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秀娟一脚跨进会客室,只见室中除了翠萍之外,尚有两个西服少年,一时也不知翠萍闹的是什么玩意儿,所以绯红了两颊,倒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翠萍早已站起身子,拉了秀娟的手,笑道:

“娟妹,这是我的表弟,上星期在法国公园中不是已经遇见过了吗?所以我也不必再介绍了。还有这位先生,他是什么人,这是要请娟妹给我介绍的了。”

翠萍这两句话听到秀娟的耳中,真弄得莫名其妙,所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了,绯红了两颊,秋波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忸怩着腰肢,不依着道:

“翠姊,你这是什么话?那不是叫我太不明白了吗?”

丹枫听翠萍说得有趣,早已也笑了起来,遂拉了定钧站起身子,望着秀娟玫瑰花样的脸庞,得意地说道:

“竹小姐,那真是天晓得的事情,你自己最亲爱的心上人,难道反要我们来给你们介绍的吗?罢了,罢了,这位就是梅家的老五定钧呀!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他是你的什么人了。”

秀娟听了这话,方才有所恍然大悟了,暗想:原来翠萍是故意把我哄来相会的。这就把俏眼偷偷地逗了定钧一瞥,谁知定钧的明眸也在呆望着自己出神,心里这一羞涩,那粉脸便愈加通红起来,拉了翠萍的手,把身子也别过去了。

“娟妹,我可没有骗你吧?你问我哪两个同学,我说其中一个可不是你最亲爱的人吗?不用怕难为情,大家既然见了面,不是该招呼一声吗?别过身子去,那算什么意思?”

翠萍见秀娟回过身子去,遂伸手又把她拉了回来,同时笑盈盈地向她说着。秀娟在这个情势之下,当然不得不厚了脸皮,向定钧弯了弯腰,含笑叫了一声“梅先生”。定钧听她以友谊的地位向自己招呼,这就佩服她的聪敏,便一面还礼,一面也叫声“竹小姐”。丹枫、翠萍见了两人羞人答答的意态,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齐声地说道:

“梅先生、竹小姐这两个称呼那可有些不大相宜,以你们的年龄而论,也该叫一声姊姊和弟弟呀!”

秀娟“嗯”了一声,伸手向翠萍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却是赧赧然地笑了。翠萍笑道:

“那么快把大衣脱下了,请坐吧。缠在我的身边那算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呀!”

于是秀娟才把大衣脱下,翠萍给她拿过挂在衣架上,然后四人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定钧见秀娟穿了一件深蓝条子花呢的长袖子旗袍,脚下是一双黑色的丝袜,配了黑漆的半高跟皮鞋,因为全身都是深黑的颜色,把她那张脸蛋儿更衬托得白是白、红是红,分外鲜美了。虽然未见胜于妹妹,但也不亚于碧云,觉得幽静之态甚于兰桂,妩媚的风韵允称国色,洵不虚传,一时心头暗暗地欢喜,他脸上的笑容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秀娟垂了粉脸,也在暗自思忖:爸爸说老五美若潘安,才如子建,今日见面之下,方知容貌的昳丽有甚于潘安,那么才学之好当然也不是虚话的了。自从十五岁渐省了人事,知道自己的夫婿是个子,郁郁至今,四年多来,万万也想不到有此意外惊喜的变化,这岂不是天可怜我吗?想到这里,因为是过分喜欢的缘故,所以倒反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丹枫见两人呆呆地坐着,遂笑了一笑,向翠萍瞟了一眼,说道:

“光是那么学老和尚打坐,那也不是一个道理,我们且做什么消遣好呢?”

翠萍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笑道:

“有了,我们这四个人,还是抹一会儿骨牌玩好吗?不过我们的玩牌,可不是为了赌钱,无非作为消遣,不知你们赞成吗?”

