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卿第二次进病房来的时候,只见亚琴已经没有在了,上前含笑问道:“惠先生,你妹妹也回去了吗?”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她们都是活活泼泼的人,谁高兴在这病房里冷清清地坐着呢?能够天天来探望我一次,我就很喜欢的了。”
菊卿走近床边来,秋波瞟了他一眼,微笑道:“那么你也嫌冷清吗?”
明德道:“如何不嫌冷清呢?在我心中最好立刻就可以出院读书了呢。”
菊卿瞅了他一下,带有些嗔恨他的口吻向他说道:“惠先生,你也不能这样性急的呀,才住了三四天,你就想出院了?虽然我也希望你能早些出院,不过事实上又哪里能够呢?你这病症比不了别的,就是性急也没有用。大概你心里怨妹妹和徐小姐走得太早一些吗?既然你嫌冷清,那么我就在床边伴着你谈一会儿,好吗?”
明德听她这几句话的温柔,真仿佛是一个妻子安慰丈夫的口吻,心里这一感动,把她真是爱到心头。遂拉了她的手儿,叫她在床边坐下了,说道:“秦小姐,说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病,吃得下饭,那总是一个好的人。但好好的人要在病房里住上这么长久的日子,你想,那叫我心中如何不焦急呢?”
菊卿道:“就是照医生说,住一年吧,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你怎么说悠久的日子呢?古人有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不肯静养,急急地又欲出去读书做事,那么病根一深,恐怕你后悔又要来不及了。”
明德听她这样安慰,遂点了点头,明眸很多情地向她凝望了一会儿,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卿一撩眼皮,显出娇媚的神情,笑道:“别叹气吧,你瞧这花朵多鲜美,是你妹妹送来的吧?”
明德知道她是一味地要引逗自己高兴,遂也抚摸着她纤手,笑道:“妹妹是很懂得病人的心理,所以她送我这一束鲜花,我瞧了那美丽的花朵,使我可以想起你那比花更艳丽的两颊。今天晚上虽然你回家了,我心头一定会感到很安慰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喜又羞,粉颊真像出水芙蓉那么地红晕起来,“嗯”了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恨恨地打了他一下手背,却垂下头儿来了。
明德见她还像小孩子似的“嗯”起来,一时忍不住笑了,说道:“为什么打我?你恨我说得不对吗?”
菊卿不回答,依然低了粉脸出神。明德见她如此娇羞万状的意态,遂索性伸手去抬她的下巴,笑道:“秦小姐,你说呀,干吗不回答我呢?”
菊卿这才略偏了脸,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不要你把我去像花朵,因为花朵总是轻狂的东西。”
明德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譬如花中之兰,是多么幽雅;花中之菊,又是多么清高。你的名字叫菊卿,真是象征清高的菊花,所以能够博得每个人敬爱的。秦小姐,你说我这话不是很有意思的吗?”
菊卿听他说得真的很有意思,遂掀着酒窝儿,嫣然地笑了。明德瞧着她可人的意态,觉得愈瞧愈美,愈瞧愈爱。古人所谓秀色可餐,这句话真也不虚的了。
菊卿被他这样地呆瞧,当然很难为情,乌圆的眸珠一转,瞅了他一眼,笑道:“为什么老瞧着我出神?”
明德被她一问,倒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了,遂向她低低地问道:“秦小姐,你瞧我这肺病到底有痊愈的希望吗?”
菊卿忽然听他又说出这个话来,一时就怔了一怔,觉得他这句话至少问得有些作用的,遂连忙说道:“当然能够痊愈的,你怎么又问出这句话来?”
明德见她粉脸似有不悦之意,遂握了她的手,笑道:“因为我在想着我们两人的相识,也可说一见如故。这次肺病好了,我们当然很喜欢,将来可以做个永久的朋友。假使不会好了的话,我倒也可说完全脱离了苦海,在你的心坎里倒是划上了一条痕迹了……”
菊卿听到这里,把手去捂住了他的嘴,她脸上笼罩了一层愁云,眼皮儿也红润起来,说道:“你快不要给我再说下去了……唉,为什么老喜欢想这些悲观的事呢?你是明达的人,凡事都有一个大数,请你静养,请你说些乐观的话给我听听。不然,我的心头真感到难受极了。”
明德见她盈盈欲泣的神情,又听她这么说,一时把要探问她和光迪一块儿吃点心的话,却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遂把她手摇撼了一阵,笑道:“你心头难受什么?正如你所说,凡事都有大数的,有命的总会好,没命的就是有卢扁之医,恐怕也难收回春之效了。”
菊卿唉了一声,秋波白了他一眼,说道:“叫你不要说,你偏要说这些话。你若再说,我可走了……”说到这里,她便站起来了。
明德把她手儿拉紧了,连忙笑道:“我不说是了,你别走呀!”
