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钧接过信封一瞧,见上面写的很秀气的笔迹,知道是丽娟的来信,遂倚在窗前,把信拆开,抽出信笺,就展开来念道:
定钧良人如握:
春天里分别以后,壁上的日历一张一张地撕去,转眼之间,一忽儿已有四个月了。这几天阳光如火,炎热逼人,且又日长如年,每日情思昏昏,身子懒得一些气力出没有。这一半原因,当然还是受了腹部隆起的累啦。你的校中大概可以放暑假了吧?前次信中听说你不预备回上海来,就在南京清凉山去避暑了。我听了你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难受,虽然我知道你不肯回上海,原是为了爱护我身子的意思,不过我已分娩在即,盼望你的到来,真好像是大旱之望云霓,你怎么可以不回来呢?
钧哥,在当面我就觉得不敢向你解释,在书信上说来,自然比较容易一些。你是一个多情而有志气的青年,这凡是和你接近的亲戚朋友都知道,那何况我还是你的妻子呢?然而你和我结婚之后,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呢?是我容貌丑恶吗?性情悍妒吗?抑是学识浅薄吗?我想不,这些绝不是的,因为即使我有以上之三恶,既然你已承认我是你的妻子,你必定也会爱怜我的。那么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难道说我和你命中是相冲的吗?这当然更是无稽之谈了。在这里,我就感到可恨,不过却不是恨你,也不是恨天,更不是恨别人,我只恨的是自己。
钧哥,你是多情的,你是令人可爱的,我明白你所以讨厌我,是为了我母亲的缘故。因为母亲虽不杀姊姊,但姊姊究系因受母亲的委屈积疾而死的。并不是在已死的姊姊身上讨好,我之爱姊姊,较之我自己尤甚,每购一物,每吃一食,我必与姊姊分之。虽然母亲之好妒令人发指,但母亲到底是母亲,即哥置身于妹的环境,又将奈何欤?以上我觉得全是一篇废话,如今我向你问一句,假使一个杀人罪犯的女儿,她在法律上是不是有罪恶的?我想聪明如哥,当然有所悟然了。妹妹是个可怜痴心的女子,这四个月的日子中,心头总觉得仿佛是失却了一件什么珍宝的东西。前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何况遥长已有四个月的日子了吗?
暑夏的天气,睡眠和饮食是最要留心的,否则往往易病。现在我和你天涯海角,遥遥相隔,日不能亲自照料饮食,夜不能侍候枕衾冷热。唉!你叫我心中如何能安呢?
钧哥,你回来吧!我情愿天天见到你的脸,天天听到你的说话。纵然我在你那儿受到了一百二十分的委屈,我也是甘心接受的。因为这比彼此不见面,心头总要好过得多了。
钧哥,你别顾虑我,你只管使小性儿,我愿意听到你的骂声,我却不愿意你一个人孤独地流浪在异乡呀!好哥哥,你纵然恨我,你也瞧瞧将要落地这个孩子的脸上吧!虽然时在子夜十二时,但写到这里,汗已雨下。雪雁叫我休息了,因此我也只得搁笔。妹在这里十万分热诚地要求哥哥早日回乡,真是不胜感盼之至。专此奉恳,敬请暑安!
妾丽娟敛衽
六月十四日夜
定钧瞧毕了这一封信,把他感激得不禁流下泪来,叹息道:
“唉!丽娟,你真不愧是秀娟的妹妹了。过去我的罪孽太重,因为我是太委屈你了。”
不料话声未完,忽听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笑嗔道:
“好个无情无义的夫婿,偏会遇到这么一个多情多义的爱妻,真叫人不平极了。”
定钧冷不防听了这个话,心头倒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去瞧,原来是校中同学秦玉卿小姐,一时不免绯红了两颊,望着她粉脸,笑道:
“玉卿,多早晚进来的?我却一些也不理会,你真是善于窥人秘密的了。”
玉卿啐了他一口,却又扑地一笑,说道:
“我真做梦也想不到你的爱妻原来就是我最知己的丽娟妹妹呢!”
定钧听了这话,惊讶地说道:
“什么?丽娟你也认识吗?”
玉卿点了点头,说道:
“我如何不认识?她是和我在上海道中女中时的同学,因为我祖父病了,所以在前年回乡的。你是不是梅家的五少爷啦?我和你做了半学期同学,却一些不知道你的身世呢。”
定钧这才恍然,忙说道:
“不错,我正是梅家的老五。你和丽娟既是知己同学,怎么你就不知道她的近况呢?”
玉卿叹了一口气,却又微笑道:
“当然原有书信往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彼此消息就疏远了。这是两人都不好,你懒我懒,因此也就不再提笔了。我觉得真奇怪,难道秀娟姊姊没后,他们把丽娟妹妹又嫁给你了吗?”
定钧叹道:
“婚事的变化无穷,其神秘总莫过于我家了。秀娟本是我四哥的未婚妻,因为我四哥甚,所以爸爸把秀娟改配与我,今秀娟不幸死去,明允老伯临终,又把丽娟继配给我,这……岂不是奇事吗?”
玉卿听明允也死,感叹殊甚,遂把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微笑道:
“秀娟、丽娟是对瑶台姊妹,姿容之艳,允称国色。今你虽不得与秀娟好合,然有丽妹补充,这也是你的幸福,为何待丽妹若是之薄情,岂不令人痛恨……”
说到这里,绷住粉脸,却有嗔恨之意。定钧摇头道:
“我也自知错了,不过我之恨丽娟,皆因其母苛待秀娟故也。以为秀娟一定遭其妹之搬弄是非,故阿母视之为眼中钉耳。”
玉卿忙道:
“那你岂不委屈死丽妹了吗?丽妹之仁爱,有甚于秀娟。秀娟的死,固然后母之罪,亦旧礼教婚姻之过错,与丽妹何相干?你试瞧她这一封信中的词句,当可知实乃天下第一多情姑娘了。所以我希望你快快省悟才好,因为丽妹已给你将养了孩子,纵然她和秀娟不睦,你也不该冷待她呀。你既要恨她,当初就不该答应这头婚事,所谓一错在前,岂可再误在后?你是个明达的人,岂能做此丧害天良的事情吗?设若为秀娟报仇,此更属不妥,冤有头,债有主,恨其母而害其女,此乃仁者所不取。况秀娟在日,爱妹亦复爱己,你竟害秀娟之手足,则秀娟魂而有知的话,岂非亦将痛哭于九泉之下了吗?我忠言直谏,还请三思才好。”
定钧听了她这一篇话,不禁连连地点头,情不自禁地把她手握了一阵,说道:
“玉卿,你金玉良言,我如何敢不听从呢?那么这学期结束之后,我是该回上海去的了。”
玉卿听了这话,粉脸上不免添上了一圆圈娇红,笑道:
“在当时我原不知你是丽妹的夫婿,故而留你不必回上海去了,反正下学期总要来读书,何必多劳往返?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怎么还敢留你?希望你立刻动身才好呢!”
