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都茶室的一个热闹的时候,每一只座桌上都坐满了红男绿女、老老少少的食客。身穿湖色制服的茶花翩然地像蝴蝶留恋在花丛间一样,手里托着点心盘子,来回不绝,任食客随意拣挑点心。这里装着水汀,外面虽然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可是这里暖谷生春,好像阳春三月,真是十分温和。而且里面又置一玻璃电台,既可以看,又可以听,而且还可以吃。若约两三友好,在此谈心品茗,犹若身入神仙境界,无怪生意这么好了。

靠西窗旁的一张圆台子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女郎,圆桌上放着一碟子点心,里面的烧肉包子只有咬了一口,却搁着没有吃下去。她身穿了折锦缎的旗袍,手托香腮,神情颇为郁闷的样子,她颦锁了翠眉,仿佛西子捧心似的,这意态会令人感到了楚楚的可怜。

正在这个当儿,外面又走进一个身穿西服大衣的少年来,他明眸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含了笑容,三脚两步走到那女郎的面前,低低地叫道:

“娟姊,你等候好多时光了吧?”

那女郎听了呼声,遂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见是自己心灵上唯一的安慰者,这就含笑站起,把眉尖略为地一扬,说道:

“也不多一会儿,钧弟,大衣呢帽脱给我。”

说时,伸手去取,给他挂到窗旁那个衣钩上去,然后两人相对坐下。桌上预早原多泡了一壶香茗,秀娟给他斟了一杯,秋波斜掠了他一眼,笑道:

“外面很冷吧?钧弟,热的茶先喝一口。”

“谢谢娟姊……”

定钧见她这样柔情蜜意地对待自己,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遂接过了茶杯,向她含笑道了一声谢,这谢并没有一些虚伪的表示,语气是多么温柔和真挚。这时,有个茶花走过,定钧遂叫她放下几客甜的咸的点心,回眸又望秀娟一眼,笑道:

“娟姊,大家吃些吧。”

“我刚才一个人已吃过一些,钧弟自己吃吧。”

秀娟含了妩媚的笑,向他柔声地说。

“你吃过的空盘子呢?没有吧,为什么吃不下?”

定钧瞧了瞧在桌上的点心盘没有空的,只有一个碟子内那只烧肉包子是曾经咬过一口的。因了秀娟的不要吃点心,使他引起了心中的疑窦,明眸向她粉脸打量了一下,见她脂粉不施,柳眉微蹙,嘴唇也没有像从前那么鲜红,而且眼帘下似乎还沾着丝丝的泪痕,于是惊讶地又问道:

“娟姊,你为什么脸带愁容?我们有一个月多的日子不见了,你的身体怎么样?抑是又受了娘的气了?”

秀娟被他这么一问,眼皮一红,把她熬住了许多时候的眼泪水终于又涌了上来。她摇了摇头,拿一方小小的绢帕按到眼皮上去拭了拭,没有作答,垂了粉脸,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定钧被她这么一来,把手中正欲夹春卷去的筷子不免又放下来了,凝眸望着她哀怨的意态,凑过头去,低低地叫道:

“娟姊,你不要伤心,你告诉我吧。有什么委屈的事情,我总可以给你想个解决的办法。千万的身子保重,我瞧你这一个月来的脸色是坏了许多,最近你的咳嗽可曾断了没有?”

秀娟这才勉强熬住了悲哀,抬起哀怨的脸,秋波逗了他一瞥凄婉的目光,摇头道:

“我也不知在前生和她结了什么怨,所以今生才受她这样的磨折。唉!总而言之,这是我的命苦……”

说到这里,流泪又满颊了。

“这样吧,秀娟姊姊,我明春准定先和你结婚了,看她还能再来磨难你?我真不明白这个悍妇有心肝没有,唉,杀不可赦的!”

