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起听紫霞告诉,说小姐留了一封信。为什么要留信?那不是分明地已经出走了吗?所以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立刻伸手把信接过,展开信笺。定钧也走到他的身旁,一同瞧着:
爸爸,妈妈:
西哲有言:不自由,毋宁死。就可知一个人生存在世界上,最最的要紧就是享受到生活的自由。生活尚且要自由,那何况是一个人的终身问题吗?在这里我真感到奇怪,为什么做父母的要把儿女的婚姻用强迫的手段?即使成功了,假设两小口子的感情不融洽,这难道算是疼爱他们的子女吗?
女儿今日之出此下策,虽然是女儿的不孝,但按诸实际,到底由母亲相逼至此。故而她的心是很苦恼的,她的情也很可怜的。你们老人家读到这里,当原谅她才好啊!死,虽然是每个人必经过的途程,但除了非人力所能挽回的死,无论谁总希望活着吧。何况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者,若轻易地就去死了,这不是失却到世界上来做人的真意了吗?所以女儿这次的出走,绝不是去自寻死路,正因为去找自由的大地、幸福的乐园,才委曲求全地努力奋斗的啊!别了,爸、妈,请你们不要愤怒,不要痛恨,譬如像竹家的秀娟姑娘那么地死了,这不是很干净的吗?秀娟的死,是死在平日生活的不自由,也是死于盲目婚姻的不自由。假使秀娟能够好好儿和五哥配合的话,也许她不至于会死吧。
现在说到我吧,虽然是比秀娟倔强地去找生路了,但前途的光明与黑暗,这还是一个问题。能够光明,这固然是我的命,即使是黑暗,这也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亦不尤人,一切都归至于我的命运。想仁爱若父母者,当然也不会来怨恨我女儿的吧。
临别依依,不尽欲言。唯望双亲添衣加餐,善自珍摄,实乃大幸耳!敬请福安!
不孝女碧云泣血百拜
即日
孟起瞧毕这一封信,把信笺便掷到梅老太的怀里去,怒气冲冲地冷笑一声,说道:
“你……你是杀了我的女儿了……”
梅老太听女儿留了信,已经吃惊不小,此刻又听老头子这么说,她的脸也变成灰白的了。手里拿了信笺,因为是不识得字,所以更急得了不得,向定钧急促地问道:
“老五,你怎么竟呆着不说话?你妹妹信中写些什么话呀?”
定钧于是向梅老太告诉了一遍,梅老太听了,懊悔不迭,一时便忍不住儿呀肉呀哭起来了。定钧因为妹妹信中曾经说及秀娟,触痛了自己的创伤,所以也不禁泪如雨下。孟起这时又冷笑道:
“女儿是被你逼走了,你还哭什么?她信中虽没有明言怨恨你,可是实际上她信里写的是多么怨恨你呢!这个婚姻,我原不赞成,你本事大呀!现在把女儿逼走了,你还打哪儿再去找一个女儿呢……”
说到这里,因为自己年近古稀,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儿,今一旦远离,而且生死不知,怎不叫他心痛?所以也老泪纵横,湿透衣襟矣。
上房里这一哭不打紧,仆妇们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老爷、太太又闹翻了,所以急向各个房中去报告,慌得大房、二房、三房放下饭碗,都匆匆地奔到上房里来问究竟。方知是云姑娘因不允婚事,所以悄悄地抛家出走了。大嫂听了,因为自己是局内之人,所以不但没有表一些同情,而且还暗恨碧云手段之厉害,所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有二嫂、三嫂并三个兄弟一同劝了一会儿,说妹妹也无非一时气愤,将来少不得仍旧会回来的。梅老太如何肯息哀,兀是大哭不已。静珠这就走上去把她扶起来,说道:
“祖母,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快不要哭了。明天我们登报找云姑娘回来,说一切都凭云姑娘自由,那么她不是会回来了吗?”
定国、定邦、定钰三人也都相劝,梅老太方才罢了。云英见桌上饭菜将冷,遂也来扶梅老太,说道:
“祖母,菜都冷了,先用了晚饭吧。明天叫老三到报馆去登一则大些启事,云姑娘瞧见了准会回来的。”
梅老太摇了摇头,向定钧、孟起望了一眼,说道:
“我如何还吃得下饭?你们饿了,先吃好了。”
说着,又向大家道:
“我不伤心了,明天准定给我登个报,你们也都回房吃饭去吧。”
众人一面答应,一面又劝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地回房去了。梅老太呆坐了半晌,忽又捶胸痛哭起来,说道:
“孩子,我害苦你了,你是个娇养惯的姑娘,你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啊?你回来吧!我再也不敢强迫你了!”
梅孟起本来还要和她吵嘴,埋怨她的不是,如今见她这么痛心,一时倒又生恐她上了年纪受不住悲伤,所以反劝她说道:
“事到如此,哭也没有用了。且待明天登了报再说,也许云儿会回来的。你也不用太伤心了,多少总得吃些饭的。”
定钧听了,含泪亦向她劝慰。梅老太因为自己不吃饭,他们父子也不吃饭,所以免不得意思地也坐到桌边来和他们一同略划了一口饭。饭毕,定钧见爸爸长吁短叹,妈妈伤心落泪,室中空气都充了悲哀的成分。自己本来是个失意人,如何再受得住伤心的袭击,所以他再也坐不下去,于是道声晚安,也自管回房来了。在小院子里遇到了定铮,他见了定钧,便含笑问道:
“五弟,六妹逃走了吗?”
