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你这样慌张地走路,敢是后面有不良男子跟着你吗?”
“可不是,唉,上海真不是个好地方……”
蟾仙握着白萍的手,瞧见了那个黑影,引起了她的疑窦。白萍叹了一口气,只觉胸口那一颗芳心,兀是小鹿般地乱撞。
“咦,嫂嫂,你怎么拿着一只饭夹,难道你在什么工厂里工作吗?我的爸爸呢?……他老人家可有出来没有?”
蟾仙同时又发觉白萍左手还提着一只饭夹,她问到爸爸呢一句话,无限的悔悟激起了她无限的伤心,喉间已哽咽住,她几乎要哭出来。
“唉,这事说来话长,蟾姑,你此刻跟我回去吧,可怜爷爷天天记挂着你哩!”
蟾仙惭愧极了,同时又悲伤极了,她恨不得立刻跪倒在爸爸的面前,让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随着白萍,默默地一步挨一步走,止不住那眼眶子里的悲泪,任它纷纷地沾上了满颊。
“爷爷,蟾姑给我找回来了……”
白萍一脚跨进亭子间的门,就很轻快地嚷着。伯彦骤然听了这话,猛可从床上跳了起来,正欲开口问话,早见蟾仙从白萍身后奔上去,伏在伯彦的膝踝上,叫了一声爸爸,只觉一股酸楚,冲上鼻端,这就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蟾姑,别伤心了,擦把脸儿站起来坐吧。”
白萍拧了一把毛巾,交到蟾仙的手里,但是蟾仙并不来接,她微抬粉颊,泪眼模糊地望着爸爸瘦黄的脸儿,无限的沉痛化作了无限的悲泪,好像泉水一般地涌上,她哽着喉咙,凄凄惨惨地哭道:
“爸爸……爸爸……女儿太不是人了,请你老人家饶恕我的罪恶吧……”
“蟾儿,唉,你有什么罪恶,你站起来说呀……”
伯彦听了这话,明知女儿定是上了人家的当,在未见面的时候,是存着痛责一顿的念头。现在女儿已跪倒在自己的膝前,眼瞧着女儿清秀的脸颊好似雨带梨花,愤怒被慈爱驱逐走了,父女天性,激起了无限的伤心,止不住那干枯的眼眶里也滴下几点老泪!
“爸爸不肯饶恕,我不敢起来……”
蟾仙呜呜咽咽又哭了,伯彦并不是不肯饶恕,他的喉咙间好像有骨梗住着,伤心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枯槁的手儿抚着女儿乌亮柔软的云发,只管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唉,你……起……来……爸爸怎……会……不肯……饶恕你……”
“蟾姑,爷爷饶恕你了,你快坐吧。”
白萍含了眼泪,把蟾仙扶起坐在椅上,又给她手巾拭泪。伯彦咳嗽了一阵,望着蟾仙脸儿,又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是清瘦了许多,便问着道:
“你嫂子哥哥写信告诉我,说邦儿发了神经病,且又被人绑去了,你也病在医院里,原因是都受人家的愚弄。我和你嫂子得了这个消息,是多么焦急,千辛万苦地从乡间出来,剑平说邦儿仍无下落,到医院来瞧你,你偏偏又在三天前出院了。在这样情形之下,我真没了办法,全亏你嫂子能干,竭力设法组织了这个家。可怜她又不辞劳苦的去做工,养活我这条老命……叫一个女人家抛头露脸去做工,萍儿是从生以来也不曾吃过这样苦,真……亏孩子……蟾儿,那么你兄妹两人到底是怎样受人家愚弄,邦儿究竟是不是真被人绑去了?”
蟾仙听爸爸怜惜嫂子这样劳苦,这样贤德,那是更衬自己的胡闹,无限的惶恐渗入了她已破碎的心房,忍不住又淌下泪来。为了先要安慰爸爸和嫂嫂的心,她于是很快地告诉道:
“哥哥并没有给绑匪绑去,他是在梅琴家里呀!”