菊卿被他猛地一拉,一时站脚不住,身子又倒向床沿边去,险些偎到他的怀里去了,遂坐正了身子,红了脸笑道:“我不走,你别拉住着,我该给你喝药水了。”
明德听她这样说,遂放了她的手。菊卿于是倒了药水,服侍他喝了。明德道:“秦小姐,你平日喜欢什么游玩的?”
菊卿道:“我也没有什么嗜好,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和同学踢踢毽子,星期日也瞧一次电影。说起来昨晚我倒曾在金光戏院瞧电影,是张战争片子,倒很有些意思。”
明德听她这样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遂很随口地说道:“是不是和齐先生一块儿在瞧呢?”
菊卿听他这样说,芳心自然十分地惊异,便怔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了你?”
明德听她这样说,显然爱仁的话是并没有说谎,心中未免有些酸味,但表面上兀是显出笑容,瞟了她一眼,说道:“虽然我躺在床上,但你们约好的事情,我却早已知道了。”
菊卿当初以为是光迪告诉的,不过光迪今天并没有来医院,同时听了明德这两句话的口吻,她就明白是爱仁在进谗了,遂正色地说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徐小姐告诉你的,对不对?不过你别误会了,我并没有和齐先生约好的。据我所知道的,她自己和齐先生倒真的在舞厅里玩了一天哩。”
明德见菊卿说话的意态有些薄怒含嗔,似乎很气恨的样子,因为她向自己解释不要误会,而且又说爱仁和光迪玩了一天,一时心中就奇怪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笑起来,问道:“秦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你和齐先生在玩,你又说她和齐先生在玩,我真有些弄不懂了。”
菊卿道:“昨天我回家就睡了一个中觉,晚上心头很烦闷,所以便到金光戏院去瞧一场电影。说起来事情真太凑巧,我的身旁齐巧坐的是齐先生。瞧毕影戏,齐先生请我到金光咖啡室吃些点心,我因情面难却,所以只好答应他了。不料我们才坐下一会儿,徐小姐也匆匆地进来了。惠先生,我说给你听,你也许会不相信。徐小姐一见了我和齐先生,她便满脸醋意,向齐先生娇嗔起来,说我们是早已约好的。当时我心里就觉得奇怪,亚琴小姐是齐先生的情人,要她吃这一罐子醋做什么?所以我就向她解释,彼此原是无意相遇的,并没有预先约好。她听了我的话,方才也告诉我,她和齐先生下午玩了半天舞厅,在外面吃了晚饭,还叫齐先生去玩晚舞。齐先生装头痛,所以分手了。此刻又见我和齐先生在一块儿,所以她便疑心我们是预先约好的了。”
菊卿告诉到这时,才顿了一顿,秋波向他掠了一下,接着又道:“徐小姐这人就太不应该,既然知道我们是无意相遇的,她却偏还向你告诉约好的,她这算什么意思呢?”
明德听了她这一篇话,凝眸沉思了一会儿,方才有了个恍然大悟,暗想:对了,爱仁一定爱上了光迪,她知道光迪是妹妹的好朋友,所以便利用菊卿的人向妹妹离间和光迪的感情。因为爱仁刚才这话不是向我妹妹告诉的吗?她的目的倒还不是在于我和菊卿的相爱呢。一时便拉了她的手,微笑道:“秦小姐,你不必生气。即使你真的和齐先生约好在一块儿瞧戏,那也不是一件犯法的事情,这有什么关系呢?”