定钧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瞧了秀娟这样可怜的样子,他明白秀娟确实是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因为秀娟是个纯孝的女儿,若不是受了过分的委屈,她是绝不肯向我显出这样伤心的神气,所以他心头是激起了无限的愤怒。不过他既骂了出来之后,又觉得孟浪,遂和平了脸色,有些惭愧的意思,说道:

“娟姊,请你恕我无礼,我也是痛愤到了极点的缘故,因为在她自己也有一个女儿,虽然你不是她养的,那么到底是你爸养的,同样是个女儿,为什么要厚彼薄此到这样的差别呢?并不是我恶意咒念人,她待你这样不仁不慈,将来她的女儿恐怕也会得到报应的吧。”

秀娟听他这样说,感动得了不得,遂拭干了泪痕,摇了摇头,说道:

“钧弟,你不要这么说吧,叫我听了心头感到不忍。因为妹子待我不错,我如何能够因妈的待我凶恶,而希望报应到妹妹的身上去呢?不,不,我总希望妹妹能够比我幸福一些……”

秀娟说到这里,话声是带有些颤抖的成分。

“娟姊,你真不愧是个仁爱的姑娘,太使我感到可爱了。”

定钧听她这样说,望着她粉脸,连连地点了两下头,表示无限敬佩她的意思。秀娟在万分欣慰之余,不免苦笑了一下,忽然地把手帕捂了嘴,又连连地咳嗽起来,因为是咳得很厉害,把她两颊都涨得玫瑰一般地红了。定钧瞧着难受,遂把自己一杯还未喝过的茶送到她的面前,皱眉说道:

“咳嗽一直没有好过吗?上月给你买的两瓶咳嗽灵,服了后怎么也一些不见效验呢?”

秀娟没有回答,只把头摇了两摇,过了一会儿,才停止了咳,把他茶杯仍旧送回来,握了茶壶,在自己杯中斟满了,凑在嘴边,喝了一口。定钧奇怪道:

“为什么不喝这一杯?茶冷了吗?”

秀娟这才低低地说道:

“不,我怕传染了你,因为……我也许是患了肺病了……”

秀娟说到这里,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悲酸,使她喉间已有了哽咽的成分,秋波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明眸里已贮满了晶莹莹的泪珠了。定钧听了她这句话,心中当然是大吃了一惊,忙急急地道:

“那是你多虑了,一些咳嗽,如何就会患肺病呢?”

“不,我觉得自己的希望恐怕是很少的了,因为我吐出来痰中也有些血丝的。”

秀娟听他还宽自己心般地安慰自己,这就老实地告诉了他,同时她眼泪也终于在眼眶子里溢出来了。定钧听她痰中有血,不免也有些焦急,遂把自己西服小袋内那方雪白丝帕递过去,低低地说道:

“你倒在这儿吐一口痰给我瞧瞧。娟姊,你不要伤心,这是因为你积郁所致的。”

“吐在我自己手帕中好了。”

秀娟见他如此多情,遂摇了摇头,一面收束泪痕,一面在自己绢帕内吐了一口痰,放在桌上,给他细瞧。定钧凝望了一会儿,见果然有丝丝的血丝,其色颇为鲜红,遂又低声地问她说道:

“痰中带血,不知有了多少的日子了?”

“将近半年了。”

秀娟哀怨地回答。

“什么?将近半年了?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定钧听了这话,脸上显出了无限的惊骇。

“当初并没有每口痰中有血,所以也不介意,虽然有些焦急,向爸爸告诉了后,也曾经给大夫诊治过几次。但妈又妒忌了,说饭吃得下,有什么病?你爸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易,倒叫你平白地浪费,人家说孝子孝女,现在做爸的真正是个孝女儿了。我听了这话,心中难受,所以也不愿叫爸爸为我而多花钱了。”

秀娟告诉到此,又不免伤心泪落。定钧把自己那方丝帕叫她拿着拭泪,一面咬牙切齿地正欲发恨,但结果却是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不想你的后母其心之毒有甚于蛇蝎耶!娟姊,有病不治,何异束手待毙?我想你这病是应该住医院去的,这是一件要紧的事情,绝不能再延迟下去的了。”

“但是偶然给医生诊治,尚且妒忌,住院养病,恐怕更没有这个福气吧。”

秀娟摇了摇头,她想起娘的凶相,她感到前途是很暗淡的了。

“这算什么话?我明天倒向你爸爸评一评,女儿有了真病,做父亲是否可以不负责的?没有钱,这是情有可原,以你的地位而说,难道你瞧医生的权利都享受不到了吗?娟姊,你不能这样懦弱,我们为求生存、为求幸福,我们得起来反抗的。”

