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一路来上海的那一对姐妹花,一个姐姐的叫杨秋雁,一个妹妹的叫杨春燕,秋雁今年二十岁,春燕还只有十七岁,她们都是杭州新民女子中学读过书的,可惜为了环境恶劣的缘故,大家都没有毕业。说起她们的身世,真也够令人感到凄凉。秋雁十五岁头上死了父母,幸亏家中稍有薄产,做叔父的终算把她收留在家中,姐妹两人依然继续读书,可是最近叔父有个朋友看中秋雁做小老婆,秋雁不答应,叔父却有强迫的意思。春燕个性倔强,就怂恿姐姐大家情愿脱离家庭,到上海来自谋生活。秋雁当下答应,两人遂留书出亡了。

两个单身的女子,孤零零地到上海来找寻生活,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况且在上海无亲无眷,到底上哪里去安身,这实在是非常忧愁的一个问题。所以秋雁在火车里坐着,紧锁了眉毛,只管呆呆地想着到上海后的生活问题。

春燕的性情和姐姐有不同的地方,就是没有忧愁、没有顾虑的。她以为一个人在世界上,绝不会有饿死的危险。到什么地方,终有一个会给她们安身的地方,所以她是并不感到十分的忧愁,相反还感觉十二分的欢喜。她见姐姐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遂望了她一眼,笑问道:

“姐姐,这次我们离开家乡,在我的心中,倒有个新的希望。”

“不过在我心中,至少有些感到凄凉。”

秋雁回眸在她粉脸上掠了一瞥,低低地回答。

“上海虽然是个繁华的都市,不过找事情,却也相当的困难,我们应该预先计划一下,到上海之后,应该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呢?”

“你何必一定要顾虑到这些问题,船到桥头自会直。到了上海,再说这些,终不会给你在马路上睡的。”

春燕瞅了她一眼说,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困难的意思。

秋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妹妹究竟不脱孩子的成分。春燕见姐姐低头不说话,遂把身子凑过来一些,笑道:

“姐姐,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说我的话不对吗?你不要急,我来给你想法子……”

说到这里,乌圆眸珠一转,哦了一声,接着道:

“有了,我倒想着了一个法子。”

“是什么法子?你说吧!”

秋雁拉了妹妹的手,向她追问。

“我记得你有一个同学叫沈美琴的,她不是住在上海爱文义路吗?”

春燕说到这里,接着道:

“不过什么里弄、几号门牌,我都忘记了,姐姐想来不会忘记。我们到了上海之后,还是先到她家中去住几天,然后再借房子,你说好不好?”

秋雁被她这么一提,倒想起来了,忙道:

“不错,美琴她是住在爱文义路立仁里十二号,从前我倒和她时常通信的,后来她没有回信,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不知她可有搬了家,假使没有搬家的话,她一定不会讨厌我去的。”

“那么我们到了上海,就不妨先去试试,再作道理。”

春燕用了安慰的口吻,向她低低地说。秋雁也认为只有这一个办法,遂点了点头,并没有作答。

姐妹两人在静默了之后,那火车在铁轨上行动的响声,又在耳际轧隆轧隆地震动着。忽然春燕笑了起来,说了一声“世界上真是死不完的这一班色迷的男子”。秋雁听了,有些不明白似的,怔怔问道:

“你骂的是什么人?”

春燕道:

“叔父这个朋友,年纪已经五十多岁,还要想讨你做小老婆,无非多了几个臭铜钿,你想屈不屈?还有冷泉亭里碰见那两个老色鬼,说起来更是有趣,想不到事情偏有这样的凑巧,他们也会坐同一班火车到上海去,你见他们在车厢里,一见我们,大家都在注目我们呢?”

