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关上司必令锁,好在美琴也有钥匙带在身边,所以她很放心地跟子秋走出了立仁里。两人在街上慢步地走了一会儿,子秋先开口说道:
“杨小姐,我们去吃一些点心好吗?”
“我倒没有饿,大家还是踱一会儿,我就要回去的。”
春燕觉得自己和他到底是才见面的初交,如何好意思就此跟了一个陌生男子去吃点心呢?况且他是美琴的朋友,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交谊,不过自己终也得避一些嫌疑,所以她摇了摇头,表示谢谢的意思。
子秋当然不会因她的推却就此终止他的要求,因为他知道一个姑娘家多少还是为了怕难为情的缘故,遂又诚恳地说道:
“杨小姐,我们就不妨到附近咖啡室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咖啡,当然是不会饱的。我这人的脾气就喜欢直爽,你和我是初见,大概不知道,将来日子久了,你就明白我是一个很爱交朋友的人,所以杨小姐千万不要客气,大家还是实心眼一些的好。”
春燕听他这样说,当然不好意思一味地拒绝人家了。秋波向他瞟了一眼,由不得微微地一笑,这就跟他走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座桌旁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问吃什么,子秋拿了菜单,递到春燕的面前,含笑问道:
“杨小姐,你爱吃什么?你自己点吧。”
“我真的很饱,就喝一杯咖啡好了。”
春燕有些怕羞的样子回答,因为她跟了男子在外面吃点心实在还只有破例第一遭,她那颗芳心是跳跃得相当的剧烈。子秋遂不再客气,向侍者吩咐拿两杯咖啡,侍者答应下去。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偶然四目相接的时候,春燕由不得嫣然地一笑,但立刻又红晕了粉脸,把头低了下来。子秋此刻眼中看来,觉得这位杨小姐真是美丽到了极点,尤其在日光灯笼映之下,只觉得她的脸像剥出鸡蛋似的嫩白,这和美琴相较,当然是胜过了十倍以上,他心中是像糖衣涂过了一样的甜蜜,脸上的笑容这就没有平复的时候。
“杨小姐,我们喝咖啡吧!”
侍者送上咖啡,子秋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春燕也方才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点。子秋夹了两块方糖,送到她的咖啡杯子里去,春燕含笑说了一声多谢,两人又静默下来。这时春燕的心中,自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这位徐子秋的年纪大概是二十二三左右吧,不过生得雪白的皮肤、很俊美的脸蛋,倒确实是一个美男子。因为他虽然请自己来吃咖啡,但不大和自己说话,可见他也并不是个很会说话的男子,那么换句话说,他倒不是一个油腔滑调的少年。从他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猜想,他一定是个十分多情的少年,想到这里,由不得心中荡漾了一下,可是她的粉脸却不期然地会热辣辣地红晕起来。
子秋在情场中可说是老手了,他能够体会女子的心理,所以他才应用如何的态度去对付。在他早已看准春燕是个情窦初开的女郎,又知道她是一个才从杭州到上海的少女,在她当然是很需要有知心着意的朋友去安慰她,不过她需要的是一个诚实可靠的朋友,在她的前途至少是可以有些互助,那么自己在她的面前当然更应该装出一本正经很老实的样子。子秋既然胸有成竹,他在春燕的面前,自然格外显出温和的神情,只不过那班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又哪里知道对方的心怀不良呢?
吃毕咖啡出来,时候已经四点半,两人在咖啡馆内,可说是并没有谈过一句话。春燕心中自不免暗暗猜疑了一会儿,觉得子秋对自己不知道究竟是存着什么用意,不过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既然不向自己说话,我一个女孩儿家终不好意思向人家先搭讪上去。但尽管这样默默地在马路上走着,那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意思,所以她忍不住开口说道:
“徐先生,很对不起,叫你破钞了,时候不早,我想回家了。”
子秋这才说道:
“杨小姐,你不要如此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既然你要回家,那么我叫街车送你回去。”
春燕忙道:
“不必了,我自己会讨车子。”
子秋道:
“杨小姐,你慢些走,我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
春燕身子已向前走了两步,如今被他叫住了,这就又回过身子来,低低问道:
“徐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子秋挨近了一些身子,明眸充满了热情的光芒,在她粉脸上脉脉地望了一会儿,说道:
“杨小姐,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大家再来叙叙呢?”