定钧望了他一眼,正色道:
“你怎么说逃走了?妹妹是为自由而抛家的,我们应该同情她、可怜她才是呀!”
“为自由而抛家的?”
定铮愕住了一会子,良久,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我们的四周太不自由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自由起来的。”
说时,笑了一阵,身子便又匆匆地别开走了。定钧对于他的疯态,心头更感到了难受和悲哀了。虽然时正三月的春天里,但晚风吹送到脸上,也会有阵说不出的凄凉。定钧回到房中,不料雪雁独对孤灯,却在扑簌簌地落眼泪。见了定钧,勉强忍住了泪,起身倒了一杯茶,叫道:
“五爷,小姐真的出走了吗?”
定钧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却没有作答。雪雁万分悲酸,泪又雨下,哽咽道:
“可怜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唉!她是个年轻的姑娘呀!小姐,你去了,你也不该抛弃我呀!”
说毕,呜咽啜泣不止。定钧听她这么说,方知主婢两人感情之笃,一时也不禁又伤心了一会子。
次日,定钧预备到校中去问丹枫,不料到了校中,却不见丹枫来上课。定钧这才恍然大悟,他并不怨恨丹枫和妹妹的情奔,他只有深深地敬佩两人的勇敢。从此以后,他不再为妹妹的出走而伤心,他只有代他们表示无限的欣喜。
报上的启事是已经登了一星期了,可是并不见碧云回家。消息沉沉,杳如黄鹤。定钧心里明白,他们也许在出走那天就离开上海了,那么这个启事他们当然是瞧不到的了。孟起因碧云既已出走,遂把她的卧房上了锁,并叫雪雁就此服侍定钧了。雪雁这个姑娘也是非常痴心,她服侍碧云的时候,心眼儿上是只有碧云一个人,自从服侍定钧之后,她的心眼儿上又只有定钧一个人。定钧因她聪敏伶俐,且脸儿又像秀娟,因此慰情聊胜于无,也就和雪雁慢慢地生出爱情来了。定钧既有了雪雁做伴,他自然更不会到竹家去了。丽娟也是个绝顶聪敏的人,她见定钧一次都不来,知道定钧心中至少对于她们母女有些怨恨的意思,所以郁郁不乐,也只有暗暗伤心而已。梅老太自从碧云出走后,万念俱灰,从此再不管家事,好像失了心一般,一会儿念了一会儿佛,一会儿又哭了一会儿。这样子一直到新秋天气,梅老太终于恹恹地病起来,她的病症是心病,心病非心药不医,所以孟起虽然天天给她延医诊治,可是喝药像喝水一般,不但没有效验,而且是一天一天地加重起来。孟起见她起初患的是心病,到现在她是患了真病了,觉得病入膏肓,是难以救治的了,所以也只有尽把好的食品买来给她吃,意思当然是因为她不久将脱离于人世了。在梅老太平日虽然是拥有百万家产的太太,但也很节省,特地要去买贵重的食品吃,这也很难得有这个机会的。现在定国、定邦、定钰等你也买、他也买,差不多把食品堆了一桌子,可是梅老太已没有这个福气吃这些东西了,就是吃也只不过尝了一尝滋味,就不要吃了。她躺在床上,每天只有喊着碧云的名字,说:
“我的儿,你在哪里安身呀?我害了你,我如何舍得你啊!”
这天黄昏的时候,梅老太躺在床上,见室中坐满了儿子媳妇,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秋风发出了飒飒的声响,因此更显得房内的空气是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意味。忽然,梅老太悄悄地问道:
“现在是几月里了?”
孟起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听了这话,便回答道:
“是八月的天气了。”
梅老太脑海里浮现了去年中秋节热闹的一幕,她感慨地叹道:
“又过去一年了。”
众人没有回答,静静地呆立。梅老太在床上也没有动静,好像入睡了的样子,待室中已亮了灯的时候,忽然听梅老太自言自语地说道:
“阿福,你说外祖母来接我回去,但风这样大,船怎么开呢?”
阿福是梅老太母家的老仆,死已多年,众人都知道的,今听她这么说,大家都觉冷水浇头,一阵寒意,不禁毛发悚然。定钧走近床边,含泪叫了两声“妈妈”。梅老太从梦中喊醒,心中明白,遂点了点头。这时,孟起和定国等都围到床前来,梅老太叹道:
“我这病怕不中用的了,我死之后,希望你们兄弟依然和和睦睦才好。”
大家听了这话,不禁凄然泪下。梅老太这时又向孟起说道:
“老爷,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是什么事情,你说吧。”
孟起含了泪,低低地说。梅老太徐徐地道:
“我的意思,在我未死之前,先把竹家丽娟去娶过来了,也好给我多有一个媳妇。”
孟起明白她心中另有一层意思,因为定国、定邦、定钰三人不是她养的,所以点了点头,说道:
“你的意思我很赞成,或许冲一冲喜,你的病也会好起来的。明天我就和竹家商量去,你说好吗?”
梅老太听了,含笑点头,回视定钧,又道:
“孩子,你也喜欢吗?”
定钧淌泪哽咽道:
“只要妈妈病好,我什么都依得。”
梅老太很欣慰,闭眼养了一会子神,于是众人又离开床边,大家坐到沙发上去了。这时,孟起向素贞悄悄地道:
“你不用侍候在这儿,志光今天怎么样了?你要小心地照料才是呀!”
