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间的误会,并不像任何仇恨一般地不可解开,只要做儿女的退一步想想,要知自己的身子从何而来,也就把老人家的怨恨化为乌有了。所以定钧想得彻透,竟在许多哥嫂面前向他母亲跪了下来。可是这一跪下去,却不曾想到怎样立了起来,于是他赖在梅太太的身旁,不想立起来了。而在旁边的几位哥嫂,却对他在微微地嬉笑。读者要知道定钧何以会如此地下跪,那要请看《颠倒夫妻》就会明白他的用意何在了。

梅太太心中所以要这么地刁难他,也无非因他平日太以高傲一些了。在她以为端一杯茶也许是肯的,要在这许多兄嫂妹子面前跪拜的一回事,恐怕不肯的吧。谁知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定钧却也情情愿愿地跪下来。因此,心中倒又舍不得了,因为定钧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平日虽然恨他,心中却最最喜欢他,所以连忙俯身伸手把他扶起,含了笑容说道:

“快起来吧!秀娟这孩子好好儿的怎么会患起肺病来了?今天你又到她家里去过了吗?”

定钧听妈这样问,又见妈果然把自己扶起来,心里十分得意,遂把身子退到沙发旁坐下,点头说道:

“我今天去望过她,后来一同到外面去瞧一场电影。我见她咳嗽不止,遂问她受了寒吗,她很伤心地道:‘痰中且时有血丝,恐怕是患了肺病。’所以我才知道的。”

梅孟起叹了一口气,意欲说一句这孩子受一些委屈了,可是因碍着梅太太在旁,所以他要避一些嫌疑,却没有勇气说出来。孟起既然不敢说,其余众人当然更不敢言论了。倒是这位梅太太心直口快,很生气地说道:

“这么年纪轻的孩子就患了这样可怜的病,我想秀娟这姑娘性情太柔弱了,一定平日受了后母的气,以致郁郁患肺病了。竹家统共也只有两个女儿,还如此地厚彼薄此,这老太婆也太想不明白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脾气,自己养的和人家养的就没有分别,要骂同样要骂,疼爱也同样要疼爱。本来呢,没有过门儿的媳妇,她患了病,这责任当然是在她爸妈身上,不过现在情形不同,我们为同情秀娟的环境起见,当然不得不尽我们的能力了。况且这个婚姻当初你原竭力反对,此刻你既答应我,若把你这一些要求都不答应,这不但对不住你,而且也对不住秀娟这可怜的孩子了。”

以一个后母的身份去痛责后母的不是,这一点使屋子里众人都感到敬服。确实,以梅老太平日的行为而论,有赏有罚,虽然也有糊涂的时候,却也有清楚的时候,不像其他后母者一味地施其狭窄的手腕。当下大嫂先插嘴说道:

“祖母这话也是慈爱的存心,我想秀娟姑娘得了祖母的爱护,她心头一定是万分感激哩!”

“不但秀娟姑娘感激,难道五叔心中会不感激吗?也许比秀娟心中更加感激哩!”

二嫂静珠也笑嘻嘻地说,还把秋波向定钧逗了一瞥神秘的媚眼。屋子里众人大家都有个有趣的感觉,这就忍不住又好笑起来了。

梅孟起这时把雪茄弹了一下烟灰,向定钧望了一眼,说道:

“当初你的意思,是要待毕业后才结婚,现在你妻子在家中既然这样不如意,这两三年的日子也就再挨不下去。刚才我和你妈商量,意欲待秀娟病好一些,大概明春三月间,给你们先结了婚,那么也省得秀娟在家中受委屈了,不知你也赞同我们这个意思吗?”

定钧对于父亲这一句话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心里这一喜欢,几乎把心花儿也乐得朵朵地开起来了,暗想:这是我所希望的,岂有不赞同的道理吗?不过表面上他还不肯就此地答应,生恐嫂嫂和妹妹笑自己的口硬骨头酥,所以他垂下头来,表示沉吟一会子的神气。梅老太见他这个模样,到底又被他瞒过了,遂劝他说道:

“孩子,你也不要三心二意地委决不下了,你爸和我这个意思,直接的是为了秀娟的幸福着想,间接的也是为了你好。因为这几个月来,我从你妹妹口中所得,知道你确实是很爱秀娟了,既然你很爱秀娟,难道倒忍心她在家里受磨难吗?”

碧云站在旁边,听了这些话,遂不待定钧回答,先笑着道:

“妈,你还劝五哥哩!这真是妈的忠厚之处了。你单瞧五哥扬眉展笑的神情,也可知道他心中是这一份儿欢喜的了。”

众人听了,都又忍俊不置,连定钧也笑出声音来,遂斜眼向她白了一下,表示嗔她聪敏的意思。梅老太也笑骂道:

“这妮子,妈有像你这么聪敏吗?你是鬼灵精,什么事情总先猜透别人家心中的意思了。”

碧云乌圆眸珠转了转,抿嘴扑地一笑,说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的,尤其五哥心中有几条肠子,我也早已知道的了。”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忍不住又捧腹大笑起来了。就在这时候,老四定铮也走进房中来,见上房里这许多人,倒是怔了一怔,遂笑嘻嘻问道:

“你们开什么会议吗?说给我听听好吗?”

定邦笑道:

“四弟今天怎么也会管起闲事来了?我们说的,本来是你的事情,可是现在却变成五弟的事情了。”

众人听二哥这么说,又都笑个不停。定铮却目定口呆似的愕住了一会子。梅老太很生气地瞅了他一眼,恨恨地道:

“谁要你来问这些事?我告诉你,你弟弟明年也要娶妻子了,难道五兄弟中,你就独独爱做光棍吗?”