“玉卿,你真是个多情的姑娘,我心里太感激你了。只恨我分身乏术,你这一份的情义,我也只好待来生报答你了。”
定钧把她手摇撼了一阵,话声是非常多情。玉卿微微地一笑,说道:
“我也没有待你怎么好,你何必说这些话?我以为爱的范围很广,我们虽不能成为夫妇之爱,但友谊之爱总可以永久存在的。我希望你能够加倍地去爱护你的丽妹,我那心中的快乐,实较之爱我自己要胜过多多了。”
定钧听了,感叹不已,说道:
“男子的无良若我,更衬女子的多情如你。我这次到南京来求学,遇见了秦小姐,承蒙一见如故,倾心订交,把我心中思念丽娟之情更淡薄了。所以你留我住到你家中去,我也答应了,在我心中确实有和丽妹离婚之意,如今我的秘密既被你知悉,在常人处此,必向我更进谗言,因为我们这四个月来的情爱不是也太深了吗?然而你既知之,却向我忠言直谏,使我顿开茅塞。从这一点看来,你不但是多情,而且也太有思想了,怎不叫我感到心头吗?”
玉卿很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掀着酒窝儿,嫣然地一笑,说道:
“为一己之私爱,而破坏人家一对美满的家庭,这于心何忍?就是你的夫人,和我漠不相关,我亦不忍,何况是我的知友吗?倘若你有和丽妹离婚之意,欲和我结合,此等不情不义的行动,我若尽知底细的话,我也绝不会来爱上你的了。”
定钧连声说是,心中愈加敬爱。两人又闲谈一会儿,也就分手走开。当晚,定钧写了一封回信给丽娟,大意谓你的意思我已明白,然回上海与否,尚未决定,届时再行告知。在定钧所以这样写,是叫丽娟明日见我回去,可以又有意外的惊喜的感觉,不料丽娟接到此信,免不得猜疑不定,暗暗地又伤心了一会子。
定钧写好信,去丢信回来在途中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虽在街灯依稀之下,因为距离得近,彼此自然瞧了一个清楚。两人这就不约而同地“啊哟”了一声,只见那少女猛可扑到定钧的怀里,便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妹妹,妹妹,原来你在南京吗?唉!你怎么就不预备回家了呢?我知道丹枫是和你一同走的,不知道你们在南京干些什么事情呢?”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定钧的妹子碧云,当时碧云听他这么问,便痛断肝肠地泣道:
“我害了丹枫,我害了丹枫,丹枫……他……他已死了。”
“啊哟,妹妹,这么一个强壮的人如何会死的?……他……他是患了什么病症啊?”
这消息骤然听到定钧的耳中,他忍不住又失声地叫起来,急急地追问。
“唉!一言难尽,哥哥,大街上不是说话之所,我们到前面这家冷饮室去坐一会儿吧。”
碧云哭泣了一会儿,方才拭了眼泪,向他低低地回答,于是兄妹俩一同步到美美冷饮室,各喊了一瓶鲜橘水。定钧见妹妹人儿清瘦得多了,愈显得楚楚可怜,遂悄悄地问道:
“妹妹,你快告诉我吧,那么你现在怎样生活呢?”
碧云叹了一口气,泪又雨下,良久,方低低地说道:
“哥哥,素臣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岂肯屈服在这黑暗势力下的婚姻中吗?所以我和丹枫在一度商量之后,便决定为自由幸福而脱离家庭共同情奔。不料我们一同到南京之后,丹枫在路上因偶染感冒,以致恹恹成病,我便即把他送入生生医院治病,这是万万也料不到的,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会在微病之下而丧了性命。天啊!这岂是大数难逃吗?唉!哥哥,我知道丹枫的死是冤枉的,是委屈的,固然是我害了他,按诸实际,却是母亲杀死他的,母亲若不强迫我们这个婚姻,我们又何至于情奔?既不到南京,丹枫也不会病,不病又岂会死?这不是专制婚姻在无形中杀人吗?丹枫的死,和秀娟的死是一样的,我心头只感到愤恨悲痛极了,我恨不得也从此死于地下,但自尽到底太无勇气,况且丹枫临终再三勉励我、劝慰我,叫我从恶劣的环境下更要努力奋斗,并且叫我回上海家中去。哥哥,你想,我活活地害死了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我和家庭之仇可谓势不两立,我岂肯再回家来丢这个脸吗?所以我纵然在他乡做了饿殍,我也绝不再回家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医院院长见我可怜,遂允我在院中做看护,一直到现在,我增进了不少的医学知识,为世界上最痛苦的病者服务,觉人生的心灵亦有所寄托了。哥哥,想不到我兄妹俩一样命苦、一样可怜啊!”
碧云一口气说到这里,泪水早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定钧听了,也陪着落了一会儿眼泪,便说道:
“妹妹,你知道家中也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情了吗?妈妈已死,志光也死,我却和丽娟权行花烛了。”
碧云一听母亲死了,虽然心中怨恨,但也由不得一阵痛伤,失声哭泣起来,急问详细的情形。定钧含泪遂把家中之不幸诉说了一遍,并且又道:
“我瞧妹妹在南京太苦了,还是回到家中去吧。可怜自你走后,母亲深悔不及,爸爸又和妈吵闹,现在妈妈死了,你也该回家去瞧瞧爸爸老人家了。”
“哥哥,妹妹不孝,累妈妈死矣,现在我也没有脸再回家去,爸爸那儿也只好请代为叩安吧。但哥哥怎么好好儿的又上南京来读书了?”
碧云听了,摇了摇头,却坚决地回答。她因哭母,而又哭起丹枫来,因此泪水就不断地流着。定钧遂也把自己苦衷向她诉说,并道:
“现在丽娟已将分娩,她今日有信给我,妹妹,你瞧吧,读了此信,若不使我回心转意,我岂还是人类中的一分子吗?”
说时,把袋中信取出,交与她瞧。碧云读毕,亦感动殊甚,点头道:
“丽妹既如是之多情可怜,哥哥千万不要给她再受委屈了,况且她腹中已有哥哥的骨血了,愿哥哥前途光明,终身幸福,不像妹之薄命,恐永无见天日之时哩!”
