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迪和亚琴约好原在大华戏院瞧电影的,不料他在半路上却会遇见了徐爱仁。爱仁和圣望从医院走出,一个到六国饭店赌钱去,一个坐上人力车正预备到舞场去。谁知爱仁发觉人行道上走着那个少年正是齐光迪,所以她一面连喊停车,一面向光迪叫道:

“密司脱齐,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光迪听有人招呼他,他就不得不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见是爱仁,遂也走上去,说道:

“原来是徐小姐,我没有到什么地方去,你上什么地方去呢?”

爱仁一面付了车钱,一面很高兴地和他握了一阵手,说道:

“我也正在没有地方去,现在遇见了齐先生,那就好了,我们还是上舞厅去玩一会儿吧。”

光迪听她这样说,一时倒急起来了,忙说道:

“不!不!我两点半的时候还有朋友约我谈话哩!”

爱仁见他微红了脸,神情很慌张的样子,便有些不大相信,遂瞟了他一眼,很不乐意似的说道:

“你不是说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吗?怎么一忽儿又说两点半有朋友约你呢?”

光迪被她问住了,两颊益发绯红起来,遂忙辩解道:

“此刻一点三刻,原没有什么事情,两点半实在有要紧事和朋友接谈。”

爱仁见他脸红得这一份儿模样,心里暗暗地好笑,遂笑道:

“既然两点半有事情,此刻不是也太早了吗?我们先去舞场坐一会儿,到两点半你再走好了。”

说着,也不再征求光迪的同意,她拉了光迪的手,就向前面走了。光迪在这个情势之下,当然是没有了办法,只好跟着她走进一家舞厅里坐下。爱仁吩咐侍役泡上两杯柠檬茶,回眸见他坐立不安的神情,便扑哧地笑道:

“齐先生,我可不是绑票,这儿也不是盗窟,何必这样局促呢?难道你到舞场还是第一次吗?”

光迪忙道: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瞧此刻已两点十分了,我约好人家有事商量,若失了人家的约,那不是太对不住人家了吗?”

光迪说着,把手臂撩上来给她瞧手腕上的表面。爱仁却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噘着嘴冷笑了一声,说道:

“喔哟!我瞧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左不过是亚琴约着你罢了,难道偶然失一次约就不可以了吗?”

光迪想不到被她说到心眼儿上去,这就摇头忙道:

“不,不,徐小姐,你倒别误会了,我约好的确实是个男朋友。”

爱仁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抿嘴又哧地一笑,说道:

“既然不是亚琴约着你,那我愈加不放你走了。天下的事情,最要紧的是情人约会,除了情人约会外,什么都觉得平淡的了。”

光迪听她这样说,一时急得心头别别乱跳,额角上的汗点儿都冒出来了。爱仁见他不答话,遂拉了他的手,笑道:

“你别急,到了两点半,我总给你走是了,此刻伴我去舞几次吧!”

光迪在她柔媚的手腕之下,竟没有了拒绝的勇气,只得跟着站起,和她一同到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爱仁的娇躯是紧紧地偎着光迪,连颊也贴在他的脸上。光迪心头是在跳跃,他觉得徐小姐待他确实是太亲热一些了。两人默默地舞了一会儿,爱仁忽然又推开了光迪的身子,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

“齐先生,你不用瞒我,是不是亚琴约你两点半去瞧影戏吗?假使不是这个事,我知道你绝不会这样着急的。”

光迪见她这样聪敏,一时弄得无话可答,因此望着她粉颊,只是憨憨地傻笑。爱仁乌圆眸珠一转,露齿笑道:

“可不是?我就一猜便中了。不过你别怨恨我,成人之美,我岂无同心?你不必忧煎,我一定给你走是了。”

光迪听她这样说,遂索性否认道:

“你以为猜中了吗?可是却猜错了,今天我确实另有他事,并不和亚琴约好的。”

爱仁听他这么说,便惊喜地道:

“齐先生,真的吗?那你就别走了,回头打个电话去,说明天再谈也不要紧的,不知你肯答应我吗?”

