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琴那天从医院里先回到家中,把哥哥病情向母亲告诉了一遍后,方才坐车到大华影戏院。她瞧手表上的时针已指在两点,在她心里以为光迪一定等候在门口的了,不料车到大华门口,在里面找了一会儿,却不见有光迪的影子。一时心里好生奇怪,或许他有事情迟到一步了,遂先在售票处购了两张票子,静静等在售票处的旁边,心想光迪若一到戏院,他必定先要买票,那么我们不是就可以遇见了吗?

大概是在春假期内,所以看客非常拥挤,而大半都是些年轻的男女学生。亚琴在旁边等了一刻钟点,楼上楼下早已客满了。眼瞧着许多人都一个一个地走进去入座,而光迪却依旧没有到来,你想,亚琴这时心中的焦急,真也不是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等人本来是一件最心焦的事,更何况是等候意中人呢,所以亚琴一会儿翘首远眺,一会儿低头徘徊,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安静。但时间是无情的,不知不觉地早已到了两点半了。亚琴知道今天光迪一定是失了约,照理是他自己约我瞧影戏,原不该再失我的约,不过想起来总是要紧事把他缠住了吧?亚琴这样想着,心里自然很懊丧,所以她一个人也不愿再瞧了,遂走到买票处去退票。谁知这时已经开映了,售票员说不能退了,因为既然挂出上下客满的牌子,那两张戏票退下,是戏院当局要受损失了。亚琴没有办法,谁知正在这时,后面走来一个西服少年,他见亚琴手里拿了两张花楼对号票子,遂含笑问道:

“请问小姐你要退票吗?让一张给我好不好?”

亚琴回眸向他瞟了一眼,暗想:倒是个挺俊美的少年。遂把戏票递一张过去,点了点头。那少年见她答应了,心里很是喜欢,一面伸手接过,一面又给她钞票,并且含笑又向她谢道:

“谢谢小姐。”

亚琴见人家这样客气,遂也说了一声没关系。她心里又想:反正我此刻也没有事,若不上楼去瞧,那张戏票不是损失得莫名其妙吗?于是她也情不自禁地和那少年一块儿步到楼上去了。因为楼上是对号入座,票子又是亚琴预先一人买下的,那不用说,当然是连号的了。所以亚琴和那少年也就坐在一并排。这时银幕上已在开映了,大家都静悄悄地瞧着影片,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休息的时候,院内又亮了电灯,两人偶然回眸望了一眼,大家忍不住都微微地一笑。但既笑出来后,似乎又感到一些难为情,彼此都垂下头来。亚琴见他也会显出羞涩的样子,显然这人也是很嫩脸的,猜度过去,年纪总不出二十岁的。谁知正在暗想,那少年忽然俯下身子去,把地上那个皮包拾起来,交到亚琴的手里去。原来亚琴把大衣放在身怀里,把皮包又放在大衣的上面。因为刚才只管瞧影片,皮包掉落在地上,自己却一些也不知觉。此刻那少年低头的当儿,就发觉了,于是给拾了起来。亚琴连忙接过了,一撩眼皮,低声说道:

“对不起。”

那少年微笑道:

“别客气。”

他说着话,又在袋内摸出一包留兰香糖,抽出一片,递到亚琴的手里。亚琴见他一笑的时候,那白净的脸蛋儿还印现了一个浅浅的笑窝儿,实在令人感到十分的可爱,她那一颗芳心里,不免也和他表示一种好感的印象,所以对于他送过来的这片留兰香糖,却是含笑接受了。那少年见一个年轻的姑娘肯接受一个陌生少年送给她的东西,显然她的心里也愿意和自己有交个朋友的希望,所以他心中这一快乐,那笑窝儿更深深地浮了上来,向她柔声问道:

“恕我很冒昧,请问小姐贵姓?”

亚琴赧赧然地答道:

“敝姓惠,你先生呢?”

那少年听了,遂在袋内取出一张名片,笑道:

“莫非魏小姐和我同姓吗?”

亚琴接过名片一瞧,见是魏文翰三字,下面北平的字样,遂也笑道:

“不,我是恩惠的惠,但说起来倒是同乡。”

魏文翰笑道:

“原来惠小姐也是北平籍,怪不得说得一口很好的北平话,想是还在学校里求学吧?”

亚琴含笑点了点头,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

“那么魏先生呢?”