素贞很忧愁地蹙了眉尖,低声地道:
“热势依然很重,李大夫的药也不见什么有效。”
孟起叹道:
“明天换个张大夫瞧瞧,你快回房去吧。”
素贞答应,先自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孟起也叫众人回房息息去,这里只剩了孟起、定钧、定铮、紫霞四个人。素贞回房,见翠环在床边给志光捶额角,便问热度退些吗,翠环道:
“奶奶来摸一下,不是依然热辣辣的吗?”
素贞一摸之下,果然热势很盛,遂微蹙了眉尖,叹了一口气。因为志光只是呻吟,遂问什么不舒服,志光只说头痛。不多一会儿,定国也回房了,闷坐在沙发上,连连地吸着雪茄。素贞如嗔如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大病小病,这样倒霉的当儿,你还要去发财。昨晚我一夜没有睡,听耗子数了一夜的钱,早晨关照你不要上市场去了,你偏不听,硬生生去蚀了五万元钱,这不是你自己不好吗?”
正说时,玉英一跳一跳地奔进来,伏到定国怀中去,说:
“爸爸,我要吃咖啡糖。”
定国心中正在烦恼,听她这么说,顺手打了她一下,恨道:
“什么咖啡糖?吃饭了!”
玉英被打,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定国还要再打时,却被翠环把玉英拉开去了。素贞这就娇斥道:
“自己心头烦恼,何苦拿孩子出气?志光前星期不也是被你打一下才病的吗?你若把玉英再吓病了,你还有性命做人?哼!横竖你可以娶小老婆,但你休想,我没有死,你总不用存这个心的。”
定国因为这半年来时常在堂子里吃花酒,虽是应酬难免,但素贞已打听得定国是爱上一个苏州老七了,所以趁此也骂了出来。定国低了头却不作答。素贞再要骂时,却被翠环劝住了,说:
“少爷有病,就别和大爷吵了。”
素贞是向来听翠环的话,所以也就罢了。定国夫妇在房中吵着嘴,不料定邦夫妇也在不安静,原因是青鸾最近腹部有些隆起,静珠发觉她是怀了喜了,这喜从何来,那还用说的吗?因此深悔自己平日太相信青鸾了,如今祖母有着病,这事情又不好意思闹开来。青鸾却跪在静珠的面前,眼泪鼻涕只管地哭泣。定邦红着脸,也在一旁求情。静珠因事已如此,若认真把青鸾赶出,这不但和丈夫结怨,而且自己也少了助手,因为青鸾平日很忠心于我,那么也只好做个人情,饶了他们,说道:
“对于青鸾给你圆房的事情,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的。可恨你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这成个什么体统?”
当面虽这样说,暗地向青鸾又好言抚慰,说:
“你既是二爷的人了,以后把二爷好好地监视,不许他在外面再胡闹才是。我把你原当作亲姊妹一样,岂肯委屈你呢?”
青鸾听二奶奶这样说,自然感激涕零,从此也更忠心于静珠了。这也是静珠一些手段,和别个妇人又有不同的地方了。老三定钰这时在房中,身子却矮了半截,你道为什么?原来和云英也正在吵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行里不办公的,但定钰回家的时候,却已五点钟了。在上房里当然不好意思盘问,此刻到了自己的闺房,云英就问他下午在哪儿?
定钰说:
“心头烦闷瞧一场电影。”
云英问:
“什么片子?说明书在哪儿?”
定钰见她声色俱厉,因此望着她却扑的一声笑起来。经此一笑,云英当然更肯定他是说谎了,遂冷笑道:
“你真是个孝子,祖母病重得这个样子,你倒还忍心到跳舞场去吗?”
“我并没有到跳舞场去呀!你这人怎么如此多心?那真叫我没了法儿,片子叫《百鸟朝凤》,说明书丢了。你不信,我可以把剧情告诉你听。”
定钰沉着脸,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云英见他这样认真的神气,一时倒也将信将疑起来,向他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到底又给她侦探出秘密来了,遂猛可伸手过去,把他西服小袋内那方粉红色的丝帕抽出来,冷笑道:
“早晨给你插上的明明是方蓝色麻纱的,怎么晚上回来就变成粉红的了?莫非你到染坊里去渲染过了吗?”
定钰听她这样俏皮地说着,心头别别地一阵乱跳,脸不免也红起来了,暗想:糟糕!断命小宁波偏给我换去一方,还算和我亲热呢!遂只得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快不要多心了,早晨一方手帕落了,所以我又买一条。”
“那么这方是不是新的?”
云英见他还要狡赖,遂乌圆眸珠一转,向他低低含笑地问:
“是呀,新从商场里买来的。”
定钰不解她是什么意思,遂也附和着说。
“既是新的,怎么又有香气?你自己闻一闻,这香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云英倒也心细如发,遂把手帕拿到他鼻子上去,又冷笑着问。这回把定钰问住了,望着她薄怒娇嗔的粉脸,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说得一句道:
“是洋行里一个朋友给我洒上香水的。”
“放屁,你那个朋友是做屁精的不成?难道香水随时带在身边的吗?你不用赖,我只和你一同去见祖父是了,说祖母病得如此危险,你倒还有心思去穷开心?哼!”
云英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拉着他身子,怒气冲冲地要向外面跑。
“我们夫妻的事情,就在我们闺房中解决,何苦闹到父母那儿去?好奶奶、亲奶奶,你就饶我这一遭吧!”
