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仁在菊卿的面前还算是竭力地忍熬着,她见菊卿走后,便把秋波恨恨地白了光迪一眼,冷笑道:

“我想天下的事情也不至于巧到这个地步吧!”

光迪见她还要向自己吃醋,这就望着她笑起来,说道:

“假使我是和秦小姐早就约好的,那么我就要和汽车香面孔,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爱仁听他念了重誓,一时倒也急了起来,忙说道:

“我并不是怨你和秦小姐一块儿瞧电影,我是怨你不该装头痛。何苦来?好好说这些气话来给我听!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能管得了你的自由吗?”

说着,站起身子来,好像也预备走了的样子。光迪慌忙付了账,也从后面急急地跟出。只见爱仁还在前面慢步地走,遂加快了几步,去拉她的手,说道:

“徐小姐,别生气吧,这样子大家不是很感到没趣吗?”

爱仁不回答,低了头只管向前走。光迪见她并没有挣脱自己拉着她手,可见她还不是真的和自己生气,遂索性停止了步,把她身子拉了回来,两人的脸这就瞧了一个正着。光迪在月色之下,发现她的眼角旁竟展露一颗晶莹莹的泪水。女人的眼泪,也是一件很厉害的法宝。光迪的心中也会感动起来,向她低低地道:

“徐小姐,别难受吧,说来说去总是我的不对。”

爱仁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地悲酸,她的泪水竟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不过她又觉得在一个男朋友的面前,未免太失了女孩儿家的身份,所以立刻又别过脸去了。光迪见她哭起来,显然这位徐小姐也是个痴心的姑娘,她所以怨恨我,也不是为了爱我的缘故吗?于是拿了手帕,又把她肩胛扳了回来,亲自给她拭去了泪水,笑道:

“徐小姐,你总还是脱不了孩子气,给路人瞧见了,不是很难为情的吗?”

爱仁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一瞥,说道:

“我们本来还不是小孩子吗?难道你就可算大人了?”

光迪笑道:

“不过哭究竟太不好意思了。”

爱仁道:

“我们女孩是爱哭的,谁像你们男子,都是心肠硬的狠心人。”

光迪笑道:

“我也不曾欺侮过你,怎么说我狠心?唉,那真是天晓得。”

光迪叹了一口气,倒引得爱仁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光迪见她挂着眼泪会笑,一时也感到她的天真可爱,遂握着她手,摇撼了一阵,说道:

“徐小姐,你也别气我了,明天我一定再陪你跳舞去好不好?此刻时候太晚了,天气也有些转冷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爱仁秋波睃了他一眼,说道:

“我不是惠小姐,送我回去我怎么敢当?”

光迪知道她在说自己昨天曾经送亚琴回家的,遂望着她笑道:

“惠小姐和徐小姐不是一样的吗?你说这话,我今晚一定送你回家去。”

爱仁笑道:

“正经的,我家路太远了,你送我回家,回头你一个人回来,我倒又不放心。所以我们还是走一截路,大家各自回家吧。”

光迪从她这两句话中听来,倒又觉得她的多情,遂挽了她的手臂,在人行道上默默地踱了过去。是子夜十二时多了,四周是静悄悄的。街上没有白天里那么热闹,瞧望过去,像洗过了那么冷清。月亮筛着人行道旁树叶儿的影子,很清晰地映在地上。是晚风吹动的缘故,那影子也不住地摇摆,同时还奏出来窸窣的声音。这音调听在他们的耳中,在两人善感的心灵里,至少是觉得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意味。光迪回眸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徐小姐,你这样晚地回去,爸妈不会说你的吗?”

爱仁笑道:

“在外面马路上确实已很晚,但回到家里,也许还早哩。”

光迪不明白她这几句话的意思,望着她发怔,笑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有些听不懂了。”

爱仁笑道:

“爸爸是个抽大烟的,妈妈又是个爱一百三十六张的人,所以家里夜夜非到子夜两三点不睡觉的。你想,我此刻回去,不是还太早吗?”

