接着向何书办点点头:“你请治公!我不打搅。”说完,不等他有何表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荣方自然也跟了出来,“雪芹,”他说,“大理寺的菠菜石,你见过没有?”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久闻其名,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今天可不能错过了。”
“那就请过来。”
“喔,”曹雪芹问道,“在哪儿?”
“喏,就在里面这个院子里。”
“好!你请等一等。”曹雪芹去到门口,交代跟班的桐生,“我在里面的院子里看菠菜石,四老爷或者震二爷来了,你赶紧来告诉我。”
一进东面的跨院,触目惊喜,院子正中,仿佛竖立着一块翡翠,走近了才看清楚,这块碧绿青秀的菠菜石,上有白色锦纹,高约四尺许,两面矗起尖角,遥遥相对,宛如西湖上的南北高峰,石上刻着篆字,仔细辨认,是“大梁戊戌岁”五字。
“大梁”便是河南开封,“这块天壤奇石,大概来自宋徽宗的‘艮岳’?”他问。
“不错。有人考证过,戊戌是宋徽宗重和元年,前一年政和七年,做万岁山,历时五年才成功,改名艮岳,徽宗作《艮岳记》,自道‘大抵四方怪竹奇石,悉聚于斯’,可以确信这块菠菜石,来自大梁。”
正在谈着,只见桐生奔了来说:“四老爷来了。”
等曹雪芹急急赶了出去,却只望见曹的一个背影,不免怅然若失,回头看到荣方,姑且试探着问:“不能过去听审吧?”
劳方双肩一耸,做个无奈的表情,“大理寺的规矩最严。”他说,“连我们自己人都不能接近大堂。”
“是啊!大理寺的大堂,不是大兴县的大堂。”
谈到这里,发现黄主事走了出来,等曹雪芹迎上几步,只见他急急问说:“令兄怎么不见?”
“是啊!不知是何缘故,至今不见他来。”
“那,令叔有封信,托我转交,我就交给你吧。”
接过信来,只见信封上写着“通声亲启”,封缄严固,就不便擅自拆阅了。
“这会儿可以到号房里去坐了。”荣方说道,“忙过一阵了。”
果然,号房里很清闲,所以何书办殷勤接待时,曹雪芹并无不安之感,一面跟黄主事及荣方闲谈,一面不断留意门口,当然是在盼望曹震。
曹震没有盼到,却盼到了曹霖,只见他满头大汗,神色仓皇,一见桐生便问:“芹二爷呢?”
“棠村,”曹雪芹急步出了号房,“我在这儿。”
“喔,”曹霖欲言又止,一把拉着他走到另一边,低声说道,“震二哥中风了!”
此言入耳,曹雪芹不由得一哆嗦,“什么时候的事?”他问,“要紧不要紧?”
“是今儿早晨,刚要出门的时候。”曹霖答说,“我是昨晚上回家的,一早去约他一起上这儿来,进门就听见震二嫂的哭声,问起来才知道……”
“人怎么样了?”曹雪芹截断他的话问。
“已经不能说话了。”
曹雪芹的一颗心,又是一沉,定定神又问:“请了大夫没有?”
“请了。”曹霖答说,“震二嫂要我来替你,你赶紧去吧!”
曹雪芹点点头,复回号房,向黄主事与荣方拱拱手说:“对不起,舍间有点急事,我得赶回去。家叔这里,请两位多照应。”接着回头喊道,“棠村,你过来。”
将曹霖为黄主事与荣方引见以后,又说了好些拜托的话,方始辞别,但出了大理寺,忽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桐生将曹霖请了出来,有话交代。
“震二哥中风的事,回头你见了四叔,别提起,他会着急。”
“好。”曹霖又说,“我爹如果问,震二哥怎么不来,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临时有内廷差使好了。”
嘱咐已毕,腾身上马,加上一鞭,直奔曹震家,只见男女仆人,个个忧形于色,及至进入上房院子,迎面遇见秋澄,她悄悄地摇一摇手,走近了轻声说道:“大夫在里面,恐怕不行了。”说着,眼角已渗出泪珠。
曹雪芹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好。刚走近房门,便听得曹震痰声如牛喘。探头一望,入眼惊心的是,他的一张双目紧闭的脸红得跟火一样,身后一个壮硕的女仆,双手抱住他的腰,显见得已失去自制的力量,倘非如此扶持,身子便要倒下去了。
在满屋屏息之中,号完了脉的大夫,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坐在床后的锦儿,一回头发现曹雪芹,双泪交流,自己掩着嘴奔了出来。
曹雪芹摇摇手,表示没有工夫跟她招呼,只迎着大夫到了堂屋里,轻身问道:“怎么样?”
“不必开方子了。”大夫兀自摇头。
“大夫,总还有一线希望吧?”
“难。”大夫说道,“拖时候而已,预备后事吧!”
一语未终,锦儿失声而号,秋澄赶紧上前掩住了她的口,扶到后面。曹雪芹却还不死心,磨着大夫开方子。
“死马当活马医。大夫,无论如何请你留一张方子下了。”
“也罢,姑且试一试。”大夫问道,“病人平常身子如何?”
“不算强,也不算弱。”
“那就用‘小续命汤’。”
大夫坐了下来,细心斟酌,开了一张方子,名为“羌活连翘续命汤”,指明要加姜枣煎服。
大夫尚未送走,方子先已出门,由桐生骑马去撮了药来,煎好了送到病榻前,双眼已哭得红肿的锦儿,亲口吹凉了,撬开曹震的牙关,一匙一匙往口中灌,居然能够下咽,环视着病榻前的亲人老仆,莫不宽慰,只要还能服药,便可指望发生药效,“续命”有望了。
“外面坐吧!”曹雪芹说,“屋子间人不宜多,更不宜嘈杂。”他又大声说道,“震二哥心里是很清楚的,四叔没事,震二哥更没事,让他慢慢儿养病,别烦他。”
锦儿与翠宝相互看了一眼,面露讶异之色,秋澄却明白曹雪芹的用意,急忙向锦儿掩口示意,阻止她出声。
“你在这里照看。”锦儿向翠宝说,“我们都在对面屋子里,有事来叫我。”
对面屋子便是曹震的书房,一等坐定,秋澄问道:“四叔怎么样?”
