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菊卿那晚酒确实喝得太多了,被一阵夜风吹送之后,她便呕吐起来,因此头昏目眩,不能自主,就随徐圣望摆布,她竟一概不得而知了。但是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半个多小时,她也就慢慢地清醒过来,伸手揉了一下眼皮,回眸四望,想不到自己竟睡在一间电灯通明的精美房间中,使她猛可想起和圣望在燕华酒家喝酒的情形,芳心里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她“哟”了一声,几乎急得失声要哭出来,慌忙坐起身子,觉察自己的下体也并没有异样的感觉,她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这真是太危险了。圣望家里是有妻子的人,这次他却不在我身上起野心,这真是我上代祖宗积德,所以才能保全女儿的清白呢。不过圣望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不是叫人奇怪吗?

菊卿正在暗暗地庆幸,忽然听见门响,只见圣望披了一件浴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菊卿眸珠一转,这就鼓着小腮子,微竖了柳眉,向他薄怒娇嗔地说道:“好,好,你不是说送我回舞厅去吗?怎么却将我带到这儿来?你心中不是存着不良的意思吗?”

徐圣望想不到菊卿会这样快地醒来了,一时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今听她向自己这样责备,遂也镇静了态度,乐得做一个好人,说道:“秦小姐,你不要冤枉好人了吧?自己走出酒楼的时候,便大吐起来,而且靠在我的身上,连路也一步走不动了。我想你醉得这个样儿,难道叫你躺到舞池里去吗?所以只好把你送到这儿睡一会儿。我完全是一片好意,你不向我感谢倒也罢了,怎么还怨我存心不良?这岂不是委屈死我了吗?”

菊卿听他这一番话,心中暗想:莫非他真是一片好意吗?假使他存心要破坏我女孩儿清白的话,不是早可以向我侮辱了吗?但心里虽这么地想,表面还是恨恨地说道:“哼,假使你真没有存着不良的心,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家里去呢?难道我家的地址你就忘怀了吗?”

这句话倒是把圣望问住了,但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说道:“你不是说这几天老太太病得厉害吗?我若把你这个样儿送回去,她老人家心头也许要难受,所以我就没有实行,当初我也早有这个主意的。”

菊卿冷笑道:“我妈已在医院里治病了,你难道不晓得?”

圣望愕住了一会儿,说道:“老太太已送到医院里去了吗?这个我委实不知道,你可不曾告诉过我呀。”

菊卿凝眸一想,觉得真的并没有告诉过他,一时也弄得无话可答了,但忽然秋波瞅了他一眼,说道:“你既是好意,那么你为什么去洗浴呀?”

圣望听她这句话竟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因为自己的洗浴确实有这个意思,所以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秦小姐,你这话说得真没有道理。你醉得这个样儿,娇懒地酣睡着,我没有什么事情,若不去洗个浴,难道和你并头躺下来也睡一会儿不成?”

菊卿听他这样说,觉得这话中至少是带有轻薄的意思,不禁红晕了两颊,向他恨恨地啐了一口,也忍不住抿着嘴儿嫣然失笑起来了。圣望见她笑了,便也笑道:“秦小姐,你还有什么话来责备我了吗?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连一个嘴也没有吻过你,这是只有天晓得的。”

菊卿起初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今被圣望一提,方知他虽然没来侮辱我的身子,至少他是曾经向我轻薄过的。一颗芳心虽然十分地怨恨,但自己既没有理会,也就只好不去想他了。于是跳下床来,穿上高跟皮鞋,两手抬上去,拢了拢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说道:“你是好人,没有肚脐的,我想自己若再不醒来的话,只怕明天就得和你吃官司哩。”

圣望听她这话说得好厉害,遂故作不懂得似的神气,笑道:“秦小姐,你这话愈说愈没良心了,你和我吃什么官司呢?假使法官问你,你说我怎么样欺侮你了呢?因为你醉了,我好心把你送到这儿来躺一会儿,我并没有对你有过无礼的举动,只不过身子肮脏了,曾经洗一个浴的,难道说洗浴也犯了法了吗?”

菊卿笑道:“得啦得啦,算你这张嘴会说话。我知道你是个很忠实不贪女色的好人哪。”

圣望见她这副可人的意态,真是又恨又爱,遂瞧着她玫瑰花样的粉脸,笑道:“我当然是个好人,假使我存了恶意的话,你此刻还会有这副笑脸向着我吗?恐怕眼泪鼻涕地早已和我大闹起来了。”

菊卿冷笑道:“家里有了妻子的人,整天地还要在外面跑舞场,这还能算是个好人吗?”说着,走到面汤台旁去,开了冷热水龙头,遂对镜梳洗了。

圣望脱了浴衣,一面穿着西服,一面微微地笑道:“假使每个人都不跳舞的话,那么你们也不用来做舞女了。所以秦小姐的话是矛盾到了极点的。我真不明白你心中是存着什么意思。”

菊卿听他这样说,心中当然是万分感伤,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然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地道:“大家肯为跳舞而跳舞的话,这自然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情。只不过十个舞客,倒有十一个是存着不良意思的。”

圣望打好领带,坐在沙发上正穿皮鞋的时候,听她这么说,便忍不住扑地一笑,说道:“照你说起来,天下是没有一个好人的了。”

菊卿拿手巾在嘴唇上抹了抹后,回过身子来,瞟了他一眼,说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这是一定的道理。古来圣贤人究竟能有几个?”

圣望一面系着鞋带,一面说道:“就是说圣贤人吧,难道他们就没有室家之好了吗?”