定铮见母亲一旦开口,总没有好的嘴脸给自己瞧,他心里有些愤怒,而且也有些伤心,这就一骨碌转身,匆匆地又奔出房外去了。大家瞧此情景,又要好笑,但梅孟起却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了孟起这一声长叹,于是把众人脸上的笑容又平静下来了。

大家又闲话了一会儿,这才向祖父母道了晚安,一同退出上房里来。在院子里,三嫂云英向定钧笑道:

“五叔,大事成功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当然十分感激,过几天请你们到红叶酒家吃饭去好吗?”

定钧理会她的意思,遂含笑点点头,先向她们许下了愿似的,以安她们的芳心。三位嫂子哧哧地一笑,也就各自地回房去了。

这晚,定钧睡在床上,心里十分喜欢,不过在喜欢之中,亦包含了一些忧愁的成分。因为肺病这样病症比不了别的,假使她病根已深的话,恐怕一年两年也很不容易痊愈吧,这……这便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为秀娟伤心,亦为自己伤心,眼皮一红,也不免淌下几点泪来。定钧的抱负,虽有英雄的气概,但所恨的正是儿女情长哩!

第二天,定钧正预备到秀娟家里去,见妹妹匆匆地走来,说道:

“五哥,你预备给娟姊到什么医院里去养病呢?”

定钧听了,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这个我也没有想定,回头见了秀娟,就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怎样。妹妹,你反正没有事,也和我一块儿去好吗?”

“到她家里去,被她爸妈瞧见了,那可有些不好意思。明天住到医院里之后,我再去瞧望她吧。”

碧云摇了摇头,向他很正经地说。定钧觉得妹妹这话也不错,遂点了点头,说道:

“也好,那么我此刻就去了。”

梅碧云送他出了院子,定钧说:

“外面风大,妹妹进去吧。”

于是兄妹俩遂分手作别了。定钧到了竹家,林妈开门见了,心里就很欢喜,含笑叫道:

“梅少爷,你好久不曾来了,大小姐怪记挂你哩,快请里面坐吧。”

定钧一面点头,一面先步入书房。只见丽娟站在书橱的旁边,拉着玻璃橱门,在拣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听了脚步声音,遂回眸过来,向他瞟了一眼,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姊夫来了。”

说着,抿嘴扑地一笑。在她这句话中,不免带有些孩子淘气的成分。

“丽妹没有出去玩吗?妈的身体好吗?”

定钧免不得意思地向她问了两句,心里可就想着:你何必假意向我亲热?假使你没有在娘面前搬弄是非,你娘会这么妒忌秀娟吗?丽娟把橱门掩上,含笑道:

“托你的福,妈倒很好。五哥,你请坐吧!”

她说着,和他点了点头,便拿着书本回自己房中去了。定钧听了这两句话,心中更加地气恼,暗自冷笑了一声,想道:我巴望不得她也生了病,那才是苛待秀娟的报应呢!正想时,林妈已把秀娟喊来了,秀娟匆匆地走进来,见了定钧,勉强含了微笑,说道:

“干吗不坐?站着做什么呀?”

定钧见她云发蓬松,眼皮红肿,显然是又哭过的,遂微蹙了眉尖,低低地问道:

“娟姊,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你请坐呀,我爸没有在家。”

在秀娟心中,当然明白定钧今日到来,是他的请求成功了。所以昨晚回家,虽然又受了许多的委屈,她此刻也很高兴,便摇了摇头,一面向他低低地回答。

“梅少爷,真是气死人,还不是受了这悍妇的气吗?”

林妈有些忍熬不住,向楼上努了努嘴,很愤怒似的告诉着。秀娟听了,却回头逗给她一个娇嗔,低声喝道:

“林妈,你给我胡说些什么?快倒茶去吧!”

林妈这才不敢言语地去倒上两杯茶,悄悄地退出去了。定钧见室中没有别的人,遂向秀娟望了一眼,说道:

“难道昨天你回家,她又骂了你吗?”

秀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别提起了,总是我的命苦。”

“娟姊,别那么地说,昨天我回家,把这事情向爸妈商量,爸妈便一口答应了。所以我心里很欢喜,虽然你爸爸没有在家,但和你妈妈说也是一样的,反正她听了这话,心里也许更欢喜哩。娟姊,你不要伤心,我今天就可以伴你到医院里去疗养了。”

定钧虽然有些愤恨,但他到底忍住了气,向她柔和地安慰。秀娟原也早已猜到几分的,所以心中的悲哀被喜悦也就慢慢地驱逐了,微扬了眉,嫣然地一笑,说道:

“钧弟,你待我这样好,我实在太感激你了。”

“娟姊,我俩之间还用得到‘感激’两个字吗?其实我待你好,也就是待我自己好。你若有些不舒服,我心里总好像有件什么东西没放下,你能够白白胖胖很健康,我心里也是多么快乐呢!”

定钧听她这样说,遂把她手握住了,微微地笑。秀娟的一颗芳心里好像涂过了一层糖衣那么甜蜜,她掀着酒窝,把娇靥一圆圈一圆圈地红晕起来,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之后,却垂了粉脸,大有娇羞万状的意态。这神情瞧在定钧的眼里,当然是感到分外好看,遂笑了一笑,又很正经地道:

“娟姊,你相信我这些话吗?”

