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才

以前在奉天,有一位姓刘的老先生,在他还没有发迹之前,原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从小性格就放荡不羁,喜欢交友。因此,他家门前常常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都很羡慕刘老先生交友遍天下,每天有这么多的人拜访他。

有一天,有一个自称是崔元素的人,送来名帖想要拜会刘老先生。刘老先生见到崔元素之后,上下打量着他,觉得此人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便仔细问起他的情况:“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不知公子的家在什么地方?”

崔元素拱了拱手说:“我的家乡在山东临朐,我自幼苦读诗书,也算是个秀才,本来打算考取功名,做一番事业。可是时运不济屡次落榜,只好在京城住下一边读书一边等待下次考试。前几年,传来消息,家乡发瘟疫,我的父母已经病亡。我就这样兜兜转转地在京城待了二十年。考取功名未果,无颜见家乡父老。听说老先生乐善好施,喜欢交友,我最近生活拮据,只得来求老先生赏碗饭吃。”说到动容之处,眼里竟含着泪水……

刘老先生听了他对自己的赞扬很是高兴,又同情他的时运不济,屡次落榜的遭遇,再加被崔元素的气质、言谈所吸引,于是开始同他交往,为了改变他的窘迫的生活,刘老先生时常会送给他一些银钱。从此之后,崔元素差不多十几天就会来刘府一次,每次来都会伸手借钱。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刘家的人全都有些看不起他,甚至开始讨厌他。可是刘老先生却丝毫没有嫌弃之意,崔元素每次拜访,他都会热情款待,临别时无论什么要求总是会尽量去满足他。

不知不觉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刘老先生遇到骗子,家中财产被骗走大半,为此他也生了一场大病,家人遍寻名医,才保住刘老先生的命,可是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家产。刘府已无往日的风光,几乎没有人再来拜访,真可谓门可罗雀呀!

时光荏苒,又三年过去了,刘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到了后来更是穷得叮当响。刘老先生自视清高,觉得唯有科考中举才是自己的出路,为此他勤学苦读,但因为年幼时过于贪玩,对所读书籍一知半解,学不得法,事倍功半,参加数次科考均名落孙山。亲戚、朋友看到他现在的处境,不但用白眼看他,他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遭到亲戚、朋友的埋怨,甚至有人还会在背后嘲笑他、讥讽他。渐渐地,亲朋都不同他往来了,更有甚者看到他都会躲得远远的。家中的奴仆更是接二连三地离开,有的走时还会顺手偷走家里一些稍微值钱的东西。有的故意做错事情或者言语不敬,让刘老先生把自己辞退掉。就这样,奴仆们走的走,跑的跑。只剩下一个老仆人,虽然老仆家里还有老婆、闺女和儿子要养活,但是仍然对刘老先生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到了年末时,家里一点银钱都没有了,全家人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米缸里的米眼看也要见底了,这年是没办法过了。天黑了,一家人围着唯一的油灯取暖。这时他的女儿开玩笑地道:“过年了,我给大家吟首诗吧。”说完便念道,“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食,底事厨中也禁烟?”

刘老先生一听就笑了,说:“我肩膀子上冻得起鸡皮疙瘩,就像小米粒似的,如果能煮着吃,准能吃个饱。今天听了你这首诗,能不叫人害臊吗?”于是也做了一首诗:“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子看着他笑呵呵的样子,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说:“从前,你对那些亲朋好友是有求必应。今天这个要酒喝,明天那个要银钱接济,如今你落难了,到年关了,吃的穿的一样没有。你是一家之主还不想点儿办法,找点吃的喝的,让孩子们暖暖肚子,还有闲情逸致跟孩子推敲诗句,也不知道害臊。难道你是知道我们要被饿死了,这是提前给我们作挽歌吗?”

听了妻子的话,刘老先生不由觉得悲凉,无奈地说:“我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要我去做贼吗?”

妻子不依不饶地说:“做贼也不错!至少老婆孩子不饿肚子。只怕你老先生连做贼的能耐也没有。”妻子叹口气继续说,“我记得顺城门外的朱知县和你是好朋友。当年他落魄的时候,经常来我们家拜访,你也不时地给他银钱。最近听说他的父亲刚刚去世了,正好在家守孝。他现在当官了,手里肯定挺富裕的,你就不能给他写封信,诉诉苦,让他救救急,帮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刘老先生用手拍着脑门说:“幸亏有你提醒,我几乎忘了这件事。当年他赶考的盘缠是我给的,我想他不会不念旧情。”说完急忙拿出笔墨,写了封信,叫老仆人送去了朱家。然后一家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拿到钱之后干些什么。

可是直到太阳落山了,才看到老仆人空手回来。他一进门就破口大骂道:“都是一群没良心的东西,一个个见利忘义,先生以后不用再理他了!”

刘老先生觉得事有蹊跷,仔细询问:“刘伯,你不要生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仆人委屈极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从头开始说了起来:“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到了朱府,一敲门,看门的人告诉我主人出门了,让我先回去。我当然不相信,于是就坐在门外的墙根儿底下等,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朱知府大摇大摆地送客人到大门口。他一看见我,就想马上关门,幸亏我的脚步快,才拦住了他。我毕恭毕敬地把先生您的信递给了他,可是他的两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拿过信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进门去了。我又在门口等了很久,还催问了看门的三四回,这次才传出一句话说:‘事情太忙,没工夫写回信,给你主人捎个口信,向他致意。我们家主人花销很大,兜里没有一个子儿,正愁没处借钱呢。实在满足不了要求。’等等。像这号丧良心的人,先生以后再也不要和他来往了。如果再同他交往,那您的名誉可就全扫地了。”

刘老先生的心里顿时觉得一阵冰凉,全家人伸长脖子盼了一天,满以为会如愿以偿,可是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思绪万千,无言以对。

妻子看到了他的失落,强颜欢笑地说:“夫君不要着急,莫逆之交靠不住了。那小时候的伙伴总不一般吧。我记得城北的杨先生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他不是你小时候最要好的伙伴吗?我们可以试试找找他。”

刘老先生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于是又拿出笔墨,给杨先生写信求助。过了不久,杨先生回信了。信中写道:“我最近买卖不好,本钱都赔进去了,实在爱莫能助。”

刘老先生拍着大腿叹息道:“这些人嘴上都说是朋友,可是看见我潦倒了,没有人愿意接济我,真是让人伤心。但是想想,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趋炎附势不是人之常情吗?要想得到别人的资助,一定要找那种非常重情重义的朋友。”于是他又点上家里唯一的油灯,开始给南城的靳公子写信。

东方刚刚泛白,刘老先生就叫老仆人去送信。靳公子是贵族之后,家底殷实,光京城一带就有他家很多土地和宅院,家里的银钱更是不计其数。而靳家与刘家是世代相交,又是亲戚。以前每次见面,刘老先生和靳公子都会海阔天空地聊天,一聊就是一个通宵。他们谈论的内容大多数都是关于“仁义礼智信”这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互相劝勉,不亚于同胞兄弟。靳公子本人是个不随俗流,一心追习古代圣贤的人。他接信后,看了一遍,立刻写了回信。大意是:“我们是知己之交,我本来应该满足你的要求,可是无奈力不从心,一点招儿也没有。请你努力自食其力吧。只要你胸怀大志,不自暴自弃,又哪里会怕什么贫穷呢!况且上天生下刘老先生你来,肯定不是让你成为碌碌无为之辈,你安心等待机会吧,保证你有大富大贵的一天。只是平时崇尚义气、像兄弟我这样的人,碰上这艰难的时刻,不得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好朋友遭遇困苦,不能帮一把,实在是太惭愧了,只有请好朋友多加原谅了。”

刘老先生看完了这封回信,气愤到极点,把信扔到地上,连连说道:“嘿,嘿,这就是所谓的知己。没事时与你倾诉衷肠,大谈道德。好像可以与羊角哀和左伯桃、任公叔和黎逢这些古代贤人不相上下。就连你生个一男半女都要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人情。如今我落难了,不过是求他救救急,却连一文钱也舍不得,反而说了一篇大道理来教训我,难道所谓的道义之交的知己就是这个样子吗?”

老仆人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连忙劝他道:“主人,您大概没交下一个朋友。您的亲戚中不少有钱有势的,实在没办法,您就抹下脸来去找找您的亲戚,或许会有人愿意帮助您也说不定呢?”

刘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朋友是天底下最难得的,尚且千呼万唤也不应承,更何况我的那些亲戚,又能有什么指望呢?”

主仆二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哀声叹气。突然听见一阵一阵啪啪的敲门声,老仆人忙去开门,不一会儿来回话说:“主人,是崔秀才来了。”

刘妻一听说是崔秀才,气不打一处来:“呸!这个崔秀才,真是阴魂不散。我们家穷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他还想来刮瘦腿吗?可是他哪里知道,我们现在连条瘦腿也没了,就是想来刮,恐怕也没个下刀的地方喽!”

刘老先生悠悠地说:“恐怕还不至于,这可是空谷足音啊。”还是让老仆人把崔秀才请了进来。

崔秀才一进门就仔细打量了刘老先生一会儿,然后说:“刘老先生,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不过看你的面相,纵纹没进嘴里,怎么能穷到这种程度呢?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从前你的荣华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今天你的潦倒是假的还是真的呢?飞鼠那点能耐很有限,青松也会凋败;木槿的花早晨开,晚上就谢了。如今还有没有一个人肯像我崔元素这样拄着棍子到你门前拜访呢?”

刘老先生苦笑着说:“从前我常常对自己说交了那么多朋友,只要能交到一两个知心的人,应该就是一辈子的关系,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今天全都翻脸不认人的样子!从此别再谈什么广交朋友的话喽!”

崔元素连忙劝说道:“先生不要这样悲观,话不能这么讲。古时候的翟廷尉罢了官,他的门客都纷纷离他而去;后来翟廷尉复职后,离开他的门客又纷至沓来。这是人之常情呀!您自己看不开,何必埋怨?眼下您有什么打算呢?”

刘老先生叹口气说:“我一介书生,只能束手待毙了!”

崔元素笑着说:“说这个话就该罚钱!我听说背重物走远路的人,不挑地方如何就休息;家穷负担重的人,不问俸禄多少就去当官。先生何不投笔从戎,挣个斗八升的,不也比端饭碗向人乞讨,受守财奴的窝囊气强么!”

刘老先生摇摇头说:“高大的容易折断,干净的容易弄脏。你说的并不是个好办法。”

崔元素又说:“先生文采出众,您去卖卖字,夫人做做针线活,也可以不挨饿受冻。”

刘老先生不以为然地说:“这种活法,缩手缩脚地像辕下的小马那样,我一向认为是可耻的。”

崔元素想了想又说:“既如此,先生,您可以去经商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学点奸商的本事和正经买卖人的生意经嘛。”

刘老先生不屑地说:“眼睛盯着孔方兄,心中只有蝇头小利,我从来就看不起,不想学!”

崔元素看着他那副自恃清高的样子说:“这么说来,照先生的志向,如果想要扬眉吐气,除非当官不成了。要想当官,就得考中;要考中,就得重新读书;要读书,就得有学费。我看这些事你都不容易办到。这样吧,这几年我还积攒了八万大钱,可以资助你一下,我改日用车送来。”

刘老先生摇摇头说:“你也不容易,比我的处境好不到哪儿去,我怎么忍心连累你?”

崔元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人家不要的我要,人家要的我给。你又何必客气呢?”说完就告辞走了。

过了不久,崔元素果然用车拉来八万大钱来到了刘家。刘老先生大为感动,想感谢他,打算准备一顿饭款待他。崔元素婉言谢绝了,坐也没坐就走了。

几天以后,他又提着一个口袋来到了刘家,对刘老先生说:“先生,最近你复习完功课了吗?”