菊卿道:“何谓室家之好?你真枉为是个学校中人了。室家之好是个个人都应该的,所谓君子不犯二色,犯二色的固然是我侪青年所不应该,且亦为法律所不允许的。比方徐先生家里已经有了夫人,而且还有了孩子,那你应该如何负起做丈夫和爸爸的责任,在天伦中聚一些快乐,这才是正理。现在你天天抛了妻子,在外面跳舞,你自己固然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同时你又怎么能够对得住你的夫人呢?况且你的夫人也不是个丑恶的女子,我见她确实也生得很美丽。从这一点看起来,就可以明白你们这班男子都是喜新厌旧,真所谓见一个爱一个了。假使春天里我接受了你的戒指,痴心地把身子也委托了你,那么我试问你将我该如何地摆布?我想你是拿一枚钻戒来交换我清白的身子,在得到了我的清白之后,不是也和你夫人一样地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你说,我这话是不是说在你的心眼儿上了?”

圣望听菊卿絮絮地说出了一大篇的话,一时心里不但感到无限的惊异,而且也觉得十二分的惭愧,暗想:这就奇怪了,她怎么连我有了孩子也都知道了?莫非她和我的月华已详详细细地谈过了吗?遂望着菊卿的粉脸,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菊卿见他脸上似有羞惭之色,遂走到他的身旁,和他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胛,温柔地道:“徐先生,你听了我的话,心中也有所感动吗?我希望你今后要把自己的私生活似乎应该改良一些,不过也并非叫你不要娱乐,假使星期假日,和你夫人一块儿来跳一会儿舞,那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圣望听了她这两句话后,伸手猛可地把她握住了,很感激地凝望着菊卿娇靥,说道:“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小姐,我觉得你太不平凡了。在过去我确实有爱你的意思,不过这爱是羞耻的,所以我感到惭愧。确实,我这存心是太对不住秦小姐,太对不住我的妻子、我的良心,同时我更对不住我的国家。所以我希望秦小姐继续跟我做一个朋友,虽然我是万分爱你,不过我现在这个爱是很光明的了。秦小姐,你能够答应我吗?”

菊卿听了他这几句忏悔的话,她的心头是感到痛快极了。她这一喜欢,真比圣望买给她三百元舞票的时候还要喜欢得万倍以上。她觉得社会上减少一个醉生梦死的青年,至少在国家是多增一分力量。她望着圣望的脸,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得意,掀着酒窝儿微笑道:“徐先生,你能觉悟了,我当然也很愿意和你做一个朋友。因为一个人是脱离不掉人群的,尤其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我们青年是更需要联合起来的。”

圣望感叹地道:“秦小姐思想之卓绝、抱负之伟大,我实敬佩得五体投地。若称秦小姐为舞女中佼佼者,我觉得冤枉极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想起自己身世之可怜,倒忍不住又伤心起来,眼皮儿一红,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圣望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遂又安慰她道:“秦小姐,不要伤心,像你这样的姑娘,将来的前途必定是光明的。”

菊卿想起明德肺病日见痊愈的话,她觉得前途光明四字是很有些把握的,所以点了点头,倒又不禁为之破涕了。两人谈了一会儿,在外面吃了一些点心,菊卿也不再上舞场,两人很早地就分手回家了。

次日,菊卿到医院里去瞧望母亲,只见她昏沉地睡着,遂也不敢惊醒她,因为时候不早,也只好到舞厅去了。不料到了舞厅,还刚刚坐下,侍者就来喊坐台子。菊卿走过去一瞧,原来又是圣望。暗想:昨天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又来了呢?只见圣望站起身子,先向菊卿笑道:“秦小姐,我给你们介绍,这就是我内子魏月华,这位就是秦菊卿小姐。”

菊卿起初原不注意,听他这么地说,定睛一瞧,原来圣望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妇,芳心中这才明白圣望今天来的用意了。遂含笑向月华握了握手,叫声徐夫人,月华也叫一声秦小姐,很亲热地和她一同坐下。菊卿笑道:“徐夫人今天倒有兴趣出来游玩吗?”

月华点了点头,问菊卿喝什么茶,遂吩咐侍者拿上。圣望见月华向自己丢了一个眼色,他会意夫人的意思,遂悄悄地走开了。月华这才向菊卿笑道:“秦小姐,昨晚圣望回家向我忏悔求饶,我真弄得莫名其妙。说起来也只有我有这样好的耐性,可怜我和他结婚两年,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十二时后回家的。我劝他不好,十分灰心,所以也就不去管他了。谁知昨晚回家,他向我发誓,说从今改做好人,不再糊涂荒唐,又说这全是秦小姐的力量。我问他秦小姐是谁,他又怨我别装假惺惺,说我和秦小姐不是早已遇见过了吗?那时我真觉奇怪极了,遂叫他详细地告诉我一遍,方才知道他是被秦小姐用话劝醒了。不过我稀奇昨天虽然是到这儿来坐过一会儿,却没有和秦小姐遇见过呀,所以我今天要和他一同来见见你。秦小姐不知如何知道圣望已有了妻子和孩子的?不知你肯不肯告诉我一个明白?”

菊卿听她这样说,“哦”了一声,不禁笑了起来。遂也告诉道:“徐夫人昨天不是和一位齐先生同来的吗?齐先生和我稍许有些认识,他是曾经来跳我一支舞的。我问他一个人来的吗,他说不是,和徐爱仁小姐姑嫂俩一块儿来的。我因为知道徐先生有个妹子名叫爱仁,所以就问他一声徐先生已结了婚吗,齐先生说孩子也有了,所以我才明白。徐夫人,徐先生这一个月来差不多天天来这儿玩,昨天我听了齐先生的话后,我就劝他不应该这样荒唐,因为这样实在很对不起你夫人的。幸亏徐先生也是个明白人,他竟觉悟了,所以昨天我是感到很快乐的。”

月华听了这话,也方才明白,原来是齐先生告诉她的,一时对于菊卿十分地敬爱,握了她的手说道:“使我们夫妇得言归于好,这是秦小姐的恩典,所以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才好。假使承蒙你不弃的话,我实在很希望和你结一个姊妹,不知秦小姐能允许我吗?”

