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杰急匆匆从太和医院奔出,不料和一个女子撞个满怀。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叶畹香小姐。当时畹香和他紧紧握了一阵手,瞟他一眼,娇媚地笑道:
“汉杰,你干吗跑得这样快?险些给你撞倒了,你的爱人方蕊仙她伤可有好了吗?我是有三天不曾来望她了。”
“谢谢你,她已完全好了。听说医药费一项还叫你破钞,真对不起得很!”
畹香听他这样说,便伸手向他肩上一拍,秋波睃了一眼,笑道:
“啊呀,你怎么还说这个话?我撞伤了你的爱人,我心中抱歉得什么似的,现在好了,真是大幸极了。这些医药费原是我分内之事,你快别客气,我真对不住你呢!”
“哪里话,她自己也不小心,怎可以全怪你不是?你放出在账房间里的一百元钱,大概尚余着十几元,请你去领取了吧。我还有一些小事,回头再见!”
汉杰因为对于畹香是存着鄙视的念头,所以不愿和她多说话,立刻转身就走。谁知道畹香伸手把他拉住,笑盈盈道:
“余下的十几元钱,就赏给了院中老妈子便了,我还去领取什么?你的爱人既已痊愈,我也不用进院去了,你忙什么,是不是蕊仙小姐在哪儿等着你吗?”
汉杰听她这样说,倒是一怔,忍不住望着她噗的笑道:
“蕊仙她还住在医院里,你别缠夹二先生吧,我有正经的事呢。”
“想你有什么正经的事?左不过赴情人的约会去罢了,要不然,这时你就跟我走……”
畹香说到这里,也不征求汉杰是否同意,竟挽着臂儿,把他拖上汽车,就风驰电掣般地开去了。
畹香原是个浪漫成性的女子,那天夜里一连地玩弄了铁珊和志刚两个人,觉得果然别有风味,各有美妙之处。一时想着了汉杰,心里总也要把他搭上了手,方才快乐满意。所以她今夜假借来看望蕊仙的伤,其实是来寻汉杰的人。因为她知道蕊仙是汉杰的爱人,汉杰一定是常侍候在那里的。果然在医院门口竟被畹香撞见了,你想,她肯轻易地放松吗?
当时汉杰被她拖上车厢,还没坐定,那汽车就向前开去,一时身子不免向右倾侧,正撞在畹香怀里。谁知畹香伸开两手,把他紧搂在怀,自己嘴儿凑向他的头上,甜甜蜜蜜地啧啧吻了两声。汉杰经她这样一吻,骤觉有股芬芳的幽香,送进鼻来。心里这就荡漾了一下,意欲坐正了身子,不料畹香不特不肯放松,而且又把小嘴凑到汉杰的唇边来,竭力地吮吻。汉杰对于畹香今夜这个突然的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暗想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今夜是发了狂吗?便把她轻轻推开问道:
“叶小姐,你今夜喝了多少酒?这样绑票式的到底要把我绑到哪儿去呀?”
畹香粉嫩的臂儿挽在他的颈项上,明眸斜乜他一眼,没有回答,先就吃吃地浪笑了一阵。忽又伸手拧着他的颊儿道:
“你不要瞎说吧,我绑你我敲诈你的钱财吗?不要说我不会敲诈你钱财,假使你需用钱财的话,我还可以接济你哩!”
“这样说来,你不是接财神,倒是我碰着了女财神、活元宝了。”
汉杰说到这里,猛可理会,虽然自己原属无心,不过在她听来,难免要误会有意侮辱她,意欲把话收回,这哪里还来得及?畹香拧在他颊上的纤手,本是很轻地肉麻当有趣地按着,听他这样说,便狠狠地扭了一下,把个汉杰痛得大声哼起来。畹香娇靥是红粉得好看,水汪汪的两道秋波,瞅住他脸儿,似嗔非嗔地憨笑道:
“你这个人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把我当做活元宝?女人叫活元宝,那么我请教你,男人叫什么东西呀?”
