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娟和碧云在素帏中垂泪呆坐,忽然听得女子一阵凄切的哭声自外而来,正欲探首张望是谁,早见一个少妇哭撞进素帏之中,抱着秀娟的尸身,痛哭不已。丽娟见是姊姊的好友翠萍姊姊,于是和碧云陪着她也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定钧和田丹枫正在大厅外瞧那具棺材,说是楠木的,爸爸特地托友人办来。突然听得里面这一阵悲切的哭声,仿佛巫峡啼猿,夜半鹃声,触鼻辛酸,令人不忍卒听。心中暗想:这不知是谁?于是匆匆到素帏内来瞧望,见是翠萍,使他陡然想起她家和秀娟初次相会的情景,不免痛到心头,这就情不自禁地也失声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儿,林妈拧上手巾,和丽娟、碧云把翠萍劝住,翠萍泪眼模糊地望着秀娟宛若生前的遗容,她又哭出声音来,叫道:
“娟妹,娟妹,我三天前还来瞧望过你,你还好好地和我说话,谁知三天后的今日,你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抛弃我们去了啊!去年进院时候,我是多么欢喜,以为你的生命总有了救了,可是我累次来望你,你总向我忧愁地说恐怕这病是不会好了。唉!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愁苦着呢?难道你就明白有今天的一日吗?天啊!你太残忍了,你太残酷了,你怎么就把我的娟妹夺去了?人海茫茫,从此更无知音……”
说到这里,奔上去又欲抱秀娟尸体大哭。碧云见了,遂忙把她拉住了,含泪劝道:
“翠姊,你息息吧,自己身子保重些。”
丽娟亦劝,翠萍方才收束泪痕,回眸见定钧站在后面,不禁又长叹了一声,定钧向她点头,叫了一声姊姊,泪又雨下。翠萍也淌泪道:
“钧弟,娟妹虽然不治而逝,但你也尽了最大的力量了。所以你应该达观一些,千万不要过度地伤心,因为我见你脸色不大好,若因此而病,恐怕娟妹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吧!”
定钧点了点头,但眼泪却像泉水一般地滚下来,说道:
“多谢翠姊,只不过娟姊死得太悲酸一些罢了。昨天下午四点光景的时候,她曾经记惦过你,你怎么倒没有来?”
翠萍听了这话,泪又珍珠般地滚了下来,哭道:
“昨天我原想来,因为身子有些寒热,而且下午又落起雨来,所以预备今天来望她,不料竟已来不及了。唉!娟妹,你心中一定很怨恨我的吧?”
说罢,望着秀娟合上眼皮安息的遗容,她又哭了起来。丽娟含泪道:
“翠姊,凡事总是一个数,你也别伤心了,到外面去休息一会儿吧。”
定钧于是陪翠萍到外面,和大嫂等介绍一会儿,招待到女宾室中去了。这时,灵座前四周都已陈满了花圈和花篮,点着白色的长烛,闪烁在那张十四寸半身小影的面前,更见秀娟浅笑含颦、美目流盼,十分幽静秀丽。众宾睹此艳影,无不惋惜感叹。
下午吃过了饭,衣衾棺椁,一切都已舒齐,单等三时敲过便要入殓。看看已将两时三刻,翠萍见定钧站在秀娟的尸体旁,痴痴然垂泪,遂向碧云悄悄地嘱咐道;
“快要入殓了,你管着你的哥哥吧,最好叫他走开了。”
碧云听了,遂走到定钧的身旁,拉了他的身子,说道:
“哥哥,你早晨没有吃,午饭又只划了一口,此刻我陪你到外面去吃些点心,因为你生肖是冲的,所以你还是避开了好。”
“不,我没有饿,生肖冲不冲,我不相信,因为在这千金一刻的时间,以后将永远见不到秀娟的脸了。好妹妹,你就让我多瞧一会儿吧!”