爱仁说到这里,把娇躯又偎了上去,微仰了粉脸,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俊美的脸蛋,话声带有些央求的成分。光迪觉得彼此的脸距离实在很近,自己只要略一低头,就有和她接吻的可能。从她嘴里吹出来的气息如兰如麝,真令人有些陶醉起来。光迪的神魂有些飘荡,他把亚琴的约会已经忘记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笑道:

“徐小姐既然兴趣这样好,我当然只好牺牲这次的和朋友谈话了。”

爱仁是感到胜利的喜欢,她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光迪被她冷不防地一抱,险些跌到地上去,遂慌忙也把她细腰一搂,他的胸部是感到温柔极了。就在这时,音乐停止,爱仁红晕了两颊,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两人便哧哧地笑起来了。回到座桌上,爱仁握了玻璃杯,喝了一口柠檬茶,向光迪笑道:

“我和密司脱齐虽然萍水相逢,但也可说是一见如故,我倒很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不过齐先生有了惠小姐那么一个好朋友,对于我这种丑陋的女子,似乎有些瞧不入眼吧?”

光迪听她说得这样客气,遂摇了摇头,忙也笑道:

“徐小姐,你说这些话,叫我听了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吗?我以为大家年轻的人,朋友多一个就多一份力量,所以我素性就很爱交朋友。”

爱仁点头道:

“你这话就说得有意思,朋友交得知己,就比自己姊弟还要好呢。”

光迪听她说姊弟两字,那不是明明地在占我便宜吗?遂笑道:

“徐小姐今年青春多少?”

爱仁俏眼向他一瞟,抿嘴笑道:

“二十一岁,你呢?”

光迪道:

“我二十二岁,比你大一岁,所以你不该说姊弟,应该说兄妹才是哩。”

爱仁粉颊盖上了一层娇红,向他啐了一口,忍不住又抿嘴笑,暗想:我以为齐先生老实,谁知他也是个小滑头呢!遂说道:

“你二十二岁了,倒一些瞧不出,我以为你最多二十岁罢了。”

光迪笑道:

“徐小姐说我年轻,我总喜欢的。假使你说我还只有十二岁,那么我就更高兴了。”

爱仁噘了噘嘴,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昨天你在亚琴的面前老实得一句话也不说,今天就淘气得真的像个顽皮的孩子,从这一点看起来,可见你是怕亚琴的。”

光迪微红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我和亚琴是朋友,和你也是朋友,一样是朋友,怎么就怕她而不怕你呢?要怕两个人都怕,不怕两个人就都不怕。”

爱仁听他后面这两句话,未免也包含了一些讨便宜性质,遂白了他一眼,笑道:

“我是不要你怕的。”

光迪涎脸道:

“可是我见了徐小姐,偏有些害怕的感觉。本来我真的要去接洽事情,但到底答应和徐小姐跳舞了。”

爱仁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就有些甜蜜的滋味,不过表面上还显出娇嗔的神情,向他啐了一口,把嫩藕似的臂膀撩上来,给他瞧道:

“现在也只不过两点三十五分,你要走只管走好了。伴着我跳舞原不是要紧事,回头倒说我耽误了你的正经,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的。”

光迪见她刁得可恶,遂也笑道:

“交情放到底,我索性不去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事。”

爱仁听他此刻又这么说了,便撇了撇嘴,笑道:

“我早知你没有什么大事的,刚才急得这份儿样子,好像是亲娘等着你还要紧。”

光迪笑道:

“时间已经过去了,你还说什么,你倒不会再过两个钟点叫我走,那你还要漂亮哩!”

爱仁听他这样说,抿着嘴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光迪道:

“徐小姐,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府上是住在哪儿的,不知爸爸妈妈都好吗?”