定钰这才急起来,赖着不肯走,一面急急地说,一面含了小丑那么地笑。
“什么这一遭?难道每次总是这一遭的吗?我不管,我只把你拉到祖父那里去评个理。一个年轻的人,把跳舞是否该当一件正经事干的?”
云英并不肯饶他,拉着他兀是向房外走。
“云妹,你当真的要拉我去出丑吗?”
定钰似乎也有些动怒了,声音是十二分地沉重,好像和她有争吵的神气。
“真的拉你去,你便怎么样?”
云英见他居然也凶恶起来,遂猛可地回身,把手在腰肢上一叉,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望着他发狠。
“我没有怎么样,我是只好向你跪下了。”
不料定钰见她这个神情,便又一变为笑脸,向她很快地跪下来了。天下的事情,最怕的就是老面皮,云英每次和定钰吵闹,定钰总是闹这一套,所以这叫云英总弄得没了法儿的。这时,她见定钰又跪下了,忍不住把绷住的脸又笑出声音来,伸手指在他额角上一点,娇嗔道:
“我瞧你这个样子还会好起来吗?快给我站起来吧!被红莺见了,成个什么样儿?”
不料红莺是早已瞧见的了,她躲在房门口没有进来,忽然她见五少爷从院子里走过,遂把他叫住了,笑道:
“五爷,你到三爷房中去瞧瞧,准会笑痛肚子呢!”
定钧见母亲病危,心头难受,所以也不要吃饭,便回到房中去了。不料经过三哥的屋子前面,却被红莺喊住,因为听她说得有趣,心里奇怪,遂真的步进房来瞧究竟。定钧一步跨入,映入眼帘下就是这么的一幕,他先羞得两颊绯红,方欲回身退出,但红莺却早已咯咯地笑进来了。定钰也已瞧见,急得慌忙站起。云英回眸一见五叔,那粉颊也绯红的了,遂只好先笑道:
“五叔,祖母病得这么重,他还上舞厅去开心,给我知道了,我要告诉祖父去,他却急得跪下来。你想想,这种人还能算人吗?”
定钧这才明白了,也只好微微地一笑,向红莺瞅了一眼,笑道:
“红莺也真顽皮,叫我来看,我道是怎么的一回事,原来……”
说到这里,却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因此顿了一顿。但红莺和云英都早又笑了。这时,仆妇开上饭菜,定钰趁此说道:
“五弟,就在这儿吃饭吧。妈的病这样危险,说来都是大嫂做媒的祸根,真叫人心里烦恼的。”
定钧只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作答。这时,志新和玉珍由李妈妈领着进房,红莺盛上饭,于是大家一块儿地吃饭了。定钧吃毕饭,遂回到房中,雪雁见他脸带愁容,遂倒上一杯茶,柔声儿地问道:
“五爷,你用过饭了吗?老太太的病,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必太过分地伤心了。”
定钧点了点头,望了她一眼,叹道:
“母亲的病是没有救的了,她刚才向爸爸说,要在她未死之前先把丽娟去娶了来,也好给她多一个媳妇,这真叫我心痛。”
雪雁突然听了这个消息,不知怎的,心中也有些悲酸的意味,但表面上兀是含了甜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
“五爷,你何必心痛?我倒以为这是一件喜欢的事,因这么一冲喜,也许老太太的病就好了。同时五爷也联成了良缘,这岂不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吗?”
定钧长叹了一声,却没有作答。第二天早晨,孟起已着仆妇来给定钧打扫新房了。定钧问道:
“难道竹家已答应了吗?”
仆妇们笑道:
“过一会儿新五奶奶就来了,五爷还不知道吗?”
这时,雪雁也从房外进来,给定钧箱子拿取蓝袍黑褂。定钧一瞧手表,原来已十点钟了,暗想:原来已这么晚了,怪不得他们事情都舒齐了。雪雁服侍定钧穿上蓝袍黑褂,微笑道:
“五爷,恭喜你吧!”
定钧握了她手,摇了摇头,说道:
“雪雁,你别那么说,叫我心里难受,你待我的好处,我总不会忘你的。”
雪雁听他这么声明,知道五爷真有爱上我的意思,一颗芳心得到了深深的安慰,粉脸上涂了一圆圈的娇红,却是含笑不答。就在这当儿,紫霞急急地来催道:
“新五奶奶已经到了,五爷快些出去吧!”
定钧一听,不知怎么的,心儿会加速度地跳跃起来,遂三脚两步地走到上房里,只见丽娟穿了一件绯红绣花软绸的旗袍,坐在椅子上,垂首出神,旁边陪站的是个林妈。定钧先到床边,望了望梅老太,只见母亲的两眼在向上翻,一时便急叫道:
“妈,妈……”
经定钧这么一喊,定国、定邦、定钰、大嫂、二嫂、三嫂等都走上去瞧,见老太太的神色不对,遂也连喊妈妈。孟起知道靠不住了,遂急把定钧拉着,一面向林妈说道:
“你快把小姐扶出来到外面拜天地和祖先吧!”