“正在问。”曹雪芹答说,“一天可以问完。”
“这么说,明天就有结果了。”
“明天至多知道一半。”
“这是怎么说?”
“明天三法司会衔复奏,最快也要等后天才会有旨意。”曹雪芹说,“我想皇上会先问问军机,那时候傅中堂肯帮忙,就有说话的机会了。”
“四叔知道不知道震二哥的事?”
“不知道。我已经关照棠村了,暂时别告诉他。”
“唉!”锦儿叹口气,“四叔倒是真的不要紧了。”
“何以见得?”
“只怕是震二爷替他挡了灾了。”
“你别这么说!吉人天相。”
“喔!”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是辰年生人不是?”
“属龙。”秋澄答说,“应该是辰年生的。”
“今年己巳,己是火,辰是土,火生土,流年大利,吉人天相,不错!”
锦儿没有作声,放心不下,起身又去看曹震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秋澄皱着眉说,“四叔那面,也得照应,我看你回头还得去一趟。”
“对!他今儿到大理寺的时候,荣老三正拖着我去看‘菠菜石’,错过了,没有见着,回头问完了再瞧不见我,心里一定会起疑。棠村的嘴又笨,话说得不妥当,四叔会误会咱们漠不关心。”
于是等锦儿回来,秋澄问道:“好一点儿吧?”
“倒像是药还管用。”
“那好!”秋澄紧接着说,“两面都要顾得,让雪芹到大理寺去吧!我在这里。”
“我把桐生留下来,有事让他随时来招呼我。”
锦儿点点头,“你先回去一趟。”她说,“太太一个人在家着急,你得去说一声,就说——就说好得多了。”说着,又掉眼泪。
曹雪芹答应着,匆匆而去。一到家自然先去看马夫人,刚踏入堂屋,只见杏香掀帘而出,轻轻摇手,示意噤声。
“太太刚睡下。”杏香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曹雪芹这才想起,腹中空空,“还没有。”他说,“不过,不想吃,胃口不好。”
“给你下碗酸辣片儿汤吃?”
“也好。”曹雪芹问,“太太怎么样?”
“还不是发愁。既愁四老爷的官司,更愁震二爷的病。”杏香皱着眉说,“怎么一下子中风了!要紧不要紧?”
曹雪芹刚要回答,听得马夫人在里面问:“是芹官回来了?”
“是。”曹雪芹高声答应,入室以前,摸一摸脸,将肌肉放松,装出平静的神色。
“你是从哪儿来?”
“震二哥那里。”
“喔,”马夫人急急问说,“现在怎么样?”
“病势是不轻。不过大夫的手段也还高明,一服续命汤下去,马上有起色了。”
“什么?”马夫人问,“你说那药叫什么‘续命汤’?”
曹雪芹深悔失言,药名“续命”,可知病在生死呼吸之间,但话已出口,不可否认,只能略为说些实话。
“先是昏迷不醒,嗓子里上痰了。”他说,“中风本来就是痰症,服了药以后,好得多了,想来一条命总可保住。”
“唉!”马夫人叹着气摇头,“就能保住,也成了废人了。”
“能带病延年就算好的。”
“你四叔呢?”
“正问着呢,”曹雪芹又说,“照锦儿姊的说法,四叔也许不要紧,她说,震二哥替他挡了灾了。”
马夫人沉默了一会,方始开口,“倒情愿不要他挡灾。”她说,“你震二哥到底是个要紧人。”她又问,“你吃了饭没有?”
“片儿汤好了。”杏香在外面应声,接着是丫头端进来一碗片儿汤,另外是一碟火腿、一碟酱菜。
“你吃完了,陪我去看看你震二哥。”
“娘!你别去。”曹雪芹说,“震二哥看似昏迷,心里可是很清楚,一看把老人家都惊动了,心里在想:必是没有救了。那一来于他的病不好。”
“芹二爷的话不错。”杏香也劝,“而况太太的气喘刚好,如果看了伤心,也许又会犯病。”
“好吧!”马夫人接受了劝告。
于是曹雪芹匆匆果腹以后,复又赶到大理寺,找到曹霖,询问情形,据说中午曾有半个时辰休息,午饭是黄主事所备,他曾想跟他父亲见一面,却未能如愿。不过据黄主事说,问案经过,颇为顺利,这天一定可以审明结案。
所谓“顺利”意何所指?曹雪芹心里在想,如果问官避重就轻,有心开脱,固然是“顺利”,但曹据实答供,毫无隐饰,使得问官感到满意,亦可以说是顺利。照情势判断,似乎以后者为是。果然如此,这罪名就不会轻了。
转念到此,曹雪芹觉得有找个熟人去打听打听的必要。论交情是跟荣三熟,可是他未必了解案情,因而决定仍旧去找黄主事。
巧得很,黄主事也正在找他,而且是要避开曹霖,有话相告,“照令叔的案子看,只怕要发遣。”他问,“不知道府上有预备没有?”
这话将曹雪芹问住了,不知道要预备什么?“黄大哥,”他用亲切的称呼说,“一切请黄大哥指点!”
“不敢当。既然至好,我有话不能不实说,令叔这回也算‘钦命’案子,照规矩,一奉上谕,即日就道,是不能回家的。”
“是。”
“不过,中间自然有个拆兑。”黄主事说,“今天审结,明天复奏,后天就有结果。如果是发遣,由刑部移兵部,过了堂以后,马上出城,就算上道了。”
“是。”曹雪芹想起来了,“出城以后,是不是可以在城外住一两天?”
“不错,向来是住东便门外的夕照寺,时间久暂,”黄主事停了一下说,“我老实奉告,要看花钱多少。”
“是。”曹雪芹问,“黄大哥,你看要送多少?”
“总得五六百银子。”
“好!我知道了,我回去预备。”
“要预备的不止这一样,行李,喔,”黄主事突然问道,“有没有人陪令叔一起去?”
“有的。”曹雪芹答说,“有个姨太太,陪家叔一起去。”
“这样子,总要带一个听差,一个丫头,那就是四个人了,起码得三辆车子。是自己雇呢,还是托解差代办?”
“自然是托解差。”曹雪芹问,“车价如何?”
“那得看路程远近,一辆车至少也得三百两银子。”
“是的。”曹雪芹问,“还要预备什么?”
