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冉冉地上升,四周涌现了金波银涛,彩云里显出了五色的天然油画,朝阳令人感到了无限的美妙。
天空由五彩变成了一片蔚蓝,红日高悬在空中而成了白日。这时好像比喻人世间的功能富贵,美人黄金,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无非也和朝阳那般地昙花一现,不久的将来,终至于归到了幻灭!
初春的阳光,是显出了无限的温柔。她普照着大地,使大地上的人们,都得到了她慈和的亲吻。白纱的窗幔是轻轻地掩拢着,但为了它是透明的关系,阳光依旧照射进卧室里来。映在床上躺着的一个年轻姑娘的脸颊上,她的眼帘下是含着了一滴晶莹莹似清露般的泪水。
蟾仙虽然是很早地醒来了,但她脑海里却是一阵阵地细想。自己这次的流产,那是多么危险的一件症候呀!现在得能平安无事,我实在不得不感谢我的好友方蕊仙小姐。她的确是我蟾仙的知音了,她代我抱恨,她代我愤怒,她又给我代为送信给志刚……一想起志刚,无限的哀怨和愤恨,会激起在她的心头。志刚这狠心人我会去认他是多情种子,那我真是瞎了眼珠。唉,总怪自己意志太薄弱,竟去上了他的圈套……但是我亦曾经再三拒绝,可是道高一丈,魔高十丈,环境的引诱力量实在是太厉害了。志刚既已占了我的身子,就是他知道我即是大猫,他应该更要爱我才对,谁知他心有如此狠毒,明知我已有身孕的人,他在那天夜里,忍心将我用酒灌醉……摧残……造成危险的流产……蟾仙想到这里,愤恨止不住她心头的悲哀,大颗儿的眼泪,扑簌簌地从她明眸中滚了下来。
像志刚这样狠毒不情的男子,连他自己的嫡血骨肉都不要了,照理实在不必再去恋恋不舍他。可怜这流下的还未成人形的小生命,不知是男是女哩!女子终是痴心的多,假使我不知道志刚就是梦花,那我既已身给志刚,自然也是从一而终,何况我已知志刚即是梦花,梦花便是志刚,因此听从蕊仙的话,就决心写一封信给他。他瞧了这一封信,他应该不能不无动于衷吧!果然昨夜汉杰亲自有回话来,说志刚既做了这事,心中也很后悔,因此郁郁不乐,病在家里。从这一点瞧来,志刚尚有良心,可是我的苦头真也吃足够了。
一会儿又想着了哥哥孟邦,自从那天发狂般地奔出,现在差不多已有一个月了,剑平哥告诉我说他被人用汽车绑去,这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已成了疯子,且又是没有财产的人,人家为什么要绑他?绑了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事透见得有些奇怪。想着哥哥,因此又联想起在乡下的嫂嫂和爸爸。爸爸是上了年纪的人,可怜这次因战事而避难到嫂嫂家里,他老人家还带着病呢。当时爸爸意思,原是抱着共存共亡的决心,所以一定要六个人一块儿走,可恨为了船小,因此分离三班,这样便造成我和哥哥到上海,弟弟秋豹和妹妹蕊仙到战地……唉,这是谁恩赐我们家破人亡,四分五散呢……想到这里,一阵阵羞惭渗入她善感的心房,她觉得在这个强邻压境的形势之下,实在不应该再醉生梦死地浮沉,爸爸的来信,弟弟的来信,这是两声警钟啊!无怪哥哥瞧了,神经要大受刺激,高喊我要投军去,大丈夫当马革裹尸的话了。但是哥哥现在是失踪了,剑平哥写信给嫂嫂,可怜嫂嫂若得知这个消息,她一颗芳心,真不知又要如何感到伤心哩!
嫂嫂白萍的确是个贤德的女子,她服侍我爸爸是多么的孝顺,她心地非常的纯洁,在乡村中的生活,又是何等的朴素。哥哥在上海这样浑天黑地地胡调,实在很对不住她。即是我也感到多少的惭愧啊!可是过去的事,后悔也来不及。陶渊明先生所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从今以后,我无论如何,终有一番最后的挣扎。
蟾仙想到这里,心里顿时感到了无限的兴奋。此后任凭志刚爱我也好,抛弃我也好,我心中绝不存着欢喜和悲哀的分别。我总得好好儿起来,在社会上找一条光明的大道,来自立个人的生活。至少在社会上尽一些服务的责任,才不枉我是中华民国的一个国民。
蟾仙既打定了这个主意,从此她病便日见痊愈。当菊如来服侍她喝药水的时候,她老拉了菊如的手,说了些激昂奋发的话。菊如听了心里欢喜,便悄悄告诉给隔壁的方蕊仙知道,蕊仙自然也很欣慰!
