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呜呜汽笛的长鸣,这是报告着劳工的人们已到了进厂工作的时候了。暗沉沉的一间卧房里,床上睡着一男一女,女的两手一伸,按在嘴上,打个哈欠,推推旁边那个熟睡的男子,低低叫道:
“子耳,子耳,快醒来吧,厂里已拉汽笛哩!”
子耳被她从梦中喊醒,两手揉擦了一下眼睛,便从床上坐起,连连打着哈欠,糊里糊涂地问道:
“小芸,是什么时候了?你真性急,天这样黑暗,早哩!”
“你真还在梦里呢,今天没有太阳呀。”
子耳听她这样说,方才拿了蓝布短衫,披上身子,正欲跳下床来。小芸却又把他拉住,凑过嘴儿,低声向他笑嘻嘻告诉道:
“子耳,我告诉你一件事,厂里账房王先生他看中了一个雌儿,可是那雌儿非常厉害,王先生虽然很追求她,可是她却不放在心上。但是这位嫂嫂和我却非常要好,所以王先生就恳求我,要我设法给王先生尝到了这块美味。那当然是有代价的事情,听王先生意思,若事成之后,情愿给我二十元钱。我想这一笔外快,也乐得去赚。不过用什么方法呢,这自然也要想得周密。昨夜我整整计划了半夜,方才给我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我今晚放工,请她到我家里来吃夜饭,把酒灌醉了她,就叫王先生来行事,那不是稳稳二十元可以到手吗?不过今天夜里,你最好到小客栈去住一宿,否则那嫂子是不肯来吃饭的。你想,怎么样……”
子耳听了她这一大套的话,方才知道她为了二十元钱的进益,想设计破坏人家的贞操,便摇了摇头,很不赞成地道:
“这种丧良心的事情,我劝你还是少干吧。”
“你这傻子真也傻透了,现在这个世界,拿得到铜钿,管他什么良心不良心。况且这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呀!又不是谋财害命,丧尽天良。像王先生能够爱上她,这真是她的造化哩!厂里工作时候,什么地方就可以占便宜。假使一件棉毛衫做坏了,王先生就要板面孔叫人家赔钱,她就可以不必赔,马马虎虎过去了。只要服侍他睡几夜,说不定还有许多好处。你想,我到底是丧良心,还是待她好呀?”
小芸扳着子耳的肩头,樱嘴几乎要凑到他颊上去,瞅他一眼,自以为理由很充足地说了这几句话。子耳叹口气,说道:
“你这话不通极了,人家是有丈夫的人,你叫她失了节,这如何使得?”
“好,就要你这句话,那么你为什么占了我的身子呢?”
小芸哼了一声,伸手恨恨地拧着他脸颊儿不放。子耳被她拧痛,连忙把她手儿拿下,望着她娇嗔的脸儿,咦了一声道:
“凭良心说话,到底我来勾引你,还是你来勾引我呀?”
“放屁!好没良心的种子,你占了我身子,还说这外话,那真太欺人了。我这样人才儿,难道没人要了,就硬要送给你受用不成?”
“是了,是了,我说错了话,你去干你的二十元钱吧,我不来说你,那总好?”