定钧摇了摇头,说到这里,泪又涔涔下矣。碧云听了这几句悲酸可怜的话,哪里还有勇气向他再劝,因此自己望着秀娟的芳容,也哭泣起来。
时间是无情的,一会儿后,早已三点了。灵前的花圈、花篮都已端开,馆中的役人前来给秀娟穿衣。这时,吹手先奏起乐来,四个脚夫抬进那具棺木。定钧眼瞧着乐声奏了一阵,秀娟便穿上了一件衣服,一个修短合度、秾纤得衷、娇小的姑娘,霎时之间便穿得像一个大胖子了。定钧的心是碎了,像刀割一般地痛,他若没有碧云、翠萍给他紧紧地拉住着,他会奔上去抱住秀娟大哭的。这时,除了几个心肠软的女宾都在淌泪外,只有丽娟一个人哀哀欲绝地痛哭着。馆役把秀娟衣服穿舒齐了后,问还有什么东西漏落了没有,大嫂素贞说没有什么了。随了这一句话,吹手吆喝了一声,乐声又大奏起来,于是秀娟便入殓了。在这时候,丽娟、碧云、翠萍三人都号哭起来。田丹枫拉住定钧道:
“定钧,死是人生必经的路程,你已辛苦了多日,若再大哭,你将病矣。你还有重大的责任,你应该节哀吧!”
定钧听丹枫这么说,当然再不好意思撞哭起来,遂点了点头,垂泪说道:
“我理会,你放心,我绝不会过分地悲伤。”
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见大门外停下一辆汽车。车中跳下四个人来,一男三女,两个妇人扶着一个男子向里面走来。只听那男子边哭边叫道:
“秀娟,秀娟,你真的死了吗……”
说到这里,忽见馆中役人欲盖棺了,于是他又大声地喊道:
“不要盖!不要盖!给我见见最后的一面吧!”
众人方在心碎肠断痛哭的时候,猛可地听了这么响亮的喊声,由不得都大吃了一惊。丽娟回眸去瞧,原来张妈、赵妈扶着爸爸带病来了,后面跟的正是母亲。张妈、赵妈把明允扶到离棺材两步之路停住,明允见亲爱的女儿已一瞑不视,他便欲扑上去痛哭起来。孟起想不到明允会带病而来,遂走到他的身旁,向他劝道:
“明允兄,你是有病的人,怎么就来了?唉!快快到会客室去息息吧!”
“孟起老哥,我女儿真的死了吗?这……这……睡着的难道就是我的秀娟?”
明允一见孟起,便痴痴地向他呆问。孟起见他两颊绯红,泪如泉涌,就可知他身上还有很盛的热度,遂也含泪答道:
“明允兄,你不是来见最后一面吗?总算你是如愿以偿了,快去息息,你应该保重自己要紧呀!”
说着,遂把他拉到会客室里去了。这时,孟起的耳中却又听到了竹太太一阵哭女儿的声音。在会客室中,孟起叫他略为休息一会儿,遂催他回家,说道:
“明允兄,你放心回去,我早已说过,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现在事已如此,哭亦无益,你病势不轻,该快回家养息去才是呀!”
明允也觉难以支撑,遂起身告别,拉了孟起的手,说道:
“弟因平日素性懦弱,至有今日悲惨的结局。承兄如此恩待我女,真使弟感激万分。所费的钱,改天把账单交我,我当悉数奉还才是。”
言念及此,凄然泪下。孟起忙道:
“我和你数十年之交匪浅,这些小事,不必再提。所恨的是秀娟依然不治,那岂不令人心痛?”
说罢,两老又泪下如雨。这时已到大厅,早已入殓完毕,一班吊客也都大半散去,只剩下正中一具静穆的棺材,自然是倍觉凄凉。孟起因叫定钧来扶明允上汽车去,竹太太也从后面跟着走出。明允含泪回顾定钧道:
“秀娟不能与贤婿结成良缘,此固然秀娟之命薄,也吾之福浅也。”
定钧不答,唯淌泪而已。到了大门口,明允跳上汽车,犹执定钧之手不放,泣道:
“贤婿,你能念秀娟之情,常来探望于吾,盖吾自知亦将不久于人世也。”
言罢而哭。定钧亦泣,遂点头说道:
“爸爸吩咐,敢不遵命。唯死者已矣,爸亦善自珍摄,勿过于伤心才是。”
后面竹太太和张妈、赵妈也都跳上汽车,定钧给他们关上车厢,方才匆匆入内。不多一会儿,秀娟之桐棺移入寄馆所暂放,预备择日安葬于万国公墓。这里孟起到账房间结清账目,计用去二万三千五百元。回头见大厅中尚剩定钧、碧云、丽娟、翠萍、林妈和三个媳妇,于是说道:
“我们也该回去了,张小姐和丽小姐怎么样?我家晚饭去好吗?”