光阴匆匆,不觉又过三天,蟾仙身已复原。这是一个黄昏的时候,阳光淡淡地已从墙角里消逝了去。四周是悄悄无声,显得非常的沉寂,只有窗外的树叶儿被风阵阵地吹动,互相摩擦的结果,发出了沙沙的很调匀的声音。这轻微的音调,听进在独个儿躺在床上的蟾仙耳中,她那美感的心灵,觉得眼前室里的寂寞之中,更是增加了一层凄凉的意味!
“蟾姐姐,今天你可大好了?刚才医生说,病已全无,喝完了这瓶药水,明天准能起床了。”
一阵轻微而柔和的话声,把蟾仙从静思中惊觉,回眸望去,只见菊如手捧一杯药水,笑盈盈地站在面前。感谢激动了她无限的悲欢,猛可握住了菊如的纤手,诚恳地叫道:
“多谢妹妹,承你这样热心服侍,真不知叫我如何答谢哩!”
“哧,你怎么说这个话,服侍病人原是我们的本来责任。现在你既已想明白了,我很喜欢。你的话是不错,我们女子绝不是天生成要依赖男子的,大多数全是自己不争气,我们有的是嘴,一样可以说话,我们有的是手,也一样可以做事呀!”
菊如一面微笑着说,一面把蟾仙扶起,给她喝了药水,又给她漱了口。蟾仙扬着眉儿,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频频地点了点头,展然笑道:
“妹妹,你真是个现代的女儿,我们女界的模范先锋!”
菊如听她这样说,把手摇了一摇,瞅她一眼,那意思是表示不敢当三字,可是她那微红的脸颊上,却是浮现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菊妹,蕊仙妹妹怎么有三天不曾来了,你可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事呀?”
蕊仙三天没来,引起了蟾仙的注意,因为自从自己进院后,她无论如何,每天总来看望一次的。菊如听她这样问,不敢实情相告,眸珠一转,微笑道:
“蕊妹吗?她大概学校里功课很忙,虽然三天没有来,但电话倒常常有,她关心你的病怎么样了。我说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听了十分安慰。我想今天晚上她也许会来望你哩!”
菊如所以这样说,她心中当然有相当的把握,因为蕊仙被畹香的汽车撞伤后,经医生医治裹扎,早已好了。蕊仙曾向菊如说晚上来瞧瞻仙,因此菊如如此这样和她告诉。蟾仙点了点头,心里对于蕊仙的友爱自然是更感到心头了。正在这个时候,忽见室外匆匆奔进两人来,蟾仙定睛一瞧,那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禁惊喜欲狂,身不由主从床上坐起,连连叫道:
“啊,哥哥,哥哥,你一向是在哪儿呀?真把妹子想苦了……”
原来这两人就是孟邦和梅琴,孟邦那夜在舞场遇见志刚后,骤然想着蟾仙,便欲来探望一次,当夜回家,梅琴百般恩爱地服侍孟邦,孟邦未免乐而忘倦,因此在家又养息两天,直到今天方才和梅琴一同前来。一问医院,知蟾仙不曾出院,遂三脚两步地走到病房来,兄妹相见,一时激动了手足之情,叫了一声妹妹,便抱头呜咽着哭了。两人哭了一会儿,梅琴把孟邦身子拉开了,瞟了他一眼,嗔他道:
“你这人好糊涂,妹妹尚在病中,怎么你又勾引她的伤心呢……”
梅琴一面又把手巾递给蟾仙,一面问她可大好了。蟾仙连连道谢,又向孟邦望了一眼,拉着梅琴问道:
“梅姐姐,我哥哥那天不是被绑匪用汽车架去了吗?现在怎样给你救出了呀?”
孟邦梅琴骤然听她说出这个话,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两人呆了一呆,猛可又理会了,孟邦望着梅琴微微一笑,梅琴红了脸儿,对蟾仙轻声道:
“妹妹,你这话是打哪儿听来呀,你哥哥何曾又被绑匪架去呢?”
“咦,那天哥哥发狂般地奔出,剑平哥是跟在后面的,他见前面开来一辆汽车,他倒大吃一惊,不料那汽车里人,竟把哥哥拖上开去,这是剑平哥亲眼目睹的,他哪儿会说谎吗?”