刘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还没有,新年快到了,家里杂事很多,实在无心读书。”

崔元素想了想对他说:“我也知道八万大钱怎么能够花呢?不过先生,你也不用担心,前几年,我回了一趟老家,找到了父母留给我的一口袋金子,今天我就将这些金子全部给你,你先过个好年,然后再没有顾虑地发奋读书。”说完他急急忙忙把口袋扔到炕头上就走了,刘老先生怎么挽留都没挽留住。崔元素离开之后,刘老先生半信半疑地打开口袋一看,里边果然都是黄澄澄的纯金。全家人看到了这一袋金子,都惊呆了,妻子连忙把金子称了一下,足有三百两。可是崔元素从此再也没来,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刘家只能默念他的好处。

刘老先生用这笔钱买了新住宅,把典当出去的产业也都赎了回来。说来也巧,在新住宅的宅基里又挖出了两缸金子,刘家似乎时来运转,一夜暴富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刘家又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那些离去的仆人陆续回来,千方百计地请求刘家再收留他们。亲戚、朋友也时常上门造访,门庭若市犹如当年。可是刘老先生却性情大变,他不再广交朋友了,对待访客也是冷若冰霜,只是整天闭门读书。

一年后,刘老先生再次参加科举考试,这次他一举高中,当上了翰林,前来给他道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不久之后恰逢刘老先生的生日,家里人准备给他好好地过个生日。宴会之前刘老先生特意派人给所有穷困的亲戚、朋友家下帖子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到了生日那天,所有的亲友们都来了。有钱的亲戚朋友纷纷拿出金银珠玉绸缎,摆满了整个大厅,给刘老先生祝寿。刘老先生摆下酒席,大宴宾朋。两杯酒下肚后,刘老先生令停止奏乐。他离开座位,高举酒杯向客人们祝酒,然后把收到的所有礼物拿出来,分赠给穷困的亲戚和朋友们,让他们一定带走。看到他这样的举动,所有人都感到愕然,不知刘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做。有人阻止道:“这些礼品是真心实意地给您老祝寿的,即使不值钱,可也是亲朋的一点小意思啊,怎么全送给了别人呢?”刘老先生叹息着说:“今天多么幸运啊,诸位全来了,送给我这么些贵重的礼物。遗憾的是,在座的单单少了崔秀才一个人!如果崔秀才在这儿,他一定理解我这样做的目的。”于是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吩咐儿子朗诵给众人听。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宴会上的所有人听了这首诗,没有不感到惭愧的,他们觉得好像有针扎在后背上那样不自在,还有的人感到十分羞愧,偷偷地离开了宴席。刘老先生假装没有看到,随便他们怎么做,并没有去挽留。

过了一会儿,有仆人来通报:崔先生来了。刘老先生听到了十分高兴,急急忙忙出去迎接,慌乱间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左一躬,右一礼,把崔先生请了进来。崔先生握着他的手笑着说:“您可真成了街上的疯狗了,逢人便咬啊!何必学杜子春那样为一句话坏了别人的好事呢!更何况繁华和冷寞又能保持多久?如果不能同样地对待他人,就可能会有麻烦事找来。古贤人接舆被判了徒刑,剃了头发;蜡嘴鸟无食可吃,饿着肚子乱飞。一切都转瞬即逝,何必对繁华冷落、兴盛凋败在意呢!人们彼此遇见,点点头是人情,今天何必多此一举呢?”刘老先生连连施礼,说:“先生说得对,您的至理名言,我会铭刻在心的。”

当天晚上,客人离开之后,刘老先生单独把崔先生留下住宿,刘妻也出来拜见崔先生。

刘老先生真诚地说:“近几年,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怎么好久不来呢?让我真的很惦记,我要好好报答您呢。”

崔先生笑了笑说:“当年我什么都向您要,您也想到要我报答吗?”

刘老先生一怔说:“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崔先生又说:“那么,难道我就有这个意思吗?”

刘老先生听后大笑起来,又问:“不知道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人?”

崔先生说:“我并不孤单,家里有孙男娣女好几十口呢。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

刘老先生高兴地说:“我的女儿还没有婆家,给你们家当媳妇怎么样?”

崔先生听了连忙摇头说:“先生美意,我心领了,可是这实在不行。”

刘老先生不解:“先生如此推脱,是因为我的女儿愚钝,配不上你的公子吗?”

崔先生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先生,您是个忠厚重义的人,这件事我给您说了想来也无妨。我之所以不敢与先生结为亲家,是因为我并不是人,而是艾山的一只老狐狸。因为得知先生的抱负不凡,才不远千里特来结识先生。至于先生贫穷之后又得以富贵,也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我的所为。比如盖房子,上了梁后,大事就完结了。我不过是因人成事而已。今天我俩的缘分已尽,这次拜访就是来告别老友的。”

刘老先生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难过地说:“先生,您这次走了,当然自有去处。希望别让我成为打到鱼丢了网,捉到兔子丢了夹子的蠢人啊。”

崔先生笑了笑说:“我可不是贪天功为己有的人,您何必感激我呢。今后,您的前程全是顺利的。当官不过三品,财富可是要超过十万的。不过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纪念:我听说人们的心不相同就像面貌不相同一般,分清豫樟这两种树木,非得看生长七年的树,才能分清;了解人就更难了。朋友关系开始亲密而后来疏远,不如淡泊相处而容易久远。去掉棱棱角角像一片片的瓦那样搭合在一起,这才是彼此交往的至理名言,先生你可要记住,不要被山鸡野狗所嘲笑噢。”

说完这些话,他就起身告辞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来过,也没有人再见过他。

刘老先生后来果然当上了臬台,多年之后他告老还乡。他的心里一直非常感激崔先生的情谊,每逢初一、十五日必定烧香上供,至死不变。

闲斋评论道:纷纭复杂的世情,千变万化,与朋友交往当然更不简单了。当在你发达的时候,有很多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不请自来。可是到了衰败的时候,只有像冯驩、灌夫那样重道义的少数人肯同你往来。朋友交往只有除掉棱角像瓦搭合那样,别无良法。心里有主意,肚里有算盘,所以纷至沓来由他,茕茕独往在我,这样,交往才可以始终如一。否则,就如同要把相同的变成不同的,把众多的变成孤单的一样。

兰岩评论道:大多数的人都会对富贵的趋附,对贫贱的回避,这是世情之常。没有一个人能另辟蹊径,可是,却让这只狐狸超越了世俗。做人不如一只狐狸,实在是惭愧呀!

梨花

梨花

京城有个举人名叫舒树堂。有一天,他在雍坊闲逛时,看见有人在卖孩子。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约莫十岁的样子,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一副机灵活泼的样子。舒举人一下就被这个女孩所吸引,便上前询问:“请问这个孩子怎么卖?”

一个中年男子答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岁了,家里穷,孩子多,不过她很聪明,不要看她年纪小,什么都会做。先生要是看中她,只要五万钱就可以了。”

舒举人摇摇头:“太贵了,可否便宜一点?”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舒举人以三万钱买下了。他看到这个女孩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梨花。

梨花长大之后,果然出落得十分漂亮,身材苗条,面似桃花,淡妆浓抹无不合适。随手拈起一根小草,一朵小花,经她插到头发上,便如同簪花仕女图中的美人儿一般耀眼夺目。因此,她的衣服、发誓、妆容常常被舒家女人们竞相模仿。可是无论舒家的女人们如何仿效她,总是不及她本人的百分之一。梨花不仅长相出众,更是做得一手漂亮的女红,无论绣花还是缝织,她都非常在行。更难得的是,她聪明机智,乖巧懂事,做事仔细,因此舒家上下,无论老少都十分疼爱她。

舒举人有个女儿,与梨花年龄相仿,她从小就许配给当地非常有名望的德老先生的二儿子。女儿到了出阁的年龄,舒举人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按照当地的风俗,舒家必须给女儿准备两名丫鬟作为陪嫁,舒举人觉得梨花聪明伶俐,做事稳妥,便让她作为陪嫁丫鬟之一,嫁入德家。另一个陪嫁丫鬟名叫春棠,也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漂亮姑娘。但是舒举人的女儿比较偏爱梨花,她的夫婿——德二公子也对梨花的品貌垂涎,常常在暗中向她示好,一有机会就找她说话,四下无人时想同她做成男女间之事。但梨花是个洁身自好的姑娘,她机智聪明,善于防范,几次三番下来德公子也没有得逞。从此之后梨花一看到德二公子就躲得远远的,德二公子就连同她说话的机会也很少了。

后来德老先生参加了科举考试,中了举人。他被派到广西的一个地方去当知府,于是带着全家人一起南下去上任。我一个朋友名叫恩茂先,他同德先生和舒举人都是亲戚。于是他向德先生推荐了自己的好友——金华人尚介夫去给德先生当幕府。

三年以后,德先生官运亨通,升任广东去做按察使。那一年的十一月,尚介夫到京城办事,暂时借住在恩茂先家里。早晚无事两人闲谈时,尚介夫就把自己所有去过的地方的人情风俗说给恩茂先听,偶尔也会提及德先生家的琐事。

有一天恩茂先突然想起了梨花,就问道:“不知道当年那个聪明可人的梨花姑娘,现在怎么样?”尚介夫就答道:“梨花姑娘呀!她去看大门有好长时间了。”

恩茂先觉得奇怪说:“你说的是梨花姑娘吗?德家怎么忍心让那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去看大门呢?怪哉!怪哉!”

尚介夫笑而不言。恩茂先着急了问道:“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快说说,德家为什么让她去看守宅门呢?”

尚介夫这次慢慢悠悠地说:“梨花的事又新鲜又奇怪,太骇人听闻了。想听吗?你不是德府的亲戚吗,难道你还不知道?”

恩茂先很诧异:“尚兄,小弟这厢有礼了,请尚兄仔仔细细地给我说一说,这样吊着小弟的胃口好吗?”

尚介夫笑了笑说:“这个故事可是一个下酒的好佐料,不能随随便便就讲。”

恩茂先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连忙吩咐家人准备酒肉。不一会儿,一桌酒菜就摆好了。他又拨旺了火炉中的煤火,烫上酒,两个人围着炉子开始说故事了。尚介夫讲得眉飞色舞,恩茂先听得惊一阵,笑一阵,一会儿吐出舌头,一会儿拍拍大腿。因为这个故事太离奇,尚介夫又善于插科打诨,所以两个人都手舞足蹈起来。

德先生前往广西上任时,从张家湾雇了四条船走水路。德先生和他的夫人坐一条船,尚介夫一个人坐一条船,仆人们都坐上那条当厨房的船上。最后一条船是德二公子夫妇与梨花、春棠起居的。开船时四条船,首尾相接,鱼贯而行;停船时就像大雁一样一字排开。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吴城泊船过夜。那天晚上月光明亮,如同白昼,天气炎热,尚介夫辗转难眠,于是起身独自坐在船边乘凉。这时,月过中天,万籁俱寂。忽然,他听见有吱吱呀呀的声音,闻声望去他发现第三条船上有人在开窗户。尚介夫以为是来了强盗,就在暗中偷偷地观察。只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小船边,好像在小解。虽然两条船相隔很远,可是在那皎洁的月光中,他看见那人站立着小便,并且仿佛看到了一个男性粗大的生殖器。他心里觉得很是奇怪,于是仔细地看了起来,没想到那女子原来竟是梨花。尚介夫心里更加奇怪了,回想到梨花从十岁到舒家,如今已十八岁了。自己从前在恩茂先家里也见过她很多次,彼此都很熟悉,梨花明明是个女孩,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眼前这个人是有人装成了梨花的样子?于是他又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看的明明白白确实就是梨花本人。他仍然不相信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那艘船,也的确是德二公子夫妇所坐的那艘船。然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女子下面长着男性的生殖器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尚介夫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第二天早饭后,尚介夫仍在舱中暗自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他好奇地走出船舱看了看,原来是德先生的老仆人。这位老仆人姓张,年过百半,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桅栏边,对着湖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小老儿我活了六十岁了,年龄不算小了吧!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也知道这世上奇怪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可是这样的怪事还是头一次遇见,也不知道是不是世界变了……”

尚介夫听了他的话,感到很奇怪,就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姓张的老仆人说:“我们家的小小子康儿年纪虽然很小,可是他很聪明,鬼点子也多,他常常对我说丫鬟梨花虽然看起来是个女人,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像个男人。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尚介夫想了想说:“张伯,你是个老成练达的人。我心里也有一个疑问,想问问你,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姓张的仆人见他那么客气就问道:“先生,有什么事不妨请你说说。小老儿虽然不才,但是听听也算长长见识。”

尚介夫向周围看了看,确信没有其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把昨夜所看到的事情全部说给了他听。

姓张的仆人听他这样说,惊诧地说道:“我早就怀疑梨花了!这件事您怎么不跟我们的主人说说呢?”

尚介夫摇了摇头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未眠,思来想去,觉得说也不是,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本来想说来着,可是仔细一想,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客人,好像不应该管人家屋里的事,所以也就不说了。”

姓张的仆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站立起来:“噫!你这是什么话啊?先生这样想就不对了,先生您不早说,如果再发生什么怪事可就不好了。”

尚介夫想了想说:“我想我们还是先告诉公子,你觉得怎么样?”姓张的仆人点点头说:“好主意,我这就去禀报给公子。”

就在当天晚上,当船停泊在青山时,姓张的仆人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跑到了公子的船上对他说:“二爷,你可知道家里有妖怪吗?”公子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你这老仆,是不是又偷喝酒了,跑到这里来说胡话。青天白日,平白无故的,你怎么能说出这个话来?”

