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九点半的时候,惠亚琴在医院的门口,齐巧遇见了齐光迪。两人握了一阵手,各自道了早安,遂匆匆地走到特等病房里去了。推进门,只见哥哥已倚靠在床栏旁了。他见了光迪,就含笑招呼道:
“密司脱齐,劳驾你了,请坐请坐。”
光迪道:
“别客气,你今天的精神怎么样?”
明德点头道:
“今天精神倒不错,你和妹妹打从哪儿来的?”
亚琴抢着先道:
“我们昨天约好在这儿来望哥哥的,不料我们在门口就遇见了。咦!这床上睡的还是哪个呀?”
明德听妹妹这样问,两颊盖上了一层红霞,微笑道:
“是秦小姐。她昨夜代替苏小姐服侍了我一夜,我见她实在累极了,所以叫她在脚后休息一会儿。”
亚琴奇怪道:
“那么苏小姐做什么去了?”
明德道:
“苏小姐昨夜来电话,说身子有些不舒服,所以请秦小姐代替的。”
谁知就在这个当儿,菊卿就醒过来了。她揉擦了一下眼皮,微睁星眸,一见室中的光迪和亚琴,因为自己是躺在明德的病床上,这一难为情,她红了两颊,几乎羞得无地自容的了。遂慌忙翻身坐起,纤手拢了一下披在脑后的云发,向亚琴娇羞地望了一眼,含笑叫道:
“惠小姐,你早。”
亚琴很神秘地一笑,说道:
“秦小姐,辛苦了你一日一夜,我们真感激你。”
菊卿小嘴微微地一掀,在她的意思似乎欲说一句什么,但当她视线接触到光迪脸上的时候,她羞得把要说的话又缩了进去,很快地走到外面去了。光迪见她娇羞万状的样子,遂望了明德一眼,向他取笑道:
“密司脱惠,我想你有这么一位看护小姐服侍着,你的病准会好得快一些的。”
亚琴扑哧地一笑,说道:
“你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有意思,那位秦小姐第一天我见了她,我就感到她的人是很可爱的。”
明德红晕了两颊,向他们白了一眼,笑道:
“你们俩人别一吹一唱地取笑我了,我睡在这种地方,患了这样青年不应该患的病症,我心头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呢!谁像你们一块儿进、一块儿出,自由得像天空中一对小鸟,这是多么幸福呀!”
亚琴和光迪被哥哥这么地一说,各人心头亦感到了十分的羞涩,不过在羞涩中也掺和了十分的喜悦,脸上都泛现了青春的色彩,互相望了一眼,忍不住也笑起来了。光迪道:
“密司脱惠千万不用忧愁,你这个肺病还很轻,睡几个月也就好起来了。我以为养病的人,最要紧的是心境快乐,你现在身旁天天有这么一位多情的小姐伴着你,你这病还会不立刻好……”
明德不等他说下去,就摇了两摇手,笑道: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下去了,我早就知道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光迪笑道:
“这倒不是拿你开玩笑,因为你心中要忧愁,所以我要说几句使你高兴的话,你对于我这两句话,心中不是很爱听的吗?”
明德的心里确实在微微地荡漾,但表面上却还显出嗔恨的神情,向他啐了一口,倒引逗得亚琴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这时菊卿又悄悄地走进房来,她大概已梳洗过了。光迪见她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剪水秋波盈盈欲活,虽然乱头粗服,但秀丽之气溢于眉宇,觉得和亚琴相较,又要胜她一着。爱美原为人之天性,所以光迪自不免向她多望了一眼。菊卿的俏眼是很灵活的,她对于光迪的瞧望自然很理会的,遂也瞟了他一眼,觉得光迪两颊白里透红,血气方刚,和明德相较,一个仿佛是潘安,一个犹若是宋玉,实在也是个挺俊美的少年。她一面想,一面已走到床旁,先给明德服了药水,然后给他试了热。亚琴走近去问道:
“秦小姐,热度怎么样?”