“最好能托人弄几封‘八行’让令叔带在身上,到了地头,诸事有个照应。”
“说得是,不过到底发遣到哪里,也还不知道,似乎无从托起。”
“总不外乎吉林、黑龙江两处,能找到给当地将军的八行书最好。”黄主事又说,“或者盛京刑部有熟人,也很管用。”
“是,是,多承指点,感激不尽。”
“黄老爷,黄老爷,”有个苏拉走了来招呼,“你请进去吧!”
“大概问完了。”黄主事对曹雪芹说,“回头我带了令叔出来,稍微停一停,你们可以说几句话。”
“是,是,谢谢黄大哥。”
这时在远处的曹霖走了过来,悄悄问道:“黄主事说了些什么?”
“四叔只怕免不了要到关外走一趟。”曹雪芹说,“上下打点、雇车,这些需款,这归我去想法子,你回头回去了,跟姨娘婉转说一说,让邹姨娘跟了去。”
“嗯,嗯。我跟我娘早就说过了。”曹霖答说,“她说以后她跟邹姨娘换班。”
季姨娘居然在这件事上很讲理,令人微感意外,“那好,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曹雪芹说,“眼前赶紧要打点动身,上谕一下来,如果真的发遣,马上就得走。除了福生以外,邹姨娘看看能不能带个丫头,要挑能吃苦而勤快的,笨一点倒不要紧。”
“我知道了,不过,福生怕不肯跟了去。”
“不会!我来跟他说。”曹雪芹又关照,“四叔的行李要赶紧收拾,多带点书。”
正在谈着,只见福生神色仓皇地奔了来,“芹二爷,”他说,“黄主事请你过去,有要紧事!”
“喔,”曹雪芹踌躇着,“我得等四老爷。”
“四老爷已经回刑部了。”
“怎么?”曹雪芹大为诧异,“黄主事不是让我在这儿等吗?”
“不!由大理寺通刑部的便门回去了。”
“黄主事呢?”
“跟四老爷一起走的。”福生又说,“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赶紧请你们芹二爷来,有要紧事。”
“好!我就走。”
“我呢?”曹霖问说。
“你在这儿等我。”
说完,曹雪芹由福生带路,出了大理寺,他才轻声说道:“芹二爷,事情不好了!四老爷是上了手铐带走的。”
曹雪芹就像被手铐当头重击,顿觉双眼迸金星,勉强站定了问:“是为什么?”
“不知道。”福生答说,“到了黄主事那里就知道了。”
但黄主事却一时不得见面,坐立不安地盼望了好久,才见他匆匆而来,福生便请个安退到廊上静听。
“情势不妙。”黄主事说,“问完了,三法司会审,大理寺福寺丞首先声明,他是奉了堂谕来的——”
原来大理寺的堂官交代司审的寺丞,如果审出贪渎的银数在一万两以上,便须依例问死罪,曹直供不讳,赃款远过于此数,而且话说得很老实,连想引用完赃减罪的律例,为他开脱,亦很困难。至于因失察而致亲王府失火延烧民居一节,虽然御史问得很详细,但相形之下,反变得不甚重要了。
刑部的谢仲钊,倒是极力为曹辩解,但三法司会审复奏,例许“两议”,福寺丞表示:“你们怎么拟,我管不着,大理寺虽有‘纠部谳’之权,也不打算行使。不过,大理寺至少要拟个‘绞监候’的罪名,如果皇上开恩,稍从未减,曹某人的命仍旧能保住。”
因为如此,另两人也不能拟得太轻,以免过于分歧,可能会替他们的堂官带来处分,因而会议决定“两议”,一是绞监候,一是“流三千里”。
“你知道的,钦命案子,向来拟得重一点,让皇上朱笔减轻,以示恩出自上。”黄主事说,“不过拟议是死罪,我不能不‘械系’,为怕你们叔侄见了面,彼此伤心,所以我由侧门回部。为今之计,你赶快去托人,这里你请放心,令叔我会照应。”
“是,是!多承黄大哥多方关顾,感激不尽。”曹雪芹本想要求跟曹见面,但料想这是黄主事无法允许的事,不必徒然让他为难,而且见了面“流泪眼观流泪眼”,于事无补,因而只这样托他:“请黄大哥务必安慰家叔,就说一定会有人在皇上前求恩,绝无大凶险,请他千万宽心。”
“你不必嘱咐,我会说,我会劝,说实话,就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办,为的是怕令叔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黄主事紧接着又问,“你想托谁?”
“托我一位表叔,他是傅中堂的令侄……”
“我知道。”黄主事打断他的话说,“托昌翰林是间接的路子,恐怕缓不济急,更怕他案情不明,反而会把话说拧了。府上不是跟方中丞很熟吗?”
“是。”
“方中丞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每天召见的,你不如托他为妙。”
“是,是!多承指点,我现在马上到贤良寺去。这里重重拜托!”说着,曹雪芹蹲身请了个安,站起来又拱拱手,方始踏了出来。
出来便遇见福生,眼圈红红的,当然是听说主人有性命之忧,以致如此,看起来倒是有良心的。
“福生,你陪我出去,我有话说。”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说,“你别难过,四老爷死不了!死罪——”
死罪分四等,斩立决、绞立决、斩监候、绞监候。最后一种再减一等便是军流。曹雪芹告诉福生,预备去求方观承代为乞恩。即令不能如愿,秋后处决尚须经过刑部“秋审”,造册请皇帝“勾决”,一定可以想法子“缓”下来。叮嘱福生务必劝慰曹,夜间更须警觉,防他自裁。
他说一句,福生应一句,听完了问说:“震二爷怎么了?”
“只怕难了。”曹雪芹说,“福生,你现在要跟我们曹家共患难,你肯不肯?”
“怎么说肯不肯?理当如此的事。”
“好!我想,四老爷至多充军而已,你得跟了四老爷去。”
“当然。”
“好!你跟四老爷说,邹姨娘也跟了去照应。季姨娘有我们在,你请四老爷放心好了。去个三五年,我们会想法子替他赎罪,把他弄回来。还有,震二爷的事,你别跟他说,你只说他临时有内廷差使,所以今天上午没有来。”
“是。”福生说道,“我不送芹二爷了,我得赶到四老爷那里去。”
“好,好!你赶快去。”说完,曹雪芹匆匆走了。
一出刑部,只见曹霖等在那里,他一见愕然,“小哥,”他问,“你怎么脸上有眼泪?”