姓张的仆人看他不信,急忙分辨说:“二爷,你可不能不信呀!这妖怪离得并不远,就在二爷的船上。”德二公子听他这样一说,也狐疑起来。

老仆人趁机上前附在公子身边,悄声把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德二公子听了以后大吃一惊,急忙回到自己的船舱里暗中询问自己的妻子。妻子听了之后,也是瞠目结舌,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叹息着说:“难怪梨花平日里守身如玉,从不和我们一起洗澡、玩水。你不是一直想让她当个通房丫头吗,她总是百般拒绝。现在想来她好像已经十八九岁了,月经还没来。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来这个梨花的确十分可疑。”

于是德二公子差人叫来梨花仔细盘问起来。听了公子的盘问,梨花涨红了脸,但就是呆呆地跪在船舱,一句话也不说。德二公子看着她娇羞的脸庞,心里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想:我要给她检查一下,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梨花是个男子,这一查,自然就会原形毕露。如果是个女子,正好趁机与她做成好事。于是德二公子就关上门打算检查一番,梨花看到他要靠近自己,伸手就要扒自己的衣服,梨花心里害怕,也极力抗拒。德二公子身材高大,动作灵敏,冷不防地伸手就摸到了梨花的胯裆,手指果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大怒,下令让人把梨花绑上送到德先生的船上。德先生听他们说了这件事,也是不胜惊异。他追问梨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梨花还是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抹眼泪。德先生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免产生怜悯之情。可是这件事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他摆出了刑具严厉地对她说:“梨花,你来我家也有几年了,我们一家人对你不薄,如果你有什么隐情就实话实说,但是如果你隐瞒事实,要害我们的家人,本官定不轻饶,给我大刑伺候。”

梨花第一次看到德先生如此生气,心里也是十分害怕,她说:“德先生对我的恩情,梨花永世不忘。”说话向着德先生磕了一个头。然后她抬起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梨花这样也是情非得已。梨花小时候家非常的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岁之前,我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那一年,家乡大旱,颗粒无收,眼看就要过年,天气愈来愈冷,我们一家人饥寒交迫,父母出于无奈打算在我们兄妹中找一个卖掉了好养家糊口。我是家中的老大,也只有十岁,其他的弟妹年龄都小,我就告诉父亲可以把我卖掉。父亲摇摇头,他捂着脸哭着说要卖掉我的妹妹。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妹妹只有四岁。可是当时女孩子的价钱要比男孩子的高出十倍,就是这样也很少有人要男孩。于是我对父亲说,我可以穿上女孩的衣服,装成女孩。父亲想了想,妹妹也的确太小了,所以他只好把我当作女孩给卖掉,也只不过是为了多卖几个钱好来度日。有幸,我遇到了舒举人,他们对我犹如亲生,从未把我当成丫鬟对待,小姐出嫁也让我陪嫁,小姐待我更是像姐妹一般,来到德家这些年,老爷对我也是很好。我原本打算就这样一直装下去,好报答老爷一家的恩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曾想到,今天事情会有所暴露。不过也好,既然事情已经暴露,我就不用再藏着掖着,梨花自知罪该万死,不该隐瞒老爷这么多年,不过我也再三反省,我撒谎当然不对,可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并没干过犯法的事。如果老爷仁慈,愿意留下梨花这条小命,梨花将会竭尽全力报答老爷的恩情,就算来世我也愿意做牛做马来报答这一世老爷的恩德。”

德先生听了他的身世,不觉潸然泪下,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慈父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命人检查,果真见他是个童子身,就打算饶了他:“梨花,本官念你从小就深明大义,为了家人能够活命,甘愿男扮女装,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你了。你的孝心、对妹妹的深情让本官大为感动。你说得对,撒谎固然不对,但你这些年也的确没有做什么违法乱伦之事。本官念你一片赤诚,饶你一命。不过你既是男儿,这身打扮的确不妥,来人,领了梨花下去换装。”

于是仆人给他剪去长发,又改成男装,果然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德先生说:“梨花,你既是男子,给少夫人当丫鬟也是有所不便,本官给你另外安排个差事可好?”

梨花听了忙磕头谢恩:“谢老爷不杀之恩,梨花愿意听老爷的安排。”

德先生笑着说:“梨花这个名字也不好,本官就赏你个新名字叫珠还吧!”众人听了这个名字都说好:“明珠还来,好名字。”

从此之后梨花就改名为珠还,以此来纪念这段离奇的故事。船上所有的人听了这个故事没有一个不感到奇怪和慨叹的。

德先生仍然有些不放心,又请尚介夫再一次做了检验,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我实在没想到这样的奇闻异事会出在自己的衙门里。这个梨花真是如同桑茂一样的人物啊。不过幸好他还只是个童男,不是什么妖怪,也免去了许多麻烦。现在我把他送到您处,请先生再帮忙看看。我之所以一定要先生再看看他的缘故,并不是因为他是魑魅魍魉,逃不过秦镜,而是想让先生的疑团也可以得以解开。假如以后先生要把这事告诉别人,也可以用这封信来解嘲,免得让东南西北之人认为德某人有治家不严的罪过。”

尚介夫看完信,边笑边检验了珠还,同时还打趣地对他说:“难怪常常听人说南方人多事。在我们家乡的风俗,男的可当女的,今天你却是由女的变为男的,这真是阳长阴消的结果。珠还,我今日对你不薄,今后,你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珠还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脸红到脖子根,羞臊得无处容身。尚介夫不再同他开玩笑了,赠给他一双鞋和一把扇子。同时,他又给德先生回了一封信:“书生我见识浅薄,眼界不宽,这一次要感谢珠还给我开阔了眼界。这也是我这一次南下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我已经自信检查过了,他的确是个童子身,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谅父母,关爱幼妹。先生对珠还的安排,令书生自叹不如。不是像先生您这样有广阔胸襟的,是不能做得到呢。通过这件事,我也知道,事不足怪,可贵的是见怪不怪呀!”德先生看了他的回信,也不禁大笑起来。

德先生到了广西上任之后,因为他看到珠还伶俐,就命令他看守宅门。这个珠还果然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做事稳妥,且吃苦耐劳。德先生看到他这样子,便特别喜欢他,对他十分器重。德家姓张的仆人一生未娶,没有儿子,德先生让他把珠还认作干儿子。他看到珠还年近二十,长相俊美,就打算把春棠赏给珠还作妻子。春棠自幼与他一起长大,本来就关系要好,也是非常愿意。只是这个德二公子本是个年少好事的人,他仍然对珠还念念不忘。就在他们成亲的夜里,德二公子还藏在窗外偷偷地看,还对别人说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他好像看到了一幅绝妙的折枝图。

恩茂先听完这个故事,先是出了一阵子神,然后又问:“龙阳君搞同性恋的那一套,介夫可知道吗?”

尚介夫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笑着说道:“珠还这个人本来就是男的,难道你还想把他当女的吗?”说完,两人四目相对,鼓掌大笑起来,他们的闲谈到此就结束了。

后来,恩茂先还作了四首梨花开绝句,寄给了德二公子。其中有一句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用现成的诗句恰到妙处。德二公子步韵和诗,这里就不一一记载了。

闲斋评论道:梨花在假装女人时能够保守贞操如同处女一般。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女子,肯定也不会是一个淫乱的人。最终他能拥有漂亮的妻子,得主人的赏识,离开了祸患,获得幸福,过上了快乐的日子,这一切都是他的人品和情操换来的,是应该的。

兰岩评论道:梨花假装女人时艳丽无比,成为男子后依然办事妥当。梨花真是个奇人啊!我曾经见过不少管宅门的人,他们多数人都只想自己的利益,只顾往自己的腰包里揣金银,还有一些傻乎乎的人什么事也不懂,我觉得这些人在面对梨花时为啥不臊死呢!

洪由义

洪由义

洪由义是靖远协汛这个地方的一个水兵,他为人非常善良,看到小动物都会放生掉。有空时他常常坐在黄河边悠然自得地看日出、看夕阳,遇到渔民起网他会立刻去帮他们。有时他也会遇到一些渔民扔掉不要的小鱼、毛虾和田螺一类的小动物,他都会一一捡起来扔进河里去,看它们在水里快乐地游来游去,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为此他一直在坚持这个习惯,已经有很多年了。

有一天,洪由义打算要到河对面去办事。可是河上只有一条很窄的独木桥,桥窄路滑,一不小心,洪由义脚下一滑就掉进水中。小河虽然不宽,但是水流湍急,洪由义虽用力挣扎,却还是随波逐流地漂出了十多里地。在他昏迷中,感觉好像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还试图将他往前拖,过了好久,他感觉到自己停了下来,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呢?他努力了好久才睁开眼。一看,发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的面前有一座大门,门高几丈,是他见过的最高的一座门。他环视四面,都是像黄土一般的墙壁。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门前树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鳌,不像他见过的都是石狮之类,石鳌非常大,看起来足有好几亩地那样。洪由义觉得十分惊异,这个地方和他以前见过的地方完全不同。

正在他忐忑不安之时,忽然大门被人打开了,他看见两个穿紫色衣服、戴着纱帽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这两个人对洪由义说:“先生,请进来吧!”洪由义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立想了一会儿,然后就跟着他们进去了。到了一座宫殿前面,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一条笔直的路的尽头一个巨大的广场随着玉石台阶缓缓下沉,中央巨大的祭台上一根笔直的柱子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与那宫殿上的凤凰遥遥相对……走进殿内,殿上的宝座上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极有身份的样子,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他身上穿戴的都是古时的服装,两旁站立着许多大臣和侍从,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殿内超过百人,但个个屏气敛声,仿若无人之地。见此情景,洪由义跪在了台阶下边,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恩公,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他抬起头,看到殿上那个人微笑着看着他。洪由义觉得奇怪,答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大人您是谁,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对您有过恩情。是不是大人您记错了,或者认错人了?”

“恩公可是洪由义?”那人问他。

“正是小人。”他怯怯地说。

“恩公可记得,你时常在黄河边放生鱼虾的事情?”那人又问。

“我的确有这个爱好,我这个人看不得人受苦,就是小鱼小虾也是一样的。”洪由义抬起头,“大人怎么知道这件事?”

那人走下台阶,扶他起身道:“恩公,我是这河中的龙王,掌管黄河,水中一切生物都是我的子民。无奈,常常有渔民捕捞,我的子民也是非死即伤,每每看到他们伤痕累累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多谢恩公出手相助,救我的子民,请受我一拜。”说完,双手作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洪由义连忙还礼:“大人,行此大礼,这是折我的福寿,我怎么受得起呢?”

“这次碰巧先生掉到水里,正好给我们一个机会来感谢恩公。你对我的子民有这样的大恩大德,就算我救你十次也报答不了,如果恩公不嫌弃,本王还要送你一件礼物,略表谢意。”于是命人拿出一个精美绝伦的盒子,递给了洪由义。洪由义看着这样漂亮的盒子,想:“盒子都这么漂亮,还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多么贵重。”他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颗小珠子,像豌豆粒似的,毫不起眼。龙王将珠子递给了洪由义。看到他一脸的疑惑解释道:“恩公不要看它不起眼,它可是一个举世罕见的宝贝。”接着说道,“此珠叫如意珠,恩公只要将它握在手中,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没有不能随心如意的。今天就把它赠送给恩公,不过只能借给你三年,之后你还要还给我的。”

洪由义听到龙王这样说,才半信半疑地收了盒子,然后连声答应,叩头道谢。然后龙王吩咐两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侍从将洪由义送了出去。他们走出大殿,这两个小吏嘱咐洪由义道:“请恩公不要害怕,只要闭上眼睛就好。”洪由义立刻闭上眼睛,只是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的波涛汹涌之声,然后一阵眩晕,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才平静了下来。洪由义这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黄河的岸边,而那两个小吏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觉得好像做梦一般,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但是他手中的珠子还在,才确信不是做梦。于是他藏好如意珠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报平安。

当天回了家里一看,家里已经设置了灵堂,全家人都穿着孝衣,跪在灵前,痛哭流涕呢。他一走进家门,家里的仆人吓得连滚带爬,以为是还魂夜的鬼魂,急忙跑回去通报。家人听到了消息,都来到了院子里看他。他的妻子吓得连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洪由义觉得好笑,对家人说:“你看看我身后有没有影子?再看看我有没有长脚?”月光皎洁,一家人仔细打量着他,果然有个长长的影子,他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

妻子见他完好无缺地回来,扑倒在他的怀里,一家人都不由惊诧万分。家人将他迎进房里,妻子问他:“官人,听说你掉进了河里,我们全家寻找你已经半月之久了,官人你去哪里了?”