“谢谢老伯,不客气了,我和丽妹同车回家。”
翠萍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孟起也不相强,遂一同凄凉地走出大门。那时,日影已斜,暮烟四起。孟起原有两辆汽车,此刻都停在门口,于是叫阿银送翠萍、丽娟、林妈三人回去。这里孟起和定钧、碧云等众人亦驱车回公馆里去。到了公馆,大家先往上房,定钧叫王妈把秀娟那张十四寸的小照先拿到自己的房中去。梅太太见了众人,遂问:
“一共用去多少钱?竹家可有什么人来?”
孟起都一一地告诉了她。梅老太见定钧垂首呆坐,于是和颜悦色地向他劝道:
“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多伤心也是没有用的。你昨晚一夜没有睡,今天又劳苦了一日,身子自己也要保重的。常言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何况秀娟和你根本没有结过婚,这当然是更差一层了。天下美貌的姑娘自多,只要有钱,难道会娶不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吗?你不要伤心,妈明儿再给你定一房好亲是了。”
定钧听了妈这一篇话,虽然在她是一片爱我的意思,可是在自己的心中,却非常不受用,待了一会子后,便站起身子说道:
“一夜没睡,有些疲倦,我先去睡了。”
说时,他已走到房门口了,忽又回头向碧云道:
“妹妹,你也一夜没睡了,快早些休息吧。”
碧云点头说:
“我知道。”
定钧遂回到自己房中去了。定钧到了房内,见秀娟的小照放在桌上,遂拿起来,又呆望了一会儿。在他脑海中,一幕一幕地搬演着过去的柔情如水、蜜意如云,结果眼泪又像雨点儿一般地落下来。泣了一会儿,他把秀娟小影悬在写字台对面的壁上,痴痴地又瞧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
“秀娟,你为什么老是望着我笑?我想你这笑也许是比哭更痛苦吧!”
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冲,只觉头晕目眩,不能自支,遂移步到床,脱了衣裤,躺进被窝里睡了。但这一睡下去之后,他觉得全身发烧,两颊绯红,心头非常难受,暗想:我竟真的病矣。
吃晚饭的时候,上房里是只有梅孟起夫妇和碧云三个人。梅老太拣了菜和饭,叫紫霞送到五少爷房中去。谁知紫霞回来告诉,说五少爷病倒了,他不要吃饭。孟起道:
“这是过分痛伤和劳乏的缘故,睡两天会好的,既吃不下,还是不吃的好。不过给他备些饼干、牛乳,回头饿起来可以充饥。”
梅老太皱了眉毛,叹了一口气,说道:
“想不到这孩子竟有这么痴,说来说去总是你不好,照我的意思,老早解除了婚约,既不会花这许多冤枉钱,而且也不会害老五多受一重刺激。现在他病了,那还不是你害他的吗?”
说时,又向孟起逗了一瞥怨恨的目光。孟起觉得在她这几句话中,对于秀娟的死根本是没有一些爱怜的意思,至于定钧的病也还在其次,她所最最肉疼的,好像是为了这二万三千五百元钱。他感叹着太太是并没有灵感的,想不到妇人之量窄好妒,竟有如此情景,实深叹息之至,于是便说道:
“事到今日,你也不用再说这些话了,对于秀娟身后所花的钱,明允已经对我说过,他都会负责理清还我。明允是个爽快的人,所以你也不必猴急的,一个人最要紧是肚量放大,何况这还是定钧身上的事情呢!”
梅老太听了这话,陡然变色,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几时曾经肉疼着这些钱呢?我也不过这么评论一句。哼!爽快的人也不会要夫家下聘的钱来给女儿治病了!”
碧云听到这里,也有些不受用,遂插嘴说道:
“何苦来大家还要再提这些沉痛的事?人也死了,唉……”
说到这里,她眼泪几乎又欲滚下来了。
“就是为了人死,所以才感到冤枉,假使把她医愈了,这倒也有一个名目。”
梅老太撇了撇嘴,兀是很生气的样子。碧云叹了一口气,低头吃饭,却再没有开口说话。孟起也不愿意和她再谈这个问题,他转变了话锋,说道:
“老五既然有病,晚上要茶要水,倒该遣一个人去服侍服侍。”
碧云听了这话,不待梅老太回答,这才先抬起头来说道:
“我房中雪雁反正没有什么事,回头我叫她去服侍五哥吧。”
孟起点头道:
“雪雁年纪虽轻,却很稳重,她去服侍定钧,我倒很放心。”
梅老太望了碧云一眼,说道:
“那么我的紫霞暂且时给你去做伴几天好不好?”