“我怎么不相信?”

秀娟被他这样一问,遂抬起粉脸,明眸含了哀怨的目光,向他似恨似嗔地逗了一瞥,似乎有些怪他不该说这句话的意思。定钧却又笑起来,望着她出了一会子神,说道:

“那么娟姊预备到什么医院去疗养?上海虽有不少的医院,但设备周到、医生负责的实在很少。我想中国肺病疗养院倒很不错,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也好,我想有命的不治也会好,没命的任你华佗再世,恐怕也难收回春之效了。”

秀娟点了点头,轻轻地回答,在她所以这样说,无非表示随便哪个医院都行的意思。但定钧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却颇为不悦,遂打岔着道:

“那么我此刻就到上房里去向你妈说妥了,立刻可以伴你入院去了。医病总是愈快愈好,你说对吗?”

定钧说着话,身子也站了起来。不料此时竹太太也从上房里走出来,她见了定钧,眉开眼笑地说道:

“五少爷多早晚来的?你妈这几天好吗?”

定钧见她在自己的面前总是显得十二分的亲热和客气,就可知她是个有面前有背后的小人,但是心中虽然痛恨,也不得不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妈妈”说道:

“我才来了不多一会儿,妈妈很好,多谢你记挂。”

竹太太把手一摆,微笑道:

“请坐吧,这两天天气很冷,一个不小心,就要伤风咳嗽的。我们娟儿就是这么孩子气,一些不舒服便会哭一顿的,你瞧她像病西施般的,真是个懒丫头呢!”

秀娟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却垂了粉脸,望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定钧心中是只有感到暗暗好笑而已,于是也就趁势地说道:

“妈,我今天到来,原是为了秀娟的咳嗽。在上个月我就见她痰中有血,只怕是患了肺病。虽然秀娟说已经瞧了好多次的医生,不过我想这是没有什么多大效应的,患肺病最要紧的是静养,所以我的意思,给秀娟到中国肺病疗养院去住几个月。昨天我已征得爸妈的同意,把我们送过来五千元的聘金作为医药费用,将来结婚的时候,情愿不要一些嫁奁的。我想妈妈听了,总也乐而赞同的吧?”

竹太太也是个很明白道理的人,听了定钧这几句话,心中自然也感到有些难为情,不免红了脸,支吾了半晌,方才说道:

“对于秀娟的咳嗽,我也早料到恐怕是肺病,原想给她到医院去疗养,不料她爸却说‘一些小病,没有什么关系的’。现在五少爷既这么说,对于医药费一项总该是我们负担的,如何好意思叫你们负担呢?”

“那也不必客气了,好在数目有限的,只要人痊愈得快,我就是再多花费些金钱,也是很欢喜的。”

定钧暗中冷笑了一声,但表面上兀是含了和平的微笑,低低地说。竹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暗自想道:定钧这孩子倒是个怪多情的少年,可惜不是我丽娟嫁给他,否则,我有这么一个美貌多情的女婿,这是多么快乐!断命这妮子,本来是个呆婿,不料竟变成一个快婿了,那真叫人心中气呢!定钧见她沉吟着不答,遂也不再迟延,站起身子,说道:

“妈,那么我此刻就伴秀娟到中国肺病疗养院去了。回头爸爸回家,妈代为告诉他一声吧。”

竹太太这才点了点头,委屈地答应下来。秀娟心里自然很欢喜,于是站起身子,说道:

“你等会儿,我到房中去理一些东西。”

定钧说好,秀娟便走到自己房中去了,在房门口遇见了丽娟,便悄悄问道:

“五哥走了吗,姊姊?”

秀娟摇头道:

“没有,他今天伴我上肺病疗养院里去,把他们前时送过来五千元聘金作为医药费用,情愿结婚的时候叫爸爸不用备一些嫁奁的。我想他既然如此情深,所以也只好听从他的了。”

姊姊说着话,已跨步走入房中了。丽娟心中似乎非常难受,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五哥真是个多情的好青年,姊姊不幸有此后母,而亦有幸得此多情的夫婿,总算妹妹的心中也很感到安慰的了。不过五哥此举,实在使我家感到惭愧无地的呢!”

秀娟知道妹妹是个爱护自己的人,她确实时常向母亲苦谏,要给自己到医院去养病,可是母亲虽爱妹妹,对于这点她却不肯听从的。这时听妹妹又这么说,心里非常感动,遂握了她手,摇撼了一阵,说道:

“妹妹,你别这么说,爸爸年纪这样老,赚钱也不容易,母亲也无非爱惜金钱罢了。姊姊的病虽不是危在旦夕,却自知非常沉重。这次进院医治,倘然能够痊愈,固属大幸,若不幸的话,希望妹妹善奉双亲,因为年老之人,一旦病卧在床,若没有一个亲儿女侍奉其榻,那时的痛苦当然难以形容的了。”

“姊姊,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的病原是很轻,只要在院休养一两个月,自然可以出院的了。”

丽娟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悲酸,那眼皮便忍不住红起来了。秀娟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泪水也夺眶而出,遂回过身子,伸手拭了拭泪水,走到玻橱边去拉开橱门,却是愕住了一会子,因为心乱的缘故,所以她也不晓得整理些什么才好。丽娟忙低低问道:

“姊姊,你拿什么?”