洪由义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家人,害怕他们担心自己的安危,更何况这样离奇的经历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会相信。于是他想来想去就说了小谎:“夫人有所不知,为夫真是命大,那天我的确掉到了河里,不过运气好,我在河里漂流时,恰巧遇到一根木头,我死命抱住了这根木头,所以才没淹死。我也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才被打鱼的人给救下了,修养几日,我的身体恢复了,才顺流而上找到家……”家里人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立刻喜滋滋地脱去孝服,撤了灵堂,一家人都为他平安归来而高兴。

洪由义得到如意珠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些什么?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富裕地过日子就好了。可是他拥有如意珠只有三年时间,干什么可以让家人过上更富裕的日子呢?洪由义思来想去,想起了自己的对色子的爱好。他这个人平时就对掷色子情有独钟,于是他想试一试珠子的威力,就来到了镇上最大的赌坊准备与赌徒们赌上一场。洪由义手握色子,明明是看他掷了个白色,他心想这样一定会输的;可是,他在嘴里大声呼叫:“青色、青色……”不消一会儿色子立刻变成了青色,他大获全胜!从此以后,他只要赌博,就一定会赢。就这样依靠如意珠,没过多久,洪家就渐渐地富了起来。

有一次,洪由义跟随水军的长官到西安去办事。西安是省会所在地,又是汉朝、唐朝的旧都,风俗崇尚豪华,人情推重奢侈。这里的王孙公子穿着轻裘制成的衣服,每个人都骑着高大的骏马,他们常常吃一顿饭花一万钱也不觉得贵。而西安的贵族都喜欢赌博,耍起钱来,一次就押一万钱。洪由义一进西安城立刻打听最大的赌坊在哪里。当天中午,他就挤进了赌场,撸胳膊挽袖子地凑到了赌桌前去。那天,他赌得忘记了时间,从中午一直玩到了晚饭时,腰包中赢了二百四十两银子。一旁看热闹的人,更是惊讶得直吐舌头;而赌钱输了的人,个个都是心急火燎、垂头丧气。这次之后洪由义满载而归,一下子成了当地的大富户。他先是给大儿子花钱买了个官儿,给二儿子花钱买了个监生。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这时,他才把得珠子的事告诉了老婆孩子。从此之后,他更注重放生了,更加善待所有的生物。有时还会从集市上买来鱼虾放入河中。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黄河两岸的人们都称他为洪善人。就这样,慢慢地洪家的实力成为了五原一带的第一名。

过了三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洪由义刚刚睡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从前的那两个穿紫色衣服的小吏来了,对他说道:“恩公,瓜熟了,您该把珠子还回来了。”洪由义听了他们的话,跪下双手把珠子奉还。一觉醒来,他急忙打开柜子,看到锦盒依在,只是珠子已经没有了。

后来,洪由义依旧乐善好施,放生动物,就这样活到一百岁,无病而终。我在靖远时,洪由义的孙子都五十多岁了,依然是个富贵老头。

兰岩评论道:人有愿望只要能实现就好了,也不一定必须得到功名富贵。一个人能够满足自己的愿望是最难得的。可是,洪由义得到如意珠以后,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就仅仅用它去赌博,来满足自己三年的愿望,这种志向也太小了。虽然如此,人如果能大富起来,凡是想得到的,想干的,没有不成功的。洪由义也可算得上掌握了要领而实现了愿望喽。

邵廷铨

邵廷铨

在江西峡江县境内,有一条江,江边上有座周瑜庙,门匾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巴邱古迹。奇怪的是:庙里停放着一口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放置的棺材,应该已经非常年旧,棺材锈迹斑斑,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天台县的邵煛曾经在临江府当官,经过三年一次的考核,他的成绩优异,政绩突出,于是被升为了峡江县令。他来到峡江县上任,之后仅仅用了两个月,就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实事,为此他赢得了老百姓的爱戴,博得了很好的名声。邵煛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阁,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儿子跟随左右。他的小儿子名叫邵廷铨,年纪不大,但是长相俊秀。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独处,更喜欢清静,每到一处他都会游山玩水。来到峡江县后,他十分喜爱这城外的风光美景,流连忘返。于是他便禀明了父亲,在周瑜庙的西边盖了几间瓦房,在四周围扎上竹篱笆,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又开辟了一个花圃,又是种菜又是栽花,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从此之后,他便每天住在这里静静地读书。到了峡江县不久,他就与本县里的学生边、魏二人彼此要好,志趣相投,不久就成了交谊深厚的朋友。边、魏二人有空时就会来到这里拜访他,他有事也会去县里找他们,三人谈天说地,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有一年,在边生科考发榜的那天,邵廷铨前去祝贺那些中了举人的同窗。那天所有的同窗兴致都非常高,席间邵廷铨因高兴喝醉了酒,于是便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已晚,皓月当空。隐隐绰绰间,他看见大门外有一个身影,因为酒喝得太多,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这个身影。

“哎呦!”听到声音,邵廷铨的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他立刻俯下身子把对方扶起来。这才发现是一个少女,借着月色,他看到这个少女体态窈窕,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穿着一身白绸衣裳,在月光下更是显得风姿绰约,犹如嫦娥。邵廷铨自认为见过不少美女,可是他一看见这个少女,就不由得心旌摇荡,他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只见少女闪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整个脸就变得通红。邵廷铨问道:“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夜路难走,姑娘可愿意在敝舍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赶路可好?”

少女嫣然一笑:“公子好意,小女心领了,借宿一晚,实在不方便。我就不打扰公子了,况且今夜月光皎洁,我还是快快赶路吧!”

邵廷铨指着门里说:“这是敝舍,姑娘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现在天色已晚,姑娘你又孤身一人,我心里实在为你担忧。姑娘还是明天一早再赶路吧!”

少女看他反复劝说,于是变了脸,厉声说道:“青年男女,道路不同,哪里来的书呆子,竟然来到这里多嘴多舌!如果不是本姑娘有孝服在身,所有事都得忍耐,我早就回去告诉家里人,让他们打折你的腿,打断你的肋骨条!”说罢,少女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邵廷铨自觉一番好意,却无端被少女抢白了一顿,觉得很是没趣。于是独自一人进了屋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书童早就睡熟了,邵廷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好久才有了一丝睡意。他正要入睡,恍惚间却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于是他竖起耳朵认真去听,可是响声没了,倒像是产生了幻觉。于是摇摇头,打算继续入睡,可是这时停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邵廷铨听得非常真切,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立刻坐了起来,他披上衣服,悄悄地打开屋门,走出房去,从篱笆内往外一看,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仿佛就是傍晚所碰到的那个姑娘。邵廷铨不觉喜出望外,立刻打开院门,果真是那少女。少女示意他不要出声,轻轻地进来,又示意他把门关好,然后伸出手,邵廷铨立刻拉住了。两个人牵着手进了屋内,一进屋内邵廷铨立刻作了一个揖,对她说:“姑娘,你可知道,你刚刚扔下我走掉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一件宝贵的东西似的。姑娘,你知道吗?我这半夜辗转难眠,就是在思念姑娘,我还以为你会像黄鹤一般,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有谁知道,姑娘你会转身回来,小生真是不知道如何言表激动的心情。”少女微微一笑。

邵廷铨把少女拥入怀中:“姑娘,小生有一事不解,你刚刚已经走了,为什么半夜又折返回来,到敝舍光顾。小生有事想问,姑娘回来难道是同家里人暗中商量过了,特来向小生问罪的不成?”

少女抿嘴一笑,说:“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也不是突然这样返回来啊!刚才我冒犯公子,其实是在逗你玩呀。我今天本来想进城,以为没几里路,谁知走了半天,还是看不到头,天黑道远,实在难行。你想我身单力薄,只身一人,又困又饿,所以实在不得已,我才回来的。我想向公子借个宿,但是不知道公子肯不肯借我一席之地,收留我一夜呢?”

邵廷铨听她这样一说,十分高兴地说:“姑娘,何出此言,你不来,我还想去找你呢!更何况天黑路远,姑娘知难而退,我心里正是想着姑娘,你就如仙女般自己降临了呢!”

邵廷铨伸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如丝绸一般光滑,手不觉间已滑到少女的腰间,他偷偷将手伸进了少女的衣衫里,一面抚摸,一面斜眼观察少女,见她并没有不悦的神情,似乎还很享受。于是,便肆无忌惮起来,双手上下一齐摸了起来。两人推搡之间到了床边,于是不由自主地亲热起来,如胶似漆,一夜未眠。

次日,鸡叫二遍,邵廷铨怀抱少女,正要入睡,少女却已经起身准备穿衣服。他恋恋不舍:“姑娘,为何起得这样早,再陪我睡一会儿,天还没有大亮。”说完,拉住少女的衣角就是不放。

少女挣开他的手说:“公子,快点放手,如果天亮了,让人看见对公子的名声不好。”

看着她娇媚的样子,邵廷铨不由得放了手,心里却十分感激少女的懂事、体贴,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小生只是舍不得姑娘离开,不知今日一别,他日,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少女看他一副痴情模样,拉住他的手安慰了好一会儿。

临走时,少女深情款款地对邵廷铨说:“公子不必忧心,我是邻村曹家的姑娘。我的父母远在贵州做官,我因为年幼体弱不宜远行就一个人留在了老家养病。现在我的家中没有旁人,只有一个从小抚养的奶妈留下来照顾我的起居。我那奶妈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她现在耳朵聋、眼睛花,还精神不济常常昏睡不醒,对我也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既不能约束我,也不能照顾我,更不会陪我说话聊天。公子有所不知,我其实一直是一个人,常常觉得孤独、寂寞,心里非常难过。公子你如果不嫌弃我,小女愿意陪伴公子左右,磨墨倒水,公子你可愿意?”邵廷铨大喜,频频点头,恭恭敬敬地连声应承。

少女接着说:“公子,既然不嫌弃,那么小女就会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来陪公子读书,早上鸡叫离去,既可以不被奶妈发现,也不会连累公子名声,这样可好?公子,小女得走了,以后再来慢慢地同你作长久之计。”

邵廷铨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强留她了。他把少女送到门外,又再三叮咛,唯恐姑娘失约,直到少女起了誓,他才放她离去。

从此以后,少女的确守约。她每天晚上太阳一落山就会来到邵廷铨的小屋里,与他同床而眠,尽男女之欢,鸡叫一遍就会起身离去。邵廷铨每日有她陪伴,就连书童也经常被他找个借口给赶出去办事。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邵廷铨就容貌大变,神色惨淡,精神萎顿。他每天什么都不想干,书懒得读,朋友处懒得去,甚至连饭都懒得吃。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桌前冥想。边、魏二位来看邵廷铨,发现友人的样子好生奇怪,不仅样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言谈举止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动,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们便私下向邵廷铨的书童询问他近期的情况。书童说:“二位公子就是不来向我打听,我也要去向二位报告呢?我家公子近半个月以来饭量大减,每天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书都不念了,老是把自己关在房中睡觉。最奇怪的是,他总是找借口和由头让我出去办事,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我也曾想暗中去报告主人,只是没有时间进城罢了。正好二位公子如此关心我家公子,就请二位想想办法,看看我家公子到底是怎么了?”边生吩咐书童道:“你对公子一片赤诚,我们都已经了解。从今往后,你要留心观察,看看你家公子是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以后如果再发生什么就快来向我们报告。这件事暂时一定要保密,先不要泄露出去。”

一天下午邵廷铨对书童说:“前几天,我听边生说隔壁县的书店有一套绝版好书,你快快给我寻来,我这几天想读这本书呢。”

书童按照边、魏二人的吩咐,假装出门办事,然后又偷偷返回,藏在了屋后的大树上,偷偷观察。

到了傍晚,太阳刚一下山,就看到公子急急忙忙关上屋门。不一会儿,书童就听见屋内有一阵阵笑语声。书童偷偷爬下树,来到窗前窥视,透过窗子的缝隙,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邵廷铨在床上搂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美女,书童捂嘴偷笑,心想:“原来是有美女相伴,怪不得公子茶饭不思。”刚要离开,这时一缕月光照在窗前,他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眼屋内,这次却被吓了一大跳。月光之下,这个妙龄女子变成了骷髅,全身的皮肉被月光一照,就全部消失了。在微弱的光里,他们一会儿戏笑,一会儿调情;邵廷铨紧紧抱着骷髅,骷髅也双手搂着邵廷铨,忸怩作态,十分恐怖。书童年龄尚小,从没有见过如此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吓得不敢动弹,半日之后,才缩着脖子跑了出去。

他连夜赶路,把这件事告诉了边、魏两位公子。边、魏二人虽然也是饱读诗书,见识不少,但是听到这件事,二人还是大吃了一惊,说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长此下去,这可怎么得了?你家公子好好一个人,居然同枯骨亲热?光天白日,竟出了怪事了!我们是好朋友,知道了而不劝说,是不义呀!你先别声张,暂时保密,让我们想想办法来对付她。”

第二天,恰好同学刘生从广东游学回来,边、魏二人就约着邵廷铨举办了一次宴会招待刘生。宴席间有一道菜是鳖,魏生用筷子夹了一块鳖肉,送到嘴里,细细咀嚼鳖骨头,又翻来覆去打量鳖骨,说:“奇怪呀,你们看着这鳖骨头,它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又不同于其他水产,有肉有裙尚且不好看,剩下这具白骨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边生接着说:“是啊,恋恋不舍是因为爱它的美,既然不美,还何必留恋。”

邵廷铨说:“两位兄台,话不能这样说。千金买骏马的骨头,那骏马又在哪儿呢?正因为看见骏马的骨头,才如同看见骏马一样呀。”

听他说出这话,边、魏二人相视无语,认为邵廷铨是不可理喻的了。

于是,边、魏二人将这件事禀告了邵县令。邵县令听了更是大吃一惊说道:“我儿子年纪轻轻,气血未定,在荒郊野外住久了,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妖物,这样下去恐怕小命不保。但求二位公子快点叫他回衙门来,希望这样可以远离妖物,杜绝大祸。”

边生说:“世伯让公子搬回城这是好主意。但是,就害怕那鬼不肯善罢干休,它要是不甘心的话,将来必然会来祸害,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快想出根除祸害的办法。”

魏生说:“不行!公子这会儿的状况刻不容缓,目前不尽快急救,还要考虑什么将来!眼下要立即想主意把公子从鬼手里救出来,然后再考虑怎样除掉这个祸害。”

边生笑着说:“老兄,你所说的是睡醒了觉点蜡烛——怕黑不早哇。邵公子被蛊惑已经半个月了,现在还没到支持不住的程度,又怎么急于争一个晚上呢?”