碧云摇了摇头,说道:
“妈也要差遣的,我就一个人睡几天也不要紧。”
一会儿饭毕,碧云打了一个呵欠,因为一夜未睡,到此时已二十四小时了,实在也很倦怠,于是向爸妈道声晚安,匆匆地回房来睡了。雪雁接入,见小姐两眼红肿,精神甚为委顿,遂倒上一杯茶之后,悄悄地说道:
“小姐,你也够疲乏了,该早些睡了。”
碧云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手托香腮,兀是出了一会子神。雪雁本欲问问竹小姐死后的情形,但生恐引起小姐的伤心,所以不敢开口,在床旁拿过绣花的拖鞋,放在沙发的前面,不料碧云忽然叹道:
“唉!浮生若梦,做人有什么意思呢?”
“小姐,你见了竹小姐这样年轻便死了,所以心中很感叹吧?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环境,那也不能一概而论的。像竹小姐的环境,确实是太恶劣一些了,造成她今日的结果,真是环境恶劣的罪恶。所以小姐别灰心,你应该用达观的态度,还得去劝劝五少爷才好。”
雪雁平静了脸色,站在旁边,望着她低低地说。碧云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来向雪雁瞟了一眼,不禁微微地一笑,说道:
“雪雁,你很同情五少爷的遭遇吧?现在五少爷病了,晚上没人服侍,意欲差你去服侍几天,顺便向他劝解劝解,不知你情愿不情愿吗?”
因了碧云的一笑,使雪雁心中感到了不好意思,两颊微微地盖上了一层红晕,秋波向她逗了一瞥娇羞的媚眼,忸怩了一下腰肢,却是含笑不答。碧云打趣道:
“做什么?这是真的事情,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呀。”
“那么五少爷真病了吗?”
雪雁这才微蹙了眉尖,有些愁闷地向她急急地问。
“有病没病,这岂是儿戏的事?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
碧云望着她,正经地说。
“……太太也有这个意思没有?”
雪雁沉吟了一会儿,因为叫自己去服侍一个少爷,这实在还是破题第一遭。她怕人言可畏,所以郑重地又问了一句。在她意思,只要是太太的命令,当然没有人敢说一句什么歪话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原是妈这么说的。”
碧云见雪雁这样地细致,心中就感到她的可爱,一面换去了皮鞋,一面低低地回答。她站起身子,两臂向上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脱了旗袍,遂走到床边睡去了。雪雁把她脱下的旗袍挂到玻镜三门大橱里去,然后给她放落了紫罗纱帐子,站在梳妆台旁,望着镜中的自己,却又愕住了一会子。碧云已经是合上眼皮了,忽然她又睁眼向雪雁瞟了一下,见了她这个神情,倒扑哧地一笑,说道:
“雪雁,为什么还不去?难道你心里有些不情愿吗?”
“不,我就去了。”
雪雁被小姐这么一说,方才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摇了摇头低声地回答,一面关了室中的电灯,一面掩上房门,遂悄悄地走到定钧的房中去了。也不知为什么缘故,一脚跨进定钧房中的时候,她那颗芳心是别别地跳跃得厉害,但房内是静悄悄的,连一丝的声音都没有。桌子上放着一盘饭菜,那一碗火腿冬瓜汤还冒着缕缕的热气呢。雪雁轻移步子,走到床边,望了一望,见定钧两颊绯红,把被都推在一旁,沉沉地熟睡着,这样的睡态,就可以知道他身上是有热度的了。虽然春天的季节,但晚上还包含了一些春寒料峭。雪雁生恐他再受了寒,那就加重了一层病原,所以把被又轻轻地给他盖好了。就在这个当儿,只见紫霞轻步地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听牛乳和一听威士忌饼干,见了雪雁,便低低地笑道:
“雪妹,你如今是做了五少奶的替身了。”
雪雁早就防到了这一着,所以她向碧云再三地究问,此刻听紫霞果然这么说,便把粉脸一绷,鼓着小腮子,娇嗔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回太太去,不干这个差使了。”
“和你说句玩话,何必急得这个模样儿呢?晓得太太拣中你来服侍五爷的,在我面前放这个刁,我是担当不住的。”
紫霞一面向她赔笑说好话,一面却拿话去尖酸她。雪雁听了这话,粉脸益发红起来,说道:
“那也没有拣中不拣中的,你喜欢服侍的话,我就和你换一下好吗?”