菊卿把试热表拿到她的面前,说道:
“你瞧,是正常的。”
亚琴点了点头,心里很安慰,望了明德一眼,笑道:
“哥哥,我想你用不到睡一年半载的,因为自从进院后的病像是一天好一天的。”
明德也笑道:
“但愿果然如此,我真要深深地感谢上帝了。”
菊卿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抿嘴哧地一笑。对于菊卿的笑,光迪和亚琴当然理会不到,只有明德是知道的,他望了菊卿一眼,也不禁很欣慰地微笑起来。亚琴道:
“哥哥怎么说感谢上帝?你信教了吗?”
明德点头道:
“我相信上旁是慈爱的,他会搭救世界上最可怜的病人。”
亚琴笑道:
“那你真成了主耶稣的信徒了。”
明德道:
“今天爸妈没有来吗?”
亚琴道:
“爸爸有公务,分不开身,妈又说头疼,所以他们都没有来。”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你等会儿回家去告诉爸妈,说我已好了许多,也好叫他们安心。”
亚琴点头说知道的。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光迪见时已十一点了,遂站起身子,说道:
“我走了,因为我还有些别的事情。”
明德道:
“这儿吃了饭走也不迟哩。”
光迪道:
“齐巧十二点有朋友约我吃饭,你别客气了,我明儿再来望你吧。”
他说着话,身子已向房门口走。亚琴本来亦要留住他,听他有人请吃饭,于是也不说什么,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这儿房中就剩了菊卿和明德两个人,互相望了一会儿,都笑了起来。菊卿道:
“这位齐先生和你妹子很知己吧?”
明德点头笑道:
“他们自小儿就同学,两人性情相投,感情确实很不错。”
菊卿道:
“我瞧他有些滑头滑脑的神气。”
明德奇怪道:
“你怎么瞧得出?其实他是很老成的。不过他生成的那副小白脸,看起来谁都要说他滑头的。他现在法学院读书,将来读成了,倒还是个大律师的身份呢。”
菊卿笑道:
“这就无怪了,我听说做律师的人都是滑头的多。”
明德听她说得有趣,倒不禁又笑起来了。菊卿道: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妹妹笑得很有劲,不知他们可曾说些我什么来?”
明德沉吟了一会儿,微微地一笑,摇头道:
“我忘记了,大概没有说什么,你这人怎么也怪会多心的。”
菊卿微红了两颊,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
“并不是我多心,因为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们大概笑我躺在你的床上吧?”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有些赧赧然的样子。明德摇头说道:
“这个倒没有,我妹妹对于你日夜地服侍我,她不是表示很感激你吗?”
菊卿道: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大笑呢?”
明德笑道:
“你何必问得这般详细?他们在和我开玩笑呢。”
菊卿粉颊呈现了玫瑰的色彩,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说道:
“他们和你开玩笑,换句话说,就是取笑我。你这人也真糊涂,为什么不早些喊醒我呢?”
菊卿愈说愈难为情,她的脸也就愈妩媚起来。明德望着她扑地一笑,却是没有回答。正在这时,亚琴也匆匆地回房了。菊卿心虚,她便悄悄地躲避到房外去了。明德向亚琴笑道:
“齐先生走了?”
亚琴点了点头,她见哥哥脸含笑容的样子,遂红了脸问道:
“你笑什么?”
明德道:
“没有什么。”
亚琴道:
“那么你也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明德答应一声,遂把身子躺了下来,微闭了眼睛,静静地养了一会子神。亚琴坐在沙发上,也独个地思忖着:光迪下午两点半约我到大华影戏院瞧电影,不知时间来得及吗?因为我这儿吃了饭后,不是还要回家去给妈一个回话吗?亚琴正在出神,忽听一阵咭咯的皮鞋声,只见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徐爱仁,一个是爱仁的哥哥徐圣望。亚琴和他们是都认识的,遂忙站起来迎接,说道:
“爱姊和大哥快请坐,你们打哪儿来的?”