菊卿见她情意真挚,言语恳诚,遂也很欢喜地掀着酒窝儿,笑道:“徐夫人,你这话太客气了。假使你不嫌我是个伴舞的姑娘,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呢?”

月华见她粉颊上那个笑窝儿真妩媚到了极点,一时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颊儿上不是也有个笑窝儿吗,可惜昨晚我已有一封信寄给他了,叫他和惠小姐再去做个朋友,不然,秦小姐和我弟弟真也是一对玉人呢。月华这样想着,遂和她格外地亲热,便笑道:“我们大家不要客气,那么准定认个姊妹。我家是愚园路良友小筑一号,妹妹要常来玩玩的。”

菊卿见她真的喊自己妹妹了,遂也向她叫声姊姊,笑道:“我一定会来拜望姊姊的。”

正说时,圣望买了许多糖果来了,说道:“快大家吃些吧。”

月华向圣望瞟了一眼,笑道:“我和秦小姐已认作姊妹了,从此以后,我希望你总要努力做一个人,那才不辜负秦小姐劝你的一番苦心了。”

圣望笑道:“这样说秦小姐就是我的小姨了。”

菊卿睃了他一眼,也不禁为之嫣然了。三人坐着谈了一会儿,一面吃着糖果,直到茶室散场。圣望买了一百元舞票给菊卿,他们夫妇俩方才匆匆地回去了。

菊卿坐在位置上,想着刚才的事情,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好笑,觉得人生的聚合也真是不可捉摸的了。谁又料到我和徐夫人会结成姊妹了,这不是一件大有趣的事情吗?

正在想时,却有个西服少年走上来求舞,菊卿抬头见是光迪,遂含笑站起。光迪道:“秦小姐,昨天我跳了你一支舞就走了,真对不住你。”

菊卿微笑道:“那也没有什么关系,齐先生这两天学校里功课忙不忙?”

光迪听她这样问,心里似乎有些惶恐,遂红了两颊,说道:“说忙也不忙,说空也不空,总是这样刻板式的生活。因为昨天我和秦小姐没有谈了几句话,所以今天趁着没有事再来望望你。”

菊卿点了点头,笑道:“那是多谢你了。光阴真快,齐先生快毕业了吧?”

光迪笑道:“毕业也没有什么用,我觉得住在上海,总不是个青年的出路。秦小姐,你府上仍旧住在长安路吗?”

菊卿点头道:“是的,没有迁居过。我记得春天里和齐先生在金光咖啡室吃了点心,那时曾请你过来玩玩,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来。”

光迪听她这样说,便笑道:“不过那时候秦小姐大概没有真意叫我到你府上来玩吧?”

菊卿倒是向他愕住了一会儿,微蹙了眉尖,问道:“齐先生,你这话打哪儿说呀?”

光迪笑道:“因为你只告诉我住在景德坊,可是却没有告诉我几号门牌,所以我心里就知道秦小姐并不真愿意我来望你的。”

菊卿听了这话,眸珠一转,不禁哧地笑出来了,说道:“这原是一时忽略了,我倒并不是有虚伪的意思对待人的。现在我告诉你,住在景德坊四号,齐先生有空请过来玩吧。”

光迪笑道:“我一定来拜望你的老太太。”

菊卿听他提起“老太太”三个字,她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伤心的样子。光迪奇怪道:“秦小姐,你怎么又叹气了?”

菊卿俏眼儿很哀怨地逗了他一瞥柔和的目光,低声地说道:“齐先生,你不知道,我母亲已病了许多的日子,她现在住在医院里,我瞧她的病恐怕是很难好的了。”说到这里,她几乎已欲盈盈泪下了。

光迪听了,“哦”了一声,心中也很难受,遂说道:“秦小姐,对于你的身世,我一向不曾详细,不知你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菊卿方欲告诉,不料音乐已经停止,光迪只好自回座位来了,遂吩咐侍者叫菊卿坐台。菊卿既和光迪坐下了,便向他柔声地道:“齐先生,你何必叫我坐台,不是太花费了吗?”

光迪听她这样说,心中愈加感动了,遂也低声地道:“这也不是常常这样花费的。秦小姐,你别说这些话吧,我很想知道一些秦小姐的身世,不知你能告诉我吗?”

菊卿道:“有什么不可以?”说着,遂把自己的身世向他诉说了一遍,然后又叹道,“齐先生,你想,我的命不是很苦的吗?”

光迪点了点头,很扼腕似的说道:“自小儿没有爸爸,这当然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过我倒也和你一样孤独,因为我也是没有一个兄弟姊妹的。”

菊卿道:“那么你爸妈俱全的了?”

光迪道:“可是我到上海之后,和他们也有三年没有见了。”

菊卿道:“你爸妈在乡下吗?那么你上海大陆路是谁的家?”

光迪道:“爸妈都在广东,上海是我婶娘的家,叔父没有儿子,所以待我很不错。”

菊卿秋波凝望着他颊儿,笑道:“原来齐先生是广东人,那叫我真猜不出的。”

光迪笑了一笑,遂站起身子,和她又去跳舞了。两人谈谈说说,也颇觉投机,光迪这天到茶舞散场方才回家。

匆匆地又过了几天,光迪这天晚上到桃花宫去瞧菊卿,不料菊卿却没有坐在位置上。光迪以为被客人买票带出去了,后来问明了舞女大班,方知菊卿今天告假。光迪心中暗想:她告假做什么?难道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吗?于是他就坐车匆匆到长安路景德坊,找到了四号民门牌,敲门进内,只见是个徐娘半老的妇人,遂含笑问道:“请问这儿里面有一家姓秦的吗?”