“我在没有找到职业之前,只怕天天就空在家里。”
春燕觉得他临别时的这两句话,那就大有意思了。因为在她心中是需要他有这两句话,所以她是感到十分欢喜,眉毛一扬,露着雪白的牙齿,微笑着回答。
“假使徐先生有空的话,不妨到美琴姐家来玩,那么我们就有了再叙的机会了。”
“不过我的意思,最好约一个地方,明天你假使有空的话,我们再在这光明咖啡室见面好吗?”
子秋从她脸部上的表情看来,知道她的芳心中,对自己至少并没有一些恶感,所以他大胆地说出了这一个要求,因为他预料春燕绝没有拒绝的勇气。
“也好……”
春燕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道:
“那么几点钟呢?”
“下午三点钟怎么样?”
子秋觉得小姑娘的心细,她问几点钟,那就可以表示她有这一份的诚意。
春燕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子秋这时大胆地又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
“杨小姐,我们约会的事,还是不要被美琴知道,因为她要取笑你的。”
“那么我们再见……”
春燕听他这样叮嘱,一时细细地回味,自然十分地难为情,她一点头,便转身走了。子秋忙给她讨了一辆街车,而且给她付去车资。春燕道了一声谢,遂匆匆地别去。
春燕在回家的途中,由不得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子秋临别又约我明天在光明咖啡馆碰头,可见他对我不免有情,而且他又叫我不要给美琴知道,这其中当然是含有深刻作用的了。这时候春燕的心中,是只会想到子秋待自己好,而待美琴不好,她是十分地欢喜,这大概就是为了爱情本是自私的东西,只有我而没有他的缘故吧!春燕回到家中,只见亭子间的门依然锁着,她敲了两下,没有人答应,知道她们还没有回来过,因为自己对于这件事也很想秘密一些,当然对于她们还没有回家是很感到安慰的。于是匆匆开门进内,只装作没有走出过去的样子。
其实秋雁是早已回来过的,因为她身边没有钥匙,所以只好又出去了。原来秋雁和美琴下午出去,她们不是一同到上海女中去的,美琴是去买一些东西,所以两人在马路上便各自分手,秋雁坐车到上海女中门口跳下,走进传达室,问道:
“请问这王静英先生可在校中吗?”
传达室中那个老头子,向秋雁脸上望了一眼,说道:
“你不知道吗?王静英先生在春天里患肺病死了。”
“啊!患肺病死了?”
这惊人的消息,使秋雁那颗脆弱的心会震动得极度的痛苦,她失声地叫了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会流了下来。那老头子见秋雁悲痛的样子,很表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说起来真是可惜得很,像王先生这样和蔼可亲的人会患肺病死了,老天真也太残忍的了。”
秋雁没有说什么话,她拖着两只沉重的脚一步一步地移出了上海女中的大门,含了满眶子的热泪,秋风吹到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真有说不出的凄凉。在她脑海里映起王先生慈祥的脸,记得那年分别的时候,他握了我的手,用了颤抖的口吻,说道:
“秋雁,你是我最亲爱的学生,希望你时常和我通信。我半年来时常咳嗽,医生说我是肺病,要我静静地休养,不过我是终身为教育而服务的人,岂能有休养的机会?只要我活着一天,我终得为教育而尽一份责任。”
这几句话似乎还在耳际隐隐地流动,然而王先生果然已脱离了人间了,真是武侯所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唉!失意人偏逢失意事,秋雁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她茫然地走了许多路,抬起头来,只见前面是一个公园,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园,因为心中烦闷,遂买了一张门票,踱了进去。秋天在公园里是会感到满目荒凉的悲哀,何况这时秋雁的心境,她觉得无景不是使自己会感到十分地忧愁和惨然,见了人家三五成群那种欢喜的神情,更衬自己孤独的可怜。她奇怪着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纪,为什么竟没有一些青年人春夏之气呢?秋雁一面走,一面想着,不料这时候有个小皮球滚到她的脚旁,秋雁因为没有注意,一脚踏了上去,皮球一滑,秋雁站立不住,身子竟向前扑了下去。因为是冷不防的,这一跌可不轻,秋雁痛得几乎站不起来。
一个十几岁的西洋小孩,拾了皮球就跑,幸亏这时后面有个年轻的姑娘,她抢步奔到秋雁的身旁,把秋雁从地上扶起。秋雁屈了膝踝,还是站不起来的样子,那姑娘说道:
“我扶你到那边椅子上去坐一会儿再说。”
秋雁颦蹙了眉尖,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你,一拐一拐地走到椅子旁坐下。在坐下椅子的时候,她抬头向那姑娘望了一眼,这才瞧清楚那姑娘是个挺秀丽的模样,遂点点头表示感谢的意思说道:
“真对不起你,叫我心里十分感激。”
“不要客气,这班孩子顶顽皮了,你跌得怎样?没有受伤吗?”