光迪“哦”了一声,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暗想:徐小姐的家庭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怪不得她要玩舞场到十二时后才回家了。遂说道:

“天天这个样子,对于身体是会有伤害的,我劝徐小姐还是早些睡觉,比较有益。”

爱仁秋波凝望他一会儿,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你的话当然很对,我也未始不知道,不过我的四周环境太不好一些了。”

光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年头儿,什么地方有好的环境呢?但是环境虽然恶劣,我们总不要让它来支配才好。”

爱仁点头道:

“我听从你的话,以后我总要改良自己一下私生活了。”

光迪听她这么柔顺地依从自己,一时爱她的成分又渐渐地深厚起来,握了她的手,抚摸了一会儿,向她微微地笑了。爱仁道:

“女子总是痴心的多。”

说到这里,红晕了两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似乎这句话含有些作用似的。光迪笑道:

“不过痴心的男子也很多。”

爱仁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扑地一笑,说道:

常言道,痴心女子薄情汉,哪里有痴心男子薄情女吗?”

光迪道:

“这是因为社会上以男子为重心而言的,不过我相信世界上痴心男子薄情女的事情,当也不在少数的。”

爱仁白了他一眼,笑道:

“你是男子,你说出来的话总是庇护男子的。”

光迪也笑道:

“这倒也并不是,我说世界上的事情什么都有,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爱仁这才点头笑道:

“这句话才说得中听,因为人生是太复杂了。”

说着,不知不觉已步到了一家汽车行。爱仁遂向他又道:

“现在我们都该回家了,你是往哪儿的?”

光迪把四周望了一望,笑起来道:

“这儿不是大陆路吗?对面新民村三号就是我的家了。”

爱仁笑道:

“那就凑巧,我们明儿再见吧。”

说着,她已跳上一辆汽车去。光迪向她招了招手,遂也自管步进新民村去了。爱仁到了家里,母亲果然还在打牌。她平素是不爱打牌的,所以瞧也不要瞧地回到自己卧房里去。经过嫂嫂的房中,只见里面还亮着电灯,遂弯进去坐一会儿。她的嫂子魏月华和衣躺在床上,却静悄悄地睡着了。爱仁生恐她受了寒,便坐到床边,把她身子推了两推。谁知月华猛可回过身子来,向她倒竖了柳眉,娇嗔着道:

“你真是玩得没有魂儿了,天天叫我等得你这样晚……”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眼瞥见了爱仁,这就回嗔作喜,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爱仁起初倒是一怔,后来仔细一想,方知嫂嫂把我错认哥哥了,遂问道:

“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月华从床上坐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二妹,你也不要提起这人了,我想他外面一定有了女人了,不然何以时常这样晚回来呢?有几晚他还不回来的。刚才我以为是他了,谁知是二妹,你倒被我吓了一跳吧?”

说到这里,两颊不免起了一朵红晕。爱仁见她又哀怨又羞涩的神情,想起哥哥对她这样地冷淡,一时也颇感到她的楚楚可怜,遂拉了她手,笑道:

“我倒没有吓,只是哥哥这样地在外面好玩,你难道不可以劝劝他的吗?”

月华颦蹙了柳眉,摇了摇头,说道:

“一个人靠劝是劝不好的,我也几次三番地跟他好好地说,瞧他可曾听过我的话吗?”

爱仁道:

“那么你总也要想法子对付他,不然你不是太受一些委屈了吗?”

月华见她心直口快,遂瞟了她一眼,笑道:

“二妹,你有什么好法子可以教教嫂子,也好让我出一口怨气。”

爱仁道:

“我平素最恨的就是做丈夫的没有情义对待妻子,哥哥这样好玩,明儿待他在家的时候,你当着他面前打扮得非常漂亮,也预备出外的样子,那么他一定会问你上哪儿去。你只说朋友约你跳舞去,他一定会向你吃醋,这时候你不是可以和他理论了吗?”

月华听爱仁想出这个法子来,觉得倒也很不错,遂含笑点头道:

“明天我听二妹的话,就这样试试他,看他和我说些什么话!”