爱仁听问,遂停止了笑,说道:

“我家是住在愚园路良友小筑一号,爸妈都很好,齐先生若不厌舍间地方小,就请你常来玩玩,我一定是非常欢迎的。”

光迪道:

“太客气,我一定会来拜望你的。但你不知还有兄弟姊妹吗?”

爱仁道:

“只有一个哥哥,弟妹都没有的。”

光迪笑道:

“可曾娶了嫂嫂?”

爱仁笑道:

“侄儿子也快一周岁了。”

光迪很羡慕的神气,说道:

“那么徐小姐的家庭不是很幸福的吗?”

爱仁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我却嫌太冷静一些。”

光迪笑道:

“你嫌冷静,那么我不是要寂寞死了吗?”

爱仁定住了乌圆的眸珠,凝望着他俊美的脸蛋,说道:

“怎么啦?你的府上难道没有在上海吗?”

光迪道:

“可不是?我爸妈都在广东,上海只有一个婶娘在着,婶娘偏又一个孩子也没有,你想我平日和谁去谈天好呢?”

爱仁扑哧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平日不是可以和你亲爱的琴妹去谈心吗?”

光迪摇了摇手,笑道:

“徐小姐,你不要取笑了。我和惠小姐虽然有了五六年的友谊,但她脾气很古怪,所以我们是纯粹的友爱,没有一些私爱的。”

爱仁摇头道:

“这话怕靠不住,我瞧你对待她的情形我就知道的,你实在很忠于亚琴的。所以我代亚琴非常地喜欢,她得到了这么一个多情的好丈夫哩!”

齐光迪听她这么说,一颗心的跳跃仿佛是小鹿般地乱撞,同时他的颊上也添上了一圆圈娇羞的红晕,笑道:

“徐小姐,你这话只能在没有旁人时候说着玩玩,假使传到惠小姐的耳中,她也许会生气哩。”

爱仁故作惊奇之神色,秋波瞅住了他,怔怔地问道:

“那是为什么缘故?你这样真心地爱她,她难道还不爱你吗?”

光迪摇头道:

“也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的友谊很纯洁,她听了这个话,会疑心我在外面起谣的。”

爱仁道:

“那你是过虑了,假使亚琴也真心爱你的话,她听了这些消息,一颗芳心只有感到喜悦的分儿呢,怎么她会生气呢?除非她心目中另有爱人的。”

光迪听了这话,心头不免一跳,说道:

“你知道她另有爱人的吗?”

爱仁听他这样问,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乌圆眸珠转了一转,娇憨地笑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我哪儿知道?即使有也无非是个普通朋友罢了。”

光迪见她说话的意态,似乎很神秘的样子,一时倒疑心亚琴的男朋友至少不是我一个人。既然她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么我何必专忠心于她呢?就是和徐小姐跳舞玩玩,也算不了是对不起她的了。于是很坦白地说道:

“其实我们交异性朋友,要和交同性朋友一样地看待,这样就会减少很多的痛苦。”

爱仁点了点头,笑道:

“齐先生这句话我认为说得透彻,除非两人有了婚约之后,那么这当然又作别论了。”

光迪道:

“徐小姐这话也很对,听说你和惠小姐的哥哥也很知己吗?”

爱仁摇了摇头,说道:

“也算不得怎样知己?因为我们的爸爸都认识,所以接近的机会比较多一些。”

光迪望着她粉脸,点了点头,笑道:

“我觉得徐小姐待人很热情,并没有一些骄傲的样子。”

爱仁俏眼儿瞟了他一下,笑道:

“你一定说反话,我哪儿及得来亚琴好呢?”

光迪笑道:

“你何必一定要提起亚琴呢?”

爱仁笑道:

“是不是我提起了亚琴,你心头就感到肉疼吗?”

