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绿色的灯光下,拥满了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有的臂挽臂,有的相互搂抱,大家踏着整齐的步伐,跟着那悠扬的爵士音乐,舞着那流线型很好看的舞姿,每个人的脸上,浮现了春风得意的微笑。

一节音乐完了,全场顿时又放出绯红色的灯光,这就见舞池里走出一对男女,向那边沙发里去归座了。这两个男女,一个是志刚,一个便是畹香。原来两人在方蕊仙家的大门口遇见了蟾仙,畹香心中就很不快乐,虽然嘴里并没有追问蟾仙是志刚的什么人,可是脸部上总显出不悦的颜色。志刚为了要博她的欢心,所以伴她到舞厅来跳茶舞,殷勤地陪着小心,奉承得了不得。畹香见他这样,方才回过笑脸来。

“畹香,你腹中饿了没有,我们就在舞厅里叫两客大菜吃好吗?”

志刚和畹香在沙发上坐下,回过头去,望着她很温柔地问。畹香伸手瞧了一下手表,见已六点十分,便点了点头,说声好的。志刚又问可要喝些酒,畹香说喝些葡萄酒好了。志刚遂向侍者招了招手,和他一一吩咐,侍者便答应下去。不多一会,侍者把洒和菜送上。志刚亲自给畹香倒了一杯,微笑道:

“畹香,我的灵魂,我的心,我始终爱你……”

“你始终爱我吗?可是我假使要不爱你了,你怎么办呢?”

畹香接过酒杯,秋波脉脉地向他瞟了一眼,抿着嘴儿憨憨地笑。

“不会的吧,昨天夜里我是替你多么地效劳,你不是把我搂得紧紧地连喊宝贝吗?既然是宝贝,你难道肯抛弃吗……”

畹香听到这里,向他啐了一口,伸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志刚却握着酒杯,向她一举,笑道:

“我的好人,你把我拧死了,我瞧你还有谁来再……请快喝酒吧……”

“咦,再什么,你说下去呀,为什么不说了……”

畹香见他涎皮嬉脸的样子,便鼓了腮子,娇靥上显然是含了薄怒。志刚慌得连连求饶,畹香这就忍不住嫣然一笑,两人把杯子一碰,喝了下去。

“啊,你不是叶小姐吗?我们是好久不见了。”

畹香正把杯子放到桌上,忽听有人这样喊她。连忙回眸望去,不禁喜上眉梢,遂站起身来,伸手和他紧紧握了一阵,笑着叫道:

“铁珊,巧极,巧极,你有几天不是有些不适意吗?”

“可不是,我在家里足足住了一个月,还只有今天才出来呢。不想就碰到了你,那真是巧极了。”

铁珊想起从前在沧州饭店和她欢娱的滋味,真好像觅到了活宝一样喜悦,握了她纤手,脸上浮现了得意的微笑。畹香听他也说一句巧极,觉得在这巧极两字里面,多少含有些深意,这就红晕了脸儿,瞟他一眼,吃吃地笑了。

“志刚,你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陈铁珊先生,这位是徐志刚先生,你们大家来认个朋友。”

志刚连忙站起身子,和铁珊各伸手来,紧紧握住。两人定睛仔细一瞧,不觉都是一怔,大家又很快地放了手,各自冷笑一声,不约而同地道:

“哦,原来就是你……”

“哼,原来就是你这小子……”

畹香再也想不到两人会说出这个话来,倒不禁为之愕然。但立刻猛可又理会了,两人是曾经相打过的。正欲替两人调解,结为朋友,不料志刚听他骂出小子来,这一气,圆睁了眼睛,伸手就是一拳打来,怒骂道:

“他妈的,你敢骂老子,可不是那天没有吃够苦吗?”

