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已经到了新秋的季节了,在北平西山别墅的院子里,当然更显得寂寞的凄凉。明德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景物,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室中是静得一丝的声息都没有,虽然除了明德一个人外,沙发上尚坐有一个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妈子,她是整日整夜地和明德做伴的。明德除了要茶要水向她说一句话,其余的时间,房内沉寂得像一块墓地那么寥落。老妈子以为少爷脾气爱静,所以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坐在旁边干着活计。

从上海回到北平西山别墅来养病,计算起来,已有两个月了。明德在这两个月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坐监狱。每当夜阑人静的当儿,取出菊卿那张小照来瞧一会儿,有时候也默默地淌一回泪。这时他望着院子里天空中的片片落叶,并那秋风吹着梧桐飒飒的声响,他心头是只感到空虚的悲哀。他叹了一声,眼角旁会涌上一颗晶莹的泪水,在枕旁取过那本《圣经》,翻了开来,因为是照相夹在里面的缘故,所以翻来翻去总是先把照相翻出来。明德泪眼模糊地向相片凝望了一会儿,瞧了菊卿浅笑含颦、美目流盼的意态,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菊卿倾人的笑靥。他回眸向老妈子望了一眼,思前想后,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进来,陈妈放下活计,先站起身子,叫道:“二小姐来了。”

明德听妹妹来了,他心里才感到一些安慰,把照片依然放在《圣经》内,摆到枕旁去,回眸向门外望着叫道:“妹妹,你好多天不来瞧望我了。”

亚琴穿着一件条子花呢的夹旗袍,外面披了一件咖啡色的呢大衣,含笑走到床边来,说道:“因为青光大学明天就要开学了,所以我整理了两天功课。哥哥,你怎么啦?好好的又伤心起来了呢?”亚琴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哥哥的颊上沾有泪痕,遂沉了脸儿,紧锁了眉尖,向他轻声地问着。

明德把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摇头说道:“也没有为了什么事情,我心里只觉得悲酸罢了。”

亚琴听了,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陈妈倒上两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放在桌上,叫道:“二小姐喝茶吧,大衣脱一脱。”

亚琴把茶杯拿到明德的面前,秋波逗了他一瞥柔和的目光,说道:“哥哥喝吗?”

明德摇头道:“我不喝,妹妹自己喝好了。这几天光迪可曾有信来吗?”

亚琴在床边坐下了,把茶杯凑在嘴上喝了一口,说道:“还是半个月前来过一封信,就一直没有来。秦小姐呢?她曾写来过吗?”

明德道:“前天她写来一封,里面也没有什么话,只问问我的身子怎样了,又问妹妹的安好。我瞧她信中的语气,似乎已脱离看护的生活了。”

亚琴把茶杯又放到桌子上去,秋波凝望着他的脸,怔怔地问道:“那么她在干什么呢?”

明德摇头道:“她又不曾告诉我,我也无非猜想着罢了。”

亚琴点了点头,又问道:“哥哥近来胃口怎么样?晚上睡觉还安静吗?”

明德道:“胃口倒还好,只是晚上有几天时常失眠。”

陈妈插嘴道:“昨夜我听少爷说梦话,喊了两声,后来倒安静起来了。”

亚琴去摸明德的手,说道:“热剌剌的,恐怕有些热度吧?”

明德道:“也许是的,唉,妹妹,我想哥哥这肺病总难好了。”他说着,叹了一口气,眼皮又有些湿润了。

亚琴把自己的脸偎在明德的额角上去,低低地说道:“哥哥,你千万别这么说,你应该自信我这肺病会好起来的,那么心灵上有了安慰,对你病体也有不少益处的。现在你只管那悲哀的思忖,这是很伤身子的。所以我劝哥哥切不要抑郁地自寻烦恼,只要静静地休养,自然会慢慢地好起来。你若忧愁地把病体加重了,那叫秦小姐知道了,心中不是很难受的吗?”

明德见妹妹和自己这样亲热的神情,心里当然十分感动,遂握着妹妹的手儿抚摸了一会儿,点头道:“我一定听从妹妹的话,不再自寻烦恼了。不过生病的人,心里本是悲哀的,兼之寂静的四周、萧条的秋天,若没有妹妹来给我谈一会儿天,你想,怎不要叫我思想趋向悲哀一方面去呢?”

亚琴听哥哥这样说,一时替哥哥着想,觉得实在颇为可怜,遂坐正了身子,回眸向陈妈瞅了一眼,含笑说道:“陈妈,哥哥既然嫌寂寞,你怎么不和哥哥谈谈呢?”

