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褐色的天空,悬挂着一轮光圆的明月,她吐出的一缕缕柔软光芒,普照着整个的大地,使满园子里的景色,都在隐约中显露出来。青青的草地上,映着浓淡不匀的树叶儿影子,因了夜风阵阵吹动的关系,那枝叶儿就不停地摇摆,映着地上的黑影,也就随着很轻飘地颤抖,远远望去,倒也令人增添了不少的情趣。

这里是个圆圆的池塘,池水澄清得好像一面镜子,漂浮着无数的绿萍。后面是一个茅亭,亭前有株桃花,桃花的枝条斜伸出来,齐巧笼罩着池面,在无数清辉的月光映照之下,那一树灿烂的花朵,正倒映在碧青的池水里,显出了无限美好的色彩。柳树的枝条儿,披着嫩绿的舞衣,好像表演草裙舞那样轻狂,忽尔东忽尔西地扭转着细腰,似乎在卖弄她的风流。月光温柔地吮吻着她的绿波,她更显出娇媚不胜情的意态,如烟如雾,惹人有些儿楚楚爱怜。

一丛黄金百合花的面前,摆着一把空眼的长椅,因为旁边是一株高大的杨树,浓厚的树荫遮蔽了下面的一切。忽然随风送来一阵细微的笑声,这才瞥见那树荫下的长椅上,是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虽然脸儿和身材是被树荫遮蔽得有些模糊不清,但下面绿绿草地上平放着的两双脚,很明显男的是青灰花呢的西裤,奶油的香槟皮鞋,女的是妃色软绸旗袍,粉色的丝袜,脚踏一双红白相镶的时式高跟革履。

“蕊仙妹妹,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和我说话?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待你的一番真心吗?”

原来这两个男女便是蕊仙和汉杰,这时离开蟾仙进学校做教员已有一个月光景。汉杰是一心一意地爱着蕊仙,为了要给蕊仙知道自己是个好青年,他在半月前已考进爱利士洋行办事了。每天下写字间,总到蕊仙家里来一次,那时蕊仙早已放学回家,两人不是弹钢琴唱一会儿歌,便是拿书本研究讨论一会儿。蕊仙见汉杰果然改过自新,芳心暗暗欢喜,也早已默许自己是他的未婚妻了。可是处女的心里,一半固然是害羞,一半还是喜欢故意若即若离,不肯轻易表示完全相爱的意思。所以虽然蕊仙和汉杰常在一块儿,她还是保持着尊严的态度。好在汉杰完全真心相爱,并无恶意,瞧着她娇憨高傲的神情,越是更显出她稚气可爱,自然是不敢违拗她,只有百依百顺地听从她话了。

方太太对于汉杰本来很喜欢,后来她见蕊仙和汉杰曾经一度发生意见,虽然汉杰常来,蕊仙总冷淡他。方太太原不知道汉杰从前是个有妻子的人,所以也不晓得蕊仙恼怒他的原因,以为自己女儿是个娇养惯的人,一不称心,自然难免要使小性儿,因此也不过问,自己依旧待汉杰很客气,以为过两天自然又要好了。谁知果然被她猜中了,可是她老人家始终还不知道汉杰曾经是有妻子的人不过现在改过做人了。她见近来蕊仙又和他很亲昵的样子,为了要顺从女儿的心,所以待汉杰更好,总留他晚饭。从此以后,汉杰一餐夜饭,好像固定是在蕊仙家里吃了。有时蟾仙四时后趁空也到蕊仙家里来玩,瞧了汉杰蕊仙两人,心里就会想起志刚,暗暗伤悲。蕊仙理会她的意思,便故意不和汉杰理睬,自管和蟾仙谈笑,逗她高兴。蟾仙瞧此情形,哪有个不知道的道理,自然对于蕊仙更加感激。

有时晚餐的时候,方太太瞧着蕊仙蟾仙汉杰三人,总乐得笑嘻嘻说,你们俩人真像一对姐妹,妹妹有了汉杰一个好朋友,姐姐好朋友是谁呀?方太太原是趣笑着玩,可是三个人听了,心中就有各种不同的滋味。蟾仙当然是很刺心,听了这话,是只有勾起自己伤心的份儿。但是又不能不竭力镇静态度,红晕的脸颊上浮现了一丝苦笑。汉杰是乐得心花儿都开了,想着方太太虽然不曾明显表示,可是她暗中不是已很有承认我是她的女婿意思了吗?这就把眼儿脉脉地向蕊仙瞟来。蕊仙瞧了他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又喜悦又羞涩,可是瞧了蟾仙这副内心哀怨沉痛的模样,心里又代她难受。所以蕊仙既不好表示喜悦,又不好表示凄悲,她的处境在这时候实在是难上加难了。