铁珊眼快,早已避过,听他提起那天的吃苦,这是更引起自己的怒火。不觉也拔出拳头,恶狠狠向志刚就打。畹香见两人竟又要动武,便把身子站在中间,将他们拉开,娇声喝道:

“志刚,你不该先动手打人呀!”

志刚听畹香竟抱怨自己,心中只觉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冲上鼻端,忍不住冷笑一声,辩着说道:

“畹香,你怎么倒怪我?他开口就骂我,难道还是他有理吗?”

“骂你这个杂种怎么样?那天受你苦,今天不给你颜色看……”

铁珊不等志刚说完,身子又向前好像要冲过来打他模样。志刚怎肯吃这个气,握了拳头,也要打他神气。这时众舞客都围拢来瞧热闹,畹香心中暗暗盘算:志刚和我已玩了一个多月,他的味儿我也尝够了,这就未免有些厌了。铁珊和我只玩过一次,他的精力要比志刚充足多了,回想那夜的滋味,实在不错。如今他们闹翻了,若不走开一个人,也许真要打起来。但是我究竟跟谁一块儿走好呢?不过什么东西终是新鲜的好,即是人也一样,今天夜里,我倒要尝尝新鲜的味儿,这就管不得志刚吃醋了。畹香既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便拉了铁珊的手,说道:

“铁珊,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让他是了……”

畹香说着,拖了铁珊就走。铁珊见她这样对待自己,心中这一快乐真把心花儿都朵朵开了。只要玉人儿归我所有,那还要和他多吵闹什么?于是向志刚很得意地笑了笑,和畹香携手匆匆出舞厅去了。

志刚对于畹香这个举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心中这一气,几乎眼眶子里要冒出火星来。瞧着铁珊这样得意的形态,认为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咬牙切齿地恨恨骂了几声贱货、不要脸。可是这就引起了众舞客的注意,大家目光都向志刚瞧来。志刚觉得更加不好意思,这时齐巧乐声又起,他便急急到舞池里和舞女跳舞去了。众舞客见了,这才一哄散去。

志刚跳完了一支舞,匆匆回到座位,只见侍者又送上两道大餐,可是畹香的人儿却已跟铁珊跑了,心中实在气愤得忍无可忍,他伸手把侍者拿着的一盆油鸡块接来,猛可地向地上掷去,只听乒乓的一声,那大餐盆子竟敲得粉碎。志刚犹恨声不绝地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他妈的,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和这只盆子一样的。”

侍者冷不防被他这样一来,倒是大吃一惊,吓得脸儿变了颜色,睁大了眼睛,急急道:

“咦,咦,先生,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不关你事,不关你事,这一客菜给我收去了,敲碎的盆子,我自会赔还的……”

志刚这才恢复了原有的知觉,连忙向侍者解释着。侍者不知道这是大少爷的脾气呢,还是他有些儿神经病,不过只要他承认赔偿,那也就不用多说,自管把破碎的盆片扫去了。志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着烟卷连连猛吸,心中暗想:畹香这不要脸的女子,见一个爱一个,她简直是玩弄男性,这种女子真不是个东西,可杀之至……志刚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他把拳头在桌上狠狠地击了一下,伸手握起葡萄酒瓶儿,对准了嘴,咕嘟咕嘟地喝去了一半,淋漓地直倒了一身。他气闷极了,站起身来,又到舞池里去狂欢了。

这夜,志刚直到舞厅打烊方才坐车回家。睡在床上,哪儿合得上眼,在枕边随手拿过一本书,翻了一会儿。原想是解闷的,不料却翻出一张信笺来。志刚展开一瞧,却是蟾仙给自己的信。遂又念了一遍,直念到“志刚,志刚,你真是个狠心的野狼啊”时,心中一阵酸楚,不禁落下泪来。一时又想起日中碰见蟾仙的情形,可怜她粉颊上挂满了泪水,骤然奔上来向我招呼,在她意思,当然是要我和她言归于好。唉,我这人真入了魔,竟忍心不理睬走了,当她瞧我和这畹香婊子携手走了的时候,她是如何的悲伤啊!……蟾仙,蟾仙,我负心了你,我真对不住你。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个世界上最纯洁可爱的女子啊。志刚想到这里,眼眶里已涌上了无数的热泪,滚滚掉下了满颊,过去一幕一幕的事情,不觉又在脑海里浮现!