文翰道:

“我在青华中学读书,这几天放春假,没有事情干,只好出来瞧电影。像我们这样青年,说起来似乎很惭愧的。”

亚琴听他这样说着,便微笑道:

“我认为不上舞厅的男女,总还不失是个好青年。”

文翰点头道:

“惠小姐这话也对,瞧电影到底还能算是正当娱乐的一种吧。”

亚琴觉得这位魏先生既然认为瞧电影也是感到惭愧的,那么他的私生活当然很俭朴了。对于这点,倒正合着自己的脾胃,所以心中对他更表示好感一些,遂情不自禁地向他问道:

“魏先生府上也都在上海吗?”

文翰摇头说道:

“不,都在北平,上海只有我的姊夫在着,所以我是住在学校里的。惠小姐呢?”

亚琴道:

“我们在北平也有房子,这几年来却全家迁居在上海。那么魏先生一个人在上海求学不是很冷静的吗?”

文翰笑道:

“可不是?有时候到姊姊那儿去玩玩,有时候也只瞧瞧电影罢了。惠小姐,你今天约朋友一同瞧电影,大概他没有来吧?”

亚琴听他这样问,虽然不知他说的是他还是她,不过瞧他神秘的样子,当然说的是他了,一时很觉难为情,粉脸上不免盖上了一层娇红,乌圆眸珠一转,嫣然笑道:

“可不是?这妮子真也会失信的,昨儿原约得好好的,不料今天她却不来了。”

文翰听她虽然没有告诉是男朋友抑是女朋友,但听了这妮子三个字,已很显明是同性的了。说也奇怪,文翰既知道她约的是女朋友,他心头会感到一种希望,遂笑道:

“大概有要紧的事情把她缠住了吧?”

亚琴并不作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正在这时,那院内的电灯又熄灭了,于是两人终止谈话,大家的视线又注意到银幕上去了。瞧毕了这场电影,时候还只有四点半。两人并肩在人行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截路,照文翰的意思,是很想请亚琴去吃些点心,但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朋友跟前要说出这个话来,当然是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所以他欲语还停地却是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亚琴的芳心中虽然和他也有恋恋不舍的意思,但她猛可想起自己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样舍不得似的在马路上走着,那似乎太失了一个姑娘的身份,于是她停止了步,回眸望了他一眼,说道:

“魏先生,舍间是李梅路八十八号,有空请过来玩玩吧。我们再见。”

亚琴说着话,和他又弯了弯腰,嫣然地一笑,便回身匆匆地走了。文翰被她临去那秋波一转,一时倒不禁为之神往,暗自想道:她叫我到她家里去玩玩,那么照此瞧来,她不是很有和我交个朋友的意思吗?既然她有这个意思,假使今天我请她去吃些点心,恐怕也不会遭她的拒绝吧?唉,我真是个胆小的朋友呢!想到这里,便自己埋怨了自己一句,也就兴冲冲地回到学校里去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文翰从学校里出来。他的本意是很想去瞧望惠小姐的,但他究竟感到难为情,所以便改变方针,到他姊姊家里去了。原来他的姊姊就是徐爱仁的嫂嫂魏月华。当时月华见了弟弟到来,心里正是又喜又悲,遂亲热地拉了他的手,叫道:

“弟弟,你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不来瞧望姊姊呀?姊姊天天想念你哩!你午饭吃过了没有?”

说着,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玫瑰花茶。文翰见姊姊眼皮红红的,似乎要哭出来般的神气,遂向她说道:

“我午饭吃过了,姊姊别忙,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

月华被他这么地一问,眼泪真的夺眶而出了。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却坐到沙发上去了。文翰倒是吃了一惊,遂也在她身旁坐下了,扳着她的肩胛,急急地问道:

“姊姊,是谁给你受了委屈?你快告诉给弟弟听吧!”

月华拿手帕擦眼皮,低低地说道:

“弟弟,总是姊姊命苦,所以才会嫁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呢!”

文翰听了这话,沉着脸,很生气地说道:

“原来是姊夫待你不好吗?他怎么样欺侮你?我倒要向他评一评理呢!”

月华见弟弟脸涨得红红的,可见他是代我多么生气,遂向他温和地道:

“弟弟,说欺侮两字,老实说一句,他也不敢。只不过他天天十二时后才回家,而且有时候还整夜不回的。我劝他他也不听,和他吵吧,我又吵不惯。你想,他在外面不是另外有女人的吗?”