丹枫知道表姊的意思,因为定钧、秀娟贸然地不好意思谈话,那么玩了牌后,彼此要解钱,自然也有谈话的机会了。在经过几次谈话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地熟悉起来了,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遂点了点头,笑道:

“我虽然不大懂得抹牌的门径,可是今天是非常难得,所以我很赞成,快叫王妈来拉台子吧。”

“抹骨牌我是不懂的。”

秀娟这才抬起粉脸,向翠萍瞟了一眼,低低地说。

“我已声明在先,不是赌钱,是消遣而已,那么不懂也没有关系,你只管发错牌是了。”

翠萍笑盈盈地说着,一面已吩咐王妈摆台子了。定钧本来也要推辞,可是今听翠萍已这么说,遂也只好不言语了。王妈系好了台布,分齐了筹码,两角放了茶几,泡了四杯玫瑰花茶,笑叫道:

“少奶,你们可以入座了。”

翠萍道:

“我们也不用打庄,随便哪一只位置坐下好了。”

说着,就在靠东先坐下了。秀娟于是也不再客气,遂在翠萍对面坐下,剩下的南北两个位置,当然是定钧和丹枫坐的了。这时,王妈又端上四盘糖果,翠萍道:

“你们随意地吃,不要做客吧。”

丹枫抓了一把奶油糖给定钧,一面抹牌做牌,一面便静悄悄地玩起来了。定钧是坐在秀娟的上家,这时翠萍发出一张五筒,定钧似乎要吃的样子,不料秀娟却要喊对子了。定钧虽然没有说要吃,可是他手里一张四筒和六筒已摊下来了,现在被秀娟一喊对子,他只好把两张牌又竖起来。秀娟当初没有理会,此刻也瞧见了,于是放一个交情,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妩媚的目光,微笑道:

“我不对了,给你吃了吧。”

定钧似乎也懂得这是秀娟的多情,遂笑了一笑,把四筒、六筒又摊下来,说道:

“这嵌五筒若给你对了去,那我这副牌就没有希望了。”

说着,把一只闲张发了出去。丹枫笑道:

“这是我的庄,定钧不怀好意,心中想敲我的庄,手里准是一副清筒子。竹小姐还要放交情,要如敲起庄来,我得叫竹小姐负一半责任的。”

秀娟听他这么一说,两颊这就涂过了一层胭脂那么娇红起来,一颗芳心也不免暗暗地焦急。因为自己手里原有三张五筒、一张六筒、一张七筒,五筒若对了一下,定钧的嵌五筒也就永远不会有的了,所以她放了一下交情,现在丹枫既然这么说,回头若要我把牌摊下的话,那不是有意用情吗?这给他们想来,当然非常难为情,所以她情急智生地反把五筒发了出去。翠萍瞧了,奇怪道:

“对不对了,反而不要五筒了,那算什么意思呢?”

“因为我还有六筒、七筒两张牌,不对原也可以的。”

秀娟听了,只好含笑辩解着。这样抓了一圈子牌,秀娟抓了一张边七万,于是把那张五筒又发了去,口中还故意说道:

“哟!竟又抓了一张五筒,五筒如何这么多呀?”

不料秀娟话还未完,定钧却把牌摊了下来,笑道:

“还有一张五筒来和,那可意想不到的事情,丹枫,这可是满贯的了。”

三人回眸去望,见是五八筒碰和,清一色四番。丹枫这就笑道:

“我就料着他是清筒子的,竹小姐若把五筒对了去,他那里还有和吗?定钧,你心里明白,这叫作到底是自己人好。”

翠萍听了,早已哧哧地笑了。秀娟自然万分羞涩,红晕了两颊,笑道:

“我原说不大会的,翠姊不是说发错也不要紧的吗?”

“我也不怨你发倒了牌,但你为什么有对不对呢?明明是自己人帮助自己人,那还用赖得掉吗?”

