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春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碧云依然上学校里去读书。齐巧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碧云很早地回来,先到上房里,只见大嫂和母亲在说着话,她们一见了自己,便把话收起,听大嫂转了口风说道:

“竹家来电话叫爷爷前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碧云听说,忙插嘴问道:

“爸爸已经去了吗?”

梅老太点了点头,望了她一眼,说道:

“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碧云笑道:

“哧,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梅老太“哦”了一声,便也笑。素贞这时望着碧云的粉脸,只是哧哧地笑。碧云被她笑得不好意思,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说道:

“大嫂今天多高兴,敢是拾到了什么海宝贝了?否则,何以拉开嘴像尊弥勒佛呢?”

“我倒没有拾到什么海宝贝,因为见云妹脸上有喜色,所以代为你高兴呀!”

素贞抿着嘴儿哧地一笑,向她俏皮地说。碧云听她话中有因,心里有些疑惑起来,遂凝眸含颦地瞅了她一眼,怔怔地问道:

“我脸上有什么喜色,你别给我胡说吧。”

说到这里,一面又到母亲面前,问道:

“母亲,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件什么事情呀?”

梅老太这才拉了她手,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性急什么?大嫂是在给你做媒啦。”

凭了这一句话,碧云就知道大嫂说的对象必是她的弟弟,一时就着了慌,绯红了两颊,说道:

“不,我不要,这么年纪轻,还在求学时代,谈得到这些事情吗?”

“你这妮子,也不问问是谁家的孩子,就怎么一口地拒绝了呢?”

梅老太听她回绝得这么快,遂白了她一眼,微微地笑。碧云很坚决地道:

“因为我现在还不需要,所以任你国府要人的儿子,我也不要的。”

梅老太笑道:

“又不是立刻叫你嫁人了,订一个婚有什么关系?难道也会妨碍你的读书吗?”

素贞这时再也忍熬不住了,遂插嘴说道:

“云妹,你和我弟弟不是一向很情投意合吗?他非常地爱你,难道你倒一些也不爱他吗?”

碧云听了这话,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谁和他情投意合?他真正是在做梦哩!素贞见她低了头不作答,好像很怕羞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愿意了,遂忍不住笑起来,说道:

“云妹这人也真是性急,没有知道对方是谁,就一口地拒绝了,现在你听我告诉了后,可不是你心中便欢喜了吧?”

碧云这才抬起绯红的两颊,摇了摇头,说道:

“大嫂,承蒙你这一片好意,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不过论年龄,我确实还太早些了。”

素贞听她这么说,仿佛泼了一盆冷水,便“哦”了一声,笑道:

“我知道云妹的意思了,莫非云妹嫌素臣年龄太大吗?”

碧云听了这话,粉脸益发娇红起来,摇了摇头,说道:

“这也并不是为了这个意思……”

说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下去。梅老太这就接口问道:

“既然不是为了他年龄大,那么为了什么的缘故呢?素臣也是个大学毕业生,现在贸易公司内做协理,论年龄不算大,论家境也是门户相当,论人才更是不错,这么一个快婿,你如何倒不要呢?孩子,你爸是六十七岁了,我也五十八岁了,这样风中残烛,都是朝不保夕,把儿女婚事都配团圆了,就是死的时候,不是也可以放心得多了吗?”

碧云听母亲这么说,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怨恨,说道:

“婚姻大事,总不能称你们的心,我现在什么人都不爱配,你们何苦要相强?你不见五哥的情形,岂不是爸妈害苦他的吗?”

梅老太忙道:

“老五的婚事和你大不相同的,他这头婚姻当初我也不赞成,至于你这个婚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大嫂的弟弟,你们时常一块儿玩的,也不是素来陌生,那还不是一头美满的良缘吗?”

“不,我说不就不,你们不用多说的,否则,我情愿一辈子都不嫁人。”

碧云把脚一顿,却竭力地反对着。

素贞听她这么说,显然她是并不爱素臣,换一句话说,就是她瞧不起素臣,瞧不起素臣和瞧不起我是没有两样的,因此她心中非常不自在,沉着脸,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梅老太沉吟了一会儿,也说道:

“半个月前,大嫂就跟我谈起这件事了,当时我已答应了她,大嫂和家中也去说过,如今你怎么可以反对?而且我们已约定下个月初五订婚了。好孩子,你应该听从我的话吧,妈做的事情总不会委屈你的。”

碧云听了这话,气得绷住了粉脸,冷笑了声,说道:

“是我的事情,就该由我做主,你们如何一厢情愿地连订婚日子也拣定了?那不是笑话?天下没有如许容易的,我不赞成。”

梅老太听碧云这么倔强,心中也生气起来,说道:

“你不赞成,我偏赞成!一个女孩儿家,也没有这样不知怕羞的。你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呢,主意就这么大,那还当了得吗?像我们十七八岁的时候,爸妈说什么,我们岂有回一个‘不’字的吗?”