菊卿对于明德这一句安慰的话,心头却并不感到怎样欢喜,明眸脉脉地在他脸上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低头暗自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明德刚才问自己这肺病到底能不能好的,照此瞧来,这句话当然也含有些作用的。一时觉得自己对待他这样的情分,不料他还要如此多心,所以一颗芳心真有万分的难受。她别转身子,就向病房外慢慢地走了。
明德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并不作答,此刻忽然又回身走了,心中也知道她有些生气,倒也懊悔不该向她说这几句话,遂柔声叫道:“秦小姐,你怎么走了?回来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菊卿并没有回过脸来,依然向前走,纤手抬到颊上去,低低地回答道:“惠先生,话谈得很多了,我怕你乏了精神。你且躺一会儿,我等会儿和你再聊天吧。”
明德望着她的背影,虽然不知道她撩上手到颊旁去做什么,不过那是很显明的事,她定要擦眼泪。明德心中有些悲哀的滋味,他感到秦小姐的可怜。虽然他没有再喊菊卿回来,但是他的眼角旁不知怎么的也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水了。
这时他确实有些疲劳,遂躺下了身子,在床上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不料他这一躺下来,倒是真的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三时多了。他睁开眼睛,只见菊卿坐在沙发上出神,遂向他轻轻地喊了一声秦小姐。菊卿这才站起,笑盈盈地走到床边来,说道:“惠先生,这一觉睡得好香甜的,是不是肚子饿了?”
明德想不到一句话就说到自己的心眼里去,遂含笑点了一点头。菊卿遂匆匆地走到外面去,约莫五分钟后,只见端了一盘饭菜进来。她放在桌子上,把菜碗端出,盘子推过一旁。明德见那碗饭还是热气腾腾的,心里很是奇怪,遂问她说道:“已经三点了,厨房里的饭怎么还不曾冷吗?”
菊卿摇了摇头,微笑道:“不,我在两点半的时候,在这儿用洋油炉子另外给你烧起来的。我知道你睡得差不多大概就要醒来了。”
明德听她这样说,心头在无限感激之余,而且又更增了他一番爱她的心,很感激地向她脉脉含情地凝望了一会儿,握了她的手,一时却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才好。菊卿是知道他心中的意思,当然她是感到十二分的喜悦,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嫣然笑道:“怎么了?你可以吃了吧?要不我再服侍你吃?”
明德道:“秦小姐,我也不向你说什么感激的话,我心头记着你是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遂在床边坐下来,拿起了饭碗,一面服侍他吃饭,一面低低地叹了一声,哀怨地道:“惠先生,你何必还用说这些话呢?”
明德在她拿着的羹匙中吃了一口饭,听她叹气,遂又问她道:“秦小姐,你心中还气恨着我吗?”
菊卿听他这样问,心头倒真的有些悲酸,眼皮儿也红了起来。但她竭力又镇静了态度,勉强地笑了一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明德道:“我刚才有失言的地方,总得请你原谅才好。”
菊卿道:“你不用再提这些话了,我是明白你心中的意思,所以我并不怨恨你。”
明德听她这么说,心中当然愈加感动,遂也不提这些过去的事了。
晚上,菊卿懒洋洋地回到家里,秦老太很高兴地向她告诉道:“菊卿,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那个徐先生又到我们家里来了,而且还送来许多礼物。你瞧,这许多盒子全是的呢。”她一面说,一面走到衣橱旁,把里面许多盒子捧出来,放在桌上,给女儿瞧望。
菊卿骤然听了这话,望了望母亲满脸喜悦的样子,又回头到桌上瞧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她那两条翠眉不禁紧紧地颦锁起来,很不高兴地说道:“妈,你怎么把它都收下来了呢?”
秦老太道:“我原不要收的,叫他拿回去。可是他却偏不肯,说一点儿东西,无论如何要赏他一个脸的。我听他说得这样客气,因为情意难却,所以只好收下了。”
菊卿瞅了母亲一眼,带了埋怨她的口吻说道:“妈,你这人也太糊涂了,我们和这位徐先生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他凭什么要送我们这许多的礼物呢?况且我们无缘无故又如何好意思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东西?”
秦老太被女儿这两句话一埋怨,竟是弄得哑口无言,向她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徐徐地道:“虽然他还是初次来我家,不过他和你的舅爹不是已认识很久了吗?我见他情意真挚,人品也很不错,说年龄也并不十分大,就是和他交一个朋友,那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菊卿听母亲这么说,她的两颊不免盖上了一圆圈微微的红晕,冷笑了一声,说道:“谁要和这种人交朋友,那除非是瞎了眼睛了。”
菊卿因为他的妹子既如此浪漫刁恶,所以对于圣望更有一种恶感的印象。秦老太听了,自然很感到惊异,遂奇怪地问道:“你这话说得令人不解,难道徐先生在什么地方已经得罪过你了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地讨厌他呢?”