丹枫听她这么辩白,却一定要去说穿她,于是大家都笑了。从两点半玩起,到五点钟,还只完成四圈牌,其慢也可想而知。这时,王妈把点心已煮好,问先吃点心抑是先打完了牌,翠萍笑道:

“时候也差不多,我们四圈打完就歇手吧。”

丹枫点头笑道:

“很好,谁赢谁请客瞧影戏去好吗?这句话我本不应该说,因为我是输钱的。”

说着,向定钧又故意瞟了一眼。

“丹枫,你这话就说得不漂亮,假使不赢钱,我也要请客呢,何况我们的玩牌原是消遣而已。”

定钧听他这样说,遂也瞅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不多一会儿,完毕了牌,一数筹码,丹枫输二十元,翠萍输十八元,秀娟输十五元,定钧独赢四十五元,其余在头上。王妈收拾了牌,在桌上放了四副象牙筷子,丹枫、秀娟、翠萍都把输的钞票放在桌上,定钧笑道:

“有趣吗?你们真的给钱了,那不是又成赌博了吗?”

丹枫笑道:

“这二十元钱我原想不给的,后来我见竹小姐和你自己人尚且分得这样明白,那我又岂可以厚着脸皮赖了呢?翠姊,你说这话是不是?”

这两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秀娟微咬着嘴唇皮子,秋波逗给丹枫一个娇嗔,忍不住也抿着嘴嫣然地笑了。吃毕点心,定钧道:

“真的我做个东道,大家到南京戏院去瞧《春到人间》的影片好吗?”

翠萍笑道:

“那么你把这些钱都收去了,我们一定领情。”

定钧摇了摇头,说道:

“说来你们不相信,我活到十八岁,打牌今天才第一次,我向来不赌钱,若给我赢了钱,我心中会感到难受的。我把玩牌当作弈棋一样,假使我输了钱的话,我也会赖掉的。”

翠萍笑道:

“那叫我们不是很难为情吗?”

定钧忙道:

“翠姊愈说愈客气了,我们吵了一下午,又花了你许多的钱,倒真的很难为情哩!”

说时,又在皮匣内取出五元钞票,放在茶几上,说道:

“我今天第一次来,这一些给王妈的。”

翠萍见他这么客气,便忙又笑道:

“这可以不必的,钧弟,你如何倒像女孩儿家似的?我记得娟妹第一次来我家,也喜欢闹这么一套的。”

“表姊,那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原是一对夫妻呀,还有个不心同意同的吗?”

丹枫听了,趁势又向两人取笑着。定钧和秀娟相互地望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浮现了一朵娇红的桃花,也不禁又羞涩又喜悦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定钧停了笑,白了丹枫一眼,说道:

“你也不要一味地吃人家豆腐了,要走我们快些走吧。”

丹枫于是站起身子,和定钧各自披上了大衣,这时,秀娟向翠萍低低地道:

“翠姊,假使要去瞧电影,你得给我打个电话回家去,否则爸妈会记挂的。”

翠萍点了点头,拉了秀娟的手,叫他们等一会儿,遂一同走到里面去了。丹枫见两人进去后,遂望着定钧,笑道:

“竹小姐对你多么有情,这张五筒明明是里面发出的,她偏说是抓来的,可见她有杠都不要,情愿给你吃嵌五筒,于此一点,更可以知道其他的了。定钧,你真是好福气。”

定钧原有些糊涂,今被丹枫一提,方知秀娟手中原有五筒三张哩,这个交情真也放得大的了,就可知秀娟实在是个多情的姑娘,所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拉开了嘴,这就笑得合不拢来了。不多一会儿,翠萍拿了大衣和秀娟姗姗走出,两人也披了大衣,翠萍吩咐了王妈几句,四个人出了大门,在弄堂口汽车行里坐了一辆汽车,开到南京大戏院去了。在车厢里四个人坐在一排,所以挤得颇结实的。秀娟齐巧是坐在定钧的身旁,这就未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粉脸,真是目不斜视地只管望着自己的皮鞋脚尖出神。定钧回眸见她粉脸白里透红,真像有些吹弹得破似的,而且鼻子里也闻到一阵一阵细微的幽香,一时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想起今天一下午的时间中,虽然没有和她好好儿地谈过话,可是偶然地也说过几句了,只要见到她明眸脉脉的意态,我就可知她是个多情的姑娘了。定钧望着她呆呆地出神,不料秀娟偶然也回眸向他瞟了一眼,这就接了一个正着。定钧忍不住微微地一笑,秀娟掀着酒窝儿,也为之嫣然地微笑起来了。

