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琴突然瞧见哥哥和秦小姐相对淌泪的情景,心里当然是万分惊异,一时倒不禁为之愕住了一会儿。明德因为脸是向着外面的,所以先发觉了亚琴,他遂叫道:“妹妹,你早呀。”

菊卿听明德这么说,遂慌忙收束了眼泪,回身向亚琴含笑一点头,便退出房外去了。

亚琴慢步地走到床边,秋波脉脉地含了猜疑的目光,向明德逗了一瞥,低声地问道:“哥哥,你和秦小姐为什么淌泪呀?”

明德听妹妹这样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呆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说我肺病是没法可救了。我告诉了秦小姐,秦小姐却代我伤心起来。”

亚琴蹙了翠眉,向明德瞅了一眼,埋怨着道:“梦中的事情怎做得了准呢?那也值得难受的?”说到这里,忽又哧地一笑,说道,“那么听哥哥说来,秦小姐和你感情不是很好的吗?我想这位秦小姐倒实在是我一个很多情很贤德的嫂子呢。”

明德被妹妹一取笑,心里的悲哀才消失了,微红了脸,拿手帕去拭了泪痕,笑道:“妹妹,你说得轻声些吧,被人家听见了,不是很难为情的吗?”

亚琴道:“那也没有关系,假使秦小姐真爱上你的话,她听了我这几句话,一颗芳心中也许是只有感到喜悦的分儿吧?”

明德觉得妹妹这几句话也说得是,遂回眸向房外去望了一眼,忽然他又想到了一件事般地别过脸,和亚琴说道:“妹妹,昨天徐小姐不是告诉你齐先生和秦小姐在一块瞧电影吗?后来我问了秦小姐,方知是这么一回事情哩。”明德说着,遂把菊卿昨天告诉的话,向亚琴又诉说了一遍。

亚琴冷笑一声,点头道:“哥哥,你还只有现在知道吗?其实我心中早已雪亮的了。你难道不听见我昨天给徐小姐碰钉子的话吗?”

明德听了,方才也有个恍然,说道:“徐小姐这行为未免欠光明一些。”

亚琴笑道:“情场中的事情,原也谈不到光明两字的。”

明德忍不住也微微地笑了,一会儿,又向她叮嘱道:“妹妹,过几天春假满了,你就不用天天来瞧望我了。学校里的功课不是也会忙起来吗?”

亚琴点头道:“我理会得,反正学校离这儿也很近,下午放晚学的时候,我也可以和哥哥来做一会儿伴呢。”

明德听妹妹这样说,心里自然很感激,遂点头答应了。

光阴像水一般地流去,明德躺在医院里,从春天到夏的季节,不知不觉已有四个月的光景了。在这四个月的日子中,明德和菊卿的感情是像日子一样增加。爱仁虽然未能忘情于明德,但她却也放不了光迪。光迪既要应酬爱仁,又要和亚琴周旋,所以也是左右为难。圣望虽然有时还常到菊卿家里去走动,不过菊卿待他非常冷淡,所以他也慢慢地死了心,近来也不常去了。

这是一个黄昏的时候,因为这个月菊卿换了夜班,所以白天是苏曼萍在医院服务的。亚琴穿了一个麻纱旗袍,从家里沐过了浴,匆匆地到医院来望哥哥。

明德含笑向她问道:“妹妹,外面天热吗?”

亚琴道:“太阳下了山,今天有几阵风,所以倒还很凉爽的。”

明德笑道:“你额角上还淌着汗哩,快息一会儿吧。”

亚琴拿帕儿拭了一拭额角,望着明德的脸,说道:“哥哥,我今天来告诉你一件事,说不定我们全家又要回到北平去了。”

明德很惊异地道:“这是谁的主意?那么你读书和我的养病怎么办呢?”

亚琴道:“这当然是爸妈的主意。他们说我反正中学毕了业,到北平也好去考大学的。至于哥哥的养病,到西山别墅去休息,比上海不是更要好得多吗?”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好是确实好得多,只不过……”

亚琴不待他说下去,就笑道:“哥哥不用说了,我给你接下去吧,只不过有些舍不得离开秦小姐罢了。”

明德微红了脸,笑了一笑,忽然又道:“妹妹,你这消息和光迪也可曾说起过吗?”

