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听老爷的告诉,说小姐已改配与梅家的五少爷了,一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暗想:小姐这么的才貌,我知道她必定能得一乘龙快婿,若真的嫁与梅家四爷,这不是太委屈了小姐?一面想,一面把身子已匆匆地到了大小姐的房中,不料秀娟倒在床上,正哭泣得伤心。林妈遂悄悄地走到床边,推了推秀娟的身子,笑道:

“大小姐,快不要伤心了,你的气总也有一天可以不受了,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真是恭喜大小姐!”

秀娟听林妈这么说,还以为爸爸和梅家已商定结婚的日子了,于是她愈加地感到心痛,一阵连连地咳嗽,她坐起身子,低头向痰罐内吐痰,只见痰中血丝愈多。她觉得什么希望都已将在黑暗里幻灭了,她倒在床上忍不住又惨痛地哭起来了。

“大小姐,你应该保重你自己的身子呀!老爷今天在大东茶室和梅家老爷会谈,说梅老爷因爱怜小姐的才貌,所以把小姐已改配与五少爷了。五少爷年纪虽然比小姐小一岁,但他已在大学里念书了。大小姐,你快不要哭了,这意外的消息,不是要恭喜大小姐吗?”

林妈见她兀是伤心地哭泣,遂坐到床边,把秀娟的身子扶起,一面给她拭泪,一面把这件喜欢的事情絮絮地向秀娟告诉着。秀娟听了这个话之后,她也不免感到了意外的惊喜,遂停止了哭泣,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良久,她把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向林妈低低地问道:

“你这话可是真实的吗?”

“如何敢相欺大小姐?当然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大小姐,我说凡事总有一个数的,假使像大小姐那么才貌双全的姑娘,而竟嫁一个姑爷,这老天不是也会不忍心的吗?”

林妈望着秀娟的娇靥,忍不住又笑嘻嘻地说着。秀娟没有回答什么,她低了头,粉脸是一层一层地红晕起来。正在这时,见爸爸也走进房中,见林妈坐在她的旁边,遂笑道:

“林妈,你把这话已告诉过大小姐了吗?”

“这么一件大喜的事情,我如何会不急急地报告给大小姐知道呢?我劝大小姐千万不要多伤心,总要爱护自己的身子要紧,在家的日子也可以计算了,五少爷是个好人才,那么小姐将来的幸福自然不必说的了。老爷,你想这话对不对?”

林妈说着话,身子已经站起来,她笑了一笑,便自管到厨房内料理去了。秀娟这时也站起身子,泪眼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累爸爸老人家心里难受,这全是女儿的罪孽……”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辛酸泪落。明允见她像海棠着雨那么的粉脸,倍觉楚楚可怜,忽然抬头瞥见了壁上挂着前妻的小照,一时也不免泪水夺眶而出,父女相对垂泪,默无一语。良久,还是秀娟收束泪痕,走到面汤台旁,拧了一把手巾给明允,说道:

“爸爸,你不要伤心,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你应该想明白一些,趁着活在世界上的时候,要吃吃些,要穿穿些,高兴了也出去玩玩。因为我见你辛辛苦苦地做着事,精神上又不能得到一些安慰,这不是太痛苦了吗?”

“这是我的命太劳苦,也怨不了谁的,只不过为了我生平太懦弱,一向被她做了大,因此使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我对你实在很感到惭愧。”

明允听女儿这么地说,点了点头,一面拿手帕拭了泪,一面又低低地说。秀娟听了这话,又勾引起无限的伤心,但是为了老父的缘故,她终于把要淌下来的眼泪又忍熬住了,伸手去接过面巾,把身子别了转去。

“秀娟,对于你已改配与梅家老五了,这一点我真感到太欢喜了。否则,我心头也自郁郁不乐。因为像我们这样人家,若解除婚约,给外界知道了,面子上都很不好意思,若不解除婚约,又觉太委屈了你。正是委决不下,谁知梅亲翁有个这么补救的办法,那不是叫我欢喜煞人吗?秀娟,老五人才不错,他将来希望可大啦!你就再忍耐一两年吧,反正你不和她吵嘴,瞧她一个人怎么样地吵呢?”