光迪抿着嘴,扑哧地一笑,说道:

“徐小姐,你这话愈说愈有趣了。我瞧大家还是别谈了,这样兴奋的音乐不去舞一支,那还要到舞厅里来干什么呢?”

说着,拉了她的手,便站起身子来。爱仁回眸一笑,遂和他姗姗地走到舞池里去了。大凡一个男子,总是贪色的多,在女人身上能够享受到一些小温存,无论谁都会感到留恋的。那么齐光迪当然也不会例外,而且他还是个没有亲近过女色的青年,所以他对于爱仁热情的偎贴,真使他心头会感到昏陶陶起来。爱仁所以这样地对待光迪,倒也并不是她过分浪漫,因为她知道光迪和亚琴的爱情也很深的,要把亚琴怀里的光迪抢夺到自己的怀中来,这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她不得不施展女人的法宝,就是柔媚的手腕,来抓住光迪这颗心。爱仁这计划当然是成功的,光迪觉得徐小姐待自己的亲热,确实要胜过了亚琴十倍以上,所以他对于徐小姐慢慢地也生出爱的成分来了。两人在舞厅里足足玩了五个钟点,直到茶舞也散场了,光迪方才笑道:

“徐小姐,我们也走了吧。”

爱仁道:

“到哪儿去?要玩玩个痛快,索性接连地跳到十二点好不好?”

光迪笑道:

“徐小姐跳舞的胃口真也太好了,那么我们难道不要吃饭了吗?”

爱仁笑道:

“我们就在舞场里叫客大餐吃不好吗?”

光迪道:

“这儿舞厅喊不出什么好的西餐,我们且到外面去吃了饭,再进来玩也不是一样的吗?”

爱仁娇躯赖在他的怀里,却不肯起来。光迪摸着她白胖的臂膀,嘴凑到她的颊边,低低地笑道:

“徐小姐,你怎么像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你再不坐起身子,我可要闻你的香了。”

爱仁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你有胆量吻,我一定打你的嘴。”

光迪被她这么一说,真的鼓不起勇气,望着她憨笑道:

“那么你再不起来,我可呵你的痒。”

说着,拿手放到嘴上去呵了呵,要伸到她的胁下去胳肢。爱仁见他这个举动,方才哧哧地一笑,身子便坐了起来。光迪遂伸手摸到西服袋去拿取皮匣付账,爱仁道:

“那么我不和你客气了。”

光迪笑道:

“我们既交了朋友,那你何必再说这些话?”

说着,伸手撩过大衣,亲自给爱仁披上了。爱仁露齿一笑,也就和他挽着臂走出舞厅去了。

外面是已经万家灯火了,两旁商店的霓虹灯光五颜六色,照映得闪人眼目。光迪和爱仁走了约莫十余步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西服少年,和爱仁打了一个招呼,大家握了一阵手。爱仁也没有给光迪介绍,只和他说了几句,便摇了摇手,各自走开了。光迪瞧此情景,心中自不免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徐小姐外面的男朋友一定很多的,她和我也只不过两次见面的认识,但她却和我表示这样的亲热,那么换句话说,即使她见了别个男朋友,也不是和我同样地表示亲热吗?这样说来,徐小姐并不是个多情的姑娘,恐怕是个很浪漫的女子吧。在她所以和我这样亲热,想起来至少还含有些侮辱男性的意思。因为我们一个男子,对任何一个姑娘表示亲热,这就是玩弄女性,那么反转来说,她岂不是亦在玩弄男性吗?光迪经过这么一阵子思忖,他把爱徐小姐的心又慢慢地淡下来。

他懊悔不该失了亚琴的约,可怜亚琴等在大华戏院门口,心中是多么焦急啊!最后还使她感到失望,那时候她心中的怨恨当然是难以形容的了。光迪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住亚琴了。想起亚琴的情分,虽然外表上没有像爱仁待我那么亲热,不过她究竟是个真心爱我的多情姑娘呀!