姑嫂俩闲谈了一会儿,见时已一点,料想圣望不会回来了,两人道声晚安,遂也各自去安寝了。次早爱仁倒起得很早,用过了早点,她便匆匆地又到医院来瞧明德。在她的目的,倒并非专会瞧望明德而来的,当然在她心中至少还含有些深刻的作用。谁知爱仁刚欲跨步进房,忽然和菊卿撞了一个满怀,两人定睛一瞧,都微微地一笑。菊卿心虚,说声徐小姐早,她便自管走了。爱仁见了菊卿,不知怎么地心里就觉得有些妒忌,望着她远去了的身影,却是撇了撇嘴,然后她走进病房里去。明德见爱仁这样早又来了,一时还以为爱仁对自己确实非常地多情,心里不免也感动起来了,遂忙叫道:

“徐小姐,你天天地来瞧望我,我心里真太感激了。”

爱仁走近床边,秋波向他一瞟,笑道:

“这几天学校里齐巧放春假了,反正没有事情,你何必客气?惠先生,你今天神色比昨天又好了。”

明德很喜欢地道:

“真的吗?徐小姐,你请坐,我们谈一会儿。”

爱仁听了,遂在他床边坐了下来,说道:

“惠先生,你要和我谈什么呀?”

明德听她这样问,倒愕住了一会儿,笑道:

“随便谈些什么,你这几天舞厅里去玩过吗?”

爱仁沉吟了一会儿,摇头笑道:

“一个人没有什么兴趣,从前你在学校里的时候,叫你伴我去玩玩,你又老是不答应的。”

说着,脸上显出很怨恨的样子。接着又道:

“假使你肯常常和我去跳舞的话,也许你不会患这个肺病哩。”

明德笑道:

“你这话倒也未始没有道理,那么我这次肺病能够痊愈的话,我一定常常伴你去跳舞了。”

爱仁听他这样说,芳心倒是一动,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俊美的脸庞,笑道:

“这也很快的事情,只怕你好起来的时候,又不肯答应哩。”

明德道:

“不会了,现在我有些想明白了,一个人不能太用功,最要紧的还是保重身子。没有了身子,就是没有了所有的一切,这句话是对的。但我怕这次肺病是很不容易痊愈的了。”

说到这里,心中非常地难受,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爱仁听他这么说,一时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嘴按住了,埋怨他道:

“惠先生,你怎么说出这样颓丧的话来?医生不是说最多也不过住一年就可以出院了吗?”

明德见她这样多情的举动,遂握了她手,说道:

“医生要安慰病人,他总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患肺病的青年,他的前途总是很黯淡的了。”

爱仁听他这么说,觉得他这话很对,因为肺病是容易传染人的,假使和他结婚的女子,恐怕也要丧失终身的幸福了。爱仁心中既然有了这么的一个感觉,她虽然和他表示十二分的同情,但心里便更加和他疏远了,说道:

“惠先生,你何苦存着这样悲观的思想?好起来也很快的事情。”

明德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他的眼角旁却有些润湿的样子。爱仁究竟也是个富于情感的少女,她见明德悲哀,心头亦觉难受,遂取出手帕来,按到他的眼角旁去擦揩,笑道:

“你和我谈一会儿,应该喜欢才是呀,怎么伤心起来?那叫我心头不是也辛酸吗?”

谁知正在这个时候,亚琴手捧了一束鲜花,也走进病房来了。病人的心理,大都喜欢新鲜的花草。明德见妹妹拿了鲜花进来,心里转悲为喜,遂扑哧地一笑,叫道:

“妹妹,这花是花园里采来的吗?”

亚琴点了点头,忽然她的明眸瞥见了爱仁手中拿着的这方绢帕,她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原来这方红白相镶的丝帕,正是和自己给光迪换错的一方一式一样。她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芳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了,暗想:光迪昨日失了我的约,原来他是被爱仁缠住了呢!亚琴心里当然非常地生气,不过表面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一面把鲜花插入那只胆瓶里,一面和爱仁点头招呼。爱仁见了亚琴,遂离开了床边,笑道:

“还是你送束鲜花给哥哥,这花好鲜丽的,不知叫什么名儿?”

亚琴道:

“阿三告诉我,说是野蔷薇,我瞧怪可爱的,遂拿来了。”

明德道:

“母亲不是说有些头痛吗?不知今天可曾好了?”

亚琴道:

“好了,她说哥哥既然好得多,她老人家也懒得来了。”

明德道:

“母亲是不必来的,有妹妹天天来望我一次,我也很安慰的了。”

这时爱仁忽然心生一计,她拉了亚琴的手,悄悄地告诉道:

“琴妹,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不知你愿意听吗?”