菊卿走到写字台旁坐下,回眸瞅了她一眼,问道:“那么妈是不是知道他很好啊?”
秦老太道:“这个我也不敢说他是好的,不过瞧他的意思,是很想和我们交个朋友。我想我们娘俩在上海也没有一个亲戚,也没有一家朋友,对于儿女的婚姻,更有谁来作伐呢?就算在外面年轻的好青年也很多,自由恋爱将来也有很好的结局,不过现在人心究竟是坏的多,一不小心就有失足的可能。像徐先生这样的人品,虽然不知他心眼儿究竟如何,但日子一久,总也可以瞧得出来。若好的,那么倒也是缘分,若不好的,再远而避之,这也不迟啊。”
菊卿恨恨地说道:“妈,你快不要再给我说下去了。这种人若是好的话,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冒昧地送东西来了。”
秦老太听了,却不以为然,说道:“照你说来,他倒是送东西送错了?人家花了钱,送给你这许多东西,这也总是一片好心,你怎么反而怨他不该送给你呢?”
菊卿听母亲一味地庇护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怨恨,遂啐了一口,哼道:“好心?这心也不知好到哪儿去呢!妈,这些东西,我是绝不接受他的,明天他再来的时候,你就给我统统地还给他好了。”
秦老太见这孩子的脾气真是古怪,遂也有些不快活,望着她粉颊说道:“我已经收了人家,怎么好意思再说不收了呢?”
菊卿道:“你不是可以推在我的身上吗?”
秦老太道:“这话我倒说不出口,反正他回头也许还要来的,你跟他自己说好了。”
菊卿听了母亲的话,便蹙了眉尖,“咦”了一声,说道:“他晚上还要干什么来呀?”
秦老太道:“他说在黄金大戏院买好了四张票子,晚上请我们听戏去。你舅爹也一同去的。”
菊卿冷笑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骂道:“都是这断命舅爹不好,引鬼入门。现在我瞧他真不知要缠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秦老太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真不明白你到底存的什么意思,莫非你在外面已有了要好的朋友了吗?”
菊卿被母亲这么地一问,她那颗芳心不免像小鹿似的别别地乱撞起来,绯红了脸颊,但她兀是镇静了态度,说道:“妈这话问得奇怪,在外面做事的人,有几个朋友原算不了什么稀奇的。不过我在医院里成天地服务,除了几个同伴外,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结交要好的朋友呢?所以我的心中,认为事业重,交朋友轻,这些无谓的应酬,我是不愿意干的。”
菊卿这一篇正义的理由,当然说得秦老太无话可答,望着她玫瑰花朵似的两颊,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孩子有这样前进的思想、伟大的抱负,做妈的听了,也未始不敬爱你。只不过在妈心中,想着一个女孩家的结果,总还是脱离不掉一个嫁人的。像我们这样人家,要配一份好好的亲眷,实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是听了你舅爹的话,觉得像徐先生这样人才,若和你配成一对,也不算辱没了你的好模样了。”
菊卿知道母亲也不是个思想落伍的女子,在从前确实她也有不平凡的思想,只是为了年龄和环境关系,所以使她变成了现在这么的一个人了,当然对母亲这一篇话,也表示十分的同情,遂柔和地说道:“妈,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妈所以存了这个心,当然也是为了爱我的缘故。不过妈是被舅爹一篇鬼话迷住了,要知道现在社会的人心真是十二分的险恶。妈固然为了爱我,但恐怕将来反而要变成害了我吧。”
秦老太听她这样说,不免愕住了一会儿,说道:“孩子,你难道肯定徐先生是个无赖的少年吗?”
菊卿道:“这个我也不能肯定他,但是他这种行为看起来,我觉得总有些靠不住。”
秦老太奇怪地道:“什么行为呢?”
菊卿“咦”了一声,说道:“一会儿送礼物,一会儿请听戏,这还不是他用的手段吗?”
秦老太笑道:“你这妮子真也过分地猜疑了,人家这份情意对待你,到底也算是一些小心,你怎么偏说他是用的手段呢?再说在徐先生的心里,他当然是为了爱你的缘故。我们总不能说人家爱你,难道就是在害你吗?我想这些废话也不用说了,那么回头他来了,你到底和他一同去不去呢?”