“喔,”曹雪芹拿手背抹去泪痕,觉得事情也不必瞒他,想一想说道,“四叔的事情闹大了,但不要紧,一定能够挽回,不过,充军大概已成定局了,你赶快回去预备。”
“怎么?”曹霖到底也是父子连心,追问着,“小哥,你跟我说,别瞒我。”
06
于是兄弟俩分头办事,曹雪芹由刑部赶到贤良寺,恰逢方观承出门,估量要拦住他,非出以不寻常的举动不可。
念头很快地转定,他毫不迟疑地在走廊上迎着方观承跪了下来,方观承微吃一惊,急忙说道:“起来、起来,雪芹,什么事?”
“家叔械系了?”
“械系?”方观承想一想方明白,踌躇了一下说,“你进来!”
回到屋子里,曹雪芹略说缘由,开门见山地说:“家叔这条命,只有方先生能救,无论如何要请方先生念在平敏郡王的份上,积这场阴功。”
“当然,我有力量一定要使出来,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方观承想了一下说,“这样,今天晚上傅中堂约我小酌,我跟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
“是。”曹雪芹说,“只要方先生跟傅中堂赐予援手,家叔就不要紧了。”
“要保住一条命,法子也还有,即令是绞监候,能过了秋审那一关,后年皇太后六旬万寿,明年必有恩诏,罪名可以改轻。”方观承又问,“听说令兄中风,病势怎么样?不要紧吧?”
“危乎殆哉了。”曹雪芹紧锁双眉,“家门不幸,只有求方先生格外成全。”
“言重,言重。”方观承站起身来,“等明天三法司复奏以后,你来听信息。”
曹雪芹答应着又跪下来磕头道谢。方观承亦随即坐轿去应傅恒之约,只得宾主二人把杯密谈。
原来方观承这一年来,专负后年皇帝奉皇太后南巡的筹备重任。其中最艰巨的是要确保水陆两路的安全。当雍正年间,李卫由浙江巡抚到直隶总督,先是诱杀金陵的名武师甘凤池,以后又跟漕帮多方为难,与江湖上结怨甚深。而雍正、乾隆父子两代,在皇室中都有怨家,难保未蓄异谋,结纳江湖上精通水性的好汉,当御舟行经运河时,深夜在船底下凿个洞,那时再有千军万马护驾,亦难防不测的滔天之祸。所以方观承接任浙江巡抚后,全力化解,自徐州以下这条水路,可保无虞,现在要布置的是,北五省的安全措施,他的升调直督,就是为此。
这天其实不是傅恒约晤,而是方观承要求谒见密谈,因为,漕帮中的首脑,提出一个很难令人接受的建议,也可以说是条件,如果要车驾平安,最好的办法,便是皇帝亦在漕帮之中。
换句话说:是要皇帝亦进“香堂孝祖”。这话方观承无法在皇帝面前启齿,想请傅恒代奏。
“这,这太匪夷所思了吧?”傅恒大为摇头,“问亭,你无法启齿,我又如何开口?”
这回答原在方观承意料之中,同时他亦并未期望皇帝会慨然许诺,但事情要一步一步谈,至少先要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这实在很难,要等机会。”傅恒问说,“如果这件事办不到,另外有什么替代的办法?”
这一层,方观承也考虑过,“至少,”他说,“要请皇上承认漕帮的‘家法’。”
“他们的‘家法’是可以将徒弟处死的,皇上是不是肯授予这一种生杀之权,亦不无疑问。”
“这一层,我想没有什么不行,明朝巡按御史就奉赐尚方剑,本朝专阃之将亦奉颁有‘王命旗牌’,那不是授予生杀大权吗?何况漕帮的家法,诸如犯上逆伦,方始处死,这亦是执行朝廷的王法,于纪纲并不相悖。”
“这话倒也不错,我可以面奏代求。”
“是。不过,仍旧请中堂先提前面的那件事。”方观承又说,“自古以来,英明之主,降身屈意,结纳死士,以期有益于社稷的先例,亦非绝无。皇上博古通今,有意追步汉武,建一番震古烁今的武功,则出以非常的举动,亦是无足为奇的事。”
“你这话倒有点意味。”傅恒点点头说,“我想到一个说法了,不过要等机会。反正这也不是太急的事,慢慢儿再谈吧。”
“是。事缓则圆。”方观承将这件事丢开,急转直下地说,“曹今天过堂,械击回刑部,据说拟的罪名是绞监候。请中堂无论如何救他一命。”
“当然。”傅恒答说,“舍侄也跟我谈过,总要帮他一个忙。不过,为他乞恩的话,不便当着军机谈。”
他的意思,方观承明白,为曹乞恩,当然要提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的劳绩,而这件事是不便在第三者面前谈的。
“中堂,我倒有个办法,我来托刑部,三法司的复奏,看明天上午能不能赶得出来,如果可能,让他们中午递到内奏事处,这样下午中堂‘独对’,不就可以从容进言了吗?”
“这个办法好。”
原来皇帝召见军机,照例是每天上午,辰正前后,但在下午宫门下钥以前,常会单独召见傅恒,军机处称之为“晚面”,在咨询政务以外,皇帝也常跟傅恒谈谈家务,那时便有机会进言了。
“这个折子刚由内奏事处递进来,曹的案子‘两议’,一拟流三千里,一拟绞监候。”皇帝又说,“曹庸懦无能,所可取者谨慎而已。和亲王府闹灾,已属不谨,再加上不廉,更是大负委任,我想依大理寺所议,你看如何?
“皇上圣明,洞见曹的肺腑,臣哪里敢妄议?只怕万一伤了圣母皇太后的心,兹事体大,似不能不虑。”
皇帝默然久久,方始开口,“曹有没有在招摇的情形?”他又问说,“曹还有个侄子,听说人很油滑。”
“回皇上的话,曹跟他的侄子曹震,做事极有分寸,十几年以来,臣可保其绝无招摇的情事。”
“好!”皇帝点点头,又看了看三法司会衔的复奏,“曹弄的钱很不少,让他破贪囊消灾吧!”