到了南京大戏院,定钧抢着先买了票子,四人进内入座,翠萍、丹枫当然给他们坐在一排的,所以在瞧戏的时候,他们又谈了几句。从南京戏院出来,又是吃晚饭的时候,翠萍笑道:

“那么我们上馆子吃饭去了。”

秀娟瞧了瞧手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怕爸妈记挂,想先回家了。”

定钧道:

“那么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翠萍和丹枫本欲向她劝说,被定钧这么一说,还以为两人在瞧影戏的时候约好的了,所以各自使了一个眼色,微微地一笑,点头说声“再见”,匆匆地自管别去了。定钧眼瞧着丹枫和翠萍走远,便回头望了秀娟一眼,笑道:

“你怎么不肯吃晚饭?当然我没想到,如今见了他们的神情,好像是我们预先约好似的,这真有些难为情。”

秀娟被他一提,也嫣然地笑了,秋波逗了他一瞥倾人的媚眼,低低地道:

“那是你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一句?所以给他们听了,更加可疑了。其实我真的怕爸妈会记挂的。”

两人说着话,身子已并着肩一块儿走了。

“那么你爸妈把你管束得很紧的吗?”

定钧见她这样小心的神气,遂望着她又低低地问。

“爸爸倒没有关系,只是妈妈……唉!”

秀娟听他这样问,遂瞟了他一眼回答。但她忽然想到,我若在他面前说后母的凶恶,这不是要触动他的心吗?所以她又没说下去,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定钧见她欲语还停,若有无限抑郁的神情,心中似乎有些理会她的意思,微蹙了眉尖,忍不住又问道:

“莫非你后母待你很凶恶吧?”

“不……总是这个样子……”

秀娟被他说到心眼儿里去,一时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她感到有些慌张,摇了摇头,却并不肯就此承认了。定钧认为这是秀娟的纯孝处,照我的猜测,她的环境必定是很不自由的,于是他想多知道她一些生活的状况,遂大胆地去握住了她的纤手,说道:

“娟姊,你不要在我面前就不敢宣布你后母的不良,我们既然已成了夫妇,你似乎不应该瞒骗我。世界上的后母有好的,当然也有坏的,在各人当然有各人的环境,我想你的环境并不十分自由吧?”

秀娟想不到他有这么明亮,一时很感他的多情,同时又听他叫了一声“娟姊”,心里更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在羞涩之中,也包含了一些喜悦的成分,她把秋波脉脉含情地望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说道:

“你这话说得很不错,世界上的后母有好的当然也有坏的,不过我后母也还不错,其实女人家总比较量窄一些的。”

定钧从她末了一句的话中猜想,可见秀娟的后母实在是个很会妒忌的妇人,但秀娟并不肯痛恶地宣布,这正是秀娟的美德。对于这一头婚姻本来是十分不满,但瞧见了秀娟之后,使他心中起了无限的爱怜,在脑海里真的刻画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了。秀娟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并不作答,却只管握了自己的纤手紧紧地不放,一时又羞又喜,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粉颊却一圆圈一圆圈地娇红起来了。

“娟姊,我以为今天稍许迟一些回家也不要紧,我们到里面去坐一会儿怎样?”

就在这时候,定钧停住了步,向秀娟又低低地央求。秀娟回眸望去,原来已到南京咖啡馆的门口,这在秀娟的芳心中自然是不忍拒绝,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两人步进里面去了。侍者招待他们到一个座桌,给他们脱去了大衣,两人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取过菜单,瞧了一会儿,遂命侍者拿上两客西餐,一面望了秀娟一眼,笑道:

“你会喝酒吗?”

“我不会喝酒。”

秀娟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会和未婚夫婿坐在一块儿吃饭,所以心头是非常欢喜,露着雪白整齐的牙齿,微微地一笑,却摇了摇头。

“你有这么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如何会喝不来酒吗?”