亚琴道:“这两星期来我就没有碰过他的脸,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反正他的朋友也很多,我也没有什么意思。”

明德道:“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待你错,你总不要多猜疑他。因为朋友的感情往往在猜疑中而破裂的。”

亚琴噘着小嘴儿,哼了一哼,说道:“这也不是我喜欢猜疑,原是事实放在眼前的。”

明德笑道:“爱情真是小气的东西,其实他和爱仁玩几次,原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只不过在妹妹心中似乎总感觉不快活吧?”

亚琴粉脸上盖上了一圆圈的红晕,瞅了明德一眼,笑道:“谁不快活?哥哥又瞎说了。我认为男女间的朋友,算不了一回怎么稀奇的事。”

明德点头道:“妹妹这就想得明白,那么我们回北平去的消息不知准确的吗?”

亚琴道:“爸爸说三天之内便要决定了。照我瞧来,总是去的成分多。”

明德皱了皱眉毛,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亚琴当然明白哥哥叹气的原因,遂向他安慰着笑道:“哥哥的肺病原也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在北平再养息几个月,你不是依旧可以到上海来瞧望秦小姐的吗?”

明德听妹妹这样说,遂摇头强辩道:“妹妹,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这个事情。”

正说时,一阵皮鞋声响进来,两人抬头望去,原来是齐光迪。他今天穿了一套白哔叽西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金丝草织成的草帽,见了亚琴,便脱了草帽笑道:“很凑巧的,你也在这儿。”

亚琴给他一个娇嗔,冷笑道:“有什么凑巧?我是天天在这儿,倒是你这位贵人,今天不知是什么风吹来的呢。”

明德也插嘴笑道:“大概是东南西北四角风吹来的吧。”

光迪道:“天晓得,你们也不要取笑我了,人家病得差不多连小性命都送掉了呢。”

亚琴听他这么说,芳心倒是一惊,遂向他急急地问道:“你患了什么病?那么现在你可完全地复原了?怎不写封信来告诉我们呢?”

光迪笑了一笑,说道:“你倒也惯会说现成话的?我病得快要死了,还有气力来提笔写信呢?”

亚琴听他这两句话中,觉得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怨恨自己没有去瞧望他的成分,一时反而无话可答,只好向他娇媚地憨笑。明德道:“那么你到底患了什么症候?莫非是泻症吗?”

光迪道:“这就被你猜中了,大概吃下了细菌,所以便泻起来。你瞧我的脸,瘦削得像个什么?”

明德和亚琴凝眸向他细望,觉得果然清瘦得许多,遂说道:“泻症本来是很厉害的,你还是个强健的身子,若换了我,那真的要命哩。”

亚琴抿嘴笑道:“我知道你这病一定是跳舞跳出来的,这也许是乐极生悲的一句话吧?”

光迪道:“哪里来闲工夫去跳舞?你说这话怎么总有一股子酸气味的?”

亚琴因为哥哥在前面,自然非常地羞涩,绯红了两颊,向他却是恨恨地啐了一口。明德听了,忍不住也好笑起来。

三人说了一会儿,曼萍把明德的饭菜端上,明德道:“你们也在这儿用些怎么样?”

光迪道:“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吃的好。”

明德知道两人有这许多日子没有见面,今天自然要到外面好好地去叙一叙了,所以也不留他们,随他们走了。

明德吃毕饭,时已入夜,曼萍方欲回家,菊卿也齐巧匆匆地来了。今天菊卿穿了一件湖色士林布的单衫,和衣服同样料子的鞋子,头上系着一条元色的丝带。因为是夏季的缘故,她的两颊白里透红,更像芙蓉花朵那么娇艳。

明德望着她道:“你在家里吃过饭了?”

菊卿频频地点了点头,酒窝儿一掀,说道:“吃过了,你呢?”

明德觉得她身子挨近到床边来的时候,鼻管内就闻到了一阵细细的香气,遂握了她手笑道:“我刚吃过,你也洗过浴了吗?”

菊卿赧赧然地一笑,乌圆眸珠转了转,说道:“你问这干吗?”

