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破晓,天际的云儿已显现了鱼肚白的颜色。一阵呜呜汽笛的长鸣,震碎了晨熹中的寂寞。只听有人喊道:
“船已进吴淞口了……”
随了这一句话,三等船舱里的乘客便都从朦胧中惊醒。在几盏五支光电灯下的三等舱内,四周是显得暗沉沉的可怕,空气是充满了潮湿和龌龊,拥挤的人头又在黑暗里蠢动了,抽水烟的呼噜声,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一切嘈杂的音调,都在这一个满布烟雾的卧室里流动。
西首靠壁的卧铺里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却依然沉沉地熟睡,脚后倚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微抬了脸儿,明眸望着那白漆的天花板出神。
她完全是简朴的村妇装束,一头乌亮的美发,虽然不曾经过电烫水烫而成时代卷曲的波浪样式,可是也梳得光溜溜的,十分整齐。一个鹅蛋的脸儿,为了阶级的不同,皮肤虽然不见十分嫩白,不过却是非常的细腻,两道不浓不淡的蛾眉下覆着两只乌圆的眸珠,显出聪明温柔的样子。衣服虽然是件蓝布短袄裤,但终掩不住她的清秀出俗,另有种俏丽的风韵。
她似乎有了无限的心事,这心事又勾引起她无限的忧愁和伤心。于是她那两条颦锁的翠眉,真有些像西子捧心的模样,这楚楚可怜的意态,也能令人表示无限的同情。
她瞧着室内横直铺满了床铺,连走路的空缝都找不出一条,她的脑海里陡然忆起二叔和二姑从战地写来的信,这好像是沙场上经过一次肉搏后的遍地尸体,东西南北地歪斜着……鏖战激动了她心头无限的悲壮,止不住那眼眶子里的热泪像泉水般地涌上来。于是她又想起这次离开可爱的故乡,动身到上海来的原因,无限的愤恨激动了她无限的哀怨,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借着那一线微弱的灯光,展开哥哥从上海寄回来的信笺,含着辛酸的泪珠,暗暗又念了一遍道:
萍妹妆次:
久未通函,不悉玉体健康否?念甚!念甚!兹具函告妹,孟邦弟自乡间避难来申,即投奔我处。当时我便设法给他谋好上方旅社司账之职,虽然收入有限,但亦可以栖止。邦弟素来简朴,思想纯正,确是个含有深刻涵养工夫的好青年。这不特吾妹知之,即戚友亦所夙仰。奈环境移人,深可感叹!近日邦弟性情大变,西装革履,时涉足歌台舞榭,他本一翩翩美少年,海上尤多浪漫丽姝,耳濡目染,即有小如意老三和邦弟赁屋同居。我初未知他经济来源,从何收入,及事败露,方知彼实受黄金之作祟!
盖彼任上方旅社司账时,在旅社门口得一破旧不堪之铺盖,当时邦弟嫌其阻碍旅客之进出,甚为不便,遂携至卧房。是夜启视,不料内藏现钞五万。想必远方避难来沪殷户遗下之物。邦弟得此意外之财,不知不觉遂改变其态度环境,岂知从此竟堕入陷阱之中。
上海本万恶之地,奸诈拐骗,无所不有。邦弟以一番真心对待老三,谁知老三竟卷款潜逃无踪。邦弟因人财两失,神经大受刺激,当时我即车送医院。讵料蟾仙妹妹卧病在院,彼此见面,大家不胜惊异,泣述之下,始悉蟾仙妹亦遭人愚弄。唯其中情形,吾不甚详。是日,我本是代妹家送信到院,邦弟见信之后,于万分悔悟之下,即大喊:“我从戎去!”竟向院外狂奔。不料待我追出,邦弟早被一辆汽车绑去。该匪徒其何意思,至今内幕犹未详悉,且人亦竟无下落。今我除登报招寻外,特急来函告知。望吾妹接信后,速即亲自动身前来,共商办法。实在万急,语多颠倒,一切只好待后面述。草此即请。
汝哥剑平手启 三月二十九日
白萍念完了哥哥的信,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哀怨和愤怒。急雨狂风,能够不死于炮火之下,已是大幸而特幸了,虽然不能像二叔二姑那样壮烈地去工作,但应如何把那留下的健全身体,在社会上干些儿事业,至少不影响国家所有的前途。酒绿灯红醉生梦死的一班青年,在目前这个艰苦颠沛的环境当中,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现象,这种全无心肝的青年,我是切齿痛恨的。谁晓得我心目中认为有理智有作为的自己亲爱的丈夫,竟给我先证实了他的罪恶!唉,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爷爷得知了这个消息,可怜他老人家本是有病的人,他竟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不到孟邦蟾仙受过高级教育的青年,还不及秋豹蕊仙两个孩子的志向……
“萍儿……船快到上海了吗?……咳咳……”
白萍正在暗自感叹,忽听爷爷伯彦轻声地问,话还没有说完,喉咙口却先一阵咳嗽,直把他咳得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
“爷爷,船已进吴淞口多时了,想来就可以到上海平码头了。你老人家饿吗?我拿两个麦饼给你充饥好吗?”
