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纷飞中带去了残冬的影子,热亲的、蓬勃的春的季节又降临大地了。天空是蓝得那么可爱,像一块新制的藏青的哔叽,偶然也从天际飘浮来几片白云,白得好像是水银一样。春阳在白云四周映出了一圈强烈的电光来,照耀得有些闪人眼目的。花儿在阳光下吐着无限娇美的颜色,柳条在春风中舞着婀娜轻盈的姿态,燕儿在白云间回环地追逐,蝶儿在花丛中翩翩地飞舞。宇宙间的景色,都已改变了样子,无不露出生气的活跃。春天,原是一年四时中最可爱的季节。

躺在病床上的秀娟,两颊是瘦黄得怕人,她噘着嘴儿,不时地连连地咳嗽着,神情是那么可怜,她两眼望着窗外春天的景色,颊上是挂着无数晶莹莹的眼泪了。正在这个当儿,只见定钧穿了一套浅绿条子花呢的西服,手里捧了一束鲜花,匆匆地奔进来。秀娟见了定钧,脸上也会浮出一丝浅浅的苦笑。定钧走到床边,见秀娟的脸儿确实已瘦得不成样儿了,他觉得秀娟实在已患了绝症,虽然他每次到医院的时候总想哭一场,但是为了不忍引起秀娟的伤心,所以他熬住了惨痛的悲哀,绝不敢显形于色来。此刻又见秀娟满颊是泪的意态,他勉强含了微笑,说道:

“娟姊,你怎么又烦恼起来?总要静静地养息才好。”

秀娟听他说话的音韵是带有些颤抖的成分,她心中很明白,定钧的悲痛也许比自己尤甚,遂摇头叹道:

“钧弟,事到今日,我不得不向你说这一句话了,唉!可怜,白费了你一场心血了……”

言念及此,不觉泪如雨下。定钧听了这话,亦为之心碎肠断,泪像泉涌,遂把那束鲜花插入瓶中,伏身到床边,拉了秀娟的手,泣道:

“娟姊,你何苦说此令人心碎的话呢?我相信老天一定会可怜你,会可怜我,他绝不忍心酿成这世界上一幕惨剧的……”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喉间已经哽咽住了。他偎过脸,要去和她亲热,但秀娟却微仰了脸,把手推开定钧的面颊,说道:

“不要近我,会传染给你的。”

“娟姊,我倒希望你能传染给我,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定钧却不依她,把手捧过她的粉脸,望着她低低地说,眼泪大颗地落了下来。秀娟听了这话,不免破涕笑起来,说道:

“钧弟,有这两句话,我虽死亦无恨矣。第念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早死迟死,也无非时间问题罢了。钧弟,你是个有勇气、有抱负的青年,前途真不可限量,何必恋恋做儿女姿态,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来?这不是叫我听了灰心吗?”

“那么娟姊也切勿说死的话,我们环境虽恶,但我们要生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得努力挣扎呀!”

定钧见她说到末了,又把粉脸沉了下来,他感到秀娟的不平凡,遂点了点头,也恳切地安慰着她。秀娟又笑了一笑,泪珠涌在眼角旁,说道:

“在去冬进院就医的时候,满希望能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不料到现在四个月来,病体只有加重。昨晚我叫林妈扶我稍坐,觉难以支撑,虽春风扑面,亦觉砭骨生寒。嘱林妈取镜我照,不想形容竟憔悴至此,我已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矣……”

说到这里,咽不成声,喟然长叹。定钧听她这样说,亦凄然而泣。秀娟抚着他手,柔和地又道:

“钧弟,想我幼丧亲娘,赖祖母抚养长成,失欢于后母,至屡受委屈。假使早配于你,我心亦有所慰,不料命薄如纸,未先配君哥,致私心郁郁,日久成病。虽改配与君之后,我心中好像在绝处又逢生那么快乐,但病已入膏肓。承蒙你倾心爱我,欲救我以不死,然命已该绝,虽有卢扁之医,亦难收回春之效。此固是我之不幸,但亦钧弟之大不幸也。不过生死大数,非人力所能挽回,我死原不足惜,唯所恨的,我既不寿早夭,何苦再使钧弟心中留一遗恨呢?早知如此,我悔不该改配与你,徒然使你在心灵上多刻画着一个创伤。唉!这造物也不是太会捉弄人了吗?不过死者已矣,生者切勿作过度之悲伤。一衿青衫未老,雄心可作;四面环境虽恶,壮志勿衰。愿钧弟为社会谋幸福,为国家争光荣,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亦当含笑而喜矣。钧弟,你若真正爱我的,那么你应该听从我的话呀……”