明德笑道:“因为我闻到一阵细香,仿佛是从你身上发散出来似的。”

菊卿听他这么说,红晕了两颊,啐了一声,秋波向他却逗了一个妩媚的娇嗔。明德笑了,菊卿也笑起来,两人相对凝望了一会儿,明德觉得菊卿的脸庞真可说是百看不厌的,一时忽然想起妹妹说要回北平的话,他心头感到有些难受,情不自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菊卿见他好好的又叹气了,遂颦锁了蛾眉,低低地问道:“惠先生,你怎么又不快乐了?”

明德向她凝望了一会儿,说道:“秦小姐,你不知道,我和你也许要离别了……”

这一句话听到菊卿的耳中,她那一颗芳心顿时别别地乱跳起来。她猛可地在床边坐下来,扳住了他的肩胛,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似的神气,问道:“惠先生,你这是什么话?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明德见她急得这个样儿,遂忙安慰她说道:“秦小姐,你别急呀。刚才妹妹来告诉我,说我们也许全家要搬回到北平去,不过事情是还没有一定哩。”

菊卿道:“你是有病的人,怎么也回到北平去吗?”

明德道:“我们在西山原造有房屋,那边空气既好,地方又清静。爸爸的意思叫我到那边去养病。”

菊卿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她一颗芳心只觉得空虚和悲哀,垂下了粉脸,却是默不作声。明德很凄凉地道:“别难受,我们虽然暂时分别,将来总有相聚在一块儿的日子。”

菊卿没有回答,她依然垂了粉脸出神。明德遂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谁知眼睛望到她脸的时候,却已被泪水整个地占据了。明德蹙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秦小姐,你不要伤心,也许我不回北平去也说不定。”

不料明德话声未完,菊卿伏在他的肩上,已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明德见她这样难受的神情,因此也被她引逗得双泪交流。要想安慰她几句,偏喉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着,再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了。手抚着她的背脊,两人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方才低声地道:“菊卿,不要哭吧,我被你哭得心也碎了。再说被人瞧见了,那也很不好意思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这才抬起海棠着雨似的粉颊,明眸中含了无限哀怨之情,向他脉脉地逗了一瞥,却是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德在枕下取出一方手帕,亲自给她拭泪,说道:“菊卿,你放心,我总不会忘记你对待我那番的情分。”

菊卿点头道:“我知道你的心,并不是你到北平去了,我就怕你忘记了我。这是很奇怪的,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的缘故。我听了你这消息,我心头仿佛会失却了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

明德听她这么说,当然是把她爱到心头、感入骨髓,遂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说道:“不过我在北平再养息几个月后,我自然也完全好了,只要身子复了原,我就可以到上海来瞧望你的。菊卿,我和你成天相伴着有四个多月的日子,一旦分离,你固然悲伤,我又何尝不心痛若割呢?”

菊卿听他此刻已喊自己的名字了,知道他是要和我表示亲热的意思,遂说道:“那么你能不能可以一个人留在上海呢?在上海休养不是也一样的吗?”

明德道:“虽然我也有这个意思,但爸妈若不答应,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菊卿明白留他在上海养病的希望是没有了,她心头有些隐隐作痛,泪珠在她眼角旁又滚滚地掉下来了。明德道:“菊卿,你不要伤心,我这时的精神倒很好,我想起来和你到院子里去步一会儿月,不知你肯答应我吗?”

菊卿道:“不,你别太兴奋了,我想你还是静静地躺着吧。我想明白了,反正我们往后见面的日子正长呢,那又何必伤心?惠先生,你说是不是?”

明德握了她手,点头道:“菊卿,我们彼此喊了四个多月的先生和小姐,事到今天,我希望你别再称呼我先生了,好不好?”

菊卿白嫩的脸庞上透现了一层青春的色彩,秋波有些羞涩般地逗给他一瞥多情的目光,低声地道:“那么你愿意我喊你什么好?”

明德听了这话,心里未免又有个神秘的感觉,倒是微笑起来,说道:“你说吧,你愿意怎么喊,你就喊什么吧。”

菊卿听他说得刁滑,露着雪白的牙齿,倒也不禁为之破涕了,说道:“我也不知该喊你什么是好,假使你情愿做我哥哥的话,我就喊你一声哥哥,不知你愿意接受我这个称呼吗?”