菊卿听着母亲连说爱你的话,心里觉得十分难受,便噘着小嘴恨恨地道:“我是不高兴去。妈和他一同去瞧好了。”
秦老太听了这话,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儿,几乎要笑出声音来,正欲再向她劝慰的当儿,忽然听得一阵皮鞋的声音已是响进房中来了。菊卿抬头望去,齐巧和进来的那个人打了一个照面,不是别人,正是在说他的徐圣望。因为心里有了憎恨他的意思,所以别转脸去假装不瞧见。圣望却早已先向秦老太招呼了,秦老太忙也站起倒茶。
菊卿心中暗想:这是我的家,那么我也是主人之一,对于他的到来,如何能不理睬?反正我的主意打定了,表面上乐得和他客气一些,于是也含笑站起说道:“徐先生,妈说你下午送来了许多东西,这我们怎好意思领受呢?”
圣望笑道:“秦小姐,你别客气,这一些儿东西算得了什么?只怕你心中未必瞧得欢喜吧?”
菊卿道:“我还只有刚回家不多一会儿,也没有瞧过是什么东西,我想全领是太不好意思了,所以最好请徐先生带一些儿回去吧。”
圣望忙道:“秦小姐,已经送到府上了,你若不赏个脸,那你就是瞧不起我了。总共也没有什么,还分一半叫我带回去,那不是不送好吗?”
秦老太把茶送到他的面前,瞟了他一眼,笑道:“徐先生,你是不知道我菊卿这孩子的脾气,她素来就很是古怪的,所以假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请你还得不要生气吧。”
圣望笑道:“秦老太别这么说,我瞧秦小姐的性情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菊卿听他拍马屁,忍不住嫣然地一笑,却不说什么。
圣望道:“我此刻是特地来伴两位上戏院里去的,阮先生他已先等在那边了。”
秦老太望了菊卿一眼,有些带了央求的口吻,向她说道:“菊卿,徐先生这样诚心诚意地来请我们,那么你到底去不去呢?”
菊卿就在这时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之后,她便一撩眼皮,乌圆眸珠转了一转,笑道:“那我当然去的。徐先生这份盛情,若拒绝了,人家不是也很扫兴吗?”
秦老太听女儿忽然间又这么说,心中虽然放下了一块大石,但却暗自想道:这妮子真也刁得可恶的,原来她是口硬心软地假惺惺作态哩。遂瞅了她一眼,微笑道:“那么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要走该开步了。”
圣望听她的口吻,遂很奇怪地问道:“秦老太,你难道不愿意去吗?”
秦老太点头道:“我今天觉得太累了,反正往后的日子正长,不是总有去听的日子吗?”
菊卿心中当然很明白母亲的用意,遂也不去劝她,自管地披上大衣。圣望对于秦老太的不去,这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心这一快乐,差不多连心花儿也乐得朵朵地开起来,遂说道:“秦老太既不愿意去,那我也不十分勉强你,反正下次我再可以请你的。”
秦老太笑道:“可不是吗?那么菊卿瞧毕了戏就回来吧。”她一面叮嘱,一面已送他们到房门口来了。
圣望回头说道:“老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送她回家是了。”说着话,和菊卿已步到楼下去了。
菊卿随他出了弄口,只见人行道旁停着一辆簇新的汽车,圣望走上去拉开了车门,向菊卿含笑点头,这是请她上车的意思。菊卿于是也不客气,遂也跳进车厢内去。圣望跟着跳上,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车夫早已揿了一声喇叭,便向前疾驰地开去了。
菊卿是坐得端端正正的,明眸望着车窗外马路上的夜的景色,却是默默地出神。圣望是坐在她的身旁,虽没有依偎在一起,但却也并不十分远,所以略为别过头去,对于菊卿的脸庞当然瞧得分外清楚。一个鹅蛋脸,两条如蹙非蹙的柳眉,确有西子捧心那么妩媚的意态。最够令人魂销的是那张又薄又小的樱嘴儿,他瞧得几乎有些想入非非,觉得假使能够和她亲个嘴儿的话,那就是死了也情愿哩。
菊卿偶然回眸过来,忽然瞥见到他这样呆望的神情,心里当然很难为情,遂微笑着先开口道:“徐先生,你爸不是开洋行的吗?不知是哪一家?”
圣望道:“是鲁士洋行,并不是我爸独开的,只不过有些股子罢了。”
菊卿点头道:“那么你在里面办些什么事情的呢?”