秀娟一口气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喘吁不止。

“娟姊,你快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的心已碎了。我绝不愿听到死的一句话,我总希望娟姊有痊愈的一天……”

定钧心中的惨痛犹若刀割,他说到这里,除了淌泪之外,不觉已哭出声音来了。秀娟见他痛心疾首的神情,遂不愿多使他难受,强笑道:

“钧弟,别哭吧,哭是弱者的表示,当然,得能不死,这也是我所唯一的希望呀!”

这时,林妈煮了一杯牛乳进房,见两人哭得泪人儿模样,心中一酸,眼皮也红润起来,遂向定钧叫道:

“梅少爷,你别引逗我们小姐伤心吧,她的病原没有什么要紧,过些时也便好起来了。”

定钧回头见了林妈,遂点了点头,收束了泪痕,说道:

“这牛乳是娟姊喝的吗?”

林妈道:

“是的。”

定钧伸手接过,说道:

“我来服侍娟姊喝吧。”

说着,坐到床边,把秀娟抱起,靠在自己的怀里,把牛乳杯子凑到她淡白的嘴唇皮上去,低声地道:

“娟姊,你喝吧。”

“你这样不累吗?”

秀娟见他这样多情的样子,芳心有些甜蜜的感觉,秋波瞟了他一眼,向他轻声儿地问。

“不,我不累。”

定钧微笑着回答,可是他胸部的感觉,秀娟的背脊骨是高高地凸起,就可知她是瘦削得那一份样儿了,因此眼泪又从颊上淌了下来。秀娟倚在定钧的怀中,仿佛得了无上的安慰,惨淡的粉颊上也笼罩了一层微微的红晕,喝了两口牛乳之后,回眸又凝望着定钧的脸,说道:

“我自入院至今,四个月来,在这四个月的日子中,你一天都没有间断过来瞧望我,你待我之情,实在已尽于此。这是我的命苦,这是我的福薄,我总觉得是太对不住你了。”

定钧听了这话,被她又引逗得泪下如雨。林妈在一旁含泪说道:

“小姐,这是你的不该了,你何苦好好儿的要说这样颓伤的话?”

秀娟沉吟了一会儿,却不再喝牛乳,向林妈道:

“你再拿镜子来给我照。”

定钧听了,向林妈丢了一个眼色。林妈会意,遂劝她说道:

“大小姐,前天你已照过了,多照有什么意思?患病的人脸色当然是憔悴的,明儿大小姐好起来,还不是复原到前时一样美丽吗?快喝了牛乳,躺下来睡吧。这样子梅少爷也吃力,大小姐更会劳乏的吧。”

秀娟见她不肯,遂喟然叹道:

“从此憔悴,恐怕再不得复原前时之丰腴了吧。春天是降临了,但我却已失去了青春的颜色。钧弟,我此时此景,好像是一朵已枯萎的花儿,然花儿虽凋残,但还有茂盛的时候。今日我奄然物化,明天将永远没有我这一个人了。记得颦卿悲落红,而连带悲其身世,谓‘明年桃李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其信然矣。想不到自古红颜多薄命,但我非红颜亦命艰,真使有情人同声一哭哩!”

说着,欲把身子躺了下来。定钧悲泣不已,向她说道:

“这杯牛乳不喝了吗?”

秀娟摇摇头,定钧遂扶她躺下,垂泪恨道:

“杀颦卿者贾母也,杀娟姊者姊之后母也。娟姊若万一不幸,我必有所报复之,以雪姊仇,以雪我恨!”