明允走上一步,叫了一声“秀娟”,一面向她诉说,一面又向她低低地安慰。

“爸爸,我知道,你放心,我总不敢再向她回一句嘴了,以后她若要骂我,我自管走开,那么她也无从骂起的了。”

这两句话听到秀娟的耳中,一颗芳心才算得到了一些安慰,遂回过身子,点了点头,软和地答应着。父女俩彼此安慰了一会儿,明允生恐竹太太又欲寻事吵,所以不敢久坐,就回到上房里去了。这里秀娟因哭泣了一会儿之后,颇觉脑子疼痛,遂躺在床上,静静地睡了一会子,一颗芳心由不得暗暗地思忖起来。我突然又改配给老五了,这真仿佛是绝处逢生的一样,老五也不知叫什么名字,他既比我小一岁,那么还只有十八岁,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已读到了大学,他的聪敏当然不想可知。这真所谓一母生九子,连娘十条心了。现在我得了一个好夫婿了,这我自然是非常欢喜和安慰,不过这里我也觉得有个疑问,老五既是个大学生,他外面少不得有几个女朋友,那么他对于这头莫名其妙的婚姻如何肯答应呢?即使他答应,我想一定也很勉强的吧?想到这里,又不免暗暗地忧愁了一会子。正在这时,忽听一阵皮鞋脚步声响进来,同时还叫着道:

“姊姊,恭喜你,恭喜你,你如今是得了一个乘龙快婿了。”

秀娟一听是妹妹的声音,遂连忙从床上坐起,回眸望去,见灯光之下,妹妹的后面还随着一个亭亭玉立的二八女郎,和妹妹一样高,一样可爱。仔细一认,知道是妹妹道中女中的同学秦玉卿,于是含笑站起,叫道:

“妹妹和玉妹从什么地方游玩回来的呀?”

丽娟秋波逗了她一瞥神秘的媚眼,笑道:

“我们在瞧电影,姊姊,你心里喜欢吗?怎么还躺在床上做什么?”

玉卿也微笑道:

“赖在床上为的是怕难为情呀!娟姊,我听伯父说,五少爷是个又聪敏又多情又美貌的少年呀!”

说时,和丽娟哧哧地笑弯了腰。秀娟被她们说得也不禁为之嫣然失笑,红晕了两颊,说道:

“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淘气,我因为有些头痛,所以才躺一会儿的,倒叫你们瞎七搭八地胡说了我一会子。”

这时,玉卿停止了笑,望了秀娟一眼,说道:

“伯父说五少爷的意思,要他大学毕业后方才可以结婚,那么至少还得再过三四年,我想娟姊未免要等得太性急了吧?”

“你这妮子就亏说得出的,我想你虽然还只有十六岁,大概是很想婆家了吧,我明天准定给你作伐去。”

秀娟说着话,秋波白了她一眼,也哧哧地笑。玉卿这就“嗯”了一声,走到秀娟面前,向她缠绕着不依。秀娟握了她的纤手,只好连连地告饶。正在这时,张妈来叫道:

“大小姐、二小姐、秦小姐,老爷叫你们吃晚饭去了。”

“玉妹,别吵了,快和二妹一同吃晚饭去,我实在有些不舒服,所以不奉陪你了。”

秀娟听了,这才向玉卿正经地说着。玉卿听她这么说,便不依她,说道:

“娟姊,我明天跟爸妈要动身到南京去了,难道最后同吃一次饭也不肯陪陪我吗?”

“我不信,你好好儿的到南京做什么去?二妹,她说的话可是真的吗?”

秀娟对于她这句话有些不大相信,遂回眸望了丽娟一眼,低低地问。丽娟点了点头,说道:

“这话倒是真的,因为她祖父病得很厉害,南京有电报来叫他们都回去呢。所以今天我和她瞧一场电影,留个纪念。”

秀娟笑道:

“玉妹年纪轻,到底会说孩子话,那么这也不能说是最后两个字呀!你们到南京之后,一待祖父病愈,不是就要回上海来的吗?”

“娟姊,你不知道,爸爸也许要调到南京行中做经理去,所以这次到南京之后,恐怕不见得会回上海来了。”

玉卿拉了她手,又低低地告诉着。

“那么我们将来总有机会见面的。”

秀娟说时,赵妈又来叫道:

“三位小姐怎么啦?老爷、太太可等急了呢!”