“什么,在梅琴家里干什么,你快告诉给我听……”
伯彦听孟邦是在梅琴家里,心中好不奇怪,不禁急急地追问。白萍听了,心头充满了无限的怨恨,她猜想孟邦和梅萍至少又有什么苟且的行为……但是在爷爷面前,自己不便开口说话,含着满眶辛酸的眼泪,默默地静待蟾仙说出原因来。
蟾仙知道瞒着也没有用,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告诉来得好。便红着脸儿,把自己和哥哥到上海后的种种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伯彦听孟邦竟荒唐到如此地步,心里觉得十分气愤,听蟾仙遭志刚抛弃,又觉十分可怜,这就忍不住长叹一声。白萍暗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孟邦虽然神经病好了,但经了这次挫折,却依旧不醒悟,那真是毫无心肝的人了。想不到环境移人,竟有如此力量。
“爸爸,总而言之,是女儿意志太薄弱了。现在幸亏志刚是我的未婚夫,总算我没有失身给别人,虽然志刚是抛弃我了,但爸爸也只好当女儿和志刚结过婚后再离婚吧。女儿从今以后,愿独身到老,永远服侍你老人家。只是女儿觉得太对不住爸爸了……爸爸……”
蟾仙的眼泪是不停地流,说完了这几句话,骤然又奔到伯颜的面前,倒身投入爸爸的怀里,伤心地哭起来。
“唉,上海是万恶之地,到处布满着堕落青年男女的陷阱……孩子,你既然觉悟了,你也别伤心了吧……”
伯彦抚着蟾仙的云发,瞧女儿已这样向自己忏悔,那如何再忍心去责骂她呢,也只好归罪于环境了。蟾仙见爸爸这样慈爱,不怪自己轻浮无耻,反说环境不良,那是更增加自己的沉痛,觉得做父母的爱子女之心,真是天无其高,地无其厚了。
“爷爷,蟾姑,大家都不要伤心了,吃晚饭吧。”
白萍把竹橱里的菜碗端出,拿热水瓶里的开水泡了冷饭,盛了三碗,向伯彦蟾仙轻轻地喊着。蟾仙这才离开伯彦的怀里,扶着爸爸到桌边坐下,一面向白萍望了一眼,一面说道:
“爸爸和嫂嫂用吧,女儿在一家姓方的朋友家里已经吃过了。”
“蟾姑,姓方的是不是叫蕊仙呀?”
白萍一面在桌旁坐下,端着饭碗,正拿着筷子划饭,听蟾仙说起姓方的,便这样问她。蟾仙听了,好生奇怪,身子退后在床边坐下,也问她道:
“正是她呀,嫂嫂你怎么知道呢?”
“前次我到太和医院来瞧你,一个看护告诉我,说董蟾仙出院那天,有个叫做方蕊仙小姐陪她一同走的,所以我才知道的。”
“嫂嫂,这个看护是不是叫菊如,她没有告诉你方小姐住的地址吗?”
白萍听她提起菊如两字,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见过,凝眸沉思半晌,猛可记起了,不禁哦了一声道:
“这个看护不是菊如,但她当时曾经喊菊如名字的,齐巧菊如出去了,难道菊如和姑娘认识的吗?可惜她没有告诉我,否则我们和姑娘不是早已可以遇见了吗?”