那妇人原来是房东,听了这话,遂答道:“有是有的,不过他们全都出去了。您先生贵姓,不知找她有什么事情吗?”

光迪听了这话,倒是一怔,但他原是个很聪明的人,忽然想起那晚秦小姐告诉她母亲病是很危险的一句话,他就有些理会过来了,遂忙说道:“我姓齐,现在我问你一句,不知她母亲住在什么医院?我想秦小姐大概是到医院去的吧?”

房东太太道:“这个我倒不知道……”说着,忽然回身走进客堂里去,向里面连喊了两声阿姨。不多一会儿,就有个同样年龄的妇人从楼上走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那个阿姨便走到门口来,向光迪打量了一下,笑道:“齐先生是菊卿的朋友吗?她母亲今天非常危险,所以菊卿没有回来。”

光迪道:“那么住在什么医院?请你告诉了我,我就瞧瞧她老人家去。”

阿姨道:“是广普医院,她们住的是二等病房十三号吧。”

光迪听了,说声谢谢你,便急匆匆地走出里外去了。

到了广普医院,向院役问明二等病房十三号的房间,推门进内,只见里面铺着三张病床,那边靠窗的一张病床旁,菊卿坐在旁边,正在扑簌簌地淌眼泪。她听见有人进来,遂回眸张望,一见光迪,这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喜,此刻见了光迪,在菊卿的心头是仿佛见亲人一样伤心。她叫了一声齐先生,喉间早已哽住,眼泪便像雨点一般地滚下来了。

光迪见此情景,心中也很伤感,遂向她摇了摇手,低低地道:“秦小姐,老太太怎样了?”说着已到床边,只见秦老太脸黄如纸,两眼已经定住,瞧此光景,连今天晚上都挨不过的了。光迪原是个富于情感的人,虽然和秦老太在过去也并不相识,可是他却十分悲酸,眼泪竟也淌了下来,遂别过身子去,抬上手去擦了擦眼睛。

菊卿见光迪也会淌泪,心中在无限感激之余,又感到悲伤万分。她伏下身子,偎住母亲的脸,叫了两声妈妈,泪如泉涌般地淌下颊来。秦老太连答应她的声音都很轻微了,不过她心里是十分地明白。她见了光迪之后,感到十分稀奇,这个少年是谁?莫非就是和菊卿交换约指的惠先生吗?她想开口问菊卿,可是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因此望着光迪的脸,有些发怔。

菊卿见母亲这个样子,心里也许有些理会她的意思,遂低声地说道:“妈,这位齐先生你还是第一次见吧?”

秦老太方才听明白他是姓齐的,遂点了点头,向光迪还笑了一笑。菊卿既说出这一句话,她心中立刻又有个感觉,可是现在也变成最后一次见面的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失声哭泣起来。

光迪因含泪劝慰她道:“秦小姐,你别哭呀,这给老太太瞧着,心头不是更感到痛苦吗?”

菊卿听了,这才又把哭声煞住,背过身子,只是滚滚地落着眼泪。这时秦老太是一口一口地叹着气,这气是没有吸进,而只有透出来。

光迪向菊卿拉了拉手,两人走到病房门口,前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植着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天空中那半轮残月,筛着树叶的影子,很清楚地映在地上。光迪向她很凄凉地说道:“秦小姐,事到如此,那是没有办法的了。我瞧老太太今夜也很难挨过的了,我们总应该给她预备一些后事才是呀。”

菊卿听了这话,心碎肠断,不禁靠在光迪的肩头又哭泣起来。光迪抚着她的头发,说道:“秦小姐,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我问你,你家里一共尚有多少钱?”

菊卿这才抬头道:“不瞒齐先生说,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了。医院里付进三百元钱,大概尚有可找,还有六百多元舞票没有去换。齐先生暂时有办法可以借给我五百元钱吗?我往后一定可以还给你的。”

光迪点头道:“我可以给你想办法的,那么我此刻就走了。”

菊卿听了感激涕零,遂连声道谢。光迪于是和她分手,匆匆地走了。等光迪从叔叔那里拿了五百元钱到来,时已晚上十一点了。秦老太在秋风凄凄、残月半规之际,她一缕幽魂便与世长辞了。菊卿心痛已极,不禁哭倒在秦老太的尸体旁了。光迪也泪下如雨,遂把菊卿扶住,连声劝她不要伤心。这时医院里把秦老太尸体也运到太平间去,光迪打电话到大方殡仪馆,连夜把秦老太遗体又运到殡仪馆。

在殡仪馆的寿器部里,买了衣衾棺椁,计算下来,要九百一十元。光迪道:“我给你再去想办法,这些数目总是小事情。”

菊卿拉住他道:“齐先生,你别忙,舞票大概可换三百多元,连医院找还的就差不多了。你要问叔叔去拿,总也很不便的。”

光迪道:“叔父的钱和我的原一样,多备一些,总有用处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真是感到心头,遂说道:“那么医院里的账明天也请齐先生去结一结,你晚上可以不要来,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光迪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不是太冷清了吗?”

菊卿道:“不要紧,我累了也会打瞌睡的。”

光迪听了,遂也和她匆匆地分手了,到了家里,又向婶娘要了五百元钱。婶娘问他做什么用,不是在叔父那里已经取了五百元吗?光迪说朋友死了母亲,暂时借用一下。婶娘一则素知光迪不说谎话,二则膝下无儿,丈夫在外面传说又有女人的,所以她把光迪当作儿子一样地爱护,遂把钞票立刻给他,而且还多加了一百元,说是给光迪零用的。光迪本欲推却,后来仔细一想,明天的钱是应该愈多愈好,万一不够,那可怎么好呢?因此也就收下了。

到了次日,光迪在学校里告了假,先到医院里结了账,然后急急坐车到殡仪馆。只见菊卿又在呜呜咽咽地哭泣,遂推了推她的身子,说道:“秦小姐,回头还要干事哩,你哭乏了,那叫我怎么好呢?”