亚琴微蹙了眉尖,很奇怪地问道:

“是什么事情啦?”

爱仁道:

“我告诉了你,可是你不能生气的。”

亚琴勉强笑道:

“你说吧,我绝不会生气的。”

爱仁道:

“昨天我见齐先生和这儿秦小姐一块儿在金光咖啡室吃点心,看他们神情好像很亲热,不知他们是怎么样认识的?”

亚琴平静了脸色,很坦白地道:

“那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齐先生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可以去生他的气呢?”

爱仁被她碰了一个钉子,当然很感到没趣,也勉强笑道:

“我是好意告诉你,你可不要误会了。”

亚琴淡淡地一笑,秋波斜乜了她一眼,说道:

“你虽然是好意,不过和我没有什么关系,那你也多费这份心了。”

爱仁听她话中有讽刺的意思,一时两颊不免绯红起来,遂也不言语了。这时候室中是很静悄的,各人心中都在暗暗地思忖。亚琴因为已经发现了自己和光迪换错的手帕竟到爱仁手里去了,她就明白昨天光迪的失约,当然是和爱仁在一块儿游玩,心中对于爱仁已经恨入骨髓。如今又听她这么告诉,你想,她如何会相信呢?以为爱仁存心和自己夺爱,所以故意圆了这个谎话,来离间我和光迪的感情,她便从中可以向光迪亲热了。因此她对爱仁告诉光迪和菊卿在一块儿吃点心的事,是绝对不相信的。

床上的明德,他听了爱仁的告诉后,心里倒有些相信了,暗想:像菊卿那么一个美丽的姑娘,谁不想去爱上她呢?莫非光迪见了菊卿后,真的在追求她了吗?说起来事情有些很相像,因为昨天菊卿不是很早走的吗?而且光迪也没有吃饭走的。这样瞧来,很显明两人预先约好了。想到这里,心中自然很不快乐,但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他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爱仁因为被亚琴碰了两个钉子,心里也很生气,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子,也就匆匆地告别走了。明德待爱仁走后,便向亚琴招了招手,说道:

“妹妹,你以为徐小姐的话确实的吗?”

亚琴鼓着脸腮子,冷笑了一声,说道:

“确实也好,不确实也好,反正和我有什么相干?”

明德见妹妹口中虽然这样地说,不过从她愤激的表情上瞧来,显然她是多么生气呢,遂微笑道:

“人各有志,妹妹也不必难受。”

明德这一句话,原也是譬解自己的。因为自从认识了菊卿以后,他把菊卿当作了唯一的知音人,现在听了爱仁的话,心里当然很感叹,所以拿劝慰自己的话去劝慰妹妹了。亚琴听哥哥这样说,粉颊上透现了一圆圈羞涩的红晕,笑道:

“哥哥怎么说这些话?我为什么要难受呢?齐先生和我也不过是个同学关系,各人有各人的自由,那算得了什么?”

明德听妹妹这几句话,仿佛也在和自己说的一样,心中暗想:这话不错,我和秦小姐还是个病人和看护的关系呢,那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于是点头笑道:

“妹妹这话很对,你是个年轻的姑娘,前途着实有光明的希望,切不要为了恋爱问题而自寻烦恼。因为一个正在求学时代的青年,把恋爱的事情总要看得淡一些的。”

亚琴赧赧然地一笑,说道:

“我也不懂什么是恋爱,其实男女朋友也是一件很普通的交际罢了。”

正说时,菊卿匆匆地拿着一枚针进来。她见房中徐小姐已换作了惠小姐了,遂“咦”了一声,笑道:

“惠小姐多早晚来的?徐小姐走了吗?”

亚琴道:

“才来一会儿,这枚针给哥哥注射哪儿的?”

菊卿道:

“注射在左臂上,惠小姐,你拿块药水棉花,浸了火酒,先给哥哥臂上擦一会儿好吗?”