那姑娘也在一旁坐下了,一手去按摸她的膝踝,很关怀地说。
秋雁把丝袜脱下一些看,膝踝上有一块青,遂又穿上了,说道:
“还好,幸亏是草地,要不然一定会皮破血流的。小姐你贵姓?”
说着话,又瞟了她一眼问。
“我姓何……”
那姑娘一面回答,一面在皮包内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同时又问她说道:
“您小姐贵姓?”
秋雁接过名片来看,见上面印的何玉华三个字,遂点头笑道:
“原来是何小姐,我却没有备着名片,敝姓木易杨。”
“杨小姐在哪里读书?”
玉华向她搭讪着问。
“从前我在杭州新民女子中学读书,现在却闲在家里。何小姐还在求学吧?”
秋雁见她很想和自己交一个朋友的样子,遂也向她低低地反问。
“我在明德女中读书,不过我喜欢的是医科,所以我不久也许要到医院里去做实习生。”
玉华很天真地向她告诉。秋雁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动,忙问道:
“何小姐有人介绍吗?假使可能的话,我倒也有这一个志愿。”
玉华笑道:
“你也有一个志愿,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我老实告诉你,因为我舅父要创办一个慈善贫民医院,现在一切事情,都由我父亲在着手进行,大概一个月后就可开始成立。医院成立之后,里面当然需要许多看护生,假使杨小姐果然有这个志愿的话,那当然是极对的,不发生问题。”
秋雁哦了一声,暗想:这样说来,她定是个贵族的小姐了,想不到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倒情愿刻苦耐劳地喜欢干看护的工作,这倒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于是忙道:
“何小姐肯帮助我加入,我真是十二分地感激,不过我还有一个妹妹,也要请你特别地帮忙。”
“原来你还有一个妹妹,好极了,我一定尽力帮忙,其实我可以做主,保险你们都可以进去工作。”
玉华很欢喜地说:
“那么你还得告诉我,杨小姐的芳名叫什么。不知道府上在哪里?将来医院成立,我可以来通知你。”
“我的名字叫秋雁,妹妹叫春燕,在上海我们可说是没有家,因为我们父母都死了,只有姐妹两个人,才从杭州到上海,现在耽搁朋友家里,原想预备找一些事情做做的。”
秋雁认为自己是遇到知己一样,把身世从实地告诉了她。
玉华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听了秋雁的告诉之后,她的眉毛不免微蹙了起来,秋波脉脉含情地逗她一瞥同情的目光,说道:
“杨小姐,那么照你这样说,你的身世真是很凄凉,我倒非常地同情。我和你也可说是一见如故,不怕冒昧的话,假使医院还要一个月可以成立,那么你们难道在朋友家中耽搁一个月吗?我想你朋友的境况不知如何,万一不甚宽裕的话,那么在她当然也是不胜负担。我倒有一个意思,想和你结拜了姐妹,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假使你不弃的话,从此你就住到我的家里去,我爸妈一定是十分地欢迎。”
秋雁对于她这一番意思,那真是感到了意外的惊喜,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纤手,连连摇撼了一阵,说道:
“何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如何肯骗你。”
玉华也知道她是欢喜的表示,遂扬着眉毛笑嘻嘻回答。秋雁微红了粉脸,说道:
“只不过,你是一个贵族小姐,怕委屈了你的身份。”
“杨小姐,你说这些话太客气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么你今年几岁了?”