今天晚上,蟾仙也在蕊仙家里晚餐,蕊仙原约蟾仙一同出来游玩,蟾仙因为晚上还要回校去改卷子,再则心中也不受用,便谢绝了,先告别回校。汉杰方挽了蕊仙到公园里去谈心了。

“妹妹,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是不是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当时蕊仙坐在椅上,呆呆地出神,想着自己的幸福和得意,更衬蟾仙的可怜和失意,瞧着刚才蟾仙满脸哀怨的神色,引起了自己无限的同情。汉杰见她进园后没有开口说过话,因此引起了汉杰的疑心,伸手拉过她的玉臂,柔情蜜意地问出了这几句。蕊仙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微抬蝶首,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脉脉向他瞟了一下,轻轻叹口气道:

“你这人真孩子气,我们天天见面,还有什么话可多说呢?我想着蟾姐可怜的身世,我心里真觉得难受!”

汉杰这才知道她是为了同情蟾仙,所以心中感到了不快乐。便轻轻抚着她的纤手,微笑着道:

“蟾仙固然很可怜,这全是志刚这小子不好。妹妹为了人家,而忧郁自己的心怀,那不是太多情了吗?万一忧虑出病来,叫我心里怎样安呢?”

蕊仙听到这里,娇靥盖上了一层红云,瞟他一眼,抿嘴微微笑了笑。忽又气愤愤地鼓起了小腮子,微蹙了柳眉,嗔恨着道:

“话虽这样说,但我见了蟾仙,我总觉得心里悲哀,同时我痛恨志刚这狠心人……可怜蟾仙太懦弱,她连最宝贵的……都交给了他,谁知志刚竟忍心抛弃她了。你想,世界上的男子,真全无心肝哩!”

蕊仙噘了嘴儿,越说越气,她因恨志刚又连带恨起世界上的男子来。汉杰轻轻拍着她的肩儿,连连笑道:

“好啦,好啦,妹妹,你这真何苦来呢?志刚这小子不是人,世界上的男子,绝不会像志刚那样全无心肝的。”

蕊仙知道他又在为自己辩白了,心里这就感到了有趣,忍不住也低头笑了。一会又抬头向汉杰问道:

“这几天你和志刚碰见过没有?”

“妹妹,你别问他了,我为了蟾仙,也和他感情淡起来,这个小子,总而言之不是人,没有提起他的价值。妹妹,我们还是谈谈自己快乐的事吧。”

汉杰明眸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把志刚蟾仙的事轻轻抛过一旁,意思中是最好蕊仙立刻答应了他的爱她。蕊仙却是假惺惺的不作理会,回头望着那园里四周的景物,在月光笼映之下,倒都含有诗情而带有画意。

“妹妹,你回过头来,我和你说正经的呀。”

“……咦,那么你有话只管说吧。”

蕊仙回眸过来望着他微笑,妩媚之中带着了英武的气概,这使汉杰要把所说的话又从喉咙口咽了下去。蕊仙见他欲语还停的神气,便索性催着他说。汉杰这才好像得了上司的特许,鼓足了勇气,轻声儿道:

“妹妹,你还记得那夜在太和医院里我们的谈话吗?你不是叫我静静地等待着,说将来我俩终有像天空明月那样圆满的一日吗?现在那天空的明月不是又圆了吗?那么我俩到底何时能圆呢?”

一阵阵羞涩渗入了她喜悦的心房,粉颊是更显红润了,水盈盈的秋波凝视着汉杰,樱口里轻轻地答道:

“你既晓得我叫你静静地等待着,那么你怎么又性急了呢?”

“我也并不是性急,当初你因为犹不放心我是个好人,现在你难道还不肯相信我吗?”

