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琴茶舞是在仙乐斯做的,当时她别了秋雁姐妹两人,坐车匆匆到仙乐斯舞宫,先在换洗室内脱了大衣,然后和小姐妹淘一同到舞池里来坐位置。这时候已经六点十分,舞厅里的客人也陆续地到来。音乐队一见舞客拥挤,他们也特别地卖力,那个菲律宾黑炭洋琴鬼,在音乐台上蹦蹦跳跳,赛过来勒发神经病。美琴对于这些司空见惯,根本不算稀奇,她在没有跳舞的时候,终喜欢低了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尤其是今天秋雁姐妹两人逃婚到她家之后,当然可想的事情是更多了一些。

在上海女子要找出路,是只有牺牲色相,美琴完全是经验所告诉她的成见。不过秋雁姐妹两人这次到上海来找事情,恐怕除了这条路可走的外,其他也许是不通的了。但秋雁平日的思想和品格,我是素来知道的,对于这种供人作搂抱的生涯恐怕是不愿意做的,可是为了生活的压迫,不愿干也只好干,在当初我何尝喜欢这样做,还不是含了一眶子血泪在苦海中过着虚伪的日子吗?美琴想到这里,觉得舞池内又将增加一对可怜的被蹂躏的弱女子了,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她眼角旁不禁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美琴,你在想心事吗?”

一个黑影子走到了她的眼前,接着有阵轻柔而包含了温文成分的话声送进了她的耳鼓,美琴慌忙抬起头来看,原来是徐子秋。子秋可说是她的拖车,但也可说是她的冤家,记得那夜失身在他的手里,完全是欺骗的手段,他用酒灌醉了自己,又用甜言蜜语打动了自己,因此一个醉后的姑娘,也就糊里糊涂地中了他的圈套。虽然子秋常常来捧她,坐她的台子,不过美琴的心中,对子秋终有那么一个不忠实的恶印象。但美琴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她还有从一而终、女子不事二夫的旧道德的观念,所以对于子秋在十分怨恨之中到底还带有了七分疼爱的成分。

当时美琴见了子秋,遂含笑站了起来,和他到舞池去跳舞。子秋似乎发现她的颊上沾有泪痕,遂很关心地问道:

“美琴,有谁欺侮过你吗?”

“没有谁欺侮我。”

美琴低低地回答。

“那么你怎的挂着眼泪?”

子秋望着她,表示有些怜惜的样子。

“挂着眼泪有什么稀奇?”

美琴噘起了小嘴回答。

“像我们这种可怜的女子,天天眼泪淘饭吃,比不得你们大少爷,花天酒地的多么高兴。”

“为什么好好的给我碰了一个钉子?”

子秋不解其意地望着她薄怒娇嗔的粉脸出神。美琴哼了一声,却不作答。就在这时,音乐停了,大家归座,子秋暗想:女人家惯会假惺惺作态,大概我几天不来望她,她心里就怨恨我了,于是吩咐侍者,叫美琴坐台子。

美琴由舞池姗姗地走到子秋座桌旁坐下,倒了一杯开水,她两手抬到脑后去理了一下拖长的头发,却沉默着不说什么。子秋挨近了一些身子,拉过她的手,说道:

“美琴,你倒给我说一个明白,到底有什么地方和我过不去?今天一见了我,就这样地恨我。”

“问你自己,你到底预备几时和我结婚?你要明白,我是一个姑娘的身子交到你手里的。想你也是一个大学生,你有你的人格,你把我身子占了,你好意思叫我再在苦海里过灯红酒绿的生活吗?”

美琴逗给他一个怨恨的娇嗔,方才向他说出了这几句话。子秋哦了一声,握了她的柔荑,抚摸了一会儿,笑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不如意的,这个你何必如此性急呢!我已经向你发过咒,倘然抛弃了你,定然不得好死,难道你还不信任我吗?”