“那我怎么配?”
紫霞把牛乳、饼干放在桌上,俏眼儿逗给她一瞥神秘的目光,抿着嘴儿兀是俏皮地说。雪雁被她说得急了,遂走上来,伸手向她扬了扬,做个要打的姿势。紫霞哧哧地一笑,却是一骨碌转身逃到房外去了。雪雁生恐吵醒了定钧,遂停步并不追出去,不料紫霞在房门口又探着进来,笑了一笑,却正经地说道:
“太太说回头少爷饿了,你冲些牛乳给他充饥。这盘饭菜,就给你吃了,小心地服侍着少爷,不用到厨下来吃饭了,知道吗?”
说到末了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忍不住又哧哧地笑。雪雁不作答,秋波恨恨地白了她一眼。不料正在这时,忽听床上定钧“唉”了一声,雪雁连忙回身去望,见他把身子转了一个侧,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梦话,一会儿后,方又沉沉地睡着了。待雪雁再来找紫霞说话,但紫霞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因为太太既然这么关照,雪雁也不到厨下去了,就在桌旁坐下,匆匆地吃完了那盘饭菜,走到面汤台旁,洗了一个脸。偶然从镜中瞧到对面壁上那张新增的小影,使她心中倒是一怔,连忙回身到写字台边,抬头凝望了一会儿,见那少女之美,真不愧是个国色天香,暗想:这是谁呀?不过凭雪雁聪敏的直觉所猜测,她想到那少女准定是未婚新五奶奶秀娟小姐的遗影了。想不到秀娟姑娘之艳丽,有甚于我家的六小姐。可怜竟一旦病死,这就无怪五少爷要痛哭得病倒了。雪雁一面思忖,一面呆呆地细瞧,觉得自己脸的轮廓,有一部分和秀娟姑娘相像,因此在雪雁的那颗善感的小心灵中,也激起了同情的悲哀。她为秀娟姑娘而伤心,而且也为全世界不幸女儿遭遇恶劣而可怜,所以她眼眶子里也贮满了热泪,竟一连串地滚湿到衣襟上去了。良久,良久,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的时候,忽然床上的定钧呜呜咽咽地哭了。雪雁知道他是在做梦了,遂三脚两步地走到床边,俯了身子,用了极温和的口吻,低低地叫道:
“五少爷,你梦魇了,快醒醒吧!”
不料定钧在睡梦中突然听了女子的声音,猛可地伸手把雪雁紧紧地抱住了,叫道:
“你……你去不得!你去不得呀!”
雪雁是个才十七岁的姑娘,她如何经得起定钧这样冷不防地搂抱,因此绯红了两颊,羞得呆呆地竟是愕住了。
“唉!娟姊,我的爱妻,你太可怜了,我也太伤心了。”
定钧抱住了雪雁之后,又这么向她说了两句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突然见抱着的是妹妹房中的丫环雪雁,一时又惊又奇,而且又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更加涨红了两颊,呆呆地望着她粉脸也怔住了一会子。雪雁竭力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温柔地道:
“五少爷,你刚才做了梦吧?因为五少爷有了病,小姐怕你晚上要茶要水,所以叫我暂时过来服侍几天,你此刻觉得怎么样?头痛可有好些了吗?”
定钧听她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套话,方知自己刚才做梦竟把雪雁当作秀娟了,遂两手放了雪雁,倒在床上,又长叹了一声,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先扑簌簌地滚下来了。雪雁见他这样伤心,心中也觉难受,遂拿帕儿给他拭泪,放低了喉咙,说道:
“五少爷,你是有病的人,你千万不要太伤心,你应该保重身体才是。你刚才是不是梦见秀娟小姐了吗?”