汉杰的声音是轻微得只有蕊仙听得出,两眼含满了无限的温柔,脉脉地凝视着她的粉颊。蕊仙瞧他这份儿可怜模样,想起从前他待自己种种好处,的确是万分多情。后来为蟾仙的事,因此发觉他是已有妻子的人,心里鄙视他,就和他感情发生了裂痕。现在他既已和妻子离婚,且又对我陈述他的苦衷,这样一心一意地爱着我,我若再不答应他,他自然是要感到很伤心了。不过他这人也真糊涂,既然爱我已到这样程度,为什么不请人来向我妈求婚呢,难道叫我当面答应给他做妻子吗?这叫一个女孩儿家羞答答的如何能说得出口呢?便掀着嘴儿,微微一笑,十分娇媚地道:

“我很相信你,不过,我还在学校里读书,再说彼此年龄尚轻,只要大家一条心,为何要着急呢?”

“妹妹的话虽然不错,但我也并不是立刻就要和你结婚。我的意思,最好先订个婚约,那也好叫我一颗不安宁的心得到了安慰,否则我的心好像悬空荡着一般,真好难受哩。”

蕊仙听了这话,噘了嘴儿,显出不高兴的样子瞅他一眼,嗔他道:

“你叫我要相信你,那么你自己倒反不相信我吗?我天天晚上伴着你一块儿说话游玩,难道我这人还会给别人抢去了不成?倒要你心里不安宁,难受哩?”

“妹妹,你别误会,我要如不相信你,我一定没有好结果。”

“你还不快给我住口,谁要你念誓发咒……”

汉杰见蕊仙生气了,心中这一急,便什么话全都嚷出来。蕊仙心里这就又觉不舍得,立刻伸出纤手将他嘴儿按住,粉脸上显出了娇嗔。忽然心里又有了一个感触,她低下头来,却是淌泪了。汉杰见她默然不做声,便伸手抬起她的粉脸,这才瞧见她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心中吃了一惊,啊哟道:“妹妹,你好好儿干吗又伤心?唉,总是我不好!”

蕊仙见他又怪着自己,心里不忍,忙把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嫣然笑道:

“我哪儿曾伤心过,谁要你老自认错呀?”

汉杰忽然见她又这样说,她那粉颊上犹沾着眼泪,却竟妩媚地笑,这一笑当然是更显得艳丽无比,这就对着她也不禁憨憨笑了。

“妹妹,我的意思,那么你到底赞成吗?我想订一个婚,对于妹妹的学业问题,是绝不会受任何影响的吧?”

“影响当然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我想着了志刚的负心,我有些害怕。虽然你不是志刚,而且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像志刚那样没有心肝,但是志刚从前对待蟾仙也是无限多情的,否则像蟾姐这样女子,何以轻易肯答应连身子都交给他呢?你还记得你写一封信给我,不知怎的,竟送到志刚手里,他瞧了仙妹两字,便误会是给他的蟾仙了,因此险些还闹出事来。志刚既然这样爱蟾仙,谁知他抛弃起来,也真快呀。你想,这不是叫人心寒吗?”

汉杰听她又绕到志刚蟾仙身上去,暗想,你不要为了蟾仙的事神经受了刺激吧?这可糟了。便皱了双眉,拉了她手,好好地解释道:

“妹妹,你这话虽然不错,不过却有些过虑了。我们和他们的情形大不相同,他们本来是对未婚夫妻,事前虽然不知道,但他们是不应该互相恋爱的,更不应该发生肉体关系的,所以我说两人都有错处。我和妹妹形式上根本并无苟且的行为,现在若订了婚,人家说起来,也绝不会捕风捉影。因为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一对未婚夫妻,一块儿玩,一块儿吃,那有什么要紧。你想,我这话对不对?假使为了志刚负心蟾仙,而使大地上别对有情的人都引起了疑窦,这不是大笑话吗?妹妹,你真太孩子气了。”

蕊仙听了他这一套言论,觉得汉杰的话,真一些儿不错。自己实在因为亲眼瞧到了蟾仙流产一事,心里有个深刻的影象,所以对于蟾仙,非常地可怜她、同情她。其实蕊仙本是个孩子的心,所以害怕得了不得,此刻自己回想一下,忍不住掩着脸儿吃吃笑了。

“妹妹,现在你总可以明白了,就答应我吧!”