秀娟没有办法,只好被玉卿拉着一同到上房里去了。秀娟这晚睡在床上,对于梅家老五要待大学毕业后结婚的一句话,自不免又暗暗地猜疑了一阵,这话莫非是推托之词吗?我想老五一定是不赞成这个婚姻的,他所以会答应下来,还不是迫于父母之命吗?这样想来,老五当然另有情人的了。可怜秀娟是太聪敏了,聪敏的人往往容易自寻烦恼,所以秀娟又整整地哭泣了一夜。

梅碧云和田丹枫在外面吃了点心,方才各自分手回家。碧云到了家里,兴冲冲地走到定钧的房中,见五哥坐在案头上埋首疾书,不知写些什么东西,遂低低地笑叫道:

“五哥,你也不知修了几世才有这样的艳福,秀娟嫂子我已瞧见过了,真是美丽极了,堪称‘国色天香’四个字了。”

“妹妹,你不是很同情我吗?那么你也不该向我吃这个豆腐了。”

定钧抬起头来,放下了笔杆,哀怨地逗了她一瞥,轻轻地说出了这几句话。碧云听他这么说,遂急急地说道:

“五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确确实实我已瞧见过秀娟嫂子的了。”

定钧听她说得这样认真,遂转过身子,望着妹妹的娇容,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妹妹,你在什么地方瞧见过她?你又如何知道她就是秀娟姑娘呢?”

碧云遂把公园里经过情形向定钧细细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道:

“我瞧秀娟姑娘不但美丽到极顶,而且谈吐流利,态度稳重,真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爸爸对你说的话,至此我才明白不虚哩。”

定钧听了这话,不免将信将疑,遂凝眸沉思了一会儿,望了碧云一眼,说道:

“她若和妹妹相较,妹妹比彼如何?”

碧云抿嘴笑道:

“我如何能与秀娟相较?不及多了。”

“如此说来,则不可信矣。”

定钧平日认为妹妹之貌堪称倾国倾城,如今听妹妹都不及她,天下哪里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所以,他以为妹妹和自己开玩笑,便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相信的样子。碧云笑道:

“你以为我骗你,那么过几天你不妨到她家里先去走动走动,你若见到了她,就知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了。五哥,你不要再郁郁寡欢了,因为你得秀娟为妻,亦可称为心满意足,故而妹妹代你十二分欢喜。”

定钧知妹妹虽然淘气,但正经的事情她素来不开玩笑,那么秀娟姑娘莫非真是个绝世美人吗?于是心里倒不免又一喜,说道:

“若果然是才貌双全,可见婚姻大事,是在五百年前早已注定的了。”

兄妹正在闲谈,忽见院子外走进一个少年来,身穿西服,翩翩风流,见了两人,便笑道:

“你们两人倒没有出去吗?我有三张戏票,请你们大光明瞧戏去。今天开映的是《风流皇孙》,这张片子可不错哩!”

定钧回眸望去,原来是大嫂的弟弟卫素臣,遂忙含笑相迎,说道:

“素臣哥,多早晚来的?请坐,请坐,这个时候也有影戏开映的吗?”

“五点半到七点半一班,瞧好影戏,出来吃饭,那不是很好吗?五哥,烟抽一支。”

卫素臣在一旁坐下了,从袋内取出一只白金的烟盒子,揭开烟卷盒盖,伸手递了一支过来,一面又向碧云笑道:

“六妹也吸一支吗?”

“谢谢你,我不会抽的。”

碧云乌圆眸珠转了转,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

“那可是笑话,反叫客人给主人吸烟,这原因我们兄妹都不吸烟。素臣哥,你自己吸吧。”

定钧拿了火柴,一面笑嘻嘻地很不好意思地说,一面给他燃火。

“抽支玩玩也不要紧的。”

素臣说着话,略欠了身子,又向他说声“劳驾”。定钧摇了摇头,说道:

“从来不吸烟,我也不去破戒了。大嫂也一块儿去吗?”

“大嫂是不爱瞧电影的,现在五点十分,五哥、六妹,我们此刻就动身了好吗?”

素臣一面说着,一面已站起身子来了。碧云笑了一笑,说道:

“五哥和素臣哥同去吧,我不去了。”

素臣听了,急急地道:

“六妹,那是为了什么缘故?难道你还有别的约会吗?”

素臣说到这里,他瞥见碧云身上还穿着大衣。

“哪来什么约会?因为我刚才从公园里回来,身子觉得怪累的,你不见我身上的大衣还没脱去吗?”

