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克明医院头等的病房里,室内亮着淡蓝色的灯光,在灯光之下,可以瞧到秉章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他微微地闭着眼睛,若有不胜痛苦的样子。病床旁边站立着周子坚和白彬仁,他们微蹙了眉尖儿,显然心中有些难过。但伏在床沿旁的梅珠,却在呜呜咽咽地啜泣。四周是静悄悄的,那当然更衬托梅珠的哭声是这一份样儿凄怨动人,闻之酸鼻。

过了一会儿,秉章微微地展开眼睛,向梅珠望了一眼,手颤抖地去抚摸着她的云发,低低地说道:“梅珠,你不要伤心呀!医生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要紧的,睡一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梅珠,秉章这话不错,你伤心地哭泣着,这叫受伤的人不是更难过吗?所以你不要哭泣了,我的意思,还是给他静静地休养一会儿吧!”彬仁在旁边插嘴也向梅珠低低地劝慰。

秉章点点头,说道:“梅珠,你听从白大叔的话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说到后面,又轻声地问。

“十二点三刻了。”周子坚看看手表回答。

“时候很晚了,梅珠你回去吧!”秉章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娇靥,温和地催促她。

“不!我今夜在这儿陪你。”梅珠哽咽了喉咙,拭着眼泪说。

“这儿有看护会服侍我,你只顾回去吧!”秉章摇摇头,他心中十分的感动。

“王小姐,我看你也回去的好,明儿你若再累出病来,我戏院里就不能开锣了。停一天要停一天的损失,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啊!”周子坚的脸上虽然还是含了微笑,但他说的话就表示非常的严重。

梅珠听了,并不回答,却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

彬仁在一旁也说道:“梅珠,你还是回去的好,明天早晨不是可以来陪伴秉章吗?你要如晚上没有睡畅,白天里反而弄得神魂颠倒,误了公事,那倒不必说了,就是你自己身子,也该保重一些呀!”

秉章也认为这话很有道理,遂拉了梅珠的手,用了央求的口吻,低低地说道:“梅珠,你就回去吧!明天一早地来陪伴我吧!”

“那么……”梅珠沉吟着说道,“我想用一个特别的看护,在房里陪着你,否则,要茶要水,恐怕不大称心呢!”

“那是容易的事情,我马上给你到账房间去说一声好了。”周子坚听梅珠肯回家去睡,心中才放了下来。于是连忙回答,一面便走到病房外去了。

不多一会儿,子坚跟一个看护小姐走了进来。梅珠问明了她的贵姓,便很小心地关照她说道:“张小姐,对不起,辛苦了你,千万代我服侍得周到一点儿,那我就十分地感激你了。”

“王小姐,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张小姐微笑着回答,她觉得梅珠很多情。

“秉章,我走了,你要什么都问这位张小姐拿好了,我明天一早来看望你。”梅珠握着他的手,虽然是这么地说,但还有无限的依恋之情。

“我知道,你去吧!”秉章颤抖着回答,他才觉得梅珠真是一个贤德而多情的好妻子。

梅珠没有办法,只好含了眼泪,和周子坚、白彬仁一同离开了病房,悲悲切切地回家去了。他们三个人走后,病房里是相当的沉寂。秉章觉得口渴,遂向看护低低地说道:“张小姐,你弄杯开水给我喝好吗?”

张小姐点头,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拿到床边,服侍他喝了两口。秉章说道:“张小姐,谢谢你。”

“吴先生,想不到你们唱戏的也会发生这一种危险!”张小姐搭讪着说,她表示有些感慨。

“这也是我们唱武生的苦楚,要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一种乱子了。”彬仁有些吃一行怨一行的意思,他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吴先生和王小姐的艺术,我素来也很敬佩。”张小姐表示钦慕的样子回答,“我觉得吴先生的失足,也许是太大意的缘故,所以下次做这种武功戏的时候,我劝吴先生倒要小心一点儿了。”

“是的,谢谢你这么地关切我。”秉章含了惨淡的苦笑,低低地回答,不过他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吴先生和王小姐已经结过婚了吗?”张小姐很爱管闲事地低问。

“嗯!是的,我们结婚半年多了。”秉章坦白地告诉。

“你们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志同道合,世界上的夫妻,再没有像你们这样美满的了。”张小姐很羡慕地说。