碧云听母亲竟用起强迫手段来,一时气愤极了,遂把脚一顿,恨恨地奔出上房去了。在小院子里遇到了二嫂、三嫂,把她拉住了,问道:

“云妹,为什么一脸怒容?干吗生气呀?”

碧云气得淌下泪来,遂把母亲强迫订婚的话告诉,并且求她们帮忙,去向母亲说情,打消这个主意。不料静珠、云英对于这件事在前星期也都早已知道,她们都和素贞很好,所以在当初也和梅老太竭力劝成这个亲事,如今见云姑娘这个模样,两人不免面面相觑,接着都笑道:

“云妹,你怎么这样孩子气?哪一个女孩儿不要出嫁的?你如何反伤心起来了?素臣一表人才,难道你不爱他吗?将来结了婚,只怕卿卿我我地恩爱得了不得呢!”

碧云见她们并不同情自己,还要吃这些死人豆腐,她感到非常失望,遂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回身匆匆地走了。她心里暗想:除了五哥之外,谁是我的知音呢?于是她奔到五哥的房中,一腔哀怨,无处发泄,这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碧云这一下子举动,把定钧当然是大吃了一惊,遂站起身子,握了碧云的手,急急地问道:

“妹妹,你怎么啦?谁怄了你的气啦?别哭呀!好歹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个详细吗?”

碧云抽噎了一会儿,方才把这事情告诉了,并且说道:

“哥哥,你是同情我的,你应该给我设一个法子,救救我吧!”

定钧这才明白了,遂微蹙了眉尖,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和母亲去说的,快不要哭吧。”

正说时,雪雁从厨下烧了莲子汤端进来,见小姐这个神情,心中也是一惊,忙问道:

“小姐,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呀?”

定钧把话告诉了,雪雁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爷已经一误在先,太太如何又再误在后呢?五爷,你应该向太太去说才是呀!”

定钧道:

“那我当然会竭力地去劝阻着,你把莲子盛两碗来,我们先吃了点心吧。”

说时,一面去拉妹妹的手到桌边坐下。雪雁盛了两碗莲子汤,放在桌上,碧云向雪雁瞟了一眼,说道:

“我这碗太多,你给我减些去,自己也吃些。”

“我还有哩,你只管吃剩着好了。”

雪雁说着,回见小姐颊上尚沾丝丝的泪痕,遂拿了一方手巾来,递给碧云拭泪。碧云这时心乱如麻,哪里还吃得下点心,所以定钧一碗吃完,她还只有吃了两口。定钧微笑道:

“妹妹,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别难受,只管安心地吃吧。爸爸在家没有?他也赞成吗?”

“爸爸被竹家请去了,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他可曾赞成没有。”

碧云这才抬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定钧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子后,遂站起身子,说道:

“妹妹,你且静静地吃吧,我此刻就到母亲房中去说一说。”

他一面说,一面把身子已走到房外去了。到了上房,见母亲歪在床上,紫霞坐着干活针,她见了定钧,便站起身子,含笑叫道:

“五爷,你怎么出房来了?刚才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都在这儿,此刻玩骨牌去了。”

定钧点头道:

“太太睡熟着吗?”

随了这句话,早又见妈妈从床上坐起身子,问道:

“你做什么来?为什么不好好儿地去休养呢?”

紫霞倒上一杯茶,把身子退过一旁去。定钧在沙发上坐下了,笑了一笑,说道:

“我已好多了,也该走动走动活活血脉的。妈,妹妹已配给素臣了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素臣这孩子才貌俱佳,你不是也很赞成他吗?不料你妹妹好生倔强,却偏不愿意,你想,那不是叫我生气吗?”

梅老太这才向他很生气地诉说着,表示很怨恨碧云的意思。定钧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妈,素臣外表忠厚,内心浮华,恐怕不是一个笃实的青年。妹妹所以不愿意,正是她的慧眼识人,妈倒不要强迫她才好。”

梅老太听定钧也这么说,心里十分奇怪,望着他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怔怔地问道:

“你何以见得素臣是个浮华的青年呢?”