圣望道:
“昨天妹妹回来告诉我,说密司脱惠患了肺病,我心里倒吃了一惊,幸亏还是初期的,所以我才安了心,你哥哥此刻睡着吗?”
亚琴道:
“刚躺下……”
明德听了声音,遂又从床上坐起,向圣望道:
“怎么叫大哥也劳驾了,那真对不起。”
圣望笑道:
“自己兄弟,你还客气什么?”
明德道:
“老伯和伯母都好?嫂嫂大概又有喜了吗?”
圣望笑道:
“谁说的?哪里有这样快的吗?一个才下地不上一年哩。”
明德道:
“现在这个年头儿,制造小国民,当然要愈快愈好的。”
亚琴和爱仁听了,忍不住都扑地笑了。圣望道:
“既这么说,你就该赶快地结婚了。”
这句话却是触动了明德的创伤,他脸上虽然还是含了笑容,但暗地里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菊卿端了一盘子饭菜进来。她见室中又多了两个男女,起初倒是一怔,后来见到了爱仁,方知就是昨天来的这位徐小姐。她并不作声地把盘子放到床旁桌上去。圣望见了菊卿之后,他的眼睛仿佛遇见了一块吸铁石,视线就直盯到她的脸部上去了,暗自想道:这位看护小姐真美丽极了,不知是姓什么的?假使和她能够做一个朋友的话,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明德道:
“你们两位也还不曾用过饭吧?就在这儿我们大家马虎地吃一口好吗?”
圣望全副精神都注意在菊卿的脸上,他当然是没有听到。爱仁道:
“不必客气吧,我们早晨起得迟些,实在还很饱哩。”
亚琴道:
“吃饭做什么客?秦小姐,谢谢你,给我们叫厨下再添两客好不好?”
菊卿含笑点了点头,她的身子又退出去了。圣望在菊卿笑的时候,还发现了她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儿,一时望着她消失了的后影,不禁为之神往了。爱仁对于哥哥失魂落魄的神情,似乎有些理会到的,遂向他哧地笑道:
“哥哥,你在做什么?眼睛如何老向房门口望呀?”
圣望这才醒过来似的,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什么,我想我们来得太迟了,反而累他们加忙。”
亚琴道:
“这也忙不了什么的。”
爱仁道:
“那么密司脱惠先自管地用饭吧,不用等我们,回头饭冷了,吃了就不舒服。”
明德听了,就不客气,握了筷子先吃起来。约莫五分钟后,却见端饭进来的不是菊卿了,竟换了一个苏曼萍。明德忙招呼道:
“苏小姐,你现在好了。”
曼萍点头笑道:
“好了,谢谢你。”
说着,把饭菜放在桌上。这儿亚琴遂叫爱仁兄妹俩一块儿吃饭了。明德虽然在吃着饭,但心中却暗暗地想:苏小姐来院了,菊卿她当然要回家去了,不知此刻她可曾走了没有?圣望也在暗自地细想:亚琴刚才喊她秦小姐,那么她当然是姓秦的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去后就不进来了,这倒好像昙花一现,那不是叫人心里难受吗?吃好了饭,圣望本来就要走的,不过他为了再想瞧瞧这位秦小姐的脸,所以便赖着屁股不肯走,和明德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在他的心中,是希望秦小姐能够再进来一次,谁知失望得很,菊卿连影儿也不见了。爱仁道:
“哥哥还坐一会儿,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圣望被妹妹这么地一说,于是也只好站起来,说道:
“不,我们一块儿走吧。”
亚琴见时候已经一点半敲过,她心里是记挂着大华影戏院门口的齐光迪,所以也不留他们,遂送着他们走了。明德待圣望兄妹走后,遂向亚琴说道:
“妹妹,你也可以回去了,免得妈妈心里焦急。”
亚琴是巴不得哥哥有这一句话,便答应了一声,又向哥哥叮咛了几句,她也匆匆地走了。这儿曼萍进来又给他服药水,明德悄悄地问道:
“苏小姐,秦小姐回家了吗?”