“可不是,那也真太不凑巧了。我出院后,就住在方小姐家里,她待我真好。就是我现在到开智小学做教员,也是她给我介绍进去呢。”
蟾仙一面说,一面她那两眼就望到桌上去。桌上仅仅放着两碗冷菜,一碗青菜,一碗萝卜,瞧着爸爸苍白的脸儿,颤抖的手儿,划着不十分热的泡饭,已经到了这么大的年纪,做儿女的竟不能好好奉养,还叫他吃这样的清苦,一时回想以前和志刚生活的奢华,一阵阵悔悟,激动了她良心的责备。她痛苦极了,她那明眸里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儿纷纷地掉了下来。
晚餐吃毕,白萍拧了手巾给伯彦擦过脸,又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伯彦,一杯给蟾仙。蟾仙站起来,一面接过放在桌上,一面拉了白萍的手儿,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很温柔地叫道:
“嫂嫂,爸爸多亏你孝顺服侍……我真惶恐见你……”
蟾仙说到这里,晶莹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白萍急忙伸手把她嘴儿捂住,拍着她肩儿,轻轻安慰着道:
“蟾姑,你怎么说这个话呢,我们做儿媳的服侍爷爷,那是分内之事呀……总之,是环境害了我们的,假使不逃难的话,我们好好一个家庭,又怎么会四分五散呢……上海是花花世界,姑娘究竟年纪轻,哪里不要上人家的当呢?现在姑娘觉悟了,那还不算迟哩。像你哥哥既然吃了一次亏,应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才对,谁知他又会和梅琴去胡搞……唉,将来到了名誉扫地,恐怕要懊悔也来不及呢!”
白萍想起自己茫茫前途,可怜的身世,究竟将来如何结局,无限的忧愁激起了无限伤心,忍不住眼皮儿一红,也淌下泪来。
“嫂嫂,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梅琴住的地方,我是知道的。你快洗个脸,我这时立刻就和你一同去把哥哥找回来好吗?”
“蟾儿,那是再好没有,你快陪你嫂嫂一同去吧,萍儿,你见了这不肖的畜牲,你代我好好的打他两下……唉……我真气死了,你给我问他,他心眼儿上是否还有他的爸爸……”
白萍还不曾回答,伯彦早气得大声地说着,说到后来,一阵咳嗽,把他脸儿涨得血红。这倒叫白萍和蟾仙都吃了一惊,慌忙走到床边,一个敲背,一个端茶。白萍凄然泪下道:
“爷爷,你的话我知道了。你老人家自己身子要紧,别气他吧。”
“爸爸,哥哥他一定也后悔了……”
蟾仙纤手轻轻拍着伯彦的背脊,她那眼泪又滚了下来。伯彦见两人都哭得泪人儿般的,便叹了一声,向她们摇手道:
“不要顾我,你们快去吧,早去早回,免得我挂念。”
白萍蟾仙听了,点头答应。两人匆匆又擦了一把手巾,方才携手到梅琴家里去了。车到白克路,两人走进弄堂,找到了门牌,蟾仙伸手敲了两下铜圈,却不听有人答应。白萍这时一颗芳心忐忑得好像小鹿般地乱撞,暗想,等会见了孟邦,我说些什么话好呢?万一孟邦和梅琴真个像夫妻般地已经睡了,那叫我见了,又怎样对付他们?梅琴和我素来认识,叫我打她,我固然不会,就是叫我骂人,恐怕我亦不会。孟邦要如有良心的,见了我跟着我们回家,那倒也罢了,假使他真变了心,被梅琴迷倒,那叫我又怎样办好……白萍想到这里,正在委决不下,蟾仙却只管敲门,这时就听里面有人问道:
“是谁呀?”
随了这句话声,那大门便开了,可是只开得一半,门缝中探出一个头来,在微弱的路灯光线下,辨出是年老的妇人。蟾仙以为是梅琴家的老妈子,便微笑着问道:
“你家少奶奶在家里吗?”
“什么少奶奶?你找哪一家呀?”
蟾仙想不到自己很和气的一句话,倒惹她回答出这两句硬邦邦的话来,一时也不禁为之愕然,慌忙又赔笑道:
“我找的俞家,他的夫人叫吕梅琴,从前我来过多次了……”
“哦,她在上月早已把房子让给我住了,人也不认认清楚,什么少奶奶,当我什么人看待……”
她不等蟾仙说完,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在屋子里面,还絮絮地咕噜着。蟾仙这才明白她是屋里主人,因为自己把她当做仆人看待,而引起了她心中的不快,一时和白萍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咦,真稀奇极了,好好的她为什么要搬家呢?”