菊卿见光迪来了,遂收束眼泪,和他走出素帏来。光迪把袋中钞票取出,交到菊卿的手里,说道:“医院里找回一百五十元,你都藏着吧。”

菊卿伸手接过,遂放在袋内,说道:“齐先生,你今天不是还得上学校里去吗?”

光迪道:“学校里我已去请过假了。秦小姐,那么你在上海还有什么亲戚吗?”

菊卿暗想,有是只有一个舅舅,不过这种人也没有去通知他的必要,遂摇头道:“也没有什么亲戚,我们在上海本来是很孤零的。”说着,忍不住又哭泣起来。光迪见她哭得伤心,遂也在旁边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

光阴是无情的,一天的日子又过去了,黄昏已降临了大地。光迪和菊卿乘车在归家途上,菊卿忽然记得一件事般地向光迪问道:“齐先生,医院里找还来多少钱呀?”

光迪听她忽又这么问,遂说道:“一百五十元呀,怎么啦?”

菊卿道:“那么照理只有五十元可以剩了,怎么现在还有一百五十元呢?我当时付账的时候,就感到有些奇怪的。”

光迪听了,也觉稀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笑道:“那一百元是婶娘给我做零用的,我恐怕不够开支,所以也一并交给你了。”

菊卿听了,心中的感激真是无可形容,遂瞟了他一眼,说道:“那你为什么不预先关照我一声?我是哭糊涂的人,假使我没有记起的话,这一百元钱不是要忘怀了吗?”

光迪道:“忘怀就忘怀了,这一些儿数目,算得了什么呢?”

菊卿叹了一声,淌泪说道:“齐先生,你帮了我钱的忙,又替我出了气力的忙,这样情重义深,我说句冒昧的话,就是我母亲亲子侄辈吧,也不过如此了。唉,我真不知应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说到这里,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光迪的脸,眼泪却忍不住如雨点一般滚下来了。

光迪知道她是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遂握了她的手,很诚恳地说道:“秦小姐,你别说这些话。我和惠先生也都是很知己的朋友,你和惠先生又非常莫逆,所以我们大家互助一些,原也是分内的事,请你别挂在心上吧。”

菊卿听他这样说,心中愈加敬爱,可见他的帮助完全是存着一片博爱的了,一时也就不再说什么感恩的话,却低头叹了一口气。

两人到了菊卿的家中,菊卿向床上望了一会儿,却又大哭起来。经此一哭,亭子间阿姨和各邻居都上来探问,方知老太太已经过世,大家也不免伤心泪落。光迪因房中挤满了许多的人,他坐着不便,遂先告别回去。菊卿这才停止哭泣,追着出来,叫了一声齐先生。光迪见她和自己有些依恋的神气,这就在房门口又回过身子,和她柔声地说道:“秦小姐,你也够乏了。人死不能复生,母女天性,固然伤心,但亦无益。所以应该顺变节哀,还是自己身子保重。”

菊卿点头淌泪道:“齐先生金玉良言,我自当听从。那么你也快快回家去休息吧,免得我心里记挂。从此我是更孤零了,希望齐先生常来走走才好。”

光迪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动,遂说道:“那当然,我明天再来望你吧。”说着,遂匆匆走了。

菊卿回进房内,和阿姨等说了一会儿,大家劝了几句,也就各自走开了。

晚上,菊卿独对孤灯,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光迪这笔钱理应要归还他的,而且母亲的死,我也应该告诉给明德知道。我的终身既已许配他了,那么我一个孤零零的姑娘独个住在上海,也不是一个道理。我见了明德之后,把这事告诉了他,那么他是半子之职,这一千一百元钱,不是他也应该负担的吗?

次日起身,菊卿忽又暗想:明德这笔钱虽然肯负担,不过在他们的父母想起来,我总觉得很没有脸面。那么我何不再去做一个月的舞女,为了母亲的事,从前有人卖身葬亲,我做舞女,那也算不得一回稀奇的事了。

光迪下午到她家来瞧望,当然是扑了一个空,于是也匆匆地到桃花宫来见菊卿,向她埋怨道:“秦小姐,你怎么今天就出来伴舞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若这样累下去恐怕身子受不了。你听我的话,快快请假回去吧。钱算得了什么?一个人的身子是最要紧的呀。”

菊卿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到家里去过的,一时感激得又淌下泪来,说道:“齐先生,我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我只希望你身子永远健康。”

光迪给她拭去了泪,说道:“秦小姐,你不用这样说,那么你应该回去了。”

菊卿点头道:“茶室散场我准定回家。”

光迪听了,这才放心,便道:“那么我回头就走了。”

菊卿连忙拉住了,仿佛怕他立刻就走的神气,说道:“你这么急干什么?”

光迪道:“我原是抽空出来的,因为学校里还有事呢。”

菊卿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感动,遂说道:“既有正事,那么你就走吧。明天到我家中来不来?”