圣望道:“我爸是大班,我就在他下面做个秘书。外国有什么电报到来,都是我起稿回复的。”
菊卿道:“徐先生的英文是相当好了。”
圣望听了,心里有些荡漾,忙笑道:“也不见得,因为在洋行里办事,和西人接触的机会多,慢慢地也学会了。”
菊卿点了点头,微微地一笑,她的视线便又望到车窗外面去了。
不多一会儿,车到黄金大戏院门口,两人一同跳下,遂匆匆地步了进去。圣望定的是包厢座位,菊卿一脚步入的当儿,果然见舅爹早已先坐在里面了。他见圣望伴着菊卿一个人到来,心中真是十分喜悦,遂即站起相迎,笑叫道:“菊卿,你妈怎的没有来呀?”
菊卿道:“她说很累,所以要早些休息了。”
圣望把座椅拉开,请菊卿坐下。菊卿见前面已放着四盆糖果,舞台上也早已开锣多时。此刻演的是一出大刀阔斧的武戏,锣鼓喧天,震耳欲聋,但不知是什么戏,及至瞧了戏单,方知是《大闹嘉兴府》。圣望是坐在菊卿的旁边,他把奶油太妃糖从盆上抓了一把,交到菊卿的手里去,说道:“秦小姐,你吃些儿。”
菊卿回眸过来,见此情景,既不好意思拒绝,又不好意思全拿,所以用两指只取了一粒,还向他道了一声谢。圣望笑道:“秦小姐,那也值得道谢的?你真也太会客气了。”
菊卿秋波瞟了他一眼,掀着酒窝儿,却是抿嘴笑起来。阮彬森是坐在圣望的旁边,他见两人的情景似乎很亲热的样子,心里也暗暗地好笑,觉得女孩儿家都是惯会戴假面具的,昨天说得嘴多硬,此刻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就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了。
三个人静悄悄地瞧了一会儿,《大闹嘉兴府》后面,就是全部《玉堂春》,梅兰芳的苏三,马富禄的沈延林,叶盛兰的王公子,人才济济,当然听得很够味儿。圣望遂向菊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剧情,菊卿不好意思全不理睬,所以有时候也不免说了几句。圣望这时忽然见阮彬森已不在旁边了,他是很知道彬森的意思,遂把座椅移近了一些过去,向菊卿低声笑道:“秦小姐,我听你妈告诉,说在上海亲戚朋友也很少的吗?”
菊卿回眸瞟了他一眼,点头道:“因为我们原籍北平,所以在上海没有人认识。况且我的爸爸又很早地没有了。”
圣望很表同情地道:“一个没有爸的青年,她当然是非常地痛苦。那么秦小姐做看护不知有谁介绍的呢?”
菊卿摇头道:“没有什么人介绍,是我自己考进去的。”
圣望道:“我想做看护也不是一条出路,秦小姐何不找一些别的事情做做呢?”
菊卿向他笑了一笑,说道:“你觉得像我们这么学识浅陋的女子,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干呢?”
圣望笑道:“不,你太客气。我觉得秦小姐是最聪明的了。我的意思,就是秦小姐有志学医的话,做看护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成就,你不会上医科专门学校里去求深造吗?”
菊卿这回却没有回答,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圣望见她若有无限隐痛的样子,遂向她低声地问道:“秦小姐,不知你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假使你认为我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那么就不妨和我谈。我若有能力可以帮助你的话,虽赴汤蹈火,我亦不辞的。”
菊卿到底是富于情感的姑娘,她听圣望这样说,芳心不免微微地一动,明眸望着他笑了一笑,说道:“徐先生的意思我很感激,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圣望听她这两句话,似乎意犹未尽,觉得在下面至少还要说一句什么,可是她却没有说下去,一时望着她也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又低低地道:“我自从在医院里见了秦小姐一面之后,我就觉得你的人很好,不料当天无意中就会到你府上来,所以我心里感到十分的喜欢,不知秦小姐也愿意跟我交一个朋友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两颊倒是透现了一圆圈红晕,忽然想到包厢里还有一个舅爹在着呢,遂立刻回眸去瞧,方知已经不在了,遂也微笑道:“只怕高攀不上吧。”
圣望道:“我以为年轻的人,大家最要紧的是实心眼儿相待,千万不要说什么客气的话。我对秦小姐不敢说一句谎话,不但想跟你交个朋友,而且更希望和你结交一个比朋友更知己一些儿的。确实秦小姐太令人感到可爱了,昨晚回到家里,我就整整的一夜没有好睡,仿佛见到了秦小姐之后,你就是我的生命之火一样的了。”
菊卿听了他这几句话,心头未免感到有些儿肉麻,不禁哧地一笑,说道:“徐先生,我以为你这些话都是盲目的,既不曾和我有一年半载的认识,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性情的人了呢?”