陈妈道:“我虽然想和少爷谈谈,怎奈少爷不大喜欢说话,我以为少爷总是爱清静的。二小姐,你多坐一会儿,我去烧些点心来给你们吃吧。”

明德待陈妈走后,叹了一声,低低地道:“妹妹,你想和陈妈有什么话好说呢?所以一天到晚,还是不和她相对着装哑巴好吗?”

亚琴听哥哥这么说,倒忍不住又抿嘴笑起来了,乌圆眸珠转了转,忽然说道:“那么这样吧,明天我叫王妈把那架留声机拿来,你闷烦的时候,不是可以叫陈妈开几张片子给你听听吗?哥哥,你喜欢吗?”

明德点头道:“也好,唱片妹妹给我拣几张好听一些的。”亚琴含笑答应。

兄妹俩又闲谈了一会儿,陈妈炒上一盘子面来,明德、亚琴吃了一些,直到三点半敲过,亚琴方才别了哥哥,回到城里去了。

文标见亚琴回来,遂向她问道:“你哥哥这两天身子还好吗?”

亚琴道:“身子很好,只不过嫌寂寞,所以明天叫王妈把留声机拿去,也好给哥哥解个闷儿。”

文标道:“我早有这个意思,当时又怕他嫌嘈杂,所以没有拿去。既然他爱听,那么明天我给他带去好了,反正明天我原要和陆医生一块儿给他去诊视一次的。”

亚琴点头笑道:“这样很好,哥哥还叫我给他拣几张好听一些的片子呢。”文标笑着,遂和亚琴一同到书房去拣片子了。

第二天早晨,亚琴是一早地便起来了,因为她今天是要上学校里去了。匆匆地梳洗完毕,在上房里和母亲一同吃过早点,遂坐车到青光大学。不料她一脚跨进校门的时候,忽然见迎面走来一个西服少年,两人齐巧打了一个照面。亚琴觉得这少年好生面熟的,但是却记不起他是谁。谁知那少年见了亚琴之后,便也停住了步,向亚琴细细打量了一下,忽然含笑叫道:“咦,咦,你不是惠亚琴小姐吗?”

亚琴听他喊出自己的姓名来,遂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了,笑道:“哦,哦,你莫非是魏先生吗?”

原来这少年正是魏文翰。他点了点头,说道:“惠小姐不认识我了?可是这也难怪,因为我们隔别的日子太久了,算来有半年多了吧?”

亚琴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瞟了他一眼,笑道:“可不是,还是春天里在上海兆丰公园里见过一次面,后来就没碰面的机会。但魏先生怎不上我家里来玩玩?当时我不是曾经把地址告诉过你吗?”

文翰笑了一笑,似乎做个沉思的样子,然后说道:“我也原想来拜望你,因为一则功课太忙,二则似乎有些冒昧,所以也一直没有来了,事情是很对不起了。”

亚琴听他这样说,觉得功课太忙这句话未免是推托之辞,大概他见我和光迪很亲热的神情,所以他心头感到灰心罢了。遂笑道:“那也没有关系,魏先生太客气。你回乡有多少日子了?”

文翰道:“有一个半月了吧。在上海中学毕业之后,就在姊姊家里玩几天,本来就在上海考大学,后来爸爸来信催我回家,所以也就回北平来了。”

亚琴点头笑道:“那么你是不是也在青光大学考进了?”

文翰笑道:“是的,大概我们成同学了吧?惠小姐,你怎么也会回故乡来?那叫人真意想不到的了。”

亚琴道:“魏先生,你一定没有知道,我哥哥患了肺病,他在上海县市疗养院里已住了四个多月,医生说最少得休养一年,所以爸爸就全家迁回了北平,给哥哥在西山养病。”

文翰“哦”了一声,微蹙了眉尖,说道:“那真是不幸得很,但愿他早日痊愈才好。惠小姐现在府上住哪儿?”