说罢,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秀娟听了这话,含泪不答,闭眼养神。林妈拧了一把毛巾,给定钧拭泪,说道:

“梅少爷,多哭无益,徒然增加大小姐心中之悲痛。大小姐倦息,你给她静静地养一会子神吧。”

定钧听了这话不错,遂自退到沙发上坐下,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过了一会儿,定钧忽然见父亲慢步入房,遂忙站起身子,拭了泪痕。孟起见定钧泪痕丝丝,又见秀娟病骨支离,憔悴不堪,也觉已无救星了,遂低低问道:

“秀娟此刻睡着吗?”

定钧方欲回答,回眸见秀娟已睁开星眸,她见了孟起,便在枕上连连泥首。因为孟起也来瞧望过她多次,所以秀娟心中非常感激,柔和地叫声“爸爸”。孟起见她醒着,遂走近床边,低低问道:

“你想什么吃吗?”

秀娟摇头,泪如泉涌,泣道:

“爸慈爱过人,女受惠匪浅。正拟粉骨碎身,以报答爸的大德,但命薄如女,竟不幸年少而夭,未能侍奉左右,而略尽孝道。虽然天意所致,亦使女饮恨绵绵矣。”

言罢,不胜唏嘘,呜咽而泣。孟起今年六十有七,那颗苍老而脆弱的心怎禁得这样悲伤言语的激动?他说不出一句话,摇了摇头,亦不禁老泪纵横,把身子别了转去。良久,方才收束泪痕,望着秀娟说道:

“孩子,你别说那些伤心的话,也许天可怜你,会增你之寿的……”

说到这里,他感觉这是空虚的、缥缈的,因此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秀娟苦笑了一下,不复再言,又闭下眼睛养神。孟起默视良久,遂呼定钧同出病房,站在走廊里,向他说道:

“事到今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我见秀娟两眼少神,面有回光,恐危在旦夕,这是她的福薄,你也不用过分伤心,我们这样地尽心出力,也可说是对得住她的了。”

定钧天天和秀娟相伴一处,故颇为糊涂,今听父亲这么说,方知秀娟的生死已在千钧一发之间了,一时又想到秀娟刚才和自己说了那些诀别似的话,莫非她真欲与世长辞了吗?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而哭。

“定钧,这是做爸的害苦你了,早知今日的结局,吾又何必多此一举,而使你遗恨终身?”

说毕,亦涕泗横流,感叹不已。定钧见爸痛伤,遂收束泪痕,反劝他说道:

“爸爸,你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要伤心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在我的生命中好像是做了一场春梦。秀娟的爸爸已病了多日,秀娟却没有知道,反怨他没有来瞧望,爸爸可曾到他家里去望过吗?”

孟起叹了一口气,说道:

“秀娟的爸也是为了悲伤而成疾的,前天我去望过他一次,热度很高,病势也不轻,见了我只管流泪。幸亏有他第二个女儿丽娟侍奉在病床边,见她甚为忙碌。彼若闻秀娟病危,恐老人家亦不能久矣。”

定钧听了这话,含泪忍不住也叹了一声,忧愁地说。孟起不胜感叹一会儿,说道:

“你今夜且在医院里宿一宵,若有变化,你打电话来告诉我吧。”

说着,便匆匆前去。定钧见爸走远,方才又回身走进秀娟的病房。孟起因为心中难受,所以也没有回家,叫阿银车夫把汽车开到大东茶室,独个儿闷闷地喝了一会儿茶,想着秀娟这样一个贤淑娇美的姑娘,竟然年轻而折,这是多么令人感到一件遗恨的事呀!因此也暗暗伤了一会儿心,直到五时敲过,方才走出大东茶室,预备回家。不料这时,外面已在落着绵绵的春雨了,心中暗想:刚才阳光还很猛,此刻竟愁云惨风落起雨来了,莫非老天也在伤心秀娟姑娘之死吗?这样沉思,仰首望天,由不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银见老太爷走出,遂把汽车放了过来,拉开车厢,给孟起跳上,遂问道:

“太爷,现在回家了吗?”

孟起点了点头,于是阿银把汽车开回公馆里去。孟起走进上房,只见大媳妇正在和梅太太闲谈着话,见了孟起进房,素贞遂含笑叫了一声“爷爷”,起身亲自倒了一杯茶。孟起在沙发上坐下,皱了双眉,却只管连连地猛吸雪茄。梅太太见他好像十分愁苦的样子,遂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老爷,你打从什么地方回来?为何闷闷不乐的样子?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孟起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秀娟这孩子恐怕是不中用的了。”

梅老太听了,惊讶地道:

“你怎么知道?刚才到医院里去望过她吗?”