圣望道:“秦小姐,你这话不对。你难道不听得有一句‘一见倾心’的话吗?”
菊卿红晕了娇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徐先生,我听不懂,‘一见倾心’这四个字怎么解释?”
圣望被她这样一问,脸皮虽厚,也不禁难为情起来,笑了一笑,说道:“秦小姐,你又开玩笑了……”说到这里,他把菊卿手儿慢慢拉了过来,一面在袋内摸出一枚亮晶晶的钻戒,正欲套到菊卿手指上去的时候,不料却被菊卿发现了,连忙把手缩回,沉着脸向他很认真地问道:“徐先生,你这算什么意思呢?”
圣望红了脸,说道:“秦小姐,这无非是我对你的一番心,你不要使我失望才好。”
菊卿冷笑道:“徐先生,你应该明白地想一想,假使你是一个女孩儿家的话,你肯贸然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约指吗?”
圣望见她一脸娇嗔的意态,不禁羞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却回答不出什么来好,一会儿才支吾着道:“秦小姐,我完全是一片痴心。你假使可怜我的话,那么就请你接受了我吧。”
菊卿道:“我以为接受你这约指的时候还太早。徐先生,这个是只要请你原谅的了。”
圣望见她不肯接受,自己不好强迫叫她收下,遂望着那枚亮晶晶的钻戒呆住了一会儿。他竭力镇静了态度,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把约指藏入到袋内去,说道:“秦小姐这话也说得对,所谓日久见人心,只要我对待你是一万分的真情,那么你日后当然也会明白我这个人的好坏了。”
菊卿却没有作答,冷笑了一声,两眼望着舞台上出神。大约不到五分钟后,菊卿忽然站起身子,皱起双眉,说道:“徐先生,不知怎么的我竟头痛起来了,很对不起,我想先回家了。”
圣望见她要走了,显然她心中是生了气,一时深悔不该太以性急,欲速则不达,这句话真是不错的了。遂也站起道:“既然秦小姐有些头痛,那么我送你回家吧。”
菊卿道:“不必送,你只管瞧一会儿是了。”
圣望道:“没有关系,反正我对于这些戏也感不到什么兴趣。”
说着,两人已走出包厢去。不料掀起帷幔的时候,却见阮彬森匆匆地走来,说道:“怎么你们都走了?这样有骨子的好戏不听,你们还到哪儿去呀?”
圣望向他苦笑了一下,说道:“秦小姐有些头痛,所以我送她回家去。”
彬森见此情景,知道圣望一定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菊卿,意欲打一个圆场,但菊卿已很快地走下扶梯去了。圣望道:“阮先生,你去坐着吧,我回头来瞧你。”说着,遂追着下去。
到了戏院门口,把菊卿衣袖拉了拉,说道:“你别走得那么快呀!”
菊卿道:“我自己会讨街车的,无须徐先生劳驾陪伴了。”
圣望道:“我有汽车在着,何必还讨街车呢?”
菊卿瞅了他一眼,笑道:“徐先生,你别笑话,因为我汽车坐不惯的。”说时,她已跳上一辆人力车,遂匆匆地走了。
圣望站在黄金大戏院的门口,瞧着人力车的影子已在黑暗里消失了后,他心头有些气愤,恨恨地骂道:“真是个抬举不起的贱骨,谁稀罕你?难道一定要瞧中你的吗?大少爷有的是钱,再比你美丽的女人,亦要弄她到手哩!哼,你这贱货!”他骂了几句,似乎有些心灰,遂懒懒地回到里面瞧戏去了。
菊卿怀了一颗气恼的芳心回到家里,秦老太坐在灯下,仍是干着活儿。她见菊卿此刻回来,心里当然十分惊异,奇怪地问道:“菊卿,怎么就回来了?没有在听戏吗?”
菊卿脱了大衣,向沙发上一坐,也不回答,却恨恨地骂了一声:“真是个无赖的东西!”
秦老太听了这话,把活计放过一旁,急急地问道:“菊卿,你在骂哪个呀?”