“我想拣几套短衫裤和袜子,也好到医院中去换身。”

秀娟听问,这才回身向她回答。丽娟道:

“那我明天可以给姊姊送来的,此刻局局促促的,可以不必整理吧。姊姊,我也伴你一块儿去吧。”

秀娟也觉这话不错,遂在衣橱内只拿了一件灰背大衣。丽娟也到房中去披了灰背大衣,两人一同到书房去了。这两件大衣都是今年春季做的,照竹太太意思,秀娟做灰背大衣太好,预备拣一种便宜的料子,还是丽娟不答应,说姊妹俩总要一样的,姊姊若做别的料子,我也不要灰背大衣了。这样一来,才算把竹太太弄得没法可想了。即此一点,自然可以知道丽娟的为人之仁爱了。两人到了书房,丽娟先向竹太太说道:

“妈,我也伴姊姊一块儿去。”

竹太太点头笑道:

“很好,你知道了几号病房,以后也常可以去送送东西。”

这时,张妈已在弄口喊了汽车,说汽车已停在良友别墅的门口了,于是三人别了竹太太,走出良友别墅,跳上了汽车,便开到中国肺病疗养院里去了。在车厢里,秀娟是第一个跳上,丽娟被姊姊拉着手,所以第二个跳上,最后当然是定钧的了。在当初丽娟是没有想到这许多,及至汽车开动的时候,她才理会到这样坐法可有些不对,但是要换回来,这当然愈加地不好意思,因此偎了姊姊的身子,也只得罢了。定钧见她们姊妹俩穿了同样的大衣,同时容貌又有些仿佛,真是一对姊妹花。不过他心中很有些奇怪,瞧姊妹俩的情形好像很是亲热,莫非丽娟这姑娘心思刁恶,面前亲热,背后阴损她吗?是的,这和她的娘就一模一样。见了我说的话是多么好,但对秀娟的情形则又大不相同的了。定钧既然这么地沉思着,因此对于丽娟也就始终没有好的印象。

中国肺病疗养院的规模很大,病房的四周有个很大的花园,里面有树木、有花卉、有亭台、有池水,适合于病人休养最好的地方。定钧伴秀娟到了医院,经医生诊视之下,说秀娟肺病已入第二期了。一量热度,比普通人也高了一些,于是又问秀娟月事行吗,秀娟含羞说日期没有一定,医生说这是积郁的缘故,必须静养才是。定钧说愿意住院,医生说这是最好了,于是定钧嘱院役把秀娟送到特等病房里去。

三号特等病房的看护小姐姓李名叫茵子,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见了三人,便很和气地问了姓名。秀娟因为听医生说她肺病已到第二期了,心里自然十分忧愁,所以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发呆。定钧明白她的意思,遂把手拍了拍她的肩胛,安慰她道:

“娟姊,你不要难受吧,医生不是说,只要静静地休养便会好起来吗?”

茵子在床上理好了被褥,回过身子,也微笑道:

“竹秀娟小姐这样的病是很容易痊愈的,因为还很轻呀。从前有位张小姐也很年轻的,她进院的时候病得很厉害,后来休养了一年多的日子,便痊愈出院了。”

“姊姊,李小姐的话你听见了吗?所以你不要愁闷的。”

丽娟听了,也向她低低地安慰。

“话虽这样地说,但要一年多的日子,也太叫人心焦的了。”

秀娟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竹小姐,你要不躺会儿了吗?”

茵子见她这么说,便笑了一笑,一面又向她温和地问。秀娟道:

“过一会儿躺吧。”

茵子点头,遂走出病房外去了。丽娟见姊姊总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遂又说道:

“这几天是寒假期中,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姊姊若一个人嫌冷静,我可以伴在你的旁边好吗?”

“那当然很好,不过妈在家里一个人会嫌冷静的吧?”

秀娟心中很感激,望着丽娟,点了点头,低声地回答。丽娟道:

“不会的,况且我在家的时候,也没有时时和妈在一块儿的。”

正说时,茵子拿了秀娟病卡走进来,挂在靠壁的上面,向秀娟道:

“竹小姐,你最好躺在床上休养一会儿,过此时,我要给你打针了。”

定钧听了,遂也劝她。秀娟只好脱了大衣和旗袍,把身子躺到床上去。这时,窗外淡淡的冬阳齐巧照临在秀娟的身上,把她容颜更映得娇媚一些了,不多一会儿,茵子来给她注射了一枚针,并又喝了一杯药水。定钧因为入院以后要先付一些钱,所以他便走到账房间里去。不料在走廊里齐巧遇见了竹明允,遂忙叫了一声“爸爸”。明允也忙说道:

“秀娟已在病房里了吗?”

“是的,在特等三号病房里,爸已回过家里去吗?”

定钧点了点头,向他轻声地问,明允摇头道:

“没有,是林妈打电话到行里来通知我的。定钧,这件事我真感到惭愧,我如何好意思呢?所以这笔医费我会负担的。”

“我已征得爸妈的同意了,所以爸也不必客气了。只要你们有心的话,往后再说吧。此刻爸最好跟我到账房间去付一些钱吧。”

定钧却老实不客气地这样说。明允点了点头,伸手在袋内摸出一包钞票,交到他的手里,说道:

“这是二千元钱,我接了林妈电话之后,原送钱来的。你去付一付,我先到病房里去瞧瞧秀娟。”

定钧接过钞票,遂匆匆自到账房间去了。待定钧付了钱后,回到病房,见秀娟在明允的面前正在垂泪,丽娟却已不在房中了,于是说道:

“娟姊,你应该宽自慰解,为什么老喜欢烦恼呢?”