子耳说着,自管下去漱洗了。小芸望着他吃吃一笑,方才也披衣下床。一面洗脸,一面泡了冷饭,和子耳坐下吃了。
“子耳,为什么一声不响,你生气吗……”
小芸见子耳满脸呈现了忧郁的颜色,低了头只管吃饭,一句话也没有,因此便向他笑盈盈地问着。子耳微抬起头来,忽然眼眶里淌下几点眼泪,向她凄然道:
“小芸,我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十分惭愧。是的,我不应该占你的身子,虽然我曾竭力拒绝,可是你的热情太感动我了。唉,我这人太没有理智了,该死,该死!小芸,请你原谅我,我实在不能再和你同居下去了。小芸,你可怜我吧,我真太对不起你了……”
子耳说到这里,无限的悔悟激动了他的新愁旧恨,忍不住滚滚掉下泪来。小芸自和男子结识以来,从来也不曾瞧过有这等情形,心里又奇怪又有趣,忍不住笑起来道:
“人家说你傻,不料你真傻得这个模样。我原是和你说着玩,你又当什么真。算我看中了你,并不是你来诱我,那总好了?不想你一个男子汉,眼泪鼻涕好像个姑娘模样了。我和你同居,究竟是谁吃亏,是谁便宜呢?我倒要问问你了。”
“总而言之,我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同时又太对不住你了……”
“好啦,好啦,我们快上厂里去吧,别迟到了……”
小芸说着,便拉了子耳的手,向他忍不住又笑了。于是两人开门出去,只见天空是暗沉沉的,不但没有阳光,而且是还下着濛濛细雨。子耳仰天长叹一声,忍不住又淌下泪来。
小芸为了避免铁珊的追求,所以到厂里来工作,后来得到了子文被人杀枪的消息,她反而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心里很是欢喜。其实小芸和厂里账房王介义早已搭上了手,介义把她玩弄了半月,便又一心想偷吃白萍。白萍是何等样的身份,岂把介义放在眼里,所以介义老碰着钉子。要如换了别的女工早已十个开除了,介义为了白萍实在太可爱,自然只好忍耐着。
小芸见介义冷淡了自己,心里虽然很气,但介义平日待她尚称优良,有时也偶尔出去重温旧梦一次,所以也不好翻脸。那时厂时进来一个新工人,名叫子耳,生得一表人才,非常英俊。本来男女工人是不常见面的,事有凑巧,那天早晨子耳在路上摊头吃豆腐浆,齐巧小芸也在,两人身上都系有厂里徽章,所以一见之下,才知一个厂里工作的。小芸想起子文死了,介义原是见花折花,玩过算了,自己要个知心着意的人儿,实在没有。因此便转念头到子耳的身上去,问长问短,竭力和他亲热。偏子耳这人,虽然脸儿漂亮,心经有些毛病,好像曾受过极度刺激似的,说话有些痴痴癫癫。小芸见他傻得可爱,心里愈加要和他搭上手,因此千方百计的,终于把子耳引入了自己怀抱,心想作为终身的伴侣了。
小芸到了厂里,离上工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直进工厂,第一个遇见的就是白萍。两人握了一会手,各道平安,白萍低声道:
“小芸姐,我们从此要分别了……”
“什么?你要到哪儿去?难道不做工了吗?”
小芸骤然听了这话,心里吃了一惊,因为她预定的计划,恐怕要打得粉碎,所以脸上显然是非常的着慌。
“是的,今天我是向账房间来结算工钱,因为这几天我祖父病得很厉害,我姑娘也向校中告着假呢。”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也告两天假好了,为什么要结清工钱呢?”
“我告诉你吧,因为我姑娘的未婚夫很有钱,对于家庭生活费,他完全可以负责,所以姑娘叫我别做工了。唉,其实我真自落娘胎,还只有第一次吃苦呢!”
白萍很得意地说到后来,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芸为了不肯放弃这二十元钱,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便很欢喜地道:
“真恭喜姐姐,像我们这样的人,真一辈子也吃不出苦头呢。姐姐,我想你再做一上午吧,等中午放工我和你一同到账房间去结算工钱,结好工钱,我请你到我家里去吃一餐午饭,虽然我高攀不起你,但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不知姐姐能够答应我吗?”
白萍因为小芸这人头脸清白,手脚干净,所以平日之间,觉得还是她灵敏一些,所以和她较其他女工来得亲近。此刻听她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推却,便迟疑一会儿道:
“你这是说哪儿话,我也极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只不过我祖父病得很厉害,恐他老人家要不放心……”
“那不要紧,他老人家身边不是还有你姑娘在服侍吗?我只留你吃餐饭,就让你立刻回家好了。”
小芸不等白萍说完,就这样说着。白萍觉得盛情难却,只好含笑答应。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归座。不多一会儿,工人都齐,也就上工,于是耳边除轧轧机械之声,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些儿声息都没有了。
小芸乘空偷偷地先到账房间,和介义悄悄告诉自己预定的计划,不过本来是晚上,现在只好是改为中午了。介义心中大喜,便先拿张十元钞票,叫她去做买酒菜费用,说事后自当重谢。小芸伸手接了钞票,也乐得扬着眉儿欢天喜地的答应出来。小芸经过厂房前的空地,齐巧子耳挑着一担砖头,吭唷吭唷地满头是汗走过来,小芸便叫住了他,向他附耳说道:
“子耳,真对不起你,中午请你到饭馆子去吃一餐吧。家里我要实行这个计划,将来得了钱,我给你买桂圆炖蹄膀,补补你的身体。这里五角钱,你拿去吃馆子吧!”