定钧道:

“素臣时常跑舞厅的,我见他有一次手携一摩登女子,向舞厅中进去,又有一次,见他和一少女从大东旅社出来,只此两点,就可以知他生活的浪漫了。”

梅老太听了这些话,不免沉吟了一会儿,暗想:这难道是事实吗?我想不见得,一定兄妹两人通同一气地在欺骗我,我且探问他一句,也就可以明白的了。于是说道:

“那么你妹妹可是另有情人的吗?”

“这也谈不到是情人,不过妹妹确实有个很知己的朋友,名叫田丹枫,而且还是我的同学。”

定钧趁此机会,也就说了下去。梅老太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遂又问道:

“此人年纪多少了?什么地方人?家中父母俱全吗?父亲是做什么事业的,你全都明白吗?”

“丹枫比我大两年,比妹妹大三年,今年二十一岁,广东人,可是久住上海的,父母俱亡了,如今跟随叔父过活的。他叔父在上海也很有些地位,而且人品优秀,确实是个时代的好青年。”

定钧听问,以为母亲很有个意思了,遂很快地向她叙述了一遍。不料梅老太听了,却有三层不喜欢:第一,他是外乡人;第二,他没有父母;第三,叔父不比自己爸妈,虽有钱也是枉然。那么一个贫穷的青年,如何有资格做我的女婿呢?于是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们这班孩子真是胡闹,这个田丹枫无根无蒂,既没有父母,又没有家,这明明是一个拆白党呀!我想你们一定是上了他的当了,我可不答应。像素臣是你大嫂的弟弟,而且父母双全,家中又有产业,本身又任了协理之职,那前途是多么伟大。我活在世上,我总不许她这么胡闹的。”

定钧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不禁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半晌愕住了,暗自思忖道:母亲既然如此势利,我劝她也是无益的了。于是把话收住,点头说道:

“母亲这话正是,那么待我去向妹妹劝劝吧。”

他说着话,身子便站起来了。梅老太这才回嗔作喜,点头说道:

“这才对了,你去劝劝她,别叫她拗执了。”

定钧答应,遂走出了上房,在跨出上房的时候,却长叹了一声,匆匆地回到房中,见妹妹已不在了。雪雁告诉说:

“小姐回房去了。”

定钧于是又到碧云房中,见妹妹歪在床上淌眼泪,她见了定钧,便忙拭泪起身,问妈怎么说。定钧从实地告诉了她,碧云听了这些话后,心头之愤恨和悲伤犹若江潮奔腾,把脚一顿,冷笑了一声,说道:

“好,她简直是送我的性命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倒在床上,又哭泣起来了。定钧听了,自然无限同情,眼皮一红,几乎也淌下泪来,遂劝慰她几句,也自回房中去休息了。碧云待定钧走后,收束了泪痕,不免暗暗地思忖了一会儿,陡然想起去秋在法国公园中和丹枫的一番谈话,仿佛犹在耳际流动着。

“碧云,我和你说一句笑话,你听了不要生气,假使你也和定钧遭了同样的情形,那么我试问你是不是也屈服在这旧礼教的婚姻制度下吗?”

碧云想到了这几句话,同时又想到自己回答的,使她芳心怦然一动,暗自道:

“‘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是对的,我应该和丹枫商量去,假使他有勇气帮助我的话,我一定不甘心屈服在这黑暗势力之下的。”

于是碧云站起身子,偷偷地打个电话给丹枫,叫他在金门茶室等候自己,有要事面谈。她披上一件单大衣,遂匆匆地到金门茶室去了。

碧云到了金门茶室,见丹枫已候在那边多时了,两人见面,便握了一阵手。丹枫给她脱了大衣,放在椅子背上,两人坐下。丹枫见她脸上不施脂粉,眼皮红肿,好像哭过似的,遂奇怪道:

“碧云,你五哥好了吗?为什么这样伤心的样子,难道有什么心事吗?”

碧云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我已许配了人家,你知道了没有?”

这一句话听到丹枫的耳中,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脸上顿时转变了颜色,猛可把碧云手儿紧紧地握住了,急道:

“碧云,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这是什么事情?岂有和你开玩笑的道理?现在我来问你,你预备打算怎么样?”