凭她连说了四个“你”字,也可知她是那一份的多情了,遂把手帕擦了擦眼皮,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我梦见秀娟活转来了,我心里是多么欢喜啊!谁知不是真的,是一个梦啊!唉!人生本来是一个梦,娟姊从此是不会再来的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泪又泉涌。
“五少爷,人生虽然是一个梦,但既然到世间上来做人,我们都应该负一些责任啊!竹小姐的死,虽然是令人痛伤的,不过死的已经死了,徒然伤心,于死者无益,而且糟蹋了自己宝贵的身子,这在竹小姐假使魂而有知的话,她心中岂不是也要难受了吗?我想竹小姐是个有思想的多情姑娘,她在临终的时候,一定有许多话勉励你,叫你努力奋斗,为前途争光明,为大众谋幸福。那么五少爷岂可恋恋做儿女态呢?我以为因了竹小姐的死,五少爷是不该过分地伤心,应该更放些精神下去做些不平凡的事情,以安慰竹小姐在天之灵。五少爷也是一个明达的人,不知以为婢子的话也不错吗?”
雪雁因为听了碧云的嘱托,所以这次到定钧房中,也不是单纯为了服务而来,她还负一些小小的使命,所以站在床边,向他又柔和地安慰这一篇话。定钧听了这话,心头若有所悟,暗想:雪雁真不是个普通的丫头,的确,秀娟生前是时常向我勉励,叫我奋发,那么我岂可以万念俱灰地消极起来?于是便点头说道:
“雪雁,我很感谢你,你的话太有意思。因为我们青年,真的还有重大的使命啊!我从今不伤心了。我将努力做一个人,以安慰娟姊在天的心灵。”
雪雁听了这话,方才扬着眉毛,得意地笑起来,乌圆眸珠一转,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
“五少爷,你这话对了,我听了很快乐。你这病没有什么要紧,全是为了过分疲劳和过分伤心的缘故,只要你想明白了,那么明天就好了。”
定钧点了点头,把手帕仍旧还给她,悄悄问道:
“雪雁,妹妹也到我房中来过了吗?”
雪雁因为没有知道究竟,遂也只得点头说道:
“小姐回房的时候,叫我来服侍少爷的。因为小姐也倦极了,所以她此刻已睡了。五少爷,你肚子可曾饿了没有?要不我冲一杯牛乳给你吃。”
“不,我此刻一些也不饿,因为我全身发烧得难受。雪雁,你也用过饭了吗?”
定钧摇头低声地回答,他望着雪雁的粉脸,心中又在想起了秀娟。
“我吃过饭了,五少爷,那么你静静地养息一会儿吧。”
雪雁微蹙了眉尖,虽然很想用手去试摸他额角上的热度,但到底感觉有些难为情,所以只好向他又这样地安慰了两句。定钧应了一声,他闭了眼睛,遂养了一会子神。雪雁于是把身子也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手托着下巴,微仰了脖子,望着壁上那张小照,不免忖了一会子心事。但床上的定钧却又呻吟着不止,雪雁听了难受,她情不自禁站起身子,又走到床边,低低问道:
“五少爷,你到底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我头像劈开一样地疼痛哩!”
定钧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向她翠眉含颦的娇靥望了一眼,很烦恼地说着。
“这……怎么地好呢?”
雪雁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鲜红的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又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
“五少爷,那么我给你轻轻地捶一会儿好吗?”
定钧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感动她的多情,遂点头答应了。雪雁于是坐到床边,握了纤拳,在定钧的额角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捶着。定钧的感觉是软绵绵的,果然感到爽快了许多,遂把明眸望着她娇靥,呆呆地出神。雪雁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红晕了两颊,逗给他一个甜笑,说道:
“现在可有好过一些了吗?”
“爽快得多了,雪雁,你待我这么好,叫我真感激你呢!”
定钧听她这样问,遂也含了笑容,低低地回答。雪雁见他刚才痛苦地呻吟,此刻又含笑意了,觉得这位少爷真也有些痴得可怜的,遂别转粉脸去,却没有作答。
“雪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定钧见她娇羞万状的意态,心里感到了有趣,遂把手去握她的玉臂,低声地问她。
“五少爷,你是主子,我是丫头,丫头服侍主子也是应该的事情,你说这些客气的话,那叫我还有什么可以回答呢?”