明德心儿有些荡漾,他有些情不自禁,拿了她的纤手,放在嘴边去闻了一下,笑道:“妹妹,我有你那么一个美丽的妹妹,我心里实在是太快乐一些了。”

菊卿又喜又羞,红了两颊,笑道:“你不是本来有个美丽的妹妹吗?”

明德笑道:“可是你比我本来这个妹妹更要美丽一些呀!妹妹,我实在很高兴,你伴我到院子里去散一会儿步吧,这是很难得的一回事。妹妹,你千万要依顺了我。”

菊卿听他这样说,遂也不忍过分拂他的意思,扶着他下了床,给他披上了一件睡衣,便搀扶他走到院子里散步去了。

今夜的月色是分外光明,整个院子的景物是很显然地透露出来,夏季的树叶绿得碧油油的,在清辉的月光笼映之下,更添了一层幽美的色彩。菊卿搀着他走到一个水塘的面前,那边有一把长椅,遂柔声地说道:“哥哥,你去坐着息一会儿吧。”

明德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相倚相偎地走到椅子旁边坐下了。池塘里有青青的莲蓬,有粉红的荷花,有绿绿的浮萍,衬着水银样的波纹,确实是非常好看。明德回眸望着菊卿的娇容,只觉容光焕发,和池水中的荷花一样红粉可爱,遂说道:“妹妹,人生的聚散,本来是偶然的,像天空中的浮云一样,捉摸不定。但是我和你在这儿相聚了四个多月,彼此赤裸裸地相待,这也岂是偶然的事吗?我觉得你我之间至少是有些缘分在其中的……”

明德说到这里,固然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听得菊卿也感到难为情起来,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俊美的脸蛋,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当然,我们并不是偶然相识的,因为我一见了你,我心里就激起同情的悲哀,希望上帝能够搭救一个有用的青年。现在你居然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你想我是多么快乐、多么安慰!不过我所难受的,是和你中途的要分离罢了。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孤苦的姑娘,希望你身子复原的时候,出来瞧望我一次,我实在是很感激的了。”菊卿说到这里,只觉有股子辛酸陡上心头,她眼皮儿一红,泪水又在粉颊上晶莹莹地展现了。

明德见她的悲哀的意态,心里也很难受,遂把手半环抱了她的身子,向她柔和地道:“妹妹,我并非是木石,这几个月来妹妹待我的情分,我不怕妹妹生气的话,大胆地敢说,确实也胜过夫妇的情分了。你想,我如何又不感到心头呢?妹妹是个孤苦的姑娘,你不知道我也是和你一样的伶仃哩!”

明德叹了一口气,手按着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菊妹,我现在全都告诉了你吧,我和妹妹并未是同母所养的呀。”

菊卿听了,“哦”了一声,若有所悟似的暗想:怪不得这几个月来,他的母亲也只不过来了三四次,照理,自己爱儿患了肺病,做母亲的不是要天天地来伴在病床边了吗?遂一撩眼皮,低声地道:“那么你的娘大概是很早地就过世了?”

明德有些伤心,眼皮儿一红,说道:“在我不到周岁的时候就死了。我是乳娘抚养长大的。妹妹,你想,我的命不是比你还苦吗?”

菊卿道:“不过你到底也还有一个亲生的爸爸,而且你妹妹也和你亲热,我在旁边瞧着,觉得她对待你的情景,处处都显出很真心的样子。我想这也是不容易的一回事。”

明德点头道:“妹妹从小就和我说得来,我们也从来不曾吵过一回嘴。记得我十一岁的时候,被妈打了一顿,打得很厉害,亚妹陪着我淌泪,连眼睛都哭肿了。”

菊卿点了点头,说道:“这就难得……”只说了一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股郁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明德道:“菊妹,你不要难受,在四个月以前,我就存了这么一个心。现在四个月以后的今天,我们的情感不是更加地深厚了吗?所以我赤裸裸地向你说,我今生除了妹妹一个人外,再不去爱上一个人,虽然我的发儿也白了,但我也总得见了妹妹后才结婚的。菊妹,我向你说了这几句话,你现在总可以明白我的真心了。”