亚琴道:“紫金路第三胡同五号,有空请过来玩玩。”

文翰酒窝儿微微地一掀,笑道:“现在我们成同学了,当然天天有见面的机会。星期假日我一定会来拜望你的。”

亚琴点了点头,因为在门口已站了许多时候,生恐给别个同学注意,她便向文翰招手,遂各自走开了。

从此以后,亚琴和文翰时常在一块儿相聚,日子一久,彼此当然也慢慢地生出爱情来了。不过亚琴到底还记惦着光迪,就是文翰心中也知道有光迪这么一个人,所以在他心中只希望和亚琴交个朋友,其他也不敢有过分的妄想。不过男女间的爱情,原是一件很神秘的事,而且也是一件非常自私的东西。文翰见亚琴处处地方对待自己都显出很多情的样子,所以他觉得姊姊对自己说的话也许是对的,恐怕惠小姐和齐先生没有深厚的感情吧。既然她有爱上我的意思,那么我当然也有个新的希望,所以他近来和亚琴也格外显得密切一些。亚琴对于光迪的爱情,本来是非常痴心的,自从知道光迪和爱仁常在一块儿跳舞之后,她的芳心就感到有些失望。虽然这次和光迪分手的时候,曾经向他千叮万嘱地劝告,而光迪也很柔顺地答应了,不过自己和光迪是远隔天涯,而爱仁和他又近在咫尺,一个年轻的人总是爱热情的多,那么爱仁知道我不在上海,她不是更可以努力向光迪追求了吗?我和光迪虽然心心相印,但到底无订嫁娶的盟约,说不定这几个月光迪和爱仁又在玩舞厅了,那也是可能的事情。因为他原和我说每个月给我的信件至少五封,现在不是只减到两封了吗?所以我也索性不高兴答复他了。亚琴心中和光迪既然又存了一个猜忌,所以无形中和他的感情又淡薄起来。这当然是相对的事情,和光迪既然淡漠起来,和文翰也就更加增加感情了。

这已是一个深秋的天气了,北平的地方差不多已经要落雪了。这天亚琴在家里正欲到西山去瞧望哥哥,忽然文翰匆匆地到来了,亚琴握了他的手,很欢喜地说道:“魏先生,正巧,你再迟来一步我已出去了呢。”

文翰道:“你到什么地方去?”

亚琴道:“我到西山瞧望哥哥去,不知你愿意一同去吗?”

这几个月之中,文翰不但在亚琴家中成了一个熟客,而且到西山也去过好多次,和明德也很熟悉了。今听亚琴这样问,遂笑道:“那当然一同去的。你哥哥我真的也有半个月不见了。”

亚琴道:“那很好,你也不用在这儿再坐了,我们就一块儿走吧。”说着,吩咐王妈拿上灰背大衣,遂和文翰一同坐车到西山别墅里去了。

两人到了西山别墅,跨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唱大鼓的声音。亚琴笑道:“哥哥在开话匣子解闷了。”说着,和文翰三脚两步地穿过走廊,走进卧房里来。

只见哥哥倚在床上出神,陈妈站在留声机旁正摇着发条。亚琴笑道:“哥哥,有客来了。”

明德回眸见了两人,脸上也堆下笑容来,说道:“魏先生,请坐,请坐,你们来得正好,我真闷得慌。”说着,叫陈妈放下唱片,给他们倒茶。

文翰和亚琴已步到床边,向明德问好。明德道:“这半月来似乎好得多,你听我说话的声音比春天里的时候不是响亮得多了吗?”

亚琴点头笑道:“可不是?那就叫人喜欢,我想明年上春的时候,你准可以起床了。”

文翰道:“大哥的气色也好多了。上次见你脸还是很苍白的,现在就透现得有圈红的了。”

明德笑道:“我近来自己觉得很有些气力,这是实在的事,所以我也不常忧愁了。”

亚琴听了,秋波向他逗了一个娇嗔,带了埋怨他的口吻向他说道:“人家多少人劝你不必忧愁,这肺病是会好起来的,可是你偏不听。我告诉你,一个人养病,最要紧还是心境快乐,你若心头老是烦恼着,任你养多少日子的病,恐怕也难好的了。”

说着,陈妈已送上两杯茶来,明德道:“你们坐到火盆旁去吧,可以暖和一些。”

亚琴点头,遂脱了大衣,走到火盆旁,拉开两把沙发椅,向文翰瞟了一眼。文翰当然理会她的意思,遂把大衣也脱去了,坐到火盆旁来,握着玻璃杯子,在嘴旁微微地呷了一下。明德见两人并排地坐着,脸都面对着自己,心里不免有个神秘的感觉,忍不住笑了起来。

亚琴见哥哥忽然望着他们笑了,心里感到有些难为情,红晕了两颊,一撩眼皮,笑道:“哥哥,你笑什么?是不是在想秦小姐了?”

明德听妹妹先来取笑自己,遂也微红了脸,笑道:“光阴就过得快,和秦小姐分手转眼之间又有四个月了。”

亚琴道:“最近你可曾接到她的来信?”

明德微蹙了眉尖,说道:“好久不来信了,我正感到奇怪。”

亚琴笑道:“那么你可曾有信写给她吗?”