白萍连忙把信笺藏好,轻轻拍着伯彦的背部,柔和的目光含了无限体贴的孝意。伯彦满额皱纹枯黄的脸儿,望着白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我没有饿,萍儿,你自己吃些吧,年轻的人……”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伯彦涨红了脸儿只是吁气。白萍跳下床来,穿上了青布的鞋儿,抚着伯彦的背脊,柔声叫道:
“爷爷,里面空气污浊得很,我扶你到舱外去呼些新鲜空气可好?”
“好的,我在乡村生活过惯了,成天的和青山绿水为伴,叫我住在这样闷气的舱里,实在有些受不住。唉,儿子不争气,累得我这样年纪的人,还要奔波到异乡来。我若没有你萍儿贤慧的媳妇,真把我这条老命都气死了……”
“爷爷,你也不用气他们了。总念他们年轻不懂事,容易受人的愚弄。”
白萍扶着伯彦的臂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舱外走。嘴里虽然是这样的劝慰,那眼眶里的眼泪,却忍不住已扑簌簌地滚下了满颊。
蔚蓝的天空,浮着朵朵的白云,因了阳光的反映,那白云的四周,这就发散出强烈的电光,令人抬头望天,有些睁不开眼来。
白萍和伯彦伏在白瓷的铁栏上,晒着和暖的阳光,吹着柔软的春风,凝望着那茫茫一片黄浊的江水,漂浮着那几只灰色的兵舰,无限的伤心激起了无限的愤怒,但愤怒抵不住沉痛的伤心,瞧着那两岸的青青草原,滚滚地洒下了几点血泪。
“萍儿,我想不到邦儿会变得这样快。我辛辛苦苦地培养到他这样程度,满望他能替国家出一份力量,谁知他既无益于国家倒也罢了,还荒唐到如此地步。唉,倒不如蕊儿豹儿有血性呢……”
伯彦苍白的脸儿,回眸凝视着白萍的粉颊,深深地叹气,表示无限的心灰。白萍频频地点了点头,安慰着他道:
“爷爷说得不错,二叔这样年轻的孩子,就比他强得多。无怪他见了二叔从战地来的信,要发狂般地大喊从戎去了。我希望他能改过自新,这才不枉爷爷费了一场心血,可是哥哥来信,说他被汽车绑去,这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萍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和孟邦结婚四年以来,虽然他待我很好,可是一向远在外面办事,一年之中,最多也不过一个月在一起。现在他既发了神经病,且人儿又被人绑去,万一从此他不知下落,那我以后的身世,是多么的伤心可怜啊。思前想后,觉得无一不是使自己伤心的资料,背着伯彦的身子,她那悲酸的眼泪又滚滚掉了下来。伯彦却并没理会到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憧憬着秋豹和蕊仙那两个小身材儿,瘦黄的脸上,挂了一丝苦笑,不禁自语着道:
“天下的事情,真不可捉摸啊!我常说豹儿这孩子生性戆直,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总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我忧愁着他这样不懂人情,恐怕他没有出息,谁料唯恐没出息的豹儿,倒是个执干戈卫社稷的血性孩子。想不到自己认为有伟大抱负的邦儿,却是个青年中败类。真令我痛惜得很。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句话真不错。豹儿是个下愚的人,他抱定宗旨要努力着去干,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改变方针的。邦儿既不能算上智,又不是算下愚,就是一些小聪明,小聪明的人,他的心是最会受外界引诱的,唉,邦儿,邦儿,你真太使你老父失望了啊!”