“梅琴这不要脸的女子,她不知看中孟邦什么?她所以搬家,无非怕我出来闹事罢了。唉,蟾姑,我们还是回去吧。”
白萍凝眸沉思半晌,向蟾仙说出这几句话。蟾姑听了,觉得嫂嫂的猜想不错。但哥哥竟会迷恋着梅琴,不想想嫂嫂的结发之情,那真也没有心肝极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只好和白萍走出了弄堂,坐车回家。两人在归途之中,当夜风吹送到两人的脸上,虽然时在热情的春天,但却也感到一阵无限的凉意。
“邦儿这畜牲真不是人,唉,算我白辛苦了一场。”
蟾仙白萍回家后,把梅琴搬家的话告诉了伯彦,伯彦听了,气愤愤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蟾仙当然很刺心,除了默默淌泪外,一句话也不敢说。倒是白萍向伯彦好好劝慰一番,伯彦瞧了这样贤德的媳妇,方才把气平了下来。
从此以后,蟾仙搬回家里来住,和嫂子白萍睡在一床。每天早晨六时起身,服侍爸爸吃好早餐,七点三刻到校里去授课。下午四时放学后回家,把学生的卷子都带回家里来改。伴在伯彦的身旁,以解他老人家的寂寞。白萍每天要五时到厂里工作,晚上六时回家,伯彦虽然非常心疼,但单靠蟾仙二十元的薪水收入,哪里够维持一家生活?所以也只有暗暗伤心,向白萍说几句可怜她的话。白萍倒是竭力镇静自己的悲哀,反劝伯彦别难受。伯彦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虽然有媳妇女儿服侍自己,但心头终觉闷闷不乐,因此不多几天,便恹恹病了起来。
诸位,你道梅琴到底为什么搬家?谁知果然被白萍一语道破。梅琴孟邦那天到太和医院去看望蟾仙,临别的时候,蟾仙见两人挽手同行,心里代白萍实在气不过,所以曾叫孟邦常去剑平哥那儿去走走,说也许嫂子有信给你哩。在蟾仙意思,是提醒梅琴,告诉哥哥是有妻子的人,你也不用不知廉耻地缠住哥哥了。当夜梅琴回到家里,便假意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孟邦倒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到床边坐下,咦了一声,问道:
“梅琴,做什么啦,我又不曾得罪你,好好儿怎么哭起来了?”
“你管我?让我哭死了,你还高兴哩。”
梅琴抽抽噎噎地回答。孟邦听了,目瞪口呆,抓了抓头发,暗想:这是打哪儿说起?便伸手轻拍着她的腰肢,急道:
“梅琴,我有什么地方错处,你好歹给我说出来。果然我有待你不好之处,你要打要骂,凭你处罚,我只不敢哼声儿。现在你这样没头没脑的怄我气,叫我怎样明白呢?唉,怎么你还说你哭死了,我心里高兴了,这到底是感到什么说的呀?”
“还有什么说呢?我无论怎样待你好,我总不能永久跟着你。你是有妻子的人,总也不会永久爱着我。可怜我一片痴心,只换得将来悲惨的结果罢了。”
梅琴这几句话,倒是真的触着了心,因此起初是假哭,此刻便凄凄切切真的勾引起无限的伤心。孟邦这才明白她是为了妹妹的一句话,便伏下身去,两手捧着她的粉颊儿,温和地安慰道:
“怎么你又去想这种事了,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你待我这样好,我是绝不会负情你的,梅琴,我爱你,你放心吧。”
孟邦说到这里,偎过脸儿去贴在她的颊上,默默地向她温存。一面拿手帕给她拭泪,一面又逗她笑道:
“梅琴,我亲爱的妹妹,快别伤心了,还是起来我伴你瞧影戏去吧。”
“别涎皮嬉脸的,谁高兴出去玩?”