汉杰两手按着她肩儿,两眼凝视着她红晕的粉颊,静待她答应自己的要求。蕊仙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噗的一笑抿着嘴儿道:

“答应你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使志刚回心转意?因为我和你愈加美满,那是更衬蟾仙愈加伤心的。”

“妹妹,你真是一个慈悲的爱神,一定要蟾仙和你同样的享受着恋爱的滋味,真令我可敬得很。但志刚这小子,他是完全被畹香迷住了。那天我在路上曾见他们挽手同行,很是亲爱样子,我瞧了替蟾仙气得了不得呢!”

蕊仙一听畹香两字,心中便恨得什么似的,啐了一口,娇嗔着骂道:

“这不要脸的臭蹄子,真是个狐狸精。上月她汽车把我撞伤了,幸亏老天保佑,不曾丢了性命,现在她迷住了志刚,伤了蟾仙和志刚的感情,这样说来,她竟是我俩人的对头了。”

汉杰听她这样说,一时也想起那夜玩弄畹香的事来,还没告诉,忍不住先哈哈笑了起来。蕊仙见他突然这个样子,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急急问道:

“咦,你干什么啦,这样大笑,难道她是我俩的对头,你还心里喜欢吗?”

“不,不……你别多心,我想着一件事,真正有趣。天下自有这一种女人,真可称是败门风的烂腐货了,我告诉了妹妹,妹妹一定会不相信……”

“我一定相信你,你快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蕊仙听他这样说,被好奇心的冲动,便笑着急急追问。汉杰弯了腰,笑道:

“还有谁呢,就是这个畹香呀。这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吧,那天晚上我们不全都在太和医院蟾仙的病房里吗,蟾仙要想干些儿事,妹妹说最好做小学教员,当时我说有个开智小学正在聘请一位女教授,妹妹听了,不是就立刻叫我去接洽吗?”

蕊仙听到这里,倒不耐烦了,轻轻拍他一下大腿,笑道:

“这些事我全知道,要你说得这样详细干什么呀?”

“你别心急,我要告诉你,当然要从头说起呀。当我走出医院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女子,定睛一瞧,原来就是畹香。我问她做什么来,她说来瞧妹妹的伤,我说已好了,一面和她点头就走。不料她竟把我拖住,不问三七二十一地硬拉上汽车,开到大中华饭店,叫我陪她一同喝酒。我见她这样骚形怪状的模样,便存心要出出她的丑,所以假意和她亲热。后来她这不要脸的东西,竟自动要我和她去睡觉。我假意又说她不是真心爱我,假使真心爱我的话,就叫她立刻把衣裤剥尽。谁知她性欲冲动得厉害,迫不及待,果然听从我的话,脱得一丝不挂。我见计划成功,就拉开房门,大喊叫人来看,我便在众人来看的人缝中悄悄溜之大吉了。你想,这不是个有趣的事吗?”

“哪有这一种事,你别编谎吧?”

蕊仙听到这里,红晕了脸儿,啐他一口,便伏在椅子的背上,咯咯的笑得直不起腰来。汉杰也笑道:

“我知道妹妹不肯相信的,其实我倒并不曾说谎呢!”

蕊仙忽然又回过身来,粉脸上含着薄怒,白他一眼,娇嗔道:

“是真的吗?那你太侮辱我们女性了呀!”

“咦,妹妹,你怎么代她抱不平呢?这种女子,是在人类以外的。我们女界同胞实在可以不必承认她是女性一份子。她对于性交简直认为握手一般便当,比神女还不如。她是存心要玩弄男性,志刚就是被她玩弄的一个。我所以要出她的丑,就是给她一些儿教训。妹妹说我太侮辱女性,那么难道依你说,还是我和她胡调着睡一夜,算不侮辱她吗?”

蕊仙听了这话,不禁回嗔作喜,芳心暗想道,这样说来,汉杰真是个见色不迷的真君子。他的人格伟大极了,他的意志坚强极了。我有这样一个爱情专一,不犯二色的好丈夫,那还有什么可疑心他呢?一时乐得扬着眉儿,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笑涡儿,紧紧握着了他的手,笑道:

“这些话你可是全真吗,全真吗?”

汉杰对于她这骤然的举动,倒出乎意料之外,情不自禁伸手半环抱她的肩儿,正色地道:

“这些全是真话,我一些儿并没有说谎呀!”