曼萍道:
“她早回去了,本来原想和你说一声,因为房内客人很多,所以她叫我关照你一声。”
明德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什么。曼萍给他喝下药水之后,对他说道:
“你此刻手心有些发烫,大概又乏力了,现在你该好好静养了。”
明德听她这样说,觉得这都是她们的责任,心里自然十分地感激,遂躺了下来。但心中想着自己这个病症,前途总感到有些黯淡,他心头觉得空虚的悲哀,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秦菊卿走在归家的途中,她想着明德的朋友都是这样雍容华贵,这似乎更衬自己寒酸。虽然明德对我是这样地真挚恳切,但我们的阶级究竟是相差得太远了。她芳心中也感到说不出所以然的悲哀,虽然春风是那么暖和,可是扑送在菊卿此刻的脸上,她有些凄凉的意味了。回到家里,母亲一个人正在生气,菊卿奇怪道:
“咦!妈跟谁在吵嘴呀?”
秦老太鼓着脸腮,恨恨地骂道:
“还有哪个呢?还不是你这个断命舅爹吗?”
菊卿听了,那柳眉又紧紧地锁起来,说道:
“他又来做什么啦?”
秦老太叹道:
“做什么?左不过是借钱罢了。我说你也为我着想,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孤女,你做舅爹的不来帮助也就罢了,还要问我借钱,这可说得过去吗?借了去吸鸦片,赌牌九,唉!我前世里也不知做了什么孽!丈夫既死得那么早,又有了这么一个吃喝嫖赌的好兄弟,唉!唉!”
秦老太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她只有连连叹气的分儿。菊卿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了,凝眸望着母亲愤怒的脸孔,说道:
“那么他今天又借去多少钱?人儿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老太道:
“借去了五元钱,人还只有刚才走呢,谁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
菊卿没有再说什么,她把眼皮低垂下来,望着写字台板下压着的那张自己写的字,很清楚的是:
“君爱生命乎?如爱之,则勿浪费光阴,盖光阴乃生命之源也。”
于是她又把那本医理学翻开来,呆呆地瞧一会子。秦老太向菊卿望了一眼,说道:
“你中饭吃过没有?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菊卿抬头道:
“曼萍下午来院了,我身子怪倦怠的,所以回家了。”
秦老太道:
“既然身子怪倦怠的,还瞧什么书呢?你就躺会儿嘛。”
菊卿这时实在也没有心思瞧书,她离开了桌边,遂歪倒床上去躺下了。秦老太跟到床边,还把被给她盖盖好。其实菊卿躺在床上,一时里也睡不着,她在想母亲过去的家庭。外祖是很有钱的,母亲确实太命苦,落地不到三年,外祖母就死了。外祖娶了一个续弦,偏是个浪漫的女子,只知吃穿,不知治理家务。好在那时母亲有奶妈看管,所以和晚外祖母也各不相涉的。母亲八岁那年,晚外祖母方养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这个无赖舅爹。说起来,舅爹所以成为今日的无赖,实在还是晚外祖母的罪恶。因为外祖死后,她便更加荒唐,在这样母亲手腕下教育出来的儿子,你想还会好的吗?现在她老人家自己是早已死了,但却遗害了舅爹,妻子死后也不想再娶,一天到晚吸鸦片、赌牌九,弄得倾家荡产,还是执迷不醒。唉!假使晚外祖母魂而有知的话,她真不知要怎样地懊悔哩。菊卿胡思乱想这样呆忖了一会儿,方才蒙眬地入睡了。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菊卿这才一觉醒来,只见室中已笼罩了一层薄暮,想来是黄昏的时候了。她掀开了被儿,跳下床来。秦老太坐在椅上,还在干她手中的活针,见了菊卿坐起身子,便笑道:
“这一觉可睡得畅快吗?足足有四个钟点呢!”