说罢,又涕泣不止。定钧听了,亦垂泪不已。兄妹泣了一会儿,把鲜橘水喝了,付去账,遂一同走出冷饮室。两人在人行道上踱了一会儿,彼此又劝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分手回去。从此以后,兄妹两人时相往来,倒也不觉寂寞,而且碧云和玉卿也认识了,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也十分知己。
光阴匆匆,各学校早已结束,定钧也就预备回上海去了。这天,他匆匆地去找碧云,叫她一同回上海去。碧云垂泪道:
“妹子绝不会回去了,哥哥在爸爸老人家面前多多问安吧。”
“妹妹,你那又有何苦来呢?你在异乡客地,一个人孤零零的,叫我们心中如何能放得下?别拗执了,快同我一块儿回去,爸爸是不会责骂你的,可怜他老人家是多么地想念你,见妹妹回家,恐怕真要喜欢得淌下泪来呢!”
定钧知道她心中的意思,遂向她低低地劝慰。不料碧云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坚决地道:
“我也明白爸爸是疼爱我,不会见责的,只是我心里自觉惭愧,没有脸颜见众人罢了。虽然我在异乡客地,但我每日遇到的都是可怜的病人,在他们稍会痊愈的时候,都会向我表示感激亲热的样子,这情意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真挚诚恳的,强似家庭中那些虚伪的敷衍的好得多了,所以我绝不会感到孤零,我只有步入了人类互爱的阶段了。哥哥,老实地说,我和丹枫所以抛家出走,心头是存了多么的热望,满想预备得到光明的前途,不料愿与事违,竟给我这样惨痛的结局,这是我的命耶?抑是家庭之祸害耶?唉!哥哥,我不愿说,我心中已没有家,已没有一切,我本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呀!”
碧云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泪如泉涌。定钧知道她是灰心到了极点,而且也是痛恨到了极点的意思,遂也眼前一红,摇头叹道:
“这是大嫂害了你了。不过妹妹还是年轻的姑娘,岂能抱此消极的思想?往后的幸福不是依然很多的吗?”
碧云拭了一会儿眼泪,说道:
“这我当然也很明白,只不过我心里感到不忍罢了,因为丹枫的死,到底是我连累他的。唉!丹枫会遭此不幸而早夭,这岂是命中注定的吗?”
定钧听她话中大有终身寡居的意思,一时万分伤心,泪水也夺眶而出,遂也不再劝她回去,只嘱她在外一切小心,有空的时候,常可以到秦玉卿家中去玩玩。你的衣服大衣等应用物件,我回家后当着人送上,若要钱用,我也随时会汇来的。碧云听哥哥这样疼爱自己,也不免感极而泣。兄妹俩哭了一会儿,也就洒泪分别矣。定钧又到玉卿那儿去辞行,玉卿还请他吃了午饭,然后送他动身到火车站。临别,两人依依不舍,不忍分别,最后方说得一句前途保重,遂含泪分离了。
火车到了上海,定钧坐车急急赶到家中,先到上房里见过爸爸,孟起很是欢喜,遂说道:
“你妻子分娩在即,原也该回家的了。”
定钧又把在南京遇见妹妹的话告诉,却把丹枫一同情奔的事实隐瞒了。孟起听女儿有了下落,不禁又悲又喜,遂含泪急道:
“那么你怎不叫她一同回家呢?”
定钧遂忙又告诉道:
“妹妹说没有脸再回来见爸爸,她愿意终身服务病者,为大众谋一些幸福。我想她既已打定主意,遂也不必强劝,因为回家之后,也使她多加重一层痛苦罢了。只是妹妹家中的衣服,她在外面都要穿的,所以明儿该派人送过去。”
孟起听了,点了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明儿我带张妈亲自去望望她,唉!这孩子太可怜了。”
定钧见爸爱妹如此,心中很欢喜。父子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孟起因催他回房去息一会儿,定钧心中记挂丽娟,于是到自己房中去了。定钧还没跨步进房,只见雪雁已笑盈盈地迎在房门口了,叫道:
“五爷,你倒也想着回来了,为什么上封信中还是没有一定的样子,可怜害得五奶奶又哭了一整天。”
雪雁说着,一面打起湘帘,一面秋波逗给他一瞥娇嗔的目光,不免带有些怨恨的成分。定钧一面含笑点头,一面已走进房中,只见丽娟穿了一件薄纱的旗袍,也早已迎在房中,一见了定钧,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爱是怨,她含笑只叫了一声五哥,却是淌下眼泪来了。定钧这时也由不得起了一阵爱怜之心,遂抢步上前,把她手握住了,叫了一声丽妹,向她粉脸凝望着呆住了。良久,这才拿了方小帕,亲自给她拭去了眼泪,笑道:
“妹妹,你一向身体好?”
丽娟对于定钧会回来,已经是意料不到的了,此刻又见他柔情蜜意的样子,一时更所梦想不到,因为是喜欢过了度,所以她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但她又怕定钧生气,粉脸上兀是含了妩媚的娇笑,温和地答道:
“我倒很好,你也好吗?”
定钧点点头,因为她颊上又沾了丝丝泪痕,遂笑着道:
“我回来了,你怎么倒反而伤心起来了呢?”
丽娟一听这话,慌忙把手来回地揉擦了一下眼皮,笑道:
“谁伤心?我是因为太喜欢的缘故呀!五哥,快脱了衣服,吹吹电风息一会儿,回头叫雪雁开西瓜吃。”
于是定钧脱了白哔叽的上装,丽娟亲自接去挂好。虽然已是黄昏的时候,但残暑未消,依然十分炎热。这时,雪雁倒上两杯汽水,望着定钧只是抿着嘴哧哧地笑。定钧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忽然想着了碧云,遂告诉她道:
“你六小姐也在南京生生医院做看护……”
丽娟、雪雁听了,不约而同地“啊哟”了一声,笑道:
“真的吗?那你为何不拉她一同回家呢?”
定钧道:
“她不肯回家,我也没有办法。”
雪雁悄声儿笑道:
“阿弥陀佛,六小姐真有眼睛,幸而不曾答应了这头婚姻,否则真尴尬了。”
“怎么啦?难道卫家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定钧听她这么说,心里奇怪,忙急急地追问。丽娟道:
“大嫂的弟弟素臣已经在三个月前死了,听说死得很不名誉,大概为了一个舞女和人家争风吃醋,竟被人家叫流氓用斧头劈死了。”
定钧听了,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假使母亲还在,听了这个消息,心中真不知作何感想呢!”