邵父说:“边世侄说得有理,看来你已经想到办法了,既然你已经成竹在胸,我就不发愁了,这件事全仰仗边世侄你了。我现在送给你白马金鞍,另外还会再派十个精明干练的差人听你指挥。魏世侄率领六个人当助手,做为后援。这样安排,两位世侄觉得可好?”边生慨然应允。

于是,边生吩咐众人吃饱了饭,喂好了马,等黄昏时前往邵廷铨住处,悄悄埋伏在树林里。事先,边生已同邵廷铨的书童约好,叫他注意观察,等鬼一到,即刻前来报告。打一更时,书童悄悄来报告:“公子,那鬼来了。”边生立刻把人分派停当,各就各位,自己同书童一起来到窗下,向内偷看。只见邵廷铨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怀抱那女鬼正准备睡觉。边生吩咐众人藏在门外,等到鸡叫头遍时,柴门轻轻打开了,邵廷铨送一个女子出来,又关门回去了。

边生暗中尾随那女子,只见她步履轻盈地径直走进了周瑜庙,然后就消失了。边生回来告诉众人说:“我已经找到了她的老窝,她的窝就在庙里呢。”于是立刻叫齐所有人点燃了火把、拿着武器去了周瑜庙。众人来到了庙里,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边公子觉得很奇怪,于是吩咐众人在庙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道。众人寻找了半天,只看到一口黑漆棺材停在廊下。

边生上下打量这棺材,锈迹斑斑,落满了灰尘。于是吩咐仆人扫掉棺材上的灰尘细细看去,见那上面写着: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这时,他想起曾经听附近居家的人们说起过:“棺材寄存在庙里已有二十多年了,无人认领,也没有听说过尸体还害人呀。”边生立刻派人骑马去报告邵父。

邵父听到消息,也骑马赶来。到了现场,派人打开棺材查看。只见棺材内只有一具尸体,奇怪的是,据说这具尸体已经停放在这里二十多年了,可是尸体的衣服竟然像新的一样,颜色鲜艳,款式也是昨晚见到的样子。这具尸体的其他部分早已化作白骨,唯独脸上那两只眼睛没有变化,炯炯有光仿佛仰望天空。众人正是称奇,又有人发现了什么,惊叫起来,指着女尸的脸部说:“快看,快看,那个尸体……长出新肉了……”众人朝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枯骨脸上凹陷之处的确已开始长出新肉。在那枯骨的枕边又发现了一方白玉镇纸,邵父认出那是邵廷铨珍藏的东西。

邵父不由叹息道:“这真是千古奇闻,像这样怪异的尸体怎么能不成妖精呢?”说完,向边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谢谢边世侄,假如今天不是边世侄的帮忙,只怕我儿子会性命不保,就算死后他也会给鬼当女婿了。”于是急忙下令命众人堆起柴禾把棺材烧了。大火熊熊,不一会儿,棺材就烧了起来,这时众人听见有东西敲打棺材的声音,也听见枯骨发出吱吱的叫声,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才把棺材烧光,可是棺材里散发出的臭气传出好几里地去,好几天都没有散掉。

此后,那个美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烧掉棺材的第二天,邵廷铨被父亲下令搬回衙门后,他的心里还很惆怅、郁郁寡欢,常常思念那个少女,于是还向父亲提出想回去郊外住的想法。父亲听到了大为不悦,立刻制止了他,但邵廷铨还是坚持要去。邵父只得命人叫来边、魏两个公子,三人一起和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邵廷铨听到了众人一词,才不得不信,之后才感到后怕,也不敢再作痴想了。从此之后,他便发奋读书。几年之后,他科考得中,一生为官,官至太守。他的好友边生也高中科考,当了大官,最后升至巡抚。

兰岩评论道:邵生搂着骷髅以为是搂着美女,世上还少这种人么?只不过仅认为她美而不知她恶罢了。可叹啊!有弯弯的眉毛、白白的牙齿的美人,转瞬就不存在了;荒郊孤坟,凝想不能释怀。天地间痴情的人能自己解脱吗?一个夜晚的欢快,酿成了粉身碎骨的灾祸,这个女子也不是聪明的啊!

苏仲芬

苏仲芬

从前有一个姓苏的书生,他的名为桂,字仲芬。他乡学上完后进入了京城,在王御史家中当教书先生。王御史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他考虑到自己的房子有些狭窄又靠近集市,实在不利于孩子们读书学习,就想另外再买几间房子,叫孩子们去那里读书学习。恰好,王家邻近有梁家花园,这个院子虽然是在城的边上,但院子却是很安静的。况且这一座空宅离王家仅一条胡同。王御史喜欢距离近,又看中了它的幽静安然,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下了这座宅子,然后派人修缮。这座宅子虽然很多年没有人居住,但是院子并不十分破旧。所以仆人只是铲掉了院中杂草、扫除了垃圾,又重新粉刷墙壁、糊好窗户,虽然又花了数十两银子,但是,房子却焕然一新了。一切修缮好了,王御史就让苏仲芬带一个仆人和一个书童搬了进去,而王家的孩子早晨来读书,晚上再走回家去,就这样每天跟着苏仲芬念书,由于两栋房子离得很近,他们两下里都是很方便。后来,有人路过,见苏仲芬在院中读书,就私下悄悄告诉他:“先生,你胆子可真大,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一座院子卖得又不贵,却这么多年无人问津吗?传说这是座凶宅,一到半夜就会传出怪声,先生可要小心点。”苏仲芬听了微微一笑,却不以为然,说道:“我这个人不信妖怪,妖怪就无法兴妖作怪,不要多讲了,扰乱人心。”

谁知苏仲芬在这里住了不久,奇怪的事就逐渐发生了。

一天傍晚,有个仆人从市场里打酒回来,他见到一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噙满了泪水,从厨房中走出来,仆人好奇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但是那个老太太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还有一天,仆人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身着一件白衣,头戴着一顶软沿白毡帽,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背着手赏月,嘴里好像还念着诗句。这位老人身高不足三尺,深情悠然。仆人以为有外人闯进院内,就大声吆喝了一句:“什么人胆敢私自闯入我们王府?”闻声,那老头立刻不见了。书童偶尔也会说起他碰到过此类怪事。唯独苏仲芬从来没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认为那是下人们大惊小怪,还责怪仆人和书童以后少吃酒,连做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两人受到了他的责怪自是不敢多言。

过了不久,就到了会考的日子,苏仲芬带着仆人到国子监去应考。因为考期需要三四天,于是他留下书童一人看宅子。当时正是七月,天气炎热,暑气正盛。到了晚上,书童为了乘凉,就架起一扇门板当床,对着窗口睡觉。那天半夜时,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蒙眬间好像听见院子里有女人说笑的声音。书童一下子被惊醒了,睡意全无。于是坐起来,仔细地听,果然是年轻女子的笑声,这笑声如果是白天听到,书童一定想一睹她的芳容;可是深更半夜,四下无人时,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不由得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像个刺猬似的缩进被窝里,一面强迫自己快快睡着,一面却竖着一只耳朵留意倾听外边有什么动静。虽然隔着门板和墙,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偶然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话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女子说:“买的酒我可热好了。我没想到今天晚上还要伺候你这个丫头了,就为你说了句想喝酒,我还叫老爷子深夜跑一趟给买回来。刚才我跟十一妹解手时,她咧着嘴喘着粗气,屁股撅得比头还高。我问她怎么了,才知道她到市场去买鸡蛋,叫杀回家的恶狗追上咬了一口,才弄得这副狼狈相。十一妹她倒不生气,反而一个劲儿地傻笑,可是我们旁边看的人真是又生气又怜惜。我们家的阿连看见她那个难受样都火了,非要去同丫头评评理,我劝了半天,他才安静了下来……”接着又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又有一个女子边骂边笑着说:“小娼妇不要太轻狂了,明天王家那二位翰林要是来了,你要是还敢这样唧唧呱呱,说天谈地,我就凑钱给你……”不知为何,她们后边的说话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细得像小燕子叫一般,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直到天亮时四周才静下来。书童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浑身乱抖,全身淌汗,一夜未曾合眼。直到日上三竿,才胆战心惊地出了屋子,到外面一看,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其他任何一人。

第二天,书童逢人便讲这件事。王家的孩子都是年轻人,好奇心重,听到书童说的这件事之后,也想去一探究竟,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们对王御史撒谎说:“父亲,苏先生进城去了,学馆中就剩一个书童,先生离开前曾嘱咐我们哥俩到他那里去住,以防着出点什么意外的事,好有个照应。所以,我们两个人来请示父亲,允许我们去那边住几天。”王御史听他们说得合情合理,又看到他们长大懂事,很是欣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王家两个孩子离开了家,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忙收拾好行李就去了那座宅院。这哥俩住进来后,十分高兴,没有父亲的管教,自以为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几天,于是两个人打来几两酒喝了起来,一直喝到半夜,两人才躺下睡觉,可是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晚上会发生什么,于是睁着眼一直躺到天亮,可是却没听到一点动静。第二宿也是如此。过了两天,苏仲芬考完试回来了,王家哥俩便搬走了,回了家,他们觉得那个小书童一定是晚上做梦了,分不清梦和现实,才说那样的话来哄骗他们。

过了两天,苏仲芬夜里醒来,他隔着窗纱恍恍惚惚间,好像看见了院子里有个人在溜达。他以为是仆人或者书童没有睡觉,在院子里溜达,便也没在意。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慢慢踱到台阶前,在月光下,苏仲芬看到他头上似乎戴着假发,不像一般男子那样,好像还有发簪,并插着花。苏仲芬好生奇怪,像蜜蜂一般贴到窗上偷偷向外看,这才看清那人是一个少女,穿着轻纱衣服,脚上是一双厚底鞋,婀娜多姿,令人销魂。少女侧身回头一望,那神态嫣然,笑容极美,令人陶醉,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像人间的女子,而是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苏仲芬不禁眼花缭乱,心旌摇动,意往神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少女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她回过头,瞥了窗户一眼,笑着说:“哪里来的书呆子,刚刚才丢了草料盘子就来到这里窥视人家的小姐呀?”

苏仲芬听她这样一说,应声答道:“蝴蝶若是没有花香勾引,怎么能张狂放浪呢?听说你屡次打扰我的仆人和书童,今天既然叫我碰上了,何不到我这小屋里来,展示一下姑娘的花容玉貌?我这书呆子就是死了也不枉啊!”

少女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嘻嘻地挪着小步,一步一步地进了屋子。走进屋内,苏仲芬才看清楚了少女的样子。她面若桃花,目光如流水一般,清澈透亮,眼光里透着一股机灵。看着她娇媚可爱的样子,苏仲芬想:故事中的美女西施和南威也不过像她这样吧?如此美女真是世间罕见。苏仲芬礼貌地请她坐下。少女也毫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床边上。苏仲芬给她倒了一碗凉水,又切开一个瓜请她吃。

苏仲芬偷偷打量着少女,只见她穿着藕荷色的纱衫,好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朵鲜花,白嫩的肌肉在薄薄的衣衫里隐隐约约可以见到,苏仲芬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她穿着一条碧绿的纱裙,就像夏天里的荷叶。而裙子之下,似乎是一个白白的、细细的物件。他觉得奇怪,挑灯一看,原来少女是光脚拖着一双红色的鞋。苏仲芬不由得春心荡漾,便说些挑逗的话给她听:“我听人说过,古代有个赤脚丫头,喜欢光脚,不喜欢穿鞋袜,难道姑娘你也是和她一类的人物吗?”