和蟾仙开始认识是在梅琴的家里,那时的蟾仙,是一个多么朴实幽雅的乡村女子啊!当时我瞧了她这副可爱的脸庞儿,竟会起了不可压制的野心,用了种种方法,甜言蜜语地哄骗、奉承,给她买大衣、买衣料、买高跟皮鞋,烫头发,又伴她到舞场戏院去游玩……这样的诱惑,一个柔弱的乡村姑娘,安得不堕入我的套中。第一次是在大东旅社,蟾仙是醉倒在床上了,眼瞧着那粉红像芙蓉花朵般的颊儿,一头蓬松的美发,星眸微闭,长睫毛连成一条线……这是一幅美人春睡图呀!我心中狂喜了……可是趁势欺人,我又受了良心的责备,终于不曾暗中轻薄了她。待她醒了,我又用种种言语打动她,为了自己是个有未婚妻的人,所以竭力反对买卖式的婚姻。当蟾仙听了这话,虽然不曾告诉我她也是有未婚夫的人,可是她对于我的主张,显然表示同情。那时我曾向她求爱,叫她答应把她纯洁的身体交给了我,可是蟾仙她毫不考虑地毅然拒绝了。可见在蟾仙当时,实在还不能忘情于梦花,而自己却把大猫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唉,我真是个不良的青年,要责蟾仙负情梦花,那是应该先责志刚负心大猫呀!唉,那时的我,竟好像猪油蒙住了心,真是明于责人,暗于责己。第二次在大中华饭店,因了我追求得实在太厉害,可怜她是委委屈屈地答应我。在我当然是非常的欢喜,在她又是何等的伤心,所以我笑了,她却是哭了。不过凭良心说,当初我的确愿意娶她,后来知道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不知怎的竟会鄙视她的人格,便存心抛弃她了。但是我却不想她为什么轻易把珍贵的贞操交给我,实在是自己曾向她发了咒、念了誓呀!唉,志刚,志刚,你这真该死,可杀……志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情不义的罪人。这就情不自禁伸手向自己头上连连捶了两下。

“我决心向蟾仙忏悔去……”

志刚大声地自语了这一句,但又想到哪儿去找蟾仙呢?蟾仙是住在什么地方呢?于是他又痛恨这不要脸的畹香……否则今天日中遇到蟾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呀!从此以后,志刚闭户不出,天天坐在家里,细想如何去找蟾仙的办法。直到一星期后,他才想到了方蕊仙,她一定知道蟾仙的住处。于是志刚鼓足了勇气,决心明天先到蕊仙家里去找蟾仙了。

次日早晨,志刚起身漱洗完毕,正在喝牛奶的时候,仆妇送进一份报纸。志刚接过一瞧,只见封面标着几个引人注目的大红字,便瞧下去念道:

桃色纠纷 , 浪子荡女的下场

昨夜十二时零五分,本埠静安寺路大都会舞厅门口,突有青年男女两人,被暴徒枪杀身死。查死者系前清两广总督陈宫保公子陈铁珊与南洋巨商叶云门之女叶畹香。凶手达到目的,当即逃逸无踪,现捕房正在缉获中。查死者身畔,遗有一纸,内容谓“无耻女子叶畹香,借不嫁主义名义,行多夫主义实在,以一女性而玩弄多数男性,如此尤物害人,杀之实不足惜。代被害人白。”照此情形而瞧,本惨案为多角恋爱桃色纠纷之结果云。