明德道:“昨天我刚寄出一封,大概下次总有信来了。”

亚琴点了点头,回眸向文翰望了一眼,谁知他也正在望着自己出神,这就瞅了他一眼,笑道:“做什么?”

文翰被她问得脸也红了,笑了一笑,却是没有作答。亚琴把茶杯放在几上,忽然站起来,笑道:“为什么话匣子不开了?我开一张片子听吧。”说着,走到话匣子旁,拣了一张唱片便唱起来。

明德听是一张小黑姑娘的《群英会》,遂笑道:“妹妹也爱听大鼓吗?”

亚琴道:“大鼓唱得干脆,听了是很够味儿的。”

三人谈了一会儿,明德叫陈妈烧三杯鲜牛奶,取出饼干,给两人垫饥。因为时已不早,两人遂披上大衣,作别走了。

亚琴和文翰走出西山别墅,只见天空中已飞起雪花来了。阿根把汽车放过来,拉开车门,让两人上去,遂开回城里去了。在车厢中谁也不说什么话,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亚琴方才笑着道:“今天我真高兴,哥哥肺病能够痊愈,这真是我家的大幸呢!”

文翰方才也笑道:“可不是?惠小姐,刚才说的那位秦小姐,可不是你哥哥的情人吗?”

亚琴听他说情人的话,忍不住抿嘴一笑,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文翰微红了脸,低声笑道:“我原不过猜想罢了,其实哪儿真的知道?”

亚琴道:“原也算不得什么情人爱人的,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朋友。比如像魏先生难道在外面就没有一个女朋友了吗?”

文翰听她这样说,觉得其中似乎含有些作用似的,遂收了笑容,很正经地说道:“不瞒惠小姐说,从读书到现在,就没有一个比较知己的女朋友。”

亚琴撇了撇嘴,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谁相信?像你这么的人样儿,还会没有一个女朋友?你这话除非骗骗三岁的小孩子了。”

文翰笑道:“不过说起来,有倒有一个的。”

亚琴没有理会他的话,眸珠一转,笑道:“可不是,你也赖不掉,不知姓什么的?”

文翰笑道:“姓惠的,她的名字叫亚琴。”

阿根在前面开车,听了两人的话,这就扑哧一声笑起来了。亚琴本来还要向他娇嗔几句,但听了阿根的笑声,心里真难为情得了不得,伸手在他腿上恨恨地打了一下,同时还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文翰虽然被她捶了一拳,可是他心里却不住地荡漾,望着她玫瑰花样的脸颊,却是得意地笑。

亚琴见他掀着酒窝儿,笑得非常可爱,一时芳心也在暗想:魏先生假使换了一个姑娘的话,他的身后真不知有多少青年要追求他呢。亚琴这个感觉也是一时的,但既想了出来之后,她又感到非常难为情,因为反转来说,魏先生现在是个男子,那么他的身后就有许多姑娘会追求他,自己是个站在姑娘的地位,那似乎把自己的真心话全想出来了。亚琴在经过这样一阵子思忖之后,她两颊一阵热燥,连耳根子都绯红起来了。

文翰见她忽然又垂了粉脸,望着自己的高跟皮鞋脚尖默默地出神,一时还以为她生了气,遂凑过嘴去,附着她耳朵低低地道:“惠小姐,我放肆了一些,请你原谅我吧。”

亚琴见他缠夹二先生似的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又觉得好笑,遂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瞟了一下,却向前面阿根努了努嘴,意思是叫他不要说话了,因为让阿根听见又要笑了。

文翰这才知道她并不是生气,实在是为了怕羞的缘故。因为自己和惠小姐虽然已做了两个月的同学,彼此的感情也是非常好,不过对于齐光迪这个人到底和惠小姐是什么关系,却是一向没有问她过。本想此刻探问探问,但又怕阿根车夫听了去,所以他沉吟一会儿,便有了主意,说道:“惠小姐,到了城里也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我想请你到醉月楼去吃一餐饭,不知你肯答应吗?”

亚琴道:“既到城里,你就到我家去吃饭是了,何必偏喜欢在外面花费呢?”

文翰道:“又不是常常如此,这也很难得的事情。我和惠小姐做同学至今,计算起来,只有上四次咖啡室、三次电影院,却还不曾吃一餐饭呢。”

亚琴笑道:“怎么没有吃过饭,前星期日不是你在我家吃了饭走的吗?”