定钧此刻心中当然和秀娟感到同样意外的惊喜,在蓝红色的霓虹灯光照映之下,瞧到秀娟的粉脸,是更好看一些,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不免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秀娟的芳心中,除了羞涩之外,是只有喜悦的成分、甜蜜的感觉,她觉得十八岁的定钧至少还带有些淘气的成分。没有作答,却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但抿着小嘴儿,又终于赧赧然地笑起来。

“这样吧,我们喝两瓶可口可乐和鲜橘水。”

定钧觉得她这一个娇嗔实在太妩媚了,遂一面微微地笑,一面向侍者吩咐了。不多一会儿,侍者先上来一道花旗冷盘,同时把可口可乐也倒上了两杯。定钧递一杯给秀娟,两人握了刀叉,便慢慢地吃了。过了一会儿,秀娟向定钧望了一眼,轻声地问道:

“你和翠萍姊怎么认识的?”

“我和丹枫是同学,丹枫和翠萍是表亲,前星期你和翠萍不是在法国公园遇见了丹枫和我的妹妹吗?他们告诉了我,所以拉我来翠姊家里,意欲先和你认识了。”

定钧喝了一口可口可乐,很得意地回答。

“哦,那么梅碧云原来就是你的妹妹了?怪不得她和我表示格外亲热,而田先生又说梅竹原是一家人,到此我才明白他们是早知道我的了。”

秀娟一撩眼皮,方始有个恍然,她“哦”了一声,一面笑着说,一面有些赧赧然的样子。定钧也笑起来了,一面也问她道:

“娟姊是高中毕业的吗?为什么不进大学呢?”

秀娟听了这话,这才又把笑容收起了,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

“十五岁那年,我若不是哭求的话,也许连高中毕业也不可得哩,如何再敢妄想进大学?”

秀娟说到这里,有些怨恨的成分,微微地摇了摇头,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

“照理你爸孩子又不多,这样的环境下,何必不许你进大学?唉!”

定钧当然心里很明白,他叹了一声,也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接着又道:

“那么你妹子现在可在读书?”

“妹妹在道中女中读书,还要两年可以毕业。妹妹的个性并不像我那么柔弱,她说无论如何要进大学,不过我当然不可和她同日而语的。”

秀娟回答的至少有些感慨的成分。定钧微蹙了眉尖,说道:

“娟姊,并不是我在你面前说这些话,造成你的命运,这都是你爸爸的过错,假使你爸爸能够刚强一些的话,你后母也许不敢这么放肆。”

“但这也不是一朝一日的……唉!我瞧着年老的爸爸,我也时常伤心,我并不恨爸爸,我只有感到他的可怜。”

秀娟虽然认为定钧这话是对的,可是她却不忍去怨在老父的身上。定钧听秀娟这样说,也可见明允惧内的程度是到这一份样儿的了。他摇了摇头,明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娇容,安慰她说道:

“你也不要伤心,自己身子保重要紧,女孩儿总也不能和父母过一辈子的,得忍耐的地方,也只好忍耐一些了。”

秀娟虽然是感到心头,不过听了“身子保重”的一句话,而想起自己痰中带血的事情,她心中一酸,眼泪就再也忍熬不住涌了上来。但她又觉得在一个初次会面的未婚夫前就哭了,这未免有失姑娘的身份,所以她又竭力熬住了眼泪,点了点头,秋波瞟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他的安慰的意思,接着也问道:

“听说你已读大学了,不知在什么大学?”

“在清江大学一年级,本来我曾经和爸爸说,要待我毕业后才结婚,不过你在家中的环境既这样不自由,我就不忍你再受上两三年的气,所以看明年春天,我向爸爸恳求一下。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定钧因为感到她的可怜,终于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几句话。秀娟芳心中是感动到了极点,但也有些羞涩的意味,点了点头,秋波在瞟了他一眼之后,她垂了粉脸,却抬不起头来了。定钧见她这样娇羞万状的意态实在妩媚得好看,笑了一笑,似乎有些感叹的口吻,说道:

“世界上的事情变幻莫测,真是神秘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了。我和娟姊这头婚姻,真所谓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就是娟姊的心中,又何尝意料得到呢?”