志刚瞧完这段新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想,险极险极,幸亏使我早和畹香断绝,不然今日的铁珊,不也就是我吗?……可见天下事情,真不可预料。当时铁珊对我微笑,携畹香得意而去,谁想得到他竟是给我来作替死鬼呢?于是志刚心中更存了戒心,不敢再有荒唐行为,他要好好的重新做一个人,决定求蟾仙饶恕,两人合作在社会上,至少替国家尽一份儿责任。他打定主意,下午吃过饭后,便匆匆到方蕊仙家里去了。

志刚到了蕊仙家的大门口,只见里面并肩走出一对男女,定睛一瞧,正是蕊仙和汉杰,便连忙迎了上去,微笑着招呼道:

“汉杰,方小姐,好久不见,你们到哪儿去呀?”

汉杰蕊仙骤然瞧见了志刚,心里倒是一怔。汉杰因为心里气着他,不高兴和他说话,只和他点了点头。蕊仙虽然恨他,但她要为蟾仙前途着想,不得不和他招呼,微微一笑,回答他道:

“真的好久不见,近来你得意啦!这时打哪儿去?”

“特地来拜望方小姐……”

“不敢当,不敢当,你来瞧我,不知有些儿什么贵干呀?”

蕊仙说完了这几句话,竟是望着志刚憨憨笑起来。志刚见了这个情形,觉得她的笑多少是含有些儿意思,这就红了脸儿窘住了,半晌,方才嗫嚅着问道:

“我……请问……你一声,蟾仙……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呀?”

志刚的话声显然有些支吾,这就引起了蕊仙的兴趣,向汉杰瞟了一眼,忍不住嫣然。望着志刚很轻松地道:

“咦,你问蟾仙还要干什么啦?她已嫁人了呀!”

“什么?你别骗我……”

志刚的脸儿是涨得血一般红,他显出了非常惊慌的样子。但他瞧到蕊仙颊上神秘的笑容,于是他理会蕊仙是有意气自己,正欲再向她恳求,谁知汉杰把蕊仙衣角一扯,笑道:

“志刚现在他正爱上了叶畹香,你还要告诉他蟾仙地址做什么?对不起,我们有事,再见了……”

汉杰说完了这话,向志刚笑了一笑,便挽了蕊仙的手走了。这倒把志刚急了起来,一时也管不得被他们冷讥热嘲,就慌忙拦住两人去路,低声下气道:

“汉杰,你不能太为难我啊……”

“咦,你这话奇怪,我何曾难为你什么呀?”

“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后悔了,我要求你们原谅我……”

“不过我要问你一句,你是为了畹香被人枪杀了而后悔,抑是真正的后悔了?你现在晓得蟾仙的人儿好不好?……”

汉杰正着脸色,显然是非常的严肃。志刚听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惭愧,眼皮儿一红,低声道:

“我并不是为了畹香被人枪杀,所以又去爱上蟾仙。那我真也不成人了。我实在是后悔了,觉得以前所做的事,良心上实在太对不住蟾仙……”

志刚说到这里,几乎要掉下泪来。蕊仙见他这份可怜模样,心里早已不忍。只要志刚真能改过自新,那当然是令人喜欢的事,便正经道:

“你既然悔悟了,这真是你们两人得到幸福的日子了,也许蟾姐姐念你被人欺骗,可怜你一时糊涂,能够原谅你的。她……现在开智小学做教员,地址是在环龙路口。你要找她,就到那边去吧。至于她的爸爸,也从乡村逃出来了,住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暂时不能告诉你。待你见了她,自然会知道。我们要去买些儿东西,再见吧。”

蕊仙说完了这几句话,方才和汉杰向他含笑点头,携手而去。志刚眼瞧着这一对纯洁而美满的爱人,想着了自己的蟾仙,那眼眶里再也忍不住滚滚地掉下泪来。

志刚坐车急急到开智小学,谁料今天是星期六,蟾仙已回家里去了。那时志刚心头的难受,真比死了还要痛苦。暗想,蕊仙这人也真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的住址呢,现在叫我又到哪儿去找她?明天是星期,她自然不会出来,我是只好星期一早晨来瞧她了。唉,这也许就是自己的报复吧!