梅琴孟邦这才明白蟾仙所以知道这样详细,原来当时有剑平跟着追出来瞧见的,但这叫自己怎样回答她好呢?说是自己把他拖上车的吧,那为什么不早些来告诉蟾仙……不过梅琴原是个聪明的女子,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哦哦了两声,微笑道:
“原来是你剑平哥误会了,一辆汽车把你哥哥拖上,这车主人便是我的大姐畹香小姐,她见你哥哥神经有些错乱,所以把他带回家来,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我和你哥哥在舞场玩时,曾经碰见过畹香,所以畹香也认得孟邦,而且也晓得是我的朋友。当时我见你哥哥糊涂得厉害,而且知道他是为了老三卷逃,因此受了刺激,我便设法劝他安慰他。这样有了二十多天,你哥哥方才清醒起来。他才记得妹妹也病在医院里,所以我便和他急急来看望你了。”
蟾仙听了这一套话,方才恍然大悟,暗想道:一个多月的日子,哥哥原来是住在梅琴家里,梅琴是个新近死了丈夫的人,和一个孤身男子住在一起,那还成个什么样儿?一时又记起那天老三领了大队娘子军到梅琴家里去殴打,现在看来,哥哥和梅琴真也发生关系了。心里这就替嫂子白萍抱不平,暗恨哥哥糊涂。同时对于梅琴不免也有些儿轻视,但表面上不得不装着感谢的意思道: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谢谢姐姐救了我的哥哥。当时剑平哥急得跳脚,还登了好多天的招寻报纸呢!”
蟾仙说着话,一面又向孟邦连连瞅了两眼。孟邦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望着蟾仙,默默无语。菊如在旁见孟邦回来,心里也代蟾仙欢喜,便插嘴笑道:
“董大哥现在好了,人也回来了,真叫人心里喜欢。可怜你蟾仙妹妹自你失踪后,晚上整整哭了一夜哩!”
孟邦听了这话,心里倒着实感激妹妹,意欲问志刚究竟有无诚意娶妹妹回去的话,但一时里终觉难以启齿。因此两眼凝望蟾仙,嘴儿一掀一掀,几次要把所问的话,已塞到喉咙口,但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倒是梅琴拉了蟾仙的纤手,微微笑了一笑,悄悄地问道:
“蟾仙,你患的什么病呀?我要不是孟邦告诉,竟一些儿也不知道呢。志刚他可曾常常有来望你吗?”
蟾仙突然听她在着哥哥面前就问出这个话来,芳心倒是一惊,因此红晕了脸儿,却是羞得低下了头。梅琴见她这样娇羞不胜的意态,便附着她耳又轻声儿说道:
“妹妹,你别害羞呀。你哥哥是早已晓得你和志刚的事了,他并没有怪妹妹,假使你们果然情投意合,永远相爱的话,你哥哥也会向爸爸竭力陈说,成全你俩的婚姻呢!”
蟾仙听她这样说,无限的哀怨激起了她心头无限的伤心,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依然默不作答。梅琴还以为她仍怕难为情,便拍着她肩儿,吃吃笑道:
“咦,你做什么不回答我呀?这儿并没有外人,要不就是这位看护小姐……”
菊如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便姗姗走开了去,却被蟾仙叫住。菊如回眸笑道:
“蟾姐,我不是避……真的我还有别的事呢!”
蟾仙待她走后,又向梅琴望了一眼。梅琴见此情形,好生奇怪,正欲动问,只听蟾仙先悄声儿问道:
“我哥哥怎样知道这事呢,想来又是你告诉的了。”
梅瑟噗的一笑,一手拉着孟邦过来,同在床边坐下,指着他道:
“你问你自己哥哥吧,他和志刚已见过面了,我还用瞒着吗?”
蟾仙粉颊上是笼罩了一层红晕,秋波水盈盈地向孟邦瞟了一眼,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十分羞涩地问道:
“哥哥,你真的和志刚见过面吗?是哪一天,在什么地方,你和他谈些什么?”