雪雁道:
“五爷、五奶奶且喝了汽水,我开西瓜去了。”
说着,便走出房去了。定钧握了杯子,觉得这汽水是冰过的,遂向丽娟忙道:
“冰过的东西,你是不可以吃的,我想你回头还是吃西瓜吧。”
丽娟听他这么说,觉得自结婚到现在,对于定钧这样关心自己的话,实在还只有第一次听到,心中不免暗想:隔别了四个月后,果然他人变换样子了,难道他真想明白过来了吗?遂微笑道:
“雪雁也劝我不要吃,可是我偏又怕热,看见冷的食品,就爱得了不得,我想少喝些也没有关系的。”
“那么你只能喝小半杯的,衔在嘴里不要立刻咽下去,知道吗?”
定钧点头,向她又很认真地叮嘱着,一面把自己一杯汽水喝完,一面却伸过手去,笑道:
“拿来我喝吧!”
丽娟才喝上了两口,便听他这么地说,一时忍不住微微地一笑,因为不忍拂他的意思,遂把自己一杯也递过去了。不多一会儿,雪雁把西瓜开上,于是三人又围着桌子吃了。吃毕西瓜,丽娟催定钧去洗澡,说道:
“我给你擦背去,你身子也觉腌臜了吧。”
定钧道:
“你凸着肚子,那怎么行?我不要你擦背,你也息息吧。”
丽娟芳心荡漾了一下,抿嘴嫣然地一笑,秋波向雪雁瞟了一眼,说道:
“那么雪雁伴五爷到浴室去吧。”
雪雁听了这话,粉脸早已绯红起来,逗给她一个娇嗔,赧赧然地说道:
“奶奶,你这是什么话?五爷又不是第一次到来,难道连浴室都不认得了吗?”
说着话,把身子先逃到院子外去了。定钧听丽娟这么说,也是一怔,笑道:
“你怎么和她开起玩笑来?无怪雪雁要害羞了。”
丽娟含笑不答,定钧便自到浴室去了。过了一会儿,雪雁进来,见定钧已不在房中,遂向丽娟逗了一瞥嗔恨的目光,笑道:
“你这话算什么意思,叫人不是难为情吗?”
“那有什么难为情?你这妮子,我欲成全了你,你难道倒不喜欢吗?”
雪雁再也想不到丽娟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不免又喜又羞,绯红了两颊,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说了一句“我不”,她却也笑了。丽娟道:
“上封信中还是写得那么冷淡,想不到这次回家,却改变了样子,那不是叫人奇怪吗?”
“奶奶,你不知道,五爷是多么刁,他生成就是这一副脾气的。这也是奶奶的福气好,天可怜的总算他也回心转来了。”
雪雁听她这样问,遂也笑嘻嘻地回答,表示她内心是这一份的欢喜。但丽娟听了,却又叹息了一会儿,遂亲自把定钧衣衫理出,叫雪雁拿到浴室中去。不料雪雁忸怩着腰肢,却不肯拿去,说道:
“奶奶自己送去好了,为什么专派这些事给我做呢?”
丽娟起初还不明白,及至仔细一想,方才理会过来了,笑道:
“奇怪了,这事情难道就不好做的吗?你若不肯拿去,这倒反显得有意思了。”
雪雁听奶奶这么说,也只好拿了衫裤到浴室去了。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那颗芳心却跳跃得厉害,只听定钧在里面先问道:
“是谁在门外走过?快和奶奶说去,把我衬衫裤子拿来呀。”
雪雁扑地一笑,悄声儿在门缝边说道:
“五爷,你别性急,奶奶原叫我送衣服来的,我给你放在门口,你洗好出来自己拿吧。”
定钧在里面听出是雪雁的声音,便忙笑道:
“雪雁,你忙什么?别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样害怕做什么?我还没有脱衣服哩,你只管走进来是了。”
雪雁被定钧这么一说,觉得走进去不好,离开了又不是,因此站在门口,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定钧以为她走了,便连喊了两声雪雁,雪雁这才笑答道:
“你门可上了插吗?”
“没有上插,你推进来是了。”
定钧在里面低声地回答,方知她是没有走远。雪雁以为他真的还没有脱去衣服,也就推门进内,不料定钧却早已全身精赤地坐在浴盆内了,幸而缸内已盛满了水,所以雪雁还没有注意到他,遂红晕了脸,啐他一口,别转身子去,笑道:
“五爷,你真个不怕难为情的。”
“好妹妹,你就给我擦个背吧!”
定钧嘻嘻地笑着,涎着脸向她低声地央求。
“被奶奶知道了算什么意思?衣裤放着在椅子上,我走了。”
雪雁不答应他,拉着门拳要走的神气。
“雪雁,别走呀,奶奶自己也叫你给我擦背哩!她知道了要什么紧呢?好妹妹,我今天第一天到家,你难道不肯赏我一个脸吗?反正我不向着你是了。”
雪雁听他说得那么可怜,一时心头也软了下来,回眸去瞧他,只见他果然背着自己了,于是沉吟了一会儿,也就走上来,笑道:
“第一天回来,偏又这许多找人麻烦的,那么你别回过身子来,我就给你擦个背吧!”
她说着话,撩起西湖毛巾,涂了香胰子,给他擦到背上去。定钧笑着道:
“雪雁,你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雪雁道:
“不知道……因为爷今日回家了,奶奶特别快乐,所以就和我也开起玩笑来了。”
“不,你错了,奶奶不是喜开玩笑的人,况且这种事情,一个女子妒忌还来不及,哪里就肯和你开玩笑的?”
定钧摇了摇头,低低地声明着。
“那么照五爷说来,奶奶算是什么意思呢?”
雪雁一面擦背,一面故意低低地问。
“奶奶是要成全我们的好事呀!你何必明知故问?”
定钧笑着说,心中是有说不出的得意。
“啐,你别梦……”
雪雁噘着小嘴儿,向他啐了一口,但说到这里,却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定钧生气道:
“你难道瞧不中意我吗?”
雪雁也自知失言,遂乌圆眸珠转了转,笑道:
“凭爷过去对待奶奶这样无情无义,我真有些瞧不中意哩!”
定钧这才笑出声音来,说道:
“你和奶奶也不知几世里结了亲家,竟好得这个模样儿,不过我现在想明白过来了,我是不应对待奶奶这样冷淡的。”
雪雁听了,连连念了两声佛,笑道:
“想不到爷到南京去了四个月,真正改变了样子了。大概爷到过清凉山的清凉寺,老和尚给你吃过了清凉散,所以爷的头脑就清楚过来了,是不是?”