“是的,我瞧她两眼已经失神,也许是危在旦夕的了。”

孟起点了点头,很悲哀地回答。梅老太也叹息不止,说道:

“那么定钧这孩子呢?也在医院里吗?既然已这样地沉重,你也该叫他回来了,因为肺病到底是容易传染人的。”

“你这是什么话?定钧和秀娟情意弥笃,时至今日,真是心碎肠断,他岂肯不和秀娟做最后之诀别吗?我若劝他回家,这也太不情了。”

孟起听梅老太这样说,心中颇不以为然,便当面向她抢白了。梅老太听了,不免有些恼羞成怒,遂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现在岂不是害苦了定钧?我真也奇怪,定钧本来对于这头婚姻是竭力反对的,不料如今却痴得这个模样了。其实我们对待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出了这样的力量,也很对得住秀娟。她不幸夭折,这是她没福做人哩!唉!那么她爸爸这两天病怎么样了?”

梅老太发怒到中途,忽然又有一个感觉,她终于把话又转变了方向,结果,用了低沉的声音向孟起这么问了一句。孟起见她开口很凶恶的样子,以为今天免不得要吵一场了,因为他想到竹太太的可恶,而连带恨起夫人来,他预备今天和梅老太吵闹。然而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太太却又和平脸色了,于是也就说道:

“定钧之所以痴,可以衬秀娟之贤淑。今一旦永诀,安得不令他心痛吗?你们没有见过秀娟的面,这就无怪有些不关痛痒的了。明允兄的病势也很重,这一半是为伤心女儿的绝病,而一半是气愤太太的凶恶所致,所以一份家庭之中,总要和和睦睦,否则颠颠倒倒,就永远不会好起来了。”

卫素贞这时在一旁方插嘴说道:

“爷爷,生死大数,岂人力所能挽回?竹小姐不幸而死,虽然可惜,但徒然悲伤,也是无益。我因见爷爷和娘娘这两天愁眉不展,所以正和娘娘谈起一件喜欢的事情,娘娘倒很赞成,不知爷爷心中可欢喜吗?”

孟起听了这话,遂抬头望了素贞一眼,说道:

“是一件什么喜欢的事情?你且说给我听吧。”

素贞含了微笑,咳了一声,遂正经地告诉道:

“我的三弟素臣,今年二十四岁,自大学毕业后,即在大陆贸易公司做协理,人品也还不错,长云姑六年。他们平日时常一同游玩,我瞧他们的感情很好,所以我想给他们联成一头姻缘,不知爷爷的意思怎样?”

孟起听了,方才恍然,原来是给碧云来作伐的,心中不免暗想:她们倒也只管自己,而不顾人家的,难道这两人恶劣的环境中还有心思谈这些事吗?那似乎也太不关痛痒了。遂向梅老太望了一眼,说道:

“对于老五这头婚事我已管错了,所以碧云的亲事,我就不敢做主。而且这两天心思也不好,你且问问碧云自己,她心里喜欢不?”

素贞见爷爷并不怎么喜欢,未免有些没趣,暗想:为了一个没过门儿的媳妇的病,竟当作一件大事情看待,这也太笑话了。心中虽然很生气,但脸部上兀是含了微笑,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女孩儿家总不好意思自己说喜欢的,总也得你爷爷做个主意才是。”

“我没有什么成见,问你娘娘怎么样。她若答应了,我总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孟起望了太太一眼,又低低地说。素贞这才很喜欢地笑道:

“如此甚好,娘娘是早已答应的了。”

梅老太太才说道:

“素臣这孩子我见他彬彬有礼,在我面前没有一些浮华的样子,我想他是很有出息的。碧云年龄也不小了,早些配了人家,也放了我一头心事。”

“既然你瞧得中意,也就由你做主便了。”

孟起说着,他站起身子,便自走到书房里去了。素贞也很欢喜地来找碧云取笑,不料雪雁告诉说,小姐已出去了。素贞问:

“到什么地方去?”