伯彦望着那天边来去不停飘飘缈缈的白云,自语到这里,不觉声泪俱下。白萍听伯彦说出这一套话,也可见他老人家的心里是沉痛极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红着眼皮儿,伸手扶着伯彦,轻轻地劝慰道:
“爷爷,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自己的身子要紧,别气他了。将来到上海,就当面责骂他一顿,要如他有人心的,当然会悔过。爷爷,船快要平码头了,我们进舱去吧!”
“哦,萍儿,真苦了你……”
伯彦点了点头,柔和了目光,望了她一眼。白萍心中酸楚十分,慢慢地低下了头,从她眼眶里滴下来的一点泪水,齐巧渗在她青布的鞋上,印了一个水痕!
机声轧轧地响着,船身不停地颠簸,轮船是已平码头了。外面脚夫小贩一阵嘈杂的声音,充满了这郁闷的空气。白萍携着伯彦,随着众人慢慢地走下铁扶梯,到了码头上。
伯彦抬头四望那拥挤的人们,向白萍低声道:
“你哥哥不知候在码头上吗?”
“我信中叫他在码头上接我们,大概哥哥是不会不来的……”
白萍说着,一面把她灵活的眸珠只管向人群里望。忽听耳边有人喊道:
“萍妹,萍妹,我在这儿,你们挤出来吧。”
白萍眼尖,早已瞧见哥哥剑平在码头外边站得很高地向自己招手。白萍心中一乐,不觉扬着眉儿,也举手招了招,一面扶着伯彦挤着出来。剑平忙迎着上来,给白萍手中的包裹接过,一面向伯彦鞠了一躬,叫声爷爷。伯彦一面咳嗽,一面谢道:
“剑平,真对你不起,累你等候好多时候了吧?现在这个不肖孟邦呢,可有下落了吗?唉,家门不幸……”
“爷爷,你别生气,这事说来话长。现在我们且先到上方旅社去休息,回头大家细细谈吧。”
剑平见伯彦气呼呼的样子,便先安慰着他,一面扶着他和妹子跳上汽车,叫开到上方旅社去。
上方旅社主人沙镜清和剑平原是老朋友,所以剑平就开了一个大房间,房金照码对折,特别优待。大家坐定,茶役泡上茶来,剑平先问两人可用过早点。白萍和自己哥哥原无需客气,便老实说没有吃过,剑平便叫茶役喊两碗肉丝面,给两人饱了腹。方才对伯彦道:
“爷爷,我给妹子的信大概你也瞧见过了吧?这事透见得奇怪,我登了一星期报纸,却依然杳无消息。既然是绑票,他目的当然在金钱,邦弟在上海又不是出名或是有身价的人,谁会绑他呢?即使是他外面交的不三不四朋友,那么我登报招寻,他们也该来信通知,该当要多少钱赎票,现在音信全无,好似石沉大海,那不是个奇怪的事吗?照我瞧来,也许其中另有隐情,大约不是什么绑票吧……”
白萍听孟邦的人仍无下落,芳心一急,眼皮儿便又红了起来,急急问道:
“哥哥,那么孟邦平日结交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当他和老三同居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来信告诉我呀?”