秀娟这才收束泪痕,并不作声。明允和定钧谈了一会儿,也自别去。定钧问道:

“你妹妹到什么地方去了?”

秀娟道:

“妹妹回家给我整理衣服去了。”

定钧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她粉脸,微微地一笑,说道:

“娟姊,你现在应该欢喜,因为你不久自会痊愈了。”

“这完全是你的所赐……钧弟,我太感激你了。”

秀娟原倚靠在床栏旁,她见定钧坐下,遂情不自禁地把他手握住了,微微地笑。

“娟姊,你怎么又说感激的话了?”

定钧含了得意的笑,把她纤手抚摸了一会儿,轻声地问。秀娟把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媚眼,却也赧赧然地笑了。一会儿,她又抬头说道:

“患肺病的,人称之贵族病,若一年半载方能痊愈的话,不但太心焦,而且金钱也不可胜计的了。”

定钧道:

“你又肉疼着金钱了,金钱是身外之物,需要用的时候,感到它的可贵。若放着没有用处,那何尝不像泥沙一般地没用处呢?娟姊,患病的人原最心焦,谁都希望立刻就好,不过事实上当然是不可能,所以你千万要静心休养,这样自然便痊愈得快了。”

秀娟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只怕五千元钱都花费了,而肺病尚没有痊愈,这真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热情地爱我了。”

“娟姊,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你放心,医病并不是限制在这五千元钱的。我总要把娟姊医治得完全复了原才肯罢休,纵然花了一万二万的钱,那也不稀罕的。”

定钧见秀娟总有这么许多的顾虑,心里很不自在,遂低声儿地安慰着她,语气是特别诚恳。

“话虽这么说,不过你爸妈又如何肯答应呢?”

秀娟心中感激得了不得,但她依然有着一层忧愁的顾虑,秋波脉脉含情地瞟着他俊美的脸蛋,轻轻地说。定钧这就沉吟了一会子,忽然说道:

“爸妈若不答应,我这劳什子的书也不要读了,立刻去就职业,把这薪水来给姊姊治病,那你还怕什么?何况爸妈是爱我的,他们爱我,便会爱你,所以即使五万十万吧,他们也会答应的,你快不要担这些心事了吧!”

秀娟听了他这几句话,便倒入他的怀中,把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叫道:

“钧弟,你这样存心对待我,你也可谓是尽了你的力了。假使我不治的话,这是我的命,我虽死亦瞑目的了。”

定钧听了这话,立刻把她嘴儿扪住了,皱眉说道:

“娟姊,好好儿的何苦说这些颓伤的话,叫我听了心中不是难受吗?”

秀娟明眸里含满了晶莹莹的泪水,凝望着定钧的脸,嫣然地笑起来,说道:

“钧弟,有命的,任你怎么地说死,她也绝不会就死的。”

“但是我不愿意听你再说这些话,娟姊,你躺一会儿养神吧。”

定钧说着,把她娇躯抱着躺到床上,因为自己的身子也伏了下去,所以便向她望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去吻她一下嘴儿。不料秀娟对于定钧的神情,她早已明白他有这么的一个举动的,遂立刻伸手把自己的嘴儿按住了,因此定钧吻着的却是秀娟的手心,一时很不好意思,红晕着脸,笑问道:

“娟姊,你舍不得给我吻吗?”

秀娟听他这么说,秋波哀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你不听医生刚才的话吗?只要我有痊愈的一天,那时候就任你吻个够,我也绝不会拒绝你的。”

秀娟既说了出来,她又感到无限羞涩,绯红了两颊,却别转粉脸去。

“是的,那么我静静地等着吧,总有一天,会给我吻一个够的。”

定钧听了这话,更把她爱到心头,却点了点头,很得意地笑了出来。这时,秀娟的两肩却耸动厉害,定钧虽没有瞧到她脸部的表情,也可知她是笑得这一份有劲的了。

“娟姊,为什么不回过脸来?难道你还害羞吗?”

良久,定钧伸手又去抬她的粉脸,秀娟这才回头瞟了他一眼,笑道:

“我便向着你,你怎么样呢?”

定钧见她虽在病中,却总有一股子秀丽之气,妩媚得可爱,遂笑道:

“我不管你患的是肺病,我此刻总想吻你一个嘴。”

秀娟扑地一笑,却又白了他一眼,说道:

“傻孩子,你别那么地急吧……”

说到这里,不免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定钧没肯理会,把她纤手放在鼻子里闻香。秀娟因为他痴得可怜,遂不忍拒绝他,只好让他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叫道:

“姊姊,你的衣服、袜子和应用物件都带来了。”

因为这声音是突然来的,两人当然没有防到,定钧在听到叫声之后,方才放了她的纤手,慌忙站起身子,回头去望,却见丽娟已站在房内,望着他哧哧地笑哩。

定钧自然难为情得了不得,绯红了两颊,也不知怎么是好,竟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秀娟先说道:

“妹妹,爸爸也已回去了吗?”

“已到了家了,他叫我在医院里和姊姊做伴。姊姊,我把你这些衣服都放在橱里好不好?”

丽娟一面回答,一面把一包衣服放进到玻橱内去了。秀娟向定钧眨眨眼,笑道:

“你给我打个电话给张翠萍,告诉她我已住在这儿养病了。”

定钧明白这是秀娟解自己羞的意思,遂答应一声,匆匆地走出病房外去了。丽娟待定钧走后,笑盈盈地走到床边,向她俏皮地道:

“姊姊,我真粗鲁,会不管一切地急急先进来,我想五哥一定会怨恨我的吧?”