雪雁道:

“没有说明,大概是上医院里去的吧。”

素贞点点头,遂只好又自回房中去了。碧云因春假期中没有事情,睡了一个中觉,醒后去找定钧,但定钧已出去了,碧云料想是望秀娟去的,因为想着多天没去望秀娟,今天何不也去瞧一次。虽然她的病势是凶多吉少,但我又如何能不同情她、可怜她呢?这时,雪雁又说:

“天下雨了,小姐要出去,穿了雨衣吧。”

碧云答应,遂披了雨衣、雨帽,匆匆地到中国肺病疗养院里去了。碧云在医院门口遇见了秀娟的妹子丽娟,只见她神色慌张,脸上沾着泪水,向碧云先急急地问道:

“云姊,我的姊姊怎么了?你知道吗?”

“你姊姊怎么了?我不知道呀!我是正要望她去呀!”

碧云骤然听她这么说,心中大吃了一惊,粉脸也不禁转变了颜色,反向她急急地追问。丽娟听了,倒是一怔,忽又说道:

“是你哥哥打电话给我的,说姊姊病危,叫我们速来……”

说到这里,喉间早已哽住,泪水像雨一般地滚下来了。碧云这才恍然,泪水也不禁为之夺眶而出,遂拉了她手,说道:

“那么我们快些进内去吧!”

说着,两人飞步入医院中去了。两人三脚并作两步地走到病房,只见床前围了许多的医生,他们操着英语交谈着,摇了摇头,都做惋惜之状。茵子含了静穆而沉寂的神色,还在秀娟手臂上注射了一枚强心针。丽娟分开众人,不顾一切地伏到床边叫了一声“姊姊”,先哭起来了。众医师于是默默地退了出来,秀娟见了妹妹,心中一阵悲酸,泪如泉涌,抚着丽娟的美发,默无一语。碧云在旁和定钧、林妈也泣了一会儿,方才向丽娟劝道:

“丽妹,你别哭了,不要引起娟姊的伤心。”

丽娟听碧云这样说,遂收束泪痕,回身望了定钧一眼,问道:

“五哥,医生怎么地说呢?”

定钧摇头不答,唯垂泪而已。这时,碧云拉了丽娟一下,悄声儿道:

“娟姊和你说话哩!”

丽娟回身见姊姊淡白的嘴唇一掀一掀,似乎欲说话的样子,遂淌泪问道:

“姊姊,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秀娟望了她一会儿,良久,方说道:

“爸爸为什么不来瞧望我?难道我要死了,他就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我了吗?”

众人被她问得悲酸,俱皆泪涟。丽娟再也忍熬不住了,她耸着两肩呜咽哭泣起来,说道:

“爸爸无日不想念着你,但可怜他老人家也病得很厉害哩!刚才五哥打电话来,他略知风声,急得几乎晕了过去。妈分不开身,所以我只好一个人来了。”

秀娟突然听了这个消息,大叫一声,便昏厥过去了。这一来把丽娟、碧云都哭喊起来,经过了好一会儿,秀娟方才悠悠醒转,仰天长叹,泣道:

“爸爸,女儿害了你了……想不到从今以后,却再不能见你老人家慈祥的脸了。”

众人听了,都掩面哭泣。这时,秀娟气喘更急,拉了丽娟的手,说道:

“妹妹,我死之后,望妹妹善侍双亲,劝爸爸勿以苦命女儿为念,千万保重病体。如是,则姊虽死于九泉,也很瞑目的了。”

丽娟呜咽啜泣,淌泪满颊,说道:

“姊姊,你……叫我……”

说到这里,痛到心头,不免纵声号哭。丽娟之哭,是未脱孩子之态,其泪乃从血性中流露出来的。林妈含泪劝道:

“二小姐,你怎么能如此大哭?岂不叫大小姐难受?”

丽娟这才把悲哀强压制了,无声而泣。这样泣法,当然更属痛苦。秀娟见了,却含泪点头微笑,向碧云望了一眼,叫声“云妹”,碧云含泪上前,秀娟执其手,又道:

“去年在法国公园见面之时,如何想得到有今日如此快速之别离耶?唉!云妹,我们分手,你也嫌太早吗?”