文翰听了这话,方知姊夫有了外遇,所以姊姊在暗暗地伤心,觉得这是夫妻间的事情,外面人就很不容易干涉,遂沉吟了一会儿,向她劝慰道:

“姊姊,你也不要伤心,姊夫现在是着了人家的迷,只要你待他好一些,他当然也会回心转意想明白过来的。”

月华听弟弟说一句只要你待他好一些的话,一时倒又觉得很难为情,红晕了娇靥,说道:

“你叫我还待他怎么样好法呢?老实说一声,姊姊的脾气,你也知道的,虽然不喜欢吵闹,却也不肯拍马屁的。”

文翰道:

“这些你就自己吃亏了,男子的心理,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自己太骄傲,那么做丈夫的自然也和你冷淡起来了。”

月华见弟弟本来是同情自己的,此刻忽然又埋怨自己起来,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忍不住笑道:

“他不来理睬我,难道我倒去理睬他吗?”

文翰笑道:

“夫妻终究是夫妻,何必在这一些小事上计较?也并不是说女子低贱一些,不过做妻子对于丈夫总要温柔一些才对的。”

月华听弟弟这么说,遂啐了他一口,含笑嗔他道:

“你说这话,可见男子的心理都是虚浮的多,并没有一些实际的。”

文翰笑道:

“那也并不是这样说,要维持夫妇间的感情,那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月华伸手在他脸上一划,羞他笑道:

“才十八岁的孩子,你就懂得夫妇间的事情了吗?羞也不羞的?”

文翰被姊姊这么地一来,真个羞得两颊绯红起来,赧赧然地笑道:

“我也无非劝劝姊姊罢了,你又向我取笑了。”

月华瞅他一眼,笑道:

“还有二妹也向我劝说,叫我在她哥哥面前,故意打扮得特别漂亮,谎说和男朋友一块儿去玩了,可以使他省悟,也会不敢再去玩女人了。这个办法虽然是好,但我一个人就始终感不到什么兴趣。今天弟弟来得正好,我也闷烦极了,你伴我到外面去走一会儿好吗?”

文翰点头笑道:

“好的,这样风和日暖的天气,苦闷在家里,恐怕会生病的呢。姊姊,你是应该听从爱姊的话,因为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很好的御夫术,你不妨试试,也许有相当的效果。”

月华听他这样说,又向他啐了一口,笑道:

“弟弟,你这人在上海读书越读越坏了,什么御夫术?我明儿写封信去告诉爸妈,看你又要挨骂了呢!”

文翰笑道:

“别人家姊姊多疼爱着弟弟的,只有你老向我进谗的。”

月华听他这么说,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我几时进过你什么谗?你说你说!”

文翰偎向她的怀里去,顽皮地笑道:

“好姊姊,你饶了我吧,我原说错了呢!”

月华娇嗔道:

“谁和你涎脸?你快站起来,给我换一件旗袍,快些出去了。”

文翰听了,这才坐正了身子。月华于是站起身子,她便走到床后的垂幕里去了。约莫十分钟后,月华换了一件湖色条子花呢的旗袍出来,向文翰道:

“计算起来,你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来了。外面女朋友一同玩玩,把姊姊也就压根都忘怀了。”

文翰道:

“姊姊,你这话是天晓得的,学校里功课真忙哩,哪里分得开身吗?现在放了春假,才算空闲得多了。”

月华走到梳妆台旁,一面对镜梳发,一面笑道:

“姊姊正经地劝你,求学时代,总不要过分地荒唐,舞厅千万不要跑,因为意志薄弱的青年,往往会弄得身败名裂的。将来姊姊也许会给你介绍一个很好的女朋友。”

文翰看着镜子里姊姊的粉脸,却是扑哧地一笑。月华见他很神秘的样子,遂回头瞅了他一眼,问道:

“你笑什么?是不是姊姊这话有些不中听的吗?”

文翰笑道:

“并不是,我笑姊姊说话有些具有外交的手腕,因为这也许两字,我觉得有些靠不住。”

月华听他这样说,可见弟弟的心中也很需要有一位女朋友的了,遂笑道:

“这儿的二妹现在长得可真漂亮,只不过年纪比你长了三岁,似乎太大一些。假使你喜欢的话,我倒可以给你做说客的。”

文翰道:

“那可是要给我做老婆娘了。”

月华呸了他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长了三岁,就可以做你的娘了吗?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才吃乳的姑娘好不好?”