“说不定他们是到别处去的,男子一有了钱,终是色迷的多,这是所谓饱暖思淫欲的一句话。不过多数的女人,都是自作轻贱,爱好虚荣,因此男子的金钱,也成为勾引女子最具有功效的东西了,假使女子不爱虚荣,不为物质的诱惑,那么男子的金钱,根本失去其功效。比方说叔父那个朋友,他虽然有钱,不过我并不爱钱,他纵然有娶我做小老婆的意思,可是终究叫他感到永远的失望。所以男子的色迷,还是在女子本身自重或轻贱问题而判定的。”

秋雁很有见解地回答。春燕点了点头,当然认为姐姐的话是十二分地不错。

火车进了上海北站,时在下午两点。秋雁在上海已来过两次,所以并不感觉有特殊的异样。春燕是初次到上海,她见上海一切建筑物都较杭州巍峨,就是街上的行人,也要比杭州多上几倍。总之,和杭州城市相较,自然更见华丽热闹,她那双盈盈秋波东张西望,真有些应接不暇了。

秋雁讨了街车,坐到爱文义路立仁里,付了车资,找到十二号,一同进内,问了一个讯,方知沈美琴倒没有迁居,她是住在亭子间里。姐妹两人道了谢匆匆上楼,只见亭子间门开着,遂推门进去。这是出乎姐妹两人意料之外的,想不到下午两点钟美琴还睡在床上,于是含笑叫道:

“美琴,你怎么还睡在床上?莫非有些不舒服吗?”

美琴抬头一见姐妹两人,连忙披了一件旗袍,从床上坐起,笑着道:

“啊呀!秋雁,真想不到你们姐妹两人会到上海来了,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起来没有事,所以睡一会子。快请坐,快请坐。”

一面说,一面已跳下床来,拖了一双睡鞋,只扣上了三粒钮子,就到桌子上去拿热水瓶倒茶了。

秋雁放下了皮箱,一面说不要客气,一面在桌子边坐下了,她的眼睛,在打量房中的一切。家生是相当简单,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只衣橱、一只台子、四只凳子,壁上挂了美琴自己几张美术小照,有站有坐,各种姿势不同。因为美琴在杭州读书的时候,曾经说她是有父亲有母亲的人,如何现在会变成一个孤独者的呢?因此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美琴,你的爸爸和妈妈呢?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住着吗?”

美琴倒了两杯开水,回过身子来,听她这样问,忍不住先叹了一口气,说道:

“事情说来话长,你们且先喝杯茶。”

她说着话,退到床边去穿丝袜,一面望了春燕一眼,笑道:

“黄毛丫头十八变,你二妹变得我认都不认得了。”

“你不要取笑我,我看你也变成一个懒丫头了,怎么这时候还睡在床上?午饭吃了没有?”

春燕喝了一口茶,秋波乜斜了她一眼,笑着回答。

美琴笑道:

“我老早就起来了,吃了午饭,又睡一觉。你们吃了没有?要不然,我给你们去淘米烧饭,小菜倒有几碗留着。”

美琴说时,已穿舒齐了衣服,欲去淘米。秋雁姐妹忙拦住了她,说火车上已经吃过,我们老同学好久不见,还是坐下来谈谈,一面又追问美琴的父母。美琴未说话之前,眼皮先红了起来,说道:

“我很不应该,从前没有详细地告诉你。因为我的妈是人家的侧室,这个侧室的地位很可怜,她并不是父亲十分宠爱的小星,因为过去妈是家中一个婢女,也不知如何会被父亲看中了。我真恨这一班纨绔不是人养的东西,他简直把我们女性当作了玩具一般地看待,在一个封建思想的大家庭中,像我那么一个婢女养下的姑娘,当然到处会被人家看轻和欺侮,我所以到杭州来读书,也就是为了这一个缘故。那年寒假回到上海,不料我妈病了,她是患了一种很厉害的伤寒,在没有一星期之中,可怜她抛弃了我死了。在父亲对于妈呢,似乎不算怎么一回稀奇的事,不过我在这个家庭中再也住不下去了,于是我不想再读书,毅然地脱离了这个噬人的家,来过我孤独而凄清的生活。”

秋雁见她絮絮地说到这里,颊上已沾了几滴亮晶晶的眼泪了。一时她也感到同情的悲哀,觉得美琴的身世真和自己一样的可怜。春燕早已先问道:

“那么姐姐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职业?要不然,你怎么地过生活?”