文翰笑道:“你才错了,我说的是和你两个人在外面馆子里不曾吃过饭呀。”

亚琴瞅了他一眼,没有作答,却抿嘴笑起来。汽车进了城,阿根是很聪明的,他听小姐没有拒绝他,想来是答应他了,遂把汽车开到醉月楼门口停下。文翰望了亚琴一眼,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亚琴于是向阿根吩咐道:“你先开回家里去,向老爷说,少爷这几天又好些了,叫他放心吧。”

阿根含笑答应,遂拉开车门,给他们跳下,他便把空车先开回家里去了。这时天空已呈现了暗沉的夜色,雪花更是飘得紧一些,文翰和亚琴步上醉月楼,侍者招待他们到一间单间的房间,给他们脱了大衣,挂在衣钩上。两人在桌旁坐下,吩咐泡上两壶龙井茶。不多一会儿,把茶送上,文翰亦把菜点好,吩咐拿了下去。侍者问喝什么酒,文翰向亚琴望了一眼,亚琴说道:“拿半斤黄酒吧。”

文翰噗的笑道:“惠小姐,半斤黄酒给谁喝好?”

亚琴笑道:“我只要喝一杯好了,其余你一个人喝难道还不够吗?”

文翰笑着摇了摇头,遂叫侍者再添半斤上去,一面握了茶壶,向杯中斟满了,亲自送了过去,笑道:“惠小姐,你喝茶。”

亚琴见他这客气的神情,似乎带了一些滑稽的样子,秋波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好笑起来。文翰见了她可人的意态,心中当然很得意,遂故意怔怔地问道:“惠小姐,你真高兴。大概上海有什么好朋友寄信给你了吗?”

亚琴听他这一句话显然是含有些骨子的,遂把脸沉了下来,冷笑了一声,说道:“对啦,我在上海有好朋友的,你难道还不晓得吗?”

文翰见她忽然薄怒娇嗔的意态,遂索性涎皮嬉脸地笑道:“我当然早已知道的。这位齐先生的人倒很不错,不知他现在仍旧在法学院读书吗?”

亚琴听他明白地说了出来,可见他心中确实是很妒忌的,便又笑道:“你问他做什么?他在春天里早已和我订过婚了。我全告诉了你吧,你现在总可以明白齐先生和我是什么关系了。”

文翰听她这样说,一时也不知为什么什么缘故,只觉有股子酸溜溜的气味直冲上心头来。他的两颊虽然还没有喝过酒,也热辣辣地绯红起来。亚琴见了这个神情,她把两臂向桌子上一伏,脸藏在臂弯里,便咯咯地笑了。

文翰是个聪明人,他见亚琴这样笑,方才恍然有悟,暗想:我这可上了她的当了。遂平静了脸色,微笑道:“惠小姐,那么你们不久大概可以给我喝喜酒了,是不是?这就无怪惠小姐要高兴得这个样了。”

亚琴听他这样说,遂抬起粉颊,向他啐了一口,把桌子上那双象骨筷子拿起,向他扬了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接着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嗔的目光,忍不住又嫣然笑起来。

文翰笑道:“这就奇了,你为什么要打我?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亚琴绯红了两颊,弄得无话可答,一时也深悔不该说这一句话,因为在一个男同学的面前,自己脸面究竟太厚了一些,这就别转脸去,只管哧哧地笑。忽然她瞥见窗外的雪花真像鹅毛似的纷纷地飘舞,于是打岔着叫道:“哟,你瞧这雪下得太大了,真有趣,我打开窗子瞧瞧。”说着,她便走到窗口去了。

文翰知道她这个举动大概是为了避免羞涩的缘故,遂笑道:“惠小姐,落雪又有什么好玩的?你真是十足地显得孩子气。回头着了凉,那可是玩的吗?快别开窗子,酒菜来了,你还是来喝酒吧。”

亚琴听他这样说,把开窗的主意打消了,遂回过身子来,本欲向他说句什么,忽然瞥见侍者把酒菜放到桌子上,她这就把要说的话又缩了进去,含笑仍旧在椅子上坐下了。文翰握了酒壶,在她杯子里斟了一杯,然后在自己杯中也斟满了。侍者悄悄地又退了出去,文翰把杯子举了举,笑道:“惠小姐,你不要生气了,我敬你一杯吧。”

亚琴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生气呀,要你敬什么酒呢?”

文翰道:“那么不算敬的,大家喝一个干杯怎么样?”

亚琴白了他一眼,笑道:“喝酒就慢慢地喝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喝出一些花样来呢?”