光迪这时候的心理,真恨不得立刻跪到亚琴的面前,求亚琴饶恕他的罪恶。爱仁见他垂了脸,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只管呆呆地出神,遂拉了他一下衣袖,瞅了他一眼,问道:

“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光迪听了,这才醒过来似的抬起脸,也望了她一眼,笑道:

“谁不高兴?徐小姐真挺会多心的。”

爱仁把嘴噘了噘,向他呸了一声,笑道:

“还说我多心,你自己倒真的挺会多心哩!”

光迪道:

“我多什么心呢?”

爱仁把手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笑道:

“你不会多心,却像女孩儿家似的喜欢吃醋。”

光迪听她这么说,两颊立刻透现了一圆圈红晕,说道:

“徐小姐,你这人说话越说越不对劲了,我怎么会吃醋呢?这个醋向谁去吃呢?”

爱仁笑道:

“你还赖吗?是不是你见我和刚才这个少年握了手,所以你心里不快乐了吗?我告诉你,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人家儿子也有两个了呢!”

光迪听她这样说,心中方才有个恍然,但表面上还镇静了脸色,毫不介意地笑道:

“徐小姐,你猜错了,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如何能管束你交朋友呢?因为我自己也不是个朋友的地位吗?况且我刚才早对你说过,我们交异性朋友,要和交同性朋友一样地看待,你自己不是还赞成我说得不错吗?”

爱仁听他这样向自己解释,脸上便显出失望的样子,秋波含了无限哀怨之情,脉脉地向他逗了一瞥,说道:

“不过我却希望你能管束我……”

光迪听她这么说,一时心里倒又不禁为之怦然一动,望着她红晕的娇靥,愕住了一会子。爱仁说出了这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感到很不好意思,如今又被他呆望了一阵子,一颗芳心这就愈加感到难为情起来。虽然她一向是放浪的,然而这回不禁也垂下头来了。光迪对于她这一句话,不免又感动了,暗想:照此看来,徐小姐对我的亲热莫非是特殊的吗?若果然如此,我倒错怪她是一位浪漫女子了。也许她亦真心爱上我了吗?因为昨天她对我不是已经表示十二分亲热的了吗?光迪想到这里,一颗心不免又荡漾了一下,但不到一分钟后,他却又感到左右为难起来。因为亚琴和我五六年的友谊以来,虽然还没有私订什么嫁娶的盟约,然而确实已经心心相印的了。昨天爱仁和我跳了几次舞,她已经向我表示醋意,如今若给她知道我亦有爱上徐小姐的意思,那么她那小小的心灵里不是要感到深深的悲哀了吗?光迪经过这一阵子思忖,他觉得一个人到了太幸福的地步,心头也会感到不如意的,所以望着紫褐色的天空,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爱仁似乎觉到他的叹气,心头感到有些奇怪,遂抬起头来,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向他瞟了一下,低低地问道:

“齐先生,你为什么又叹气了?”

光迪握了她纤手,抚摸了一会儿,用了很感激的目光凝望着她粉脸,说道:

“我觉得徐小姐待我太好了,所以我感到……欢喜。”

爱仁明明知道他是感到难受,但为了不要使他矛盾起见,所以他是把这欢喜两字硬加上去的,她这就哧地笑道:

“齐先生,你是避免矛盾,然而结果总是逃不掉矛盾的,既然你心里感到欢喜,但为什么却偏又叹气呢?”

光迪道:

“你不知道,我是因为太欢喜了,所以我心头也会感到一些悲哀。”

爱仁听他说奇怪,倒向他愕住了一会子。光迪望着她又笑道:

“徐小姐,你懂得我这两句话的意思吗?”