文翰笑道:

“这个我倒喜欢,宁愿等她十六年的。”

月华纤手在颊上向他划了一划,两人忍不住都笑起来了。文翰站起身子,说道:

“姊姊,你大衣穿不穿?那么我们走了吧。”

月华开大橱的门,取了一件薄花呢的单大衣,说道:

“带要带的,晚上冷起来可不是玩的呢!”

说着,两人遂一前一后地走出房外去了。在人行道上,文翰又问道:

“姊姊,你喜欢上哪儿玩去?”

月华道:

“春天的季节,玩公园正得时,这儿兆丰公园不是很近吗?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踱过去好了。”

文翰点头说好,于是两人遂向前面走了过去。月华见文翰颊上酒窝儿一掀一掀,似乎很喜悦的样子,遂向他低低地问道:

“弟弟,我瞧你今天的神情似乎分外高兴,不知心中有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情吗?”

文翰笑道:

“有是有一件,说起来很凑巧的,真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月华听他这么说,秋波瞟了他一眼,抿嘴笑起来,说道:

“到底遇见了一位什么贵人?弟弟能不能告诉给我听听吗?”

文翰遂把昨天的事情向月华哧哧地告诉了一遍。月华笑道:

“那么你何不到她家里去玩玩呢?不知她家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文翰想了一会儿,说道:

“什么李梅路八十八号。”

月华眸珠一转,笑道:

“这地址是惠家的府上呀,你遇见的莫非就是惠家二小姐吗?”

文翰听姊姊这么说,脸上显出无限的惊异,忙说道:

“不错,她果然是姓惠的,姊姊难道认识她的吗?”

月华笑道:

“她的爸爸和我爷爷是很要好的朋友,去年爷爷做寿,他们全家都来的,所以我也认识她。她确实生得很美丽,弟弟若能和她配成一双,真是玉人一对哩!”

文翰听姊姊这样说,一颗心只觉甜蜜蜜的滋味,遂笑问道:

“姊姊,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儿?不知道她今年几岁了?”

月华道:

“她的名儿叫亚琴,东亚的亚,琴棋诗书的琴。说起年纪,比你正巧小一岁,你是喜欢女子年龄小的,这不是一头美满的好姻缘吗?”

文翰红晕了两颊,笑道:

“姊姊别这么一厢情愿地说吧,也许惠小姐自己有意中人哩。”

月华笑道:

“不会的,假使她有意中人,她还会叫你到她家里去玩吗?可见她的心中是很爱你哩。”

文翰被姊姊说得好生羞涩,因此低了头,也扑哧地笑起来了。姊弟俩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地已到兆丰公园的门口了。文翰买了两张票,遂走了进去。只见公园里游人如云,真是十分热闹,有许多小孩子,都在草地上奔跑游玩。文翰笑道:

“明年春天的时候,姊姊的麟儿也会在草地上奔奔跳跳哩!”

月华笑道:

“可不是,现在已经很吵的了。”

两人说着,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忽然见公园门口走进来两个青年男女,月华眼尖,便站起来,向文翰说道:

“弟弟,你瞧那个姑娘就是惠家的二小姐,不知你昨天遇见的可就是这个人吗?”

文翰连忙跟着站起,随着姊姊手指的地方望去,果然就是这个少女。他点了点头,拉了月华的手,便走上去向亚琴“咦”的一声叫起来了。

且说亚琴和光迪走进公园,迎面就见一男一女来向自己招呼。亚琴瞧那男的就是昨天的这位魏文翰,再瞧女的却是爱仁的嫂子魏月华。因为自己身旁有着光迪,她就先向月华笑盈盈地叫道:

“密昔司徐,你也在公园里游玩吗?”

问了这句,忽然乌圆眸珠一转,又向文翰笑道:

“哟!原来魏先生就是密昔司徐的弟弟吗?”

月华扑地一笑,点头说道:

“对了,惠小姐,你怎么好久不来玩了?请介绍这位是……”

她说着话,把俏眼便掠到光迪的脸上去。亚琴于是显出洒脱的态度,把手一摆,含笑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同学齐光迪先生。这位就是徐爱仁小姐的嫂子魏月华女士,这位是魏女士的弟弟魏文翰先生。”

众人见她絮絮地说了一大套,这就都笑起来。光迪于是和月华点了点头,一面伸手又和文翰握了一阵手,大家说了几句仰慕的话。亚琴笑着拉了月华的手,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大家坐一会儿好吗?”