“不出去玩,那么就睡吧。”
孟邦说着,又从床上坐起,亲自给她脱了高跟皮鞋,又伏下身去,给她解旗袍纽扣。梅琴扭着身子,推开他道:
“你别缠着我吧,你妻子有信给你哩,你好把她接到上海来住呀。”
“这是妹妹说的话,你又何苦在我这儿出气了呢?”
孟邦笑嘻嘻的却只管解她的纽襻,把她旗袍脱了。一面关了电灯,一面把她搂抱在怀,先亲了一个嘴。梅琴半推半就,故意撒痴撒娇地向孟邦不依,孟邦被她迷得死心贴地,假使梅琴说屁是香的话,孟邦也认为是不错了。
这夜里孟邦沉沉地熟睡了,梅琴却犹想着心事。假使蟾仙这妮子写信告诉白萍去,白萍真的从乡下出来,寻到这里,那我可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当然只有搬场。那么蟾仙不知道我的新地址,自然找不到我们了。梅琴打定主意,次日便对孟邦假意说要节省开销,搬一间小些房子住,孟邦听了,很是赞成。因为两人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只有出账,没有进账,金钱已花去大半,孟邦当然也感到有些儿忧愁。现在梅琴既有这个意思,那是再好没有,当时两人便去找一间客堂楼,房租也要三十五元。从此两人双宿双飞,俨若夫妇,安安心心过他们甜蜜的优游生活了。
孟邦梅琴起初玩的地方是戏院、舞厅,后来又玩到跑狗场、回力球场去。玩戏院舞厅是只有花费,玩跑狗场、回力球场,还可以做一下输赢。孟邦是没有正当职业的人,梅琴又是个享乐主义的信徒,因此要转金钱的念头,是只有走上了赌博的一条路了。孟邦梅琴既以赌博为正当的职业,他们日常所接触的朋友,当然也是那一班赌客了。大家谈起赌博的地方,哪一家最大,哪一家最硬。有人便说,沪西现在赌场林立,有几家每夜进出要好几十万,倒的确很硬,尤其是输盘赌打红黑,完全一些没有弊病。那时孟邦梅琴听了就生了心,正因为这几天跑狗风头不好,预备今天夜里也到沪西赌场里去发利市。
当夜孟邦梅琴到沪西赌场里,在那轮盘赌的摊上打红黑,果然被他们赢了五六百元钱,但是却受了一个人注意。这个人是谁,原来就是梅琴的姐夫匡子文。子文自从被梅琴赶出,心中恨得什么似的,今夜在这儿狭路相逢,那真可称自投罗网,岂肯放过?所以吩咐六个弟兄,暗暗监视他们的行动。
梅琴见今夜已赢了五六百元钱,便劝孟邦停手,说还是到外去游玩吧。孟邦十分得意,含笑点头。把筹码换了现钞,两人携手出外,跳上汽车,便呼的一声开去了。梅琴把整个身子坐在孟邦的怀里,玉臂环着他的脖子,望着他憨憨笑道:
“你瞧我赌的门槛如何?你若不听我的话押,恐怕要输五百元钱呢!”
那时天气已经到了初夏,各人身上的衣服原穿得很单薄,孟邦被梅琴这样风骚的手段一来,全身顿时起了异样的感觉,这就情不自禁把她紧紧抱住,在她嘴上拼命地狂吻。
“我的好人,你的赌门槛不但是精,其他一切的门槛也真精呀,我今夜一定特别地酬谢你好吗?”