爱仁被他一问,她原是个聪敏的姑娘,这就猛可地理会过来了,点头道:

“我懂得,我明白,齐先生,你确实是个多情的少年。”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心头也有些黯然的感觉。两人只管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味美酒家了。光迪道:

“我们到里面吃饭去吧。”

爱仁点了点头,于是携手进内,侍者招待入座。光迪取了菜单,瞧了一会儿,递过去道:

“徐小姐,你爱吃什么菜?你点几只吧。”

爱仁道:

“那么我点,你写吧。”

光迪答应,拿了铅笔,只听爱仁念道:

“锅炉烧鸭,炸八块,红烧鱼头,高丽虾仁,百珍凤爪汤。好了,这几样也尽够我们两人吃了,你瞧怎么样?”

光迪道:

“点得很好,那么我们喝什么酒呢?”

爱仁道:

“你爱喝什么?我想拿两瓶黑啤好不好?”

光迪道:

“也好,别的酒太凶一些。”

说着,向侍者吩咐下去。不到一会儿,烧鸭和炸八块端上来。光迪给爱仁倒了一杯啤酒,提了杯子,和她碰了一碰,笑道:

“徐小姐啤酒有几杯可以喝?”

爱仁笑道:

“多也喝不了,两瓶还可以。”

光迪道:

“那你的酒量也不算差了。”

两人边说边喝,菜也都端了上来。光迪道:

“一瓶喝完,那么你还想再喝吗?”

爱仁眼和水样地动荡着,两颊红得像一朵鲜丽的玫瑰,微笑道:

“不喝了,我们吃饭吧。假使你有兴趣再喝的话,那么我总可以奉陪的。”

光迪笑道:

“留些量也好,喝足了心头就会难受的,我们还是吃饭吧。”

爱仁点了点头,于是吩咐侍者拿饭了。吃毕了这餐饭,钱是爱仁付的。光迪见时已八点半了,遂向爱仁道:

“晚上舞厅不要去了,我头怪痛的,还是回家去早些睡吧。”

爱仁笑道:

“你真不中用,再去坐一会儿,保你头痛就好了。”

光迪笑道:

“回头睡倒在舞场里,那不是被人笑话。我以为无论哪一件事,总应该适可而止的。徐小姐,你以为我这话的意思对吗?”

爱仁听他这样说,生恐引起他的反感,遂也不敢强劝他,和他握了握手,各自分手了。爱仁和光迪别开,却并没有回家,她依然独个到舞厅里来闲坐,一面听着音乐,一面细细地想着,觉得光迪的话中虽然不肯全忘情于亚琴,但对我却也未始不是没有爱的意思。他不是说因为有两个姑娘爱上他,所以太幸福了,也会感到悲哀了吗?那么他心中既然也有我这么一个姑娘在着,只要我努力地追求他,不是总可以有达到目的的希望吗?世界上的事情,男子想女子总比较困难,女子想男子,那当然是容易得多了。爱仁这样想着,她心里是十分兴奋,遂到舞池里搂了舞娘,也去作那婆娑的欢舞了。爱仁在舞厅里直玩到十二时相近,方才兴尽回家。不料走到金光咖啡室的门口,肚子又觉得饿了起来,于是她便推门走了进去,不料一眼瞥见的那边桌子旁却坐了一男一女,女的还有些模糊,男的很清楚,明明是齐光迪,一时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只觉有股子酸气触鼻,心中就感到怪难受的。她走了上去,就冷笑着道:

“哦,你们原来是早约好的了!”

光迪突然见了爱仁,心里也是非常惊异,遂站起向菊卿介绍道:

“这位是秦小姐,这位是徐小姐。”

爱仁把嘴一噘,秋波逗给他一个怨恨的娇嗔,说道:

“你不要急糊涂了,秦小姐难道我还不认识吗?”