“并非是不信任你,因为我对于伴舞的生活实在是厌倦了,假使你真心爱我的话,你应该快些和我结婚,因为这样拖延下去,我终觉得夜长梦多,人心难测。像陆爱莲,她的小张,你也知道的,现在他出码头去了,从此杳如黄鹤,可怜爱莲为他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丧了性命。你想,女子太痴心,男子终是太狠心的。”

美琴举一个例子来说,她也有些惊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逗给他一个怨恨的白眼。

子秋望着她这个白眼,似乎更觉得她美丽了一些,笑道:

“我也知道你是非常的痴心,不过我可不是小张,你不能因小张的负心,同时也疑心我的头上来。”

“我觉得男子都是无情无义的,爱你的时候,什么下跪磕头都做得出,不爱你的时候,把你当作一堆粪土还没有这样讨厌的。我以为小张的行为,就可以代表社会上千千万万男子的心理。”

美琴始终还是坚定她的成见,很愤恨地说。

“那你也说得太过分了。”

子秋喝了一口茶,依然微笑着回答。

“你想,假使我要抛弃你的话,还会天天来望你吗?而且也不会叫你坐台子了。”

“那么你到底也给我一个日子,几时可以结婚了?”

美琴觉得始终以硬派作风,那也会使男女间爱情发生破裂的可能,所以她又含了妩媚的娇笑,把身子偎上去,柔情蜜意地问。子秋沉吟了一会儿,把嘴凑在她的粉脸上,低低地说道:

“美琴,你应该谅解我的苦衷,我还是刚从大学里踏上社会的一个青年,虽然在医院里做个助手,也有一万多元的薪水,不过我自己的零用,每月却要花费两万多,时常还要问母亲去拿,叫我哪里还有结婚的一笔费用呢?”

“我以为结婚是一个仪式,只要彼此真心相爱,结婚的仪式倒可以从简,至于两口子每月家庭开支,苦吃苦用,一万元钱也可以勉强过去。况且我也有些私蓄,你可以拿去做些生意,比方说这几天西药大涨,你是完全内行的,不也可以赚钱了吗?”

美琴对他一心一意地说,在她当然有着一万分的痴心。

“你说的话虽然不错,但是我也有我的困难地方,我父亲是个社会上有声望的人,而且他又只生了我一个儿子,对于儿子结婚的事情,他岂肯就此马马虎虎地过去呢?这给外界说起来,不是太没有面子了吗?所以你说的我是无所谓,只怕家中不答应。”

子秋一面点头,一面解释。美琴把他这几句话细细地回味起来,她的芳心里滋长了万分的悲哀,这就凄然说道:

“你这话是矛盾到了极点,既然你父亲很有钱,我们结婚以后,那每月一笔开支还不是你父亲可以供给的吗?所以我觉得你对我说的,完全是一种敷衍性质。”

说到这里,由不得淌泪道:

“我也明白像我一个做舞女的人,是够不到资格嫁到你们富家去的。既然你不能有主权可以与我结婚,你就不该存心不良,你……岂不是害了我终身的幸福吗?”

“为了这样,所以我要等我自立了,再与你结婚。”

子秋很温和地道:

“美琴,你不要伤心,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美琴冷笑了一声说道:

“还说不会抛弃我的,你根本没有真心爱上我,假使你有真心的话,你就马上回家去要求父母,与我结婚。”

“这个……怕父亲会不答应的吧!”

子秋心中一急,不免说出了这一句真心的话。美琴的心中像刺穿了一枚利箭那么的疼痛,她泪眼盈盈地白了他一下,说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吧!那么你预备怎样呢?要如你有勇气的话,你要和家庭脱离,我情愿跟你过清苦的生活,就是天天吃粥,我也情愿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情,让我考虑考虑,再来答复你。”

子秋摸出烟盒子来,取了烟卷吸烟,从他这一个神情上看来,显然他是有些要决不下的烦恼。美琴听他这样说,眼泪更像泉水般地涌了上来,说道:

“我想你也不用考虑,反正我没有福气跟你做夫妻,我也不怨恨你,总而言之,是我命生得苦。”

子秋被她说得有些辛酸,遂拉过她的手,说道:

“美琴,你不要哭呀!被人家瞧见了像什么样子呢?我知道你是很痴心很可怜的,所以我绝不会狠心地来丢你。你放心,我明天一定和父亲去说,假使他不肯的话,我就决定脱离家庭,和你去做对同甘共苦的鸳鸯。”

美琴听他说得这样的毅决,一时又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偎了他身子,用了感激的目光,向他脉脉含情地逗了那么一瞥,破涕道:

“子秋,你若果有这样伟大的爱,我到死都感激你的恩情。”

子秋乘势把她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美琴慢慢地推开他的身子,秋波逗给他一瞥娇羞的媚眼,说道:

“子秋,我劝你应该节省一些,不要太花费,我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常到这里来好,并非我向你灌迷汤,因为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到底不是青年人正当的娱乐。”

“你这话说得不错,以后我还是到你家来谈谈,或者看一场电影,或者去游一会儿公园,这样既可以节省金钱,而且又可以时常相见,你想好不好?”

子秋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赞成的意思。美琴听了,自然十分欢喜,子秋要拿啤酒喝,美琴不肯给他喝,说快要打烊了,喝酒到底是伤身子的。子秋道:

“那么我们到外面去吃一些点心。”

美琴这次不忍拂他的意思,只好点头答应了。

子秋于是付了茶账,买了一千元舞票,和美琴挽手走出仙乐斯舞厅门口的时候,又塞给美琴一千元现钞。美琴在黑魆魆之中捏到了一卷纸,一时想不到是钞票,遂低低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给你买一些香粉用的。”

子秋向她微笑着回答。

“不,我不要,你自己也要零用的。”

凭了子秋这一句话,美琴就明白那是一卷钞票,遂摇了摇头,用了十二分真挚的情意,向他低声地说。子秋道:

“我自己零用当然有的,你只管拿了去吧!”

美琴这才不客气地收下了。

在子秋的意思,他想约美琴今夜一同宿在外面了。美琴本来倒可以答应他,但是今天秋雁姐妹初次来家,我若一夜不回去,这给秋雁的心中恐怕会留下了一个轻视的恶感,所以她只好向子秋撒了一个谎,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那粉脸上故意又显出红晕的样子。

子秋倒信以为真,哭里带笑地说道:

“想不到这样的凑巧,那么过几天再说吧!”

美琴赧赧然地点了一下头,大家吃好点心,美琴又买了一盒鸡球大包回家。谁知回到家里的时候,天空中忽然落起大雨来了。

当时秋雁给她开门进内,忙问道:

“美琴,你淋着了雨没有?”

美琴道:

“倒没有,刚走到后门口,天就下雨了,你们姐妹两人还没有睡吗?”

美琴一面说,一面把盒子、皮包放在桌上,脱了大衣,把盒子打开道:

“来,我们大家吃点心。”

春燕因为刚才只吃了半碗饭,此刻真的有些饿了,于是跳下床来,坐到桌边,拿了鸡球大包就吃。秋雁倒了三杯茶,见美琴开了皮包在数舞票,遂道:

“美琴,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我在外面已经吃过点心了,你们吃吧!”

美琴数了舞票,又取出一叠钞票数着。春燕瞧了,心中不免暗想:美琴的进益一定很不错,否则,哪里来这许多的钞票呢?其实给男子搂抱了跳跳舞,那也算不得是件可耻的事情。只要抱定了自己的宗旨,还怕什么人来欺侮吗?秋雁此刻心中也在暗想,不过她的感想,和妹妹是完全的相反。她觉得美琴手中拿的这许多钞票,可怜她一定是拿了血和泪混合的代价去交换来的,她非常沉痛,微蹙了翠眉,几乎有些食不下咽的难受。