“妹妹,你也真不是个好人,干吗说这些话取笑我?”

秀娟的粉脸像涂过了一层玫瑰的色彩,秋波在逗给她一个娇嗔之后,却也掀着酒窝儿妩媚地笑起来了。

丽娟听了,也抿嘴儿憨憨地笑。这时,天色已晚,病房中已亮了一盏淡蓝色的灯光了。茵子拿了热度表,又来给她测量热度。丽娟在旁低低地问道:

“李小姐,多少度?”

茵子画了高度线,然后拿到丽娟的面前,说道:

“竹小姐,你瞧,还好。”

丽娟见比进院的时候更增了半度,已到九十九度点六了,心里自然很忧愁,不过她也明白茵子所以不说出来的原因,是怕秀娟听了难受,因此她也沉吟了一会儿,并不作答。但秀娟是很聪敏的,她见两人都不明言,就知道热度是很高的,不过这半年来,自己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额角和身子总有些热辣辣地发烧,这大概便是患肺病的现象了,遂向妹妹问道:

“妹妹,很高吧?”

“不,九十九度不到,姊姊,也许你劳乏了一些,还是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吧。”

丽娟这才回身望了她一眼,含了微笑,温柔地安慰着她。这时,定钧已从电话间里回来,说道:

“翠萍姊说今天晚了,她明天早晨来望你。”

秀娟点了点头,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了他一会儿,说道:

“钧弟,你也辛苦了半天,还是早些回家去休息吧。”

定钧听她这样说,因为有她妹妹在这儿伴夜,所以心中也安慰了不少,向她叮嘱了一会儿,方才自管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丽娟先起身服侍秀娟吃药水和药粉。茵子又来给她注射了一枚针,量了热度。不多一会儿,赵星波医师来给她视察一会儿,说要用爱克司光照一照,瞧哪一部分的肺部损坏了,于是把秀娟又带到化学治疗室,照过了爱克司光,并摄了影,然后又送回病房。丽娟见她很疲劳的样子,遂嘱她静静地躺着,一面去煮了牛乳,来给秀娟用早点。这时,已十点相近,只见碧云匆匆地走进来,丽娟和碧云是初见,所以彼此都是一怔。秀娟早已含笑叫声云妹,一面给两人介绍道:

“这是我妹妹丽娟,这是钧弟的妹子碧云,她比丽妹长一岁,所以丽妹也得喊一声姊姊哩。”

两人听了,方才明白,遂含笑上前,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彼此招呼了后,碧云才步近床边,望着秀娟的脸,很柔和地说道:

“娟姊,你现在咳嗽可好些了吗?”

“也不过这样子,云妹,难为你心里记惦着我,叫我心中真感激你。”

秀娟一面低低地告诉,一面又向她表示无限感谢的意思。碧云正欲回答一句什么,忽然见室外又走进一个少妇来,手里还拿了两篓水果。丽娟认识是翠萍,遂迎上去叫道:

“翠姊也来了。”

翠萍一面点头,一面把手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说道:

“娟妹,你今天怎么样了?昨天打电话给我的是不是定钧弟?他真也有趣,却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但我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好像是定钧弟。”

“原是他……翠姊,又要你花钱,那叫我心里可有些过意不去。”

秀娟含了又喜又羞的笑容,点了点头,一面望着桌上那两篓的水果,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娟妹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那就叫我心里不高兴。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给你吃,觉得还是花旗蜜橘,吃了有益于身子的。”

翠萍说到这里,向碧云望了一眼,又笑道:

“这位小姐好生面熟,一时里却想不起来了。”

秀娟笑道:

“你忘记秋天里法国公园遇见那位碧云妹妹了吗?”

翠萍听了,“哦”了一声,笑道:

“是了,是我表弟的好朋友,也是娟妹的小姑了。”

说着,又拉了碧云的手,笑道:

“云妹,我们好久不见了,你的哥哥呢?他今天没有来吗?”

“哥哥被一个同学有事约出去了,他大概下午来吧。”

碧云和她也很亲热地说着。这时,秀娟望着桌上水果,便对丽娟笑道:

“妹妹,翠姊原像自己亲姊姊一样,我们也不和她客气了。你给我把蜜橘切几只,给大家也好吃些。”

丽娟听了,点头答应,遂取出小刀,切了两只蜜橘。秀娟拿过两瓣,先自吃了,然后叫碧云、翠萍、丽娟都吃,还笑道:

“翠姊,那是你自己买来的,你切不要做客吧!”

不料翠萍听了,却逗给她一个白眼,笑道:

“听你这妮子的说话,总叫人生气的。”

碧云、丽娟听了,都也好笑起来了。在十一点钟的时候,翠萍先告别回去了。秀娟望了碧云一眼,带了央求的口吻,说道:

“云妹吃了午饭走吧。医院里的菜还不错,你和我妹妹谈一会儿,她也很喜欢交朋友的。”

碧云几次和秀娟谈话中,知道丽娟待她很好,今日见面之下,觉得丽娟之美不亚于秀娟,因为彼此是小女儿,自不免惺惺相惜,所以便答应下来。和丽娟谈了一会儿,也颇情投意合,所以两人十分亲热。吃饭的时候,忽然秀娟家中来了电话,茵子告诉了后,丽娟便去接听,原来是母亲打来的,只听她说道:

“你是丽娟吗?我昨天却没有想到这一层,肺病是很容易传染人的,你怎么能够和她天天相聚在一块儿?快些回来吧!从今以后你不许陪她过夜了。我是只有你这一点儿骨血呀,你不能伤我娘的心,你应该立刻地就给我回来呀!”