菊卿照了亚琴的口吻,说了一句哥哥,但既说了出来,她却又感到非常地难为情,俏眼向他斜乜了一下,忍不住嫣然地一笑,忙把身子别了过去,拿针管子去吸针内的药水了。明德见她这样可人的意态,心里自不免又狐疑了一会子,暗想:菊卿早晨把《圣经》拿来,此刻又对我这么情景,照理她是不会变心的,爱仁这话不是很令人感到奇怪吗?回头我倒要向她探问探问哩。其实亚琴心中是很明亮的,她对于菊卿却表示非常的好感,所以听了菊卿的话,遂答应了一声,把药水棉花去按到哥哥的左臂上,回眸向菊卿又含笑问道:

“秦小姐,可是这一部分吗?”

菊卿道:

“再上去一些。”

亚琴笑道:

“打针最好学会了,那么要注射补针的时候,就不用请教医生的了。”

菊卿道:

“注射皮肤针原很容易的,像惠小姐很聪敏的人,多瞧了几次也就会了。”

亚琴笑道:

“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似乎没有把握,总不敢轻易尝试的。”

菊卿笑了一笑,见亚琴已在明德臂上擦了好一会儿,遂把针头戳到他的皮肤里去。明德望着菊卿的娇靥,呆住了一会儿。菊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遂很快地注射完毕,她的身子又走到病房外去了。但她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头向亚琴说道:

“惠小姐,你给我在他针头处代为揉一会儿吧。”

亚琴听了,遂用药水棉花又在哥哥臂上打针处揉摸了一会儿,微笑道:

“哥哥,我瞧这位秦小姐不但容貌美,性情更好,她待你真小心,我想她倒是哥哥病中的一位良伴哩!”

明德听妹子又这样说,一时也猜不透妹子是什么意思,望着她怔住了一会子,然后又摇了摇头,很黯然地说道:

“我是个患肺病的人,人家是个活泼的姑娘,所以我也不忍有这个幻想。”

亚琴听哥哥这样悲观,遂也凄然不悦地睃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肺病是会好起来的,不但会好起来,而且还会断根的。你前途真还有幸福的乐园哩,为什么要说这样使人难受的话呢?”

明德没有回答什么,握了她的手,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亚琴又安慰了他几句,遂告别走出医院来。她一路走,一路暗暗地细想,觉得爱仁这个女子真是不要脸孔,前天在舞厅里我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要勾引光迪的,不料果然被我猜中了。一时又想光迪也不是个人,我和他这几年来的情分,他竟会变了心,可见世界上的男子一个都靠不住的。亚琴正在低了头,暗自地怨恨,忽然听得有人叫道:

“惠小姐,惠小姐!”

那声音听到亚琴的耳中是很熟悉的,分明就是齐光迪,遂低了头只管走路,却不去理睬他。但光迪已走到她的面前,亚琴当然不得不停住了步,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冷笑道:

“哦!原来是齐先生!”

说着,避过了身子,她便向前又走了。光迪对于亚琴这一下子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遂急忙把她手拉住了,说道:

“惠小姐,你这算什么意思?那不是太使我难堪一些了吗?”

亚琴柳眉微微地一竖,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说道:

“你以为这样就难堪了吗?可是你却不替我想想,你使我到底难堪不难堪呢?”

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她的眼皮忍不住红了起来,但是她又感到不好意思,回身向前又走了。光迪听她这样说,心中很奇怪,就是我昨天失了约,她也何必显出这个模样来呢?莫非我和徐小姐跳舞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吗?遂把她手紧紧地拉住了,不让她走路,说道:

“惠小姐,你预备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亚琴哼了一声,说道:

“你管我走到什么地方去?你还不快放手,我可捶你了。”

说着,把左手举起来,向他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光迪却也不躲避,反把身子挨近去,说道:

“惠小姐,你要打只管打,我绝不敢哼一声的。不过你应该原谅我昨天的失约,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亚琴嘴噘了一噘,向他啐了一口,可是却也打不下手了,说道:

“苦衷?哼!说什么鬼话?反正不干我什么事,任你来不来,那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有了一个又美丽又聪敏又会跳舞的好朋友了,还认得我做什么呢?”

光迪听她这样说,方知亚琴确实已经晓得昨天我和爱仁跳舞的一回事了。不过稀奇得很,这是谁告诉她的呢?遂忙又说道:

“惠小姐,你不用生气,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我要跟你好好地说一说了。”

亚琴把手狠命地挣扎着,冷笑道:

“不用说了,我觉得还是不说干净。”

光迪因为在马路上不好意思,所以拉着她手,就跟她走了一阵子路。亚琴见他把自己手不放松,一时恨到了极点,遂把左手去拧他的手背,说道:

“你放不放手?”

