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卿眼瞧着明德坐上汽车开去了,她那颗芳心里是感到空洞洞的,仿佛失却了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地难受,只觉一股子辛酸触鼻,那两行热泪也就滚到颊上来了。因为她原本做的是夜班,所以她也不再回到里面去,自管跳了上辆人力车坐到家中。秦老太太见女儿回来,便很奇怪地问道:“菊卿,刚才那个惠小姐是你的什么人呀?怎么你听了他们要回故乡去,就急得这一份模样了呢?”

菊卿微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她和我是很要好的同学,同学突然回故乡去了,那叫我心头不是很难受的吗?”

秦老太道:“你的同学我全都认识,只有这个惠小姐,如何我就没有瞧见过?不知她和你是在什么地方同校读过书的?”

菊卿听母亲问得好仔细的,心内有些不耐烦,遂鼓着小嘴说道:“惠小姐又不是一个男子,妈何必要追根究底地问下去?我告诉了你,你便怎么样呢?”说着,秋波很怨恨似的逗给她一个娇嗔,她便躺到床上去睡着了。

秦老太见女儿的颊上似乎尚有丝丝的泪痕,同时见了她那种娇嗔的意态,心里总觉得有个疑问似的。不过她既已睡下,于是暂时地也就不问她什么了。

黄昏的时候,菊卿醒来,秦老太已给她预备好了洗浴的水。菊卿于是掩上房门,拉拢了窗幔,当她脱去了衣服,把身子坐到浴盆内去的时候,明眸瞥见到手指上那枚亮晶晶的钻戒,遂脱了下来,很小心地放到梳妆台上去。她一面洗身,一面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等她洗好了浴,天已入夜,秦老太开饭上来,菊卿匆匆地吃毕,便很急促地到医院里去了。

秦老太收拾舒齐碗筷,倒了一盆脸水,放到梳妆台上去洗面的当儿,忽然发现香水瓶旁放着一枚钻戒。她心里有些奇怪,遂拿来瞧瞧,一时也不明白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假使是假的,这当然菊卿买来戴着玩玩,一个女孩儿家总爱装饰品的多,那倒也怪不了她。不过它光度亮得闪人眼目,不像是假的钻戒。既然是真的,她是什么地方来的呢?觉得其中事情必有缘故,我明天倒要向她问一个详细的了。秦老太想定主意,把钻戒藏好,洗了脸,坐在沙发上干了一会儿活儿,方才脱衣就寢了。

次日早晨,秦老太匆匆起身,正在烧水煮泡饭,只觉菊卿很慌张地回来了,她见了母亲,便急急地问道:“妈,我梳妆台上放着那枚约指,你可曾给我藏过吗?”

秦老太听问,便望着她脸说道:“是不是一枚钻戒呀?”

菊卿这才安静了脸色,点头笑道:“是的,我昨天洗浴时候脱下就忘记了。”

秦老太嗔道:“你这妮子就太大意了,既然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放着呢?”

菊卿乌圆眸珠一转,一撩眼皮,笑道:“妈,你误会了,这是人造的呀,哪里是真的呢?”

秦老太听她这么一说,一时倒又将信将疑了,遂也故意笑道:“既然是假的,你何必急得这个模样?我收拾地方不小心,已把那枚钻戒丢了。”

菊卿听了这话,一时急得跳脚,说道:“什么?丢了?妈,你丢到哪儿去了?”

菊卿既问出来了之后,她又想明白了,遂笑道:“谁相信?妈,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快些拿出来还给我吧。人家昨晚累了一夜,要休息了呢。”

秦老太笑道:“你只管到床上去睡好了,我又不曾拉着你叫你不要睡的。”

菊卿走过来,偎在母亲的身旁,笑道:“好母亲,你拿给我吧,回头真的遗失了,那可是玩的吗?”