菊卿纤手按在小嘴上打了一个呵欠,又揉了揉眼皮,也笑道:
“想不到这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样的,竟是晚了。”
说着,走到桌旁,把热水瓶倒在面盆里,拧了手巾,洗了一个脸。不料正在梳洗的时候,忽听一阵皮鞋脚声,只见舅爹从房外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西服少年,齐巧和菊卿瞧了一个照面。菊卿和那少年瞧到了后,各人的心中都是怔了一怔。菊卿暗想:好生面熟的,似乎在哪儿瞧见过。这时她的舅爹阮森彬就给菊卿介绍道:
“这位是我朋友徐圣望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儿秦菊卿。”
圣望做梦也想不到森彬的外甥女儿就是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这位秦小姐,一时心里的欢喜,真仿佛是觅到了一件什么珍宝,遂立刻向菊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道:
“秦小姐,恕我来得孟浪,请你不要生气。”
菊卿这时也已记起那个少年原来就是和徐小姐一块儿来医院的,因为他会和舅爹交朋友,看来总也不是个好青年。但表面上她不得不客气地道:
“徐先生,别客气。只是地方小得不成样,有些不好意思见客罢了。”
阮森彬指了指秦老太,又说道:
“这就是我的姊姊了。”
徐圣望忙又向秦老太鞠躬,叫了一声老太太。秦老太见森彬忽然带来了一个朋友,一时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今见人家向自己招呼,遂也站起身子,丢下活针,说道:
“徐先生,你请坐吧。”
她说着话,便去倒一杯茶,把茶杯送到圣望面前的时候,她才瞧清楚圣望是个怪俊美的少年人。圣望伸手接过茶杯,又含笑道了一声谢,一面向菊卿笑道:
“秦小姐不是在做看护吗?”
菊卿一撩眼皮,点头笑道:
“是的,刚才你和徐小姐不是也到医院里来过了吗?”
圣望听她这样问,暗想:原来你也发觉我的。心里十分喜欢,遂忙说道:
“不错,徐小姐就是我的妹妹。”
秦老太和森彬听他们竟是熟识的,当然非常地惊异。森彬先开口问道:
“徐先生,你和我们菊卿早认识了吗?”
圣望道:
“不是,因为我有个同学患肺病,他在医院里疗养,我今天早晨和妹妹一块儿去瞧望那个朋友,是曾经和秦小姐见过一次面的。”
秦老太、森彬这才恍然明白了,他一面递过一支烟卷去,一面笑道:
“这也真是个巧事的了。徐先生,你吸支烟。”
圣望忙摇了摇手,说道:
“谢谢你,我不吸烟的。”
秦老太见他眉清目秀,生得一表人才,而且又不吸烟,想来定是个很好的青年。所以她心里十分欢喜,望着他白净的脸庞,低低地问道:
“徐先生是什么地方人?不知在哪儿读书?还是办事了?”
圣望听问,遂很小心地答道:
“我是上海本地人,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在爸的行里做一些事。”
秦老太“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徐先生已经大学毕业了,那你今年有多少青春了呀?”
圣望听她问自己年纪,觉得其中至少是含有些作用的,这就乐得眉飞色舞的,笑道:
“很惭愧的,虚度了二十四了。”
秦老太点了点头,在她的意思,还想问一问他有没有定了亲,不过自己家里有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着,对于这句话当然是太不好意思了一些,所以她也始终没有问出口来。天色只管黑下来,室中也已亮了灯,时候是已经六点了。圣望虽然有些舍不得走,不过已经夜了,若还不走,难道在人家那里预备吃晚饭了吗?这个陌陌生生的,到底有些难为情,所以他只好站起身子,说道:
“我走了,很对不起,惊吵了你们。”
秦老太道:
“徐先生,你别客气,有空只管请过来玩玩吧。”
圣望含笑点头,一面又向菊卿望了一眼。菊卿站起身子,也表示相送的意思。阮森彬便送着圣望出来,在弄堂口的时候,拉了他一下手,笑道:
“你瞧怎么样?看她娘的神气,倒很有看中你的意思哩。”
圣望笑道:
“现在别的话不用说,只要你能把这件好事拉成功,这五百元赌钱准定不要你还了,而且再奉送你五百元钱,你瞧怎么样?”