碧云觉得在他这一句约会的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这就微红了两颊,秋波瞟了他一眼,微含了笑容,向他辩解着。

“既然没有约会,那么就赏我一个脸,这也是件难得的事情。六妹,你就答应我吧!”

素臣两眼望着碧云的粉脸,话声是带有了央求的成分。

“妹妹,素臣哥这样诚心诚意地请我们瞧戏,若回绝了人家,这未免架子太大了,我们就一同去一次吧。”

定钧是重情面的人,向妹妹低低地劝。碧云因情意难却,所以也只好答应了,于是定钧站起身子,在衣钩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和素臣、碧云一同步出院子外去了。三人到了大光明,素臣买的是花楼票子,于是匆匆上楼。碧云齐巧坐在定钧和素臣的中间,素臣还买了三排咖啡糖给两人吃。不多一会儿,电灯熄灭,银幕上也就开映了,《风流皇孙》是一张很热情够人刺激的革命巨片,中间穿插男女的爱情,结果在天涯落魄中演成圆满的结束,所以观众们都觉得很满意,认为这张片子是有些价值的。

从大光明戏院出来的时候,街上是早已万家灯火的了,素臣向碧云望了一眼,笑道:

“六妹,你爱上什么地方吃饭去?”

“随便什么馆子都行,我甜酸苦辣的菜都爱吃的。”

碧云抿着嘴微微地笑,神情是非常天真可爱,至少还包含一些孩子的成分。

“那么我们上四川馆子都成饭店去好不好?”

定钧想了一会儿说,望着两人,表示征求他们意思的样子。碧云和素臣点了点头,三人决定了之后,便坐车到都成饭店去了。三人跨进大门,侍者招待三人到一间很精美的房间,把三人大衣都挂到衣钩上,泡上三壶香茗。碧云拿过菜单,望了两人一眼,笑道:

“我来点菜,不知你们两人可喜欢吃的吗?”

“只要你喜欢吃的菜,我们总也喜欢吃的。”

素臣见她意态大方,举止豪爽,遂望着她娇靥俏皮地说。碧云听了,却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定钧笑了,素臣也微微地笑起来。在都成饭店里吃饭毕,定钧摸出皮匣来付钱,不料却被素臣带皮匣一同抢过来,放在一旁,然后把自己的皮匣取出,向侍者付了钱,这才把定钧皮匣送还过来,笑道:

“今天原是我请你们出来的,如何好意思叫你破钞?所费不多,老弟又何必这么客气呢?”

碧云不等定钧回答,先瞅了他一眼,笑道:

“这是素臣哥自己太客气,怎么反说我们呢?”

定钧接了皮匣,藏入袋内,也笑道:

“这次就叨扰了素臣哥,下次我们也可以请还的。”

“这也算不了请,说起来我们是至戚,星期假日,理应大家聚聚的。”

素臣说着话,侍者已把钱找来,就此作了小账。侍者服侍他们披上大衣,于是三人走出都成饭店去了。在都成饭店门口,见有一个摩登女郎跟着一个西装客笑盈盈地步进来,那女郎见素臣,便秋波逗过来一个媚眼,露齿嫣然地一笑,似乎欲向他招呼,但素臣和她一点头,却自管和碧云搭讪去了。那摩登姑娘理会他的意思,遂也不再说什么,跟着那个西装客走进里面去了。素臣瞧了瞧表,向两人望了一眼,说道:

“时候还早,只有九点十分,两位还有兴趣去听一会儿音乐吗?”

碧云故作不解似的问道:

“到什么地方去听音乐呢?”

“圣乔斯舞厅那班乐队可不错,五哥和六妹不知可曾去玩过吗?”

素臣望着碧云妩媚的粉脸,这才含笑低低地说出来。

“素臣哥,说出来也不好意思,我们实在没有到过舞厅,你听了可别见笑才好。”

碧云秋波向他一瞟,抿着嘴儿却是憨然地笑。

“六妹这话不是太客气吗?现时代的青年,还有个不上舞厅去玩过吗?”