丽娟听母亲很急促地叮嘱着,虽然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也只好答应了,放下听筒,回到病房。秀娟问道:

“母亲有什么事情吗?”

丽娟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只好微蹙了眉尖,圆了一个谎,说道:

“妈有些不舒服,叫我回家去一次。”

“妈既有些不舒服,那么家中没了照顾的人了。妹妹,你就快些回去吧。”

秀娟听了,心中倒有些焦急,遂向丽娟也急急地说。丽娟这就向碧云点头道:

“云姊,多谢你,给我姊姊做一会儿伴吧。”

碧云笑道:

“你放心去好了,我一定会给娟姊做伴的。”

丽娟于是便悄悄地走了。碧云道:

“丽妹昨夜没有回家吧?”

秀娟点头道:

“是的,她怕我冷静,所以和我做伴。”

正说时,茵子送上饭菜。秀娟坐起身子,和碧云一同吃饭了。忽然,她很忧愁地自语道:

“妈不知有什么不舒服,但愿她早些痊愈了才好。”

碧云听了,却微微地一笑,乌圆眸珠转了转,秋波逗给她一个媚眼,说道:

“娟姊,你真是一个忠厚人,你妈哪儿有什么不舒服?无非不舍得丽妹来给你做伴罢了。”

秀娟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遂向碧云笑道:

“云妹真聪敏人,我不及你细心多了。”

“我知道丽妹昨夜睡在这儿的,我心中就肯定她不是真病。这也奇怪,我从没有见到像你母亲那么地好妒,虽然社会上的后母也不在少数。”

碧云解释给她听,但说到后来,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娟听了自然非常难受,遂垂泪说道:

“我也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

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碗筷,大有食不能下咽的样子。碧云见了,慌忙含笑说道:

“娟姊,这倒又是我的不是了,累你伤心。但你有我哥哥这么一个好夫婿来安慰你,你实在不算命苦,你很幸福哩!娟姊,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准会笑痛肚皮哩!”

秀娟明白她要引逗我高兴的意思,遂也不愿自寻烦恼,不禁破涕为笑,说道:

“是件什么事情?云妹,你告诉我吧!”

碧云笑了一笑,说道:

“娟姊,说来你也许会不相信,我和五哥虽然是后母所养的,但我的母亲倒还是和大哥、二哥、三哥说得来,和五哥最不合,时常要吵嘴的。这次五哥对于你医病的事情,向爸妈恳求,爸爸是一口答应的,但妈妈因为恨五哥平日太倔强,所以故意地刁难他,要他在众人面前向妈妈下跪叩头,还要端茶。我想五哥是素来好胜要面子的人,今天在众人的面前如何肯下得了这个面子?但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五哥不但没有一些为难的样子,而且还很快乐的神气,立刻向母亲端茶,跪下叩头。他说譬如母亲六十岁做寿,做小辈的不是理应拜寿的吗?娟姊,这件事情说来不是好笑吗?”

秀娟听了,方才知道为了自己的病,还累定钧下跪叩头的,一时心中感激涕零,她的眼角旁情不自禁地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来了。碧云惊讶地道:

“娟姊,你听了这些话,你应该欢喜才好,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呢?”

“不,因为我是太喜欢了的缘故。”

秀娟摇了摇头,低低地说。她挂着眼泪,终于是妩媚地笑起来了。吃毕了饭,不多一会儿,定钧含笑匆匆地进来了,他见妹妹还在着,心里很喜欢,遂笑道:

“妹妹,你这儿吃饭的吗?娟姊今天热度还有吗?”

碧云道:

“此刻热度倒没有,你瞧病人表上画着,昨晚比较高一些。哥哥,你曾吃过饭吗?”

秀娟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秋波水盈盈地凝望着定钧,掀着酒窝儿,却是妩媚地笑。定钧见她很高兴的意态,心里会轻松了许多,因此也报之以微笑。碧云这时站起身子,披上了豹皮的大衣,笑道:

“哥哥来了,我该回去了。娟姊,明天我再来瞧望你吧。”

秀娟这就急道:

“云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快别去,再坐一会儿走吧。”

“不,我真的还有些别的事情,明儿见吧。”

碧云却向她招了招手,身子已向房门外去了。秀娟没法留住她,也只得罢了,斜乜了定钧一眼,笑道:

“你也打算走了吗?”

“咦!你这是什么话?我还只有刚来呢!”

定钧被她问得目定口呆,望着她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脱了大衣呢?”

秀娟扬着眉,乌圆眸珠一转,也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了。定钧这才理会了她的意思,遂把海木龙的西服大衣脱下,放在沙发上,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按了她一下额角,笑道:

“热度没有了,娟姊,今天医生来诊治过吗?”

“早晨来诊治过一次,还照了爱克司光,待明天照相洗出来,便可知道哪一部分的肺坏了。钧弟,你给我切一只蜜橘我吃吧。”

秀娟被他手一按,心灵上仿佛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含了微微的娇笑,一面告诉,一面又央求着他。

“这蜜橘是谁买来的?”

定钧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地去拿小刀,取了橘子,切了四片,一面给她剥了皮,一面向她低低地问。

“是翠萍姊买给我吃的,刚才饭后云妹已切给我吃过,现在我不要吃了。”

秀娟见他拿了橘子送到自己的嘴边来,遂摇了摇头,低低地说。定钧奇怪道:

“你不要吃,你怎么叫我切开来?”