“你不要误会,我的所以说你活元宝,是指点你的有钱,你不听见活元宝上面还有一句女财神吗?财神手里总是拿着元宝的。假使我有钱的话,也可以说男财神活元宝呀。你怎么说活元宝是专指你们女人而说的呢,这三个字难道是你们女人专有的外号吗?我真一些也不晓得,还请详细指教吧……”
畹香被了这样一说,倒弄得哑口无言,望着了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
“算你这张贫嘴会说话,我姑且饶了你。但是我又要问你一句,元宝原是金子打成,哪里说得上一个活字,这其中想来也有些道理吧,你倒说给我听听。”
汉杰这个真被她问住了,见她两眼只管呆盯住自己,好像急待自己回答出来般的。那倒是糟了,“活元宝”三字,上海人原是侮辱女子的称呼,不免有些轻薄的意思,自己顺了嘴,也说了这一句话,给她扳住了错头。好容易把财神元宝来胡诹几句,总算说得很有道理,谁知她又问出活字的理由来,这叫我如何回答好呢?汉杰想到这里,脸儿一阵红晕,心中不免一急,因了一急,倒又给他急出一个主意来,忍不住望着她笑道:
“这个活字嘛,那当然有理由。有钱的人都可以称财神元宝,不过称财神是可以,要称活元宝则非常困难。像叶小姐这样慷慨豪爽的个性,实在可称活元宝三个字哩……”
畹香不等他说完,早又伸过手来,要拧他嘴,慌得汉杰连忙把她手儿握住,扑哧笑道:
“你别忙,待我说完了,如没有理由,你再责罚我是了。”
“好吧,我知道你狗嘴里长不出象牙。那么你快说下去,假使说得不通,当心我捶你。”
畹香说到这里,把纤手握了小拳儿,向他扬了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汉杰点了点头,正经地说道:
“我说话不肯胡诹的,当然有相当的分寸,假使叶小姐是个一钱如命的守财奴,那我还会说你活元宝吗?这简直变成死元宝了。所以我说有钱的人,称财神原不错,要称活元宝三字就不容易。金钱这样东西,要有人能够把它利用,这才显出金钱的力量,活元宝就是代表慷慨豪爽,能够利用金钱创造事业,在社会上流通。死元宝就是代表一钱如命的守财奴,虽然有了百万家产,却不能利用,这还不等于死了一样吗?……叶小姐,你现在总可明白活元宝三字的意思了。”
畹香想不到他却别有见解,倒说得一丝儿不错,这就忍不住对他吃吃地笑。汉杰见她眉儿一扬,红润颊上的笑容,始终不曾平复,自己心里想想,也觉有趣好笑,便得意地道:
“我解释的理由可充足吗?你总不用捶我了。”
“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性情慷慨豪爽呢?这个是你给我套炭篓子吗?”
“咦,你刚才不是说我需要金钱用,你能够接济我吗?这句话,假使要从守财奴口中说出来,那就不容易了。况且你爸爸是个南洋富商,经营事业也不知多多少少,那金钱完全能够流通海内海外,养出来的女儿小姐,当然也是个活元宝了……”
畹香听到这里,伸手把他恨恨打了一下,竟倒在他的怀里,吃吃笑起来。见她笑得十分有劲,胸部覆在自己身上起伏不停,多少有些肉感,这就情不自禁把她搂在怀里,对准了她嘴,接了一个长吻。汉杰举动,是投其所好,畹香当然吮着他嘴唇,更不肯放松了。
“叶小姐,笑话是笑话,正经管正经,你到底给我带到哪儿去?我晚饭也没有吃过,而且真还有事情去干哩!”
“晚饭我也不曾吃过,回头大家一块儿吃,我总不给你饿肚皮是了。至于你要去干事,我等会儿也给你去干,尽让你痛痛快快地干,绝不叫你空闲着的,那你总放心了。”
畹香说到这里,水盈盈的眸珠斜乜了他一眼,粉颊上浮上了朵朵桃花,抿着嘴儿,竟是吃吃地笑起来。汉杰听了她这话,又见她这样不胜娇媚的神情,心中倒不禁为之愕然,望着她笑道:
“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事?”