少女启齿一笑,犹如天空中的繁星一般耀眼夺目,她说道:“我就是这样的,我的脚白如霜雪,不穿鸦头袜子,更是好看。古代美女没缠足时,她们的脚都不如我的好看,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苏仲芬轻佻地抓住她的一只脚,少女并没有反抗,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抓起那只脚仔细地瞧,这个脚背和小腿丰满漂亮,脚底很平,脚趾紧紧拢在一起,脚大不过六寸,还会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闻到这股味道,苏仲芬的心不由得激烈地跳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突然扑上去把少女搂住。少女也不拒绝,半推半就的,两个人就亲热起来,一夜难舍难分。直到鸡叫时,少女才起身离去。

自此以后,每当夜幕降临,少女都会来陪他。有一天苏仲芬问她:“姑娘,我们相识已久,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姑娘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少女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本来姓花,老家是在甘肃,自我爷爷就已经搬家到了北京,后来已有两代了。先生房后的梁家花园就是我们的故居。先生搬来之后,小女就很仰慕先生的才华和为人,又觉得和先生很有缘分,所以常常在夜半时分,偷偷上门来看看先生。先生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因为害怕而不再见我呢?”

苏仲芬笑着说道:“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姑娘时,就知道姑娘并非凡人,不过圣人说过对待任何人都要像对待亲兄弟一般。因此,万物同时生长而互不相害。我早就深明此理。敢问姑娘,你是狐狸精还是鬼呢?请不要糊弄我,如实回答。”

少女笑着说:“人家怎么会是那些,我可是仙女啊,怎么会是狐鬼呢?”

苏仲芬摇头表示不信,对她说:“不对。我听仙书上说,仙人是不吃东西的,看你吃喝同凡人一样,而且不戒酒和荤腥,仙女是这个样子吗?”

少女笑他说:“人家都说冥顽固执的是书呆子,今天我算信了!先生你既然根据书上的东西来盘问我,我就用书上的东西来回答你。我看你读过不少书,可你单单没看过记载神仙的那些书。龙的肝、麒麟的肉,只有神仙能吃;玉造的酒、金造的水,只有神仙能喝。其他像千年的桃子、万年的藕、百石的烈酒、凤凰的骨髓以及交梨、火枣、橘子汁、云霞杯一类的东西,散见在各种书上,数不胜数。仙人怎么有不吃不喝的呢?蚕吃而不喝,一过春天就僵了;蝉只喝不吃,秋末便干了;蜉蝣不吃不喝,早晨生下来,晚上就死了。说它们是神仙,可以么?”

苏仲芬听了,无言以对,只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说:“你这张利嘴,强词夺理,我不再同你辩论了。既然你自称是仙女,我听说仙人能知道未来的事,你看我今年科考能榜上有名吗?”

少女掐指一算,摇头说道:“先生虽然一直在苦读圣贤之书,但无奈先生你才疏而气高,又喜欢同轻薄的朋友说说笑笑,这对你很不利。常言道:隐恶扬善是现成的功德。先生为何舍不得伶牙利齿,也必定以不善言谈为可耻,如果先生只顾逞那尖嘴巧舌一时之快,恐怕滑稽的名声一出去,吉祥也就跟着减损了。这是君子的言谈与命运一致的道理。今年的考试,你是没有希望了。先生如果从今改过自新,当官尚能有望;否则,只能在饿死的人堆里看见你喽。”

苏仲芬一听,面如死灰,心也凉透了。他不禁对少女肃然起敬,连连行礼,说道:“姑娘所说的话,说中了我的要害,我一定把它作为座右铭。”少女听罢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自此以后,足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苏仲芬十分想念她,常常到后院花园中寻找,但是除了盛开的鲜花,却是什么也没有。

等到发榜时,果然不出少女所料,苏仲芬名落孙山。他情绪低落,借酒消愁,一直喝到半夜。在他半睡半醒之际,他听到了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抬头看到少女来了。苏仲芬一见她,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少女没说什么,只是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安慰了他一番。从此之后,少女每夜都会来陪他读书,有了少女的鼓励,他也更加奋发图强了。

有一天,苏仲芬的一位同乡约他去陶然亭。吃饭时,他们行起酒令来,苏仲芬酒足饭饱,就开始忘乎所以了,把佛经中涉及因果的话作了酒令。傍黑回到住处时,少女已经等在屋里了。一见苏仲芬,她便板着脸训斥道:“先生又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你怎么可以故意糟蹋圣人的话?你可知道,你这次犯下了多么大的罪过!你真像吹得鼓溜溜的猪尿泡,一点骨力也没有。圣人说过,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垒也。先生这样不谨言慎行,我还跟你干什么呢?”说罢,气呼呼地出房去了。苏仲芬听了她的话,惭愧得无地自容,立刻跪在地上扯住少女的衣后襟,求她不要走。少女心意已决,并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苏仲芬仍不松手,少女扯掉衣服走了,他仍不死心,紧紧跟随其后,可是到了后园中,少女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来。

这件事开始苏仲芬还能守口如瓶,可是时间长了,他就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学生。学生们都很好奇,就向他讨要那件衣裳看看。只见他拿出的那件衣服,薄得像蝉的翅膀,大约重三两,看了之后学生们大为吃惊。

数年以后,王家的两个兄弟同时进了翰林院。这也验证了少女有关王家两兄弟“两位翰林”的说法是正确的。苏仲芬也果然像少女所说的那样,连连科举,但是却屡战屡败,一次也不中。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他的生活只能勉强度日。又过了一年,他竟然因为生病没钱医治,贫病交加死在京城寓所,他在京中的朋友,把他葬在乱坟岗上。

李高鱼和苏仲芬是自幼的朋友,因此他熟知此事。这个故事就是他讲给我听的。我还寻问他少女的衣裳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说这件衣服已经叫王御史带回江南去了。

闲斋评论道:看到苏仲芬的遭遇,有人说是遇到了鬼,我认为他遇到的少女是狐狸。恩茂先说无论是狐还是鬼,仲芬是个穿儒生衣服、戴儒生帽子、为人师表的人,这个女的算什么呢?

兰岩评论道:像苏仲芬这样的人,有一张轻薄的嘴,就连狐狸也看不起他,何况人呢?可是,像苏仲芬这样的人,听到对自己有意的劝解之言以后,却又不懂得检点自己的行为,冒犯神圣,这是自己找罪过呀!读书人能不以此为戒吗?

陈宝祠

陈宝祠

在山西蒲东这个地方有一个叫杜氜的人,他的长相非常清秀而又很有风度,只是到了二十岁还尚未结婚。

雍正初期,杜氜跟舅舅在兴安州做买卖。后来,舅舅年纪渐渐大了,就经常在布店里待着看门,而派遣杜氜出去办货。从此之后,他就常常往返于陕西和山西两省,一年最少能有两三次。

有一天,杜氜从褒斜道上出发,进入栈道。他正在发愁道路崎岖难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从深林里蹿出一只斑毛老虎,仆人见状拔腿就跑,老虎看到活物,立刻追了上来把杜氜的仆人叼走了。杜氜见到这个情景,惊恐万状,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深深的山涧之中。杜氜非常幸运,他落在了有厚厚的落叶的地方,才没有摔伤。当他抬起头向四处看看,周围的高山都是耸入云端。他想爬上去,可是没有办法,山太高了。他爬出山涧,不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四周林深草密,一片漆黑,他只能听见泉水叮咚乱响。他找了一个很高的石头坐在了上面,心里既难过,又感到忐忑不安,担心害怕,根本没有办法入睡。

夜幕降临后,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觉得又累又饿,又怕深林中随时还会有老虎再次扑出来,几近绝望。忽然他好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点灯光从树影中照了出来。杜氜顿时喜出望外,立刻来了精神,便站起来一瘸一拐艰难地朝灯光走去。

他离灯光愈来愈近,走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大宅院。这个宅院非常之大,大门有几丈高,门口有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门不但高而且大,能并排进出四匹马。他仔细观察了,看到门旁有个小耳房,灯火明亮,于是上前去敲门。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一个长胡子老头,看见他,老头很惊异地问:“小伙子,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杜氜就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他。老头恍然大悟地说道:“小伙子,你是杜氜吧?”杜氜觉得非常惊奇地说:“是啊!老人家,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老头说:“我的主人常常提到你,他已经等你好久了。请你在这儿歇歇,我先去通报一声。”说罢,他叫出老妻陪着杜氜,自己进去了。

不一会儿,老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书童,小书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盏红纱做的灯笼,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脚步还没有停下,就催着杜氜说:“主人等你呢,请公子快点过去吧。”杜氜跟着小书童进了大院里,走进了红色大门,门上钉着几排亮闪闪的铜钉,看那气派就像是王侯的府第。他跟在小书童后面,一连穿过了好几进院子,每个院子都是宏伟的雕梁画栋、红漆柱子、刻花的椽子,仆人们来来往往不断。还有一些穿着漂亮的女人,挤挤挨挨,吃吃笑着,一看到杜氜就指指点点地悄声说着什么。杜氜不觉自惭形秽起来,走起路来都有些迟迟疑疑的。书童领他走进了最后一间小房子,房间里面早就预备好了澡盆和洗澡水,还放着一套新衣服。杜氜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后,这才被小书童带到了大厅去。

宅子的主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红脸膛,长胡子,穿着一件五彩缎衣,不过衣服的式样不是本朝的。主人一看见杜氜走了进来,立刻站起来向他作揖,杜氜连忙回礼。主人拉着他坐下后,杜氜偷眼看那主人,觉得很奇怪,自己好像并不认识他,而主人却对他这样热情,杜氜略感诧异。主人见他诧异,也并没有解释,只是说道:“年轻人,你是杜氜对吧?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亲是吗?”

杜氜更觉得诧异:“老先生,我不记得认识你,我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

主人笑着答道:“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刚好十六岁,尚未婚配,今日见到公子,非常欣赏公子的人品,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杜氜虽然对这件事感到很奇怪,但是想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现在可以不花钱就得来一个媳妇,天下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为什么不捡,当下便应承了。

主人看到他同意了就高兴地说:“公子,你既然与我的女儿有缘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成全你们,给你们举办婚礼,望公子你不要推辞啊。”杜氜看到主人这样殷勤,就点头答应了。主人大喜,立即吩咐仆人,帮他们举行婚礼。

不一会儿,傧相都来了,还有众多的侍者穿梭于庭院之中。在笙箫之声中,喜娘们簇拥着一位小姐出来了。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绣花衣服,色彩斑斓,她身材窈窕,步履轻盈,每走一步,身上的玉珮就会叮咚作响。

大厅中已经铺着红地毯,到处香气四溢,令人心旷神怡。两位新人拜过天地后,一同进入洞房,杜氜仔细打量这位新娘子,只见她容若桃花,眼似繁星,相貌出众。她的脸色像朝霞掺和着白雪一样,光彩照人。杜氜虽然从来没见过姑射仙女,但是看到她,她觉得这个新娘的样子应该和仙女是一样的,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

新婚之夜,两个人如胶似漆,如鱼得水,非常甜蜜幸福。杜氜问道:“娘子,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还不知道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新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说笑了,小女父亲姓陈,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唤我雉儿,夫君以后也可以这样叫我。”

新婚之后,两人感情日笃,他们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慢慢地,杜氜知道了这家人姓陈,先祖为了避世,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几百年。

婚后三天,陈家的几位亲戚来请他们去吃饭。杜氜看到陈家的这些亲戚也都是富贵人家。在诸多亲戚中,杜氜却独与主人家的姓封的外甥交情非常好。新娘雉儿知道了以后,非常担心,她不时告诫杜氜:“我父亲没有儿子,正想让你充当个半子,你生性软弱,封哥哥性情暴戾,作为亲戚可以走动走动,但不能太密切了。”杜氜口头上虽答应了,但却没有同封表哥断绝交往,仍与他非常要好。

婚后又过了一个月,亲戚们都来祝贺他们。杜氜和封表哥在房里饮酒,聊天。当时正是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不一会儿,封表哥就喝醉了,他的行为不由得放荡起来,不一会儿他就脱光了衣服。杜氜有点生气,责备他说:“这是我们的卧房,你表妹虽然不在旁边,但是表哥,你也该稍稍避避嫌,怎么放荡到这个样子!”

封表哥一听到他这样说话,立刻就火了,瞪圆了眼睛对杜氜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本来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丑小子,只会盯着那一分一毫的小利。我可怜你像条孤单单游水的鱼,才给你搭个桥,使芦苇靠上了玉树,比成仙也差不到哪里。怎么酒后嘟囔上了,当面羞辱我?你难道把我当成大傻瓜了吗?”