“知道了,吃饭的钱我自己有,谢谢你的美意,我无论如何就是瘦得一把骨头,我亦不情愿用你得来的阴恶钱,滋补自己的身体……”
子耳说完了这句话,便冷笑一声,仍是自管地挑着担子走了。小芸微微一笑,说了一声真傻,方才慢步地踱回工厂间去。
时间由一分而一刻,由一刻而成一时,终于当当地敲十二点了。气管里一阵呜呜的鸣声,又响彻云霄,众女工便都鱼贯似的出厂去了。
小芸伴着白萍到账房间交了牌子,结清工钱,遂一同到小芸家里去了。小芸在走出账房间之前,偷偷地回眸向介义丢个眼色,介义点点头,阴阴的脸上浮现了得意的微笑。
子耳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低了头儿,只是暗暗地细想,小芸这种行为,实在是陷害青年男女的妖精。她为了仅仅只有二十元的代价,却情愿抹煞天良,做此毫无人道的事来,那实在是多么的不应该啊。可怜这个女子,不知是何等样的人?据小芸说她是很贞节的,假使也因失身而引起了愤不欲生的事情,这对于良心如何交代?子耳想到这里,心里就起了无限的同情,意欲到家里瞧一瞧,小芸把这个女子究竟如何摆布?子耳既有了这个存心,他的两脚就不由自主地走回家里来了。
子耳住的地方,本是相近厂里,所以地段当然也很冷僻,房屋都是乡间那样的短平式房子。子耳走到家门口,见门儿关得很紧,遂在旁边站住,侧耳细听,果然听得小芸的口气,殷勤劝道: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很闷,但是你也想得透彻一些,丈夫眼前虽然不听话,将来自然会后悔的。况且你年轻啦,怕什么,还是快喝酒吧。”
“谢谢你,我酒已喝得许多了,再喝恐怕要醉倒。家里祖父病着,姑娘也要焦急哩。姐姐,你说我丈夫会后悔,我说他真不会哩,假使他会后悔的话,他早已应该和梅琴断绝了……”
“梅琴是什么人呀?姐姐怎么哭了?啊哟,你真醉了吗?不要紧,在我床上躺会儿好了。”
话声渐渐沉寂了,连息息哽咽之声也没有了。子耳听了里面两人这一段谈话,顿时心惊肉跳,脸儿失色,全身似冷水直浇一般地瑟瑟抖了两抖。他疯狂了,他惨痛极了,他那泪似泉一般地涌上来,他知道自己的老父是病着,自己的爱妻为了生活问题,而受社会苛酷的折磨摧残!他伤心极了,他痛苦极了。同时他又愤怒小芸的助纣为虐,介义的玩弄女性,他想,自己假使发觉得迟两个钟点,也许我的爱妻是完了。他想到这里,正欲撞门进去,忽然脑海中另有个知觉告诉他,“你应该用正义的法律手续对付她们呀!”于是他又急急翻身,发狂般地向外奔出去了。
诸位,觉得稀奇吗?子耳怎么认白萍是他的妻子呢?原来子耳即是孟邦改的一半名字呀!孟邦在沪西吃了这一顿苦,回到家里,不料又遭回禄之灾,因此弄得无家可归。心想去找剑平,但又觉无颜见人,齐巧六合棉织厂又欲招添男工十人。孟邦本一教育界中人,胸有才学,且素有抱负,但自来孤岛以后,即得意外之财,因此造成他醉生梦死的生活,失足饮恨,直到日暮途穷,以致沦落到做小工用气力来换饭吃的地步,真令人感到无限的扼腕!试看那社会上几许堕落的青年,实在使人痛惜万分,像孟邦只不过其中一个典型罢了。
当时孟邦奔在路上,忽见迎面笑嘻嘻走来一人,定睛一瞧,正是冤家介义,在孟邦意思最好扑上去,恨不得将他咬了几口,方才出了自己心头的怨气。但孟邦竭力镇静自己的态度,很恭敬地叫道:
“王先生,你出去了吗?”