孟邦见妹子问得这样详细,心中也是一呆,便急急答道:
“不多几天,我们在大新舞厅里遇见的,但是和我却并不曾说过什么话。妹妹,这个姓徐的那天我在舞场见你和他在一块儿跳的,想来就是他了。那么他是不是真心爱你,你怎么轻易就答……妹妹,现在他可常来瞧你没有啦……”
蟾仙见哥哥微蹙双眉,吐吐吞吞,虽然并没有全说出来,但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是责怪自己不该把处女最珍贵的贞操,就轻易交给了志刚……无限的怨抑激起她心头无限的悲哀,眼眶儿一红,忍不住呜呜咽咽啜泣起来。
“咦,妹妹,你这做什么啦?”
“蟾妹蟾妹,你别哭,快告诉我呀!”
孟邦梅琴不约而同地追问,这是更增加蟾仙的愤恨。她明白志刚这狠心人,一定完全已忘记自己了,汉杰亲自来安慰我,说志刚心里也后悔,现在病在家里,这话一定是蕊仙教汉杰来这样说的。蕊仙为的是怕我伤心,她真是我的唯一好友,我真不能忘她。不过我现在已想明白了,从今以后,要在社会上好好儿做个人,对于志刚的爱我弃我也不用时时挂在心了。蟾仙想到这里,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明眸凝望着孟邦,红晕着脸儿,索性直爽告诉道:
“哥哥,你道志刚是谁?原来就是梦花呀!”
“哟,就是梦花,你这话可真吗?”
“我骗你干吗,唉,总怪我自己意志太薄弱,不过透底一想,假使志刚恋爱的女子不是我,那他不也是个见花折花的轻浮纨绔儿吗?这种少年……也是不值得爱恋的……”
蟾仙说完这话,眼泪止不住又滚滚掉下了满颊。梅琴见了她这个模样,心中好不奇怪,便抚着她手,急问道:
“妹妹,志刚既然就是你的未婚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爱情应该更加浓厚才对,你心里也应该更喜欢才是,怎么反而伤心呢?”
“唉,要是梅姐的心换给了志刚,那我还会伤心吗?他一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他便鄙视我是个不贞的女子,叫我自找生活去挣扎,从此便脱离关系。这样始乱终弃的男子……”
“哦,怪不得那日这小子见了我,就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气,原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妹妹,你放心,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往后若给我撞见这小子,若不给他吃官司,坐几年牢监,我也不姓董了。”
孟邦气得咆哮如雷,恨恨地骂着。蟾仙急得淌泪哭道:
“哥哥,你耐着性子些儿吧。妹妹现在已彻底想明白了,我也不怨恨志刚负心,总怪自己不好。我觉得所干的事,实在很对不起爸爸……好在我的失身,还是在未婚夫手里,他爱我固然好,不爱我我就独身到老,永不嫁人,这样也没辜负爸爸替我配了一门亲。算我和志刚结婚后再离婚,那我不还是始终如一吗?……所以哥哥千万别代妹子气愤,妹子从今天起,至少在社会上要尽些服务的责任……”
孟邦梅琴听蟾仙这样说,两人都觉非常触心。孟邦想,妹妹说干的事对不住爸爸,那我所干的事,何尝不是于心有愧呢?梅琴想,蟾仙真不失是个好女儿,她现在把贞操两字,非常重视,抱着女子只有一个丈夫的主义,假使志刚真不爱她了,她情愿独身到老,她是多么可敬爱!只要晓得蟾仙是个可敬爱的女子,那么自己干的事,就没有脸颜再去想她了。两人各有心事,无限惶恐激起了无限的难为情,因此涨红了脸儿,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蟾仙见两人好像非常不安的神气,心里也早理会,本来在蟾仙意思,原想把嫂嫂白萍来打动孟邦,叫他快快回心转意,不要着了梅琴的迷。后来仔细一想,我到上海一路全是她照顾,现在若摆着和尚骂贼秃,她不是要和我大伤感情吗?再说做人原都是自己注意,哥哥上次发狂般地奔出,他不是已省悟以前的不是了吗?现在若再迷恋梅琴,那他真变成没有心肝的人了。
三人心中既这样呆想,室中显然是非常的沉寂。梅琴见蟾仙欲语还停的意思,也生恐她问出自己和孟邦的关系的话,虽然自己脸皮是不见得会给人家说红,但究竟有些儿不好意思。因此便再也坐不住,伸手扯了扯孟邦衣袖,向蟾仙柔和地道:
“妹妹,你静静地休养着吧,我们如再碰见志刚,就好好儿劝他一回。也许他想着了妹妹的种种恩爱,仍会来向你赔罪的。”
梅琴说完这话,已是站起身来,蟾仙并不回答,频频地点了点头。孟邦既不好意思就走,又不敢不跟着梅琴一同回去,因此站在床前,只是搓手。蟾仙含有深意的目光紧紧瞅他两眼,梅琴却已把手钩在孟邦臂弯里,回身要走模样。孟邦这才强挣出一句话道:
“妹妹,我过两天再来瞧你吧!”