星期那一日,志刚坐在家里,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一会儿催午饭烧好吗,一会儿催夜饭煮熟吗?在他意思,最好立刻把一天光阴过了,明天就好见蟾仙去。其实时间原是照平日一样地过着,也不会慢,也不会快,这完全是心中有事的人的一种不安宁的表示罢了。

好容易到了次日早晨,志刚急急到开智小学,由校役递名片到教务室,不多一会,校役便出来回答,说董先生今天没有来校。志刚听了这话,一团热望,顿时浑身好像浇了一盆冷水,两手一阵乱搓,竟是呆若木鸡般地怔住了。直到校役自管走开,志刚方才怏怏地出了开智小学。一连三天,志刚来校瞧蟾仙,都被校役回绝不在校,因此便引起了志刚的疑心。暗想,蟾仙既在校做教授,哪里会三天不到校呢?这一定是蟾仙心中恨我气我,所以不肯接见。这可怎么好呢?志刚沉思良久,方才给他想出了一个巧妙的法子。

黄昏的时候,太阳像喝醉了酒般地涨红了脸儿,渐渐地向西山脚下沉沦。四周罩了一层薄暮,静悄悄的一条环龙路上,显得是那样的沉寂!蟾仙挟着卷子慢步地从开智小学里踱着出来,低了头儿,暗暗地细想:志刚他一连找我四次都被我回绝了,昨天蕊仙告诉我,知道他是悔悟了,不过自己是已经心灰意懒,对于人世间的爱情,早已瞧得淡然。唉,况且这几天爸爸又生着病,哪里还有心思再和他缠绕呢……

“蟾仙,蟾仙……”

蟾仙正在暗暗叹息,忽听得一阵低颤的呼声,送进了她的耳鼓。连忙抬起螓首,凝眸瞧去。不觉一怔,芳心一阵乱跳,原来走来的正是志刚,一时停住了脚步,望着志刚呆住了。

“蟾仙,妹妹,我实在太对不住你,害苦你了,我悔悟了。从今以后,我要随在妹妹的左右,好好做个人。妹妹,你可怜我,请你饶恕我的罪恶吧。”

志刚挨近身来,好像在礼拜堂里,一个犯罪的人儿,低低地向上帝十字架前忏悔了这几句话。蟾仙听了,无限的哀怨勾引起无限的伤心,她想着几月来的苦闷和烦恼,她的眼泪就要淌下来。但她不肯在志刚面前表示柔弱,她极力镇静自己的态度,要把涌上来的眼泪,又收缩进去,微蹙了娥眉,正着脸色,嗔道:

“我是个没有人格的女子,怎敢饶恕你的罪恶?况且你也没有什么罪恶,你是个人格最伟大的人呀!唉,我是个薄命人,我负心了梦花,你是个多情人,你没有负心大猫呀!我现在是个已被你摧残而抛弃的花枝了,还有什么眷恋的价值呢?”

蟾仙说到这里,便一转身子,向前自管走了。志刚听了这话,好像万箭穿心,不觉汗流满额,抢步追了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淌下泪来道:

“我连瞧妹妹四次,你不肯接见,今天好容易给我候到了,妹妹却不肯饶恕我,那叫我如何是好?虽然我的罪恶是杀不可赦,但妹妹是个慈爱的人,你可怜我只当是你的一个劣子吧。你要打要骂,请妹妹只管处罚,但是你要原谅我,饶恕我,我以前所做的事,实在太糊涂,太不成人样了。妹妹虽然是受了我许多委屈,受了我许多痛苦,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觉得今生就是给妹妹做一辈子奴隶,也是抵不过我的万恶。假使妹妹再不肯饶恕我,那真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志刚是已失声哭泣了,蟾仙心中想起了流产时的危险,愤恨抵不住伤心,忍不住眼皮儿一红,泪水也滚下了满颊,哽咽着道:

“你也有今天悔悟的一天吗?唉,你的狠心,真比禽兽都不如呀。我险些被你丧了性命,假使我那时因被你摧残而流产身死,唉,哪里有人知道啊!我心里是记着你恩赐我这样的痛苦!你不用多说了,你悔悟也好,你不悔悟也好,总之我今后不复想嫁人了。你也不必多缠,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就只当我那时流产死了吧!”

蟾仙的泪似雨一般掉下来,她回身又要走了,志刚心中一阵剧痛,他一手拉住蟾仙的柔荑,一手握了拳儿,猛可向自己脸上重击,哭道:

“我真不是人,我简直是畜生!唉,我怎样再做人……”

志刚说到这里,在蟾仙面前已跪了下去。蟾仙凝眸一瞧,骤然大吃一惊,她倒并不是因为志刚向她跪而吃惊,实在是瞧到了志刚满鼻满嘴鲜血直淌下来,使她感到了骇异。原来志刚狠命向自己脸上猛击,正敲在鼻子上面,受了极度的震动,便狂流起鼻子血来了。

“啊哟……你怎么……”

蟾仙惊怕得失声叫起来。但是志刚眼瞧着自己鼻上滴下来的一点一点鲜血,他却毫不介意,带了眼泪,哭道:

“妹妹,你别害怕,我是该死,我是该死!”

女子的心究竟是软的多,何况蟾仙本是个富有情感的人。她瞧着志刚血人儿那般模样,又听他说出这样忏悔的话,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扶起,一面拿出雪白的一方帕儿给他拭血,一面她那晶莹的眼泪又大颗滚了下来。志刚见她这样,可见她芳心里已是肯饶恕自己了,心里不但不感到鼻子上的疼痛,还深觉得安慰,大胆握住了她的纤手,淌泪叫道:

“妹妹,妹妹,你可怜我吧!你是好像我的慈爱妈妈一样,就饶恕你劣子的罪恶吧!”

蟾仙默默无语,明眸里含满了晶莹的泪水,凝望着志刚,虽然并没有答应,但她目光是那样的柔和。志刚从这一点瞧来,知道她已是默许,也就不必硬要她口里答应,拿出自己的手帕,却去拭了蟾仙粉颊上的眼泪,温和地叫道:

“妹妹,我知道你爸爸已从故乡出来了,我此刻想跟你一块儿去瞧他老人家。不知你肯答应我吗?”

“不,你不用去,只要你能重新做一个人,我们……”

蟾仙这才记得爸爸还病着,自己急着要回去,但却不许志刚一同回家。不过又恐他心里误会,感到痛苦,因此红了脸儿,说出这一句话。可是说到“我们”两字以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瞧着志刚血痕模糊的脸儿,点了点头,自管跳上人力车,匆匆走了。志刚理会她的意思,知道她已完全饶恕自己,只要我果然能够改过自新,那么我们的下面,自然有重圆的一天。志刚很安心地点了点头,在暮色笼罩下的宇宙中,眼望着蟾仙的后影,从模糊中消逝了去,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感到鼻子里有些疼。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四时敲过,志刚总候在环龙路上,陪蟾仙走一截路,方才给她讨车回去。这样有了半个月之久,志刚又要求她带自己一块儿回家,蟾仙却始终不答应。但她到底为了什么不答应,原因当然是怕爸爸恼怒。志刚不知道她意思,这天到了忍无可忍,便也坐上人力车,悄悄跟在她的后面了。

蟾仙到了家里,一脚跨进亭子间的门,就听爸爸一阵咳嗽的声音,因慌忙在桌上倒杯白开水,拿到伯彦面前,叫道:

“爸爸,你早晨喝了药后,此刻觉得好些儿吗?快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蟾儿,你回来了,也不觉得什么好坏,终是很气喘的……”

伯颜扶着蟾仙的臂膀,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忽然眼光凝望着房门,脸上显现了惊奇颜色。蟾仙慌忙回头望去,心中也是一跳,原来室中已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志刚,一时她也稀奇得怔住了。

“爸爸,你怎么病着吗?你老人家还认得我这个不肖的梦花吗?”