素臣却听不懂碧云这两句话的作用何在,他以为碧云是闹着客气,遂笑嘻嘻地说。定钧插嘴笑道:

“这么说我们是落伍了,其实妹妹并没有说谎,确实我们是没有踏进过舞场的门,不过听音乐,我们倒真的很喜欢。今天早晨,我们又到青年会去做礼拜,每星期都举行很伟大的音乐会。素臣哥假使爱好音乐的话,下星期不妨也去参加听听,那音乐也许不像舞厅中包含了一些靡靡之音的。”

碧云听哥哥这几句话讽刺得很厉害,心中倒很替素臣难堪,恐怕他要不高兴。但素臣这人好像没有灵感似的,他却并不在意地笑了一笑,说道:

“既然你们真的没有去过,那么今夜就不妨去见识见识好吗?圣乔斯舞厅的装潢真富丽堂皇,好像水晶宫似的。人入其中,几疑已置身神仙境界一样的了。”

“回去太迟,明天上学校恐怕贪了睡,我想要玩得在星期六夜里,那么星期日睡一上午,也没有关系的了。”

定钧含了微笑,向他婉言地谢绝了。碧云落了一头做难人的心事,遂故意望着素臣笑了笑,还向定钧偷偷地努了努嘴,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嗔怪他的意思。素臣瞧此情形,知道碧云也许有意思去玩舞厅,只是被他哥哥一阻止,所以使她没有勇气再来答应我了。虽然有些怨恨定钧年纪轻轻倒好像小老头似的,不过他也暗暗欢喜,因为过几天可以约碧云一个人去游玩,想来她一定会答应我的了,于是他也不再强劝,点了点头,说我们再见,便匆匆地分手别去了。碧云向定钧望了一眼,笑道:

“你是素来不会得罪人的,今天怎么也得罪人了?我想他听了你的话后,心中一定有些不高兴吧?”

“妹妹,你不见刚才那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和他的情形吗?从这一点看起来,素臣的私生活一定很浪漫的,所以我觉得他的不足取。本来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比我大四岁,而且大学已经毕业了,在友谊上说,也是我的学长,我以为和他交朋友总有些益处的。现在看来,恐怕有损无益,所以倒不如抢白了他,和他冷淡了好吗?”

定钧听妹妹这样问,遂直直爽爽地回答了她,表示他心中对于素臣开始有些鄙视的神气。碧云听了,感到哥哥的不平凡,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两人一步一步地在人行道上走,树叶在他们头顶上奏出了美妙的声音,这音调虽没有像舞厅里那爵士乐曲一般热狂,可是也有一种幽静的调子,令人思虑会感到清新了不少。定钧这时又说道:

“我瞧素臣对待你的情形,似乎很有爱上你的意思,不知妹妹也有些感觉到吗?”

碧云微晕了两颊,淡淡地一笑,说道:

“五哥,你还只有今天感觉到吗?那你的人到底还不失是个忠厚的长者,其实我早已知道他的用意了。说也好笑,大嫂还一味地从中撮合哩。”

“妹妹,并不是我破坏你们的爱情,因为我是爱护妹妹的人,当然不得不向妹妹忠告几句。假使以素臣和丹枫而论,希望你还是亲丹枫而远素臣,不知妹妹心中的意思,亦以我言为善否?”

定钧为妹妹终身的幸福着想,所以他不管一切地对碧云陈说着。碧云听哥哥这样说,粉颊更红晕得美丽一些,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笑道:

“我还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我以为对于这些,那就根本谈不到的。”

定钧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道:

“所以我说早婚确实于身体和事业都有害无益的,对于秀娟这头婚事,不管她的容貌如何,但一无感情可言,我觉得有些遗憾。”

定钧说到此,不免又提起日中的事情。

“但是爸爸说你可以先去走动走动,那么慢慢地不是也会生出感情来了吗?我说五哥这头婚姻虽由父母做主,不过确实是胜过自由恋爱了。也许你自由恋爱不会遇到这样美丽的姑娘呢!”