钟声已敲十二下了,她们三个姑娘都入梦乡了,夜是静悄悄的,四周都像死过去了一样的沉寂,只有窗外风雨的声音,打在玻璃片子上,发出了“嗒嗒”凄凉的音调。

子秋的父亲徐伯荪,他是银钱业的领袖,在上海也是一个社会名人。住宅在静安寺路六十七号,那是一座小型的洋房。母亲是个陈旧思想的妇人,从前是乡村里的姑娘,目不识丁,一天到晚,以念佛为消遣。伯荪在从前是衙门里当捕快的,吃公事饭的人,当然免不得有几件伤阴骘的事情。所以到现在伯荪常常做慈善事业,在他当然是要弥补从前罪恶的意思。所以他叫子秋读的是医科,也是叫他为病家服务,替社会造福。好在子秋倒是个聪敏的人,今年暑期已经毕业,如今入公德医院做助手,也有两个月的日子。今夜和美琴分手之后,他便匆匆地回家,一路上不免暗想:我明天应该向父亲如何地要求呢?假使我说明要讨一个舞女的话,父亲一定要不答应,不但是不答应,恐怕还要挨一顿骂,这个对于婚事,根本难以成功。那么我只有骗他说,美琴是个学校中的女学生,不过父亲一定又要追究下去,问她父亲做什么生意,家境如何。万一他知道美琴是个孤零的女子,他一定又说门不当户不对,他不赞成,这……便如何是好?子秋左思右想,终觉得难以开口。这时一阵夜风,夹着雨点儿打送到脸上,心中真有些无限的凄凉。

子秋回到家里,悄悄地到了自己的卧房,开亮了台灯,坐在写字台旁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大概是喝了一些酒的缘故,他又会想到美琴的身上去,今天是太不凑巧了。假使她没有封关的话,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说不定此刻早已鸳鸯戏水、鸾凤颠倒的……想想,实在真个销魂的了,何至于独对孤灯,只落得眼前凄清呢?

“少爷,你才回来吗?我已来看过你三遍了。”

子秋正在感到十分烦恼的时候,忽然听到这两句话声,于是忙回头去看,原来是母亲房中的丫头小红,遂答道:

“你来看我三遍做什么?”

小红道:

“太太有事情找你,说外祖母身体不大好,要你明天去给她注射几枚补针。”

“我知道了,这也算不了大事情,何必今夜急急要来找我呢?”

子秋对于这种差使平日是最感到头痛的,所以他很生气地回答。

“我怕明天会忘记的。”

小红被子秋埋怨得噘起了嘴,这样地辩白了一句,回身就退出去了。子秋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这几天小红似乎长高了许多,不知他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忽然又把小红叫住了,说道:

“小红,你回来。”

小红回过身子来,望了他一眼,说道:

“什么事情?你要喝茶吗?”

子秋道: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我有话问你呀!”

小红只得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在她芳心中当然感到了十分地猜疑。不料子秋却把她手拉住了,一拖就抱在怀里,问道:

“小红,你几岁了?”

小红倒吃了一惊,红着脸,说道:

“少爷,你……你……”

子秋不等她说下去,很凶狠地又问道:

“你说,你几岁了?”

小红道:

“我十五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子秋这时心头模糊,而且也发烧得厉害。他抱了小红的身子,虽然觉得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且乱头粗服,是个丫头的身份,不过此刻在醉眼中望着小红的粉颊,似乎女人终有一股子吸引的魔力,笑道:

“小红,少爷很爱你,你心里欢喜吗?”

“这是什么话?少爷,你不要开玩笑呀!”

小红已经有了十五岁的年龄,她当然也懂得了一些男女间爱不爱的事情。今听少爷这样说,那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绯红了粉脸,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微微地挣扎。

“谁和你开玩笑?我是真的很爱你,小红。”

子秋说了这两句话,又迫切地叫了一声。他站起身子,把小红拖到床边去了。小红的身子本来很娇小无力,固然抵不过他,就是在地位上说,他是少爷,自己是丫头,好像不敢有违背的意思,同时更因为小红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女孩,知道两字根本谈不到,所以在叫了两声少爷你怎么啦之后,竟然任他蹂躏和摆布。

子秋对于小红这一个举动,根本不是有爱素的作用。他完全把小红当作了一架器具,所以他并没有一些爱怜的意思,在他认为一切都已舒齐的时候,就推开她的身子,说道: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怕太太找你,你快些回去吧!”