剑平见妹妹泪眼盈盈地反向自己抱怨了,便抓着头发,蹙着眉毛道:
“妹妹你这话,我要早知他和人同居的话,也不用写信给你,先把那女人打走了。我是素知邦弟诚实的人,况且在这个国破家亡的时候,谁还有心思去胡闹呢?又因为他的薪水只不过二十几元钱,个人生活尚难应付,哪里再有闲钱去玩?所以我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不用管他。而自己的事务也实在太多,简直一些儿没有空。谁又知道他会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在我面前又瞒得水泄不通。你想,叫我打哪儿知道他的私生活呢?直到钱被骗了,人也逃了,他自己发了神经病,我才知道这一回事。所以我说邦弟的失足,完全是为了黄金作祟……”
伯彦听到这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气得全身发抖的份儿。白萍心中又悲哀又怨恨,眼泪断线珍珠般地掉下来,但又恐爷爷瞧了难受,慌忙拿手背揉擦了泪痕,又哽咽着问道:
“哥哥,那么你信中说的,蟾姑不是也病在医院里吗?现在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边?最好你陪我一同去一趟,也许蟾姑她会知道孟邦的下落的……”
“正是,这几天来,店里偏偏最忙,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去瞧她。今天我就陪妹妹一同去,并且也可以问问她,她究竟是怎样受人愚弄的?”
剑平说着话,身子已站起来。白萍两手拢了拢头发,拉拉衣角,走到面汤台边手巾拭去了泪痕,向伯彦叫道:
“爷爷,我和哥哥瞧蟾姑去,那么你就等会儿吧!”
伯彦叹了一口气,便点头答应。剑平遂陪白萍坐车到太和医院,走到特等病房,就有看护上来问找谁。剑平道:
“前日有个董蟾仙小姐是在这儿医病,一时忘了病房号码,请问是哪一间呀?”
“董蟾仙……哦,有的,可是她病已好了,在三日前早已出院去了。”
“出院了吗?啊哟,你知道她是到哪儿去呀?”
“这个我倒不知道,……菊如,菊如……”
那看护小姐说到这里,忽然回头向四十五号病房里喊了两声菊如,只见有个看护探出头来,轻声儿答道:
“菊如刚才有事出去了。”
那看护叫菊如,她自然有她的理由,因她晓得菊如和蟾仙很接近,不料菊如偏偏没有在院,那也真可说是不凑巧极了。剑平原不知道她喊菊如的意思,以为她已回答了不知道,那以后的喊菊如,当然是她们院中自己的事了。所以望着白萍,只管搓手,表示事情糟糕得很,也没有向那看护小姐追问。可惜那看护小姐也不曾告诉菊如和蟾仙很接近,也许知道她去处的话,只说得一句:
“董蟾仙小姐出院的时候,有个同学方蕊仙小姐,和她一块儿走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匆匆自管走开了。剑平白萍一听有个方蕊仙小姐伴她出院的,一时愈加弄得莫名其妙。白萍乌圆眸珠一转,咦了一声道:
“怎么这个人也叫蕊仙,蕊仙是我的二姑呀!”
“那倒不稀奇,世界上同名的人多得很,只是蟾仙到上海又不曾读过书,哪儿来什么同学呢?”
两人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剑平道:
“我们且回去再说,你爷爷可等得心焦了呢!”
于是两人坐车,又急急回到上方旅社,把这事告诉了伯彦。大家都觉束手无策,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伯彦是长吁短叹地吸着烟,白萍坐在沙发上暗暗垂泪。剑平在室中只是来回地踱着步,他脸上也是满显着忧愁。剑平的忧愁,他当然也有他的为难处,他心中暗想,孟邦和蟾仙一个人也找不到,现在一个老年人,一个弱女子,却又从乡间出来的。上海是寸金之地,且近来通货膨胀,物价昂贵,米要卖到四十元一担,生活程度的高实创历年来之纪录。在这种情形之下,叫他们又如何住得下去。虽然我和他们是亲戚关系,一切理应互相照顾,不过我每月收入,也并不富裕,既要带回乡下去,又要维持个人零用,再要津贴他们……这如何够支配?……想到这里,直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只管在房中团团打转。
白萍见哥哥这个样子,她原是心细如发的一个绝顶聪明女子,哪有个瞧不出来吗?心中暗想,我和爷爷千辛万苦地从乡下出来,满想和孟邦蟾仙骨肉团圆,谁知竟一个也找不着。若再回乡下去,爷爷也受不了途中的劳苦,但留在上海,以后的生活,又将如何?……不过既到上海,总要设法打开一条生活,眼前虽然找不着两人,只要他兄妹两人没离开上海,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白萍既抱定了主意,遂毅然脱下她臂上两只金钏镯,这是她和孟邦结婚时候唯一的纪念物。她站起来,对剑平叫道:
“哥哥,事到如此,当然还要人做下去,仅忧愁也是没有用的。现在妹子这两只金镯儿,请哥哥向银楼代我去兑了。兑来的钱,请哥哥给我们先租间房子,买些用具,先安顿了爷爷,也好叫老人家放心。至于以后的生活,我相信一个人只要有两只手去做事,世界上是绝没有饿死的人的。”
白萍说到这里,把金镯儿交给剑平。剑平想不到柔弱的妹子,做事竟有这样的能干,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望了白萍一眼,只好伸手接过金镯儿,觉得分量足有四五钱一只重,若照目前的金价计算,每两黄金要值四百五十元左右,这样他们两人也足可以维持好几个月哩。便点头道:
“妹妹的意思不错,那么事情要办,是越快越好,况且现在房子难找,住一间亭子楼,真好比登天堂还难哩!”