文翰道:“那么你请呀,别做客。此刻你还不曾做新娘子哩。”

亚琴红了两颊,把酒杯放下了,嗔道:“你再胡说白道地取笑我,我不高兴喝了。”

文翰听了,急得连连地告饶。亚琴见他这一副小花脸似的神情,倒以不禁为之嫣然先笑起来。两人这一餐饭当然吃得很快乐,只不过文翰心中对于亚琴和光迪究竟是个怎么的友谊,他始终还感到十分纳闷。

吃毕饭时候还只有七点钟,文翰的两颊仿佛涂过胭脂般地比亚琴更红晕得好看。他水汪汪的眼睛向亚琴瞟了一眼,笑道:“惠小姐,我们再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好吗?”

亚琴摇头道:“落雪的天气,还是早些回家去吧。明天要上学校里读书的。”

文翰“嗯”了一声,不依着道:“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的日子不玩什么日子才可以玩呢?”

亚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抿嘴哧地一笑,说道:“你这个意态倒好像是我小妹妹似的,怎么向我撒起娇来了呢?”

文翰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芙蓉出水那么的脸容,一时仗着几分酒意,便笑道:“假使姊姊愿意收我做妹妹的话,我一定给你做个妹子。好姊姊,你答应了我吧。”

亚琴听他这样说,便把手指划到颊上去羞他,笑道:“你是个堂堂七尺之躯,怎么倒甘心做女孩儿家呢?真不怕难为情的。”

文翰道:“这个可要问你的呀。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堂堂七尺之躯,你干吗不说小弟弟,偏说像你的小妹妹呢?那你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吗?”

亚琴笑道:“不过我瞧你的神情,不像是小弟弟,只配做我小妹妹的。”

文翰鼓着脸腮,哼了一声,说道:“这个是你自己说的了。你把我当作女孩儿家,你不是有意挖苦我吗?嗯,我不依,我不依!”

亚琴听他这么说,一时哧哧地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文翰站起身子,说道:“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兴趣再去玩玩?”

亚琴因为见侍役进来了,遂停止了笑,正经地答道:“我们到外面再说吧。”

侍者遂把大衣取下,给两人披上,弯了腰送他们走下楼去了。

两人到了人行道旁,见街上已积了一层白雪了,亚琴道:“我瞧还是回家了吧,反正往后的日子多哩,何必一定要今晚去玩呢?”

文翰听她这么说,不敢强劝她,遂笑道:“姊姊的话,弟弟是不敢不听从的。那么我送姊姊回去可好?”

亚琴听他厚着脸皮老喊自己姊姊,一时芳心里真是又喜又羞,只觉无限的甜蜜,瞅他一眼,却是含笑不答。从醉月楼到紫金街是没有多少路,所以两人也不坐车,冒雪而行。直送亚琴到家门口的时候,方才匆匆握手分别了。

这晚亚琴躺在床上,想着文翰对待自己的柔情蜜意,她那颗芳心是不住地荡漾着,但一会儿又想着了光迪的情义,她觉得真有些左右为难。一时脑海里便浮上了两个少年的脸庞,似乎都在向自己微微地发笑。她觉得怪热臊的,脸也发烧得厉害,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感觉,她自己骂了一声:“痴妮子,不要再为这些事而操心了吧。”她抱着被,便沉沉地熟睡去了。

次日起来,亚琴匆匆地到学校里去,因为文翰是住宿在校中的,所以她因时候尚早,便到宿舍里去瞧他。不料推门进去,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亚琴正欲回身退出,忽然瞥见那张单人写字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魏文翰先生启”六个字。因为这信封是浅湖色的,亚琴心里就疑惑是女朋友写给他的了。因为在这无意中发觉了他的秘密,亚琴怎肯不瞧个仔细,遂走到桌旁,把信封拿起一瞧,原来已经拆过的了,一时凝眸暗自沉思道:“这就奇怪了,既是女朋友写给他的,他怎么这样大意地放在桌上呢?也许不是女朋友写给他的吧?不过瞧这字迹十分娟秀,分明是个女子的手笔,而且外面又不具名,那不是女朋友是谁呢?”