碧云听了,泪如雨下,秀娟继续又道:

“我本是你四哥之妻,事到今日,却变成你五哥的未婚妻了。虽然我和你五哥认识不到一年,但感他待我之情深,莫可言宣。人海茫茫,知音何觅?今我得钧弟,实不愧得我一颗心也,故我虽死,亦无遗憾。不过累钧弟无缘无故而多一重烦恼,多一重伤痕,这真叫我至死心痛。但好在钧弟明达过人,志在社稷,当不为儿女之私,而耿耿于怀作春蚕自缚的。即使偶有伤感,希云妹代为譬解,则愚姊在九泉之下,当亦感激靡已矣!”

说到这里,气喘不止,且又目频频视定钧,掀着酒窝儿,嫣然微笑。定钧这时如醉如痴,呆呆地站立一旁,好像已失却他的知觉了。碧云到此,也只好安慰她道:

“娟姊,你请放心,我当代姊勉励哥哥为前途而奋发,得能成个世界的伟人,那时候便可以安慰你这颗小小的心灵了。”

秀娟听了,含笑点头,此时天已入夜,室中亮了一盏暗弱的灯光。四周万籁俱寂,唯听窗外风雨凄凄,呜咽不绝,仿佛天公也在凄婉地作那不平鸣呢!碧云见她把一口一口的气都透了出来,眼珠已经定住了,但不肯气绝,大概是为了几枚强心针的力量。定钧呆了一会子后,突然抢步上前,伏在床边,偎了秀娟的脸颊,哭叫道:

“娟姊啊!你……你真的去了吗?”

秀娟这时已口不能言,唯淌泪而已,但她却把脸略为偏开,向碧云直声地叫了两响。碧云知其意,遂把定钧拉开,泣道:

“哥哥,娟姊怕传染了你,你应该接受她一片爱你的心才好。”

定钧见秀娟已至将死,尚且多情如此,一时心痛已极,不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竟向后跌倒下去。齐巧丽娟在旁,遂慌忙扶起,和碧云连喊五哥,林妈倒上了茶,给他灌醒。定钧兀是很好胜地说道:

“你们别怕,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你们瞧娟姊去。”

他说着,先脱身到床边去,只见秀娟含了浅浅的笑容,两眼已合得很平贴了。原来她一缕幽魂,已永远地脱离了这个黑暗污浊的世界了。碧云和丽娟放声大哭,但定钧这回却并不哭,痴痴然笑起来,叫道:

“娟姊,人生本来是一个梦,你的梦不过比我们先醒罢了。但是,你的梦又太短促、太辛酸一些了。”

碧云生恐五哥刺激受得太深,人要糊涂起来,遂停止哭泣,拉了他手走到窗旁,说道:

“哥哥,娟姊既已平静地安息了,我们这时且别哭糊涂了,还得料理后事要紧,使娟姊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是的,妹妹,但我这时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事情才好。”

定钧听妹妹这样说,遂点了点头,痴然地回答。

“第一步,我们先打电话给万国殡仪馆,叫他们把娟姊尸体车去,至于衣衾一项,爸原猜到娟姊危险,所以着衣庄公司都用丝绵定制好了。还有棺椁一项,那是容易的事情。”

碧云说着,拉了定钧已到电话间去了。这儿看护已着院役把秀娟尸体移入太平间,不多一会儿,殡仪馆汽车已到,由太平间移入车厢。定钧、碧云、丽娟、林妈一一跳上,碧云道:

“我想五哥最好先回家去告诉爸妈,丽妹也回家去报告一声,我和林妈伴送娟姊到殡仪馆是了。”

定钧、丽娟都不肯依从,碧云也只得罢了。车到万国殡仪馆,将秀娟遗体安放在大厅的绣花尸床上。碧云叫账房间一一地写了报丧条子,着人送出。定钧打电话到家,告诉爸爸。这时已九点十分,孟起躺在床上,忽然心惊肉跳,正在奇怪,忽然聆此消息,不禁跌足叹道:

“秀娟果真死矣!”

言讫,不觉凄然泪落。梅太太听了,也甚感伤,遂问孟起怎样给秀娟排场。孟起道:

“明允病在床褥,这事当由我料理之。这样年轻的姑娘不幸而夭,伤心悲惨极矣,哪里用得到虚浮的奢华场面?也无非只求其事实罢了。我之待秀娟好,使老五欣慰,又何尝不是为老五着想呢?”