森彬把手在胸部一拍,说道:
“不是我夸一句口,包在我的身上是了。”
圣望笑得拉开了嘴,和他握了一阵手,方才彼此分手了。森彬送他走后,遂匆匆地回到家里,只见菊卿鼓着小嘴,却和母亲在赌气。森彬奇怪道:
“为什么菊卿不高兴?”
秦老太笑道:
“她怨我不该陌陌生生地就问人家的年纪,其实这也没有关系,这妮子的脾气就古怪。弟弟,你和徐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菊卿不待森彬回答,就冷笑了一声,说道:
“母亲,你这还用问吗?不是在赌场里认识,还在什么地方呢?”
森彬想不到这姑娘尖嘴薄舌地一句话就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一时两颊不免涨得绯红,连忙强辩道:
“菊卿,你不应该这样地瞎猜。徐先生的爸是开洋行的,我和他在交易上认识的,人家是个很好的青年哩!”
菊卿哼了一声,笑道:
“会和舅爹在一起,他总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的。”
这句话说得秦老太也笑起来了。但森彬却很生气地道:
“你这话也太岂有此理了,难道我这人就坏到这个地步吗?”
菊卿不说什么,抿着嘴却是哧哧地笑。秦老太道:
“这个倒也怨不得菊卿要向你说这句话,因为你的牌子做得太不好了,所以连你的朋友都没有好的了。不过这位徐先生我瞧他倒很老成,烟也不抽的,现在这种少年不是很难得的吗?”
森彬慌忙插嘴道:
“可不是?徐先生不但年少老成,而且学问又好,家里又有财产,我这许多朋友中确实要算他最好的了。”
菊卿嘴一撇,说道:
“他要如不吸烟的话,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他这种假老实的样子,只能骗母亲,可是却瞒不了我的。假使他真的不吸烟,舅爹为什么要递给他呢?”
菊卿这句话可把森彬问住了,倒是愕住了一会儿,但立刻又笑道:
“你这孩子也细心得过分了,一个客人到来,敬烟送茶,原也最普通的应酬。舅爹年纪老了,一时忘记他是不抽烟的,所以就递了过去,不料你就误会他假装老实人了。”
菊卿道:
“他吸烟不吸烟,原不干我的事,我也无非说着玩玩罢了。”
秦老太微微地一笑,一面又向森彬低声问道:
“你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不知可曾结过婚吗?”
森彬道:
“他不是说还有一个妹妹吗?人家还是童子小官人哩,怎么就会结过婚呢?”
菊卿听了,有些不耐烦,向母亲瞅了一眼,说道:
“妈,你吃饱了饭没事谈,这些废话去说它做什么?”
秦老太见女儿和徐先生印象并不十分好,于是也就不再谈起了。晚上吃过了饭,森彬把圣望怎样有钱、怎样慷慨,瞎七搭八地和秦老太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匆匆地作别回去。菊卿坐在灯下翻了一会儿书,心头实在觉得烦闷,遂和秦老太说道:
“妈,瞧影戏去吗?”
秦老太听女儿这样说,便抬头望了她一眼,笑道:
“你倒有兴趣去吗?”