秦老太道:“反正是假的,我去买枚来赔还你好了,又值不了多少钱的。”

菊卿见母亲一味地为难自己,心里当然也就很明白她的意思,遂笑道:“赔还我的我就不称心,总是自己买来的好。”

秦老太见她还要瞒着自己,遂再也忍熬不住了,把菊卿的手拉来,一同坐到沙发上去,向她正色问道:“菊卿,你把妈真当作三岁孩子了?真的假的难道我就瞧它不出吗?你是我的孩子,你在外所做的事情,你总应该告诉我的。这枚钻戒到底是谁送给你,你快些儿告诉妈。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用怕什么难为情吗?”

菊卿被母亲这样一说,她的两颊顿时像桃花一般地娇红起来,偎在母亲的怀里,赧赧然地说道:“妈,我就告诉了你。这枚钻戒就是昨天那个惠小姐的哥哥送给我的。”

秦老太听女儿告诉出来,倒望着她脸笑了,说道:“她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今年多少年纪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菊卿觉得事到如此,也只好厚着脸皮,把自己和明德的认识经过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昨天他们是都回北平去了,所以他送我这枚钻戒作为纪念品的。”

秦老太笑道:“原来他是个医院里的病人,那么你手里这枚金约指是不是也送给他了?”

菊卿羞答答地点了点头,绯红了两颊,低声地道:“妈,你心里恨我吗?”

秦老太微笑道:“我恨你什么呢?只不过这孩子是个患肺病的,不知能不能会痊愈起来。”

菊卿忙道:“他在上海养息了四个月,我瞧他已经好得多了,只要在故乡再休养些日子,怎么会不好起来呢?”

秦老太道:“那么他爸是做什么的?对于你们的事情,不知晓得了没有?”

菊卿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他已是个大学将毕业的人了,难道会一些儿没有自主权吗?因为我瞧他们兄妹俩都很自由的。”

秦老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他肺病快快好起来才是。”

菊卿觉得母亲这句话当然是含有深刻的意思,遂扳着她的肩胛笑道:“我想凡事都有一个数的,妈又何必为这些而担心呢?”

秦老太听女儿这样说,可见这孩子对于这位惠先生是很痴心的了,于是也不再说什么,遂站起身子,在抽屉里取出那枚钻戒,交到女儿的手里去,笑道:“现在你总可以安心地去睡了。”

菊卿接在手里,秋波向她逗了一瞥淘气的目光,笑盈盈地躺到床上去了。

秦老太既知道了这个事,她方才明白菊卿所以和徐先生合不来的原因了。其实像徐先生那么人品也不算丑陋,但是很奇怪,这孩子却偏去爱上了一个患肺病的青年,也不知她的命是福是苦呢。秦老太这样想着,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烧好的泡饭盛出,也就自管地吃饭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地已过去两个月了。菊卿的医院里新近来了一个医生,年纪是三十左右,他见了菊卿以后,就天天很肉麻地追求着。菊卿在这个情势之下,她真没有了办法,所以只得毅然地脱离看护生活了。本来她想把这事情去告诉明德,后来生恐明德为她而忧愁,所以信中也只不过含混地说了几句。秦老太对于菊卿的做看护原很不赞同,现在她自己不干了,所以反而很是欢喜。从此以后,母女俩便在家里干着活计。不过菊卿觉得在这样生活高涨的情形下,若不找一些事情做做,总也不是一个道理,所以她今天去应考,明天去应考,希望有个职业。但上海地方真是个万恶场所,菊卿去应考的时候总是兴冲冲的,然而回家的时候,却感到十二分的失望。

仲夏的季节已是悄悄地溜走了,新秋也降临了大地。不知怎么,秦老太着了一些风寒,竟恹恹地病起来。在普通一班人的心理,对于一些小毛病大都是不甚注意的,所以秦老太也毫不介意,以为睡一两天也会好起来的。不料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秦老太病了五天,热度还没有退去。菊卿的心里自不免着慌起来,当初给母亲请中医诊治,然而喝药如喝水一般,依旧没有一些儿效验。菊卿虽然想给母亲改请西医诊治,但经济能力又够不到,所以她日困愁城,芳心中的痛苦真也难以形容了。菊卿是个有思想的女子,她认为一个人生了病,总得瞧医生,这好像机器坏了,也总得去修理。所以虽然亭子间阿姨、后厢房嫂嫂劝她去求菩萨、问签书等事情,她都一概不听。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她只好把一枚钻戒暂时去典押,拿了钱来给母亲诊治。

这天菊卿在药房里配了药水回来,给母亲喝过了药水,一个人正在暗暗淌眼泪,只见亭子间阿姨走了上来,向菊卿悄悄地问道:“秦小姐,今天老太太的病体不知可曾好一些了吗?”