定钧微睁了明眸,他有些不胜愤恨的神气。

“爸爸当然会答应,只怕妈那张嘴开口阻拦罢了。”

秀娟叹了一声,轻声地说着。定钧心中又忧煎又痛恨,他觉得这个后岳母不啻是自己的一个大仇敌。因为自己到秀娟家中已经去过了两次,对于这位竹太太三角眼老鹰鼻的那副凶相的脸在心中已留了一个恶印象,此刻想起她的脸,真有些恨不得把她痛骂一顿的样子呢。遂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说道:

“娟姊,这样吧,他们既然如此没有父女之情,我们也不要他们花费一个钱了。当初不是有五千元钱送过来作聘金吗?这五千元钱我就给娟姊作为养病的费用,将来结婚的时候,我情愿一些嫁奁都不要,这样叫那悍妇不是可以快乐了吗?”

秀娟想不到定钧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真感到心头,不免又落下泪来,说道:

“钧弟这样爱我,真所谓情深如海,义薄云天,纵然不治而逝,虽死亦瞑目了。”

定钧听她说一“死”字,心中悲酸万分,眼泪也夺眶而出,哽咽道:

“娟姊,你如何说出这样消极的话来?我以为只要医治得快,自然慢慢地会痊愈的。”

秀娟见他也哭了,心中更加感动,遂把定钧的丝帕又递还给他,柔声地笑道:

“钧弟,不要发傻了,说死难道就会真的死了吗?放心,我不会死的。”

秀娟含了娇笑,口中虽然是这样安慰他,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她自己的眼泪也会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两人相对泣了一会儿,各自收束了泪痕,秀娟乌圆眸珠一转,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先笑道:

“钧弟,何苦自寻烦恼?这倒是我害了你了。”

“不,娟姊,你别这么说,我今天回家就和爸妈说去,明天就来陪你上医院去养病,因为你住在家里,身子已经有了病,还能再时常地受她气吗?”

定钧摇了摇头,向她很诚恳地安慰。秀娟的明眸充满了无限感激的情意,向他默默地逗了一瞥,说道:

“只怕你爸妈会不答应吧。因为我还没到你家来做媳妇,如何就能叫你们出医药费治病呢?”

“不会的,你放心,我总可以叫爸妈答应我的要求。娟姊,你千万不要太抱悲观,因为这是有损于身体的。一个人总要有一个信仰,把你的心灵寄托到一个信仰上去,那你就不会感到悲伤,而且你的病体也会慢慢地好起来的。我知道你这病完全是从小做成的,第一后母太凶,第二夫婿又是个子。娟姊假使是个普通的姑娘倒也罢了,偏是个天赋丽质慧心的姑娘,那么如何不要郁郁成病呢?不过如今你是得了一个顽皮淘气的夫婿,而且不久也可以脱离这个黑暗罪恶的家庭了,所以你是应欢喜了才是呀!”

定钧向她柔声地安慰着,说到这里,自己也不免失声地笑起来了。秀娟听了他这一句“顽皮淘气的夫婿”的话,红晕了娇靥,也不禁为之破涕嫣然的了,秋波逗了他一瞥妩媚的甜笑,忍不住赧赧然起来。定钧在她海棠带雨后的一笑,自然更觉得千娇百媚的美丽得可爱,遂笑道:

“娟姊,点心都冷了,我们喊一锅子虾仁伊府面吃好吗?”

秀娟不忍违拗他的意思,遂点了点头说好的,于是定钧吩咐了侍者,一面把春卷吃了一个。不多一会儿,虾仁面端上,秀娟先盛了一小碗面,用羹匙舀了许多的虾仁和卤汁,交到定钧的手里,柔和地道:

“吃这碗吧。”

定钧见她处处的举动总是显得那么温柔,他暗暗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多情的爱妻,遂笑道:

“你自己吃。”

“我这里不是再可以盛的吗?”

秀娟瞟了他一眼,掀着酒窝儿,也微微地笑。定钧遂也不再客气,接了她盛的那碗面吃了。吃毕面时已五点钟了,定钧因秀娟心里忧愁,为了引逗她心里欢喜,遂低低地道:

“娟姊,茶室隔壁就是金都舞厅,我们去听一会儿音乐好吗?逢场作戏那也是件难得的事情,不知你心里有兴趣吗?”