秀娟在碧云的脑海里留了一个很美好的影像,所以她在定钧的面前是竭力称赞着秀娟的人品。定钧听了,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妹妹,你为什么要这样赞美她?难道你和她谈过许多话吗?我想也许你错了,此秀娟恐怕另有其人吧?天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那么她心中不知可曾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倒不知道,我瞧她神情很洒脱,也许没有知道我就是她的小姑。至于这个秀娟不是我的未婚嫂子,这又是你的过虑了,天下同姓的有,同名的也有,要同姓同名的那似乎很少吧。”

碧云听他还这样忧虑着,秋波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哧哧地笑。

“那么照你说来,她是真正的竹家的秀娟姑娘了?我听说秀娟是从小就没有娘的,她还是祖母抚养成人的呢。假使她真的嫁了四哥的话,她的命真也苦的了。”

定钧抬头望着天空,情不自禁地低低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幻想着一个美丽姑娘的脸庞。凭了定钧这几句话,碧云已经知道哥哥心中有了爱怜秀娟的意思了,这就笑道:

“五哥,假使你碰见了秀娟之后,我想你的心会赤裸裸地爱到她身上去的了。”

定钧有些难为情,笑了一笑,却没有作答。因为时已不早,他们遂各人坐了一辆街车,匆匆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定钧到学校里去,遇到了田丹枫,丹枫便向他恭喜道:

“定钧,祝福你,得到了一个这么又美丽又温柔的好夫人。”

定钧听丹枫也这样说,可见妹妹的话原不虚了,遂也笑道:

“我的妻子,我自己还不曾见过,不料你和妹妹倒先瞧过了。丹枫,真的很美丽吗?”

“那如何能骗你?昨天你妹妹和我谈起你这个婚姻问题,我听到之后,心里代你郁郁不平,觉得这样盲目的婚姻,我们青年实在不该忍受的。碧云说你为了一片孝心,所以只好委屈地答应了,我们正在十分地同情你,感叹的当儿,不料遇到了我的表姊,表姊身旁又有一个丽姝,经彼此介绍之下,方知她就是竹秀娟小姐。当务之急时碧云要试试她的口才,遂和她表示亲热,只听她说话流利,神情大方,我到此把郁郁不平的感慨早已化为乌有,而反替你感到十分欢喜。定钧,从这一点看起来,凭父母之命的婚姻,也有令人感到意想不到的美满呢!”

田丹枫见他似乎有不相信的神气,遂把昨天公园中的事情又向他告诉了一遍,含了笑容,表示很快慰的样子。定钧听他说的和昨天妹妹告诉的并无各异,于是也就深信不疑了,笑道:

“秀娟和你表姊是同学,你表姊不是结了婚吗?那么秀娟现在不知还在读书吗?”

“这个倒不知道,我想秀娟和我表姊一定是很知己的,也许她时常到表姊家里去玩的。下星期日我和你也到表姊家中去玩,说不定秀娟也在那里,那你们就可以相见了。这不是比你到她家中去认识要好得多了吗?”

丹枫希望定钧帮助自己和碧云成功一对,所以他也竭力地给定钧想法子。定钧听他这样成全,心头自然非常感激,握了他手,摇撼了一阵,两颊有些红晕,遂也含笑答应了,因为时已不早,大家就上教室中去了。

光阴匆匆,早已到了星期六了。下午分别的时候,丹枫和定钧约定明天午后一时,他到定钧家中来瞧他,定钧说好,遂各自分手回家。

星期日下午吃过饭,定钧在上午特地还去理了发,回家方欲和妹妹告诉,不料妹妹已被大嫂拉了一同到娘家玩去了,就是大嫂的妈小生日。定钧本想叫妹妹也一同去,现在也只好预备一个人跟丹枫一同去了。不多一会儿,丹枫来了,他见定钧理了发,换了一身浅绿条子花呢的西服,愈加显得风流潇洒,俊美十分,便笑道:

“你真预备做新贵人去了?”

“不要取笑,我是有一个月不曾理发了,并不是专为了去瞧未婚妻才这样的。”

定钧红晕了两颊,一面说,一面亲自倒了一杯茶。

“时候不早了,还喝什么茶?快些走了是正经。”

丹枫屁股还没有坐到椅子上去,就又站起身子来,向他催促着说。定钧笑了笑,拿过大衣,和他一同走出房外去了。在走出小院子门口的时候,丹枫忽又望了定钧一眼,说道:

“要不和你妹妹一块儿去吗?有了女的同伴,自然有许多的话可以说了。”

“我也这样想,不料妹妹已被大嫂上午就拉着一同到娘家玩去了。”

定钧微蹙了眉尖低低地说,表示很不凑巧的样子。丹枫听了,也就罢了,于是两人坐车到张翠萍的家里,仆妇王妈开门一瞧,便笑道:

“表少爷,你是好久不见来了,学校里功课忙吗?我家少奶时常记挂着你哩!”