菊卿知道阿姨是个热心人,她平日和母亲很说得来,所以她很关心,遂站起身子,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说道:“总是这个样儿,多谢阿姨关心。”

阿姨见她颊上还沾着丝丝泪痕,向她劝慰道:“秦小姐,你也不要伤心,年老的人,一些小毛病总免不了的。”

菊卿给她倒了一杯茶,点头道:“可是母亲这病已有一星期多了,竟一些儿也没有起色,这不是叫我心头忧愁吗?”

阿姨道:“这个是不能性急的,常言说得好,坐病容易收病难。总要慢慢地会复原起来呢。不过这一星期来我瞧你医药费真用得不少了,平日你老太太和我谈谈生活的困难,她总是非常忧虑,我和你像自己人一样,所以对于你的经济,我确实很担忧的。有出账要有进账那么才是,假使只有用出去,没有收进来,那可怎么是好呢?”

阿姨这几句话是直说到菊卿的心眼里去,她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真说得不错,那么阿姨有什么事情给我介绍做做吗?”

阿姨道:“事情到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我想像我金妹那么去伴舞,每个月也有三四百元可以进账。其实做舞女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只要自己主意打定,不上人家的当,用了两脚去跳出来的代价,不是也很光明正大的吗?”

菊卿听阿姨这么说,心里虽然很不自在,不过人家到底也是一番热心,所以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做个委决不下的样子。阿姨道:“从前我和你老太太也说起过,你老太太说你性气高傲,情愿过苦日子,不情愿去干这种事情的。但仔细想起来,做官做舞女,也无非都为了吃饭。你看我的金妹,她做了三年舞女了,可从来也不曾吃过人家一次亏。她说客人跳舞出舞票,舞女伴舞拿舞票,你是跳舞来的,那么就只管跳舞,别的事情也就无用说起的。所以只要打定这个主意,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秦小姐,我完全是好意,因为我这人素来爱管闲事,而且和你老太太又很合得来,眼瞧着你们这样下去,我也不忍心,总要想个办法才是。秦小姐,一个谁不喜欢做得高傲,但事到其边莫奈何,世界上什么事情到底还是脱不了一个金钱呀。”

菊卿听她絮絮地说了这一大篇的话,觉得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心中暗想:我把这枚钻戒暂押了一百元钱,请了一次西医,配了两瓶药水,早又花去了四十多元。这样下去,真也不是一个办法。反正跳舞也不是什么下贱的事情,那么我何不暂时去做几个月呢?况且母亲病好了,这枚钻戒不是也总要去赎出来的吗?

菊卿这样一想,她便低低地说道:“阿姨为我这样操心,当然是一片心意。不过我去伴舞了,母亲病中又谁来给她服侍呢?”

阿姨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总会给你照料的。”

菊卿秋波含了无限感激的目光,向她脉脉含情地望了一眼,说道:“阿姨这样热心,真不知叫我如何感谢你才好。”

阿姨听她答应了,遂笑道:“俗语道,远亲不如近邻,只要意气相投,大家便好像自己人一样的了。”

两人经过了这一度谈话之后,菊卿和阿姨的女儿金妹便真的上桃花宫去伴舞了。第一天晚上回家,菊卿拿来十五元舞票,说三个客人来跳,每人买五元票子。阿姨笑道:“像你那副脸蛋儿,一星期做过,保险会红得发紫的。”

菊卿听了,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想红起来,只要每天有十五元舞票,也就心满意足的了。”

阿姨道:“就是说十五元吧,一个月也有四百五十元,总也有二百多元的收入。假使住在家里,有谁来给你二百元钱呢?”