白萍点头答应。剑平这才吐了一口气,好像肩上卸了一副重担,觉得轻松了许多,便很快地走出外面去了。
白萍待剑平走后,轻步走到伯彦的身旁,纤手按他的肩,柔和地安慰道:
“爷爷,你别伤心,你也别忧愁,孟邦和蟾姑两人假使是在上海的话,将来我们总有碰面的日子。爷爷,你也不用气他们,我知道他们兄妹两人瞧了爷爷的信和二叔的信后,他们一定也非常后悔,今后一定能改过自新。爷爷,我已叫哥哥给我们找房子去,对于以后的生活,你也不用担忧,有你萍儿在你老人家身边一日,总不会叫你爷爷吃一日苦的。爷爷,我知道你一声不响,一定是气极了,但是你老人家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千万要保重啊!”
伯彦心中是感动极了,他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媳妇,实在是非常的庆幸。他枯槁的手儿抚着她乌亮的美发,黄瘦的脸上纵横着泪水,颤声地叫道:
“萍儿,我养了四个儿女,真抵不过你一个媳妇啊!唉,豹儿蕊儿为国出力,倒不要说他们了。邦儿蟾儿把他们养到那么大,竟忍心丢了老父,在外荒唐到如此地步。假使我没有你萍儿的话,那叫我孤独的……唉,萍儿,可怜,只是苦了你,我真觉对不住你……”
“爷爷,你怎么说这个话?我自小就没了爸爸,爷爷和爸爸不是……一样吗?”
无限的伤心渗入了她已受创伤的心灵,白萍伏在伯彦的膝上,止不住那满腔的哀怨,化作了滚滚的悲泪,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亭子间,里面铺着一张木床,对面却是用木板架在凳上铺成的一张板床,靠窗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只洋风炉,搁着小锅子正在烧饭。床上躺着一个老年人,桌边坐着一个女子,一面管着做饭,一面瞧着晚报,原来这两人正是白萍和伯彦。
剑平把白萍的两只金镯儿兑了四百元钱,一面替她找了一间房子,要二十元钱一月租金,又买了床、桌……一切日用物件,共用去了一百元钱。当日白萍和伯彦便迁居到新屋,直到今日,祖媳两人在孤岛上生活,开始已有第三天了。
白萍因为要想在社会上找一条出路,所以每天拿了报纸,只管在招考栏内翻阅。可是要合得上自己相当的资格,实在很少,有的还要保证金。因为剑平千叮万嘱曾关照过上海是到处拐骗,要千万留心,所以白萍自然不敢轻易去尝试。
“爷爷,我明天还是准定做女工去吧。”
今夜白萍瞧了晚报,便回过头来,向伯彦微笑着说。伯彦听了这话,从床上坐起,摇了摇头,正了脸色,叹了一声,说道:
“萍儿,这个是断断使不得,做工,那似乎是太委屈了你,我心中有些不忍……”
“爷爷,做工并不算低贱的事呀,我们用两只手去做工,换来的面包,那是多么的光荣神圣呀。”
白萍听伯彦所以阻止自己,原来是为了这个意思,便离了桌边,拿了报纸,笑盈盈地说了这几句话。伯彦道:
“那么是什么厂家呀,做些什么事呢?”