这时,外面一间室中,原早已预备舒齐。定钧和丽娟心慌意乱地拜了天地和祖先,正欲向孟起双双跪拜的时候,忽然听得里面已播送出来一阵哭声。孟起这就急了,一面连说罢了,一面把身子已飞样走进上房里去,于是定钧、丽娟也急急奔到房中,只见大大小小的都已在床前跪下了。紫霞、雪雁在点棒香,交到众人的手里去。定钧一阵心痛,便伏到床边去,见母亲已合眼去了,于是他便放声大哭,接着号哭之声震耳欲聋。孟起站在一旁,也是挥泪不已。哭了一会儿,孟起令众人止哀,说办理后事要紧。定国、定邦等早已命人在大厅中陈设素帏,五个儿子把梅老太遗体移到大厅。账房间也着人去发报丧条子,一面喊裁衣匠到来,把大大小小的白衣服尺寸量了,赶紧制来。梅老太的寿衣、寿材都在数年前就备舒齐了,所以对于这层却不用忙碌了。
这一晚大家都没有睡,大厅上陪了一夜的尸体。孟起因定钧是新婚,所以叫他们只管回房去休息。定钧不肯,丽娟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第二天早晨,白衣服都已送到,共计大小四十二件,各人都认开拿去穿上,这时,亲友都已到来吊祭。一时耳中唯闻号哭之声,令人惨不忍听。丽娟想不到自己结婚的仪式竟如此草草,这是多么命苦,但既结过婚后,定钧对自己却并没有一句话,想到这几个月之中,他没有到我家来过一次,就可知他对我并没有十分的感情。既然心中恨我,当初何必答应这头婚姻?那他不是明明有意地在害我吗?丽娟想到这里,心中愈加悲痛,因此她也哭得更为伤心。她在每一次的哭,总是最后停止的。大家混哭的时候,倒也没有注意,待她一个人哭的时候,因了空气寂静的缘故,所以其哭声惨绝哀绝,令人触鼻辛酸,听者无不啧啧赞叹,就是定钧也暗自奇怪,但谁能了解她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呢?
梅老太入殓毕,预备在家停棺至终七,再送到寄棺所里去。在这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中,孟起已和雪窦寺下院接妥,用四十九个高僧在家拜梁王忏,超度梅老太早升佛国。这天晚上,大家方才各自回房安睡。计算起来,众人已有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了。定钧到了房中,因为倦极,所以倒头便睡。丽娟坐在房中,见壁上挂着姊姊秀娟的小照,从这一点看,可见定钧爱姊姊之深,真所谓无以复加了。不过因他的爱姊姊之情深如海,更衬他对自己的情冷若冰,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母亲的苛待姊姊,以致使他也恨到我的身上来了。丽娟这样想着,不禁泪如泉涌。雪雁见新五奶奶这么伤心,以为她是多情软心肠人,遂低低地说道:
“新奶奶,你也别伤心了,时已不早,两天没睡了,还是早些安息吧。”
丽娟含泪点了点头,雪雁遂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雪雁走后,室中是只剩丽娟一个人了。她望着床上的定钧是睡得十分浓,不免痴痴地暗想:我和他结过婚了,那么我们不是已成为夫妇了吗?但我总觉得好像很隔膜似的,这原因当然是我们结婚的仪式太简单了。不过他假使爱我的话,对我总也有几句安慰的话,谁知从昨天到现在却是没有和我交谈过一句话,他这算什么意思呢?唉!天哪,你不是太给我受一些委屈了吗?想到这里,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但又恐被下人们笑话,所以她又竭力地忍住了。
这时,梳妆台上的钟已鸣十下了,力疲神倦,觉难以自支,遂站起身子,意欲脱衣去睡,但一个女孩儿家,如何好意思就睡到他的被窝里去?转念一想,我们是夫妻呀,难道还用怕羞吗?不过照情理上说,定钧刚才是应该招呼我睡觉的。他不叫我,我岂能这么轻狂吗?其实这是因为丽娟平日自尊性很重,所以有此考虑,否则,既成夫妇,理应同衾共枕,哪里来“轻狂”两个字呢?可是丽娟犹委决不下,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她呆住了一会儿,泪水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不料这时床上的定钧却转了一个身子。丽娟慌忙收束泪水,定钧睁眼见了床前的丽娟,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说道:
“怎么还不睡觉吗?”
有了定钧这一句话,丽娟胆子就大了许多,于是便脱衣就寝,待她钻身到被窝内去的时候,见定钧早又呼呼地入睡去了。丽娟这时的芳心,真有些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她奇怪着定钧的举动,若有情若无情,也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但不到十分钟之久,丽娟也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次日早晨,定钧先一觉醒来,因为在平日是只有一个人睡的,今天突然发觉身旁有了软绵绵、热烘烘的一个身体,他也有些睡糊涂了,所以免不得先吃了一惊,回眸去望,见丽娟的娇靥正凑在自己的颊边,他沉思了良久,方才把前天和昨天的事情一幕一幕地想起来。是的,我和丽娟是结过婚了,而且母亲也确实已经死了。丽娟的粉脸是娇红得可爱,没有一些脂粉,完全是天然的红晕,她蹙了两条弯弯的翠眉,微闭着杏眼,长睫毛连成了一条线,鼻息微微,吹气如兰,只觉有股子细细的幽香从她身上发散出来似的,令人有些心神欲醉。定钧瞧了此情,想起自己对她冷淡的样子,一时也不免怜惜起来,伸手理了她一下睡乱的云发,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料经定钧这么的一下子举动后,却把丽娟扰醒过来了。她微微地睁开星眸,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而妩媚的目光,不禁嫣然地一笑。定钧见她柔媚得令人在可爱之中不免带有些可怜的成分,遂低低地说道:
“我把你吵醒了吧?”