秀娟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忍不住抿嘴也笑道:

“我是叫你自己吃的呀!生恐你不动手,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哩!”

定钧这才明白了,一时深感她多情到了极点,遂把手中一抓,塞到她的嘴去,笑道:

“那么这一瓣你吃了,其余的我吃吧。”

秀娟不忍拂他的情意,遂微开小嘴,把一瓣橘子吃了。定钧笑了一笑,遂也吃着其余的三瓣了。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秀娟望着定钧,又低低地道:

“钧弟,为了我的病,这次倒累你受了委屈了。”

“我受什么委屈?娟姊这话我可有些听不懂呀!”

定钧听她这么说,望着她清秀的脸庞,有些不解似的神气。秀娟低低地道:

“你不是曾经下跪叩头端茶的吗?”

定钧这才扑哧地笑道:

“可不是我妹妹告诉你的?”

秀娟没有作答,点了点头,明眸里又涌上几颗热泪来了。定钧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遂用手指去抹她的眼泪,微笑道:

“别孩子气了,娟姊,只要你能够享受到入院医治的权利,我就是再受一些难堪的委屈,我也情愿。何况在自己母亲的面前,那也根本谈不到‘委屈’两个字呀!”

秀娟被他说孩子气,不免有些难为情,红晕了娇靥,有些赧赧然的意态,但听到后面这几句话,心中又感激又敬爱,遂点头说道:

“我听你妹妹说,你时常和母亲吵嘴的。我想母亲年纪老了,少不得有些背了,但你也不该十分地违拗她的意思,因为这在母子之间是会伤感情的。”

定钧听她这样安慰,觉秀娟纯孝之心可见一斑,遂也点头说道:

“娟姊这话很对,但我也并没有和母亲吵嘴,只不过母亲的话说得不中的时候我远避开她罢了。老实说,我也没有和母亲恶感,母亲也非常地疼爱我。前天的难堪我,也无非和我开个玩笑,我根本是毫不在意的。”

秀娟微含了笑容,点了点头,说道:

“钧弟,云妹这话是不错的,我虽命苦,但遇到了你钧弟,我还是幸福的。”

定钧见她说完了这两句话,粉脸一层一层地娇红起来,这意态在妩媚之中,不免又带了些可怜的成分。他伏下身子去,把她纤手放到自己的颊上去亲热着,柔和地道:

“娟姊,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哪里命苦,你将来还有七个儿子八个女婿呢!”

定钧这句话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了,秀娟也忍不住羞答答地笑了,过一会儿,低低地笑道:

“纵然有这样的一天,福是空虚的,气倒是实在的。你瞧了你爸妈的情形,你就可以明白了。”

“不过你要知道,受得了儿女的气,这便是他们的福。人生在世,若想得太明白太彻底,那不是一切都空虚了吗?所谓‘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假使把一切都看破了,忙忙碌碌地还要做什么人呢?但我的希望,倒不在利,而在名,得能名垂史册,流芳百世,这是多么荣耀哩!可是碌碌如我,也只不过梦想着罢了。”

定钧絮絮地说,在秀娟面前略为吐露了一些自己的抱负。

“以你的人才,再加上埋头苦干,能够努力奋斗,那么你的名垂史册,亦必在意料之中。我恳切地希望,愿你成功一个世界的伟人!”

秀娟听他这样说,含了妩媚的甜笑,向他真挚地勉励。定钧心里是十分兴奋,他凑过嘴,却去吻她的脸颊。秀娟“嗯”了一声,手指画到他颊上去羞他,也微微地笑了。正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脚步声音到来,秀娟慌忙把他身子一推,定钧也急忙站起身子。只见林妈走了进来,向秀娟、定钧叫声“大小姐、梅少爷”。秀娟问道:

“太太有些不舒服吗?”

林妈噘了噘嘴,冷笑了一声,说道:

“哪儿有什么不舒服?太太打电话给二小姐时候,我齐巧从电话间门口走过。她怕大小姐把肺病传染了二小姐,所以把二小姐叫回去了。”

秀娟听了,不免暗想:想不到云妹料事如神。这时,定钧早忍不住说道:

“她既怕肺病传染给她,谁稀罕她陪伴?晚上我照顾着娟姊是了。”

秀娟见他十分愤激的样子,遂笑了一笑,说道:

“这是母亲的意思,你怪妹妹做什么啦?”

一面又问林妈道:

“那么你又是谁叫你来的?”

林妈道:

“二小姐说晚上没有人照顾也不好,所以叫我来陪伴大小姐了。”

秀娟向定钧望了一眼,说道:

“是吗?妹妹是爱护我的。”

定钧听了,嘴里虽不说什么,但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认为丽娟是奸诈虚伪的姑娘,因此心中愈加地痛恨她了。

这天,定钧在医院里是吃过晚饭后才回家的,夜风是吹得很紧,天空中好像又在飘着白白的雪花。定钧在街灯暗弱的光芒下,望着黑魆魆的前途,想起秀娟的热度总在晚上增加起来,这现象当然是不大好,显然肺病是很深的了。在他脑海里又想起前日秀娟说的,有命的不治也会好,没命的虽华佗再世也难收回春之效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心坎中留了一个痕迹,这痕迹是心惊胆寒,十分担忧的,他感到难受。寒风扑面,虽然身上披了厚厚的大衣,但猛可地抖了两抖,也会激动了一阵子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