美琴听她这样问,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里微红了粉脸却回答不出话来。凭了她这一副态度上看来,秋雁就知道她在上海所以能够很安闲地生活着,在她的内心一定相反地有无限的隐痛,这隐痛对于孤苦伶仃的一个弱女子当然是万分的可怜。因为本身自己也是一个前途茫茫的女子,她的心头是感到同情的悲哀,用了凄婉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美琴,在这样高的生活程度下度活,真也亏你辛苦的了,那么你当然找到了很好的职业。”

“很好的职业?”

美琴在苦笑了一下之后,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说起来当然是非常的惭愧,不但是惭愧,在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身为女子的听来,自然是更会感到心痛一些的。好在我们是老同学,你当然会同情我的环境,来可怜我的苦衷。一个受了中学教育的女子,任你胸中有多少的才学,可是要在社会上找一条出路,真所谓比登天还难。为了这样,我不能不牺牲自己的色相,去兑换个人在社会上的生活。所以我的职业,就是叫作舞女。其实这根本谈不到职业两个字,无非是人肉市场中的一种买卖罢了。”

美琴说到这里,她想到了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凌辱,她是万分地苦涩,眼泪会像断线珍珠一般地直滚了下来。

有了三次到过上海的秋雁,她明白舞女是这么一种的职业,她是非常地同情,眼皮一红,泪水几乎也掉了下来。因为她这次到上海的热望是变成泡影了,假使为了要活口的话,那么自己难道也去步她的后尘吗?因为从美琴口中所说,已经很明显地告诉了你,在上海社会上女子的出路,是只有牺牲色相的了。这是所谓兔死狐悲,所以秋雁眼角旁也涌现了晶莹莹的一颗。

春燕真像春天里的燕子一样,她天真烂漫的懂得了什么呢?见了两个人悲苦的情形,她那颗纯洁的小心灵中真有些不解其意,遂急急地问道:

“琴姐,什么叫作舞女?舞女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情呢,莫非是表演舞蹈的吗?”

美琴摇了一摇头,伸手在颊上拭了一下,说道:

“舞女就是供一班男子搂抱着跳舞的职业,这种场所,可说是不正当的娱乐,它是消沉一班年轻子弟的魔窟,不过也是残害一班可怜姑娘终身幸福的地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开设几个工场农场来给我们一班女子作为服务社会国家的职业,却喜欢纸醉金迷的,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巨资,去建造富丽堂皇像宫殿那么一样巍峨的舞厅。唉!这难道是中国人独特的见解吗?”

“供给一班男人搂抱着跳舞的?”

春燕这样地自语了一句,在她的芳心中不免起了无限神秘的感觉,接着又道:

“那么是怎样的跳法?跳了之后又怎样,就可以有钱到手吗?”

美琴听她完全不明白地问着,一时倒又被她问得好笑起来,说道:

“这个叫我一时里也告诉不出详细的情形,你要明白的话,可以跟我去看一次,那你就会知道一切了。”

春燕道:

“琴姐每天什么时候去呢?我也可以跟你一同去看吗?”

美琴道:

“在从前每天一共有三场,二点到五点是茶室舞,五点到七点半是茶舞,八点到十一时是夜舞,现在为了节省电流,所以茶室舞是取消了。而且晚上又提早打烊,所以生意也十分清淡。本来舞厅是上中下阶级都可以来玩的,不过现在中下阶级根本够不到资格来玩了。你想,现在这样生活程度之下,一班薪水阶级,大家喝粥汤都还觉得困难,如何还会到这种地方来吗?不过玩的人虽少,而却都是一班囤积户投机家的阔客,他们的跳舞,根本是美其名的,无非拿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来侮辱人家姑娘的身体罢了。”

秋雁是呆呆地想着心事,因为在上海找出路,既然如此困难,那么我们姐妹两人以后的生活又将怎么样办呢?难道也牺牲色相去调换面包吗?她是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以让她们两人说着话,她一声也不响地坐着。美琴回头望了她一眼,遂说道:

“秋雁,你们这次到上海来,难道也有什么事情?还是来游玩几天的?”