“是的……”秉章只说了是的两字,他眼皮已慢慢地红润起来。

“而且王小姐又是那么的多情,她流着眼泪向我再三地关照,也可想你们夫妇间平日的恩爱了。”张小姐满脸含了微笑,又继续说。

这回子秉章已暗暗地流下眼泪来,他心中是悲痛极了,悔恨极了,他几乎要失声哭泣起来。不过他到底又忍熬住了,转了一个身,把眼皮慢慢地合上了。张小姐以为他有倦意了,遂不敢多说什么,自管悄悄地走开去。

一线曙光从黑夜中破晓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由半空中晒进了整个的病房。梅珠买了许多水果糖食,匆匆地跨进了病房,急急地叫道:“秉哥!秉哥!”

“哦!梅珠,你早!”秉章回头过去,含笑招呼。

“不早了,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梅珠把物品方向床边桌子上,伏到床上去,柔情蜜意地问。

“好得多了,妹妹,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秉章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表示十二分的喜悦。

“你在病房里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很冷清吗?我给你解闷儿的。你瞧,这些东西,不都是你爱吃的吗?”梅珠忧愁了一夜,此刻心中才放下了一块大石般的安慰。

“妹妹,你太好了,我真不知怎么地感激你才好。”秉章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他的眼泪又在眼角旁涌了上来。

“瞧你,又说孩子话了,我们是夫妻哪!还用得了什么感激两个字吗?”梅珠逗了他一个媚眼,脸上浮现了甜蜜的笑。她把小手帕去拭揩他脸颊上的泪水,以温情的口吻,又低低说道:“秉哥,不要难受呀!下次我劝你千万小心一点儿好。因为你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一失足是多么的危险啊!”

“唉!要如我跌死了,我真太对不住你!”秉章叹了一口气,话声是包含了哽咽的成分。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梅珠以手按他的口,眼皮也红起来。

“因为我自作自受,我自己该死,又有什么可惜?不过害了妹妹的终身,那叫我死了也不安心哩!”秉章悔恨地说。

“叫你不要说,为什么你偏要说这些话呢?”梅珠的泪水也滚湿了衣襟,她有些哀怨的神情。

“妹妹,你可说是真真心心地爱我,你爱惜我的身子,爱惜我的精神,你是我唯一可爱的好妻子。但我却糟蹋自己的身子,浪费自己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向色欲两字里去丢送,假使我不荒唐,不和外面野女人去交际,我相信昨天晚上也许不会失足跌下地来。所以我想明白了,我从今以后,决不再干那些对不住你、对不住良心的事情了。妹妹,但是,你能够原谅我以前一切的罪恶吗?”秉章捧了梅珠的粉脸儿,他似乎大彻大悟的神气,向她再三地求宽恕。

“秉哥,我为什么不肯原谅你呢?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一个青年,只要知过就改,就还是一个有血性、有勇气的人呀!”梅珠芳心中是安慰极了,她展现了娇媚的笑容,但也闪着晶莹的泪花。

“妹妹,你伤心吗?你恨我吗?”秉章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

“不,我没有恨你,我是欢喜过分的缘故。”梅珠低低地解释。

“妹妹,我的生命是你搭救的!”秉章感入骨髓地说。

“秉哥,我的生命也是你搭救的。”梅珠情不自禁地凑下小嘴儿去,秉章就挽住她的脖子,甜甜蜜蜜地吻住了。

梅珠这天在戏院里唱戏是很定心的,她知道秉章的伤势是不成问题了,但出乎意料之外,日戏散场后梅珠又到医院里去望秉章的时候,谁知秉章的身上却有了热度,而且是非常的高。据看护张小姐告诉,热度有一百零二度多。梅珠见秉章昏迷的样子,她脑海里是浮现了恐怖的一幕,难道病情又有什么变化了吗?因此她的眼泪忍不住又滚滚地落下来了。

医生来了,他给秉章细细地诊察之后,他脸上显出很惊讶的样子,手摸着下巴,由不得沉吟了一会儿。

“医生,他……怎么又有热度了呢?”梅珠含了眼泪,低低地问。

“这热度和他伤势没有关系,他又患了内病哩!”医生很沉重地回答。

“那么他是什么病症呢?”梅珠心痛如割地问。

“是伤寒的底子,而且……而且……”医生支支吾吾的,却是说不下去。

“而且什么呀?医生……”梅珠的神情是非常的迫切。

“好像是受了冷……唉……唉……是受了过分的冷……”医生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他拉了梅珠到窗口旁,低低问道,“王小姐,他近来的行动怎么样?”