丹枫含笑点了点头,遂引定钧到会客室坐下。王妈关上大门,便匆匆奔到楼上喊少奶去了。这时,定钧心头跳跃得很厉害,两颊不期然地也会红起来,他向丹枫叮嘱道:

“老田,假使秀娟今天没有来,你和表姊可不要说明这件事吧。”

丹枫说声“我知道”,他忍不住又笑了。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只见走下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妇来,她见了两人,便嫣然一笑,说道:

“今天是什么好风才把表弟吹过来了?”

“表姊,今天我到来,一则拜望你,一则也有些小小的使命而来的。”

丹枫站起身子,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是笑出声音来了。翠萍听了这话,倒不禁为之愕然,怔怔地问道:

“你有什么使命呀?”

定钧见丹枫不但不瞒,而且一见面就这么地说,一时全身一阵热燥,两颊顿时热辣辣地起来了,虽然是站在室中,却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丹枫回过身子,把手一摆,说道:

“表姊,你且别问,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表姊张翠萍女士,这位是我同学梅定钧先生,就是上星期公园中遇见的那位梅碧云小姐的哥哥。”

定钧听了,遂红了脸,向她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叫声“张女士”,说道:

“来得很孟浪,还请原谅是幸。”

翠萍笑着弯了弯腰,忙也说道:

“别客气,梅先生既是我表弟的同学,那也和我的弟弟一样,是应该来玩玩的,请坐吧。”

随了这句话,三人便在沙发上坐下了。王妈倒上三杯香茗,递上两支烟卷,便悄悄地退下。丹枫道:

“姊夫没有在家吗?”

“他吗?外面应酬真忙,刚才有朋友打电话来,约他在国际饭店谈话,大概又为了组织什么公司吧?”

翠萍含了微笑,低低地回答,她的俏眼却向定钧瞟过去,觉得这孩子生得俊美,比表弟尤甚,仿佛带有些女孩儿的成分。表弟说有个小小的使命,不知是否就在他的身上?心中正在暗暗地想,听枫弟又道:

“上星期遇见的这位竹秀娟小姐,今天倒没有来表姊家中玩吗?”

翠萍听了,暗想:这话问得奇怪,莫非你来和这位同学做介绍吗?可是人家已有主儿了呢。遂笑道:

“你问她做什么?她说不定会来玩的。”

“因为我这位同学很想见见她,愿意跟她交一个朋友。”

丹枫回头指了指定钧,故意这么说笑话。定钧白了他一眼,红了两颊,却有些赧赧然的神气,垂了脸,默不作声。翠萍还暗自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因为定钧娇羞万状的意态,心里倒也引起了可爱,觉得秀娟若能和他配成一对,真所谓是一对玉人的了。这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人家已配了婆家,你没有知道吗?”

丹枫听了这话,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说道:

“表姊,你道这位梅定钧是谁?原来就是秀娟的未婚夫呀!”

“什么?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虽然秀娟的婆家果然姓梅,但是说一句笑话,她的夫婿听说是一个子呀!”

翠萍听他这么说,心中感到了万分奇怪,定住了眸珠,向定钧望着怔怔地出神。丹枫扑哧地一笑,指了指定钧,说道:

“表姊,他原是一个子呀!你瞧了他很俊美的脸庞,以为他是个很聪敏的人吗?他痴起来,比子更要痴得多了。”

丹枫这句话,当然是妙语双关的,听到定钧的耳朵,也不禁笑出声音来了。

“表弟,我这话不懂,你快些明白地告诉我吧!”

翠萍听丹枫这么说,因为自己说了他子,不免有些难为情,微红了脸,遂急急地问他。

丹枫笑了一阵之后,方才正经地告诉道:

“梅家原有五弟兄一女儿,老大、老二、老三都娶了妻子,秀娟配的是老四,老四大概先天不足,所以人有些呆钝的样子,老五是个天生的小白脸,那就是我这位同学了……”

翠萍听到这里,方才有个恍然大悟,这就不待他说下去,先接着问道:

“原来是这么的一回事呀。那么你如何又说老五弟是秀娟的未婚夫了呢?”

“这其中当然有一个缘故的……”

丹枫说着,遂把碧云告诉自己的话向她又说了一遍,并且又道:

“可怜我们这位老五是个崭新的人物,对于这样盲目的婚姻如何能欢喜呢?所以闷闷不乐,十分烦恼。谁知上星期我和他妹子游玩公园,偏会遇见了你们,当时我们听了‘竹秀娟’三个字,心中就感到欢喜,所以碧云只管和她亲热地谈话,原来她心中含有深刻作用的呢!”