梅琴原是撩拨他的情欲,听他这样说,便伸手拧他一下颊儿,瞟他一眼,扭捏着身子,竟吃吃地浪笑起来。两人坐在车厢里拥抱接吻,干柴烈火,正在几乎一点就着的肉麻当儿,不料汽车竟停了下来。梅琴孟邦慌忙向外望去,只见车门开处,伸进一支盒子炮的枪头来,同时一圆圈的电光,直照射到两人的脸上,就听有人喝道:
“快跳下车来……”
这声音完全是命令式,且带有威胁的模样。梅琴孟邦知道是遇了强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但时在黑夜,且又在这样冷僻的荒郊,要想叫喊,那是断断没有人来救的,而且还有性命之忧。所以不敢相强,只好跳下车来。只见车外站着六七个人,都是歪戴帽子,手握盒子炮。因为今夜月色被浮云遮蔽,所以瞧不清楚匪徒们的面目。众匪徒见两人已经下车,便把枪头抵在两人背部,喝声向前走。孟邦梅琴心中暗想,既然是强盗,为什么有些像绑票式,我们又不是财子,他们要我们的人干什么?便停步不走,向他们哀求道:
“我们是从赌场出来的,赢了五百多元钱。众位要钱,尽管拿去,可是就请你们放我回去吧!”
“不许多啰嗦,他妈的,不走吗,你们拖吧!”
其中一个强盗这样说着,那其余六个强盗,早已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拖进前面一间草屋里。只见屋里分做两间,外面一间是漆黑的,瞧不出一些儿物件,里面一间亮着一盏豆火似的微弱油灯,火光一闪一烁,显然是乡村风味。两人被拖到里面,见是个卧房模样,一切物件却是破旧不堪。在暗淡的光线之下,那房中一切,更显得死沉沉的可怕。这时孟邦梅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心儿乱跳,自己也不知是死是活了。
“他妈的,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睁开眼睛瞧瞧我,还认得你的老子吗?”
两人经此一喝,方才把他们吓昏的脑子清楚一些。只见自己两人的手臂,被两个强盗捉住着,旁边还有两个强盗,把手枪对准着。眼前却站着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一脚搭在凳上,一手撑着下颚,那喝声就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因为灯光在他的背后桌上,所以还是瞧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面目。那人见他们呆若木鸡地怔着,遂回身把背后那盏油灯拿来,照在自己脸儿的旁边,梅琴这才啊呀一声,笑盈盈叫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子文哥哥。”
原来匡子文既遇到了梅琴和孟邦,便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来一个报复。所以预先叫人在门口停辆汽车,见他俩出来,便上来兜生意。孟邦还以为是出差的野鸡汽车,因此便和梅琴跳上,吩咐开到大都会舞厅去。谁知道车夫本是子文的同室,就开到子文预定计划的草屋里来,那孟邦和梅琴又怎能够想得到呢?当时子文听梅琴笑盈盈地叫自己子文哥哥,便哼的冷笑一声,指着她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你倒还认识我吗?当时我没有钱,我脸儿及不来这小子漂亮,你竟忍心把我赶出了……哈哈,今天你也会撞在我的手里吗?……老六,老三,快把他们衣服都剥下来……”
随着一声吩咐,众人便一齐动手,早把两人吓得魂飞魄散。梅琴连喊饶了我吧,孟邦犹想挣扎,早被子文打了两拳,不多一刻,孟邦梅琴被他们已剥得一丝不挂。众人把孟邦两手反绑在木柱上,子文却把梅琴拖来,将她身上任意一阵乱摸,脸上显出了阴险的奸笑,狠狠道:
“现在你还有办法赶我出去吗?他妈的,这董家小子,你也把她玩够了,今天我就在你眼前,给你瞧着我玩吧……”
孟邦听他说完,只见他真的竟把梅琴掀倒在板床上,放着众人公然干起来。心中这一气,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星。但这一种酸鼻的丑态,如何忍心目睹,因此紧闭双眼,咬紧牙齿,恨不得立刻把子文碎尸万段,方才泄了他心头的怨气!