雪雁边说边笑,说完了后,却笑得透不过气来了。
“你这妮子真淘气,再取笑我,我可回过身子来了。”
定钧啐她一口,却故意去吓她。
“哎哟!你算稀奇,你有脸皮回过身子来,我总也不怕你的。”
雪雁鼓着小腮子,说了这两句话,却忍不住又赧赧然地笑。定钧因为雪雁早晚总是自己的人了,他便真的回过身子来,笑道:
“那可是你自己叫我回过来的吧!”
雪雁恨恨地啐他一口,却拉开浴室的门,哧哧地笑着逃出去了。定钧见她逃跑,一时更感到她温厚可爱,遂笑了一笑,匆匆地洗毕,披上衣服,走回房中来。在房门口先碰见雪雁,雪雁划着脸羞他,定钧要去捉她,她早又逃开去了。定钧于是进房,只见丽娟坐在房中出神,遂说道:
“妹妹也可以洗身去了,我该到几个哥哥房中去问个好。”
丽娟道:
“你还没有去过吗?那么快去吧,这也是一个理。”
定钧遂匆匆穿上西服衬衫和西裤,到大哥、二哥、三哥的房中问好去了。
这里雪雁进房来服侍丽娟洗浴,待丽娟兰汤浴罢,定钧也回房来了,笑道:
“三个哥哥都留我吃饭,却又不敢留,说第一天回家,总该和妹妹一处吃的。”
说着,在丽娟身旁已坐下来了。只见她已换了一件湖色麻纱旗袍,脚下踏了一双白竹布的拖鞋,这当然是因为穿孝的缘故。丽娟笑了一笑,说道:
“多热的天,你还穿得斯斯文文做什么?只穿一条短裤、一件汗背心是了。”
定钧道:
“刚才到哥哥房中去,少不得要斯文些,此刻也用不到斯文了。”
说着,遂把西服衬衫和西裤都脱了。丽娟给他挂好舒齐,定钧见她赤了那双雪白的俏脚,竟有些虚肿的样子,遂问道:
“妹妹的脚怎么有些肿的?”
“那是因为天热,孕妇少不得要脚肿的。”
丽娟回过身子,低低地说。定钧道:
“你总该多休息才是。”
正说时,雪雁开饭上来,虽然时已七点,但天色还很亮。雪雁道:
“怎么喊的菜还没有来?”
定钧听了,忙道:
“这些菜很素净,何必还去叫菜?”
雪雁笑道:
“奶奶请请爷,爷难道不喜欢吗?”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了。不多一会儿,仆妇把叫来的菜拿上。雪雁亮了电灯,于是定钧夫妇便坐下吃饭,丽娟向雪雁道:
“你也坐着一同吃吧。这四个月来,我们没有一天不一同吃饭,难道爷回来了,你就另外地去吃了?”
雪雁听了,也就盛了饭,一同吃了。一会儿饭毕,定钧和丽娟坐到小院子里去乘凉,这时碧天如洗,万里无云,一轮光圆的明月,筛着那棵高大银杏树的叶子,在泥土地上显得分外清楚。晚风一阵一阵地吹来,颇觉遍体凉爽,此时感觉暑气全消了。定钧是仰卧在一张藤榻上,丽娟坐在他的旁边,定钧在晚风中不时地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却是从丽娟身上发散出来,遂去抚摸着她的柔荑,只觉其凉如玉,遂低低笑问道:
“妹妹,你还有几个月要分娩了?”
丽娟笑了一笑,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也糊涂,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可见你平日对我的不关心是像陌路人了。”
定钧听她这样说,脸不免一红,遂从藤床上坐起身子,把手搭了她的肩胛,把脸几乎要偎到她的颊上去,说道:
“妹妹,过去的一切,我完全存了偏心,我是错了,以后我总再也不敢得罪你了,妹妹,你饶了我吧!”
丽娟见他低低地说着,带了忏悔的口吻,又见他把嘴要凑到自己的颊上来,这就逗给他一个娇嗔,把手向他嘴一推,笑道:
“谁和你涎脸?既然你有明白的一天,也就罢了。我早已说过,所谓日久见人心,但你所以冷待我,我也没有怨你,我只怨造物弄人,在我的命中该要受这一番磨难罢了。”
定钧听了“磨难”两字,有些伤心,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慢慢地垂下头来。丽娟见此情景,芳心却暗暗痛快,忍不住掀着酒窝笑了,说道:
“大热的天,何苦来?我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倒不哭,你给人家委屈的,竟哭起来了,那也不是笑话吗?”
定钧泪眼盈盈地望着她娇容,苦笑着道:
“妹妹,你剪刀似的话少说几句吧,我心里可疼痛哩!现在我什么都清楚了。”
丽娟本当还要讽刺他几句,但又生恐他伤心,于是也就笑道:
“你现在清楚了,怪不得雪雁说你在清凉山清凉寺吃过清凉散了。”
定钧听了这话,方知雪雁对于丽娟是无话不告诉的,就可知丽娟待人之厚,故雪雁对她也有这样忠心,于是拭着泪痕也笑起来。这时,雪雁又开了两瓶汽水来,瓶里插了麦管子,笑道:
“外面风倒大,你们口渴吗?”
丽娟接过道:
“给我一瓶没冰过的吧。你快收拾了,也来坐会子。”
雪雁答应,身子又走进里面去了。丽娟望着她去远了窈窕的后影,回眸向定钧瞟了一眼,低低笑道:
“雪雁倒有福相,明儿我禀明爷爷,瞧五哥的样子,也给你圆了房好吗?”
定钧荡漾了一下,吸了几口汽水,笑道:
“只怕会起醋海风波的。”
丽娟啐他一口,笑道:
“雪雁比不了别个孩子,她是不会的,况且我这样对待她,她还会妒忌我吗?我想自己分娩还要两个月,凸了肚子又不会服侍人,叫雪雁服侍你,她又怕难为情,所以先圆了房,有了名分之后,也就不必避什么嫌疑了,你瞧怎么样?”
定钧听她这样说,心中着实感激了一阵子,遂道:
“你既然这样疼爱雪雁,我当然也不忍辜负你这一片美意,不过就是要圆房,也得待妹妹分娩以后,否则我是不答应。至于‘服侍’两字,我也没有叫什么人专服侍的,譬如在南京学校里的时候,还不是都一个人自己干的吗?你凸了肚子,我也不要你服侍,只有我服侍你才好哩。所以且待秋凉天气再说吧。妹妹,你说是不是?”