秀娟听了这话,遂抬起粉脸,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我心中猜想着,在你爸爸对你提起这头婚姻的时候,你一定是竭力反对过的吧?”

定钧见她问到这里,又露齿嫣然地一笑,一时心头别别地乱跳,脸浮上了一层红云,认真地说道:

“不瞒娟姊说,我实在是曾经反对过,因为这是我四哥的婚姻,现在突然临到我的头上,人品固属不知,性情又未知底细,这样盲目的婚姻,我如何能赞成?所以我为了这件事,还整整地伤心了一夜。”

秀娟听他从实地告诉出来,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但一会儿,望着他又笑起来,说道:

“你的不赞成,你的伤心,这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想一个念到大学里的青年,他当然少不得有几个知心着意的女朋友……”

定钧对于她这几句话,虽然不知她是否是有醋意作用,但多少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意味,遂笑着忙道:

“这个你倒不要误会了,我生平就没有一个女朋友的,因为我的眼界太高。并不是我在自夸,对于普通一班姑娘,我是不希望跟她们交朋友,因为自己没有诚意,何必又在恋爱圈内自寻烦恼?”

“那么你今日见到了我之后,难道觉得我这样丑陋的人品倒中了你的心意吗?”

秀娟听他这么说,她在万分得意之下,不免也有些忘了情,酒窝儿一掀,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笑嘻嘻地问。定钧对她这样问,心中感到她刁得可爱,遂笑道:

“我的眼界虽高,但是你的容貌,你的性情,还要高过我的眼界,所以这一点,那似乎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娟姊,假使父亲并不用硬迫的手段,而仍嫁给我四哥的话,那实在是太委屈了你,我真不知要如何为你可惜和可怜呢!”

秀娟芳心是甜蜜蜜的,她芙蓉花朵似的两颊,那两个笑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这时,侍者把鸡茸汤也送上了,定钧拿了火腿鸡蛋吐司便吃喝起来。秀娟一面吃,一面又道:

“你四哥到底有怎么的钝?为了这件婚事,我自十五岁知道了一些人事,一直郁闷到现在。如今虽然我的前途又展现了一线光明的希望,不过为你着想,未免又有些遗憾,因为我的年龄到底又比你大一些。”

“娟姊,你这是什么话?论年龄虽然比我大一岁,但论容貌也许你只能做我的妹子吧。娟姊,今天我心里真喜欢极了,我有你娟姊这么一个爱妻,使我精神更会振奋了不少哩!”

定钧听她这样说,遂摇了摇头,笑嘻嘻地说,说到后面这两句话,声音是特别低沉。秀娟听了这话,又得意又喜悦,小嘴儿噘了一噘,白了他一眼之后,却是抿嘴微微地笑了,说道:

“瞧你这一副滑头滑脑的样子,倒想做我的哥哥哩!我们这样坐着,给人家瞧起来,总说我是你的姊姊的。”

“我想你这‘姊姊’两字也无非挂名而已,我问你,你几月里生日?”

定钧听她说自己滑头,望着她粉脸,忍不住又微微地笑。

“我十二月十五日养的,你呢?”

秀娟一面低低地告诉,一面也笑盈盈地还问他。

“这么说来,我们只可以说是同庚,因为我是正月初五养的,你不过早出世了二十天,如何可以说大我一岁呢?”

定钧扑地一笑,表示十分得意。

“想不到真的差了十一个月,你是一年的头,我却是一年的尾。”

秀娟也笑起来。

“头尾相接,所以我们才配成一对夫妻呀!”