蕊仙颊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平复,她把那娇躯身不由主地倒在汉杰怀里,微昂了脸儿,明眸含着无限的情意,凝望着他只是憨憨地笑。汉杰到此,不免受宠若惊,心里荡漾了一下,一时也不知哪来这股勇气,竟低下头去,把嘴凑在她的樱唇上,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长吻。良久,汉杰方抬起头来,只见蕊仙娇靥红晕得可爱,星眸微开,想是含羞的缘故。汉杰情不自禁地笑叫道:

“妹妹,你真美丽呀!”

蕊仙听了这话,微睁眸珠,向他盈盈一瞟,忽然坐正了身子,别过头去,便吃吃地笑了。汉杰见她耸着两肩,微微地颤动,这就可见她内心是那份儿的得意了。

“妹妹,你回过脸儿来呀,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你害什么羞呢?”

“呸,你这人真不是好东西,甜言蜜语的倒给你占了便宜……”

汉杰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又大笑起来。蕊仙低头也笑了,见他兀是笑个不停,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便娇嗔道:

“你老笑干吗?再笑我可恼了。”

“别恼,别恼,妹妹,我再也不敢笑了。”

汉杰一面说,一面紧紧偎着蕊仙,抚着她的柔荑,觉得软若无骨,凉如白玉,望着她柔和地道:

“妹妹,你冷吗,夜深了,我们还是到外面馆子里去吃些点心好吗?”

蕊仙含笑频频点头,于是两人手挽手儿地慢步踱出了公园,在一家广东馆子里消了夜,汉杰要伴蕊仙回家,蕊仙摇头谢绝了,忽又附耳向他低低道:

“杰哥,你说要订婚的话,明儿你请人来向我妈求婚好了,否则我是不好意思向妈妈说的。”

“妹妹,我知道了。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我下午陪我妈妈先到你家里来走走好了。让她们两位老人家认识了,自己去说好吗?”

蕊仙听了,微微一笑。汉杰瞧她不胜娇媚的意态,便低头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也得意地笑了。两人在人行道上恋恋不舍地站了一会儿,方才给她讨好街车,握手分别。

当!当!当!壁上的时钟已敲了两下,教务室里是静悄悄的一些儿没有声息,教员们都各自出去游玩了,原来今天是星期六。蟾仙一个人坐在案桌上,改完了卷子,觉得有些儿吃力,两手向上伸了伸,打了一个哈欠,回眸向别个案桌上望了望,却是都走完了。蟾仙哧的一声,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当时一心地改着卷子,也不知室中究竟有没有人在,倒还不觉得寂寞,此刻知道室中是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这就感到一阵凄凉的意味。蟾仙把卷子安放一旁,关上抽屉,便也出了教务室,心想,还是到蕊仙家里去吧,于是她便慢步地踱出了开智小学。

这是一条清静的马路,两旁人行道上植着一株株高大的杨树,和暖的微风一阵阵地吹送,叶子互相地摩擦,发出了一阵瑟瑟的声音,这声音在静寂的空气中,更觉刺耳动听。蟾仙对那远处的人力车,伸手一招,那车夫就急急拉上来,蟾仙跳上车子,便叫他拉到蕊仙的家里去。

车子到了蕊仙家,停了下来,蟾仙付去车钱,正欲举步向小洋房门口走去,忽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蟾仙和那男子正打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怔。原来这男子就是志刚,女的就是畹香。

畹香那夜被汉杰碰了一鼻子灰,又被铁珊家中人大骂一顿,心里恨得什么似的,便气愤愤的到舞场去解闷,齐巧又遇着了志刚。两人一见,亲热异常,便到舞池里去狂欢,直跳到十一点敲过,方才同回大中华饭店来重温旧梦。你贪我爱,如胶似漆,缠绵得了不得。从此以后,畹香把他认为禁脔,志刚也当她活宝一样。

当时志刚瞧见了蟾仙,也是一呆,因为有许多日子没见,不免细细向她打量一下。只见她身穿灰哔叽的旗袍,脚踏半高跟革履,腹部却不见隆起。头发光亮十分,脸儿薄施脂粉,虽然瘦削一些,却是非常清秀。一时想起以前种种的恩爱,心头倒又软了下来,这就两眼凝望着她呆呆地怔住了。就在这时候,蟾仙骤然奔上来,眼皮儿一红,颤声叫道:

“志刚,我真想不到你有这样的狠心……”

蟾仙说到这里,心头充满了无限的悲哀,止不住那大颗儿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咦,这算什么样儿,志刚,她是你什么人呀?”