光迪道:

“你拧死了我,我也不放手的。你走到哪儿,我亦走到哪儿呢!”

亚琴听他这样说,这就再也拧不下手了,恨恨地道:

“我跳黄浦去死了,你难道也跟我一块儿去死吗?”

光迪道:

“假使你真的跳黄浦,我也情愿和你一块儿去死的。”

亚琴被他缠绕得没了法,一颗芳心也不免软了下来,遂不作答,毫无目的地向前默默地走了一截路。光迪在她气愤头上,也不敢向她再说什么,只管静悄悄地跟她走路。约莫穿过了两条街道,在一家酒楼的门口,光迪乘势向她轻轻地一拉,说道:

“惠小姐,你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不怕脚酸吗?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且进去吃了午饭再谈吧。”

亚琴这时已没有了和他翻脸的勇气了,她想不到光迪竟有这样好的忍耐性,一时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他步进酒楼去了。侍者招待他们入座,光迪还亲自给她脱了大衣,披在椅子的背上,拿了菜单送到亚琴的面前,说道:

“惠小姐,你喜欢吃什么菜?你点吧。”

亚琴想起刚才自己愤激的神情,此刻若忽然又柔顺起来,那究竟太难为情一些了,所以红晕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

“我很饱,不想吃什么饭,你自己吃好了。”

光迪听她这么说,显然是十分矛盾。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因为她怕羞的缘故,遂赔了笑脸,说道:

“惠小姐,千错万错总是我的错,你说这话,叫我心里很难受。你应该气平一平,我们吃过了饭,再向你好好地解释,那么你就会原谅我了。”

亚琴鼓着小嘴,怒气未平地兀是不说话。光迪知道叫她点菜是不肯的,遂自己随便地点了几样,吩咐侍者拿下去,一面给她倒了一杯碧绿的龙井茶,送到她的面前,很温和地说道:

“惠小姐,你喝茶。”

亚琴见他这举动仿佛是舞台上的小丑一般,一时再也忍熬不住要笑出来。不过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自己认为情人的年轻男子面前,一会儿恼,一会儿笑,这不是太失了姑娘的身份吗?所以她竭力又绷住了脸,依然没有回答他。光迪见她又要笑又要恼的那一副情景,在一个美丽姑娘的脸上,当然是有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所以望着她海棠花那么的脸颊,倒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亚琴被他一笑,方才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还笑得出?昨天我等得两脚发了酸,心头的焦急真比什么都痛苦呢!你既然不存心和我瞧电影,那你又何必约着我?算故意捉弄我?还是算和我开个玩笑吗?”

光迪被她问得无话可答,不禁愕住了一会儿,觉得完全从实告诉,她一定要更加生气的,所以不得不圆一个谎,说道:

“说起来也真要命,我昨天不是说有个朋友约我十二时吃饭吗?原来他的儿子周岁,我一些没有知道,所以只好立刻补送礼物。他们一共有四桌,两桌都是女眷,大概她们在烫头发,所以一等两等,直等到两点钟才吃酒筵。我那时候虽然在吃丰富的酒筵,但真所谓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了。因为我心中的焦急,也正和你一样地痛苦哩!”

亚琴听他说得好认真的神气,一时倒也有些将信将疑了,但她仔细一想,立刻又啐了他一口,冷笑道:

“鬼相信你这些话!我问问你吧!你昨天有没有和爱仁在一块儿跳舞?你得实说,你若说一句谎话,你就得烂嘴巴的。”

光迪笑道:

“你别急呀,我话还没有说完哩!当时我也不待终席,就向主人匆匆道别走了。不料等候电车又花了一刻钟,直到大华戏院门口,已经两点三刻了,门口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我知道你当然等不及走了,心里真难过得了不得,所以只好回了出来。谁知事有凑巧,在马路上竟遇见了徐小姐,她拉我到舞场去坐一会儿,这事情的确有的,我并没有说半句谎话。”

亚琴听了,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就算你是没有了办法,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你要送给徐小姐手帕,这当然也是你的自由,不过为什么却把我的一方绢帕送给她呢?既然你不喜欢我这绢帕,你何必要和我调换?现在我把你这方帕还你,你也把我自己的还给我好了。”

亚琴说着,把大衣袋内那方雪白的帕取出,掷到光迪的面前去。光迪听了她的话,还弄得莫名其妙,再瞧那方帕,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一时他目瞪口呆地说道:

“咦!我何曾把你的绢帕送给徐小姐啦?”