志刚走近床边,低声儿向伯彦叫爸,蟾仙听了,这也可见他是显现亲密极了。伯彦骤然听了他这几句话,一时呆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望望蟾仙,又望望志刚,颤声儿问道:

“什么,你就是梦花吗?”

伯彦的脑海里浮现起十五年前的梦花的影子,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此刻竟长成这样一表人才了。可是他既把蟾儿抛弃,怎么又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呢?心中感到非常奇怪,正欲动问,志刚又颤声叫道:

“爸爸,梦花以前种种对待妹妹的事情,是罪该万死,杀不可赦的。现在我悔悟了,我要重新做一个人,绝不再醉生梦死地活着,至少替社会干些儿事。妹妹她已饶恕我了,爸爸,你老人家可怜我是个没娘的孩子,也饶了我吧!”

伯彦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回事,便望着蟾仙出神。蟾仙红晕了脸儿,柔和的目光,向伯彦瞟了一眼,却是羞得低下了头。伯彦瞧她这样不胜娇媚的意态,方知小两口子真的又和好如初了,只要蟾儿能饶恕他,那我做爸的,还有什么说呢?便点头道:

“你既然悔悟了,有改过自新,那当然很好,不过我希望你今后再不要和蟾儿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吧。我是垂死的人了,心里所放不下的就是蟾儿的这件事,现在我很放心了。”

蟾仙听到这里,心中一阵伤心,不觉哭起来道:

“爸爸,你怎么说这话,真叫女儿心都碎了……”

志刚亦觉悲伤,眼皮儿一红,滚滚掉下泪来,便问蟾仙道:

“爸爸病了多少日子了,现在什么医生医治呢?”

“爸爸已病了将近一月,我本来早要给爸爸去医治,偏爸爸不答应,说省些钱就别瞧医生了,反正睡几天,也就好了。还只上星期,我偷偷请个赵伯春医生来给他瞧了一次。”

蟾仙叹了一口气,泪眼模糊地凝望着志刚。志刚听了这话,蹙了双眉,唉了一声,抱怨着她道:

“妹妹,你这就不该了,既然爸爸已病了一月,为什么不早些儿告诉我呢?此刻我马上给爸爸请西医去,这西医叫章子昭,是我的朋友,寓所就在这儿附近,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志刚说毕,便即回身奔出,约莫一刻多钟,志刚便和子昭匆匆来了。给伯彦诊察一回,配了两瓶药水,就提皮包告别。志刚送着出来,问他病症怎样,可否要紧。子昭附耳悄悄告诉道:

“病入膏肓,且年已衰老,恐难以久矣……”

志刚听了,只觉一股辛酸,冲上鼻端,不禁泪如雨下。只得回身进来,见伯彦已沉然睡去,蟾仙却坐在床沿垂泪暗泣。志刚既知伯彦的病危在旦夕,恐他时有变化,所以拉着她手,望着她着雨海棠的脸颊儿,轻声叫道:

“妹妹,你别伤心,爸爸的病不要紧的,只是身旁却不能没人服侍,所以我说妹妹该告几天假。至于日用……我先放下五十元钱,你拿着吧,这时我有些儿事,要走了,明天再来望你吧!”

蟾仙秋波默默地凝望着志刚,手里接着一叠钞票,始终说不出一句话。眼瞧着他身影在暮色中消逝了去,那眼泪忍不住又像泉水一般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