志刚瞧了蟾仙这个模样,一时也深觉不安,正在没了法儿,畹香却倒竖了柳眉,向志刚责问。志刚涨红了脸儿,却是回答不出。蟾仙方欲再向志刚说话,那志刚身子却早被畹香拉着走了。

蟾仙泪眼模糊地瞧着两人后影渐渐地消逝了去,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她拿手帕拭干了泪痕。她明白志刚真的已爱上了别人,他把我抛置到脑后去了,往后也许能够和好如初的理想之梦,在蟾仙心头打得粉碎……

“志刚,志刚,我今天才算认识了你……”

蟾仙自语了这一句,于是她不再悲伤了,她已看穿了人世间一切的情爱,她愿终身服务着教育,她从今以后要好好重新做一个人。

蟾仙跨进了会客室,只见里面除了蕊仙、汉杰、方太太外,还多着一位年老的太太。蕊仙一眼瞧见蟾仙,早已笑盈盈地站起身来,拉了她手,向那位老太太介绍道:

“这位是汉杰的妈妈黄伯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董小姐!”

蟾仙听了,忙向她鞠了躬,叫了一声伯母。黄太太见了这对花朵儿般的玉人,心里十分喜欢,一面慌忙还礼,一面也请她坐下。大家东拉西扯地闲谈一会,蟾仙暗想,汉杰的妈妈从前既不认识,现在会到蕊仙家里来,想来一定是为了两人婚姻问题了。心里便很替蕊仙喜欢,也再不勾引自己的伤心,秋波只向蕊仙脉脉瞟来。蕊仙好像自己有什么秘密已被她发觉模样,红了脸儿,向蟾仙笑着叫道:

“姐姐,你干吗老望着我笑?”

“伯母,你们听妹妹说话可有趣吗?她不瞧着我,怎知我老望着她笑呢?”

“我们蕊儿真淘气,老缠着蟾姐姐胡闹的……”

方太太笑着说,黄太太和汉杰的目光这就都注视到蕊仙脸上来,大家也都笑了。蕊仙愈加觉得难为情了,便站起身子,拉着蟾仙,嗯了一声笑道:

“我不依,姐姐老欺负我……”

说到这里,自己一想也觉得不对,怎么说欺负呢,这就更加不好意思。拉了蟾仙,匆匆逃到室外去。只听里面妈妈和黄太太还有一阵笑声送进耳来。

“妹妹,恭喜你,我做姐姐的有喜酒可以喝了。”

两人走到小院子里的一株银杏树下站住,蟾仙笑盈盈地向她鞠躬,蕊仙羞得通红了双颊,啐她一口,拉着她手,不依道:

“嗯,我不要!我不要!姐姐,你再打趣我,我可要捶你了……”

蕊仙把手儿向她一扬,作个要打的姿势。蟾仙趁势把她握住,一手挽着她脖子,向她望了一眼,噗的笑道:

“姐姐好像诸葛亮,你休想瞒我,别害羞,还是正经告诉我知道吧,也好叫姐姐心里喜欢……”

蕊仙正唯恐她得知自己和汉杰将要订婚的消息,会勾引起她的伤心,谁知今天蟾仙神情大变,进门后脸上就老浮着笑,好像预先就知道自己要和汉杰订婚,她心里代我欢喜似的,便也悄悄告诉道:

“汉杰要先和我订个婚,我说你叫人来和我妈妈商量好了,谁知他竟把他妈妈陪来玩玩,说先和我妈妈认识认识,我俩的婚约,就让她俩老人家自己去办好了。姐姐,你怎么就知道了呀?”

蟾仙听了,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忍不住得意地笑道:

“妹妹,你想,稀奇不稀奇,姐姐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呀!”

“别说大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个细心人,突然见汉杰妈妈会到我家来,你一定就猜到这一层了。”

“我就猜到哪一层了呀?妹妹,你说话不能含糊的呢!”