这样匆匆地过了半个月,秦老太的病既不痊愈,也不加重,总是这个样儿。菊卿把舞票在舞厅里已换了一百五十元的现钞,一百元去赎那枚钻戒,五十元又给母亲请医生诊治。这天菊卿给母亲又去配了药水,匆匆吃了午饭,向阿姨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遂到桃花宫跳茶舞去了。

阿姨按照了时间,给秦老太喝药水。秦老太攀着她的手,心里真是非常感激,遂说道:“阿姨,你这样热心地对待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样来报答你才好哩。”

阿姨道:“一个人总有困难的时候,大家帮了一些忙,那算得了什么呢?老太太,你现在不用忧愁了,菊卿做了半个月舞女,也收入了三百元舞票。我想将来一定会更红的,说不定有千元一月的收入的时候也会到哩。”

秦老太笑道:“这也都是阿姨的功劳。不知怎么的,她却会听从阿姨的话了呢。”

正在说时,忽然见阮彬森匆匆地进来了,阿姨笑道:“娘舅来了,你姊姊病了很多的日子了,怎么娘舅有这许多日子没有来呢?”

彬森听了这话,脸上显出很惊异的神气,走到床边来,望着秦老太的脸,很低声地说道:“姊姊患的什么病?怎么有许多日子了吗?那么大夫可曾瞧过了没有?”

阿姨代为答道:“怎的没有瞧过?中医西医也换了好多个哩。”

彬森听了这话,暗想:照此瞧来,姊姊不是还有不少的钱的吗?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么医生怎么说呢?”

阿姨道:“药方都在这儿,娘舅瞧一瞧好了。”说着把药方都拿给他瞧,并且还给他倒一杯茶。

彬森连忙道了一声谢,又问道:“菊卿到哪儿去了?”

阿姨道:“你不知道吗?她是做舞女去了。”

彬森听了这话,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异,怔怔地问道:“什么?她也会愿意伴舞去了吗?”

阿姨道:“一份人家的开销多么大,又要给老太太医病,不去做舞女,又有什么呢?”

彬森道:“可不是?就是为了这么说,我也劝过了她好多次,可是她偏不听从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真是女人家出风头的世界,若不要年轻的时候赚些钱,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这几句话听到秦老太的耳中,心里又有些生气,说道:“这几句话可不是你一个做男子汉说的,那么你做些什么呢?一天到晚吸吸鸦片、赌赌钱,是不是?可惜你不曾生有几个好女儿呢。”

彬森听了,急道:“这……这又何苦来?姊姊,你在病中哩,何必再自己喜欢生气?我也只不过那么说一句,其实我假使有家产的话,也不用菊卿再去做什么舞女的了。”

秦老太道:“这些好听白话你也少说几句。我想你也活到四十多岁了,也不知再糊涂到几时,才会想明白过来呢。”

彬森再要说什么,却被阿姨阻止了,说道:“娘舅,你就让姊姊说几句也就是了。”

彬森这才不说什么了,遂把药方瞧了一遍,喝了一口水,又向阿姨低低地问道:“菊卿在什么舞厅做舞女?”

阿姨道:“和我的金妹在一处,都在桃花宫。”

彬森听了,点了点头,却不说什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子,向秦老太安慰了几句,便匆匆地走了。

彬森坐了车子,急急地到六国饭店,在一张打花旗牌九的台子上望了望,果然见圣望在那边,门前筹码堆得高高的,想来今天是赢了,遂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胛。圣望回头一见彬森,顿时眉毛蹙了起来,脸上显出很讨厌的样子,说道:“你又来做什么?今天我才赢了一些,你不要再来向我啰唆了。”

彬森笑道:“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谁又不问你借钱,何必急得这个样?”

圣望瞅住了他这猢狲屁股那样的脸,说道:“是个什么好消息?你倒说出来给我听听。”

彬森道:“我的外甥女儿在做舞女了,那不是个好消息吗?”

圣望听了这话,真的笑出声音来,说道:“你这话可真的吗?在哪一家舞厅?”