“喏,爷爷,你瞧,是六合棉织厂招添女工呀。”
“萍儿,你难道决心要去应考吗?我瞧你还是别去吧!”
“不要紧,爷爷,你放心,我明天去试试。假使那厂范围很大,我就去做,范围不大,我就不去做好了。”
伯彦听她这样说,频频点了点头,抚着她纤手,表示万分的爱怜。白萍扬着眉儿,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笑涡儿得意微微笑了。
次日早晨,白萍到六合棉织厂去应考,只见厂房的大铁门前已拥满了无数的女子,都站在那儿。白萍瞧此情形,想起社会上整个的民生问题,真是不胜感叹。在铁门外面足足站了一个多钟点,因此认识了一个女子,彼此间谈了一会,方知她的名字叫做小芸。小芸谈吐甚健,和白萍很觉投机,后来铁门开了,两人方才各自分开。
诸位,你道这个小芸是谁?原来就是和匡子文通同一气玩仙人跳的把戏敲诈陈铁珊钱财的女子。她本是在按摩院里服务,自从那日敲诈了铁珊一千五百元钱,生恐铁珊前来追究,所以只好把按摩院里的职务辞掉,也混到厂家来做工了。
从早晨六点钟站起,直到十一点半左右,白萍方才被叫到账房间里去考试。账房王介义是个块头很大的胖子,他见了白萍,脸上显现了垂涎欲滴的微笑,叫白萍站在旁边,开始他的考试。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儿人?今年几岁了?”
“我姓秦,叫白萍,是江阴人,今年二十四岁了。”
“那么你从前做过工吗?丈夫有吗?孩子有养过吗?”
“我们是从江阴逃难到上海的,没有办法才来应考,从前并不曾做过工。”
白萍听他后面问的两句话,心里很不受用。暗想,这岂是考试内应问的题吗?这简直是放屁,太侮辱我们女性了。但她为了面包问题,不得不竭力忍耐,只当没有听见,并不回答他。谁知他竟煞有介事地大声道:
“什么,我问你丈夫有吗?孩子有吗?你不回答吗?我们厂里对于身世不明的女子,是不收用的。”
白萍见他板了面孔,一本正经神气活现地大声叱喝。自己自落娘胎,从来也不曾受过人家这样难看的颜脸,现在为了生机,当然不能不忍耐一些,竭力镇静了态度,红着脸儿道:
“丈夫有的,孩子也有的。”
白萍心里愤恨极了,她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偏偏说上一句谎话。介义瞧她这个娇嗔的意态,那是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奸滑的脸上浮现了阴险的笑,他好像也有意要多缠着白萍,又问着道:
“你和你丈夫一共养了几个孩子?”
无限的羞涩激起了她心头无限的恼怒,脸儿由红转变了青,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几乎要哭出来。她懊悔不该不听从爷爷的话,爷爷他老人家不是叫我不要来应考吗?于是她又痛恨这些乘机侮辱女性的狗奴才,她愤怒着社会的不良,因此产生这种玩弄公务的败类。她不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咬紧了银齿,恨恨地问道:
“你们厂方叫你考试女工,是否要你问这两句话?你是穿长衫握笔杆儿的先生,请你要尊重你自己的人格才好。”
白萍这几句话,仿佛是几枝尖锐的利箭,猛可射中了他的厚脸。他方才觉得有些惭愧,两颊涨得血喷猪头一般的红,半晌,方才犹强辩着道:
“我受了厂方的委托,就有了相当的责任,不得不问详细一些。现在你请回去,三日后到厂来工作吧!”
介义这才明了白萍不是个寻常的女子,说话之中,方不敢带着了轻薄的口吻。白萍听他叫自己三日后来厂工作,想不到给自己教训几句,倒反而给他录用了。心中有了气,索性也不答应,便头也不回地急急奔出了六合棉织厂。抬头见天空,碧青一色,一轮白日,正悬挂当中。白萍刚才在介义面前,显出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此刻那股十足的勇气,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心头只觉得充满了无限的酸楚,眼皮儿一红,凝眸望着那碧青天空,禁不住那晶莹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