丽娟听他要待自己分娩后再和雪雁圆房,心中似乎也有些明白他深刻的意思,这就感到定钧实在是个多情的好夫婿,并非是个贪色喜新的人,她的芳心中也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便笑道:
“那又何必?早些圆房,也早完了一桩美事,你也不会太嫌苦闷了,人家对你老实地说,你倒又假惺惺起来了。”
说时,抿嘴哧哧地笑。定钧听她话中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遂红晕了两颊,笑道:
“你这话……那么我在没有结婚之前,怎么样地办呢?难道就不能过活了?”
丽娟听他言在意外,益发好笑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雪雁端了一张小椅子,手里还拿了一把扇子,匆匆地走来,见他们这样好笑,便一面坐下,一面也笑问道:
“五爷和奶奶说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竟笑得嘴也合不拢来,给我听听,也大家笑会子。”
两人被她这么一问,也就愈加笑得厉害了。雪雁原是一个聪敏人,她被两人这么一笑,也就理会过来了,红晕了娇靥,却不再作答,自拿了扇子,只管连连地挥着。丽娟于是停止了笑,把半瓶吃剩的汽水递给雪雁,说道:
“我吃不下,你吃了吧。”
雪雁也不客气,接过吸了。定钧见雪雁此刻也洗过了浴,穿了一件泡泡纱的旗袍,粉脸白里透红,只觉容光焕发,若和丽娟相较,一个艳若玫瑰,一个静如幽兰,自己得此娇妻美妾,这个艳福真也是前世修来的了。三个人谈谈笑笑,不觉时已深夜,雪雁见露水很重,丽娟有倦意之态,于是催他们回房去睡了。房中比院子内当然热得多,丽娟瞟了他一眼,笑道:
“这样热的天气,我们分床睡吧。”
定钧不依着道:
“今天我才回家,当然要睡在一块儿的,表示我们和好如初婚第一夜一样,心心相印,从此再没有感情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丽娟听他说得有意思,芳心中这一快乐,不免笑起来了,于是也就答应了他,两人并头躺下,室中的电灯也就随着熄灭了。在床上躺着,定钧不得要顽皮起来。丽娟嗔他道:
“安静些吧,痒丝丝怪难受的。”
定钧却把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笑道:
“我摸摸,看养下的是男是女?”
丽娟不忍拂他,不料他只是摸,并不作答,遂把他手拿下了,笑嗔道:
“还不够摸?你看出养下的是男是女?”
“我猜一定是个儿子,妹妹,你再给我……”
定钧涎着脸,笑嘻嘻地,扳着她粉脸,又去吻她的小嘴。丽娟给他吻了一会儿,笑道:
“我瞧你再也熬不过这许多日子的了,明晚准定把雪雁先给你圆了房,我也乐得清静一些。”
“不,妹妹,你别误会我,我岂是色眯眯的人?我之所以和妹妹表示亲热,也无非爱你罢了。你假使讨厌我的话,我明天就和你分床睡,因为我原知道你是个爱洁净的人。”
定钧听她这样说,遂又急急地辩解着。
“我怎么讨厌你?你这话可不是向我负气?”
丽娟把身子偎上去,向他柔情蜜意地笑。定钧忙抱住她,又吻她的粉脸,笑道:
“你真会多心,我不是已向你发过誓,从今以后,我若再给你气受,我便天诛地……”
丽娟不等他说下去,早就把他嘴扪住了,笑道:
“何苦又念起誓来?那么我这个意思也没有一些虚伪的做作,你何苦不答应呢?”
“我没有不答应你呀,在我欲待你分娩后也是合乎情理的话,因为过去我错了,所以我还想和妹妹再来一个洞房花烛夜,以补我的薄情。”
定钧很诚恳地说。丽娟不禁赧赧然地笑起来,情不自禁地在他脸颊上也啧地吻了一下,笑道:
“哥哥,我太感激你了,但是你也太刁恶,从南京给我最后的一封信中,为什么还是这么冷淡?我以为你这暑假中真的不回来了,害得我又哭了一场。”
定钧听了这话,后悔不已,说道:
“这是我的错了,以为我的回来使你们防不到,待见面时可以增加无限的惊喜,却没想到你会伤心的,唉!我真害苦你了。”
丽娟笑道:
“雪雁说你刁恶,她真不愧是你的知己,我听她告诉,为了我,她也受了你许多委屈,有一次,你叫她滚,有一次,你竟拿茶杯摔她,可怜她也为了我哭过好多次,大概我俩是欠着你的眼泪债……”
定钧忙也把她嘴儿扪住了,还轻轻地打了一下,笑道:
“别提这些事了,虽然我给你们委屈受,我自己又何尝不哭过呢?”
丽娟把手指画他脸颊,笑道:
“既这么说,那又有何苦来?难道你欢喜自寻烦恼吗?不过如今怎么又想明白过来了?”
定钧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其实我所以到南京去,的确也已经是为了爱怜你的缘故了。后来见了你末后的一封信,我感动得淌下眼泪来,同时听一个朋友的劝告,所以我是猛然地省悟了。”
“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想不到你竟这么地听从他的话?”
丽娟明白他心中的为难,故而有到南京之举,但听他末后这一句话,心中又感到奇怪,遂低低地问。
“说起来也是你的好朋友,她的名字叫作秦玉卿呀!”