彬森笑道:“谁和你开玩笑?在桃花宫伴舞,你若不相信,此刻就可以去瞧的。”

圣望听了这个消息,他便不想再赌了,遂把筹码统统换了现钞,大概有五六十元左右的钞票,向彬森手里一塞,望着他说道:“你若欺骗了我,我可和你算账。”

彬森道:“骗了你的话,你来打我耳光是了。”

圣望和他一点头,便急匆匆地奔出六国饭店去了。坐了汽车,一直开到桃花宫舞厅。圣望在衣帽间里脱了大衣,三脚两步走进场子,只见这时茶室的舞客真多,舞池里塞满了舞侣。侍者见了圣望,便即招呼入座,泡了一杯菊花茶。圣望在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先吸着了烟卷,然后向侍者问道:“这儿有个新来的舞女,名叫秦菊卿的,是坐在哪一个位置的?”

侍者听问,不禁愕住了一会儿,说道:“这儿舞女进进出出的很多,我倒有些不甚详细,是不是叫秦菊卿的,我给你去问一声舞女大班可好?”

圣望听了,点了点头,那侍者遂匆匆地走开了。不多一会儿,侍者过来告诉道:“先生,你记错了,没有秦菊卿这个舞女的。”

圣望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怔,暗想:我这可又上了他的当了。这老甲鱼倒是可恶的,七骗八骗地又骗去了我一叠钞票。遂一点头,也不说什么了。他望着舞池里的对对舞侣,只管连连地吸烟。一会儿,音乐停止,舞客舞女各自走开,下一节音乐是非常兴奋和快速,所以舞厅里的灯光全闪出绯红色来。圣望见舞池里就有一对舞侣在很轻快地欢舞了。因为灯光亮,兼之舞池里此刻舞侣还少,所以那对舞侣当然比较容易受人注意,圣望这就瞧清楚那个舞女正是秦菊卿。他“哦”了一声,这才有个恍然大悟,暗想:对了,菊卿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在舞厅里怎么肯用真姓名呢?这样说来,我倒是错怪彬森了。圣望既瞧到菊卿之后,他心里这一快乐,仿佛是觅到了一件宝贝。他的视线又好像碰到了一块吸铁石,菊卿舞到东,他的眼睛便跟到东,菊卿舞到西,他也跟到西。心中还在暗暗地盘算着,她见了我,若还是搭足架子的话,那么我就要存心侮辱侮辱她了,你也不过是个舞女的身份罢了,算得了什么?大少爷有的是钱,只要钞票堆起来,瞧你不跟我跑哩。

正在想时,音乐又止,圣望早已瞧清楚菊卿是坐在对面倒数第五个位置,于是便向侍者说道:“你把那边第五个椅子上的喊来坐台子。”

侍者答应一声,遂匆匆地走到菊卿身旁,拍了她一下肩胛,说道:“李小姐,有客人喊你坐台哩。”

原来菊卿到舞厅来做舞女,取了一个名字叫李若华。当时她听了侍者的话,遂站起身子,跟着他走过来。这在菊卿心中当然是件感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既见到了圣望之后,倒是向他愕住了一会儿。圣望站起身子,望着她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秦小姐,你怎么啦?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虽然感到十分羞耻,但事到如此,也只好显出很洒脱的态度,笑道:“如何不认得?徐先生,好久不见了,你一向好呀?”

圣望见她说话的样子和前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时也感到暗暗惊奇,遂把沙发椅移开了一些,把手一摆,这当然是请她坐下的意思。菊卿掀着笑窝儿,向他一点头,两人遂坐了下来。

圣望道:“秦小姐,你喝什么茶?”

菊卿道:“淡茶好了。”

圣望于是向侍者吩咐了,一面取出烟卷,送到菊卿的面前,笑道:“秦小姐,烟抽不?”

菊卿道:“我烟不抽,徐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伴舞呀?”

圣望笑道:“我原不知道,还只有刚才发觉你的呀。”

菊卿撇了撇嘴,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哪有这么巧的?”