秋雁这才醒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但她又摇了摇头,眼泪却是夺眶落了下来。美琴奇怪道:

“秋雁,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春燕代为说道:

“叔父有个朋友,今年五十多岁了,他竟要看中我姐姐做小老婆。你想,这不是一件太混账的事情了吗?所以我和姐姐情愿抛家出走,到上海来自谋生路。谁知听了你的话,知道在上海找一条出路,也是这么的困难,我姐姐是急得呆住了,你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呢!”

春燕和秋雁相反地脸上含一丝微笑,她指了姐姐的脸,却毫不在意地告诉她。

美琴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是为了这样,那么你们这次到上海来,当然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耽搁,还是在我这里先住下了再说。好在我只有一个人,平日也感到太孤单,你是我从小知己同学,原像亲妹妹一样,所以你们到来,我倒表示十分的安慰和欢喜。虽然你这次所以到上海的遭遇是那么的不幸和痛心,不过我们应该拿我们的精神来向四周的恶魔抵抗才好。”

“美琴,你这句话是相当对,我当然非常感谢你。我的意思,在你家先住一个月,对于吃饭问题由我们自己开支,房租金我也老实不客气了。”

秋雁点了点头,向她说着。

美琴听了这两句话,反而不高兴似的瞅了她一眼,说道:

“秋雁,我们是同学,是很知己的同学,我已经向你预先说过,你似乎不应该再向我说这种生分的话,倒叫我听了难受。现在我们不但是同学,而且已成了一样可怜一样身世的同伴了,我们更应该有互助的精神,我有饭吃,终不让你们吃一顿粥的。”

美琴这几句话是包含了血性的感情作用,使她们姐妹两人自然感激得无话可说的了。

三个人经过了一下午的闲谈,不知不觉黄昏已笼罩了大地,在寂静的空气中,流动了钟鸣五下的响声,倒是春燕提醒了她说道:

“琴姐,已五点钟了,你该是上茶舞的时候了。”

美琴道:“不错,我该洗脸了。”

一面说,一面把热水瓶里水倒一半到脸盆里,又把洋风炉子点旺了,又把热水倒在饭锅子里,回头说道:

“这一锅子饭是我中午吃剩的,大概够你们姐妹吃一顿晚饭,早晨叫前楼阿姨置了几样小菜,都在菜橱里,回头你们自己拿了吃,我是没法招待你们的了。”

秋雁道:

“你自己不吃了吗?”

美琴道:

“只怕时候来不及。”

春燕道:

“那么你回头不要肚子饿吗?”

美琴这时一面洗脸梳发,一面说道:

“茶舞下来七点半,说不定有熟客来请我们到外面吃饭,否则,我们在舞厅里叫一些点心吃。”

“这样的吃食不调匀,就容易伤身子。”

秋雁用了关怀的口吻说。

“可是有什么办法吗?”

美琴至少是包含了感叹的成分。

“所以我们小姐妹之中,十个倒有九个是患胃痛病的,这是因为吃得好的太好,同时饱的时候,客人叫你吃,你也只好吃,甚至好好的牛排炸鸡都糟蹋掉。但你饿的时候,偏一个客人都不来,因此也就只好挨饿,就是自己先买些点心吃,终也不舍得太花费钱,所以我们的生活,绝对是矛盾的,有天堂,也有地狱。唉!说起来自然会叫人伤心。”

美琴语气是相当的伤感,她几乎又要掉下眼泪的光景。春燕道:

“我今天能不能跟你一同去看看呢?因为我的脑海里此刻还在幻想着,不知道舞厅是个怎样的地方?”