畹香正欲回答,那汽车已停了下来,车夫开了车厢,畹香遂挽了他手,一同跳下。抬头瞧去,原来是大中华饭店。两人匆匆进内,汉杰跟她到四楼十七号房间,畹香脱了花呢单大衣,回眸见汉杰兀是站着出神,便将手一摆,笑道:
“老站着干什么,请坐吧。”
汉杰便在沙发上坐下,心中暗想,这位抱不嫁主义的畹香小姐,行动真有些儿神秘。她预先开好大中华房间,硬约自己到这儿来干什么?
“汉杰,我瞧你这神情好像有什么心事般的,快我们来喝杯酒吧。”
汉杰抬头一瞧,只见一张百灵桌上,已放着四盆镶菜,两杯白兰地,这时腹中就觉一阵咕噜怪叫,想来是饿透了,便站起身来,望着她笑道:
“我有什么心事?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你预先开好房间,是存心来约我,还是无意和我巧遇的?”
“这你就不用想,反正你瞧我对待你的情形是了,来,来,我们喝酒吧。”
畹香笑盈盈地说了这句话,一面已把杯子握起,向上一举,和汉杰握着的玻璃杯碰了一响,彼此喝了一口,便对面坐下。
“汉杰,我问你,你和方小姐的爱情已到何等程度了?”
“这个不便宣布,因为我和她还是纯洁的友爱……”
畹香听了这话,心中大不以为然,绷着粉颊儿,啐他一口道:
“什么叫纯洁,什么叫不纯洁?愈是掩掩遮遮,愈不是纯洁。世界上的事情,哪有个不好宣布吗?”
“宣布原可以宣布,不过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宣布,总之,我很爱她,她很爱我罢了。”
畹香听他这样说,倒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汉杰见她有趣,便也笑问道:
“叶小姐,我知道你平日的交际是很广,难道直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相当的情人吗?”
畹香微抬起头来,扬着眉儿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很得意地笑道:
“我的情人吗,只要合乎我的脾胃,谁都能做我情人。譬如像你,此刻和我一块儿喝酒谈心,不是我也可以当你做情人吗?回头走开了,大家就是朋友。因为我抱的是不嫁主义,所以用不到有名义上一个情人的。你想,我这主义是多么的实际!”
汉杰把她的话,细细回味一下,觉得其中多少含有些玩弄男性的意思。心里这就老大不自然,便淡淡一笑,说道:
“你真是个自由之花,享实主义的先锋,我很佩服,不过你要把我当做情人的话,我实在有些儿不敢。”
汉杰的话,不免有些儿讽刺,但是畹香并没理会到这些,她以为汉杰是抬高自己的身份,原也是个奉承专家,不觉乐得掀着嘴儿笑道:
“汉杰你不用客气,虽然你自以为没有给我做情人的资格,可是今天夜里,我倒愿意你给我做情人,因为我需要着你,在我眼中瞧来,你的确可以给我暂时充个较情人更进一步的人哩!”
汉杰见她红晕了脸颊儿,笑盈盈地说出这几句新鲜的话来,倒不禁为之一愕。畹香似乎也知道今夜自己不免太迁就一些,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为了要避去不好意思,把门前一杯酒就喝了下去。汉杰暗想,原来不嫁主义就是这么一回事,那真叫人笑痛了肚子。她既对我这样,想来志刚也已做过她的临时丈夫了,因此心里更鄙视她的人格,若和我蕊妹相较实有天壤之别哩!她今夜既然需要我了,我倒也要来把她玩弄一下,出出她的丑态,一面可以吐一吐我爸向她求婚不允许的气,一面替我们男性给她玩弄来一个报复。想到这里,便望着她笑道:
“较情人更进一步的人,那算什么人呢?我不懂,你倒说给我听听。”
“呸,你别假作木人吧……”
畹香一面笑,一面又干了一杯白兰地。汉杰见她那颊儿愈加红晕,眼儿似水般地动荡,想是春情已动,便假意再撩拨她几句。畹香早已站起,伸了两手,来搂汉杰。汉杰把她拥入怀里,在她颊上嘴上狂吻了一阵,嘴唇原是全身触觉最敏感的部分,畹香经他一吻,全身顿时起了异样感觉,纤手不由自主地去拉汉杰衣衫。汉杰见她简直已是丑态毕露,便把她推开,身子逃到梳妆台边,望着她笑道:
“畹香小姐,你不要作弄我吧。你假使真的爱我,那我爸向你求婚时,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呢?”