“哥哥,你病才好,身子要紧,自己保重些。剑平哥那儿常去走走,也许嫂嫂有信给你呢!”
蟾仙眼瞧着两人挽手出去,这样毫不顾忌俨若夫妇的样子,心里实在很替嫂嫂不平,所以急急说出这几句话来。这在梅琴耳中听着已然是非常刺心。
斜阳已整个地沦落到西山下去,暮色是笼罩着大地。蟾仙的病房里已亮着一盏淡蓝的灯泡,室中一切,依然是呈现着静寂!
“蟾姐,蟾姐,你已好了……”
蟾仙正在感到静悄悄的当儿,忽然一阵轻微而柔和的呼声,震破了寂寞的空气,慌忙回头望去,原来正是方蕊仙。心中这一喜欢,好像瞧见了亲姐妹一般,骤然从床上坐起,就在这时候,蕊仙也早坐到床边。蟾仙猛可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亲热地叫道:
“妹妹,妹妹,我们有三天没见了吧?菊妹说你学校里功课很忙,我心里真记挂着你呀!”
“可不是,我也时时念着姐姐哩。刚才菊妹告诉我,说姐姐病是完全好了,而且你哥哥也找到了,我听了这消息,心里真喜欢得什么似的呢!”
两人抱着亲热了一会,方才离开了身子,四目相望,都微微一笑。蟾仙问家里老伯母可好?蕊仙含笑点头,一面抚着她纤手,一面轻声道:
“姐姐,你病既然好了,那么请你就住到我家里去,我的妈妈一定是非常欢迎你哩!”
蟾仙听了这话,心里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欲回答,忽见室外又匆匆奔进一个西服男子,见了两人,便笑喊道:
“蕊仙妹妹,你的腿伤可完全好了……”
蕊仙回眸一瞧,原来正是汉杰。这就把秋波连连瞅他两眼,怪他不该乱嚷。汉杰也理会过来了,待要缩住,可是已来不及,只好向蟾仙搭讪道:
“董小姐今天也可大好了……”
蟾仙原是个极顶聪明细心的女子,不要说汉杰已完全说出了,即是稍有可疑,她也能辨出毫末,遂握紧了蕊仙的手,奇怪地问道:
“妹妹,你……怎么……难道受过伤吗?那……为什么要瞒着我呀?”
蕊仙被她这样一问,一时里倒回答不出了。这就望着她憨憨地笑,良久,方说道:
“我并不曾受过什么伤呀,姐姐你听他胡说。”
“我不信,我不信,黄先生无缘无故会问你伤好吗?他又不是痴子。妹妹,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的。”
蟾仙粉颊上显出那份儿着急模样,汉杰却再也忍不住,便笑着说道:
“董小姐,你别忙,我告诉你是了。那天蕊仙不是代你送信给志刚吗,谁知她半路上竟被汽车撞倒了。那汽车主人就是叶畹香,当时把蕊仙送到这儿医院医治。她后来到大新舞厅去玩,齐巧我和志刚也在,听她告诉撞伤一个女学生叫方蕊仙的话,我真大吃一惊,急急赶到医院,方知蕊仙的伤尚轻,并不妨碍行路,我才安心。后来问起原因,是代董小姐送信给志刚,原是要我转交的,于是我说志刚正在大新舞厅,就立该给你送去。董小姐这封信真写得委碗动人,我瞧后就大起不平,当时竭力劝志刚向你来赔不是,和好如初,谁知志刚这狠心人,竟着了畹香的迷,毫不动心。我这一气,几乎要和他吵起来了。”
“汉杰,你别胡说吧,志刚何尝……”
蕊仙听他什么话全宣布出来,生恐蟾仙听了伤心,对于病体无益,便竭力遮蔽着,恨恨白了汉杰两眼。谁知蟾仙一些儿并没伤心样子,向汉杰催道:
“黄先生,你只管给我说下去,我绝不会伤心的……”
汉杰被蕊仙恨恨白了两眼,已是吓得不敢再说,今听蟾仙相催,便望着蕊仙憨憨地笑。蕊仙见他这样惧怕自己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遂抿嘴道:
“蟾姐既然不会伤心,想明白了,你就告诉好了,老望着我做什么?”