“是。”傅恒静静地等待皇帝发落曹。
“热河都统有个折子,请款修赤峰的城墙。”皇帝检出原折看了一下说,“该修之处,总计二百六十余丈,工款四十八万多,罚曹赔修一半,他哪天修好验收,哪天回京。”
一半便需二十五万,好像太多了一点,但傅恒没有看到三法司的复奏,不知道皇帝所说的“曹弄的钱很不少”,到底是多少,因而不便再为他乞恩,所以只答应一声:“是。”
于是皇帝将他的意思,用朱笔写了下来,最后加了四个字:“即日就道。”
07
忧心忡忡的曹霖,两眼肿得如胡桃般的锦儿,强持镇静的秋澄,都聚集在一直保持沉默的马夫人屋子里,等候曹雪芹。
置在梳妆台上的小金钟发声了,声音不大,平时很少有人留意到它的声音,但此时却听得很清楚,而且每一个人都在计数,总共打了十下。
于是马夫人打破了沉默,“亥正了,”她说,“芹官怎么还不回来?”
“不回来是好事。”秋澄接口,“一定是发遣,方问亭有许多话交代。”
“要不要我去看一看?”曹霖问说。
马夫人与秋澄都还在考虑他的提议时,只听廊上有丫头在说:“芹二爷回来了。”
人随声到,曹雪芹一揭开门帘,便大声说道:“破财消灾,四叔不要紧了。”
“是完赃减罪?”锦儿与曹霖异口同声地问。
“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曹霖迫不及待地问。
“你别忙!”秋澄拦住他说,“听雪芹慢慢儿谈。”
“先给我茶。”曹雪芹说,“渴得很。”
“喝我的好了。”锦儿将她的茶移了过来,“温温儿的正好喝。”
于是曹雪芹一面喝茶,一面谈方观承告诉他的话,二十五万银子买一条命,在他认为是很划算的事。
“这算不算充军呢?”马夫人问。
“也算也不算。”曹雪芹答说,“方问亭告诉我说:只要赤峰的事办完了,马上就可以回京,到时候托一托人,还可望官复原职。”
“那么,怎么又算是充军?”
“‘即日就道’,不许在京城逗留,这就跟充军一样了。”
“连回家都不许?”
“是。”曹雪芹点点头,“皇命差遣,亦等于‘君召,不俟驾而行’。最好别回家,免得节外生枝;再说,回不回家,根本无关紧要,出城在夕照寺住下来,大家仍旧能去见四叔话别。”
“好吧!”马夫人喊一声,“棠官。”
“在!”曹霖站了起来,听候吩咐。
“你快回去预备。明儿上谕一下来,大概吃了午饭就得动身。”马夫人又说,“你跟你娘说,财去身安乐,明天见了你爹,不必伤心。”
“是。”
曹霖刚刚应声,突然听得噭然一声,锦儿哭出声来,哭在此时,颇令人诧异,她自己亦急忙掩住了口,但强自止哭,只听得喉头发出抽搐的声音,反更令人酸鼻。
“你哭吧!”马夫人说,“不要紧!知道你心里的委屈,真是替四老爷挡了灾了。”
这一说,锦儿可真忍不住了,手一松,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丫头们急忙绞来热毛巾,秋澄接到手中,为她抹泪,轻轻说道:“我陪你回去。”
锦儿点点头,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说:“明儿我去送四叔。”
“不!”马夫人说,“你别去!通声的事不必告诉四老爷,你去了会露马脚。”
“那,那我就不去。”锦儿向曹霖又说,“请你给我替四叔请安。”
“是,是。我会说到。”曹霖又说,“震二哥吉人天相,一定不要紧。”
锦儿欲语又止,只向马夫人说一声:“我走了。”
“好!让芹官送你回去,有话咱们明天再谈。”马夫人又说,“船到桥头自会直,二十五万银子也不是一下子要拿出来的,慢慢儿想办法。”
“是,我知道。”
“你再不能哭了!通声心里明白,你一哭,他心里会难过。”马夫人又加了一句,“我想曹家的运气,还不至于坏到人财两空。”
这句话正碰在锦儿的心坎上,她之觉得委屈,正就是为此。在车上哭着向秋澄说:早知如此,倒不如由曹震来承担一切罪过,反正一死可以解消一切。如今曹震的一条命,还是不保,却又以有言在先,还得想尽办法,来替曹筹措那修城的二十五万银子,岂非人财两空?
“唉!”秋澄叹了口气说,“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反正六亲同运,一切认命吧!”
正当此时,丫头来报:“仲四爷来了。”
仅是仲四的名字,对大家便是一种安慰。马夫人便说:“请进来谈吧!”
向来仲四来访,只有曹雪芹在梦陶轩接待,除非仲四自己说一句“我要给太太请安”,是不会请到马夫人这里来的,这一回破例,不仅是因为马夫人在这种遭遇家难的时候,对这位未来的至亲格外觉得亲切,而且她也认为有亲自向仲四致意的必要。
及至曹雪芹去将仲四迎了进来,马夫人已先在堂屋中等待,仲四请过安,她开口时将称呼都改过了。
“姑爷请坐!”
“是。”仲四坐下来问曹雪芹,“四老爷有没有消息?”
“有了。皇上有朱笔,罚四叔修赤峰的城墙。”
“热河赤峰?”
“是的。”曹雪芹答说,“这也跟发遣一样,命下即行,打算先在夕照寺住一天。”
“是四老爷一个人上路?”
“不!邹姨娘陪了去。”
“车马呢?”
“请刑部提牢厅的黄主事关照解差代办,大概要花到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钱是省不了的,托他们代办,一路可以有许多方便。”仲四停了一下,咳嗽一声又说,“我本来打算亲自送四老爷去的,如今震二爷忽然中风,有什么事,我不能不替他顶起来,只好请一个镖头护送了。”
“多谢姑爷!”马夫人接口说道,“家门不幸,接连出这么两场风波,姑爷不是外人,我只好老脸拜托了,以后一切都要仰仗姑爷!”
“言重,言重。”仲四站起身来答说,“是应该的。”
“姑爷请坐了谈。”
“是。”仲四复又坐下,“罚修城墙,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得要二十五万。”曹雪芹皱着眉说,“就是这一层为难。”
一听是如此巨数,仲四也愣住了,马夫人母子不便做何表示,也只是沉默着。
“是要一下子缴上去吗?”
“那倒不是。”曹雪芹说,“这不是追缴公款,修城墙当然是陆陆续续支付工料款子。而且现在是怎么个章程,也还不知道,得要到了热河,跟都统衙门接了头才明白。”
“喔,”仲四问说,“是自己修呢?还是缴款子请公家修?”