光迪道:“明天没有空,后天星期六,我一定来的。”说时,音乐停止,光迪和她握了握手,便自管走了。

菊卿待光迪走后,细细思忖他的情义,忍不住又暗自伤心了一会儿。菊卿因为是有两天不来伴舞了,所以今天的舞客却是特别多,而且争先恐后地都来抢着跳舞。菊卿于是把光迪劝她回家的话又忘记了,心中暗暗地想着:齐先生,我并不是不肯听从你的话,你应该要原谅我心中一番苦衷的。因此菊卿这夜回家,已是子夜十二时多了。睡在床上,想起平日总是和母亲一同躺着的,现在世界上是没有母亲这个人了,所以她又哭了许多时候。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因以丧生。当然,以菊卿的体质,安得不恹恹地病起来呢?

到了第二天,菊卿全身发热,躺在床上只是呻吟。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谁来给她服侍要茶要水呢?所以菊卿在万分痛苦之余,而又万分悲伤。她伏在枕上,是只会暗暗地啜泣着。直到午时将近,亭子间阿姨方才走上来,一见菊卿病了,遂惊讶地道:“秦小姐,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如何也会病起来呢?”

菊卿淌泪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也会病了。阿姨,我渴得要命,你倒杯开水我喝,谢谢你。”

阿姨听了,叹了一口气,遂给她倒了开水,服侍她喝了两口,问道:“那么你想吃吗?”

菊卿道:“我胸口闷得厉害,一些儿东西也不想吃。”

阿姨道:“那么你要请个大夫瞧瞧吗?”

菊卿摇了摇头,说道:“我这病因为是乏力的缘故,睡一天,明天也许会好的。”

阿姨知道秦老太这次后事花了不少的钱,菊卿身边也许是很困难的了,所以她也不再问什么,只说回头来和菊卿做伴,她便走下去了。阿姨这一走下去,直到黄昏时候才上来,方知被隔壁嫂嫂喊去抹骨牌了。菊卿心里不免有个感觉,邻居到底是邻居,但仔细想来,已经是很感谢的了。

晚上,菊卿依然没有吃东西,全身寒热也没有退去。她独个望着房中豆火样的电灯,夜是静悄悄的,她一会儿想母亲,一会儿想明德,一会儿又想光迪,眼泪忍不住又滚滚地落下来了。这夜她睡熟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所以次日是睡得非常浓,直到下午一点光景,她蒙眬中似乎听得房中有人说话的声音,遂睁眼一瞧,见阿姨伴着光迪坐在桌边,正在告诉自己的病情。于是她就低低地喊了一声齐先生,光迪见她醒来了,遂走到床过去,只见菊卿的两颊仿佛玫瑰花瓣一样绯红,可见热度是仍没有退去。他紧锁了眉头,摇了摇头,有些埋怨她的口吻说道:“阿姨告诉我,前天晚上你仍旧十二时回家的。唉,我这样千叮万嘱地叫你立刻回家休息,你偏不听,现在病了,到底又是自己受苦。”

菊卿听他这样埋怨,也只好掀着酒窝儿笑道:“明天就好了,我又没有什么大病。你多早晚来的?”

光迪见她兀是装出娇声的神情,心中自然明白她是宽慰我的意思,一时更感到她的楚楚可怜,遂伸手摸到她额头上去试热,觉得是怪烫手的,遂柔和地又道:“热势很盛,连今天不是第二日了吗?阿姨告诉我,你也没有吃过一些儿东西,我想病是要瞧得早的。我知道赵柏村西医很好,不过下午是不出诊的。假使你能够起身的话,我们就门诊去也不要紧的,反正总是坐汽车的了。”

菊卿摇头道:“不用瞧了,这样瞧一次,至少又得花上三四十元的。”

光迪道:“我问你,钱宝贵还是身子宝贵?秦小姐,你不要固执了。”

阿姨也不知道齐先生是菊卿什么人,不过瞧他们的情景总是很知音的了,遂走来也劝她道:“秦小姐,齐先生这话是对的,你应该去瞧一瞧,那么也就好得快了。”

菊卿还是委决不下,光迪却已下楼去喊汽车了。阿姨见光迪走后,遂向菊卿笑道:“他是你的舞客吗?”

菊卿觉得舞客两字有些刺耳,遂摇头道:“不是,他是我从前的同学。”

阿姨道:“你有这样一个好的同学,那么你也该很安慰的了。”

不料菊卿听了这句话,她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阿姨道:“别难受了,我给你披上衣服吧,也许汽车就来了。”

这里阿姨把菊卿衣服穿上,光迪也把汽车叫来了,见菊卿坐在床边,身子有些发抖的样子,遂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假使不会走扶梯,我就抱你下去怎么样?”

菊卿因为阿姨在旁边,有些难为情,遂秋波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她慢慢地套了那双薄呢的软底素鞋,阿姨在橱里取了大衣给她披上。光迪也走上来,两人扶着她,慢慢地走出房门。好容易地扶到大门口,幸亏汽车能开进弄堂内的,所以出了大门口,就可以跳上汽车。菊卿叮嘱阿姨照顾照顾家,阿姨答应,汽车遂开出大门,到赵柏村的诊所里去了。在汽车里,菊卿的整个的身子是全躺在光迪的怀里,她微昂了粉脸,望着光迪俊美的脸庞,觉得自己会叫光迪伴着去瞧医生,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情。所以她真感到又喜悦、又悲酸、又羞涩……同时也有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

光迪见她望着自己出神,遂低低地说道:“可怜你昨天一日中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理的了。”

菊卿叹了一口气,说道:“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光迪道:“昨天你也可以叫阿姨陪你去瞧医生的呀,阿姨不是和你很好的吗?”

菊卿道:“邻居的好都是外表的,真到患难的时候,大家就不关痛痒了。”说着,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出神。

光迪听了这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对她,一时倒反而有些难为情,所以点了点头,也就不言语了。

汽车到了赵柏村的诊所,光迪先已付去了钱,扶着菊卿到里面候诊室,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光迪便去挂了号。回来的时候,见菊卿旁边又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她和菊卿搭讪道:“你是第一次来瞧吧?挂号费要六元,复诊时只要三元好了。这位医生很好的,瞧了几次,就会好的。”

菊卿见她人好好的,想来也是陪伴病人来的了。因为人家喜欢和自己说话,若不回答两句,当然很不好意思,所以也含笑道:“老太太家里是谁不舒服呢?”