畹香突然见他躲开,这倒出乎意料之外,暗想,天下竟有这种傻子,送上嘴里来的美味,不想吃吗?果然他的个性和志刚铁珊又有不同,因此更要想尝尝他的异味。便索性厚了脸皮,奔上去把她脖子抱住叫道:
“汉杰,我亲爱的,我作弄你干吗?我是真心爱你的呀,你不信,我立刻给你好东西吃吧,快别延迟……”
畹香说到这里,把汉杰直向床边拖出。汉杰却是站脚不走,望着她憨憨笑道:
“我总信不过你,你假使真的给我好东西吃,你此刻把全身衣服都脱光了,我才陪你去睡忽儿。”
“傻孩子,回头迟早我衣服总要脱的,你这样猴急,我还是创见。”
畹香的脸上完全已呈现了春色,两眼水汪汪的,流露出她内心的秘密来。她毫不迟疑地把旗袍脱去,衬衫脱去,连小裤都剥了……整个羊脂玉似的肉体完全暴露在眼前。汉杰哈哈地一阵狂笑,骤然拉开卧室的门就向外大喊道:
“喂,大家快来瞧呀!来瞧不花一个钱的模特儿,活元宝,大家来瞧啊……”
汉杰提高了喉咙,这样一阵大喊,把四楼各房间的旅客都拥到十号房门口来瞧,有的拍手,有的怪叫。汉杰就在这时候向人缝中一钻,很得意而又很痛快地悄悄溜出了大中华饭店。
畹香做梦也想不到汉杰会来这一套把戏,当时精赤着光身,直羞得无地自容。慌忙奔到门边,就把室内门砰的关上,背部倚着房门,那颗芳心兀是忐忑跳跃不停。只听外面尚有人乱七八糟地喊道:
“那只活元宝我瞧见了,当她奔来的时候,须眉毕现!”
“短命的女人,怎的这样不要脸?你瞧见还高兴哩,这种东西瞧了是大触霉头的。”
“咦,他不是叫我们看模特儿吗?你要怕触霉头,你出来瞧什么?”
“我只听来瞧呀,来瞧呀,谁知道这样玩意儿,倒霉,真倒霉!”
“你说倒霉,我倒说难得真难得哩……”
接着便是众人一阵嘻嘻哈哈的玩笑声,但不到三分钟后,外面空气依然是复归于沉寂。畹香听了众人这些话,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把个汉杰真恨得切骨。凭着自己这副脸蛋儿,这个身段儿,真所谓无往不利,只要我瞧中了一个人,差不多没有一个男子不服服帖帖地给自己任意玩弄。今天谁料在汉杰身上碰了一鼻子灰不算外,还受人家这样的侮辱,那真是从生以来也不曾吃过如此的亏。畹香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她原是娇养已惯,一时奔到床上,身子一伏,不禁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畹香经了这一次打击,觉得不嫁主义虽然自由,但到底也要受气,况且现在我是花朵儿正开得茂盛的时候,男子们为了我的艳色动人、金钱富裕,所以都甘心拜倒我的旗袍角下。其实我玩弄男性,他们又何尝不是玩弄女性哩!因此畹香把不嫁主义的意志渐渐地打消,改变方针,觉得还是嫁一个丈夫来得妥当。假使一个丈夫不够支配的话,就是外面讨几个小丈夫也可以。上次妈妈为了爸爸娶妾,不是也要讨几个男妾吗?可惜当时我的思想还不开通,竟被我阻住了。不过嫁一个丈夫,也要斟酌一下,志刚虽然比铁珊漂亮风流,但体魄却不及铁珊结实强壮。想起那天夜里铁珊的功夫,实在和自己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真是够自己的味儿。后来志刚来做候补道,说也有趣,虽然是我计划成功,但他到底不中用,较铁珊是柔弱多了。畹香这样一想,便决定打电话叫铁珊去。遂披了一件浴衣,走到电话旁边,握了听筒,叫接陈公馆。一会便听那边有个女子声音问道:
“这儿就是陈公馆,你找谁呀?”