圣望道:“否则依你说我如何会知道的呢?”

菊卿道:“我想总有什么人告诉你,你才会知道。”

圣望听她这样说,忍不住扑地一笑,暗想:这姑娘真像鬼灵精似的,竟一猜便着了。遂笑道:“真的没有什么人告诉我,你府上我也有好久没去了。”说着,侍者已把淡茶端上,圣望接着又笑道,“对于秦小姐会下海来伴舞,这在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菊卿红晕了两颊,一撩眼皮,却是毫不介意般的神气,说道:“那也算不了一个稀奇的事,你说谁该下海伴舞,谁不该下海伴舞?我以为生长在社会上的人,为了生活,只要不丢自己的人格,做舞女也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呀。”

圣望点头道:“秦小姐这话也说得是,不过以秦小姐这么个人才来伴舞,至少未免有些委屈的。”

菊卿并不作答,握了杯子,却微微地呷了一口茶。

圣望又悄声问道:“老太太身子好吗?”

菊卿微蹙了眉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妈已病了半个多月了,却没有什么起色。”

圣望听了,很关心的样子说道:“不知患的什么病?医生瞧过了没有?”

菊卿道:“每天瞧一次,总是这个样子。”

圣望道:“本来我常想到望望你们,但秦小姐对于我似乎很讨厌,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常来。”

菊卿淡淡地一笑,说道:“徐先生来的时候,我也不曾向你说过下次不许来,你怎么知道我会讨厌你呢?”

圣望道:“我虽然不大聪明,但是对于这一点子我总还可以瞧得出来的。”

菊卿秋波逗了他一瞥倾人的媚眼,噘了噘嘴,笑道:“你既然明白我是很讨厌你,那么你干吗再来叫我坐台子?这些钱不是花得有些冤枉吗?”说到这里,抿着嘴却哧哧地笑起来了。

圣望听了这话,心里当然有些难堪,遂也笑道:“秦小姐,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班男子的脾气,虽然知道跳舞的钱总是冤枉的,不过花在你们女人的身上,就是冤枉也很情愿的了。”

菊卿听他这话也说得不老实,觉得至少是带有些侮辱的意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装作没听见罢了。两人静了一会儿,圣望站起身子,和她一点头,这当然是叫她跳舞的意思。菊卿含了一颗疼痛的心,只好跟着他到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圣望发觉菊卿右手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钻戒,遂握到上面来瞧了瞧,见是真的货色,这就笑道:“秦小姐,这枚钻戒是谁送给你的?”

菊卿听他这样问,猛可想起他在黄金大戏院的时候,也曾经送自己一枚钻戒,后来被自己拒绝了,从这一次后,他便不常来我家的。于是秋波一转,微微地笑道:“你知道我自己不会买的吗?那也太瞧轻我了。”

圣望忙道:“并不是这样说。我想秦小姐不肯接受我的钻戒,那么这枚钻戒当然是你爱人赠送的了。”

菊卿红晕了娇靥,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徐先生,你不要瞎说好吗?我是没有什么情人的。不过说起来,要送我钻戒的人太多了,我为了避免麻烦起见,所以自己买了一枚,那么别人就不会再来送给我了。”

圣望听她这样说,倒望着她粉脸儿愕住了一会儿,笑道:“秦小姐,那你真也傻得太可怜了。既然有许多人要送给你,你为什么不拿?这种瘟生的东西不拿,你还想拿谁的东西呢?”

圣望这两句话既说了出来,他仔细一想,觉得不对,这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在里面了吗?但菊卿扑哧一声,早已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了,说道:“徐先生,你不知道,社会上瘟生太多了,我就感到他们的可怜,所以我是一律都不想要的。”

圣望听了这话,正在感到十分局促,幸而那支音乐已经停止了,两人于是一同归座,圣望拿了许多点心给菊卿充饥。这天圣望买给她五十元舞票,直到茶室散场,方才匆匆走了。

从此以后,圣望差不多天天来和菊卿跳舞,不是茶室,就是茶舞,有时候接连地跳到夜场。菊卿因为一样地要应酬客人,既然圣望也没有什么越礼的举动,所以对待他也很亲热。只不过圣望送她东西,她一概都不接受。假使舞票买给她多,她是老实不客气地全都收下了。圣望是抱着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的宗旨,所以对她十分大方,除了说些笑话之外,却绝不敢再向她求爱的了。