玉华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之后,又含了微笑,向她低低地问。
“虚度了二十岁,你几岁?我猜想你终比我小两岁的。”
秋雁望着她白里透红的粉颊,一面告诉,一面猜测着说。
玉华扑哧的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
“你就猜得这样的准确吗?”
秋雁也笑道:
“其实我说的终比我小两岁是混说的,或者两岁,或者三岁的意思,现在被你这样一笑,大概你真的比我小两岁的了。”
“嗯!我真的比你小两岁,那么你妹妹几岁?”
玉华点了点头,也笑着说。
“我妹妹十七岁,比你还要小一岁。”
秋雁抚着她的手,含了欣喜的微笑。
“那么你老大,我老二,你妹妹老三。从今日起,我就叫你大姐。”
玉华说得十分的天真,脸上充满了喜悦的表情。
“你叫我大姐,我就叫你二妹。”
秋雁欢喜得掀起了酒窝,她这才把刚才一切的忧愁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玉华道:
“我的家里是在静安寺路三民村八号,大姐此刻就和我一同去好吗?”
“此刻我想不去了,明天和妹妹一同来好不好?”
秋雁低低地回答。
“那也好,明天上午就来,我备一些菜,大家叙叙姐妹的道理。我家除了爸妈之外,我又没有一个姐妹兄弟,所以你们只管住到我的家里去,那是一些都不成问题的。等医院成立之后,我们一同去做看护,晚上还可以大家研究医学知识,你想以后的生活不是很叫人快乐的吗?”
玉华絮絮地说了一大套,表示她内心兴奋得这样的程度。
秋雁除了内心深深地感激之外,她握紧了玉华的纤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方才说道:
“二妹,你待我这样好,我终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大姐,说什么恩德两个字呢?我想无论一件什么事情,终也有个缘分,今天在顾家宅公园里会和你遇见而相识,这倒不能说是偶然的事情,我以为也许是注定的吧!”
玉华用了恳切的口吻,向她微笑着说。
秋雁忍不住也笑道:
“说起来当然也不是单为了凑巧而相识的,大概真的有些缘分。我到公园来玩,也完全不是存心来的,而且对于公园的名字,也还只有现在你说了方才知道呢!”
“这样说来,我们也许前世是对姐妹。”
玉华得意地笑,接着又问道:
“大姐,你的膝踝还痛吗?假使能走路的话,我们到外面去吃些点心。”
“不痛了,一些也不痛了。假使还痛的话,我也会不觉得痛。”
秋雁说着话,站起身子来,向前走了两步。
“这话是怎么样地解释呀?”
玉华对于她这两句有趣的话,倒不免有些愕然,定住了乌圆的眸珠,向她怔怔地问。
“我遇到了像你这么一个有义气的好妹妹,就是跌得皮破血流的话,我也会一些都不感到痛的了。”
秋雁握了她的手,很认真的样子,说出了这几句话。
玉华嗯了一声,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却也抿嘴笑了起来。秋雁觉得玉华说得令人可爱,一时望着她的粉脸,也由不得哧哧地笑。
两人在春江茶室吃了点心,约定明天上午准定到玉华的家里。分别的时候,玉华还写了一张地址的字条给她,方才各自别去。
秋雁回到家里,谁知妹妹不在家,因为身边没有钥匙,无法进内,只好又退了出来。意欲到马路上去踱了一个圈子,不料走到弄口的时候,为了避让一辆自由车,却又和一个少年撞了一下。两人抬头一见,似乎有些面熟,大家都忍不住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