菊卿两颊是一层一层地红晕起来,秋波又喜又羞地斜乜了他一眼,柔声道:“我知道哥哥对待我的真心,我当然很信得过你……”她说到这里,粉脸不禁羞得垂下来了。

明德道:“不过我希望你……”菊卿不等他说下去,猛可地抬起粉颊来,秋波哀怨地逗了他一瞥,很急促地说道:“哥哥,你不用说下去,菊卿不是个三心二意的女子,除非我死了,那是没有办法的,否则,我总等候你的到来……”说到这里,泪水又在眼角旁透露了。

明德知道她的痴心,一时深悔不该向她说这一句话,遂伸手去抹她颊上的泪痕,笑道:“菊妹,你错理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说你不要忘记我呀,我希望你我走之后,切不要忧愁,依然要高高兴兴的,那么我才安慰哩。”

菊卿点头道:“那我知道的,不过请你常常写封信给我,告诉我你的身子一天一天地健康起来,不是叫我心中可以更快乐吗?”

明德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一星期写一封信给你好吗?”

菊卿微笑道:“一星期一封,一个月只有四封信,那似乎太少一些吧?”

明德见她说完后,又显出不胜娇羞的意态,一时真感到她的可人,遂抚摸她的纤手,也笑道:“那么一个月写十封信给你,平均三天一封,你瞧怎么样?”

菊卿抿嘴笑道:“那就差不多了。”

明德道:“那么你回复我几封?”

菊卿乌圆眸珠一转,瞟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不会少,也是十封哩。”两人说着,都微微地笑起来。

夜是静悄悄的,四周像睡过去了一样地沉默。天空是紫褐色的,也飘浮了几片灰白色的云儿,随了风力,毫无自主地来去不停。月亮姑娘圆圆的脸儿,一会儿躲藏在浮云堆里,一会儿显露在天空。她的光芒是那么玉洁,那么清辉。

菊卿笑道:“月圆如镜,我想我们的结果总有像月儿那么团圆吧?”

明德也笑道:“这还用说的吗?菊妹,我们往后的生活,真有说不出的甜蜜呢。”

菊卿听明德这一句话,未免有些乐而忘形,这就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不禁赧赧然地笑起来。明德见她粉脸白里透红,实足显出处女的优美,微风一阵一阵地扑送,鼻中只觉得芬芳细香,令人心神欲醉。对此美人,怎不叫明德心中荡漾起来呢?他把菊卿的脖子慢慢地挽到了,菊卿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的粉脸微微地仰起,在她那颗芳心中,是愿意接受他这一吻的。但明德低头正欲把嘴凑到她红红嘴唇去的时候,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菊卿见他这个举动,倒不禁为之愕然,明眸瞅住了他,似乎有些不明白的神气。明德这就笑道:“我忘记自己是个患肺病的人了……”

菊卿听了这话,方才知道他是怕把肺病传染给自己的意思,从一点看来,显然明德不是一个好色的青年,同时也可以知道他确实是爱我的人了。菊卿芳心是非常感动,把娇躯偎在他的怀里,微笑道:“你这肺病已好得多了,大概不会再传染人了吧……”

在菊卿所以说这两句话,原是为了感激他的意思,不过既说了出来,仔细地一想,她又难为情得连耳根子都红起来,暗想:他不肯吻我的嘴,是为了怕传染了我,我现在说这肺病不会传染人,那不是明明地叫他只管和我接吻的意思吗?菊卿心中有了这一个感觉之后,她羞得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

明德见她这个神情,便握着她纤手笑道:“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总小心一些比较好。万一传染给了你,那我心头不是太残忍了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伸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秋波在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也不禁哧哧地笑起来了。

明德见她娇媚的神情,心里当然很得意,但想起自己这肺病不知到底能不能痊愈,一时未免又有些悲哀。他望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亮晶晶的钻戒,却是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菊卿忽然听他又叹气了,遂抬起玫瑰花儿似的脸,纤手扳住他的肩胛,很奇怪地问道:“哥哥,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明德向她凝望了一会儿,却是默不作答。菊卿见他这个神情,显然是有些缘故的,遂急道:“怎么不回答我?难道你心中还有不可以告诉我的事情吗?”