月华说好的,于是四个人走到一丛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光迪和文翰谈着报上的时事新闻,这里月华也和亚琴悄声笑道:

“昨天你和我弟弟在影戏院里遇见得很巧吧?”

亚琴微红了脸,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也低低地笑道:

“可不是?想不到还是你的弟弟哩,怪不得他说在上海只有一个姊姊在着哩。”

月华笑道:

“弟弟告诉我,他说碰见了一位姓惠的小姐,人真好,还叫他到家里去玩。我一听他说出你家的地址,我就知道是惠家的二小姐了,谁知果然不错哩。”

亚琴听她这么说,一颗芳心别别地乱跳,那粉颊上的红霞也就愈加地堆上来了,遂打岔着笑道:

“你的麟儿呢?怎的不带了一块儿出来玩呀?他一定会叫爸妈了吧?”

月华笑道:

“带出来拉尿拉粪,那就麻烦死人了。惠小姐,这位齐先生和你很知己吧?”

亚琴听她末了这一句话,觉得至少是问得含有些神秘的作用,遂微笑道:

“也说不上知己两字的……”

她回答了这一句,不免又有些赧赧然的神气。月华知道她怕难为情,抚摸着她的纤手,也微微地笑起来了。这时文翰却回眸过来笑问道:

“姊姊和惠小姐谈些什么?怎么这样地高兴呀?”

月华笑道:

“那么你和密司脱齐谈些什么?你们不是也满面春风地在笑吗?”

这句话说得众人又笑起来了。大家又闲坐了一会儿,光迪站起身子,拉了亚琴的手,说道:

“你们还玩一会儿吗?我们先走一步了。”

月华和文翰也站起身子,点头笑道:

“也好,那么再见了。”

亚琴遂和月华握了一阵手,同时还向文翰招了一招,送过来一个倾人的娇笑。文翰望着亚琴远去的影子,兀是怔怔地出神。月华见弟弟这个情景,遂拉了他一下手,低声地笑道:

“弟弟,已经去远了,你还瞧什么呢?”

文翰听姊姊这样取笑着,遂红了两颊,回眸望了姊姊一眼,有些失望的样子,说道:

“可不是?我早就知道像惠小姐那么美丽的人才,还会没有心爱的意中人吗?”

月华遥头笑道:

“你别心灰,也许她和齐先生没有什么意思吧。”

文翰奇怪地问道:

“姊姊,你怎么知道的?刚才他和你谈些什么话呀?”

月华道:

“我问她和齐先生很知己吧,她回答我说也不十分知己的,从这一点看来,她不是并不十分爱齐先生吗?”

文翰听了这话,不禁扑的一声笑起来了,说道:

“姊姊,你这样聪敏的人,怎么也会糊涂起来了?难道人家一个姑娘就直接地回答你齐先生是她的爱人吗?你只要瞧齐先生对待惠小姐的情形,你就可知道他们关系的密切了。”

月华听弟弟这样说,遂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我想你是因为心里妒忌,所以愈加见他们好像亲热了,其实他们也未必这样密切。不信,你明天到她家里去瞧望一次,那你就知道姊姊这话不虚了。”

文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那又何必?即使惠小姐给我夺了来,那么在齐先生心中的感觉,又将如何难堪呢?所以我认为夺人之爱,这是小人之行为,乃吾人所不取。大丈夫只怕事业不成,何患无妻呢?”

月华听弟弟这几句话,觉得弟弟光明磊落,真不愧是个达人,遂赞美道:

“弟弟有此美德和志气,将来不难找到一位比惠小姐还聪敏美丽的姑娘呢!时候不早,我们到外面去吃些点心吧。”

文翰点头说好,于是姊弟两人慢步地走出公园去了。

光迪和亚琴别了月华姊弟俩人,他们先走出了公园。亚琴见光迪的脸上似有不悦之意,因为在亚琴心中的意思,也还想和月华姊弟再谈一会儿,今被光迪拉着走出,芳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所以彼此只管走着路,默默地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经过了好一会儿,光迪向她望了一眼,微微地笑道:

“惠小姐和密司脱魏怎么认识的?”

亚琴毫不介意似的说道:

“我们认识也很久了。”

光迪听她这么回答,便又问道:

“不知他平日爱玩什么的?”