定钧说时,遂把玉卿和自己同窗的事告诉了一遍,丽娟这才恍然,心中暗暗地感激了一阵。两小口子又闲谈了一会儿,也就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起身,定钧叫雪雁把六小姐的衣服整理了一只大皮箱。不多一会儿,孟起便来说道:
“我决定今天到南京去一次,你们在家好生地看守。”
雪雁虽然已服侍五奶奶了,但想起六小姐的种种好处,不免激起了故主之情,遂愿意一同去望望六小姐。定钧颇为赞成,于是雪雁提了皮箱,便跟随孟起一同上南京去了。
匆匆过了五天,雪雁方跟老爷回来了,向定钧、丽娟诉说六小姐人儿清瘦多了的时候,她不免又落下眼泪来。定钧、丽娟原是个富于情感的人,听了这话,免不得又暗暗地伤了一会子神。
流光如驶,两个月的暑期,在几阵凉意的秋风中悄悄地吹走了。定钧在上海大学里又考入了插班生,在这两月中,和丽娟情好至笃,真所谓百依百顺,本来把竹太太恨入切骨,但为丽娟故,竟也双双地去探望过几次。竹太太这时性情大改,心灰意懒,孤苦伶仃地病卧在床,见两小口子恩爱,一同来探望自己,也会感激欢喜得淌下泪来的。
这日定钧从学校回来,听雪雁说:“奶奶有些腹痛,恐怕要分娩了,我去告诉老爷,老爷已着二奶奶坐汽车去接那位预定的美国女医生了。”
定钧听了这话,又喜又愁,三脚两步地奔到房中,见丽娟歪在床上,连连地呻吟。定钧见她两颊涨得红红的,痛得那么紧,便急得连连地跺脚,说道: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丽娟见他这个情景,倒笑起来,忍住了痛,说道:
“你急什么?这痛是当然的事。你……”
说到这里,微咬了雪白牙齿,却再也说不下去。定钧明白她是痛得厉害的缘故,一时急糊涂了,遂伸手去抚摸她腹部,说道:
“你呻吟一声,我心中就代为痛一阵,我给你揉擦一会子吧。”
丽娟见他痴的举动,一时又好笑又好气,推着他勉强笑道:
“你怕听我呻吟,你就到外面去坐一会子吧。”
正在这时,二嫂陪了那位美国女医生进来了,还有一个女看护,手提皮包,接着大嫂、三嫂、孟起等都进来了。雪雁身子是给丽娟靠着,女医生诊过脉息后,便和看护说了一会子,看护遂向众人道:
“时候尚早,也许要在晚上十二时方可以养下来。”
定钧一听这话,急得满头是汗,暗想:丽娟单弱的身子岂有这许多时候能痛吗?遂向女医生操着英语问:
“可有方法给她早些养下来?”
美国女医生见他能懂英语,遂直接对他说道:
“总要待她自然养下的好。”
这时,孟起请她们留在这儿,说接生费情愿以时间照算,一面特地叫厨下烧两客西餐,预备给她们在家饭餐。美国女医生见他们是贵族人家,当然答应,且特别地出力一些,一会儿给她吃药水,一会儿给她打针,丽娟因此疼痛也略觉好些。
时间一刻不停地过去,已经是子夜两点了,但丽娟还没有养下来,躺在床上却痛得发昏。孟起在大厅上焚香告祖,希望丽娟早早平安养下。定钧却一会儿到房中,一会儿又到院子里,踱着圈子打转。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大嫂、二嫂、三嫂等也没有去睡,有的在房中,有的在大厅,都等养下的消息。这时,定钧又到房中,向美国医生低低说道:
“现在已两点了,怎么还没有养下来?产妇恐怕痛得受不住,你有什么法子可以给她快些养吗?”
美国女医生听了,也向他低低地道:
“你夫人在怀孕时受了气郁,胎气不好,我瞧还是送到医院里去吧。”
定钧听了这话,竟说到自己的心眼儿上去,一时疼痛欲割,一面答应,一面到大厅里来和父亲商量。孟起见他神色慌张,也不免心惊肉跳,遂点头说好,于是雪雁、定钧两人伴送丽娟,和美国女医生等一同到克德产科医院里去了。孟起临别,向定钧吩咐道:
“一等孩子养下,就立刻打电话来告诉我。”
定钧点头答应,匆匆别去,这里众人各自回房去睡。孟起躺在床上,心神不定,眼跳心惊,好像非常不安,眼瞧着时针一刻一时地过去,好容易直到天快发亮,定钧从医院里有电话来,说:
“医生施用手术,已经平安产下,是一个男孩子,都很安好。”
孟起听了这个消息,眉飞色舞,阖家欢喜万分。孟起于是漱洗完毕,吃过早点,急急坐车到克德医院。定钧接着,两人同到特等产房,只见丽娟脸色灰白,合眼躺在床上养神,这可知她是经过一度生命的挣扎,一时颇为爱怜。她听房中有人说话,遂微睁星眸,向前望了一眼,见是孟起,脸上略展一丝微笑,叫声爷爷。孟起含笑点头,叫她安心静养,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向定钧和雪雁说道:
“你们一夜没睡,也该息息了。”
雪雁道:
“我们也合过一会儿眼了。老太爷,小少爷真生得一副福气相,回头叫看护小姐抱来瞧吧。”
说时,已抿嘴笑了。孟起也乐得拉开了嘴,笑得合不拢来。不多一会儿,竹太太也已闻讯赶到,前来探望。接着大嫂等也都来望,看护小姐把小孩抱来,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羡。丽娟得意万分,颊上的酒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当晚,众人散去,只有雪雁和定钧伴在房中,定钧因妹妹上星期有信来问可曾添了麟儿,于是他就写了一封回信去告诉,叫雪雁去寄出。这时,他坐在床边,见丽娟面色比早晨红润了许多,心中欢喜万分,两小口子喁喁唧唧地说了一会儿,说到将来的幸福,各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甜蜜。不料第三天早晨,丽娟身上忽然有了热度,虽经医生吃药水打针,热度却没有稍减。定钧急得了不得,想起医生说的你夫人怀孕时受了气郁的话,他几乎要痛心疾首地敲打自己起来。这时,孟起等众人和竹太太得此消息,也都来探望。第一天大家都笑逐颜开,此刻都有些愁眉不展,直到下午,丽娟忽然嘴儿向左一歪,便全身发抖起来。那时在房中的,除了雪雁和定钧外,只有一个竹太太,三人瞧此情景,都大吃一惊,立刻报告医生。那个美国女医生瞧此情景,也着了慌,立刻给她打了两枚强心针。竹太太是已急得哭出声音来,雪雁生恐她见了难受,遂把竹太太拉开了,说道:
“太太,你别这样,奶奶瞧着会心酸的。”
这时,定钧只管和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见她嘴儿一歪之后,舌头已经有些弯了,同时热度只管上升,于是和定钧说要用冰。定钧没了主意,遂答应用冰,这就走到床边,向丽娟柔声儿地说道:
“妹妹,你别害怕,不要紧的,美国医生会医愈你的。”
丽娟嘴儿微微一掀,要向定钧回答一句什么,不料却已口不能言,丽娟到此方知自己病势剧变,产后发热惊风,这是绝病。她想到昨晚和定钧说的一番甜蜜的话,恐怕是难以实现的了,一阵无限的悲痛,她眼泪已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定钧被她一哭,泪水也夺眶而出。这时,医生、看护等已把冰取来,用手巾给她冰在头上,雪雁恐怕发生意外,遂打电话去告诉孟起。孟起和众人听了这话,都急得了不得,但干急也没有用,孟起于是急忙地又坐车来院探望。大嫂等因家中有事,预备明天早晨去探望。孟起到了医院,定钧含泪告诉情形。这时,丽娟热势盛得非常,昏糊在床,不省人事。孟起知病已入膏肓,深叹不已,直到晚上八时,方才回家。
这一夜里,丽娟说了许多热话,因为舌头已弯,说话十分含糊,定钧也听不出她说些什么,似乎是喊了一夜“囡囡”和“宝宝”的名字。这两字是直声的,所以还可以听得明白。定钧知道她是记挂着孩子,因为她自己已病得这么模样,可知慈母的崇高,固无出其右的了。直到东方发白,丽娟病势已危,手拉定钧,做亲热之状。定钧见她已不会说话,心痛如摘,不禁哭道:
“妹妹,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你若不幸,我绝不独生于人间的。”
丽娟听得明白,泪如雨下,唯有摇头,把手按他嘴唇而已。定钧知道她是叫自己别那么说的意思,因此愈加痛伤,偎着她脸哭泣不止。一会儿,丽娟又向雪雁招手,雪雁含泪到床边,叫声“奶奶”早已声泪俱下。丽娟直叫一声囡囡,定钧知其意,遂命看护把孩子抱来,丽娟呆望了婴孩儿良久,饮泣不止,遂手指雪雁,雪雁懂得,遂伸手抱过,丽娟向定钧点头,苦笑了一笑,泪若泉涌。这时,竹太太再也忍熬不住,奔到床边,叫声“我的儿”已呜咽大哭。丽娟这时心头很清,暗自想道:死娟姊者,母亲也;死我者,亦母亲也。因此她摇了摇头,把眼睛闭了下来。定钧见她对母如是,知有怨恨之意,因她不怨我,而怨其母,内心更属疼痛,遂又哭道:
“丽妹,我太对不住你,我有何颜再活在这个世上?”