菊卿冷笑了一声,秋波向母亲逗了一瞥怨恨的目光,说道:“骂哪个?骂妈心中认为是个好人的徐先生呀!”
秦老太失惊道:“徐先生向你做什么了?那么你舅爹有没有在一块儿呢?”
菊卿道:“都是这鬼做好的圈套,不用说了,明天姓徐的再来,你把这些东西全叫他拿回去,谁要他这种东西?”
秦老太皱了眉毛,愕住了一会儿,又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你不是也该说给我听一个明白吗?”
菊卿遂把圣望肉麻的话,又把他送约指的事,向母亲告诉了一遍,鼓着小嘴儿,犹恨恨地道:“他把我们女孩儿家太不当是个人看待了,这种浪荡子还是个好人吗?”
秦老太听了,方才明白是为了这一些事,她心中却不以为然,反怨女儿太认真了。徐先生因为爱你,所以才送约指给你,那如何可以说瞧轻了你呢?所以说道:“菊卿,你这话也未免太偏激一些了。徐先生送给你约指,这当然是因为爱你的缘故。你说他侮辱了你,我觉得这句有些不解。”
菊卿已经是十分气愤,谁知母亲不但不同情自己,而且还要埋怨自己,因此在气愤之中又掺和了悲酸的成分。女孩儿家受了委屈,总是爱哭的多,所以菊卿掩着脸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秦老太想不到菊卿会哭,一时也着了慌,说道:“妈也不曾说你什么,好好的你伤心干吗?”
菊卿一面抽噎着哭,一面拭着泪水,说道:“姓徐的是妈的亲儿子吗?要你帮他这样紧?妈若喜欢收他送的东西,那么从此我就不想再回来了。”
秦老太急道:“好啦好啦,何苦来和我赌气呢?明天我一定全退给他,那么总好了?”
菊卿不作答,她走到床边,倒向床上,却是呜呜咽咽地泣个不停。秦老太弄得没了法儿,只好走近床边,向她说好说歹地叫她脱了衣服睡去了。
次日起身,秦老太望着菊卿的脸笑道:“你这妮子究竟太孩子气了,何苦来为了这些事眼睛哭得红红的,那也犯不着呀。”
菊卿依然不答,匆匆洗了脸,遂坐车到医院里去了。
这天明德见菊卿眼皮儿有些红肿的样子,心里很是奇怪,凝眸向她望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秦小姐,你哭过吗?”
菊卿见他好细心的,遂摇头道:“没有哭过,你又胡猜了。”说着,一面拿药水杯子凑到他的嘴边,一面向他娇媚地笑起来。
明德喝完了药水,说道:“我不相信,你哭过的痕迹还留着呢。为了什么事情伤心?或许你受了谁的委屈了吗?”
菊卿既被他猜中了后,芳心里顿时又酸楚起来,眼皮儿一红,她的泪水又在眼角旁晶莹莹地显露了。但是她兀是竭力镇静了态度,一面放下杯子,一面抬手上去揉擦眼皮,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明德见她这个意态,可见她的心里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遂握了她的手,柔声地问道:“秦小姐,你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呢?”
菊卿道:“真的没有什么。”
明德道:“既然没有什么,怎的哭呢?”
菊卿笑道:“谁哭的?我眼皮儿发痒,揉红的。”
明德道:“你骗我,你一定有事情的,莫非我这肺病不会好了吗?”
菊卿失惊地道:“你别胡说吧,这是打哪儿说的呢?”
明德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仿佛我病已十分地沉重,而且有人在说,这肺病是不会好的了。我听了这话,当然很惊心,所以就一觉醒来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头更加感到悲酸,淌泪说道:“这都是你日有所思,因此夜有所梦了。我劝你千万别想这样悲观的事……”菊卿说到这里,喉间竟有些哽咽的成分。
明德瞧她海棠着雨般的粉脸,倍觉楚楚可怜,眼皮儿一红,也不禁流下泪来,说道:“那么你干吗伤心呢?”
菊卿道:“我的环境太不良,所以我感到伤心,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明德抚着她纤手,叹了一声,说道:“虽然环境恶劣,但是我们得奋斗呀!秦小姐,你叫我不要悲观,但你自己的思想怎么也这样的悲观呢?”
菊卿点了点头,两人默然了一会儿。正在这时,忽然见亚琴步入病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