“好的,我们就去见识见识。”

秀娟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缘故,遂含笑答应了。定钧付了账,遂和秀娟披上大衣,走到舞厅,先在衣帽间寄放了大衣呢帽,这才携手走到里面去了。侍者招待入座,泡上了两杯柠檬茶,秀娟和定钧认识至今也有四个月的日子了,不过玩舞厅实在还只有今天破题儿第一遭。他们坐在沙发上,相倚相偎地表示十分亲热,定钧握着她柔若无骨的纤手,望着她粉脸,笑道:

“娟姊,你也会跳舞吗?”

“我不会的,你大概会的了。”

秀娟微仰了脖子,秋波逗了他一瞥神秘的目光,哧哧地笑。

“我也不会的,正经地说,我还只是第一次踏进舞场的门。”

定钧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

“那我可有些不相信,一个大学念书的人,会不上舞厅来玩吗?”

秀娟却有些不相信的神气。

“你这话把大学生也说得太以腐败了,大学读书的人,用功的也不少。”

定钧笑着辩白。

“可是荒唐的也很多,你大概是列入于用功的一群了。”

秀娟斜乜了他一眼,俏皮地说。

“我虽然不能说用功,但至少也不荒唐,像我这样青年是最普通的了。最普通也就是最平凡,最平凡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最多,所以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很想学一个不平凡的人,可是却学来学去学不像。娟姊,你能教教我吗?”

定钧听她这样说,遂把她手更握紧了一些,絮絮地向她说出了这一篇话。秀娟把左手抬上来掠了一下云发,笑道:

“我以为你有这么的感觉,你已经是很不平凡了。姊姊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勉励你,在这个外表安乐实际危急的时代,我只希望你记牢‘埋头苦干’这四个字也就是了。”

“我一定听从姊姊的话,我觉得姊姊不啻是我生命中精神的泉源,我自得姊姊之后,我精神更振奋了许多,无论做一件什么事情,我都觉得轻快高兴,这还不都是姊姊的力量吗?姊姊,我万万也想不到这一头盲目的婚姻,竟令人感到分外满意,那还不是一个天缘吗?姊姊,你不要难受,明天我就陪你到医院去休养,到明春三四月的光景,你一定可以完全好了。那时,你不必再回家去,我们就开始结婚,这是多么甜蜜啊!”

定钧听她这么说,心里非常欢喜,遂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出了这许多得意忘形的话。秀娟的芳心是多么喜悦,多么甜蜜,秋波娇羞地逗了他一瞥媚眼,把身子倒入他的怀内,掀着酒窝儿,微微地笑了,说道:

“只可惜我并没有像你所说的那么好,那不是叫我心里很感到惭愧吗?”

不料正在这时,音乐台上忽然奏出一只黑灯舞来,因此整个的舞厅里也就显出一片漆黑的了。定钧因为是爱极欲狂,他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吻住了。秀娟待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因此也只好柔情蜜意地给他温存了一会儿。良久,音乐停止,定钧也离开了她的嘴唇。舞厅里又开映绯红色的灯光了,秀娟绕过七分喜悦三分哀怨的目光,恨恨地逗了他一瞥羞涩的娇嗔,却嫣然一笑,别转粉脸去了。

“娟姊,你恨我吗?”

定钧心里有些荡漾,扳过她的肩胛,微微地笑。

“我倒不是恨你,因为你太顽皮了。”

秀娟粉脸红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低低地说。

“那我不是预先向你说过吗?你是得了一个顽皮而淘气的夫婿了。”

定钧不禁扑哧地笑出声音来,他觉得在爱妻的面前,赖着做个孩子的模样,这是一件最有趣味的事情。

“可是你忘记我是个患有肺病的人了。”

秀娟说了这句话,她心头开始感到有些悲哀。

“娟姊,你这病还很轻的哩,哪里就会传染给我?即使传染给我,我也高兴,因为我给你分一半病去,你的肺病就更轻了,这样也不用休养两个月,不是会好得快了吗?”