“找你家陈铁珊少爷,快喊他来接电话……”
畹香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女子尖声地大骂道:
“全是为了你们这班滥腐货,我家少爷已病了两天,你还要来缠绕吗?不要脸的小寡老,你若再来电话讨厌,给我知道了你这婊子的地址,我不给你一些颜色看,也不显老娘……”
畹香被她这一阵大骂,哪里还再听得下去,便恨恨骂声猪罗,狠命地把听筒搁上,心中真气得了不得,脸儿由红转青,倒身躺在沙发上,止不住那满眶子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了满颊!
畹香心想,今夜这日子真不吉利,我竟碰了两鼻子的灰。那女人想来一定是铁珊的妻子了,她说铁珊有病,难道他那夜在我那儿走后,在路上着了风吗?这倒是我的不好了……想到这里,忽然又哦哦两声,是了,是了,他在旅馆门口是曾被志刚打一顿的……这样想来,他一定是被志刚打坏了。不知是不是要害地方?那志刚这人真也太狠心了。畹香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觉得室中的空气实在是太沉闷,遂站起身子,穿好衣服,出去到新都舞厅去消磨时光了。
这是一个精美的小会客室里,布置得非常的幽雅,四周是悄悄无声,阳光暖和和地从窗外晒进到室内,那边花架旁的一只玉狸奴,却是正在睡它的午觉。
“姐姐走好,请里面坐吧。”
一阵革履声,从院子里走进两个年轻的女郎来,一个脸色红润润的,向那稍长的笑说。原来这两个少女,一个是方蕊仙,一个就是董蟾仙,蟾仙那夜和蕊仙谈了一会儿,决定次日便搬回蕊仙家里来住。第二天早晨,汉杰先来给蕊仙回话,说赵醒悟的开智小学校址是在环龙路,他请董小姐下午三点钟以前去接洽,蕊仙听了,很是喜欢,一面道谢,一面告诉午后蟾仙出院了,叫汉杰下午可到自己家里来陪伴。汉杰自然连连答应,因蕊仙尚有别事,不敢久留,便道声下午再见,匆匆走了。
这时蕊仙已伴蟾仙到家,请她在小会客室里坐下,仆妇王妈早已泡上茶来,蕊仙便对她问道:
“太太在家里吗,你快去说小姐已回来了。”
王妈答应一声,便匆匆进上房里去。蕊仙走到蟾仙身边坐下,轻轻抚着她纤手,望着她清瘦的颊儿道:
“姐姐,你感到乏力吗?假使身子还没全恢复,今天不去接洽也不要紧。”
“我已完全好了。妹妹,这次我的病,若没有妹妹竭力安慰,尽心看护,恐怕是难见得会好了。……所以妹妹的大恩,真叫我没齿难忘……”
“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人类应有互助的义务,何况姐姐和我真是同病相怜,所以你以后千万别再说大恩的话……”
蕊仙倚着她的身子,明眸里含着无限的深情,脉脉地凝望着她。蟾仙当然是感到心头,又听她提起同病相怜的一句话,更勾引起无限的感触,纤手抚着她乌亮的美发,温和地道:
“你的汉杰真比志刚强得多了,一个人总有心肝的,志刚他是已没有心肝了,那还有什么可说呢!”
蟾仙深深叹了一口气,她那眼帘忍不住又润湿了。蕊仙见她又触动了伤心,正欲找话安慰,只见妈妈已从上房出来,两人慌忙站起,蕊仙彼此介绍了,蟾仙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姗姗走到方太太面前,行了一个鞠躬礼,叫声伯母。方太太见蟾仙稳重大雅,虽然脸儿略为瘦削,却是不脱清秀之气,和蕊仙真仿佛一对姐妹,心里非常喜欢。一面叫她坐下,一面向蕊仙道:
“前天你叫黄家少爷来通知我,说在医院里和这位董小姐做伴,要两三天不回家。今天已是第四天了,我心里正想打电话来问你,不想你们都回来了。董小姐,你放心在这儿住下,我们蕊儿又没有姐妹,大家做个伴,不是很好吗?”