碧云见他这失常的举动,一颗芳心自不免暗暗地欢喜,于是镇静了态度,把自己的事情都要丹枫来给她解决。丹枫听她这么说,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说道:

“你配的是谁?现在可曾作准了没有?”

碧云道:

“是我大嫂的弟弟,事情当然作准了,而且下个月初五预备要给我订婚了。”

“那么你答应了他们没有?”

丹枫放下了她的手,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我若答应了,何必还来找你谈话?”

碧云对于这句话感到了失望的悲哀,秋波白了他一眼,泪水又滚下来了。

“云妹,这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我,那么你预备怎么样呢?”

丹枫自知失言了,遂连忙向她赔不是,一面拿手帕给她拭泪,一面悄悄地也还问着她。丹枫所以这么问,原是心中表示急得没了主意的意思,不料听到碧云的耳中,却又引起了心中的误会,以为他故意地放刁,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怨恨,冷笑了一声,说道:

“去年秋天在法国公园中你对我怎么说?我现在不打算怎么样,我只问你有没有‘勇气’两个字?”

丹枫听她这么说,猛可地也记起来了,这就伸手把她又握住了,很感动地凝望着她粉脸,说道:

“云妹,你真有胆量,我太感激你了。你的情义,海水不足以比其深,天空不足以比其高,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知己于万一也。但是我的力量太薄弱……”

碧云不待他说下去,就柳眉微竖,杏眼微睁,娇嗔满面地冷笑道:

“空口说白话,又有什么用?事到临头,畏首畏尾,真令人太失望了!”

“不,不,云妹,你别误会了,我因为怕你受不了苦,所以有些委决不下呢。假使你以后不会怨苦的话,我岂无这个勇气吗?”

丹枫这才连说了两个“不”字,急急地向她辩解着。

“哼!你若以为我是个爱好物质享受的女子,那么你是失了眼了,过去和我这几年的交谊,不是也太无意识了吗?请你离开我吧!算我错认了人!”

碧云说完了这两句话,不禁垂泪啜泣起来。丹枫被她这么一说,也就急得泪水夺眶而出了,忙说道:

“我全是一片苦心,云妹,你应该原谅我。我们为自由平等,我们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应该起来反抗的呀!云妹,你别哭,你别伤心,只要我俩永远在一块儿,虽然把我的一切都牺牲了,我也快乐的,不过我太对不住你的父母了……可是事到万急,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不是我们对不住父母,原是他们对不住我呀!丹枫,你既有这么的勇气,那么你应该去筹备一切。我没有别的东西,我只有两枚钻戒、一串金链子、三枚金戒指。你拿了去,化作了钱,给我们作为开路的先锋。”

碧云听他这么说,方才在怀内取出一个手巾包,送到丹枫的面前。丹枫见她这一下子举动,方才明白她出来的时候就下了这么一个决心了,一时又感动又惭愧,握了她手,眼泪却像雨点儿一般地落下来了。碧云却向他说道:

“为什么哭了?哭是弱者表示。别怕,别畏缩,虽我们此举是冒昧的,但我们只要有奋斗的精神,我恳切地相信,一定会找到生命泉源的。”

“云妹,你这话不错,我虽不敢自比李靖,但你实有红拂之风,我若不努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我如何对得住你一片热心的期望呢?”

丹枫听了这话,真是感到心头爱入骨髓,遂情不自禁地向她说出了这几句话。碧云听他这么说,也不禁破涕为笑矣。两人商量已定,遂吃了一些点心,丹枫道:

“这件事你和定钧告诉吗?或许你妈回心转意,不是也留个回身的余地。”

“不,我们既出走了,若没有一些成就,我是绝不回家来见父母的。”

碧云摇了摇头,表示非常决心的样子。丹枫听了这话,更加肃然起敬,连声地道:

“对、对,我一定努力奋斗,以安慰你那颗小小的心灵。”

两人说着,相互地望了望,四目相对,都又微微地笑了。吃毕了点心,时已五点多了,付去了账,一同步出金门茶室。碧云附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丹枫道:

“我知道,那么我准定明天下午等着你吧。”

两人说完了话,便握手各自分别。碧云回到家里,故意又到上房里去转了转,只见爸爸也回家了,遂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向孟起问道:

“爸爸,竹家喊你去有什么事情吗?”

孟起长叹了一声,眼皮有些红润,说道:

“明允是很危险了,他说他死之后,把丽娟竟秀娟未了之缘,再配与定钧为室。我因为委决不下,所以来问问你母亲和哥哥,不知好不好?”