那老妇把手指指对面坐着的一个老者,说道:“是我的先生呢,刚才伴你来的也是你先生吗?”

菊卿因为光迪已走到面前,听她这样问,心里当然非常地难为情,红了两颊,不知回答什么是好。光迪也听得很清楚,觉得年老的人到底有些背了,遂走上去打岔着道:“已经挂到五十多号了,但此刻还只有瞧到二十号,这样等下去,你怎受得了呢?所以我已拔了号,大概就可以瞧了。”

菊卿点了点头,那妇人还要向她说话,幸喜里面已喊秦菊卿的名字了,于是光迪扶她进内,诊治完毕,配好了药,回到家里的时候也已经四点敲过了。

菊卿躺在床上,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光迪道:“你来去感到太乏了吧?我给你喝了药水和药粉,你可以静静地躺一会儿了。”

说着,把药水倒在杯中,亲自拿到她口边。菊卿略抬起头,就喝了下去,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齐先生,我太感激你了。”

光迪笑道:“你别这么说了,我是因为同情你的身世,所以尽我们做朋友的义务。你老说感激两字,那么我倒觉得太不好意思了。”

菊卿笑道:“那么我就不再说感激的话了。”说着,又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口里说着五元十元的话。

光迪道:“你算什么账?”

菊卿道:“今天一共用了多少钱?不是全都你代付出的吗?”

光迪道:“算它做什么?付也付出了,还说什么呢?”

菊卿道:“这可不行的,我瞧病的费用如何能叫你拿出?这似乎……”说到这里,俏眼儿斜乜着他,却是笑起来。光迪听她这似乎下面好像尚有些神秘的意思,心中就觉得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因为我到底不是她的……想到这里,也有些想不下去,遂笑道:“那么你算吧,大概二十元钱吧。”

菊卿笑道:“一笔一笔算,汽车来回两次十元,拔号十二元,药水费九元五角,加起来三十一元五角,你怎么说二十元钱?那算什么账呢?”

光迪笑道:“简直是混账了……”

菊卿瞟了他一眼,就抹着嘴儿哧地笑了。她遂在皮夹内取出三十二元钱来,交到光迪手里。光迪道:“我又不要用,账只管算清了,不过你又何必这样性急地要还给我呢?”

菊卿道:“前天还剩下一百五十元钱,我也没用过,你只管拿去。假使我要用的时候,不是仍可以向你拿的吗?”

光迪听她这么说,也就收下了,遂又问道:“你是两天没吃东西了,尽饿也不是个道理。我想你爱吃什么,我此刻去给你买些来好吗?”

菊卿道:“我也想不出什么东西,你给我想几样好吗?”

光迪道:“那么我给你到外面去瞧吧。”说着,便走下去了。

待光迪买了许多罐头什物回来,见菊卿却坐在床边,光迪道:“你起来做什么?”

菊卿道:“大解了一次,肚子就好过了许多。”

光迪把什物放在床边桌上,伸手去摸她额角,又握了她的手,笑道:“这药水很灵,热也退了。快躺进去,别着了凉。”

菊卿羞答答地向他笑了一笑,盖了上被,问道:“买些什么呀?”

光迪道:“牛奶、面包、肉松、鸡肉、油焖笋、什锦菜……”

菊卿酒窝儿一掀,笑道:“你真想得出这许多什物的,一共多少钱?”

光迪笑道:“又来了,医药费我不好意思代付,买些吃食给你,这在朋友的情分上也是可能的事。秦小姐,你说对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觉得光迪真是个多情的好青年,那粉脸就一圈圈地红晕起来,秋波在逗了他一瞥娇羞目光之下,却是垂下粉脸儿来,默不作声。光迪瞧了她这个意态,心头也不禁为之神往,因说道:“你此刻肚子可曾饿了没有?我冲杯牛奶你喝好吗?”

菊卿经过一次大解之后,也觉空洞洞的,遂抬起粉脸,含笑点了点头。于是光迪冲牛奶切面包开肉松罐子,忙碌了一阵。菊卿笑道:“叫齐先生为我这样服侍,我真觉得意想不到。”

光迪把牛奶面包送到她的面前,笑道:“只怕粗手大脚地服侍得不讨巧。”

不料菊卿听了,却逗给他一个嗔恨的娇嗔,光迪见她很生气的样子,低了头发怔,遂笑道:“牛奶冲好了,不吃要冷的。”

菊卿这才抬头道:“那么你也冲一杯喝吧。”

光迪不好意思推却,遂也答应了。时候过得真快,一忽儿天色便夜了。光迪开亮了电灯,瞧了一下手表。菊卿见他这个情景,遂说道:“你要走了吗?时候早哩,反正你总在这儿晚饭了,只不过要你吃些冷饭罢了。”

光迪道:“开水泡一泡,我倒也爱吃,但是你最好烧一些粥润润喉咙。”

菊卿道:“我吃面包也很好,你再拿块吃吧。”

光迪道:“既然你爱吃,就多吃几片也没有关系的。”说着,遂又切了几片给她。

菊卿从床上倚起来,伸手去拿起热水瓶,光迪道:“做什么?你喝茶吗?”

菊卿摇头道:“不,我说你可以泡饭了。”

光迪笑道:“泡饭我自己会泡的,你怎么坐起来?快躺下,快躺下吧。”

菊卿蹙了眉尖,很生气地道:“病真是可恶的,我真恨不得起来做些事情呢。”

光迪听她这样说,虽然感到她有些孩子气,然而也可见菊卿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了,遂也笑道:“你别说孩子话了,难道我吃饭还要你服侍吗?”