菊卿道:
“逢场作戏,那也是难得的事情。妈,我们一块儿去吧。”
秦老太道:
“现在票价实在太贵,瞧一场影戏,我明天就有一日可以开销哩,我还是省省吧。”
菊卿本来是很高兴的,今被母亲这么地一说,她的心头仿佛泼了一盆冷水,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就不说什么了。秦老太太见女儿这个神情,她又深悔不该说这些话了,遂忙又补充一句道:
“菊卿,我不是叫你不要去瞧,可怜你一天到晚没有空,就是出外去玩一次,也是应该的事,那么你一个人去瞧吧。夜里我的眼睛更不行了,瞧影戏是不相宜的,我还是给你等门吧。”
菊卿摇了摇头,说道:
“不,母亲不去,我也没有兴趣。”
秦老太叹了一声,低了头,却依然去干她手中的活针。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子,秦老太又抬起头来,望着女儿秀丽的脸庞,说道:
“孩子,你以为母亲打断了你的兴趣了吗?其实我真的不想瞧什么戏,你今天是睡畅的,既然高兴,那么你就快些去了。”
菊卿听母亲又这样地催促,一时把那颗心倒又活动起来了,沉吟了一会儿,站起身子来,笑道:
“好吧,那么我一个人去了。”
秦老太见女儿又高兴了,这才回过笑脸来,说道:
“要去不是早可以去了吗?离这儿近些,金光大戏院也很好。”
菊卿说声晓得,她便披上单大衣,匆匆地走到楼下去了。走到金光戏院,时候已经九点多了,里面早已开映了。侍役拿了电筒,给她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菊卿见两旁都坐着人,因为急于瞧影戏,所以也不再去注意旁的了。这张片子是很紧张的战争片,内容叙述俄国革命时的一支十字军奋斗作战的经过,实在是悲壮激昂、可歌可泣。菊卿瞧了,心头当然十分地感动。不料正在紧要关头的时候,电灯一亮,却是休息了,同时听得有人“咦”了一声,低低地叫道:
“原来是秦小姐。”
菊卿听了喊声,立刻回头去望,原来是惠小姐的那个同学,自己曾经说他滑头的少年,遂也嫣然笑道:
“哦,齐先生,巧极了,一个人来的吗?”
光迪点头道:
“一个人来的,我见秦小姐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面熟,但恐怕认错了人,所以没有招呼,想不到果然是秦小姐,你也一个人来的吗?”
菊卿含笑点了点头,却是没有作答。光迪又问道:
“下午惠小姐什么时候走的?秦小姐可知道吗?”
菊卿乌圆眸珠定住了一会儿,摇头道:
“这个我倒不知道了,因为我比惠小姐还先回家的。”
光迪皱了眉毛,“哦”了一声,也没有作答,忽然又问道:
“秦小姐今天怎么回家得这样早呢?”
菊卿道:
“因为做夜班的苏小姐来了,所以我走得早一些。”
光迪点头道:
“你府上就与这儿相近吗?”
菊卿笑道:
“过去景德坊就是,有空请过来玩玩。”
光迪听她既不曾告诉什么门牌,却叫自己去玩了,可见她是没有诚意的,无非口头上一种应酬罢了,遂也微笑道:
“好的,我改天一定来拜望你。”
说到这里,忽又说道:
“秦小姐在家里的日子也是很少的。”
菊卿道:
“除非换作夜班了,那么白天里就在家中的日子多了。”
光迪道:
“我觉得做看护不是也很辛苦吗?像秦小姐早晨忙起,一直要到晚上才可以休息,回家时候不早,睡觉也来不及,对于游玩的机会实在很少的吧?”
菊卿纤手掠了一下云发,笑道:
“做到这事情,那也没有办法。我从新年到现在,瞧影戏还只有今天第一次。”
光迪明眸脉脉地凝望她一会儿,点头说道:
“像秦小姐这样努力于大众事业的精神,实在难得,我是很感到敬佩的。”
菊卿露齿一笑,说道:
“齐先生别说这些话了,叫我听了就觉得惭愧。”
光迪道:
“那有什么惭愧?像你这样前进青年还说惭愧,那么像我便怎样呢?”
菊卿眸珠一转,说道:
“你不是也很用功吗?听说你将来还是一位大律师呢!”
光迪被她这么地一说,脸倒浮现了一朵青春的红霞,笑道:
“谁告诉你的?”