亚琴道:

“他是不爱跳舞的……”

说着,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神秘的意思。光迪对于她这一句话,当然是非常刺心,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滋味,遂笑道:

“那么他和你性情倒很相合的。”

亚琴有意气气他,遂扬着眉毛,点了点头,笑道:

“可不是?所以我们平日的感情也很好。”

光迪听了她这一句话,他的脸顿时热辣辣地绯红起来了,遂冷笑道:

“确实,密司脱魏是比我长得漂亮。”

亚琴哼一声,说道:

“不但漂亮,人也好得多了。”

光迪气得想和她吵起来,但他究竟竭力把愤怒的情绪镇压着,淡淡地一笑,说道:

“可不是?像我这样卑劣的青年能有几个?”

亚琴笑道:

“那么你干吗不改过好一些来呢?”

光迪生气地道:

“生成是这一副无赖的骨头,如何还会改变得好?像密司脱魏天然的好模样好性情,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青年哩!”

亚琴听他这样说,她心里感到胜利的得意,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光迪见她这个意态,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怔怔地问道:

“你笑什么?”

亚琴噘着小嘴儿,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说道:

“我以为你总是个不爱吃醋的人了,谁知道你是个醋东西啊!”

说着,抿了嘴又哧哧地笑。光迪听她这么地说,一时若有所悟,暗想:原来亚琴是故意叫我吃醋的吗?这样说来,她和魏文翰也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了。心里这就又感到亚琴的可爱,觉得我们自小认识至今,一向心心相印,我也实在不该疑心她的了。于是拉了她的纤手,轻轻地打了一下,笑道:

“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亚琴瞅了他一眼,恨恨地道:

“一个人的良心要放在当中的,你自己知道难堪,那么我就不感到难堪了吗?空口说白话那是没有用的,什么我没有了你我心头就会感到空虚,这些都是骗骗小孩子的话,能够真心赤裸裸地待人,这就不容易了。”

光迪听她这样说,方知亚琴实在是个多情痴心的姑娘,一时想起和爱仁跳舞的情景,觉得实在有些对不住她,但表面上还向她反问道:

“你说这一些话,叫我听了难受,我哪一处待你不是真心的?”

亚琴冷笑了一声,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待我真心的,所以才会把我的绢帕去送给别人。我知道一个男子都是喜新嫌旧的多,世界上能够懂得真爱的恐怕是很少很少的了。”

光迪笑道:

“虽然很少很少,不过到底还有两个人。”

亚琴怔怔地问道:

“是谁?”

光迪指了指亚琴,又指了指自己,笑道:

“还不是我们两个人吗?”

亚琴啐了他一口,白了他一眼,嗔道:

“谁和你涎脸?”

光迪笑了一笑,忽然又正了脸色,很认真地道:

“惠小姐,你放心,我对于徐小姐根本没有一些意思,假使我在存心追求她的话,我总没有好结果的。”

亚琴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低了头,两眼瞧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一步挨一步地走。光迪见她这样黯然的样子,遂向她又低低地道:

“惠小姐,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亚琴这才抬起粉脸来,明眸脉脉地含了无限哀怨之情,向他逗了一瞥,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不平凡的青年,大概不会有始无终的吧!”

光迪听她这样说,心里很感动,遂也柔和地道:

“以你的眼光瞧来,我到底是不是这一类青年呢?”

亚琴道:

“只怕……”

说了两个字,却没有说下去。光迪急道:

“只怕什么?你说吧!假使我负了你……”

亚琴听他又要罚誓的样子,遂伸手把他嘴扪住了,说道: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了。”

光迪把她纤手紧紧地握住着,很感激地道:

“惠小姐,我赤裸裸地和你说,我心中除了你一个人外,就绝没有第二个人。”

亚琴道:

“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

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又难为情起来,红晕了粉脸,却是低下头来。光迪心里是微微地荡漾着,他只觉得无限的甜蜜,笑道:

“惠小姐,你的疑心徐小姐,正和我疑心你的魏先生是一样的。仔细地想,我们为什么要疑心?还不是为了彼此相爱的缘故吗?所以我说男女间的爱情,最最怕的东西就是误会,误会若没有明白的一天,那么裂痕也就永远不会平复的了。”

亚琴瞅他一眼,说道:

“你这话虽然说得是,不过你的疑心是凭空的,我倒并不是疑心,因为这是有实据的。”

光迪道:

“你又说这个话了。徐小姐给我绢帕取去,当初原想问她拿还的,不料齐巧音乐停止,她却先走上来了,后来这事情不知怎的也就一直地忘记了。你想,是你的绢帕,我如何肯送给他人呢?”