“怎么啦?梅珠觉得非常的诧异,她的眼珠也有些呆住了。”

“不瞒你说,他是患了夹阴伤寒症……”医生终于老实地告诉了她。

“是的……他……最近被外面那些野女人引诱坏了……”梅珠方才恍然大悟了,她非常悲痛地流下眼泪来。接着又急急地问道:“医生,那么……有什么法子救救他吗?因为他……他已经觉悟过去的错误了。你救了他,他会重新做一个好人的!”可怜梅珠是那么痴心痴意地哀哀苦求。

“你放心,我们做医生的当然也很想救人的性命。”医生低低地安慰着她,一面走到床边,给秉章注射了两枚针药,他悄悄地退出病房外去了。这里梅珠陪在秉章的床边,眼瞧着他昏迷的神情,一时既不忍离开他,但也不敢惊动他。天色黑下来了,时候不早了,但梅珠连肚子饿都忘记了。忽然张小姐来向梅珠说道:“王小姐,你的电话来了。”

“哦!谢谢你。”梅珠急急到电话间去接听,那边是周子坚的口音。

“王小姐吗?怎么啦?时候不早,戏院里快开锣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子坚的话声是十分的急促。

“周老板,秉章的病变了,他热度很高,一百零二度。”

“真的吗?奇怪了,早晨不是很好吗?怎么一忽儿变了?”

“可不是,所以我想陪他在医院里,今晚不上戏了!”

“那不行,王小姐,你和我玩笑不要开得太大!夜场的戏票全卖去了,你不上戏,来一个退票,这一笔损失谁顶啊?王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你急也没有用啊!他病变了,有医生会救治他,你陪他在身边,徒然伤心而已,你又不能救他,所以你不要太傻了!我劝你还是快些来上戏吧!”周子坚急急地回答,他说到后面的时候,语气比较缓和了一点儿,是包含了劝告的成分。

梅珠听了,心中暗想:周老板的话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我不能为了太自私,而累戏院受了莫名其妙的损失。她这样沉思着,自不免暗暗地出了一会儿神。周子坚不听她答应,这就急急地又说道:“王小姐,你怎么啦?难道预备真的不上戏了?那么这场戏票的损失你存心顶了?”周子坚故意地敲定了她说。

“别忙别忙,你急什么哪!我马上就来吧!”梅珠有些怨恨的口吻,一面说,一面搁下听筒,就急急地奔回病房里来,向张小姐再三地叮嘱了一会儿,方才坐车赶到戏院去。

今晚的戏,是新编的《闺中泪痕》,故事情节很像梅珠自己的身世,所以演来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赚人眼泪,引逗得观众们都涕泗横流。因为她演到丈夫生病危险的时候,不但真的泪如雨下,而且泣不成声,所以博得观众们不少的喝彩声。谁料到舞台上的感情,就是她身世的缩影呢!梅珠演完这场戏,坐在后台,如醉如痴,好像泪人儿的模样。这时彬仁走进后台,见梅珠这个神情,遂向她笑道:“梅珠,你为什么要演得那么认真呢?自己身子也保重些呀!”

“白大叔,你不知道,秉章忽然病势变了,热度很高了啦!”梅珠泪眼盈盈地告诉,她脸上是浮现哀怨的神色。

“什么?真的吗?”彬仁表面上很惊慌,暗地里却十分地庆幸,但口中还低低地说道,“你不要难受,医生总有办法会救他的。”

梅珠没有回答什么,她是只有扑簌簌地流着眼泪。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地过了七天,秉章的病势已到了危险的关头了。这几天梅珠神魂颠倒,容颜憔悴,天天过着流眼泪的生活。周子坚见秉章病势严重,料想难有起色,生恐一旦病逝,梅珠终究不能上戏,所以乐得放个交情,预先给她请假。因此梅珠日日夜夜地陪伴在秉章床边,衣不解带地服侍他。这天秉章的病情愈看愈不好了,他的脸上浮现了淡红的回光,眼睛完全失了神似的定住了,他只会连连地叹气。梅珠忍不住哭叫道:“秉哥,我以为你这病总会好的,谁知你竟这么残忍地……”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早已呜呜咽咽地哭了。