介义没有回答,脸上先是嘻嘻地笑起来,连连点了两点头,好像很匆忙的样子,直向自己住的屋子里走去。孟邦全身的血液是沸腾得厉害,他那两眼里冒出了绿光,他觉得这是千钧一发之间,于是他疯狂一般地直向那边巡捕岗位上奔过去了。
孟邦急急和巡捕说明了缘由,一同奔到了家门前,只见门是关得紧紧的,里面发出催促的话声:
“王先生,快些跨上去干呀!回头醒来可怎么办?”
孟邦头顶几乎已冒出火来,巡捕似乎也已听见了这个说话,他帮同孟邦向门一阵乱踢,那门原是很单薄,早已倒了下来。两人跳进房里,只见床上的白萍和床前正欲跨上去的介义,都精赤着光身,一丝不挂。小芸却站在桌边,对他抿嘴儿笑。巡捕瞧此情形,也激动心头的怒火,猛可走上去,向介义屁股就是一皮鞋脚。这一脚踢得不轻,介义大叫一声痛呀,身子早已跌倒在地。孟邦赶紧撩过床上的被儿,向白萍身上轻轻一盖。巡捕俯身又把介义从地上一把拖起,伸手在他颊上又是啪啪两记耳光,打得介义杀猪一般的狂喊起来。巡捕回身方欲再去捉小芸,不料小芸当时乘两人不备,早已一溜烟地逃出了房中,直向街上没命地狂奔。谁知齐巧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把小芸撞倒,辗伤了一条右腿,小芸不觉痛得昏了过去。该车主人,正是广福医院院长刘阳民,当时一见,立叫车夫抱上,载回院中去医治,所以待巡捕赶到门外,小芸已不知去向。巡捕只好又回进屋子,这时介义已穿好裤子,巡捕走上去又是啪啪两记耳光,大声骂道:
“他妈的,你这王八蛋,白天里也要强奸人家女子寻开心吗?刚才那个帮你成奸的女子是谁,快给我说出来。”
介义早已吓得脸无人色,浑身乱抖,竟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孟邦瞧此情形,暗称痛快,便向巡捕告诉道:
“这个人姓王名介义,是我们六合棉织厂里的账房,刚才逃走的女子和那床上的女子是厂里女工,我也是厂里男工,他要奸污我的妻子,所以和刚才那逃走的女子串通,幸而给我发觉,这真是天网恢恢哩!”
“哈,他妈的,你果然是个王八蛋!他说的话可真的吗?你还有什么理由可说……”
巡捕听了孟邦的话,又向介义大声喝着。介义哪敢说半个不字,连说对的,一面又向孟邦叩头道:
“子耳老哥,现在幸亏你夫人没有失身,请你千万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话,他妈的,天下哪有这种容易的事情?”
“介义,老实不客气叫你名字了,我饶你可以,但你在这位巡捕先生面前,是要有个交代的呀……”
孟邦只要白萍没吃亏,也不喜欢多事,谁知巡捕先替自己不答应。孟邦知道巡捕不答应的道理,无非要捞些血,所以便向介义提醒。介义倒也是个聪明的人,听了孟邦的话,便站起来拿过自己的长衫,摸出皮匣,取了一叠钞票,约有五十元钱,交给巡捕手里,苦求着道:
“先生,饶了我吧,这些区区之数,请你收下,买些儿香烟吸吧,真对你不起,劳动了你的大驾……”
“介义这话真漂亮,巡捕先生不要客气,只管收下好了。这些钱就是你给他吃山东火腿的代价呀!”
孟邦索性向他说笑话了,原来他知道巡捕是山东口音,介义听他这样嘲笑,直羞得无地自容。巡捕瞧了这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又听了孟邦幽默的话,脸上这就也显出了得意的笑容,一面伸手老实不客气地接过钞票,一面向孟邦问道:
“你真能够饶恕他吗?那么就便宜他这小子,算了吧!”