小红虽然不甚了解“爱”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不过对于少爷这一种态度,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反感。她想:难道这样就此结束了爱吗?可怜她已经在颊上沾了无数点的眼泪,此刻一阵子悲酸,她眼泪更像雨点儿一般地直滚下来了。

“咦?你好好哭起来做什么?”

子秋有些讨厌的样子问她,不过他怕事情闹僵了,遂在袋内摸出三百元钞票来,塞到她的手里,说道:

“小红,你不许哭,这些给你买些生发油、香粉用的。今夜的事情,你不许给人家知道,假使你要告诉了一个人,被太太晓得,恐怕你的性命就完了。”

小红有些怨恨,她拭了拭泪痕,把钞票依然放在桌上,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房外去了。子秋笑了一笑,偶然低头望到被单上沾有了几瓣玫瑰的颜色,他似乎在体会刚才那一种小红痛苦的表情,这才感到她有些可怜。但不上三分钟之后,他抱着被已是呼呼地熟睡去了。

第二天起来,因为子秋在医院里是挨着夜班,所以下午吃过饭,他预备去望美琴。不料车夫阿根前来说老爷在书房叫他,子秋不知道什么事情,遂匆匆走到书房,只见父亲和一个不相识的老年人在谈话,于是走上去叫道:

“爸爸,你叫我什么事情?”

伯荪见了子秋,遂忙叫道:

“子秋,你快过来,拜见这位史鸣德老伯,他是我的老朋友,最近从杭州出来,预备创办一个慈善医院,我说你是学医科的,将来倒可以代替史老伯负一些责任,同时也替社会可以造一些福。”

子秋听了,连忙向鸣德恭恭敬敬地行一个鞠躬礼,叫道:

“史老伯,小侄知识浅薄,还请你老人家多多指教才好。”

鸣德向子秋望了一眼,只见他生得一表人才,品貌非凡,兼之穿了笔挺的西服,更显得眉清目秀,十分的英俊。因为他说话极有礼貌,所以自己十分地喜欢,吸了一口雪茄,笑道:

“贤侄不要客气,坐下来我和你谈谈。”

子秋见他光秃了头顶,一副清瘦的脸,知道这个人是爱拍马屁的,所以鸣德问他话的时候,他便小心十分地回答,而且时时地奉承他。鸣德这就愈加欢喜,向伯荪道:

“令郎正是一个人才,我想叫他脱离公德医院,到我鸣德医院来干事情,不知老兄的意思怎么样?”

伯荪笑道:

“你老哥肯提拔小犬,这我还有不欢喜的道理吗?”

鸣德道:

“如此好极了,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创办,一切事情都由我妹夫何志明在筹备,他说一个月后,就得开始成立。将来对于医师方面,还请贤侄广为介绍才是。”

鸣德说到这里,又向子秋望了一眼,微微地笑。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小侄一定尽力。”

子秋连连地点头,很和气地回答。伯荪这时想到了一件事,向子秋问道:

“你上房里去过没有?你娘叫你带两支维他命西去,给你外祖母注射,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这时候我原预备去了。”

子秋在鸣德的面前,只好这样地回答。

“那么你此刻就去吧!”

伯荪怕耽误了时间,向他催促。子秋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遂站起身子,向鸣德又鞠躬,说声老伯多坐一会儿,匆匆地走出了书房。

因为父亲也这样关照过了,他不敢不到外祖家里去一次,给外祖母注射了两枚针,急急赶到立仁里,找到十二号门口。美琴的家里他是来过好多次的,所以他就一直上楼,推进亭子间的房门,口里还叫着美琴的名字。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里面坐着一个女子,不是美琴,却是一个比美琴更年轻美丽的姑娘,当时他还以为走错了人家,不过他见到梳妆台上那张美琴的半身照片,知道并没有找错,这就含笑问道:

“请问沈美琴小姐出去了吗?”