“不,我自己也要醒来了。”
丽娟摇了摇头,温柔地回答,大有赧赧然不胜羞涩的意态。定钧从她这一句话中,体会出她是个很温柔的姑娘,不过一个少女在自己丈夫的面前,总有这一副媚态,却也算不了稀奇,遂说道:
“昨晚真倦极了,睡在床上像死过去了一样,你什么时候躺下来的?”
丽娟听他这样问,心中把昨晚的误会倒又涣然了,暗想:人家没了母亲,兼之人倦神疲,睡也来不及,哪儿还有工夫和自己说话吗?不禁又嫣然笑道:
“十点光景,你不是还问我怎不睡觉吗?”
定钧想了一会儿,方才记得了,“哦”了一声,说道:
“这半个月来,人好像在梦中,颠颠倒倒,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是当然,像春天我家一样,姊姊才没,爸爸又没了,把人都弄得晕糊了。”
丽娟是明白个中的滋味,点了点头,很表同情地回答。定钧听她提起秀娟,遂故意向她探问道:
“你姊姊和爸爸没后,你常常有梦吗?”
丽娟不知其意,遂从实告诉道:
“说也奇怪,照理该有许多的梦,但我却没有清清楚楚地梦见过他们。”
定钧暗想:你不记挂她,安得有梦?一时又颇为不悦。丽娟这时又悄悄地问道:
“自从爸爸没后,你怎么一次也没有来我家走走?”
定钧倒被她问住了,但总有个推脱之词可以说的,遂道:
“原欲来望你,可是我家接连地妹妹出走,妈妈病了,一直也没有安静过。”
丽娟笑了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也许不是为了这些变故那么简单,我倒明白你心中的意思。”
定钧听她这么说,心头别别地跳跃,情不自禁地红晕了两颊,急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知道我心中有些什么意思呢?”
“无非恨着我罢了。”
丽娟秋波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她的话声是带有恓惶的成分,同时粉嫩的脸颊上也涂了一圆圈玫瑰的色彩。
“这话益发奇怪了,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定钧想不到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事,一颗心就愈加地忐忑起来,遂情不自禁地拉了她手,把身子去偎近了她一些。丽娟趁此机会也把娇躯紧偎到他的怀里去,微仰了脖子,哀怨地瞟他一眼,低低地道:
“明人不必细说,只要你自己心中明白也就是了。但我也不希望和你声明和解释,所谓日久见人心,反正我们夫妻的日子长哩。”
定钧听她这样说,心中未免有些感动,遂捧了她的粉颊,正欲给她有个亲热的表示,忽然听得雪雁在门外叫道:
“五爷、五奶奶,你们快起来吧!志光小少爷咽了气了,老太爷昏厥过去了呢!”
定钧一听大侄儿死了,爸爸昏厥过去,一时心慌意乱地和丽娟匆匆地披衣起身,也来不及洗脸漱口,就一同奔到大哥的房中。只见大嫂哭得满地乱滚,几个丫鬟、仆妇都劝她不住。大哥、二哥、三哥等都围在沙发旁,连喊着爸爸。二嫂、三嫂拧手巾倒开水,混乱得一团糟似的,于是也走到父亲的旁边,才见悠悠地醒了转来。孟起顿足泣道:
“家门不幸,何至于此?丧我长孙,天心何其酷耶?”
言讫,捶胸挥泪不已。众人闻之,也无不泪如雨下。定国含泪说道:
“爸爸,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千万不要这个样子,这是劫数难逃,非人力所能挽回,徒然悲伤也是没用的。”
孟起挥泪不语,唯有长叹而已。这时,二嫂、三嫂等也把大嫂从地上抱起,扶到沙发上坐下,百般地安慰劝解,但大嫂兀是放声大哭,悲痛不已。
梅老太房中的老妈子素与大嫂不睦,今见此情景,暗自叹道:哭其子死之痛,有甚于哭其姑者,此世人大都如此也。大家正在混乱,紫霞进来报告,说:
“香烛已点,大家上饭去吧!”
众人听了,便各披白衣,一一地到梅老太灵前去拜祭了。
光阴匆匆,早又到腊月的天气了。梅老太的死,连百日之期都过去了,从此梅公馆里的景象是显得分外凄凉了。丽娟见定钧对自己的态度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冷淡,心中很是悲哀,兼之这几天连日呕恶,虽很想食吃,但却吃不多,一吃即嫌。这日,想着有半个月不曾回家探母了,于是和定钧商量,说大家去望一次。定钧道:
“大冷的天,我不高兴去,你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丽娟听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和你结婚到现在,也有四个月了,但你到我家,却只有去了两次。你纵然恨我母亲,但你也该瞧在我的面上……就是你也恨我吧,那么你也该想想我腹中的一块肉吧……”
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泪下。定钧不答,却转身自管出外了。丽娟上前拉住他,说道:
“你到哪儿去?”
定钧回头冷笑道:
“你管我到哪儿去?我只不想见你家中那个老东西!”
说时,摔脱了她的手,愤愤地走了。丽娟听了这些话,真是痛到心头,不禁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雪雁从里间赶出来,见此情景,遂低低叫奶奶道:
“你是有身孕的人,别老是伤心吧,好好儿的如何又闹起来了?”
丽娟哭泣了一会儿,方才坐起床来,泪眼盈盈地向她告诉,说道:
“假使把我换作你吧,你会不会心痛?谁都有父母的,自己父母纵然不好到如何程度,但到底是父母。虽然他也有缘故,不过我又有何罪,使我竟这么地难堪?”