“这色鬼刚才一腿,也亏他受了,饶了他就饶了他吧,怪可怜的。”
孟邦顺着巡捕的意思说。介义红着脸儿,这才好像得了恩赦一般,手儿撑着腰,一拐一拐地逃出去了。介义被巡捕一脚,当时因赤着全身,所以竟踢中在肛门上。介义拐到厂里就睡,整整痛了一夜,第二天又溃烂起来,后来住院医治,足足躺了两个月床,吃足了许多苦楚,方才好起来。这也是贪色的一个小教训,无非叫他回头是岸罢了。
当时巡捕既得了五十元意外之财,心里非常欢喜,又把介义笑骂了几句,方才得意地自管走开,孟邦还连连向他道谢,送出门外。
孟邦待巡捕走后,把门掩上,自己到白萍面前站住,细瞧白萍粉颊白里透红,真好像出水芙蓉,心中暗叹一声,自语道:
“萍妹,萍妹,你竟醉到如此地步,实在你心中既忧虑爸爸的病,又烦恼着丈夫的不良,真所谓胸有心事酒醉人吧,我真对不起你……”
孟邦自语到此,不觉掉下眼泪。谁料就在这时白萍便醒了过来。凝眸瞧见了孟邦,顿时惊喜交集,疑心犹在梦中,忍不住喊起来道:
“咦,咦,你不是孟邦吗?啊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白萍骤然又察觉在被中自己的身体,是完全裸着,一时弄得莫名其妙,粉颊是一阵阵的愈加红晕,她明眸里是显现了非常的骇异。孟邦便慌忙把过去情形,向她详详细细告诉了一遍,叫道:
“萍妹,你别害怕,虽然是好险,但到底仍旧保持你的纯洁呀!”
白萍听了,这才明白小芸不是个好东西,和介义串通一气,谁知竟给自己丈夫救了。心里一时又喜又羞,又惊又悲,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一面向他挥手,叫他走开,一面拉拢帐子,穿好衣服。孟邦见她在自己丈夫面前,尚且如此尊重,若和海上摩登小姐相较,浪漫与稳重是相差千里了。
那时两人手挽手儿一同坐下,细诉别后衷情。孟邦也完全赤裸裸相告,毫不瞒她,告诉完毕,方又抚着她纤手,恳切地道:
“过去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的种种,好比今日生。现在我遇到了妹妹,从此好像得到了一盏明灯一样。妹妹,我的爱妻,我心中快乐,我心中抱歉,但我既和你是夫妻,也不用再说虚伪的话,孟邦以前的生活,是不合理的,是对不住妹妹的。但现在悔悟了,改过做人了,我相信妹妹像慈母一般,能够饶恕我的罪恶吧!”
白萍听他这样说,芳心得到了无上的安慰,娇靥更添了朵朵红桃,秋波瞟他一眼,一时真的也责骂不出他一句话了。便也把自己和爷爷来上海的经过,详细告诉一遍。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又暗暗啜泣起来。孟邦一面淌泪,一面赔罪,一面劝慰,一面又深悔。两人哭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又轻怜蜜爱温存了一会儿,小夫妻突然相逢,欢喜胜过了伤心,挂着眼泪的颊上,两人又会浮现一丝微笑来。
最后白萍又告诉志刚也悔过了,同蟾姑娘已和好如初。孟邦心里也很喜悦,但自己这个样子,回家要去见老父,实在惭愧已极,想想伤心,忍不住又淌泪不已。倒是白萍劝他不用伤悲,爷爷是个慈爱的老人家,只要你能够改过做人,他一定会饶恕你。孟邦含泪点头,于是两人携手走出屋来。这时已黄昏将近,刚才曾晴过一会,此刻细雨更紧,暮色笼罩大地,宇宙内盖上了一层浓雾,夜风吹送到脸上,都感到了有些凄凉。
两人坐车到了家里,白萍嘱他把灌酒醉倒,险遭失身的事,不用告诉给他们知道。孟邦点头答应,说理会的。白萍在前,一脚跨进亭子间,见里面拥满了人,电灯很亮,似乎听得伯彦正在低声颤抖地问道:
“白萍早晨出去,怎么直到天夜了还没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白萍见房中蟾仙、志刚、汉杰、蕊仙都在,心中吃了一惊,知道爷爷的病不轻。可是爷爷自己既病得这样,还要记念着我,爷爷爱我之心,真可称天高地厚了。
“爸爸,嫂嫂回来了,啊,哥哥也回来了。”