光阴匆匆,又过了半月。这几天菊卿的心头是十分烦闷,因为她母亲的病是很严重的了,为了便利医治起见,她已把秦老太送到医院里去医治了。所以她身子虽然坐在舞池边,一颗芳心却只在母亲身上,有客人来向她求舞,她也没有理会。直到隔壁小姊妹喊她的时候,她方才惊觉过来,抬头望去,见是一个很俊美的西服少年,再瞧了瞧,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咦”起来了。菊卿站起身子,很羞涩地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赧赧然笑道:“齐先生,好久不见了。”

原来这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齐光迪。光迪当时一见那姑娘竟是秦小姐,心中也不胜惊喜,一面和她跳舞,一面望着她粉脸,很奇怪地问道:“秦小姐,你看护不做了吗?”

菊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凄惋地说道:“说起来话长,环境太恶劣了,也没有办法。齐先生别见笑。”

光迪虽然没有听她说出种种的苦衷,然而在这一句环境太恶劣的话中,是已经很显明的了,遂很同情地说道:“秦小姐,你别那么说,为了生活鞭策的驱使,这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你在这儿有多少日子了?”

菊卿听他很明白,遂也低低地告诉道:“一个月多了。齐先生,近来惠小姐可曾有信给你吗?”

光迪微蹙了眉尖,说道:“也许久没来了,惠先生呢?”

菊卿点头道:“他倒常常有得信来,听说他近来身子更好了,所以我觉得非常欢喜,不过我想到自己的环境,我又感到非常痛苦。叫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在做舞女的话呢?所以齐先生和惠小姐通信的时候,千万别提起我在伴舞的事,那我实在是很感激你的。”

光迪听她这样叮嘱,遂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他们的。不过做舞女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秦小姐应该坦白一些,不必怕难为情的。”

菊卿听了,点了点头,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又柔声问道:“齐先生一个人来的吗?”

光迪道:“不,我在百货商场遇见了徐小姐姑嫂俩,她们叫我一块儿来玩的。”

菊卿凝眸沉思道:“徐小姐姑嫂俩,徐小姐的哥哥徐圣望原来已娶了妻子吗?”

光迪道:“是的,他孩子也有一周岁了。”

菊卿听了这话,不禁透了一口冷气,暗想:春天里我若听了母亲的话,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正在想时,音乐停止,光迪和她一点头,便匆匆地走回座桌来,见爱仁和她的嫂子絮絮地谈着话,见了光迪,便含笑不谈了。爱仁问道:“你和那个舞女认识的吗?”

光迪不爱多事,遂摇头笑道:“不认识的,但是却像我一个朋友,所以下去瞧瞧,那当然不是的了。”

爱仁秋波睃了他一眼,站起身子,拉了光迪的手,也去跳舞了。菊卿坐在舞池边,她是瞧到了两人下来的,因为怕爱仁觉察了自己,她遂暂时避到女厕所里去了。约莫十五分钟后,菊卿从女厕所里出来,见光迪爱仁等都已走了,她这才放下了心。

茶舞时间过了,晚舞又上市了。菊卿因为心头很难受,所以夜饭也没有吃,呆呆地只是坐在位置上出神。不料侍者又来叫道:“李小姐,客人请你坐台子。”

菊卿想着母亲住在医院里那笔费用,对于客人的叫坐台,她当然很喜悦,遂姗姗地跟着走去。意料之中的,果然又是徐圣望。遂含笑招呼道:“徐先生,今天怎么这样早?”

圣望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心里真记挂着你哩。”

菊卿噘了噘嘴,却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娇嗔。圣望笑道:“真的,我还不曾吃过晚饭,秦小姐假使也没有吃过的话,我们买票出去好吗?”