菊卿笑道:
“是惠先生告诉我的,他说齐先生跟他的妹妹很要好。”
光迪想不到秦小姐倒和自己取笑起来,遂也笑道:
“你听他胡说,密司脱惠他就喜欢跟人家开玩笑。”
菊卿摇头道:
“不见得,他比你总要老实一些。”
光迪听她这样说,一时望着她倒愕住了一会子。菊卿被他这么地一望,方才猛可理会自己这一句话有些不应该说,因此两颊这就绯红起来了。光迪本待向她取笑一句,今见她如此娇羞的意态,遂也作罢了,很正经地转变了话锋道:
“像密司脱惠他可说是个好青年,但非常可惜,却会给他患了这个病症,所以老天简直也没有了眼睛。”
菊卿也以为他总要向自己说几句笑话,但事情出于意外的,他却显出很正经的神气。从这一点看,菊卿觉得明德说他很老成的一句话,倒也并不是庇护他。遂点头说道:
“可不是?不过密司脱惠休养得快,也许有痊愈的希望,只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光迪道:
“我早就对他说过,一个病人的痊愈快慢,对于看护小姐的性情好坏,我认为是个最大的问题。密司脱惠有秦小姐这样尽心地服侍,我想他的病也会好得快起来的。”
菊卿体会他末了这两句话,至少是带有些取笑的成分,不过他脸部的表情是很平静,绝对没有一些笑容,于是也认真地道:
“我们做看护的心理,总希望进院的病人能够个个都好好地出去,所以我们服侍病人,认为是一种责任,无论对哪个病人都是一样地同情。”
光迪对于她这几句话,当然知道她是在避嫌疑的意思,遂点头说道:
“世界上的人,大都是不肯负责的,假使个个人肯负责干事,我觉得就没有一件事会办不成功的了。”
菊卿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你这话也不错……”
不料刚说了一句,电灯熄去,银幕上又放出光芒来,于是两人终止谈话,视线都向前望了。待这场影戏映毕,时已十一时一刻,两人随了众客走出了金光戏院。光迪道:
“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总要合作,那么才有成功的希望,像片中的领袖,他所吃亏的就是独断独行,待他觉悟的时候,可是已经来不及的了。”
菊卿道:
“所以这个领袖我可以送他四个字,叫作勇而无谋,一支军队里这样人才是很多的。”
光迪听她这样说,方才感到这位秦小姐的不平凡,点头连说不错。菊卿见他神情似乎有些特殊的,因此倒抿着嘴笑了。光迪道:
“秦小姐,你笑什么?”
菊卿道:
“没有什么,齐先生府上是住哪儿的?”
光迪道:
“我家离此也不多远,大陆路新民村三号,你有空也请过来玩玩吧。”
菊卿点头道:
“我一定来拜望你。”
光迪在走到金光咖啡室的门口时候,忽又停住了步,向她微笑道:
“我想请秦小姐到里面去喝杯咖啡,不知你肯赏光吗?”
菊卿听他说得这样客气,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拒绝他,遂含笑答应了,于是两人走进金光咖啡室,侍者招待入座,光迪道:
“秦小姐,你吃什么?”
菊卿道:
“我实在很饱,就拿杯咖啡是了。”
光迪笑道:
“哪里就真的喝杯咖啡吗?我给你再添叫一客火腿吐司吧。”
说着,吩咐侍者拿两杯咖啡、两客火腿吐司。菊卿见他已经吩咐下去,遂也不便阻止他。光迪见她翠眉含颦,杏眼微凝,这种意态实在是非常妩媚,遂望着她粉脸,愕住了一会子。菊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遂秋波一转,微笑道:
“齐先生,你想什么?”
光迪脸也微微地一红,笑道:
“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一个巧,今夜和秦小姐会坐在一处喝咖啡,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菊卿听他这样说,也不知他的用意何在,遂微笑道:
“可不是?我以为你和惠小姐总一块儿在瞧的,怎么你们今天却没有一同出来吗?”
光迪听了,正欲说句什么,忽然见外面走进一个女子来,她一眼瞥见了两人,遂很不自在地笑道:
“哦,原来你们是早已约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