“哈哈,你这个贱货,今天也给我玩了吗?我知道你一定还不够饱,老六,你给我把她带到外面一间去,你们大家也去乐乐……”
孟邦听了这话,把身子挣扎一会儿,意思最好立刻上去和他们拼命一场,把梅琴夺了下来。但是两手反绑得非常紧,哪里能够动一动?眼睁睁地瞧着梅琴精赤的身子给众人拥了出去。这好像是一群饿虎抢到了一只白嫩的肥羊一般,梅琴虽然啼啼哭哭地竭力抵抗,但哪里敌得过众匪徒的淫威。孟邦气极恨极了,他不禁大声骂起来道:
“你们这般狼心狗肺的畜牲,真太无人道了……”
“他妈的,你敢是活不耐烦了,骂我老子吗?”
孟邦还没有骂完,子文猛可回身赶上来,啪啪狠命的就是两下耳刮子,把孟邦打得满口都是鲜血。孟邦一阵剧痛,几乎昏了过去,心中暗想,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中,还和他们讲什么道理,万一他真起了狠心,把我一枪结果,这不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吗?因此也就顾不得梅琴的死活了,向子文哀求般地说道:
“匡大哥,梅琴是你的小姨子,我们又是同乡邻居,你又何苦下此毒手?假使大哥爱梅琴的话,我完全可以让步,只是请你饶了我们两条狗命吧……”
“哈哈,你也知道向老子求饶了吗?其实我也不要你们性命,也不稀罕这个贱货。我心中实在气不过,无非出一口心中的怨气罢了。你把这个贱货玩了不少日子,快乐的时候是你,吃苦的时候当然也是你……对不住得很,我要请你苦一苦了……”
子文说到这里,把衣袖一撩,拿过旁边的皮鞭,只听唿的一声,就开始向孟邦身上抽起来。孟邦自落娘胎,从来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这一痛真是痛彻肺腑,忍不住杀猪一般地大喊起来。子文哪里肯停手,咬着牙齿直抽得孟邦皮肤上全是血痕,听他已喊得力竭声嘶,人已昏绝过去,方才冷笑一声,把皮鞭丢在地上,捧着桌上的油灯,走到外面一间去了。
待孟邦悠悠醒来,他的身子已倒在冷阴阴的泥地上了。原来当子文打的时候,孟邦痛极,一阵乱颠乱撞,绳儿松了,他便跌在地上。此刻只觉浑身疼痛非常,竟是一些儿动弹不得。房中的油灯已经不在,四周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孟邦微抬起了头,却见外面一间有暗淡的光线透进来,同时耳中只听一阵女子的哼声,和一阵男子的笑声……孟邦一阵怒火穿顶,恨不得跳起来奔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是自己身子吃力一转侧,好像有千万枚针刺一般的痛,这就叹了一声,忍不住滚滚掉下泪来。
“啊,子文哥,请饶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住了……”
“不行,不行,我还不曾干哩……”
“怪可怜的,匡大哥,就饶了她也不要紧……”
“老六,你这话太不漂亮,你自己尝过美味了,怎么就要你做人情了,统共还有我和阿五两个人,匡大哥,你不能欺侮我两个人的……”
“啊,妈呀,啊,妈呀,我……不……能……了……呀……”
孟邦最后听着梅琴呼出的惨声,他伤心极了,他愤怒极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梅琴要完了,不中用了,他紧咬着牙齿,眼睛里迸出来一球一球的火星!