说毕又泣。雪雁在这四个月的日子中,她也觉察到丽娟的待人可亲,所以很给她表示同情,两人感情也好,此刻听了这话,也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五爷真也古怪,我也劝过他好多次,但他还是改不掉那副脾气。五奶奶,你不要伤心,五爷总会想明白过来的,自己身子保重要紧。”
说时,又拧了手巾给她拭泪。丽娟擦了眼皮,叹息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恶心,把刚才吃下的一些食物全又吐到痰盂里去。雪雁瞧此情景,也暗自伤心,遂伸手揉擦她的背脊,一面拿开水给她漱口。丽娟回身到床边坐下,向雪雁道:
“你去瞧瞧他,他在哪个房中?还是出去了?他身上穿得很单薄,把那件厚呢睡衣带了去,回头回房又着了寒哩。”
雪雁见五奶奶兀是这样爱惜五爷,一时愈加代为伤感。因见火炉内已将完燃料,便加了煤后,把睡衣拿着,匆匆地出去了。不多一会儿,雪雁回来,说:
“五爷在二奶奶房中闲谈,他们要玩牌哩。”
丽娟这才放心,遂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一时不免暗恨母亲害了女儿的终身,又自叹道:
“姊姊,你的死,我做妹妹的是没有一些罪恶呀,假使你魂而有知的话,该向五哥来托一个梦,劝劝他别对我这么难堪吧……”
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不料这时,忽然外面报说林妈来了,丽娟慌忙收束泪痕。只见林妈已跨步进房,见姑娘歪在床上,遂问道:
“二小姐,你睡中觉吗?”
丽娟勉强含笑,问妈的好,林妈道:
“太太有些不舒服,睡在床上已近十天了,她想念小姐,所以叫我来接二小姐回去住几天。五爷呢?出去了吗?”
丽娟听妈已病了十天,心中很是焦急,但要我回家去住几天,又恐定钧不答应,所以颦锁了翠眉,一时说不出话来。雪雁已倒上了茶,林妈道了谢,她见二小姐脸上沾了丝丝泪痕,心知有异,遂悄声儿问道:
“二小姐,你和五爷斗过嘴了吗?”
丽娟这才摇了摇头,说:
“没有,因为我呕吐过了。”
一面又向雪雁说道:
“你和五爷去说一声,我妈有病,已着林妈来陪我去住几天。”
雪雁答应了一声,遂匆匆地去了。不多一会儿,回进房来,说道:
“五爷说好的,明天五爷会来伴你的。”
丽娟听这话倒还合乎情理,遂向雪雁叮嘱了一会儿,和林妈坐车去了。
这晚,定钧回房,向雪雁问道:
“林妈来陪奶奶回家,这话是不是你给她圆的谎?”
雪雁想不到五爷回到房中会这么问,遂怔住了一会子,正色地道:
“这是真的事情,我怎么敢骗五爷?”
定钧冷笑一声,说道:
“她这次去了,就一辈子别回来。她不是明明地和我赌着气吗?”
雪雁吃了一惊,忙辩白着道:
“五爷,你别冤枉五奶奶了,她何尝和五爷赌过气?假使她和你赌气的话,也不会叫我拿衣服给你穿了。五奶奶是可怜的,她母亲待秀娟小姐不好,和五奶奶原不相干的呀,况且她如今有了身孕,五爷也少给她气受吧!”
定钧望了雪雁一眼,又冷笑一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她给你多少的好处,你现在这人就变了。”
雪雁听定钧这样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低头不语。定钧把脚一顿,遂恨恨地躺到床上去了。雪雁走到床边,向他柔声地道:
“五爷,要睡好好儿脱了衣服睡,这样容易受寒的。”
定钧听了,不理睬她。雪雁觉得五爷真还不脱孩子的脾气,没有办法,只好伸手给他解纽襻。定钧一摔手,说道:
“别理我,你自管去睡吧!”
“何苦来?和我生这个气?我说的也是实情实理的话,你既然恨着五奶奶,当初何必答应这个婚姻?害了人家的终身,也不忍心呀!”
雪雁被他摔痛了手,微蹙了眉尖,向他低低地说着。定钧却猛可回过身子,向她瞪了一眼,说道:
“我害她的什么?还是没有给她吃,还是没有给她穿?你别管我这些闲事,快给我滚吧!”
雪雁自从服侍定钧以来,从来没有给他这么地怒斥过,今晚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一时悲酸万分,遂把身子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泪水不免涌了出来。定钧既骂了她之后,一时倒又后悔了,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意态,不禁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道:
“雪雁,我错了,你别伤心吧!”
雪雁被他这么一说,眼泪愈加落了下来,站起身子,却向房门口走了。定钧忙又叫道:
“雪雁,你回来呀!”
但雪雁这次也不理睬他,自管回房去了。定钧知道自己太不应该向她骂滚出去,一时十分难受,猛抬头又见壁上的秀娟小照,使他更激起无限的伤心,倒在床上,忍不住啜泣不止。
雪雁其实并没有走远,在房门口站着,听定钧在房中哭泣,她也陪着流了一会儿泪。良久之后,见房中已没有了动静,知道定钧已睡熟了,于是又蹑着脚步入房中,只见定钧和衣歪着,连被也没有盖上,不禁叹了一声,拿被给他轻轻盖上了,方才退出房去了。
第二天,定钧起来向雪雁赔错,雪雁嫣然笑道:
“过去的小事,还提它做什么?”