碧云听了这话,又觉得事情起了变化,遂急道:

“那么五哥心中欢喜吗?”

孟起道:

“我已叫紫霞去喊他了,还没有问过他呢。”

一语未了,只见定钧已跨步进来,他向爸爸问道:

“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孟起道:

“你且坐下,我问你一句话,不知你心里喜欢吗?”

定钧于是在沙发上坐下了,他向妹妹望了一眼,却有些木然的样子。这时,孟起方才徐徐地说道:

“竹明允的病已危在旦夕了,他心里是非常地器重你,所以觉得秀娟之不能和你结成良缘,他感到终身遗憾。不过他为了弥补这遗憾起见,欲把丽娟再嫁你为妻。丽娟十七岁了,品貌不亚于其姊,我觉得也很好,不过这次我却不敢做主,所以问问你的意思,你心里喜欢吗?”

定钧听了这话,遂微蹙了眉尖,垂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眉一扬,脸含微笑,低低地说道:

“我没有什么成见,任凭爸爸做主罢了。”

碧云听五哥这样说,明明是答应了,一时惊骇万分,以目视定钧。定钧却作不理会,低头无语。孟起见他欢喜,以为他因死了秀娟,今娶其妹,也无非是留个纪念,所以很快乐,点头道:

“既这么说,我就去答应下来了。”

说着,回眸又向碧云问道:

“你妈给你做的素臣这个婚姻,你为什么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碧云乌圆眸珠一转,却含了妩媚的娇笑,低低地说。这神情瞧到定钧的眼里,也不禁为之愕然,就是梅老太心中也感到意外,还以为碧云也想明白过来了,所以倒很喜欢,笑道:

“这妮子就会作刁,其实妈给你做的事不会错,现在爸妈给你们一人做一个事,看将来哪个好?”

孟起听了这话,意殊不悦,遂说道:

“当然两个都好。”

说时,身子便站起来。梅老太却冷笑道:

“老实说,竹家的人都不吉利,我却不赞成。现在定钧自己欢喜,我也管不得了。”

“什么吉利不吉利?老实说,素臣那个孩子我又何尝喜欢?如今碧云自己答应,我也管不得许多了。”

孟起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禁愤怒起来,遂也冷笑着说。

“放你的臭屁!你干的事情好呀,所以才会死哩!我干的就不好吗?女儿是我的,我难道偏做不得主意吗?”

梅老太气急了,便开口大骂起来。孟起却不理她,自管匆匆地回到竹家去了。这里梅老太兀是怒气未平地骂着。碧云听了,暗想:你们两人赌气,把我们子女的婚姻当儿戏,这真是岂有此理!想着,叹了一声,便和定钧自管回房去了。在定钧的房中,叫碧云坐一会儿。这时,里面已亮了电灯,碧云望了哥哥一眼,说道:

“五哥,娟姊新亡未半月,骨肉未寒,你竟忍心复纳其妹子为妻吗?我以为定别个女子则可,定丽娟为室则不可。盖丽娟之母,实乃你爱妻之仇人也。你若娶仇人之女,百年后你有何面目见秀娟于九泉之下吗?妹心直口快,五哥听了,勿责是幸。”

定钧听了,不觉苦笑了一下,说道:

“妹言至善,我岂有不知这个道理吗?但我之所以答应者,实为替秀娟报仇故也。”

碧云听了这话,不觉愕然,良久,方摇头道:

“五哥若存歹意之心,大不仁也。丽娟之母可恶,与丽娟有何相干?所以我说五哥固然不能娶丽娟,亦不能害丽娟,因为这种手腕,非有情人所干的。妹子忠心相劝,还希哥哥三思才好。”

定钧被妹妹这么一说,泪水夺眶而出,说道:

“我也不是存了怎么的毒心去害丽娟,也无非叫丽娟不能得一知音之夫婿罢了。”

“这又何苦来呢?哥哥,如此你不是害丽娟,你竟是害自己了。”

碧云摇了摇头,却不以为然,向他低低地劝说。两人正说话间,紫霞却来喊两人吃饭去了。

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孟起有电话来了,叫定钧去接听,定钧握了听筒,只听爸爸在那边说道:

“你是定钧吗?明允老伯已归天了,你既答应了这头婚事,你便有半子之职,所以你此刻快些来竹家料理一切吧!”