亚琴道:

“那么你明天要给我向她取还的,我才相信呢!”

光迪点头道:

“假使她还带在身边的话,我当然向她讨还的。”

亚琴噘了噘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话就有些靠不住,我料想你没有勇气敢向她讨还的。”

光迪听她说得好刁的,便忙笑道:

“你急什么,我总给你讨还就是了。”

两人说时,已走到公共汽车的站头,于是两人跳了上去,光迪道:

“我们乘到什么地方去?”

亚琴道:

“到南京路下车再说好了。”

光迪点了点头,遂买了两张到南京路的车票。足足坐了半个多的钟点,方才到了南京路,两人携手下车,光迪笑道:

“已经五点钟了,你肚子可曾饿吗?”

亚琴道:

“没有饿,我们还可以再去瞧一场电影呢。”

光迪笑道:

“假使不瞧电影,那么我们就去玩一会儿茶舞,七点钟出来吃饭不是也很好吗?”

亚琴瞅了他一眼,向他娇嗔道:

“我也真觉得奇怪的,难道不跳舞,脚就会发痒的不成?”

光迪笑道:

“其实跳舞也不是一件坏事情,假使为跳舞而跳舞的话,倒也是全身运动之一呢。可惜世人都是色不迷人人自迷的,这当然是一件最大遗憾的事情。”

亚琴道:

“你知道社会上的青年是怎么样堕落的?他们个个都是很聪敏的,在他们的心中,也未始不知道跳舞是一件堕落的基本工作,然而他们都会明知故犯地去沉醉,这大半当然还是为了习惯成自然的缘故。假使你有两个月不上舞场的话,我可以保险你不会再想上舞场来了。”

光迪笑道:

“你是个时代的新女性,我当然很佩服你的思想的不平凡。不过我们逢场作戏,这到底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惠小姐,你就答应了我吧!”

亚琴听他这样说,当然不忍再拒绝他,遂含笑向他轻轻地打了一下,也就跟着他一同走进舞厅里去了。两人坐在沙发椅上,光迪见她凝眸望着舞池里出神,遂笑道:

“我和惠小姐五六年朋友以来,一同到舞厅游玩,计算起来到今天一共还只有第三次。”

亚琴笑道:

“可不是?和徐小姐才认识了三天,倒一同玩了两次哩!”

说着,又向她神秘地瞟了一眼。光迪听她这句话,似乎说得又有些作用似的,遂也笑道:

“从这一点看来,我就觉得惠小姐的不平凡。”

亚琴扑地一笑,却又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用不到你给我戴炭篓子,晓得像我这样落伍的女子是不会受人欢迎的。”

光迪笑道:

“何必谦虚呢?我们去舞一支好吗?”

说着,便去拉她的手。亚琴不肯,说道:

“我不会跳的,你不是可以去找个舞女跳吗?”

光迪也不依,一定要她去跳。亚琴缠不过他,只好和他去跳了一次。待茶舞散场,两人方到外面馆子里去吃晚饭。那夜两人分手的时候,已经有八点三刻了。亚琴回到家里,仆妇告诉她,太太到张公馆打牌还没有回来,只有老爷一个人在书房中看报。亚琴点了点头,遂悄悄地步进书房。只见爸爸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拿了一张相片,在暗暗地淌泪。亚琴走到他的身后,文标亦已发觉了女儿,遂收束了泪痕,说道:

“琴儿,你回来了,今天你哥哥的病情怎么样了?”

亚琴知道爸爸又在伤心大妈妈了,遂说道:

“哥哥倒好得多了。爸爸,你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己的身子也得保重呢。”

文标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想着你哥哥患了这种危险的病症,所以使我又想起他的亲娘来了。”

亚琴眼皮有些红润,凄然地说道:

“哥哥这病倒不要紧的,爸爸只管放心是了。至于大妈的死,事已多年,你还想她做什么呢?”

文标点头不语,亚琴向他又劝慰了几句,父女两人方才各自就寝了。次日,亚琴匆匆地又到医院里去瞧望哥哥,不料一脚跨进病房,却见菊卿和哥哥相对淌着眼泪。亚琴突然瞧此情景,心里当然是不胜奇怪,一时望着他们,不禁怔怔地愕住了。

欲知本书以后详情,请读者注意《并蒂莲》,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