定钧知道她有些悲酸,所以含了微笑,故意引逗她的高兴。

“钧弟,我虽痴,不料你比我更痴。只要有你这两句话,我已够感到安慰和欢喜了。”

秀娟明眸脉脉含情凝望着他俊美的脸庞,微摇了摇头,把手抚着他的肩胛,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娟姊,既然你很欢喜,怎么你又叹气了呢?”

定钧半环了她的腰肢,低声地问。

“因为我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了。钧弟,古人云,人生最难得者唯知音而已。想我幼丧亲娘,赖祖母抚养长成,但年未及笄,祖母又一瞑不视,从此人海茫茫,更无一个知音了。不过在这儿我要向你声明,父子不能算知音,母女也不能算知音,同时夫妇也更不能称知音,称知音者,能一见如故,推食食我,推衣衣我,虽不是父子母女夫妇,其情之深,亦深过彼多多了。何况我和你更是夫妇关系,所以我觉得很安慰很幸运的了。”

秀娟明眸充满了热烈的情意,望着他很快慰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定钧点了点头,说道:

“正因为你的身世太可怜,你的环境太恶劣,所以更引起了我爱怜的同情。娟姊,虽然我们也没有经过三年五年的认识,但我们的心确实已合成一个了。我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虽然你是比我早到人世二十天,但我却愿意跟你在同一个日子携手归,不知你心中也有这个意思吗?”

秀娟听了这话,觉得他爱我之情,所谓天无其高、海无其深,因为是过度喜悦,也会激起一阵悲哀的情绪,掀着妩媚的笑窝儿,眼泪却淌到颊上来,望着定钧良久,忽然伸手把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定钧理会她的意思,偎着她滑腻的脸,望着半空中悬着的那盏暗绿色的纱宫灯,含了欣慰的笑意,但眼角旁却也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了。两人柔情蜜意地又谈了一会儿心,定钧生恐秀娟劳疲,遂在六点钟的时候和她出了舞厅,给她讨好了街车,送她回家。直待街车在雪花纷飞中消失了后,他也方才踱回家中去。

定钧到了家里,在自己的房中坐着出了一会子神,暗想:把五千元钱的聘金给秀娟作为养病之费用,我若和爸爸说了,爸爸也许肯答应,只不过妈恐怕要阻拦,一则女人家气量狭窄,一则妈气我不肯听从她的话,恐怕要故意刁难我的,所以这事情非找一个帮手不可,最有力的帮手当然是妹妹了。定钧想定主意,遂匆匆地到妹妹房中,只见雪雁坐在灯下结绒线活儿,于是问道:

“雪雁,六小姐呢?没有在房中吗?”

雪雁抬头见了五少爷,便忙含笑站起,放下活针,说道:

“六小姐下午出去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五少爷,你坐一会儿,喝杯茶,也许就回来了。”

说时,便去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定钧听妹妹出去未回,心里甚为懊恼,坐在沙发上,自不免低了头出了一会子神。雪雁见他好像有无限心事的模样,遂站在旁边,也愕住了一会儿,经过三分钟后,雪雁再也忍不住问道:

“五少爷,你找六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定钧这才抬起头来,向雪雁望了一眼。雪雁是家里五个丫头中最年轻、最秀气的一个姑娘,随着妹妹也学会了很多的字,此刻在灯光笼映之下,见她粉脸也有股子妩媚的风韵,而且脸有一部分很有些像秀娟的地方,因此望着她良久没有说出话来。雪雁见五少爷痴醉的神情,两颊倒是添上了一圆圈红晕,秋波逗给他一个嗔意的目光,抿嘴嫣然地一笑,说道:

“五少爷,你有什么心事吗?”

定钧想不到她窥透了自己的心事,遂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一面方开口问道:

“六小姐是到什么地方去的?你知道吗?”

“六小姐虽然没有告诉,但我有些知道的,好像前天田少爷和小姐约好似的,大概去玩了。五少爷,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给我听听吗?”

雪雁见他点点头,遂一面告诉,一面又悄悄地问他。定钧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竹家秀娟姑娘患了肺病,他后母真毒辣,却不肯给她医治。我想肺病不是别的病,岂能不治理吗?所以欲把我们五千元聘金给她去作医药费,将来结婚的日子,情愿不要他们一些嫁奁的。但我又怕母亲不答应,所以请妹妹给我代为做说客去,不料妹妹偏出去,却不是叫我心中烦恼吗?”