雪雁这才回眸瞟了他一眼,抿着小嘴儿微微地笑。
“并不是这样说,服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你的多情,乃是另一个问题。”
定钧却摇头头,依然呆呆地回答。雪雁听他说自己多情,一颗芳心也不知是喜是羞,七上八下地愈加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下之后,不禁又垂下了头,默不作声。这时,定钧摸着她白胖的玉臂,只觉其凉如冰,其滑如脂,所谓冰肌玉骨,其信然矣。因为心灵上有了安慰之后,他在雪雁轻轻地捶敲之下,到底又沉沉地熟睡去了。雪雁听了他酣酣的鼻息之声,方知他是安睡了。因为他的手还是摸着自己另一条手臂,芳心这就暗想:五少爷真像小孩子一样,似乎没有慈母给他一些温柔,他是不肯入睡的。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好意思,连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了,于是停止了捶敲,把他手轻轻地放下被窝中,自己拿过一条绒毯,歪倒席梦思上去,也去躺了一会子。雪雁躺下的时候,原不想入睡,但年轻的人总是好睡的多,所以不多一会儿之后,连自己也不知道竟睡去了。大概在子夜两点光景的时候,忽然被床上的定钧喊醒了,雪雁慌忙揉擦了一下子眼皮,很快推开身上的绒毯,站起走到床边,悄悄地问道:
“五少爷,你要做什么呀?”
定钧见她睡眼惺忪,好像很模糊的神气,一时也怜惜起来,说道:
“把你喊醒了吧?”
雪雁笑道:
“没有,我原没有睡熟,你此刻可有好些了吗?”
定钧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谎话,所以心中愈加感到她的可爱,遂道:
“好些了,但我此刻有些肚子痛。”
雪雁原是聪敏的姑娘,听了这话,心中便理会他的意思了,说道:
“莫非要大解了?我扶你起来去拉一会儿,也许里面积了食,大解通了,也会好起来的。”
说时,便把被揭开,将他身子扶到浴室中去了。发过寒热的人,他的四肢便全会软绵无力的,所以定钧的身子是全靠在雪雁的怀中,几乎把脸也偎贴到她的粉颊上去了。雪雁虽然很羞涩,但一时里也管不得许多,只好给他依偎了一会子。雪雁把他坐到抽水便桶上,定钧的手是紧紧地拉着她的胳膊,雪雁见他额角上的虚汗像珍珠似的冒上来,知道他是那一份的吃力,因此蹲下身子,遂索性把自己给他作为依靠之物了。坐了十分钟之久,定钧方说好了,雪雁明知他气力已完,恐怕连揩粪的能力也没有了,在这情形之下,自己不来代他干了,难道瞧着他在便桶上坐一夜不成?
定钧在睡到床上之后,是感激得又淌下泪来,握了雪雁的纤手,真挚地道:
“雪雁,你这样赤胆忠心地对待我,我总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雪雁听他这么说,粉脸红得像一朵海棠花,心中有些荡漾,忍不住微微地一笑,说道:
“五少爷,你别那么说,我因为同情你的遭遇,而且既受了小姐的重托,自然无不尽力地服侍。虽然我未免有失女孩儿家的稳重,但也管不得许多了,好在房中没有第三个人,五少爷何必耿耿于心呢?”
“雪雁,你快别这么说,我除了感激你之外,我如何还会感到你的轻狂呢?唉!雪雁,以你的才貌而言,真委屈你做了丫头,将来我一定有所报答你的。”
定钧这些话听到雪雁的耳中,她想到紫霞刚才的一句话,她几乎把心花儿也乐开了,遂笑道:
“五爷,你别说病话了,丫头服侍主子,岂望报吗?你此刻想也饿了,我给你煮些牛乳喝好吗?”
定钧点头,雪雁遂给他冲牛乳去了,在冲牛乳的时候,雪雁不免暗自想道:听五爷的话,好像很有爱上我的意思,虽然我是没有福气给五爷做夫人,但是给他做个偏房吧,那也总强似嫁这些村夫俗子好得多了。雪雁这样想着,她的眼前仿佛展现了一丝光明的希望。冲好牛乳,取了一盘饼干,拿到床边桌上,服侍定钧吃喝。定钧见她一举一动无不温柔可爱,柔情蜜意处处显出贤妻的身份,因此把雪雁的娇容在心坎儿上也更刻画了一条不可磨灭的影子了。
次日早晨,碧云来瞧望定钧,定钧的热度已经退了,于是坐在床边,又向他安慰了一番。不多一会儿,梅孟起夫妇也来了,定钧坐起身来,叫声爸妈,梅老太忙道:
“才好些,怎么又坐起来了?快给我躺下了,难道和自己爸妈也用得着客气吗?”