明德被她这么一追问,方才低声地说道:“菊妹,我们到北平去的事大概是确实的了。我想在未离开你之前,我俩总有一个明白的表示,而且更应该有个形式上的交换,那么我们彼此的心灵上方始有个切实的安慰。在我的意思,是很想把这一枚钻戒交给你,把你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戒交给我,算我们俩在今夜明月之下,私订了一个婚约。假使我没有患肺病的话,我是早已向你实行了。但我既患了肺病,我就觉得不敢再贸然了。因为肺病这样东西,变化无定,说好了吧,像真的好了,不过突然之间,也许会厉害起来。我倘若真的有痊愈的把握,那么我俩当然尽早总有团圆的日子,只怕拖延着日子,那么岂不是害了你的终身吗?所以我是爱你而又不忍爱你,因为我不忍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为了我自己而陷入悲哀的途径呀。”

菊卿听了他这一番话,方才明白他所以叹气的原因了。她那芳心在万分感动之余,又有些悲酸的滋味,颦蹙了柳眉,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哥哥,你千万不要说这些话。你现在不是已经好得多了吗?”

明德听她这两句话的意思,当然她是愿意和我订一个婚约的,遂说道:“妹妹,承蒙你这样真心地爱我,我实在感激涕零,现在我把那枚钻戒脱给了你,不过我预告向你声明一句,万一我不幸死了的话,那么我们这个婚约就不作为准,请你留下这枚钻戒做个纪念好了。”明德一面说,一面把钻戒脱下,亲自套到她的手指上去。

菊卿听了,眼皮儿有些红润,叹了一声,说道:“好哥哥,你为什么偏要说令人难受的话?我总相信你会完全复原的。假使你真的死了,我也情愿跟你一块儿死去的,那么也不枉我俩相识了一场……”

明德骤然听她说出了这两句话,这就猛可地把她身子抱住了,偎住了她的粉脸儿,感动得淌下泪水来,叫道:“妹妹,妹妹,天下哪有这种话的道理?有这两句话,也就是了。”

菊卿泪水也夺眶而出,低低地说道:“我相信上帝绝不忍病魔来夺去社会上一个有用的青年,哥哥,我们不要想那些悲哀的事,我们应该想未来的快乐。”她说到这里,又有些赧赧然的样子,挂着泪水,望着明德娇媚地笑。

明德因为是爱她到了极点,所以凑过嘴去,在她粉颊上默默地吻了一会儿。菊卿柔顺得像一只驯服的绵羊,尽让他默默地温存了一回。良久,明德才离开了她的粉颊,望着她得意地笑了。

菊卿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把她那手上的红宝石戒也套到他的指儿上去,低低地说道:“哥哥,我们回房去了吧,你多坐怕累乏了。”

明德点了点头,于是站起,和菊卿依偎着一同步进病房中去了。

到了病房,菊卿扶他躺到床上,明德道:“什么时候了?”

菊卿瞧了瞧手腕上白金的手表,说道:“九点多了,你也该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吧。”

明德笑道:“不知怎的,我却有一些肚子饿,妹妹烧些牛奶我喝好吗?”

菊卿点头答应,她便悄悄地走到病房外去了。

明德倚在床栏旁,两眼望着那盏淡蓝色的灯泡,不免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菊卿待我之情,真可说海无其深、天无其高的了。我究竟是个有肺病的人,她却不管一切地要痴心地爱上我,而且还说出这样我死她也死的话来,这叫我心头除了感激还有什么可以形容的吗?唉,我真太幸福了,但是也太悲哀了。天哪,你也难道忍心社会上要发生这一件大惨剧吗?不然,你应该让我病快快地好起来……明德暗暗地自念了这几句话,他又感到人到无可奈何之时,往往也会无聊起来。天是茫茫的太空,它会来管我们这些的事情吗?想到这里,忍不住深长地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却见院役拿进来一只奶油面包放在桌上,便自管匆匆地走了。明德明白这当然是菊卿吩咐他去买来的,一时觉得菊卿待自己的情分,确实已深过了贤妻的成分了。不多一会儿,菊卿端了一杯牛奶进来了。明德道:“这面包是妹妹叫院役买来的吗?”