菊卿见她放着自己面前,竟公然对光迪显出一脸的酸气,一时真觉得非常好笑,同时也感到十分稀罕。她和齐先生算什么关系呢,却要她喝这一罐子隔壁醋吗?遂向爱仁逗了一瞥轻视的目光,也冷冷地笑道:

“徐小姐,请你不要误会吧,我和齐先生是根本没有约好的。这也是个巧,我在金光戏院瞧电影,不料齐先生也在那边,所以就一同来吃些点心的。徐小姐,你请坐,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爱仁听菊卿这样说,一时想到自己到底不是光迪的妻子,如何可以显出这一副态度来呢?于是立刻又堆满了笑容,向菊卿笑道:

“秦小姐,你别见气,我是和齐先生闹着玩的。其实你们约好瞧电影,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干呀。”

菊卿听她偏这么说,两颊不免添上了一圆圈娇红,说道:

“徐小姐,不是这么地说,我以为事实上是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是一些用不到瞒骗人的。”

爱仁向她摇了摇手,笑道:

“秦小姐,你不知道,我告诉了你,你就明白了。”

光迪一面吩咐侍者再添一客咖啡火腿吐司,一面向爱仁笑道:

“我原预备回家去睡的,后来见这张战争片是非常有名,所以便不知不觉地弯了进去。”

爱仁却不去听他,自管和菊卿说道:

“我和齐先生晚饭是在外面一块儿吃的,吃好了饭,我说大家再到舞场里去玩一会儿,不料他却装头痛,说要早些回家去睡了。我不便强留,所以和他各自分手了。现在突然给我瞧见了你们俩人坐在一块儿吃点心,你想,就是换了你,不是也要疑心齐先生和你是预先约好的吗?”

菊卿听了爱仁的告诉,方才明白原来其中还有这一回事,遂微微地一笑,“哦”了一声,笑道:

“那倒也怪不了徐小姐的,原是齐先生说话不作准,一会儿说回家去睡了,一会儿怎么地又会到金光戏院去瞧电影了呢?”

说着,秋波又向光迪斜乜了一眼,忍不住抿着嘴哧哧地笑。光迪道:

“那么徐小姐怎的也不回家?你又在什么地方玩呀?”

爱仁道:

“我这人说话有一句说一句,不是早对你说还要在舞场里听一会儿音乐吗?”

正在说时,侍者端上三杯咖啡和三客火腿吐司。光迪一杯送到爱仁面前,一杯送到菊卿面前,笑道:

“我觉得社会上的事情真是不可捉摸的,我在吃午饭的时候,确实做梦也想不到晚上十二时会和你们两位坐在一块儿喝咖啡的。”

光迪说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自己原和亚琴约好一同瞧电影的,不料约好的人倒没有在一块儿,没有约好的人却相聚了一天,那不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吗?菊卿听他这样说,遂也说道:

“人事沧桑,本来变幻莫测的。假使个个人往后的生命都可以意料得到的话,那么大家还用做什么人呢?”

光迪听菊卿这几句话,心头这就有个感触,暗想:我心中爱的原是亚琴,但到结果,我们不知能不能成功一对夫妇呢?这真是所谓人事沧桑,变幻莫测,事固不能预料的了。想到这里,自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爱仁喝了一口咖啡,向光迪瞟了一眼,笑道:

“你有什么心事?怎么地又叹气了呢?”

光迪忙又笑道:

“谁叹气?徐小姐莫非听错了?”

菊卿哧地一笑,爱仁噘了噘嘴,却逗给他一个娇嗔。吃毕点心,菊卿为避免自己和光迪根本没有一些关系起见,所以她先站起身子,向光迪道了一声谢,又和爱仁点头说声再见,便匆匆地走了。回到家里,母亲还坐在灯下干活针,见了菊卿,遂放下活儿,含笑问道:

“映的什么片子?情节还好吗?”