菊卿虽然不大情愿,不过对于那句买票出去的话是听得进的,遂含笑点了点头。圣望想不到她今天却有这样柔顺,遂乐得什么似的,耸了两耸肩胛,立刻在袋内摸出一百元钞票,吩咐侍者去买舞票。菊卿于是站起,也到里面穿大衣去了。待菊卿披上大衣走出,圣望也穿上大衣,等在一旁,见了菊卿,把舞票交到她的手里,两人便走出桃花宫去了。

坐了汽车到了燕华酒家,登楼入室,圣望点菜点酒,显得十分殷勤。但菊卿坐在一旁,两条翠眉总像西子捧心那么蹙得紧紧的。圣望瞟了她一眼,微笑着道:“秦小姐,怎么又显出不快乐的样子,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又得罪了你吗?”

菊卿听了,这才摇了摇头,微笑道:“你多心什么?人家母亲这几天病重得厉害呢。”

圣望“哦”了一声,说道:“这也奇怪,照理秦小姐很尽心地给她老人家医治,病也会好起来了?我想吉人天相,定能病占勿药的。秦小姐,你也不要过分地忧愁,因为忧愁也是没有用的。”

说着,酒菜已经端上,圣望给她斟了一杯,送了过去,说道:“秦小姐,不要难受了,还是喝些解解愁吧。”

菊卿本来不想喝酒,后来因为心中烦闷得厉害,所以她也想在酒中找一些刺激,于是握了酒杯,也就喝了起来。以酒消愁,愁上加愁,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菊卿喝了一杯后,又喝一杯,这样她的酒实在也喝得不少。

菊卿有些醉了,她的两颊浮现了玫瑰的色彩,眼儿像秋波那么地动荡。她一会儿絮絮地笑,一会儿又扑簌簌地淌眼泪。圣望见她醉得很厉害,一时倒也感到她的楚楚可怜,遂向她低低地说道:“秦小姐,你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好吗?”

菊卿秋波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我醉了吗?我真没有醉哩。”说着,掀着酒窝儿笑起来。忽然她又打了圣望肩胛一下,很怨恨似的说道:“你真不是个好东西,还说没有结过婚,今天我偏瞧你妹子和你夫人在舞厅里游玩哩。”说着,便哧哧地笑起来了。

圣望听她说出了这一句话,他的心头是跳跃得厉害,暗想:这是谁告诉她的呀?意欲向她追问,但仔细一想,她此刻醉得这样糊涂,我和她说什么,倒不如趁此机会把她弄上了手,岂非一件乐事吗?于是又倒了杯酒送过去。菊卿哧哧地笑着,却是毫不推拒地一饮而干了。

圣望道:“我送秦小姐回舞场去可好?”

菊卿点头说好,遂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子来。圣望向侍者付了账,披上大衣,又给菊卿穿上,两人遂搀扶着下楼。不料走到马路上,菊卿被夜风一吹,她把小嘴儿一张,竟是哇的一声吐起来了。经过了这一吐之后,菊卿只觉头昏目眩,再也不能自主,把身子整个靠到圣望的怀里去了。圣望见此情景,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机会,遂把菊卿由燕华酒家而车送到光陆饭店去了。

在光陆饭店的一间精美的卧室内,圣望望着床上那个娇懒酣睡的秦菊卿,心里是只觉得甜蜜蜜,仿佛嘴里噙了一块糖。他走近床边,在菊卿的小嘴儿上接了一个吻,然后在室中又踱了一圈,他脸上是含了无限得意的笑容。他想此刻时候尚早,我何不先去洗个浴,然后和她温柔起来,不是太有滋味了吗?假使她被我吵醒了,一见生米已成熟饭,当然她也只好给我做外室了。

圣望想定主意,遂到浴室中去洗澡。天下的事情,理想与事实往往相反,圣望洗好了澡,满心甜蜜地走出房来,正欲到床上去实行他偷香窃玉的工作,不料抬头见菊卿,她揉擦着眼皮儿,却已在床上坐起来了。圣望心中这一懊恼,真也不是作书的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