“其实我的话已全告诉了董小姐,也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不过蕊仙千叮万嘱叫我不要把她受伤和志刚不情的事告诉你,为的是怕加重了董小姐的病,谁知我这个人真鲁莽,一走进就说破了,我怕蕊仙恼怒,所以正在担着忧愁呢!”
蟾仙听了这话,直把蕊仙感入骨髓,骤然把她身子抱住,叫了一声妹妹道:
“你……真是我再生的父母了。妹妹,你这样恩待于我,我蟾仙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
蕊仙听了,又喜欢又伤心,慌忙把她嘴儿按住,娇嗔地道:
“蟾姐,我和你好像亲姐妹一般,你又何苦说这些话呢?我不依,你再说死说活,我可恼了。”
蟾仙见她偎在自己怀里,竟像小孩子般地撒娇,一时感激得无可形容,低下头去,吻着她脸颊儿,不觉淌下泪来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妹妹为了我的事,因此受了伤,却还要瞒着我,为的是怕加重我的病,这样体贴入微地顾全我,妹妹,无论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感动吧?妹妹,你真待我太好了……”
蟾仙满眶子的热泪,扑簌簌地滚下颊来,沾了蕊仙的粉颊上,也挂满了泪水。蕊仙知道她所以淌泪,完全是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遂拿帕儿给她拭了泪,柔声安慰她道:
“姐姐只要想明白了,我心里就非常喜欢。你几时出院,就住到我家里去。我的意思,姐姐同我一块儿上学校去读书,我又没有姐妹兄弟,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你一切都不用忧虑的。至于志刚这人,眼前被人迷住,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他后悔了,姐姐就可好好骂他一顿了。”
“哼,妹妹,你还提他哩!他和我到今日地步,已是恩断义绝,我也真不稀罕他再回心转意了。至于妹妹这份儿盛情,我是刻骨铭心,实在感恩不尽。不过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求学,自己虽然学识浅陋,对于普通职员或小学教员,倒还可以勉强担任,所以我的意思,妹妹叫我暂时耽搁到你府上去,我就答应了你,看机会我很想找些事情做做……”
蟾仙听她这样说,便握了她手儿,紧紧摇撼了一阵,表示万分的恳切。蕊仙见她主意已定,也不便过于拘她,便点头道:
“这样也好,我想姐姐的性情是十分柔弱,最好在学校里教教小学生的书,一定很是相宜,那么准定就这样好了,我可以给你设法的……”
汉杰在旁瞧了两人这样缠绵情形,真活像一对恋人,假使我始终如一地不转别的歪念,将来蕊仙对我,恐怕是更要柔情蜜意哩!汉杰正在呆想,今听蟾仙预备服务学校生活,一时猛可记得,便忙插嘴道:
“董小姐喜欢做教员吗,那是好极了,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赵醒悟,他从前在南市办开智小学,自战事发生,曾一度停顿,现在他预备重新创办,正需要用几位女教员,前天还向我要人,当时我答应介绍给他,那不是个巧事吗?”
蟾仙蕊仙骤然听了这话,不禁喜出望外,连连问道:
“你这话可真的吗?”
汉杰见她们四道水盈盈的秋波凝望着自己,顿时乐得跳起来,把胸部一挺,认真地道:
“我长了几颗脑袋,敢在妹妹前面说谎?”
蟾仙听他这样说,不免向蕊仙望了一眼,嫣然笑了。蕊仙红晕了脸儿,似嗔非嗔地白了汉杰一眼,噘着嘴儿,娇声道:
“你这人说话……就是你说谎,我有权力来斫你脑袋吗?”
蕊仙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俊不禁,汉杰蟾仙这就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真的我没骗你,你们不信,此刻我立刻去接洽,明天给你们一个回话可好?”
“你此刻就去吗?那当然再好没有,只是劳你的大驾了。”
汉杰见蕊仙瞟自己一眼,笑盈盈地说出了这话,便哧的一声,意思是怪她为什么要和我这样客气。但又不敢开口说话,这就望着她吃吃一笑,便转身匆匆奔出室外去了。
汉杰急急地奔出太和医院,刚到大门口,忽然从铁门外面走进一个女子来,汉杰站脚不住,竟和她撞个满怀。那女子娇滴滴地极叫一声,汉杰连忙伸臂把她抱住,她方欲开口责骂,不料两人定睛一瞧,竟是认识的,这就大家咦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