蟾仙听她这样说,方知蕊仙受伤,在妈那儿也并没说出,一时心里愈加感激。拉着蕊仙的手儿,含笑答道:
“伯母的美意,侄女非常感激,妹妹这次真热心得了不得,我心里也觉得十分抱歉。”
“董小姐别说客气话,我们蕊儿的脾气是这样的,和她心意合得来的人,她是非常喜欢交朋友,若性情不合的,她就连睬也不肯睬哩。如果她有了董小姐做伴,我倒可以放心一半了,因为平日她家里一个人总是喊着冷清的。”
方太太见她们很亲密的模样,满额皱纹的脸上也含了一丝笑意。蕊仙噘了小嘴儿道:
“照我意思,最好姐姐和我一块儿去求学,偏姐姐要去做教员,现在汉杰已给姐姐找好一个位置,等会他来伴我们去接洽。假使接洽成功了,姐姐便要住到学校里去,那我不是仍旧很冷清吗?”
“哦,黄少爷已给董小姐找好一个教员的位置了吗?病才好些儿,就去办事,恐怕很吃力吧,我说最好先静静养息一个月才好。”
蟾仙听她娘儿都这样待自己好,心里实在很感激,淡白的脸颊上掀起了笑涡儿,轻轻拍着蕊仙的肩儿,柔声道:
“星期日我不是可以和妹妹来做伴吗?”
蕊仙正欲说话,忽见汉杰匆匆地走来,先向方太太叫了一声伯母,然后又向蕊仙蟾仙两人点头。蕊仙将手一摆,请他坐下,蟾仙对他含笑说道:
“为了我的事情,累黄先生劳驾了多次,真对不起得很。”
“董小姐的事情和我蕊仙妹妹的事情是一样的,我给董小姐尽力,就是给蕊仙妹妹尽力,所以你不用谢我,就谢你蕊仙妹妹是了。”
蟾仙听他这样说,不禁望了蕊仙一眼,扑哧笑了。蕊仙见他轻易地把人情都送给了自己,不免微红了脸儿,似嗔非嗔地瞅他一眼,可是羞涩抵不住她心头的喜悦,这就抿着嘴儿,低头微微笑了。
大家谈了一会,汉杰便伴两人同到环龙路开智小学去接洽。校长赵醒悟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和蟾仙交谈一会,醒悟颇觉满意,说了许多客气话,蟾仙也谦虚几句。醒悟拉了汉杰到没人处,悄悄道:
“对于薪水这一层,是很微薄,每月只有二十元钱。我很不好意思说,最好请你转达一下,不知董小姐可否情愿委屈担任。”
“这个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她也不在乎薪水多少,只要有些事干,也就是了。你和我出去,我给你和她说明白了,她当然没有不答应的。”
汉杰说着,把醒悟拉到会客室,将他意思说明了,蟾仙当然表示满意。彼此遂约定明日到校授课,于是大家各道再见出来。
“时候还很早,我陪你们到法国公园里去玩一会儿好吗?”
三人出了开智小学,汉杰望着两人笑着说。蕊仙拉着蟾仙的手,柔声问道:
“姐姐会不会乏力呀?假使不乏力的话,就去散一会步也好。”
“不会乏力的,妹妹有兴趣,我当然奉陪哩!”
于是三人慢步地踱到法国公园里,是日齐巧星期,所以红男绿女,游人颇多。虽然初春天气尚有寒意,但和暖阳光晒在身上,却感到了无限的适意。
前面是一条清溪,两旁植着一株一株的垂柳,柳丝正嫩黄得可爱,有些还在萌芽,那边一丛树林,春风吹着浓厚的枝叶儿,发出了沙沙的声浪。在树蓬中露出一角茅亭,因为是雨淋日晒的缘故,所以茅亭的顶盖是显现了赭黄的颜色。蟾仙和蕊仙携手同行,走到茅亭旁边,蟾仙凝眸回顾四周,忽然脸现悲哀,深深叹了一口气。蕊仙正欲问,忽听汉杰在后面叫道:
“蕊仙妹妹,我记得了,这儿不是上次我们和志刚董小姐误会起冲突的地方吗?志刚这小子真不是人……”
汉杰说到这里,蕊仙回头狠狠白了他一眼,汉杰这才理会,慌忙缩住。只见蟾仙已涔涔泪下,叹息不已。蕊仙正怕勾引她的伤心,不料偏偏旧地重临,便竭力劝慰她一番,也无心再玩,大家匆匆出了法国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