“我还没有打听。”曹雪芹说,“照我想,自己修就不能征发民工,恐怕花费更大。”
“那就是缴款请公家代修了。”仲四想了一下问,“能不能在都统衙门托一托人,料自己办,只缴工款?当然,他们的好处,还是要照送的,不过就这样,在料款上一定也能省出好几万银子来。”
“四哥说得不错,明天我就去托人。”
“你打算托谁?”
“方问亭。”曹雪芹说,“他不会回任了,会放直隶总督,热河都统不能不买他的账。”
“是的。”仲四又说,“你不妨另外托人给热河都统来封八行,方老爷那里,我来跟他说。”
“好,就这么办。”
仲四点点头,站起来说:“太太还有什么话交代?”
当然有话,但无法开口,罚修城墙的钱在哪里,虽说他跟曹震对筹款一层,已有成议,但曹震如今危在旦夕,亦不知他们所谈的结果,究竟如何,没有一句肯定的话,毕竟不能放心。
于是,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还是那句话,一切要仰仗姑爷。我们家的两个要紧人,如今都成了没脚蟹,芹官又是个书呆子,说不得只好赖上至亲了。”
“喔,太太这话实在当不起。现在当然都是我的事,让我一步一步来办。但盼震二爷不出事,一天好一天,等四老爷从热河回来,咱们再从头干起。”
“是的,但愿如你的金口。芹官,你送姊夫!”
“是。”
等出了星花门,仲四轻轻说了句:“我到你那里去谈谈。”
两人在书房中闭门密谈,曹雪芹才知道曹震另外负了债——是一笔赌债,一共六万四千银子。
“唉!”仲四叹口气,“也怪震二爷自己糊涂,镶蓝旗的奇老七,是个镇国公,哄吓诈骗,无所不来,有名的坏水。”
仲四摇了摇头说:“震二爷偏偏会跟他在一起赌钱,小赢大输,已经输了两三万银子了,最后一回大输特输才发现是诈赌,当时吵了起来。震二爷不肯认账,奇老七自知理亏,不敢硬讨,可是现在不同了。”
但自曹震中风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对方起了个极恶毒的讹诈之心,准备找一班八旗中一向横行霸道的恶少,上门坐索赌债,不遂所愿,立即大吵大闹,料定曹震家为求病人安静,一定会出来好言央求,得如所愿。
“这可是太刻毒了。”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只要有人上门一吵,震二哥一条命非马上送在他们手里不可。”
“幸而让我知道了。”仲四接下来说,“我在旗下,也还有几个能在王公府第中走动的朋友,托出他们来讲解,事情总算过去了。”
“是怎么摆平的呢?”
“那,雪芹你也就不必问了。”
“是,是!”曹雪芹明白,世间尽有崎岖,最管用的办法,便是用银子来铺平,只不知道花了多少。
“雪芹,”仲四又说,“我跟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震二爷作兴还有类似的情形,你得打听打听,倘有麻烦,要趁早料理。府上如今再禁不起风吹草动了。”
“是,是!”曹雪芹弓着身子,连连答应,“我会留意这件事。”
“好!那就明儿见了。我会一早赶到刑部去照料。”
等仲四一走,秋澄接踵而至,曹雪芹将仲四的话,只字不遗地告诉了她,相顾黯然。
“唉!”秋澄叹息着说,“这几天我老做噩梦,但愿只是个噩梦。”
“你梦见什么了?”
“反正不祥之兆就是了。闲话少说,太太让我来跟你商量,震二哥的事,要告诉四叔不要?”
“我想得告诉他。纸里包不住火,再说四叔得了这么一个处分,比原来预料的结果要好得多,他也应该禁得住打击。”
“我也是这么想。”秋澄又说,“但愿四叔这件事能早早过去,回来以后,再托方先生保一保,得以复起。”
“你睡吧!”秋澄起身说道,“明天还得起早呢。”
“不,不!”曹雪芹摇着手说,“睡也睡不着,你再陪我聊聊。”
秋澄便又坐了下来,看雪芹形容憔悴,油然浮起友爱之情,“你可得好好儿当心你自己的身子。如今,恐怕只剩下你一个正经人了,倘或你再病倒了,一家人可要急得发疯。”
“我不要紧。”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说,“瘦是好像是瘦了一点儿,不过精神很好。倒是你!两家人家,不,三家人家都要靠你撑持,你千万病不得。”
“三家人家”四字又勾起了秋澄的心事。沉吟了一会,觉得应该跟曹雪芹吐露,“雪芹!”她说,“三家人家我都得照应,我还能再照应一家吗?”
曹雪芹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率直答说:“你讲明白一点儿!我不大懂。”
“那就明说吧!照应了仲家,我就不能照应曹家的三家人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秋澄停了一下说,“仲四也许能体谅。”
“当然,当然!仲四哥一定会体谅。”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他去谈一谈。”
“怎么谈法,谈什么?”
“谈退婚啊!”
“你疯了!”曹雪芹跳起来说,“你怎么转出来这么一个念头?我以为你说仲四哥会体谅我们的家境,常常会让你回来看看,照你的念头,我敢说,他一生不会体谅你。”
秋澄默然。好一会才说了句:“说起来似乎太过分了些,可是,我只有一颗心,一双手,四家人家我实在照顾不过来。”
“那,你就照应夫家。”曹雪芹说,“照应了夫家,实在也就是照应了娘家。这话,你该明白。”
秋澄当然明白,以后曹家要靠仲四接济,这是很失面子的一件事,而曹雪芹居然有此想法,莫非真个人穷志短?转念到此,秋澄的心境便更抑郁了。
曹雪芹一早便到了刑部,接着是曹霖与仲四先后到达,仲四将曹雪芹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今天要开销的款子,四老爷家有没有预备?如果没有预备,要趁早想法子。”
曹雪芹摇摇头:“棠村不大通世务,我想他不会预备。不过,秋姊让我带了一张存在日升昌颜料铺的存单,是两千银子,我想大概够了。”
“那么,四老爷呢?不能不让他带点钱走。”
“这,这只有到了夕照寺,让四叔先住下来再商量了。”
“好!我也带了日升昌的票子。”仲四又说,“黄主事我没有见过,回头请你引见以后,一切我来跟他打交道。”
“那再好没有。”曹雪芹将存单取了出来,还没有交过去,便让仲四拦住了。
“你这笔钱先别动,回头再说。”
就这时福生出现了,曹雪芹便问:“四老爷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只等过堂。”
曹雪芹点点头,“你先去通知黄主事。”他说,“我们马上去看他。”
一行三人到了黄主事屋子里,曹雪芹为仲四引见的说辞是:“是家姊丈仲四先生。”
“久仰,久仰。”黄主事很客气地请教,“仲四先生在哪个衙门?”