蟾仙故意抿着嘴儿吃吃地笑,蕊仙白她一眼,伸手向她肋窝下要去胳肢。蟾仙怕痒,连忙笑着求饶。蕊仙雪白牙齿微咬着嘴唇,恨恨地笑道:

“姐姐,你真不是个好人哩!”

“笑话管笑话,正经是正经,汉杰这人用情很专,妹妹将来伉俪间幸福真无穷哩!”

“姐姐别愁,志刚将来一定会后悔,你的幸福,恐怕也不可限量吧!”

“妹妹,你别提他了,我们快进内去陪客吧,别冷淡了你的婆太太……”

蟾仙听她又提起志刚,心里非常愤恨,便竭力避开他,拿话来打岔。蕊仙听到末一句,便伸手要拧她嘴,蟾仙吃吃一笑,早已先逃进会客室里去了。

蟾仙为了要增进两家感情,便提议玩雀战,方太太赞成,于是大家入座。蕊仙坐在蟾仙后面看她斗牌,一会儿递烟,一会儿送茶,亲自招待。蟾仙望着她,却只管抿嘴笑。玩好雀牌,时候还只有五点多一些。黄太太因为第一次来,不便吃晚饭,就起身告别。方太太竭力留饭,黄太太说道:

“点心已吃了,我们吵扰了大半天,晚饭下次来吃吧。”

方太太见她这样说,也就罢了。便叫仆人喊汽车送客,蟾仙蕊仙送到门外,黄太太拉了蕊仙的手,很亲热地叫道:

“方小姐,有空请和你妈妈一同来玩吧。”

“好的,改天一定来拜望你老人家……”

蕊仙扬着眉儿,笑盈盈地回答。秋波偶然和汉杰目光相接,两人脸上,又都浮现了会心的得意微笑。黄太太回头又叫蟾仙也常来走走,蟾仙含笑点头,直送他们跳上汽车,方才和蕊仙携手进来。

“伯母,蕊妹的婆婆和蕊妹真客气得了不得,叫她常去玩哩……”

两人到了上房,蟾仙向方太太说着笑话。蕊仙红了脸儿,急得顿脚道:

“姐姐,你再胡说,我可真恼了。”

“蕊儿,你别孩子气,姐姐和你说笑话,是爱你呀。你这样脾气,不叫姐姐生气吗?”

蕊仙听妈这样说,伸手又去搂蟾仙的脖子表示亲热。蟾仙忍不住吃吃笑道:

“妹妹,你怕我生气,可又拍我的马屁了。”

方太太笑了,蕊仙蟾仙两人也都笑起来。方太太沉思了一会,对蟾仙道:

“董小姐,你瞧黄太太的性情倒很慈和吧?”

“不错,真是个好性情。就是汉杰少年,才貌人品和妹妹全相称,真是一对儿,伯母难道还不肯答应吗?”

“只要蕊儿自己欢喜,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啦,好啦,别谈这些了,外面已开晚饭,我们吃饭去吧。”

蕊仙听妈妈和蟾仙竟明白地讨论自己婚姻问题起来,到底有些难为情,便独个儿先跑到饭厅里去了。方太太和蟾仙瞧着她后影奔出了上房,两人脸上也都含了一丝有趣的微笑。

晚饭后,时候还只有六点十分,蟾仙因校中尚有事情,便告别出来。蕊仙送到门外,和她絮絮地谈个不了,送到门外不算,又陪着蟾仙走了一截路,方才握手回去。

蟾仙独个儿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脑海里想着遇见志刚和一个女子的一幕情形,心里总觉非常的悲哀,不禁轻轻叹口气。

“啊呀……”

蟾仙低着头儿只管向前走,因为这是一条清静的马路,行人并不十分的多,谁料冷不防前面急急奔来一人,竟和蟾仙撞个满怀,两人同时都啊哟一声叫起来。在清辉月光之下,两人抬头一瞧,心中这一喜欢,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啊,嫂嫂,你怎么也在这儿呀?”

“你是我的蟾姑,蟾姑,蟾姑,你真把我找苦了……”

白萍一见蟾仙,好像遇了救兵,慌张的脸色方现了红润,提高着喉咙,大声地叫着。同时又回过头去向后面望,好像尚恐有人追随似的。蟾仙跟着她向前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子,一溜烟从斜路里消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