菊卿很多情地望着他脸,说道:“我总感到很不安,饭锅子在面汤台上,你可以泡饭了,想肚子也饿了吧?”

光迪点了点头,遂动手泡饭了。

晚上九点钟光景了,菊卿很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回头齐先生走了,我真感到冷清。”

光迪听她这样说,觉得她话中有些依恋之情,遂沉吟了一会儿,向她低低地道:“我想在这儿伴你一夜吧,又怕你是个避嫌疑的人,但回去吧,你晚上要茶要水,我又放心不下。所以我想和你索性认一个亲兄妹吧,那么彼此在形式上似乎可以坦白一些了,不知你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心里真是感动到了极点,这就拉了他的手,叫他在床边坐了,柔声说道:“古人云,人之有恩于我者,不可得而忘也。齐先生,你虽未能救我母亲于生前,然而实已资我母亲于身后,有银始克成殓,不然我便将何以为情呢?所以此恩此德,没齿不忘。本拟把终身相许,以报答你的大恩,但是你固然已经有了惠小姐,而我也曾和惠先生私订了婚约,所以你要和我结为亲兄妹,我是非常赞同。只不过你这一番情义,我是只有待来生来报答你了。”菊卿说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辛酸,她的眼泪便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

光迪听了她这一番话,方知菊卿是很有爱上我的意思,只不过为了和明德有约在先,所以她是没有分身之术了。遂握了她纤手,一面给她拭了眼泪,也说道:“然而古人又云,我之有恩于人者,不可不忘也。既然前人有此之语,我岂敢有所望报吗?况且这一些儿小事,也根本谈不上恩之一字呀。秦小姐,你爱我之情,我也很感激的,不过爱的范围极广,比方我们结了亲兄妹了,这也还是爱的作用嘛。”

光迪口里虽然这样地说,但心中想着亚琴的好久不给回信,是否变了心了?他也感到悲哀,忍不住叹了一声,把脸别转了去。

菊卿听他虽然是在安慰着我,不过从他叹气的神情瞧来,很显明他实在也是很爱我的了,遂把他的手拉了拉,很柔声地叫道:“哥哥,你为什么别转脸去呢?”

光迪把右手抬上去,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方才回过头来,笑道:“妹妹,那么我们从今以后是成亲兄妹的了。”

菊卿见他笑的神情有些勉强,而且眼皮更有些红红的,暗想:他难道也在淌泪吗?她凝眸向他望了一会儿,芳心又觉悲哀了,说道:“哥哥,好在惠小姐的人才真是强过我了。”

光迪把心中的苦有些说不出口,向菊卿笑了笑,说道:“妹妹,我们相遇的日子到底是太迟了一步了。”

不料这句话却引得菊卿又暗暗地淌下泪来。光迪又不忍她多伤心,所以忙要安慰她一会儿,菊卿这才又回过笑脸来。这晚两人是抵足而眠的,光迪在半夜里起来,也侍候了她好多次。第二天是星期日,光迪坐在床前,整整地又伴了菊卿一天,直到晚上方才回去的。

过了两天,菊卿接到明德的来信,叫她整理一切到北平来,并且又劝慰了她许多话,说得非常多情。菊卿虽然非常安慰,但也很是悲伤。安慰的是明德病体已愈,而且叫自己快到北平去,而悲伤的却是和光迪要分别了。

这天光迪来瞧望她,见她又在暗自淌泪,心中倒吃了一惊,忙问:“妹妹做什么又难受了?”

菊卿觉得难以隐瞒,遂向他从实告诉。光迪听了,虽然难过,但也不敢显形于色,表面上还很欢喜地道:“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呀,你伤心干吗?明德来信叫你到北平去,那么妹妹的终身不是有所依靠了吗?在我做哥哥的说来,倒是放下了一头心事呢。”

菊卿听他这样说,娇羞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倒也不禁破涕为笑了。

光迪道:“不过妹妹病体尚未十分复原,你是应该要多休养几天再动身的。”

菊卿点头答应,因为她心里有了喜悦的成分,病体也好得快了,没有四五天,已能起身。她在舞厅里把舞票换成现钞,并把房中家具一切变卖,共得九百多元的钱。那天光迪到来,菊卿遂把钞票还他九百元,说其余两百元将来再说。光迪听了,很是伤心,遂说道:“妹妹,我们既成兄妹,你的妈不就是我的妈吗?所以这一千一百元的钱,我是不要你还了。假使你一定要还我,反使我难受。况且你路上也要使用。”

光迪说到这里,忽然眸珠一转,又说道:“这样吧,妹妹将来结婚的时候,算我哥哥做了嫁奁之费,那么总好了?”菊卿听了,真是感激涕零。

这时房东送上一个电报,菊卿拆开一瞧,见又是北平明德来的,是“见字速即来平”六个字。菊卿倒吃了一惊,光迪道:“既然这样要紧,你就此刻动身吧。”

菊卿心慌意乱,遂点头说好。这儿房子原早已退租,所以两人匆匆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二等车票。临别,光迪握了菊卿的手,说道:“妹妹到了北平,请我给我向亚琴代为问一声,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要不给我回信,我在明年春天的时候,也许亦要到北平来一次的。”

菊卿听了这话,方知亚琴对他有些变心了。她为光迪设想,很是伤心,点头说声晓得,泪水早又夺眶而出了。光迪也正在眼泪红的时候,火车已开。在一抹斜阳之下,渐渐地消失了车身的影子,接着在宇宙之间,也早已笼上了一层轻罗那样的薄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