亚琴望着信封,不免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反正已经拆过了,我就是偷瞧一遍,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亚琴既打定了这个主意,遂悄悄地把信笺抽出,展了开来。在未瞧之前,先回头向后面房门望了一眼,见半掩着,遂走上去关上了,然后又到桌旁站住,拿了信笺,细细地瞧道:

文翰胞弟如握:

亚琴瞧了“胞弟”两字,不禁为之哑然失笑起来,暗想:原来是他姊姊写给他的了。遂忙先去瞧后面具名,果然是“胞姊月华”的字样,这就笑着自念道:“怪不得他很坦白地放在桌子上了。”因为既然已经把信笺展开,遂也瞧了下去:

自从夏季分手以后,转眼之间,不觉已是帘卷西风、梧桐叶落的深秋天气了。在上海的马路上都已显现了一片秋的景色,秋风扑面,殊觉砭骨生寒。回想北平天气,当然是恐怕已经要落雪了吧?春天里我们在兆丰公园不是遇见了这位惠小姐吗?在当初我听你口吻,是非常地倾心于她,后来见她身旁尚有一位姓齐的少年,所以因此使你十分地失望,便不想再和惠小姐交朋友了。不过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消息,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和二妹在百货商场购物,又遇见了这位齐先生,想不到他和二妹也很熟悉的,当时他就请我们去吃点心。吃毕点心后,二妹一定要他到舞场去玩,他也答应了。我在旁边瞧他们神情非常亲热,所以我想惠小姐和齐先生大概是并不十分知己的,因为二妹告诉我,她和齐先生是十分相爱的。假使惠小姐并非是齐先生爱人的话,那么你不是仍旧可以向惠小姐追求吗?因为惠小姐全家也都回北平了,她家的地址是紫金路第三胡同五号,你若真心爱她的话,你就不妨到她家去玩玩,反正你们见面的时候总还可以认识的。姊姊知道惠小姐不但模样好、性情好,而且才学超人、思想卓绝,确实是一位现代的新女性。姊姊为你的终身幸福着想,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才好呢。别的也没有什么话了,请你在爸妈面前代为请个安。祝你努力!

胞姊月华手启

十月十五日夜

亚琴瞧毕了这封信,一颗芳心忐忑得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暗想:月华口中所说的二妹,当然是指徐爱仁而言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光迪和她又在跳舞了,可见一个男子总逃不了女子柔媚的手腕之下的,像光迪就是一个例子。想到这里,未免有些醋意。但又想到月华叫他弟弟追求自己的这几句话,她心头又感到十分的羞涩和喜悦,暗想:假使光迪真的爱上爱仁的话,那么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放弃他。反正这并不是我先负他,原是他早已先负了我的。

亚琴拿了信笺正在呆呆地沉思,不料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将亚琴的眼睛捂住了。亚琴冷不防被他一捂,当然是吃了一惊。不过在一惊之后,她早已猜到除了文翰外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大胆的,遂连忙放下信笺,叫道:“魏先生,你在哪儿?我是等候你好多时候了。”

文翰这才放了两手,笑道:“我的好姊姊,你不用快快丢了信笺,你偷瞧私人的信,是再也赖不掉的了。”

亚琴被他这么地一说,羞得连耳根子也通红起来了,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只好笑道:“本来是拆过的开口信,那也算不了偷瞧的。况且我还不曾瞧了两句,你就进来了。”

文翰扑地笑道:“你把信里的词句差不多瞧得可以背出来了,还说不曾瞧了两句?那你真把我当作小弟弟一样地呆笨哩。”

亚琴听了这话,实在羞得无地自容,向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她便向门外逃了。文翰一面拿了信笺,一面追着出来,把她手拉住了,笑道:“姊姊,你别生气,我原和你说着玩的。”

亚琴低了头,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默默地只管走路,却是并不作答。

文翰笑道:“姊姊,你别怕羞呀,我正有许多的话要跟你说哩。时候尚早,我们到校园中去散一会儿步吧。”

说着两人已是步入树丛内去了,亚琴这才抬起粉脸,秋波娇羞地白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老是真的喊姊姊了?别人家听见了,算什么意思呢?”

文翰笑道:“就是别人家听见,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可是说是表亲吗?”

亚琴道:“那么事实上我也并不比你大呀。”

文翰心里是甜蜜蜜的,“哦”了一声,笑道:“你这意思我明白了,那么我就喊你妹妹吧。”

亚琴听了这话,愈加羞涩,遂伸手在他腿上恨恨地打了一下。文翰望着她却憨憨地笑。亚琴红了脸,也就赧赧然地笑起来了。两人到了一株西洋柏树的下面站住,文翰抚摸着她手,微笑着道:“妹妹,你瞧姊姊是多么关心着我的终身幸福呢。”

亚琴斜乜了他一眼,噘着小嘴,故作娇嗔道:“你别向我说这些话,我什么全不知道。”

文翰笑道:“那又何苦呢?难道你还要装作没有瞧过吗?”