白萍和孟邦脚步声早已惊动了蟾仙,回眸一望,见了孟邦,顿时使她悲喜交集,急急嚷出了这几句话。伯彦似乎也听见了,他不禁兴奋地叫道:
“邦儿真回来了吗?哪里?哪里……”
“爸爸……爸……爸……”
孟邦听了老父的叫声,他直奔到床边,伏在床沿上,捧着伯彦枯槁的手,无限心痛地哭了起来。伯彦果见孟邦蹲在床边,又见白萍站在身后,心里这一喜欢,眼睛里也淌下泪来。枯槁的手抚着孟邦蓬松的头发,脸上含了微笑,眼光注视到白萍身上,低声问她怎样遇见孟邦。白萍只说他也在厂做工,并把他已悔悟的话,代为告诉一遍。伯彦虽然痛恨孟邦,但人到将死时候,其心必善。且年老的人,总喜自己临终之时,能有儿媳女婿统侍在床边,心里以为无上快慰。今大儿孟邦果然赶到,这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肯责骂?况垂死之人,奄奄一息,怎么能再有精神教训。在此他望着床前围绕的三对璧人,脸上老含着笑意。伯彦低下眼皮,正欲过去的模样,忽然见剑平急急奔入,一面问老伯病体如何,一面把手中一封函件,交给蟾仙道:
“这封信是你弟弟秋豹和你妹妹蕊仙从战地寄回来的,他原带到乡下,由乡下再寄到我这儿,所以我急急送来的。”
“剑平哥,谢谢你,我爸爸怕不中用了……”
蟾仙后面一句话,几乎轻得听不出。她含了满眶子的眼泪,立刻转身,把信拿着向伯彦一扬,勉强装出笑容,叫道:
“爸爸,弟弟和妹妹从战地又有信来了……”
这个消息,在伯彦耳中听来,仿佛是枚强心针,把他要死去的一颗心,重新又活了起来,顿时精神很振奋地叫道:
“邦儿念给我听……”
蟾仙很快把信交给孟邦,孟邦接过,抽出信笺,就站在伯彦面前,含泪朗朗念着道:
亲爱的爸爸:
自从上次通信了后,我们有好多日子不曾向爸爸来问安了。爸爸,这不是我和妹妹懒惰不肯提笔,实在因为这里真太忙了啊!
爸爸,现在我们又要报告你老人家一件好消息,就是我们的卞克夫先生已升做了师长,我们在卞先生领导之下,是没有一次不顺利的。
我们在战地,身体很健康,出入许多危险地带,好像在水里游泳。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简直当它是放个响屁,哈哈!爸爸,你瞧到这里,一定要说我们两个孩子是太淘气了。
爸爸,你在乡村里,一定很快乐,姐姐、哥哥、嫂嫂,大概一定亦都很好。我们在这里,是默默地给你祈祷着!
爸爸,我们知道你老人家心中一定亦非常想念我们的,但爸爸你不用性急,不久的将来,我们准可以投入你的怀抱,因为幸运之神,在我们眼前已展现了一线光明的希望!
你心爱的豹儿和蕊儿同拜 五月五日
孟邦念到同拜两字,已是声泪俱下,蟾仙、白萍、志刚、蕊仙、汉杰、剑平亦已泪水夺眶而出,哽咽不成声。伯彦凄然叹道:
“唉,两个可怜的孩子,‘准可以投入我的怀抱’,这句话恐怕不能了吧……”
伯彦这两句话,引得众人都失声哭泣起来。但伯彦却又立刻浮现了笑容,望着众人柔和地道:
“大家别伤心,人老了,是免不了要死的,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在故乡的时候,我膝下也只不过依着五个孩子,现在我眼前都站着我心爱的儿媳和女婿,虽然豹儿蕊儿远在战地,今天偏又寄到这信,喊了我无数声的爸爸,这好像两个孩子早已在我眼前一样了。同时又有方小姐、黄先生和剑平,也都在我的身边,这我是多么快乐啊!所以我叫你们大家不要哭……不过我要叮嘱你们三对有理智有勇敢的人儿说一句话,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醉生梦死地生活着,至少要瞧着我豹儿和蕊儿那样决心,来一个最后挣扎才好……”
伯彦说完了这几句话,他那眼皮儿渐渐合上了,很慈和地微展了笑容。他一缕孤洁的幽魂,也就在这一丝欣慰的微笑中,脱离了这个世界。
“爸爸,爸爸……”
“爷爷,爷爷……”
蟾仙和白萍连叫两声,伯彦已经毫无气息,于是大家都跪在地上号啕痛哭,约莫经过了半小时的工夫,各人才立起身来料理他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