雪雁这才明白了,遂点了点头,说道:

“五奶奶竟会患了肺病?这么年轻的人……唉!”

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接着温和地道:

“五少爷,你的存心很好,五奶奶一定会痊愈的。我想二奶奶和太太最好,太太喜欢二奶奶会奉承,所以二奶奶的话,太太也最爱听从。六小姐既然没回家,五少爷就不妨先和二奶奶去恳求恳求,二奶奶一定会帮你忙的。”

定钧见雪雁柳眉含颦,微声叹息,似乎扼腕殊甚的神气,同时很温柔地安慰自己,而且又给自己想法了,觉得雪雁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心中十分感激。遂点头说好,他便站起身子,匆匆又到二嫂李静珠的房中去了。

到了二嫂房中,见二哥坐在火炉的旁边,先在自斟自酌地喝着酒。原来,梅公馆因人口众多,大房、二房、三房都自己烧饭吃的,老四、老五、老六跟上房里老爷太太同吃的,一切银钱进出,彼此也分划得十分清楚,不过柴米两项,却由梅老太爷每月供给他们的。这时,定邦见了弟弟,遂把杯子一举,笑道:

“老五,来坐下一同喝几杯,今天我叫青鸾烧了一样好菜哩!”

“二嫂呢?没有在房中吗?”

定钧含笑点点头,因为房中只有二哥一个人,遂低低地问。

“谁知道她?我从行里回家,也还不曾见过她的人影子呢。你找她做什么?先坐下来喝一杯好了,大概总也该回房吃饭的了。”

定邦听他问起二嫂,有些不满似的回答,一面把桌旁椅子指了指,是叫他坐下的意思。

“我在外面刚吃过点心,二哥自己请用吧。”

定钧找二嫂,偏二嫂又不在房中,所以他心中很懊恼,觉得事情太不凑巧,他想二哥是个糊涂虫,这事也无告诉他之必要,于是把手一摆,只叫他自己喝酒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见青鸾端了一只盘子进来,盘子里一锅热气腾腾的红烧羊肉,就有一股子香气送到鼻中来。青鸾一面把羊肉锅子放到桌上,一面望了定钧一眼,说道:

“五少爷没有吃过饭,就在这儿用吧。”

“二奶奶在上房里吗?”

定钧一面点点头,一面又向她含笑低低地问。虽然他对于这碗菜平日也最爱吃,可是他此刻已没有心思留恋羊肉的滋味了。

“二奶奶在大奶奶的房中。”

青鸾向他轻声地告诉着。定钧听了,向定邦说声“二哥慢用”,他便匆匆地又走出房外去了。定邦奇怪道:

“他找二嫂做什么?青鸾,你也到大奶奶房中去瞧瞧,顺便叫二奶奶也可以来吃晚饭了。”

“哟!不见得五少爷就会爱上了二奶奶,何必急得这个模样?”

青鸾噘了噘小嘴,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却是哧哧地笑着奔到房外去了。定钧三脚两步跨进大嫂的房中,先听到了一阵鸭群走过似的笑声,定睛一瞧,原来三嫂也在大嫂的房中,三个人手里拿了烟卷,围着火炉子,一面吞云吐雾地吸烟,一面正在闲谈着笑话,在灯光笼映下,见整个的室中全弥漫了雾气。

“五叔,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阵香风也吹进到大嫂子的房中来了。”

卫素贞见了定钧,首先向他笑盈盈地打趣着。

“这也许无事不到三宝殿,大概五叔有什么事情要请求大嫂子哩!”

李静珠像鬼灵精似的,乌圆眸珠一转,回眸瞟了定钧一眼,也笑盈盈地说着。定钧被她说到心眼儿里去,由不得脸上飞过了一阵红,遂只好厚了脸皮,笑道:

“不但要请求大嫂子,而且还得二嫂、三嫂都帮我小叔子一个忙。”

“我真佩服二嫂料事如神,五叔,你说吧,有什么事情叫我们帮忙呀?”