亚琴呸了一声,说道:

“假惺惺的有什么装腔作势呢?那么你把我的这方绢帕拿出来呀!”

光迪听了,沉思了一会儿。他伸手摸到自己西服小袋内去,早已空的了。忽然他想起来了,不禁“哦”了一声,说道:

“是了,惠小姐,我告诉你,你这方手帕在公园里原也是无意换错的。后来遇见了徐小姐,我们不是又到舞场里去玩的吗?在舞场里,徐小姐说我那方绢帕好漂亮,竟随手地给我抽去了。我正欲问她讨还,不料音乐停止了。唉,我这人真糊涂,当初还不知道这方绢帕是你的东西哩!惠小姐,我没有骗你,确实不是我自己送给她的。假使我知道这方绢帕是你和我换错的话,我还肯给她拿了去吗?”

亚琴听他这样说,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也不用抵赖了,事实胜于雄辩,何必还耍这个枪花呢?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你和她跳舞,你送她绢帕,这都是你的自由,我绝没有能力可以来干涉你的,况且我也不需要干涉你。只不过你送情人的东西,总要自己的才称心。现在把我绢帕去送给情人,在你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在我倒觉得有些不高兴。所以请你把这方手帕去向她换了回来,还给了我,我便什么都不管了。”

光迪听她这样说,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这是我的粗心所致,确实使你要生气了。不过绝不是我有意送给她的,那我倒可以发咒给你听的。”

亚琴忙拦阻他道:

“不必罚什么咒,你无心也好,你有意也好,不过你总不该拿我的绢帕送人呀!你讨厌它,你也该还给我才是的。”

光迪急道:

“我假使存心送给她的话,我一定没有好死的。”

亚琴俏眼无限哀怨地白了他一下,说道:

“何苦来说这些气话给我听?反正我若冤枉了你,我也没有好死的。”

说到这里,心中有些悲伤,忍不住淌下一滴眼泪来。光迪见她哭了,心中也有些辛酸,因此眼角旁也涌上一颗泪水,默默无语。亚琴对于光迪的淌泪,自然也瞧得十分清楚,因此她的眼泪愈加大颗地滚下来了。两人淌了一会儿泪,光迪把那方雪白绢帕依然掷了过去,原是给她拭泪的意思,说道:

“惠小姐,你这方绢帕依然拿着,你这一方帕,我总给你问徐小姐要回来是了。别哭了,被人家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是在吵嘴呢。”

亚琴听他这样说,暗想:我们不是在吵嘴吗?你这话倒好像我们没有吵嘴似的。一时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因为侍者已把热菜端上,亚琴遂拿了帕,也就收束泪痕。光迪又问她酒喝吗,亚琴摇了摇头,光迪遂也不敢劝她。两人吃毕了这顿饭,时已两点相近了。光迪付账的时候,望到自己手背上那块紫血,遂向她低声笑道:

“惠小姐,你倒真的忍心拧得下手的。”

亚琴虽然有些肉疼,但表面上还恨恨地道:

“那时候我手中没有拿小刀,假使拿着的话,我也会向你戳下来的,谁叫你自己不放手的?”

光迪舌一伸,笑道:

“惠小姐,你说这话也未免太狠心一些了。那么你手中假使有枪的话,难道也会向我开放了吗?”

亚琴眸珠一转,嫣然一笑,鼓着小腮子说道:

“当然啰!我把人开死了,情愿再自杀的。”

光迪笑道:

“那么大家一块儿死去,倒也是件好事。”

说着,两人携手出了酒楼,光迪道:

“我们到哪儿去坐一会儿?舞厅怎么样?”

亚琴道:

“你叫徐小姐一同到舞厅去好了,我是没有资格去的。”

光迪道:

“那么上公园去,你总喜欢了。”

亚琴这才点了点头,两人乘车到了公园。不料走进公园,迎面就见一男一女,那少年见了亚琴,便“咦咦”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