说毕,挥泪不已。梅太太因秀娟尚未过门,若完全由我们料理后事,心中不免气不过,但听了孟起末了这两句话,这才把妒意全消,也就不言语了。

丽娟打电话到家,是张妈接听的,遂向她说叫太太听电话。不多一会儿,丽娟就听母亲的口音问道:

“你是丽娟吗?此刻秀娟怎么样了?”

“姊姊已经……死了。现在万国殡仪馆……”

“什么?死了?那么你也在万国殡仪馆吗?还有谁?”

“五哥和他妹妹、林妈都在。”

“那么你可以回来了呀!”

丽娟听了这一句话,一颗芳心也由不得激起了一阵无限的怨恨,遂不再作答,恨恨地把听筒搁下了。回到大厅,碧云道:

“丽妹,你爸既有病着,那么你就回去了,明天再来吧。”

丽娟听了这话,作色而言道:

“秀娟虽是你的嫂,但却是我的姊,爸虽有病,尚有母在,我安忍舍姊而回家吗?”

说罢,大哭不已。盖丽娟之哭,尚有怨其母之不情在欤。碧云闻言,方知丽娟和秀娟乃真正情好至笃,秀娟之失欢于后母,非丽娟之搬弄是也。一时感动已极,也不免呜咽而泣。正在这时,定钧匆匆走来,见两人相对哭泣,遂惊讶道:

“妹妹,你们叫我不要伤心,如何你们自己反而又哭了呢?”

碧云听了,和丽娟慌忙收束泪痕,问道:

“你问账房间,此刻还有师姑喊吗?”

“他们设法去了,此刻已九点半了,你们饿了没有?我想你们都回去吧,这儿林妈和我陪一夜是了。”

定钧一面回答,一面向她们说。两人听了,齐声道:

“我们也不回家了,倒是五哥应该回去休养休养,明天真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干呢!”

正说时,账房间已把师姑喊来八名,于是在大厅上点起烛香,围坐一桌,叮叮咚叮叮咚地敲着念起经来。定钧道:

“还少一张小照,娟姊家中小照有吗?”

丽娟道:

“有的,一张十四寸的半身照很好,叫林妈连夜去取来吧。”

碧云说好,遂给林妈二十元钱,叫她回家时买些面包、西点,以便充饥。约莫一个钟点之后,林妈捧了小照并面包、西点来了。定钧先抢着接过小照,见是金漆的玻框,里面一半身小照。在电灯并烛火的光芒下,见秀娟的小照真是光彩夺目,艳丽非凡,允称国色天香。定钧痴望多时,不免又凄然泪下。碧云低低地道:

“别瞧了,放在桌上了吧。”

说着,遂把照相放到照相架上去。这里面林妈泡上茶,给三人用点心。八名师姑睹此小影,也莫不感叹殊甚。丽娟在吃点心时候,问林妈道:

“妈妈把这消息可曾告诉爸爸?”

林妈道:

“老爷知道的……他……”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没有说下去。丽娟心中明白,也没有追问,却把眼泪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滚了下来。

这晚,四人都没有睡,陪了八名师姑念了一夜的经,听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杂夹着外面苦风惨雨唰唰地响,因为夜静的缘故,当然是倍觉凄凉。

次日早晨,雨已停止,还开着淡淡的春阳。孟起第一个先到,望了望小照,又瞧了瞧秀娟的遗容,暗自淌了一会儿泪,向定钧安慰道:

“老五,人死不能复生,徒然伤心也是无益。你放心,一切衣衾棺椁,我总不会待亏她的。”

定钧听爸爸这样说,自不免感极而泣,挥泪唯唯答应而已。不多一会儿,大嫂、二嫂、三嫂也都到来,帮着料理事务。大哥、二哥、三哥到来吊祭之后,因尚有他事,先匆匆地走了。这时已经近午,梅家亲友自由碧云等招待,竹家亲友也由丽娟招待。正在忙乱之间,忽然门外走进一个少妇来,她还没有到得素帏面前,先已放声大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