丽娟听了这话,睁开眼来,摇了摇头,唯以手指天。这时,孟起等赶来,丽娟含泪点头,竟含恨而逝矣。定钧大叫一声,便跌倒在地,也昏厥过去了。
丽娟死后,定钧终日以泪洗面,如醉如痴,想到丽娟在日种种的好处,自己犹薄情对待,因此更为心痛,大哭不已。这日,定钧见雪雁手抱婴孩小钧,给他哺牛乳吸,因儿思娘,不免又挥泪痛哭,雪雁也泪流如雨。忽仆妇送入一信,原来是从南京寄来,定钧遂拆开瞧道:
五哥惠鉴:
妹连接两函,不禁啼笑皆非。妹固伤心人也,安得不痛哭流涕而一挥辛酸之泪耶?唯死者已矣,纵然心碎肠断,于五嫂又有何益?盖人生在世,本是大梦一场,早死迟死,也犹若梦之短长而已。今妹有所告者,近日边疆发生战争,医院当局已组织服务队,择日出发。想哥与妹,情场失意,万念俱灰,若不趁此而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岂郁郁在胸而与草木共腐吗?倘哥亦有此心,希即日动身来京,专此奉达,顺颂台安!
妹碧云手上
八月十四日
定钧瞧毕这信,恍然大悟,遂以信授与雪雁瞧看,说道:
“妹妹来信所言,正合我意,故我欲定明日动身赴京,小钧托付给你抚养,倘他日得能侥幸回来,我绝不敢有忘你的大德,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雪雁瞧完了信,又听了他的话,觉得劝他不去又不好,不劝阻他,自己又不忍,因此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徐徐道:
“五爷能不去,当然是好;若执意要去,我亦不敢相留,阻了你的前途……”
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定钧知她的意思,盖我俩的婚姻尚属悬宕未定,因此也淌下泪来,说道:
“我受了这两重刺激之后,觉得在这环境之下,再也住不下去了,所以我志意已决,到另外一个环境中去透一口气。至于你的情义,我已刻骨铭心,他日回家,非你不娶,你请放心是了。”
雪雁听了,虽然安慰,却也辛酸,但既不敢过分伤心,而又不得不能伤心,所以叹了一口气说道:
“五爷如此存心,使我感恩不尽,我总好歹尽心把小少爷抚养成人是了。”
定钧道:
“从此,小钧即你的孩子了,可以不必再呼少爷,此意我自当向爸爸说明。”
雪雁听了又喜又羞,又悲又怨,一时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了。定钧拿了这信,遂来告诉,孟起苦留不住,也只好含泪罢了,并且说道:
“雪雁这孩子品貌端整,态度稳重,你既这么说,今夜何不先行结婚,那么也有一个名分了。”
定钧摇头道:
“我们之所以相爱,乃情感融洽故也。若草草成婚即别,我心未忍,他日孩子有还乡一日,此后之幸福,我绝不有所负她,否则……”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再也说不下去。孟起知其意,一阵辛酸,也泪下如雨,哽咽久之道:
“希望你早日回家才好。”
定钧点头说道:
“但愿如此,真谢天谢地的了。”
于是匆匆回房,见雪雁已把小钧哄睡,放在床上,却含泪在给他整理衣箱。定钧走到背后,低声叫声“雪妹”。雪雁回头见了定钧,慌忙收束泪痕,强笑道:
“老爷怎么地说?”
定钧道:
“为什么尚呼老爷?妹妹,爸的意思,欲于今晚给我们成婚,但我却不忍太委屈了你,只要我有得意的一天,也是你幸福的日子到了。”
雪雁听了这话,感极而泣。定钧情不自禁地却抱着她,接了一个吻,良久,方笑道:
“我们去摄一张影,留个纪念好吗?”
雪雁含羞答应,遂叫老妈子好生看顾小少爷,两人遂换衣一同出去。两人先拍了小照,又瞧一次影戏,且在外面吃了晚饭。当他们回家在途中的时候,秋夜的风吹在脸上,在喜悦之中也不免带了一些凄凉的意味。这晚,两人谈到十二时才睡的。
到了第二天,定钧到孟起、大哥等房中拜辞,回来又到房中和雪雁告别,两人依依惜别,不忍分离,但阿银车已备好,雪雁遂送他到火车站。两人絮絮地又话别了一会儿,雪雁虽然多情,但时间并不像她那样多情,火车终于开去了。雪雁眼瞧着长蛇似的火车在青青的草原中消失了,她低下头来,心中在回味往后的甜蜜,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天空是蔚蓝的,火车头上散吐出来的浓烟横抹在太空中,缥缈地和云儿混合在一起,飞浮无定,真象征着人生的变幻,世事的空虚,和浮云一样地缥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