秋雁听妹妹这样说,遂以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当然是不要她去的意思。美琴对了梳妆台在梳洗,她在镜子里看到身后秋雁的举动,心里明白她是在阻挡着妹妹,于是说道:

“你已到了上海,这种地方,终有见识的时候,何必急急要去看呢?过几天我陪你去好吗?”

春燕因为姐姐已经有了一个暗示,于是也只好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当当的敲六点钟了,在秋天的季节,恐怕天色已经是昏黑的了。美琴是早已走了,此刻一间室中只有秋雁、春燕姐妹两个人,她们围坐在一张小圆桌旁,默默地吃着饭。春燕望了姐姐一眼,低低地问道:

“姐姐,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许我跟她到舞厅去见识见识呢?”

秋雁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不愿意你那颗纯洁的心灵去染上了这一些不清白的印象,所以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你还是不去见识的好。”

“那么姐姐对于以后的生活将如何地打算?终不能够依靠琴姐一辈子吧?”

春燕并不谅解姐姐的一番苦心,她激起了一些反感回答。

“那当然,我们住在这里无非是暂时之计,我想上海这样一个大都会,又是文化界最先进的荟萃之区,终觉得连一些清苦的生活都不会找不到吧!”

秋雁点了点头说。

春燕知道姐姐所谓清苦生活是希望找一些什么教员或抄写的工作,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这样的容易,遂又追问一句道:

“假使找不到职业的话,姐姐又将怎么地办?”

秋雁被她问得一时里无话可答,她原是绝顶聪敏的姑娘,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之后,似乎有些理会妹妹的意思了,忍不住反问着道:

“妹妹,照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步美琴的后尘?”

春燕红了两颊道:

“倘然在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只有找这一条出路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地逃到上海来饿死吗?”

秋雁心中感到了无限的悲哀,摇了摇头,说道:

“不,不,我终不希望你去走这一条慢性自杀的死路。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此刻是多么的纯洁,是多么的清白,可是你若走上了这一条路,你的前途就会呈现了黑暗,你的终身就会丢送了幸福。妹妹,你难道没有听见美琴刚才所说的血和泪混合的一番话吗?舞女是什么?是牺牲色相调换面包的一种职业,换一句话说,可怜是出卖肉体来维持生计的一种职业。妹妹,你难道甘心情愿去堕落吗?去毁灭自己的前途吗?”

“姐姐,你这话也不尽然的,似乎太过分一些了。舞女既然是供男子搂抱跳舞的,那么除了跳舞去换取面包外,至于其他的要求,你不是死人,何必要去答应人家呢?我以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头脑和理智,你只要有坚强的意志,难道怕人家来强迫你吗?我以为这一个世界,女子除了色相去攻打男子外,是永远得不到胜利的。”

春燕的思想与姐姐相反,她有她的见解,在她当然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你的存心,似乎是只有这一条路了。”

秋雁感到十分的失望,她是滋长了悲哀的情意,两眼茫然地望着妹妹的粉脸,话声包含了一些颤抖的成分。忽然她又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拉住了妹妹的手,说道:

“不!不!我绝不让你去走这一条路的。妹妹,你不能为了爱好虚荣而自甘堕落,你……你……不能为了只贪物质上的享受,而情愿去做这一种被男子认为是玩具的工作。”

春燕被姐姐说得脸由红转变得灰青的颜色,她觉得姐姐似乎太不谅解自己的苦心了,因为她本是一个还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心中受不住这样的委屈,一时哇的一声,由不得哭了起来。秋雁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原也想不到这许多,现在被妹妹一哭,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一些,遂忙解释道:

“妹妹,你不要生气,我说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春燕被姐姐一说好话,一时更感到伤心,她也吃不下饭了,遂离开了桌旁,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秋雁当然是十分地懊悔,因为在这个异乡客地,举目无亲,已经是多么的忧愁,此刻被她哭得这样伤心,一时万分辛酸,泪水也淌了下来,慢慢地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腰肢,低低地道:

“妹妹,你应该知道姐姐待你一番忠诚的好心,你要明白我是多么地来爱护你呀!可怜你为了我一同逃到了上海,假使你因生活而堕入了苦海,这不是我害了你的终身吗?妹妹,姐姐若有一分能力存在,我终不希望你去受一些委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哭起来了。”

秋雁说到这里,她却真的也哭起来了。春燕听姐姐这一番言语,她不禁一骨碌翻身坐起,伸手擦了擦眼皮,偎过身子,倒在秋雁的怀内,说道:

“姐姐,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所以哭,是因为我们身为女子的太可怜一些了。我明白姐姐是爱护我的,终希望我前途有光明的展现,只不过天下幸福的人能有几个?人生本来是苦味的,假使不是苦味的话,那么何以产下来的孩子,而只有哭,没有笑的呢?姐姐,环境虽然是这样的恶劣,不过在恶劣中当然也需要生活的,所以我的要去步美琴的后尘,绝不是为了爱好虚荣,也不是为了物质上的享受。姐姐,你是不能冤枉我的,自甘堕落这一句话,我是感到太心痛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你也要谅解我的苦衷,妹妹,在可能避免不去干这种工作的话,我终不愿意你去走上这一条道路。”

秋雁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她还是坚定她原有的宗旨回答。春燕没有再说什么话,点了点头,因为她明白姐姐完全是为了爱护自己的意思。

“妹妹,那么你吃饭吧!”

秋雁望了她沉静的粉脸,低低地说。

“姐姐,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吧!”

春燕摇摇头,她横身倒下来,却在床上躺着了。秋雁也不知道她心中是否还生着气,因为从杭州到上海一路也辛苦,她既然在床上躺下了,也就让她去休息一会儿。她自己匆匆吃完了饭,把碗筷都收拾了,这时已七点光景。秋雁听妹子在床上咳嗽,于是走上低低问道:

“妹妹,你怎么咳嗽起来?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这样子和衣躺着,是容易受凉的。”

春燕不作答,秋雁依然接下去说道:

“妹妹,你饿不饿?我给你去买一碗肉丝面来好不好?”

“我不饿,你不要费心了。”

春燕这才回答了这两句话。秋雁觉得妹妹这种态度,至少是有些生气的成分,这当然是为了自己刚才说话太过分了一些,于是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征求她的同意,就拿了一只碗,悄悄地走出了房门,到馆子里买肉丝面去。

上海的夜里,弄内是没有灯光,从前说上海的夜都会,仿佛火树银花,城开不夜。不过如今这些话就不应时了,天色一黑,街上就静悄悄、黑魆魆的,仿佛鬼出现的,连一些灯光都不容易找寻。所以秋雁在走到弄口的时候,却和来人撞了一个满怀,因为冷不防之间的,秋雁一失手,那只碗掉落到地下去,只听乒乓的一声响,却把碗敲得粉碎了。

那个进来的人就是乐文,乐文平日走路终是那么慢吞吞的,今天因为无意中找到了职业,所以心中是感到特别的欢喜,就因为太兴奋了的缘故,这就应了乐极生悲的一句话了。当时乐文倒吓了一跳,他连忙拿了手电筒,向前照射了一下,不偏不斜,一圆圈的电光就照到秋雁的粉脸上,心中不免暗想:倒是个挺清秀的人。

秋雁因为是初到上海,况且时在黑夜,被他这样的一照射,还以为遇到了什么歹徒,一时粉脸吓得变成了灰白的颜色,急道:

“你……你……是什么人?”

乐文本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年,他被秋雁这么一问,怕事情生出许多是非来,这就忙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清楚,把你那只碗撞落打碎了,让我赔你的钱好吗?”