翠萍听了,暗想:怪不得当初你们目不转睛地向秀娟打量,我心中还暗暗地稀罕,原来其中有这么一段曲折的变化。一时也欢喜得眉飞色舞,笑道:

“这真是天可怜的,娟妹现在得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我心中真欢喜极了。”

定钧被她这么一说,也就愈加难为情起来,绯红了两颊,额角上差不多要冒出汗珠来了。这时,丹枫又道:

“我既见过了竹小姐,遂向定钧庆幸,不料这位老朋友不相信,所以我就给他想出这个法子来,假使秀娟小姐今天也到表姊家里来的话,那么他们小夫妻不是可以见面了吗……”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好笑起来了。翠萍笑着向定钧道:

“老五弟,娟妹虽然和我初中时做了一年半的同学,但我们的友谊却一直到现在,并不是我在给娟妹鼓吹。以娟妹之貌,允称国色天香,她的美丽,并非是人工化妆,完全是天然的美。以娟妹之学,虽不曾读到大学,可是她的程度,确实较一班大学生有过之无不及的。老五弟,你虽然是个仪表非凡的少年,但若得秀娟为妻,也不辱没了你平生的希望了。”

定钧听她向自己这么解释着,一时心中把一星期来的烦恼都忘记了,遂微抬起了脸,望了翠萍一眼,点了点头,表示相信的意思。丹枫听了,也笑道:

“表姊这么说,我们两个大学生自不免有些难为情的了。”

翠萍笑道:

“我说的是一班普通大学生,像你俩好学不倦的大学生,自然又当别论了。”

丹枫笑道:

“表姊这话又有骨子了,那我们如何敢当‘好学不倦’四个字呢?闲话少说,今天竹小姐究竟来不来呢?”

“这样吧,我打电话去把她喊了来好不好?因为我也很奇怪,上星期对于这件事情,秀娟为什么却没有告诉我呢?”

她一面说,一面身子已经站起来。定钧听了,这就不得不告诉道:

“上星期爸爸还只有和竹家伯伯去商量,所以秀娟还没有知道。我想特地去喊她来,这不是很难为情吗?”

“这有什么难为情?你不是特地来瞧未婚妻的吗?人家成全了你,你倒又假惺惺起来了。”

丹枫瞅了他一眼,扑哧地笑。定钧这就也笑道:

“并不是说我难为情,秀娟也许会怕羞不肯来的。”

翠萍笑着瞟了他一眼,说道:

“定钧弟这话有些㞞了,我打电话去,难道说叫她来瞧未婚夫吗?”

丹枫听了这个“㞞”字,不禁捧腹大笑,于是连定钧自己也好笑起来了。翠萍却姗姗地走到电话间中打电话去,拿起听筒,拨了号码,不到一会儿,就听有人问道:

“找谁?你是什么地方打来的?”

“我是张翠萍,叫你家大小姐接电话。”

那边听电话的是林妈,遂应了一声,搁下听筒,匆匆到秀娟房中,说有张翠萍叫大小姐听电话。秀娟一听,遂急急到电话间,握了听筒,含笑问道:

“翠萍姊吗?我是秀娟,有什么事情?”

“家里来了两个同学,叫你来做陪客,等着你,快些就来。”

“两个同学?是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她们吗?”

“怎么不认识?其中一个,是你最亲爱的哩!快来,快来,我等着你。”

秀娟再欲问时,那边听筒已搁下了,一时暗想:我最亲爱的,那是谁呢?莫非是蔡明珠吗?也许是的,因为自己正闷得慌,所以很欢喜地到上房去禀告父母。明允立刻先答应了她,竹太太因为丽娟也出去了,不便说秀娟,遂也只得罢了。但明允还说道:

“同学家里是应该去走走的,闷在家里,身体要闷出病来的呢。”

秀娟听了父亲这几句话,心头感到十分痛快,遂把秋波逗了竹太太一瞥冷意的媚眼,笑盈盈回到房中换衣服去了。这在秀娟心中当然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一脚跨进翠萍家的会客室的时候,不料见室中坐的并非是女子,却是两个年轻的男子,这就红了脸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