定钧听明允已死,突然想起那天殡仪馆门口明允和自己说的几句话,一时辛酸万分,不觉凄然泪下,泣不成声,连说了两声知道,他便前来报告母亲。梅太太道:

“你是病才好的人,如何再可以去落夜劳苦吗?那你真是不要性命的了。今夜不要去,明天直接到殡仪馆去吊祭一番也就是了。”

说着,又骂孟起老糊涂,竹家的事情,全归在梅家来干,这岂不是笑话吗?

定钧对于今夜就去,刚才虽答应了,此刻也觉得有些不高兴。因为自己病新愈,若见了悲惨的景象,势必又欲伤心,万一又病倒了,那可是玩的吗?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我原答应爸爸的,爸爸在那边不是要等急了吗?”

梅老太却冷笑了一声,说道:

“管他等急了,他原是竹家的孝子呢,倒要他奔来奔去地忙碌!你给我吃好饭,就立刻去睡吧,这老东西回来,我自会和他说的。”

定钧听了,遂不言语,因为有了悲哀的思绪,所以他只吃一碗饭也就回房去睡了。这晚睡在床上,想到明允的死,因此更想到秀娟的死,所以把眼泪又沾湿了枕衣。次日起来,雪雁向定钧悄悄告诉道:

“昨晚老爷回家,太太和老爷吵得很厉害。大爷、二爷、三爷、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六小姐都进去劝的,我见五爷睡得浓,所以没有叫醒你。”

定钧听了,喟然叹道:

“一个家庭之衰落,也就是从多是非而起的……”

正说时,忽见碧云匆匆走来,也向定钧告诉昨夜的事,两人感叹不已。用过点心,两人到上房里,孟起带了两人遂到万国殡仪馆去吊祭了。才别十日,今天又重临旧地,在定钧的心中当然是倍觉沉痛,所以他见到明允遗体之后,更念及秀娟,不免放声大哭。竹太太和丽娟见此情景,自然也陪着哭个不定。这时,就有明允远房侄子前来和定钧招呼,大家到外面去了。

吃过了午饭之后,碧云的芳心开始乱跳起来,她觉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最后,她终于镇静了态度,走到定钧的身旁,低低说道:

“哥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预备先回去了。爸爸那儿,你给我代为回一声……”

说到这里,喉间早已哽住,几乎欲流下泪来。定钧见妹妹这样悲哀的神色,心里好生奇怪,遂说道:

“既然有些不舒服,你就早些回去吧。这里气氛太悲痛了,我也有些受不住呢。”

碧云虽然点了点头,但她握着定钧的手,却是紧紧地不放,良久,方说得一句“五哥,我们再见”,她便匆匆地走出大门去了。定钧听了这句我们再见的话,更加地不解,望着她后影愕住了一会儿,待他追上去问她有什么事故,不料已不见妹妹的影子了。定钧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头感到说不出的凄凉。在哭声和吹打声中,把这一个悲哀的日子也终于悄悄地带走了。来宾都已散去,孟起给竹太太代为理清了账目,因见身旁只有竹太太、丽娟、林妈、定钧四个人,遂问:

“碧云呢?”

定钧道:

“妹妹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这时,竹太太向孟起连连道谢,说辛苦了,一面又向定钧道:

“你岳父是死了,以后你也该常来玩玩才好。”

定钧表面点头称是,暗地里却冷笑了一声。这时,丽娟向定钧瞟了一眼,却又羞涩地别转粉脸去。大家出了殡仪馆,分乘了两辆汽车,各自分手回家。

孟起、定钧到了家里,天已入夜,上房里已亮了电灯,梅老太和孟起是吵过嘴的,所以他们不开口说话,只向定钧问了几句。不多一会儿,王妈开上饭菜,梅老太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忙问道:

“碧云呢?”

定钧道:

“妹妹不是先回来了吗?”

梅老太奇怪道:

“我怎么没见过她?”

定钧道:

“她说有些不舒服,想是到房中去躺着了。紫霞去瞧瞧她,喊她吃饭来了。”

紫霞答应,遂匆匆地去了。没有一会儿,只见紫霞手里拿了一封信,脸色很慌张地走进来,说道:

“老爷、太太,小姐没有在房中,我见写字台上留着一封信,写着面呈双亲大人的字样,那不是小姐留着的吗?”

孟起、梅太太、定钧三人听了这个消息,心中莫不大吃了一惊,这就不约而同地“啊哟”了一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