三嫂周云英见定钧像小丑似的向大家连连地弯腰,遂也插嘴笑嘻嘻地说。定钧被她这么一问,一时倒又不好意思向她们直告诉出来了,支吾了一会儿之后,经大嫂的一阵子催逼,他方才把自己要求的事情向三人低低地诉说了一遍,并且又道:

“我生恐妈妈不答应,所以请三位嫂嫂给我代为说个情,也许妈听从你们的话,会答应我了。”

三人听完了定钧的话后,便都“哦”了一声,各人脸上显出了神秘有趣的表情,而且还哧哧地笑起来了。定钧见她们把这件事当作一桩有趣故事看的模样,一时望着三人,倒不禁为之愕然,暗自叹息道:三个嫂嫂,还不如一个雪雁。他低垂了脸,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青鸾和红莺都匆匆奔入房中,叫自己奶奶吃饭去,见三位奶奶这样好笑的样子,又见五爷羞涩的意态,好生奇怪,都问其故。三人这才停止了笑,云英先说道:

“取笑是取笑,正经归正经,竹家伯母也太心狠了,又不是没有钱瞧医生,为什么眼瞧着女儿患肺病不给诊理吗?难得五叔情义深重,情愿不要他们嫁奁,把五千元聘金作为医药费之用,这办法我很表同情,在祖母面前,我们一定会竭力陈说恳求的。”

定钧听了,遂抬头向她很感激地望了一瞥,说道:

“承蒙三位嫂嫂爱我,此恩此德,叫我永远感激的。”

大嫂听了,忍不住笑道:

“那也用不到‘恩德’两字呀!小叔这一些的事情,我们做嫂嫂的若不能尽些力,这还有资格做嫂嫂吗?”

“并不是这样说,因为秀娟患了肺病,此病若不医治得快,生命就很危险,救了秀娟一条命,也等于是救了我一样,这还不是恩德吗?”

定钧听了很感激,遂沉着脸,向她们很认真地说着。定钧这几句话听到三人的耳中,心里方才有些感动,她们把笑容都收起了,似乎才感到这不是一件取笑的事情。李静珠点点头,凝眸含颦地又问道:

“对于这头婚姻,当初五叔不是竭力反对吗?但现在瞧五叔的样子,倒好像又很爱秀娟姑娘了,这是什么道理呀?”

“因为我见到了秀娟之后,我觉得她的可怜,既然已答应了爸爸,换句话说,我已承认她是我的妻子了,那么她的环境是这样恶劣,我做丈夫的有一份能力可以爱护她,我岂能不负一些责任吗?”

定钧听她这样问,遂也只好厚了脸皮,向她们低低地回答。众人听了,均皆叹息,静珠道:

“五叔真至性人,使人可敬,但愿竹小姐早日痊愈,这也够人喜欢的了。”

说着,身子已站了起来。这里翠环也把饭开上,静珠、云英安慰了定钧几句,遂跟着青鸾、红莺各自回房用饭去了。卫素贞见她们走后,向定钧开口说道:

“你不用发愁,祖父母是多么爱你,再重要些事情他们也会答应的,何况区区五千元钱呢?不过竹家太岂有此理,于人情上说,也有些说不通,如何未过门的媳妇倒要夫家出医药费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万事总瞧在五叔的分上,譬如竹小姐已到我家了,那么她患了病,任它一万二万的钱,不是也总得用下去吗?”

“大嫂这话不错,我们也只好瞧她可怜,假使她有亲娘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定钧听大嫂的话是从情理上讲,觉得很不错,但后面这两句话又是从情义上论,又很同情,所以他连连地点头,也附和着说了这么两句话。素贞笑着摇了摇头,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在祖母的面前,千万别提起亲娘后母的话,因为说的无意,听的未免触心,知道吗?”

定钧听素贞这么叮嘱,心中很感激,遂点头说晓得。这时,十二岁的志光、八岁的玉英都匆匆地奔进来,见了定钧,便拉了他手,笑嚷道:

“五叔叔,你弹月琴给我们听好吗?”

素贞笑道:

“你们别缠绕了,五叔自己心事重重,哪儿还有心思弹月琴给你们听?”