秋雁听他这么说,方知对方也是一个良善的路人,并不是什么歹徒有意来寻事的,把那颗剧跳的心,才算平静了许多,因此说道:

“赔钱倒是小事,你真把我吓了一跳。”

“这当然是我太鲁莽了一些,还请小姐特别原谅才好。”

乐文慌忙弯了弯腰,表示向她十二分的抱歉。

秋雁虽然看不清楚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在模糊之中可以辨明他是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小伙子。因为人家一味地向自己赔错,自己当然不好意思再有发脾气的可能,同时又因为碗既已打碎,也就不能再去买面,她也不想人家赔钱,回转身子向弄内走进去。在秋雁心中的意思,她是预备回家再去拿碗,不料乐文也跟着进来,并且摸出五十元钱来,说道:

“小姐,这五十元钱我赔给你买一只碗吧!”

秋雁是不知道乐文也住在立仁里的,今见他跟着进来赔钱,于是回身望了他一眼,因为弄堂里是亮着一盏路灯,不比弄口来得黑暗,秋雁这才看清楚乐文的脸。爱美终是人之天性,秋雁心中也有这么一个感觉:“倒是一个挺好的模样”。这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道:

“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错,都是没有灯光的缘故,我也不要你赔偿了。”

乐文听她这两句话,那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喜。因为自己袋内只有五十元钱,本来预备付茶账的,后来王阿三请了客,他预备剩下来给妈去买户口米,想不到自己又会闯了这么的祸水,只好拿了五十元钱去赔人家。如今她却不要赔,乐文自然会感到莫名的欢喜,遂笑道:

“多谢小姐,你也住在立仁里的吗?”

凭了“你也”两个字,秋雁就明白他就住在立仁里的,暗想:正也是个巧事。遂点头道:

“是的,那么先生的家也在这里了。”

“我住在这里十四号,差不多已有五年的光景,可是进进出出的时候,却和你小姐今天还是初见,大概你不常出外的吧?”

乐文一面告诉,一面这样地猜疑。秋雁听他这样问,由不得扑哧的一声笑出来,但既笑出来之后,倒又感觉得有些难为情,幸亏这时已走到十二号的后门口,秋雁也不加以作答,和他一点头,就很快地奔进去了。乐文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站在十二号的后门口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暗想:凭我这两句话,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的笑当然至少还有一层另外的缘故,不过是为了什么缘故,这就不得而知了。这时十二号后门内又走出一个老妈子来,她见乐文呆站着,就瞪了一眼,问道:

“找哪家?”

乐文不知所对,回身就走,不料听那老妈子骂道:

“阿利妈妈,昨天晚上偷了一只铜勺子,今天又来了吗?”

乐文听了这两句话,不但不生气,他忍不住自个儿也笑出声音来了,这才很快地走进十四号的门口,一步一步地跨到楼上去。

秋雁回到了亭子间,只见妹妹却是呼呼地熟睡着,于是她也不再去买面了,把被给她盖上了,坐在桌旁,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春燕却一觉醒了转来,她擦了擦眼睛,坐起身子,向秋雁说道:

“姐姐,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呆坐着出神?”

“快近十点了,一转眼真也过得快的。”

秋雁回头望了桌上那只闹钟,方才意识到似的回答,接着又道:

“妹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记得新民女子中学里有个王静英先生,她现在上海女中担任教务主任,我想明天去找她,说不定她会给我们介绍事情做的。”

春燕纤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点了点头,说道:

“我想明天在报纸上看看,说不定也有什么公司银行家招考女职员的,那我们就不妨去试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想天无绝人之路,最后终有一条路会给我们去走的。”

秋雁点头说妹妹这话不错,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儿以后的事情。这时候忽然天空中落起一阵雨来,天气是转冷了许多,秋雁心念美琴还没有回家,不料房门外笃笃敲了两下,只听美琴的声音叫道:

“秋雁!秋雁!谢谢你,起来给我开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