定钧听了,益发感动,握了她手,由不得亲热了一会儿。
下午,定钧出去玩了,雪雁问他上哪儿去,定钧说:
“随便散散心。”
雪雁道:
“何不到五奶奶家中去一次,顺便去望望她娘。心里虽恨,道理总是这个样子的。”
定钧口里答应,心中却在发狠,恨不得她会死了,我也痛快哩!一面跨着步子,便走出去了。定钧这一去后,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雪雁以为一定在五奶奶家中留饭了,心里倒很喜欢,但又放心不下,遂打个电话去询问。不料丽娟回答说:
“五爷没有来过。”
雪雁听了,心中一跳,遂忙道:
“那么老太太病好些了吗?倘然好些了,奶奶就回家来了吧。”
丽娟听了这话,心中很明白,遂说声知道了,把电话挂断。回到房中,竹太太躺在床上,见丽娟眉尖锁愁地进来,问:
“怎么了?”
丽娟叹道:
“雪雁告诉我,他出去了一下午,此刻也没回去。唉!没有我在家,他就一个时辰都住不下。”
竹太太听了,也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也明白定钧所以和你不对,无非为了秀娟罢了。早知如此,悔不该再把你……”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因为两小口子是好的,我怎么能说这些话呢?于是又道:
“儿女给了人家,就由不得我们的主意了。既然如此,孩子你就回去吧。”
说时,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丽娟也伤心泪落,竹太太长叹一声,泣道:
“今日只落得如此凄清,乃是我罪有应得,所谓眼前报应,虽懊悔可是却来不及了。”
丽娟听了,没有作答,也唯有伤心泪下而已。
晚饭毕,竹太太因不忍为了自己而伤他们两小口子的感情,所以连催丽娟回去。丽娟虽有依恋之情,但也只好含泪叮嘱林妈好生侍候,匆匆而别。回到家中,定钧还没有回来,便问雪雁:
“他是到哪儿去的?”
雪雁道:
“他没有告诉到哪儿去,只说随便散心,我曾经嘱他来瞧奶奶,不料他嘴应心不应呢。”
丽娟低头无语,雪雁问:
“奶奶可曾用饭?”
丽娟点头,雪雁倒上一杯茶,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时候已九点了,丽娟便叫雪雁自管吃饭,不用等候他了,想来他是在外面吃饭了。
这晚定钧回家,已在子夜一点了。丽娟、雪雁两人在灯下做活,却一直等到他回家,两人见了,忙放下活针,含笑站起。雪雁倒了一杯茶后,遂悄悄地退出去了。丽娟伸手去接他大衣,说道:
“外面风很大吧?”
定钧却把大衣掷到沙发上去,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还用回家来了吗?反正你一辈子和娘做伴去好了!”
丽娟把他大衣从沙发上拿起,挂到衣橱里去,回身说道:
“咦!我不是差雪雁问过你,你自己答应我去的呀!”
定钧这回却没有作答,自管坐到沙发上去。丽娟把他睡鞋放在面前,蹲身欲给他解皮鞋的带子。定钧心中有些不忍,遂说道:
“我自己脱吧。”
丽娟只好站起身子,不知怎么的,因为触动了胎气,她又在痰盂边呕恶不停。定钧站起身子,说道:
“呕不出什么东西,别多呕了,为什么不早些睡,要直等到这个时候?”
丽娟听他这两句话,又像怜惜自己,又像嗔恨自己,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眼泪会像雨一般地滚下来。两人睡到床上的时候,定钧见她泪痕不干的,遂冷笑道:
“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委屈了你,你总是这样地伤心。”
丽娟哀怨地瞟了他一眼,说道:
“这个时候,家事国事,何事不足伤心?”
定钧听了,不觉默然。两人躺下,各人背对背地睡着。定钧虽不听她有哭的声音,但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地颤动的时候,也可见她是在伤心地哭了。也不知为什么缘故,一阵子悲酸触鼻,他的眼泪也淌下颊来。
流光是很快的,一会儿又到第二年的春天了,丽娟的腹部是慢慢地隆高了,定钧恨她娘的时候,便少不得要恨上了她。但见到她可怜的神情,心头又觉得爱惜,所以他和丽娟说道:
“你是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有身孕的人是受不得气的,我在家里有时候总要使性子,害得你常常暗自淌泪,这对你是有害的,所以我意思,这学期转到南京大学去读书,暂时分离半年,待你产下孩子,我再回来好不好?”
丽娟听他这样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遂哀怨地瞅了他一眼,说道:
“那么你不会把小性儿改过一些吗?你若爱我的,我给你骂打,我也甘心,你若不爱我的……”
说到这里,不免声泪俱坠。定钧听了这话,感动得把她抱住了,说道:
“丽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半年多日子来,我虽时使性子,你竟一无怨恨之意,所以我扪心自问,亦觉不忍。正因为爱你,所以我欲暂时和你离别几月的,你放心,且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丽娟听了,不禁呜咽哭泣,定钧抱着她亦哭。两人哭了一会儿,丽娟劝留他不住,于是也只好给他整理衣箱。到了第二天,定钧和孟起说明往南京读书,遂和丽娟洒泪作别矣。
定钧和丽娟自分别之后,天南地北,各不相见,在书信往来中,果然感情好了许多。不知不觉地已到暑假之期,这天定钧正在宿舍中凭窗闲眺绿荫中的小鸟,飞鸣不息,忽然校役送进一封信,说上海有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