定钧低低地说。秀娟见他这么嚷着,有些难为情,红晕了两颊,秋波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娇嗔。这时的情景,真所谓一个郎情若水,一个妾意如绵,说不尽的缠绵恩爱哩。从南京咖啡馆走出,时已九点相近,秀娟道:

“今天算最晚的了,我要回家了。”

定钧笑道:

“忙什么?我送你回家是了。”

说着,在附近汽车行里坐了一辆汽车,两人偎得紧紧的,定钧握着她纤手,望着她娇靥,低低地笑道:

“姊姊,我们几时再叙一叙?”

“你说吧,你喜欢哪一天,我总可以答应你。”

秀娟微仰了脖子,妩媚地笑。

“今天星期日,还是下星期六午后,我在国泰戏院门口等着你好不好?”

定钧想了一会儿,轻声儿央求着她。秀娟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着他。不多一会儿,汽车到良友别墅门口停下。秀娟拉开车厢,和他说道:

“再见,星期六准定在国泰门口吧。”

“姊姊,你慢着,我还跟你说一句话。”

定钧见她跳下车去,却把她纤手又拉住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秀娟又回过粉脸,望着他怔怔地出神。

“在翠萍家里你叫了我一声‘梅先生’之后,却没有喊过我一声。”

定钧望着她顽皮地笑。

“我就叫你一声弟弟,我们再见吧!”

秀娟想不到他说的却是这一句话,遂哧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下,身子便走下车厢去了。秀娟站在良友别墅的门口,向他招了招手,直待汽车在黑暗里消失了之后,方才很欣慰地笑了一笑,回身走进家门口去了。谁知在三号的门口,却遇到了妹妹丽娟,心中倒是暗暗地一跳,遂低低地叫道:

“妹妹,你也才回来吗?”

“咦!是姊姊吗?你在哪儿玩?”

丽娟回头见了姊姊,便停止了步,也笑盈盈地问她。

“在同学翠萍姊家里,她家来了许多从前的同学,所以我们聚一会儿餐。”

秀娟一面回答,一面和妹妹走到八号的门口,揿了电铃,两人一同步进屋子里去。两人到了上房,竹太太见姊妹俩一个时候回家,假使要骂又得骂两个人,所以乐得做一个人情,只嘱下次早些回家。秀娟姊妹两人答应,遂各自回房安睡去。

这晚,秀娟睡在床上,一时里怎么能够睡得着?她的脑海里是浮现了定钧俊美的脸庞,芳心中是在回味定钧温柔的甜蜜,因为是过度的兴奋和快乐,所以也使她整夜地感到失眠。

次日上午十时左右,张翠萍又有电话来了,秀娟握了听筒,只听她嘻嘻地笑道:

“秀娟,你们真是刁恶,往后的日子长哩,何必第一天就要急急谈爱情去?不是存心约好了放我们的生吗?”

“翠姊,那实在是冤枉了我们的。”

秀娟芳心别别地乱跳,红晕了两颊,笑盈盈地辩解着。

“何必还瞒我?你得从实地告诉我,到底在哪儿玩上了一会子?”

翠萍不相信,又向她急急地追问。

“过几天我到姊姊家里来详详细细告诉你吧。”

秀娟生恐母亲窃听,所以向她这么说了一句。翠萍也理会她的意思了,遂不再追问,只向她取笑了几句,也就放下听筒了。

定钧这晚回到家里,提了月琴,坐到池塘旁边的柳树下,他抬头仰望了天空,含了甜蜜的微笑,在那轮明洁的月亮里会显现了秀娟的玉容。因为心中快乐的缘故,所以他手指拨在琴弦上是特别清晰而轻快,其音韵之悦耳动听,犹若百啭之黄莺。就在这个当儿,只见碧云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双手把他眼睛扪住,笑道:

“猜我是谁?”

“别闹孩子气,妹妹的声音我还会听不出来吗?”

定钧放下了月琴,笑着说。碧云咯咯地笑弯了腰,转身到定钧的面前,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秋波瞟了他一眼,掀着酒窝儿,笑道: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哥哥多高兴。”

“咦?奇怪了,妹妹怎么知道我心中高兴呢?”