“梅珠,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虽然我是死了,但我还有罪恶啊!”秉章气喘吁吁地说,他的眼泪也像雨点似的落下来。梅珠除了哭泣之外,她还说什么好呢?秉章又低低地说道:“梅珠,我们想想过去的事情吧!你待我这么有情义,我却冷待你,使你受到凄凉、痛苦,所以今日我死了,这也许是我的报应。不过我死了,你这么年纪轻轻,往后日子怎么过啊?所以我劝你,你应该另外嫁一个人……”

“不,不!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你说这些话,你太看轻我了。”梅珠连说了两个不字,她更加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梅珠,最后,我对你又要说这一句话,你……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的知己……”秉章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他眼皮慢慢地垂下来,眼角旁就涌出了晶莹莹的一滴眼泪。他透完了最后的一口气,静悄悄地长眠不醒了。梅珠大叫了两声秉哥,忍不住昏厥在床边了。

秉章死后,一切由彬仁帮忙料理舒齐。梅珠对于他这一番相劝之情,自然地十分感激。这已经是秉章死后的第十天了,梅珠坐在家中正暗自地伤心着,忽然小玲弟来报告道:“姑娘,外面有个姓沈的来找你。”

“姓沈的?他是谁呀?”

“我也不认识他,他说有要紧的事情来报告你。”

梅珠听了,很怀疑地走到会客室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西服男子,坐在会客室内等着。一见梅珠,便站起身子来,招呼道:“王小姐,好多天不见了。”

“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呀!”梅珠心头别别地一跳,她蹙了眉尖儿,向他凝望了一会儿,表示非常奇怪的神气。

“王小姐,我姓沈,名叫老三,你是贵人多忙,所以记不起来了。那天晚上在静园咖啡馆,你不是和白彬仁在一块儿吗?我们曾经碰到过的,不过当时我们没有打招呼罢了!”沈老三一面自我介绍着,一面含笑地提醒她。

梅珠听了,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来了,暗想:是的,那夜彬仁说他是个借钱的穷朋友,那么他难道也是问我借钱来的吗?于是说道:“那么沈先生找我有什么贵干吗?”

“我特地来报告你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惊人的消息?你……你……快说吧!”梅珠芳心像小鹿似的乱撞,她粉脸儿有些灰白的颜色。

“王小姐,我先问你,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爸爸惨死的这一回事吗?”沈老三淡淡地一笑,望着她低低地问。

梅珠再也想不到他会提起这一件陈旧的事情来,一时悲愤满面地咬紧了牙齿,说道:“我爸爸的惨死,不明不白,我怎么会忘记呢?”

“你不忘记,那很好,我要告诉你谁是杀你爸爸的凶手!”沈老三一本正经的表情,态度是相当的严肃。

“你说,你说,谁是杀我爸爸的仇人?”梅珠迫不及待地追问。

“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彬仁!”沈老三话声是特别的沉重。

“啊?!就是他?”梅珠颓然倒向沙发上坐下了。

“是的,就是他,他看中了你的母亲,他下了毒手,叫我们一班弟兄们把你爸爸打伤的!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想不到他这没有心肝的人竟发了财,住了洋房,坐了汽车,逍遥法外,真是太幸运了!现在他又要看中了你,想把你弄上了手。我年轻的时候被人利用,但现在年纪老了,我想明白了,我不忍把这件事情再隐藏在心中了,所以我今天非来告诉你不可!王小姐,你相信我这些话吗?”沈老三很忏悔的神情,低低地说。

“我相信,我相信,这人面兽心肠的奴才!我要报仇!我要向他报仇不可!”梅珠猛可站起身子来,她铁青了粉脸儿,握紧了拳头,怒目切齿地说。

“好!我希望你报仇,王小姐,咱们再见!”沈老三目的已达,他便悄悄地告别走了,走得非常的快,好像怕被梅珠拉住的样子。

梅珠自秉章死后,本来就万念俱灰,此刻又得到了这一个泣血的消息,于是她把生命就置之度外了。黄昏的时候,彬仁匆匆地到来,梅珠起身相迎,含了感激之情,向他低低说道:“白大叔,时常叫你来看望我,我很感激你!你请坐吧!”