“哦,美琴和我姐姐一同出去了。”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春燕,春燕见了子秋,由不得呆住了一会儿,及至听他问起了美琴,方知是美琴的朋友,于是站起身子,向他低低地回答。

子秋想不到美琴家里会多了一个这样美丽姑娘,他不免感到意外的惊喜,遂忙又温和地问道:

“恕我冒昧得很,您这位小姐贵姓?从前美琴是只有一个人住的呀!”

春燕知道他不是第一次来,遂微红了粉脸,说道:

“敝姓杨,不错,我和姐姐最近从杭州到上海的,美琴是我姐姐的同学,所以我们在她家里暂时耽搁几天。您先生贵姓?找美琴有什么事情吗?”

“哦,原来是杨小姐,我姓徐,草字子秋,和美琴是个普通的朋友,因为好久不见,所以来望望她。”

子秋一面说,一面老实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了下来。他所以说上一句是普通朋友,在他心中当然是包含了一层深刻的作用。

春燕听他连名字都告诉出来,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好笑。因为人家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少不得代替主人要招待招待,遂在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送到他的面前,说道:

“徐先生,喝杯茶,美琴姐大概就可以回来的。”

“杨小姐,谢谢你。”

子秋欠了身子,含了满面的笑容,说道:

“这次你和姐姐一同到上海来,不知道有些什么事情吗?”

这倒叫春燕难以回答了,雪白的牙齿,微咬了殷红的嘴唇皮子,支吾了一会儿,说道:

“我们原想到上海来找一些事情做做。”

子秋暗想:她们要到上海来找事情做,可见她们一定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这样就有办法了,他不禁暗暗地欢喜,遂很开怀地问道:

“杨小姐,那么我倒要向你问一声,你在杭州府上还有什么人?老太爷和老太太不知都健在吗?”

“都过世了,假使我有爸妈的话,还用得到上海来找事情吗?”

春燕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显然她是有些伤感的意思。子秋很表同情地搓了搓手,说道:

“这样说来,徐小姐在杭州府上是没有什么亲人的了。”

春燕点了点头,却不作声。子秋道:

“徐小姐的身世倒真是十分凄凉,不知道你在什么学校里读过书的?”

“我们在杭州新民女子中学读过书,可是为了环境关系,我们都没有毕业,我想,像我们这样学识浅陋的女子,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吧!”

春燕很忧愁地说。

子秋道:

“徐小姐既然也受过中学程度的教育,我想总可以找一些事情做的。我爸爸在银钱业中说起来稍许有一些名望,假使徐小姐需要我帮助的话,我总可以给你们尽一些责任。”

春燕听他这样地说,不免向他微微地一笑,说道:

“徐先生肯帮助我们,我们当然十分感激。不过我倒要问你一句话,美琴姊姊她也是很有学问的人,你和她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不给她介绍一个职业,却眼瞧着她去做舞女呢?”

子秋被她这一问,倒有些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怔住了一会儿之后,才说道:

“杨小姐,你不知道我和美琴认识的时候,她已经在做舞女了。虽然我曾经也劝过她脱离这个舞女的生活,不过她喜欢这样做,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春燕口里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她心里却在怀疑着:这就奇怪了,难道美琴姊姊却喜欢自甘堕落吗?子秋见她沉吟着出神,遂又说道:

“杨小姐,美琴这时候大概不见得就会回来,我们到外面走走好吗?”

春燕道:

“家里没有了人,怕有些不方便。”

子秋道:

“不要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好了。”

春燕也是个重情面的姑娘,这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其实子秋这时候见了春燕,把美琴的情爱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