杜氜听到他羞辱自己的话,也非常生气,操起座位旁边的一面铜镜朝他掷了过去,弄坏了他的罩衣。封表哥这下气坏了,立刻咆哮如雷,一蹦老高,声音就像老虎的叫声一样。众位亲戚听到叫声都赶来劝解,可是封表哥不依不饶,使得满屋子的人都吵吵嚷嚷的,最后还是众人架着封表哥好说歹说才把他给劝走了。

杜氜也是十分生气,他追出门外,对着众人的身影万般谩骂。回到宅子,杜氜看见陈家主人的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台阶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女儿叫到跟前,对她说:“俗话说得好:蜜蜂不能变成豆青虫,小鸡不能孵鹄鸟的蛋。我本想把杜氜招为养老女婿,胜过给自己找个干儿子养老。不料杜氜却得罪了封家外甥,大祸眼看就要来了。你快点打发他走吧,千万不要迟了。”女儿听他这样一说,只是低下头,泣不成声。

杜氜听到后,更是又伤心又气愤,他跪在地上说:“父亲言重了,封家那小子不过是个蠢家伙,行为就像汉朝的灌夫,自己仗着是内亲,在咱家中胡闹。杜氜虽然不成材,但愿意同他一比高低,一定不给父亲添烦恼。”

主人哭丧着脸,摇摇头说:“贤婿,你有所不知。封家外甥在这山中住了好多年了,他们家的实力不可小觑,就是有十个你、百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老头子与小女儿以及全家老小倒不怕他,只是考虑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山中居住,无依无靠的。贤婿,你和我们缘分已尽,为了你的安全,你不如离开这山谷,回家去吧。这也是上天的安排,望姑爷不要再留恋什么了,就当这是一场梦好了。”杜氜很难过,跪在地上不起来,雉儿更是失声痛哭起来,两个人相互拥抱,依依不舍。陈家主人派两个丫鬟掺扶着杜氜送他出门去了。刚走出门外,杜氜立刻觉得两只脚离开了地面,渐渐升上了半空中,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转眼间,他已置身栈阁之上了,转身看见两个丫鬟变成两只野鸡鸣叫着飞走了。

杜氜感到怅然若失,他向四处观望,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恰巧看到栈阁边上有座荒废的祠堂,走到了前面看到门上写了三个字:陈宝祠,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杜氜进到了祠堂里边等待天亮。天已经黑了,可是他去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抬起头看祠中供的神像,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就是陈家的主人,看到他的塑像就如同再次见面一般。杜氜顿时感慨万端,拜了两拜,算是辞别,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一路讨着饭打算返回兴安,过了好久,他才回到了兴安。当他出现在舅舅家时,舅舅一见他狼狈的样子,很是吃惊,就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氜把这几个月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说给了他听。舅舅到底年长,见多识广,听后长叹一声,向他解释道:“杜氜你有所不知,封生应该就是叼走仆人的老虎啊。我记得《广异记》上有封使君的事迹,所以相传老虎姓封。”杜氜听了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舅舅接着说:“不知道你还记得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吗?那一年你跟我到凤县南边,在路上我们抓到了一只雌野鸡,本来想带到家中炖了吃,但当时你可怜它,偷偷把它放了,因此陈家主人才会说跟你有缘分啊!古人都说得到野鸡就能称霸,我们是小人物,没什么大的奢望,只求发财过上好的生活罢了。”又过了几年,舅舅去世了。杜氜接受了舅舅所有的物业,经商数年,他挣了一百万两银子,买了房子,置了地,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有一年他经商办货,路过他当初掉进山涧的那处地方,心里十分怀念他的妻子,于是他站在那里望着山下惆怅了很久,不由得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流下。路过陈宝祠,看到它更加破旧,心里便更加难过。于是他捐资重修了陈宝祠,并且给他死去的仆人招魂,在祠里陪祭。

兰岩评论道:动物还能不忘旧日的恩惠,为什么人反而不如野鸡了呢?

张五

张五

某知县最近得了一种怪症,他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恐惧,无论白天还是夜里他总是很害怕。因为这样,他把全家几十口人都叫到一起,到了晚上通宵点起蜡烛围着他。尽管这样,他还是一宿被吓醒好几次。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仍没有任何好转。

县城的街里住着一个叫张五的人,四十多岁,开了一个很小的豆腐坊,一直以卖豆腐为生,因为生意很小,所以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他们夫妇两人经常五更天时起身,开始磨豆子,做豆腐。

有一天早上,他估错了时间,才四更天,没亮时就起床了,赶着叫妻子快做豆腐。

妻子看了看天色,奇怪地问:“孩子他爸,今天起得也太早了吧?”张五说:“早什么?我们都是受苦的人。一天不卖力气干活,一天就吃不饱饭。早做早卖,卖完了就可以早早休息。起已经起了,他妈,你快起来点灯,磨豆子,我先出去解个手就回来。”

于是他打开门到胡同里,刚要上厕所,忽然看到有两个人从他面前经过,跟他招呼道:“张五,到这里来。”

张五以为是邻居熟人,就跟着声音来到了胡同口,站在人家的房檐底下。借着微弱的灯,他仔细打量那两个人,竟然都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这两个人都穿着青色衣服,腰间垂下绿头带子,头上戴着红色帽子,手里拿着朱批传票,很像衙门里的公差,但是又和他见过的官差很不一样。他们对张五说:“我们有一件事想麻烦你,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张五很奇怪地问:“我只是个卖豆腐的,字都不认识几个,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们的?”

两名公差一脸神秘地说:“张五,你不必细问,请你跟我们来就好了。”说罢,他们两个人就拉着张五向东走去。张五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虽不愿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两只脚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不由自己,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了。

他们一行三人很快就绕出市场,到了县衙门前。只见门前有六个衙役模样的人站在大门口,他们的身上都穿着盔甲,身高大概都有八九尺。两个公差看了一会儿,没有从前面走进去,而是带着张五转到衙门后边,他们到了一个流水洞前,两名公差叫张五先进洞去。张五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吓得不肯进去。两个公差也不同他多说什么,用力一推他,不知不觉间他已到了墙里了。两个公差也紧跟着走了进来。

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连着穿过了好几道大墙,最后来到了一间卧室里。从房间的窗里散发出的灯光很明亮,两个公差叫张五到窗前去偷看。

张五走上前来,只见那知县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一直在哼哼,而他的床角及脚底下坐着六七个妇女,同时地上也铺着地毯,还有八九个男人和女人杂坐在地毯上,他们看起来都很累了,但是仍然强撑着,睁着眼睛。张五看了一会儿,回来之后把他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两个公差,两个公差听完之后也上前偷看。

很快,五更就过去了,两个公差显出焦急的样子,多次近前偷看。又过了一阵,知县的哼哼声渐渐地小了下来,那些男女仆人也是十分的疲倦了,他们看到知县睡着了,也开始偷偷睡觉了。他们有的歪着身子打起了呼噜,有的躺倒睡着了……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两个公差看到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高兴得跳了起来,急忙拿出一根铁链子,把它交给张五说:“张五,你快点进屋去,把这铁链子系在知县脖子上,不要害怕,一直牵着他出来。”

张五听了他们的话吃了一惊地说:“他可是知县,是官老爷呀!我是什么人,敢靠近吗?”

那两个公差摇摇头说:“你不要害怕,他虽然是一方父母官,但是他既不勤政也不爱民,反而一味地贪财好色,滥杀无辜,滥用酷刑,对百姓十分苛刻。于是今天他成了罪人,面对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张五依然只在原地打着转转,始终不敢上前。两个公差急坏了,一直劝他,又使劲推他、挤他,张五这才进到房里去了。他胆战心惊地用铁链系住知县的脖子,立刻返身走了出来。两个公差看他归来,立刻迎了上来,三人一同沿着原路向回走。走了一会儿,张五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知县已经被铁链锁住跟着一同来了。

他们刚走到房后,突然看见一男一女正在墙根底下搂在一起,看见了他们三个从一旁走来,两人既不怕羞,也不躲藏,好像旁若无人似的。两个公差从二人跟前过去后,张五问道:“他们两个是什么人?怎么干这丑事既不挑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觍着脸不怕人啊?”

公差指着知县对张五说:“那个女人就是他的爱妾翠华,那个男人就是供他玩弄的男妾郑禄啊。这个知县欺男霸女,这些人早已忍受不了他的淫威,这次因为知县卧病在床,所以他二人在此幽会。他们自以为很秘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哪里想到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且一清二楚呢?”张五听了,瞅着知县笑了,知县低下头,不说一句话。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水洞前,又看见另外两个人的打扮同这两个公差一样,也锁着一个人,蓬首垢面地站在那里。

两个公差问:“你的人已经拘来了吗?”对方答道:“我们的已经拘来了。”那个被拘的人看见知县就要哭,一名公差急忙过去抽他的嘴巴,那人因此而没有哭出来。张五私下偷偷询问:“这人是谁?”

公差悄悄地说:“这个人就是知县的幕僚,负责刑名的郭某人。跟他是一个案子,所以一同抓来了。”说话间,听见内宅哭声此起彼伏。公差说:“时候到了。”于是他们一行走到了大街上。那里早已经有二人预备好了两辆囚车,停在大路边上。四名公差就把知县和郭某人推进囚车里面,并嘱咐张五道:“你自己回家去吧,千万不要讲给旁人知道。”说罢,赶着车,吆喝着拉车的牛走了。

张五回到家中,鸡已经叫了。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妻子背着灯在哭泣,邻居家的几个妇女正在一旁劝慰道:“张大嫂,人死不能复生,天命早就定下了。再说,老张还没断气,等天亮后你赶紧请医生治治,也许不妨事的。”

张五听了大吃一惊,失声高叫,眼前豁然开朗,犹如大梦醒了一般。一觉醒来,他只见自己躺在炕头,而他的妻子依然守在身旁,邻居家的女人挤了一屋子。妻子见他苏醒过来,又惊又喜。张五奇怪地问她:“为什么哭?”

妻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孩子他爸,我看你去解手好久也不回来,非常担心,我就出去看看你,却发现你直挺挺地躺在房檐底下,早已昏死过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下子没了主意。于是我急忙去敲开邻居的门,求他们帮着把你抬进屋来……”

妻子说到伤心处,已经泣不成声:“孩子他爸,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摸了你的手脚还是温乎的,可是我怎么叫你,也总叫不醒你。从四更天到如今,已经半宿了。幸亏你又活过来了!”张五这才明白刚才那段事,全是魂灵干的呀!他站起身,给邻居们作揖道谢,人们见他活转来,便高兴地告辞走了。等众人走了以后,张五才把自己的那段经历告诉了妻子,妻子听了之后也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叹息。

等到天亮时,全城军民都乱哄哄的,张五一打听才知道,都传说知县在五更天时暴病而死了。同时他也暗中打听到,知县那个姓郭的幕僚也同时得暴病死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张五渐渐大意起来了,闲谈之间,他把事情泄露给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这些事被知县的儿子听到后大怒,他把张五押到了公堂里,命人打了他三十大板。紧接着知县的儿子又审问郑禄和翠华通奸的事,对他们使用了大刑,两个人全部都承认了,果然不假。郑禄在公堂上被痛打一顿,死在了狱中;翠华在花园中被人勒死,给知县殉了葬。

这件事发生在雍州、凉州交界的地方,直到今天陕西人还在转述这个故事。恩茂先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祖父在世时也曾经说过这件事。”

兰岩评论道:罪大恶极,被上天夺走福禄,鬼也抓你、污辱你,百姓也可以把你不放在眼里。回想坐着虎皮交椅,治理百姓时的威风八面,此时他的权威又在何处呢?鬼卒不能锁他的脖子,而假手于张五;不是鬼卒不能去锁他,而是让张五亲眼见证,以暴露他的罪恶罢了。

娄芳华

娄芳华

从前陕西有个人名叫娄芳华,父母双亡,从小就和他舅舅一起相依为命,他的舅舅姓杨,后来到了蓝田当县尉,他也跟着舅舅住在了任所。他现在已经二十岁了,还未结婚。

蓝田县里有个举人姓董,是辋川人,很有学问。舅舅就叫娄芳华跟他多多交往,向他学习。从娄芳华家去辋川,路程很远,且道路难走,沿途没有什么人家可以借宿,幸好途中有座古庙,娄芳华每次来回都要在庙里住两宿。他每次去辋川学习,都会在那里住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请教完学问之后,他才会回家看看舅舅。前不久,庙里的和尚们得了瘟疫,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瞎眼的老和尚。娄芳华再来庙里借宿时,便独自一个人住在西院。

时值炎夏,娄芳华又一次住进了这座古庙里。他来到古庙时,已经是傍晚了,太阳要落山了,他一个人实在无聊,就到庙门前去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觉得很好奇,顺着香味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闻到的香味就更加浓了。寻香望去,猛然间,看见对面有一个少女在赶路,后面还跟着一个丫鬟,她们主仆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像赶了很久的路,现在想往山上走。

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姣好,身材婀娜,尤其是那小腰如扶风杨柳一般。少女看见对面过来一男子,立刻害羞起来,连忙用衣袖遮着脸,丫鬟的年纪与少女相仿,水汪汪的眼睛,白白的牙齿,也很秀气,两个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少女虽然害羞,但还是被娄芳华的气质所吸引,不由得数次回头顾盼,好像很注意他似的。娄芳华看着她羞答答的眼神,心神登时收不住了,快步绕上一条小道,抄在少女前边,然后向她深深施了一礼,说:“姑娘,这天快要黑了,山高路远,你们两个姑娘要往哪里去啊?”