“匡大哥……啊呀,不好了……外面有许多人来了……”
孟邦正在愤怒痛恨,忽听一阵脚步声从外奔入,喊出了急促的叫声。顿时外面一间室中嘈杂起来,一阵达达的乱响,好像都已奔出外面去了。孟邦心中好生奇怪,不料这时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一阵连珠似的枪声,噼啪不绝于耳。孟邦真惊异得了不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枪声足有了一刻钟之久,四周又复归于沉寂。孟邦躺在黑漆漆的泥土地上,倒是呆呆地怔住了。
孟邦躺在地上,既不敢睡去,又不敢起来,直到东方天空发了鱼肚白的颜色,他才忍了痛苦,勉强挣扎站起。回头四顾,却不见自己的衣裤,遂一拐一拐地扶到外面一间。晨曦从窗外照射进来,孟邦突见梅琴精赤地直躺在门板上,便慌忙走到旁边,叫声梅琴。梅琴已是奄奄一息,骤见孟邦赤身走来,肌肤上青一条,红一条,血痕无数,不觉淌下泪来道:
“你昨夜叫喊,我听见的……现在我已不中用了……孟邦,唉,我们太不自爱了,才有今日的下场……你……要……重新做一个人……”
梅琴泪如雨下,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几句忏悔的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一缕风流冤魂,已脱离了被蹂躏的躯壳,飘飘缈缈地飞到离恨天上去了。
孟邦无限伤心地叫了两声“梅琴,梅琴”,忍不住也失声哭了。在梅琴的身旁,倒发现了自己的衬衫和西裤,可是上褂子已没处找了。孟邦慢慢穿上衣裤,回头见梅琴下部一片模糊,惨不忍睹。意欲把她尸体掩埋,但自己身子遍体是伤,哪有力量掩埋?只好到里面屋子里,在床上撩起一条被儿把梅琴尸体盖好,忍痛挥泪悄悄地走到外面去了。
孟邦一脚跨出屋子,顿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真弄得莫名其妙。你道为什么?原来他沿路竟发现了五个尸体,都躺在血泊里长眠了。其中一个尸体还是女的,孟邦好不骇异,遂细细把尸体一认,一个是匡子文,一个女的竟是小如意老三,其余三个男子却不认得。孟邦这一稀奇,不禁咦咦大叫起来。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但孟邦生恐有人发觉,自己难免要被连累,这就不必再去细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连叫了两声痛快,顿时好像忘记了全身的痛苦,急急离开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子文老三,怎么会被人枪杀?不但孟邦感到奇怪,就是阅者也觉稀奇。原来范秋白和老三那夜自受了匡子文的气后,因此心里便结了深仇。两人蓄意报复这口冤气,所以也时常到赌场来混混。子文因他是铁臂膀老六的徒儿,大家不好翻脸,表面上很客气,心里却暗暗提防。昨天夜里,秋白和老三到赌场,时候已晚,秋白因不见子文,心里起疑,遂问子文的徒儿海阿狗。阿狗年纪只有十七岁,见秋白和师傅平日感情好像很好,竟把子文的计划都悄悄告诉了秋白。秋白老三一听子文做的一票货色是孟邦和梅琴,于是两人商量,趁子文不备,约几个人去结果他。当时秋白候了两个同党,和老三四个人,悄悄寻到草屋来。谁知子文的同党阿根正在屋外小便,一见人影子,就进来报告,于是双方就开枪大战,直到子弹开完,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秋白、老三、子文也就在这一场血战中,结束了他们的一生。
孟邦一路回家,心里真感到了说不出的滋味,和梅琴玩输盘赌赢五百多元钱,心里是欢喜;坐在汽车上和梅琴吮嘴,心里是甜蜜;自己浑身被抽打,心里是苦楚;梅琴的被他们奸死,心里又多么悲伤!可是骤见子文和老三都已死在路上,那好像我已报了大仇,心里又多么痛快……一种种甜酸苦辣的滋味,在孟邦心头里回忆,但总觉得梅琴似乎是死得太惨了,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滚下泪来。
孟邦的车子拉到了弄口,跳了下来,付去车钱,只见弄里面挤满了人,走了几步,就有个妇人奔上来,拉住孟邦哭起来道:
“啊呀,董先生,你们昨夜幸亏没回来,弄里房子烧了一大半,可怜我的小阿囡也被烧进在内了……”
孟邦定睛一瞧,原来是自己的二房东太太,这消息好像是晴天一个霹雳,仿佛兜头一盆冷水,不觉急急道:
“我们家里也全烧了吗?”
“可不是,已一些儿没有了……”
孟邦发狂般地挤进了人缝,只见一片瓦砾场,已认不清自己的家门口了,无限的伤心渗入了他破碎的心灵……无家可归……流浪者的名字,在孟邦脑海里印上了一个深刻的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