“梅珠,不要客气,这是我们人类应该互助的事情,不过,你这么年轻的女子,将来怎么地过下去呢?所以我真为你感到忧愁。”彬仁表示非常关切的样子,忧煎地说。

“可不是?我很想找一个归宿,但我是个未亡人,谁还要娶我呢?”梅珠红了脸儿,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垂下了粉脸儿,大有赧赧然的样子。

这话听到彬仁的耳朵里,他真有些梦想不到的惊喜,可是他还怕自己错听了,把耳朵用手指掏了掏,正经地说道:“你预备找归宿?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不找归宿,那么我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往后又怎么办呢?”梅珠还是十分难为情的样子,羞答答地说。

“那么你的对象是……”彬仁一句一句地问上去。

“我是个未亡人,我还想嫁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呢?只要有口饭吃,就是年龄大一点儿,我也不成什么问题了。”梅珠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微微地一笑。

彬仁被她吊得心头忐忑地乱跳,他涨红了脸儿,支支吾吾的。过了一会儿,方才把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一点,低低地说道:“梅珠,比方那么说句笑话,像我这么年纪,你嫌老吗?”

“四十不到的年纪老什么?彬仁,你……你……”梅珠说到这里,站起身子,走到他的身边,竟在彬仁膝踝上坐了下去,挽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说道,“你假使不厌我是个妇人,我愿意嫁给你!”

“啊呀!我的好梅珠!老实对你说,我日日夜夜就是想着你啊!”彬仁被梅珠这么地一来,他全身骨头都没有了,心花也朵朵地开了。他猛可抱住了梅珠的脸儿,便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

女色的魔力是多么的伟大啊!彬仁在这一吻之下,他的神志昏迷了,他的灵魂出窍了。于是他的生命,也就在这一吻之下轻易地丢送了。

当夜,梅珠家里出了双重惨案,彬仁在酒醉之后,被梅珠杀了。但梅珠自己也用剪刀刺破了喉管重伤了。这消息传到中华大戏院周子坚的耳朵里,他是惊骇极了,慌忙坐车赶到医院,只见彬仁早已气绝而死,而梅珠也已奄奄一息。病房里除了小玲弟、荣生之外,尚有警局里探目多人。周子坚分开众人,急问小玲弟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小玲弟泪眼盈盈地且哭且诉,说白大叔在黄昏到来之后,姑娘就叫我开上饭去,两人在房中喝酒,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房中竟出乱子了。

周子坚询问不出什么原因,遂急急到梅珠的床边,只见梅珠血流满颈,惨不忍睹,于是叫了她一声道:“王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是我杀父的仇人!”

“哦?!有这一种缘故?”

“而且……他……要奸污我……”

“什么?这奴才竟如此下流吗?”

“我要报仇……”

“可是,你为什么自杀呢?”

“秉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没有什么滋味,倒不如一块儿死吧……死吧……”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没有别的,请你把我和秉章合葬在一起,我很瞑目了……”

梅珠说完了这两句话,她也闭下眼睛死了。周子坚回头对探目等众人望了一眼,说道:“你们把她的话记录下来,这件案子就很明白了。”

众探目听了,点头称是,因为凶手既已死去,遂把原因录下,呈报上去,大家散了。这时病房内很沉寂,只有小玲弟呜呜咽咽的哭声在黑夜里流动。

周子坚心头是滋长了悲哀的思绪,他想着自己把这一对鸳鸯活泼泼地接到上海来唱戏,谁知不到一年,叫自己把他们死沉沉地送进坟墓去。他觉得自己心中至少有些歉仄和不安,因此他的眼泪也纷纷地滚落下来了。

这晚,周子坚踏上归家的途中,抬头见天空上一轮皓魄是分外的光圆。月亮里好像有两个人影,在隐隐约约地动作,同时随了夜风的吹送,似乎也听到秉章、梅珠两人那珠圆玉润、婉转悦耳的对唱歌声,永远永远地在耳际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