“不敢,不敢!”仲四有些发窘,“捐了个小职衔在身上,这‘先生’的称呼,绝不敢当,黄主事就管我叫仲四好了。”
“喔,喔,”黄主事问曹雪芹,“这位仲四爷,原来的行当是……”
“原来是镖行。”曹雪芹又说,“他的一位少君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
“怪不得,我看仲四爷,豪迈之气,溢于辞色,原来是老江湖,请坐,请坐。”
“谢谢!”仲四转身说道,“棠弟弟,令尊多亏黄主事照应,今天过堂还要请黄主事格外成全,你给黄主事磕头道谢。”
“是。”曹霖双膝一弯,向黄主事磕了个头。
“怎么行了大礼,不敢当,不敢当。”黄主事避到侧面,将曹霖扶了起来。
原来仲四虽是买卖人,衙门里的规矩极熟,凡是发遣起解,刑部、兵部一处处投牒过堂,手续极繁。有些喜欢作威作福的司官,不但呼来喝去,态度极为无礼,而且每每遇事挑剔,不上手铐,便会发话,少磕一个头,破口大骂。曹如受此辱,一定会当场流泪。所以全靠带领过堂的黄主事格外照应指点,才能顺利过关。
果然受了曹霖这一个头,黄主事自己先示意,“令尊今天过的堂,一共有七处,修城是工部的事,将来缴款又跟户部有关,所以户部也得到一到。”他向曹霖说,“其中有两处比较麻烦,如果万一照应不到,要请足下包涵。”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仲四便说:“有黄主事在,一定处处顺利。”他向曹雪芹说:“你们哥俩先请便,我跟黄主事好好来请教。”
“好。”曹雪芹向曹霖使个眼色,“咱们到外面去等。”
屋子里只剩下主客二人,仲四开门见山地说:“舍亲的事,一切都托黄主事代办,除了车价以外,各处应该有的规矩,我们绝不敢少。请黄主事吩咐一个数目。”
黄主事一听这话,便知是个晓事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说,“仲四爷是外场漂亮人物,诸事好办。说老实话,哪个衙门都有难惹的人,在我们帮忙,也只有自己落个清白。如今仲四爷这么说,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浑水了。”
“言重,言重。黄主事是帮我们这面的忙,可也是帮各衙门朋友的忙。至于对黄主事,我们自然额外还有点微意。请吩咐吧!”
“老兄这一说,我可真不能不替你们精打细算了。”接下来一面扳着手指,一面念念有词,是在计算数目,最后说了句,“这样吧,共七处,通扯计算每处二百两,车价一千三,总共两千七。”
“是。”仲四掏出一个“护书”,从里抽出两张存单,双手递了过去说,“一共三千两,大概还有几十两银子的利息,多下来的款子,不成敬意,请黄主事别嫌少。”
“哪里,哪里,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我跟黄主事一见如故,也不说客套话了。你先请收了,我还有话。”
一听还有话,黄主事将刚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仲四爷,你请先说,能办得到的,我才敢揽这件闲事。”他说,“如果力有未逮,只好说声对不起了。”
这原是仲四的试探,虽听曹雪芹说过,此人很不坏,但毕竟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因而想出这么一个试探之道,如果黄主事伸手便接,只要钱先到手,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再说,那就是不负责任态度,像这样先问话,再接钱,就靠得住了。
于是仲四说道:“当然是黄主事办得到的事。曹四老爷是读书人,性气比较刚强,要请黄主事格外重托,过堂的时候,务必留他一个体面。”
“不错,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这一点一定办得到。”黄主事问,“还有别的事没有?”
“再就是一路上解差……”
“这你请放心。解差收了这么重的车价,包管一路上曹老爷长、曹老爷短地伺候到热河。”
“既然如此,一切都重重拜托了。”仲四再一次将存单递了过去。
“仲四爷,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
黄主事这才将存单接了过去,“过堂总得半天的工夫。”他说,“反正回头就能见面,各位也不必在这里等了,中午咱们在夕照寺见面。”
“是。”仲四又问,“在夕照寺能待几天?”
“多了也不宜,言官发话,节外生枝,何必?”黄主事说,“能够明天走最好,不然后天一定得动身。”
仲四点点头:“那么,咱们中午夕照寺见吧!”说完,拱一拱手辞了出去。
到得刑部大门外,与曹雪芹兄弟见了面,说知经过,然后交代曹霖,回家接了季姨娘与邹姨娘到夕照寺话别,又问曹雪芹的行止。
“我得去看看震二哥,不知道有起色没有,”曹雪芹说,“回头我到夕照寺来。”
“好!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夕照寺只有一间客房,还不知道空不空呢。”
08
夕照寺在广渠门大街以南,是很荒凉的地方,败垣荒冢、麦畦菜圃,弥望皆是,夕照寺矗立其间,显得格外突出,寺名由“燕京八景”的“金台夕照”而来,在顺治年间,即已坍圮,到得雍正初年助世宗夺位,而在当今皇帝即位后,勒令步行南归的文觉禅师,驻锡于此,因而修得焕然一新。寺后有一处禅房,题名“挹翠轩”,幸好并无游客借宿。仲四在缘簿上写了二十两银子,其实便是借住挹翠轩的赁价。
“你回局子里去!”仲四关照随行的趟子手,“要办两件事:第一,送一桌饭过来,要素斋,腥荤不能进寺;第二,请毛镖头来跟曹四老爷见个面。”
等趟子手一走,曹霖陪着他的生母与庶母也到了。邹姨娘颇为沉着,季姨娘见了仲四,趴下来磕了个头,接下来便是放声大哭,搞得仲四手足无措,只是连声说道:“棠弟弟、棠弟弟,请你劝劝姨娘,不必这样子伤心。”
“是啊!”曹霖厌恶地说,“我早说过,爹这番又不是一去不回,靠仲四哥大力帮忙,能把修城的差使办妥了,就能回来,哭什么?”