菊卿道:

“是战争片,谈不到什么情节两字,只不过故事的主题很有意义,确实是值得一看的。”

秦老太听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人老了,思想也会转变的。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爱瞧这一类影片,然而现在提起战争两字,我心头都会感到害怕的。”

菊卿对于母亲这两句话,当然也很表示感慨,觉得青春实在是可宝贵的。她坐在写字台旁,也忍不住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秦老太见女儿为自己又难受起来,她这才向她微笑道:

“睡了吧,明天一早地又得到医院里去服务了。”

菊卿纤手按在小嘴,打了一个呵欠,她便移步到床边去了。这晚菊卿睡在床上,思潮是非常复杂。她想明德是怪可怜的,好好的一个青年,却会患了这样可怕的肺病,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好起来呢。不过我相信上帝是慈爱的,他既信了教,上帝一定能够搭救他。想到这里,她微闭了眼睛,给明德默默地又代为做了一个祷告。一会儿,她又想自己的眼力到底不错,光迪这人究竟有些滑头的。照理,他有了亚琴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他如何再能和爱仁这么地亲热呢?于是她又想起明德一句话来,徐小姐太热情了,未免有些浪漫,以她的人才而说,给人家做情人而有余,然给人家做妻子却不足。这几句评语实在太不错了,从这一点看来,益信明德是个见识高人一等的青年。

“谢谢上帝赐给我的恩典,愿惠先生的病快快地好起来。”

菊卿心里是爱他到了极顶,情不自禁地又低低地自语了这两句话。因为晚上入睡得迟,当然第二天未免贪了睡,还是秦老太喊醒了她,方才匆匆地起身了。菊卿一见时已七点敲过,她也来不及吃早粥,遂挟了两本《圣经》,急急坐车赶到医院里来了。苏曼萍一见了她,便向她悄声笑道:

“昨天惠先生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菊卿道:

“你怎么回答他?”

曼萍道:

“我说她中午就回家的,本来要和你说一声,因为房中客人多,所以叫我代回一声。”

菊卿其实并没有和她叮嘱过,今听曼萍说得好,心里又喜悦又感激,遂握了她手,说道:

“昨晚还安静吗?你也够辛苦的了,我来了,你早些回家休息吧。”

曼萍笑道:

“昨夜倒睡得很好,不过似乎在说梦话。”

菊卿听了,忙追问道:

“他说些什么?你可听得清楚吗?”

曼萍很神秘地一笑,低声地道:

“很模糊,我只听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菊妹。”

菊卿两颊一阵子热燥,顿时绯红起来,向她啐了一口,恨恨地把手向她扬了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曼萍咯咯地一笑,一骨碌转身,早已逃跑了。菊卿知道她故意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遂轻步地走进病房。只见明德已经倚坐在床上了,他望着窗外柳树丛中对对的飞燕,呆呆地出神,听了脚步声,便回眸过来,见了菊卿,便笑着道:

“秦小姐,你早,拿的什么书呀?”

菊卿笑盈盈地走到床边,把《圣经》放在他的枕旁,说道:

“这是《圣经》,你空闲的时候,可以翻着看看。”

明德把《圣经》翻了一会儿,依然放到枕旁,明眸望着她白里透红的娇靥,柔声地道:

“秦小姐,昨天你回家身子很乏的吧?”

菊卿掀着酒窝儿,一撩眼皮,摇头笑道:

“还好,后来睡了一会子,直到黄昏时候才醒来的。惠先生,你药水喝过吗?”

明德把她纤手拉过来,温和地抚摸着,说道:

“刚喝过。秦小姐,说起来也奇怪,昨天下午你没有在身旁,我会感到很冷清似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粉脸上透现了一圆圈红晕,赧赧然地笑道:

“你这话奇怪,不是还有苏小姐在着吗?”

明德笑道:

“我说怪就怪在这儿,可不是一样有个人伴着我吗?但是我心头感到不同的。”

菊卿芳心是不住地荡漾,她不等明德说完,秋波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身子已是别过去了。她一会儿又别转脸去瞅了他一眼,笑道:

“你不要胡说吧!”

说完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她难为情地又奔出病房外去了。谁知方才一脚跨出门槛,却和一个来人竟撞了一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