定钧见妹妹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遂望着她粉脸出神。

“我听了哥哥弹琴的音韵,我心里就明白。其声高而响,雄而伟,透入云霄,有一种蓬勃的生气,闻琴声便可知你心中事了。”

碧云瞅住了他的脸,肯定地说,同时还憨然地笑。定钧听妹妹这样说,遂拍手笑道:

“妹妹,你真不愧是吾之知音矣!”

碧云也笑道: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得意的事情?不是该明白地告诉我吗?”

定钧把身子坐近了一些,扬着眉毛,未说话前,先笑起来,说道:

“妹妹,我和秀娟已谈过话了,她确实是个美而贤的姑娘,到此方知妹妹没有骗我哩!”

“什么?你和她已碰见过了吗?可是你到她家里去的?”

碧云听了这话,定住了乌圆眸珠,粉脸上也显出又惊又喜的样子。

“不是,这倒全仗丹枫帮了我的忙……”

定钧说着,遂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给她知道,一面又笑着说:

“妹妹,你想,我不是很快乐吗?”

“啊哟!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否则,我真不高兴跟大嫂一块儿去哩!”

碧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有些懊悔殊甚的模样。定钧道:

“早晨我理好发回家,原想告诉你,叫你一同去,不料你已和大嫂一块儿去了。如今我又和她约好下星期六午后在国泰戏院门口相见,妹妹就一同去好吗?”

“这个我不愿做愚笨的人,岂肯给你们见了惹厌?像今天的约会不参加,已经是失之交臂的了。”

碧云瞟了他一眼,却抿着嘴儿嫣然地笑。

“妹妹,你这话算什么意思?叫我听了不是难受吗?”

定钧瞅着她淘气的表情,低低地说,表示有些生气的模样。碧云这才把纤手伏到定钧的肩胛上来,向他妩媚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定钧向碧云又说道:

“妹妹,你知道丹枫所以这样大帮我忙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他无非要想早些喝这一杯喜酒呀。”

碧云是个聪敏的姑娘,也许她已明白哥哥这一句话的作用了,所以她乌圆眸珠一转,先拿话来向他取笑。但定钧却摇了摇头,一面把手指弹着月琴,一面笑道:

“错了,他的意思无非要我报之以李罢了。妹妹,我瞧你和他的感情亦不错,所以明年春天,我给你代为禀明了爸妈,何不先来订一个婚呢?”

碧云听他实说了出来,粉脸不免浮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啐了他一口,把手扬了扬,做个要打他的意思,笑嗔道:

“谁要你管这种闲事?”

定钧却一面弹琴,一面高歌着笑道:

“妹妹呀,我是为的你好,你不要我管闲事也罢了,明天不要再来向我求吧!”

碧云伸手在他肩上恨恨地打了一下,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今天你是太兴奋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哥哥,你瞧吧……”

说时,却把手指划到颊上去羞他。定钧却没有作答,只管望着妹妹得意地傻笑,一会儿又问道:

“妹妹,今天大嫂家里一定很热闹的吧?”

“说也好笑,一共玩了五桌骨牌,你想,他们家里真全是赌鬼呢!”

碧云方才含了笑容,向他正经地告诉。

“妹妹可曾玩吗?”

定钧放下月琴,低低地问。

“我没有玩,后来大嫂叫我代打几副,倒给她和了两副清三番呢!”

碧云口里回答,心中却在想素臣对待自己那种亲热的情形,她只有感到暗暗好笑而已。这里兄妹俩又闲谈了一会儿,因为夜已深沉,露水很重,所以也就分手回房安息。

流光如驶,一年容易,雨雪纷飞中不觉已带去残秋的影子了。天空是阴沉沉的,密布着一片一片的彤云,仿佛要落雪的光景。定钧身披厚呢大衣,头戴兔子呢帽,手里戴了一双黄色麂皮的手套,从小院子里匆匆地走出,迎面扑过来一阵西风,刺骨生寒。他抬头望了下天空,见已在飘着鹅毛似的雪花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暗想:近一个月不见了,既然约定今天相会,任你落铁吧,大概也不会失信的。于是他跨着出去,人影子在雪花缝中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