“睡腻了,坐起来靠一会儿,我实在已完全好了。”
定钧含了微笑,却低低地回答。这时,紫霞把炖热的燕窝粥送来了,雪雁接过了,放在桌上。定钧因为众人都在,不好意思叫人喂着吃,所以便自己拿着吃了。孟起还要给他请大夫诊治,定钧执意不允,因此也只得罢了。定钧吃毕燕窝粥,雪雁拿手巾给他擦了嘴,过了一会儿,大哥、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也都来探望了,见五弟已好了许多,大家这才安心。这时,房中真是热闹,差不多没有一张椅子上不是坐着人。定钧笑道:
“我们全家人都在了,只是少了一个四哥和六个孩子还没有到来。”
一语未了,外面像一群小狗儿似的奔进来,只见志明、志光、志新、玉英、玉如、玉珍六个人都已走进房中,围在床前问五叔好些了吗。梅孟起夫妇等瞧了,都忍不住笑了。就在这个当儿,连四哥也踱进来了,问道:
“五弟病好了吗?”
定钧点了点头,笑道:
“这回真的到齐了,我想像今天那么的情景,实在一年之中也有不得这一次呢!”
大家说笑了一会儿,大哥、二哥、三哥因办公时间已到,遂先后走了。这时,翠环、青鸾、红莺三人也都来把六个孩子领走了,恐怕五叔烦恼,大嫂、二嫂、三嫂也相继回房,去料理家务。孟起因尚有约会,也先走了。梅老太向雪雁嘱咐了一会儿,和紫霞也回上房去。不多一会儿,定钧见房中只剩了四哥、六妹和雪雁了,不免叹道:
“刚才何等热闹,此刻又何等冷静,这真像一个人在世界上,有盛必有衰,有兴必有败,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话真不错了。早散迟散,也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碧云听他这些话,当然知道他是有感而发的,遂劝他道:
“别说那些颓伤的话吧,现在可以躺下来养息一会儿了。”
定钧点头,忽然见四哥站着出神,便对他说道:
“四哥,你难道早知道秀娟不寿而终的,所以你才不要和她结婚的吗?可是却害苦了我了。”
说罢,又长叹了一声。定铮听了,却抿嘴嘻嘻地笑,说道:
“那我可不是半仙啦,怎么就知道呢?不过我就是为了怕多烦恼,所以才不愿找烦恼的,谁能逃得了不死?她死了,你伤心;我死了,她伤心。与其是要伤心,还不是一个人好吗?死的死了,伤心也没有用,趁着活的时候,多吃几碗饭,多做几件事,岂不是好的?”
定钧、碧云听四哥的话,如是而非,一时也猜不透他什么心思,望着他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定钧大胆问道:
“那么四哥每天做些什么事呢?”
“我每天做的事情可多着,吃饭、睡觉、拉尿、游玩……哪里算得完?假使有机会,还可以多干一些别的事哩!”
定铮说时,唾沫横飞,神情很是逼真。定钧、碧云、雪雁都忍不住笑了。定铮见他们笑,似乎也懂得他们的意思,便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定钧叹道:
“四哥会到这么一个地步,叫人伤心。”
碧云笑道:
“他这么不爱自寻烦恼,你偏爱自寻烦恼,四哥不以为自己痴呆而难受,你又何苦为他而伤心呢?快躺下来吧。”
说着,伸手把他扶下了,一面又劝解一会儿,一面向雪雁叮嘱几句,她也自回房中去了。
光阴匆匆,不觉旬日,定钧业已痊愈,站起床来,在房中闲坐踱步,因和雪雁早晚相聚一室,所以把她却认作知己一般看待了。这日下午,定钧坐在写字台旁,正在思念秀娟,而暗自伤神,忽然见碧云泪眼盈盈地走来,见了定钧,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