季姨娘终于收了泪,但仍是喋喋不休地向仲四致谢,又诉苦经。曹霖一再拦阻,好不容易才让她住了口。
时已过午,饭食亦已送到,但曹尚未到达,最使得仲四放心不下的是,曹雪芹的踪影杳然,是不是曹震出事了呢?
其时隐隐听得车声隆隆,出寺一望,远远尘头大起,料想是曹起解到此,曹霖便向他母亲说:“娘!你见了爹可别哭,惹他伤心。爹这回去是出差,差满回来,也许官复原职,是一桩喜事,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这番开导很管用,季姨娘连连点着头说:“我不哭,我不哭。”
“对了!”仲四提醒她说,“有黄主事陪着来的,两位姨娘似乎回避一下的好。”
堂客不见陌生官客,当然要回避,季姨娘与邹姨娘,便都带着丫头,避入挹翠轩后房。
及至曹到达,与黄主事先后下了车,曹霖跪接,仲四也请了安,只见曹于思满面,但精神却很不坏,拉着仲四的手,不断地说:“谢谢,谢谢!”亲热非凡。
然后是仲四跟黄主事寒暄,“仲四爷,”他说,“我想借一步有几句话谈。”
“是,是!”
两人走到殿前廊下,黄主事说:“幸不辱命,曹四老爷总算保住了面子。”
“这是你老的面子。”仲四拱拱手道谢,“承情之至。”
“不过,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汪尚书从军机处散值回来,特为了找我去说:这回三法司会审,雷声大,雨点小,监察内务府的都老爷,很不服气,打算找茬儿翻案,所以曹四老爷一定得摆出奉旨唯谨的样子,人家才无隙可乘。这层意思,仲四爷明白不明白?”
“明白。”仲四问道,“应该怎么做,请指点。”
“汪尚书的意思,今天一定要出京城,明天一早就得走,总要过了蓟州,出了顺天府辖境,才算保险。”
夕照寺虽处荒郊,但未出京师外城,仲四想了一下说:“那,今晚上只好往八里庄了。”
“有熟的地方吗?”
“有。八里庄有我们同行开的一家米铺,空房很多,可以借住。”
“那好!八里庄出广渠门,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在这里可以多待一会。”
“是的。”仲四说道,“想来尚未用饭,我备得有素席在此,请吧!”
饭是开在挹翠轩后园,园中遍植丁香,正值盛放之时,色香不减法源寺,万花丛中有一座小水榭,与一座四角亭,东西相对,亭子建在一座石台上,面积可容一张大圆桌,正好摆饭。
肃客入座,当然是黄主事首座,曹打横,仲四在下方相陪,曹霖便只有侍立的份儿了。
“怎么?”曹将一到夕照寺便有的疑问说了出来,“何以不见通声跟雪芹?”
“一会儿就会来的。”仲四说道,“四老爷大概知道了吧,今天得出京城。”
“是的。我听黄主事告诉我了,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
“四老爷请放心,今天住八里庄。”仲四举一举杯,“你老请宽饮,跟黄主事聊聊,我来料理。”
他向曹霖招一招手,相偕退出小园,一面派趟子手到八里庄去打前站;一面另派两名干粗活的伙计,随同曹霖及福生去搬运行李,讲明白直接到八里庄陈家老铺粮食店会齐。
刚安排妥当,护送曹的毛镖头也到了,于是为曹引见以后,一起喝酒用饭,而曹雪芹依旧不曾露面,曹忍不住又要问了。
“怎么回事?”他很坦率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看瞒不住了,仲四只好说了实话:“四老爷,震二爷中风了。”
一听这话,曹顿时变色,急急问道:“要紧不要紧?”
“要等雪芹来了才知道。”
不言可知,如果不要紧,曹雪芹一定会先赶来送行话别,至今不见踪影,可知凶多吉少。转念到此,曹老泪纵横,泪水落入酒杯,明显可见。
“四老爷,你别伤心,吉人自有天相,震二爷也不像是命不长的人。”
“但愿我是顾虑。”曹拭一拭眼泪说,“我想我们曹家的家运,也还不致坏到如此。”
“是啊!”一直无法插嘴的黄主事,找到开口的机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府上诗礼传家,忠厚有余,震二爷一定能够转危为安。”
于是黄主事谈到曹寅在日,种种怜才爱士、恤老怜贫的往事,难为他有如许的耳食之言,显见公道自在人心。这对曹来说,自然是一种安慰。
等话题告一段落,黄主事看一看日影说:“辰光差不多了。”
“是的。”仲四接口,“四老爷请再宽饮一杯。”
“好,好,‘西出阳关’——喔,应该说:东出榆关无故人。四兄,”曹说道,“此番多蒙周旋,真正存殁俱感。”
出语不祥,仲四正想有所解譬,只见园门口闪出一条影子,正是曹雪芹。
“四叔,”曹雪芹的眼圈是红的,“我来晚了。”
“雪芹!”曹抓住他的手臂问,“你震二哥怎么样了?跟我说实话。”
“四叔,震二哥,震二哥……”曹雪芹语不成声地说,“他,他走了。”
一听这话,曹放声号啕,曹雪芹当然亦忍不住了,叔侄俩抱头痛哭。
“四老爷,四老爷,雪芹,”仲四噙着泪慰劝,“人死不可复生,别太伤心,千万请保重身子,不然震二爷死了也不安。”
“这话说得是。”曹雪芹忍住了泪,“四叔一路保重,差满平安回京,这就是安慰死者了。”
“嗯,嗯!雪芹,你也要自己珍重。”
“芹二爷,”黄主事说,“你就在这儿送令叔吧!你还得去料理震二爷的后事呢!”
“好,好!”曹点点头,“雪芹,你回去吧。”
“是。”曹雪芹一手捧起曹的酒杯,交了给他,自己取仲四的酒在手,高高捧起,“四叔,一路保重。”
“你也是。今后千斤重担都在你身上,咱们三家都要看你了。”
叔侄俩泪如雨下,泪水滴入酒杯,却都又吞入自己腹中。
日色平西,一抹斜照,将曹的花白胡子映成金黄色,只见他唇吻翕动,背脸向东,口中念着:“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