说时,又向定钧说道:

“你大哥想是不回来吃饭了,五叔叔就在这儿吃一口吧。”

定钧点头答应,遂拉了志光和玉英在桌边坐下。素贞特地又开了一罐蟹粉肉,因为五叔今晚这里吃饭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定钧哪里有心思吃饭,所以也是食而不知其味的,匆匆地吃了一碗,便自管回房去了。他躺在沙发上,望着茶几上那盏石膏裸体美人的绿纱罩的台灯,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大约有了半个钟点之后,只听一阵女子哧哧的笑声触送到耳鼓,定钧定睛望去,只见妹妹笑着奔进来了。定钧慌忙站起问道:

“妹妹,你在哪儿玩?刚回来吗?”

碧云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甜笑,说道:

“我早已回来,饭也上房里吃的,你不是大嫂房中吃的吗?我什么全都知道了。”

定钧在她这一句“什么全都知道”的话中,似乎含有些神秘的意思,这就红了两颊,惊讶地道:

“你到大嫂房中去过了吗?”

碧云摇了摇头,抿嘴笑了笑,说道:

“不,我没有到大嫂的房中,大嫂、二嫂、三嫂都到上房里来的,对于你这个要求,三位代表都尽了很大的力量,就是你并没有委托我,我也给你竭力地帮忙。不过妈说,这一些小事情,原不用请这许多代表来说情的,反说你架子大,不肯向妈亲自去恳求,所以她心中有些生气。现在她老人家有个小小的条件,不知你肯答应吗?”

定钧听了这些话,方知三位嫂嫂已代自己去说过了,不过妈妈反怪我架子太大,这倒是我小心过度的错处了。于是也忍不住笑道:

“你且说来给我听,是什么条件?其实母子之间也无所谓‘条件’两个字,只要妈妈说得出,我总也做得到的。”

碧云听他这么说,遂掀着酒窝儿不禁笑弯了腰。定钧见妹妹这个神情,倒不禁为之愕然,怔怔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条件?妹妹为什么这样好笑?”

“这个条件说容易是再容易也没有了,所谓不费你半分钱财和气力,但说难起来,也非常难,因为当着众人的面前,到底有些难为情。”

碧云方才停止了笑,带有些神秘的口吻,低低地说。定钧这就有些焦急起来了,向碧云深深地一鞠躬,央求道:

“好妹妹,你不要卖什么关子了,干脆地就告诉了我,何必我在火里,你在水中地兜圈子呢?”

碧云扑哧一笑,遂正经地道:

“妈说你有两年没好好儿地喊她一声了,是不是算和妈生了气?还是不承认她是你的妈了?现在你得向妈下跪叩头赔不是,还要搬茶叫妈用茶,你想,这个条件不是又容易又困难吗?”

定钧听了,“哦”了一声,便脸现喜色地笑道:

“我道是什么条件,原来是这个吗,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譬如今年妈六十岁做寿了,那我不是该向妈拜寿吗?妹妹,来,我们快一同到上房里去吧。”

他说着话,拉了碧云的手,身子便向院子外急急地走了。碧云见他拔步飞跑,自己被他拉得七冲八跌的,遂笑道:

“走得这么快干吗?可是在夜里呢,你给我绊了跌,我可也不依你哩!”

定钧听了,这才放缓了脚步,和她一同走到上房里去了。这时,上房里很热闹,梅老太爷、梅老太太、大嫂、二嫂、三嫂、紫霞、张妈、陈妈都在房里。碧云一脚跨进,就嚷着道:

“妈,五哥来拜寿了。”

这句话说得满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置,梅孟起究竟疼爱小儿的,遂向碧云怪之道:

“你别胡说吧!”

碧云噘着小嘴儿,却哼了一声,说道:

“爸爸,你以为我这句话羞了五哥吗?其实五哥是老面皮,这话原是他自己说的。譬如妈六十岁做寿,他不是也该拜寿了吗?”

众人听了这话,遂愈加捧腹大笑起来。定钧这时却并不一些脸发红,他笑容满面地端了一碗盖子茶,拿到梅老太面前,叫了一声“妈妈用茶”,竟真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可是既跪下去之后,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颠倒夫妻》暂告段落,欲知以下如何,请看《逃婚》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