亚琴哧地一笑,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目光之后,她不禁又垂下头来了。文翰道:“亚琴,我们正经地谈话吧,我当初的对你那番心,已在姊姊信中给你瞧到了。确实,我是多么倾心于你,在我和姊姊说起戏院中和你相识的一回事,我真会兴奋得跳了起来。但是在公园中遇见了你和齐先生在一块儿之后,我感到失望的悲哀,因为我知道你确实是已有爱人的了,所以我也死了这条心,以后就没有来望过你。谁知天下的事情真也凑巧,我们在故都城内又会在一起做同学了,这不是令人感到一件欣喜的事吗?”

亚琴听到这里,便又抬起头来,向他低声地说道:“你不用说下去了,我问你,你这封信是哪一天接到的?”

文翰道:“还不是昨晚和你分手回校后才见到的吗?”

亚琴点了点头,笑道:“这就无怪了,我想你昨天怎的一些儿也没有向我提及呢?”

文翰道:“假使我昨天见到的话,我还用猜疑齐先生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吗?”

亚琴拿手指划在脸上羞他,笑道:“何必要你猜疑?管他是我什么人呢?”

文翰笑了一笑,却并不作答,一会儿又笑道:“我姊姊真有趣,她叫我努力向你追求,还叫我常到你家里去玩玩。她怎知道我们是天天在一块儿呢?”

亚琴红晕了两颊,瞅他一眼,笑道:“你快不要给我说这些话了,不怕难为情吗?”

文翰笑道:“这又不是我造谣,事实上是这样写着。我姊姊说你不但模样性情都好,而且才学超人、思想卓绝,真是一个现代的新女性,叫我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其实姊姊也真自说自话的,虽然我有这个意思,不过人家的心中对于我这个滑头滑脑的少年,是否瞧得上眼呢?”说着,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粉脸出神。

亚琴听他这样说,分明是在向自己求爱的意思,遂把秋波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自己也明白是个滑头滑脑的少年吗?那么你为什么不改得诚实一些呢?”

文翰道:“凭良心说,我脸看起来像个滑头少年,不过我的心眼儿却是很诚实的呢。”

亚琴噘着小嘴,向他啐了一口,嗔道:“你是个好人?”

正在这时,上课的钟声已在敲了,于是两人只好回到教室内去了。

从此以后,亚琴对于光迪益发淡了下来,虽然光迪有信给她,她也不答复他了。日子一久,光迪的信也就不来了。

且说这天星期六下午,亚琴因为文翰家里有事,说定星期日来望她,所以亚琴抽空到西山别墅去探望哥哥,不料哥哥手里拿了一封信,却在扑簌簌地落眼泪。亚琴走到床过,惊慌地问道:“哥哥,是谁来的信呀?你干吗这样地伤心?”

明德见了妹妹,遂把信递了过来,说道:“秦小姐的母亲死了,她现在正困在愁城里熬苦哩。”

亚琴一听,遂把信笺接过,低低地念道:

明德吾哥如见:

流光如驶,分别至今,不觉已近半年矣。回忆吾哥养病海上,朝夕相聚一室,虽然我俩亦不过萍水之交,然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竟成知音。此种情况,亦固非偶然事也。谁知曾几何时,哥即返里休养,从此天涯地角,两地相思,回首前尘,能不令人怅然耶?屡读吾哥来书,知哥病体日见痊愈,妹聆悉之下,喜而不寐,盖妹知上帝固能搭救有用之青年也。

妹自哥回乡,因社会之黑暗、人心之险恶,故未几即脱离看护生活。深恐吾哥为妹忧虑,所以每次来信,总未敢提及。妹正羁于穷愁,讵意母又病入膏肓,如此贫病相煎,致忧患尚不得余生,痛也何如?恨也何如?痛恨未已,孰知阿母于是夜残月半规之际,竟奄然物化矣。人海茫茫,知音永诀,想哥闻知,怜妹之身世孤苦,当亦泪落。

今妹独居海上,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望哥见字后即速示复,代为定夺,则妹终身感激,永永无穷矣。专此函达,敬祝康强。

妹秦菊卿拜上

十月二十日夜

亚琴瞧毕这封信,心里暗暗奇怪,怎么秦小姐要哥哥来给她定夺呢?正欲动问,明德早已把两人私订婚约之事向妹妹告诉了。亚琴听了,这才有所恍然,遂说道:“既然你们已订婚约,那么你且先叫她动身到北平来再作道理吧。否则,叫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是一个办法。”

明德听妹妹这样说,点头称是,遂即写信前去。不料过了几天,菊卿固然没有到来,而且连信也没有回答。明德忧煎十分,但他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上海的菊卿竟又遭到了意外的事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