菊卿把牛奶杯子放在他的床边桌上,点了点头,眸珠转了一转,微笑道:“你不是说肚子饿吗?光喝牛奶也不会饱呢。”

说着,她把小刀拿出,遂站在桌边切面包。也许是因为心太急了一些的缘故,那小刀却切到她的手指上去,菊卿“哟”了一声,放下了小刀,慌忙把手指提了起来。明德急道:“怎么啦?伤了手指吗?”

菊卿紧锁了眉尖,背过身子去,说道:“没有……还不要紧。”

明德俯了身子,忙着又道:“你怎么不回过身子来给我瞧呀?到底伤得如何了?”

菊卿听了,索性走到病房外去了,一面说道:“你不用急的,我去敷些红药水就好了。”

明德叹了一声,暗想:为了自己肚子饿,倒又累她切伤了手指,那也真叫人难过极了。

约莫三分钟后,菊卿方才含笑走进房来。明德见她左手食指上已缠了一条雪白的纱布,不知怎的,心里也会感到一阵肉疼,遂说道:“不知伤得怎么样,瞧也不肯给我瞧一瞧,我真是该死哩。”

菊卿听了,反而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这是我自己做事不小心,怎么能怪到你的身上来呢?”说着,拿了小刀,继续切她的面包。

明德忙道:“妹妹,你不用切了,我用手撕着吃也可以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怕我再切伤手的意思,但在她想起来,总感到很难为情,瞅了他一眼,笑道:“你放心,不会再切伤了。”

明德道:“我倒不是怕你再切伤,因为伤了手指再做事会累痛的,我心里感到舍不得。”

菊卿芳心荡漾了一下,红晕了两颊,扑哧一笑,秋波又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她切好面包,拿到他的面前,说道:“你既肚子饿,那么快些吃吧。”

明德道:“我吃不了这许多,你也给我一块儿吃几片。”

菊卿点了点头,含笑在他床边坐下了,遂拿了一片面包,自己也吃了。明德喝了一口牛奶,他把玻璃杯递过去,菊卿知道他叫自己也喝一口的意思,遂把嘴也凑过去。不料明德忽然把杯子又缩了回去。菊卿以为他和自己开玩笑,遂红晕了两颊,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这人又顽皮了。”

明德笑道:“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又想着自己是个患肺病的人了。”

菊卿听他这么说,很怨恨地说道:“你不是已经好了吗?我偏喝一口,看它会不会传染呢!”说着把手去抢他的杯子。

明德不依她,把杯子藏到床里去,说道:“那可不是儿戏的事,别的事情可以试一试,这事情是没有试验的道理,你要喝再去煮一杯吧。”

菊卿听他这样说,遂也作罢了,说道:“其实我原没有饿,无非陪着你吃,做个伴儿罢了。”

明德喝完牛奶,吃了两片面包,菊卿拿手巾给他抹嘴擦手。明德瞥见她包扎纱布的手指,遂温柔地握住了,低声地问道:“妹妹,痛不痛?”

菊卿憨然地笑道:“没有十分痛,还好。”

明德把她手拿到自己脸颊上去亲着,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她玫瑰花样的娇靥,说道:“我知道你一定痛得厉害的。妹妹,真的,我觉得肉痛。”

菊卿忸怩了一下腰肢,“嗯”了一声,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菊卿给明德喝了药水,她便向他低低地道:“曼萍已来了,我该回家了。”

明德握着她白胖的纤手,说道:“你就多伴我一会儿走吧,因为我们相聚的日子也许不多的了。”

菊卿听他这么说,心里又觉得悲酸,眼皮儿一红,说道:“在我意思也很想整日整夜地陪着你,但给院中同事瞧了,不是要当笑话讲吗?我们往后相聚的日子正长,你也别难受了。”

明德也不忍勾引她的伤心,遂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晚上来的时候,最好拿两张照相给我,我在北平的时候瞧了这小照,也就仿佛见了你一样的了。”

菊卿点头说好,她便匆匆地走了。明德望着窗外的树丛,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约莫一刻钟之后,只见妹妹亚琴挥着额角上的汗水,又急急地走进病房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