少女看到他,退后一步,仍旧羞答答地还了一礼。丫鬟倒是很大方,立刻上前用身子挡住少女,回答说:“你是哪里来的小子,硬同人家小姐说话!我们小姐出身矜贵,家中有钱有势,就是关系稍远的亲戚也不肯轻易交谈一句,更不用说路人了。你如此冒失,难道是欺侮我是年轻女子,不能握起拳头力透掌心,只能咬破牙花子吗?”说完,捂着嘴看着少女笑了起来,少女也笑了。

娄芳华看着她们那样子并不像真的生气,于是也装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一再赔礼道歉,说:“小生我无礼,只是看见二位姑娘要走夜路,怕山中有虎狼出没,未免担心。我有一处住房,离这里很近,又空着,如若二位姑娘不嫌弃,可暂时住一宿,等到天明以后再上路。可好?”

丫鬟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格格地笑着说道:“公子你看上去像个书呆子一样愚笨,可是实际上却很是狡猾。公子这样为我们打算,让我无话可说了。这件事我还是先和小姐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娄芳华笑着说:“姑娘先和小姐商量一下也可以,就算不肯,还指望您好好说说,为什么反来讥笑我?所谓可心的人儿原来是这个样子吗?小生这样都是为二位姑娘着想的。”

丫鬟听他这样一说,于是就跟少女耳语了半天。少女捂着嘴笑道:“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孤男孤女,同住在一块儿合适吗?”

娄芳华听她这样一说后很是欢喜,上前施了一礼,说:“小生居住的寺庙虽很小,但还洁净。如果小姐不嫌弃,我们可以同屋而住。不然就一晚上,我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将就一晚上也是可以的呀。”

少女义正词严地说道:“公子还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公子言语这样轻浮,怎让我们可以放心同公子前去。”

娄芳华连忙道歉作揖。少女不说话,只是笑。

丫鬟看到了少女的神情。于是一只手拽住了娄芳华的袖子,另一只手拉住小姐的腕子,把他俩拉到一块儿,说:“公子、小姐,天色已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我们先回古庙中,再作打算。”

少女和娄芳华都没有反对,三个人就这样回到了古庙里。娄芳华一把扶小姐进了房间里之后,独自坐在窗外的长廊上发呆。丫鬟看到了他的样子就问道:“公子,为何还不去休息,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真的打算和我家小姐一屋同寝?”

娄芳华笑着说道:“姑娘打趣了,我不过是真的仰慕小姐的人才,不由得出了神而已,想我也已经二十岁了,还尚未婚娶,看到小姐这般,便想若能娶到小姐这样的妻子,小生我今生也别无他求了。”

丫鬟听了他的话说道:“好,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呀。今天先生说的话,天神全都听见了。泉水松风可作订婚用的羊羔和大雁,行喽,不要辜负了‘普救寺’里的美好幽会哟!”

于是,就把娄芳华请进了房间中。娄芳华因为寒酸,担心遭少女的耻笑,颇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态。小姐笑着告诉了丫鬟,丫鬟说:“主人如此手忙脚乱,又怎么能殷殷勤勤地招待客人呢?”于是,她叫娄芳华在佛殿前架起了梯子,自己轻飘飘地爬上去,在房檐上摸索,得到了数十个雀崽儿;又从袖筒里拿出一根银的小煎勺,一个漆盒,从中倒出一点油,那油像酥油那样的颜色,将雀崽儿一只只煎了;又拿出一杯酒,绿汪汪的特别香,味道极浓。娄芳华与少女相对而坐,吃喝起来。当晚,二人睡在一起,温柔乡中,娄芳华快活极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相互拥抱,依依不舍,握手不放。小姐看着他这个样子说:“这里虽然偏僻,房子周围毕竟有人家。我们在这里约会,难免会被人看见。公子如果不嫌弃,我家在西边,离这里十几里地,有几间房子,可以躲开嘈杂的人声。白色的板门外边有五棵老杏树、一棵甘棠树,可作标记。今天晚上,我派丫鬟来领你前去,可好?”

娄芳华满口答应了。约定好后,小姐与丫鬟走了,娄芳华站在庙门口,怅望许久。他决定不去辋川,每夜在此与那小姐幽会。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苦苦地等着日落。

傍晚时分,丫鬟如约而来。一见到娄芳华就笑着说:“先生亭亭玉立在树下,神仙似的,怪不得小姐想念,叨咕了半天,数十次催我来呢。”娄芳华见到丫鬟,高兴得什么似的,忙问:“小姐在哪里?”丫鬟说:“只跟我走吧,不要多问。”

于是他们一起越过山涧,沿着山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丫鬟蹚水踩石,行走如飞。娄芳华平日只知道读书,不一会儿就累得受不了,呼呼直喘。他们大约走了十余里,进入一片橡树林,这时太阳已落山,风声如吼。走在林间,只觉得浓荫把衣服都染绿了,清澈的空气令人身心爽快。转眼间,到了一座小别院前面,这里花木繁盛,泉水清凉。丫鬟对娄芳华说:“到了。公子不是生人,进去吧。”

娄芳华走进别院,一进门就看见小姐正倚着栏杆等他呢。看到娄芳华来了,小姐格外高兴。两个人情不自禁地相互拥抱起来,互诉衷肠。

丫鬟悄悄离开,忙着准备饭菜,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珍馐,尤以雀崽儿这道菜为最好,看来小姐很喜欢吃,一大盘都被她一个人吃光了。吃过饭,少女便拉着他进入房间,屋里的摆设同凡间大不一样,小姐自己身着古装,举止均像古人。

这个房子除了丫鬟外,还有七个小丫头,个个生得娇小玲珑。小姐管束丫鬟们很严厉,丫鬟们说话做事,无一不看她眼色行事。而小姐单单对娄芳华第一个见到的丫鬟却特别宽宏,常常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收香”。八个丫鬟中,收香尤其聪明伶俐。除了丫鬟外还有一个老女仆,大约七十来岁,她主要负责管烧饭做菜,出于好奇,也过来打量娄芳华。临转身走时,她笑着对众丫鬟说:“这个穷小子空长着一副臭皮相,原来也不过是我老婆子一百多年前药箱里的东西啊。小姐少见多怪,第一次交往就像喝了甜酒似的,但是私自把外人领到家里来,我想怕不长久啊!”

娄芳华听到了她的话后又气又羞,正准备离开。收香制止了他,反驳道:“人家相好,干你什么事?为什么提到一百多年前的事?早就把别人的耳朵弄脏了!做饭炒菜、缝缝补补是你的事儿,其他你就别管了。何况先生住在这儿,对你也大有好处,你就不想想碗里的剩汤,盘里的剩肉,有谁同你争一匙一筷子了?”另外七个丫鬟附和着嘲笑她,娄芳华和小姐也拍掌大笑。老女仆满脸惭愧地走了。

娄芳华在小姐家住了一个多月,不免思念舅舅,他想回去看望一下。小姐听他这样一说,便十分不愿意,恋恋不舍。收香更是气哼哼地用双手推着娄芳华的后背,将他推出大门,说:“先生既铁了心,要走就走,就是勉强留在这儿也不痛快,请快回去吧,别停留了。只是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还没有等到娄芳华答应,两扇门已“砰”地关上了,他在门口等了很久,门还是没有开。

于是,他闷闷不乐地回去了。刚到寺庙,就碰上了舅舅领着一大帮伙计来了。看见娄芳华,舅舅又惊又喜,关切地问道:“娄芳华,这么久了,你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娄芳华想了想,就把实情说给了舅舅,希望舅舅请个媒人给他作媒娶那个小姐。舅舅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说:“孩子,你年纪过轻。深山里面会有什么呢?肯定没有人会住在那里,怎么会有小姐呢?据你的遭遇,肯定是遇上妖精了呀!”说罢,集合了数十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让娄芳华领路向山谷而来。到了橡树林前边,娄芳华踟躇不前,舅舅生气了,用马鞭子狠狠抽打他。娄芳华推说自己迷路了,记不清地点。舅舅也没了办法。正打算回去时,众人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从林中飘来,便又转身进了树林,循着香气,一路到了一个山洞前。只见洞口藤罗攀援,周围林木茂密,香气浓烈。舅舅说:“这里肯定是妖怪的老巢,不能随便进去,用火熏就行了。”

于是,众人在舅舅的指挥下,砍来枯枝,收集落叶,点着了火。刹时,洞中浓烟缭绕,呛人咽喉。不一会儿,有许多野兽冲了出来,仆人们一看见这些野兽,急忙抡起锄头狠打,将所有的野兽全打死在山岩下边。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仆人们清点猎物,他们得到了香獐两只、獐子七只、老灰狼一只。舅舅非常高兴,便用驴驮着猎物回到了县里,将肉吃了,兽皮用于铺盖。

娄芳华看到这些猎物,他明白了这些猎物就是陪了他一个多月的少女和丫鬟们。于是又惊又气,心里怨恨,又时常想起她们对自己的好,忧思过度,从此一病不起,一月之后便死了。

闲斋评论道:麝被猎是因为肚脐上有香,象有牙,犀牛有角,鹗鸟有尾,老雕有翎,鳝鱼有皮,鲡鱼有油,大龟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全像麝似的,它自以为得天独厚,而不知天之惩罚。人也如此,女的有模样,男的有才华。

兰岩评论道:两只獐子因情而死,因香而败亡。如果能克制住一时情欲的冲动,那么古洞幽深,谁又能打扰呢?厉害啊,情欲一动,就是死亡的机关呀;香气被闻到,就是败亡的征兆啊!可惜呀!

清河民

清河民

在清河县这个地方有一个人,有一天他到县城里去赶集,往回走时,天已经全都黑了,他独自一个人骑着一头毛驴,从城里往家里赶。他的家离县城很远,其中有一段路十分荒芜,他独自走在荒野里,这天恰逢初一,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因天黑他看不清方向,不知怎么就误入一片坟地。

走着走着,忽然,他好像感到一阵凉意,不由得缩了缩肩膀,裹起衣服来。他扬起小皮鞭抽打着毛驴,想让它跑得快一点,离开这片坟地。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这人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哪敢回头,慌忙间更加用力地鞭打毛驴,急急而去。身后喊他的人追着叫喊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转瞬间好像有什么人也骑到了驴背上,并且用两只手紧紧地搂住这人的腰。这人害怕极了,想挣扎摆脱开。于是用手摸去,只感到搂他腰的手凉如冰,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他想了想便暗地里解下腰带,猛然间出其不意地将背后的人反绑起来,并在自己胸前结好。背后的人似乎很难受,絮絮叨叨地央求放了他。这人置若罔闻,急急赶驴跑回家去。

刚到了门前,他大叫:“我抓到了一个鬼!快来给我帮帮忙。”家人闻声,点起火把出来,见他已经下了驴解开了腰带,背上原来是一片烂棺材板,并没有什么人的踪影。

梁生

梁生

汴州有一个叫梁生的人,他从小没有了父母,家里很穷。他努力赚钱,好不容易订了一门亲,可是还没等结婚,他的未婚妻就害病死了。梁生便没有能力再订亲。从此之后,朋友们给他送了个外号叫“梁无告”。

梁生这个人,性情温和,有酒量,会下棋,因此他能够博得朋友们的好感。在所有的朋友中,他尤其与姓汪的、姓刘的两个朋友交情最深。他这位姓刘的朋友父亲是刺史,姓汪的朋友也是家财万贯,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梁生以穷书生的身份与他俩交友来往,有的人就讥笑他攀附权贵:“贫伴富,身无裤。怎么这样不自量力呢!还不是想捞点好处。”

梁生听到这话后并不生气,笑着说:“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两个肩膀扛一张嘴,我的朋友就算他是像陶朱公、猗顿那样的大富豪,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人们听了他的话,更加讥笑他没有品格,又送了他个外号叫“梁希谢”,以《金瓶梅》中的谢希大来比喻他。

刘生有一个妻子和五个妾,汪生有一个妻子和四个妾,另外,他们每个人家里还都有不少漂亮的丫鬟和俊俏的小厮。每逢请客吃饭,都叫他们出来斟酒陪客,两个争相比富。

有一天,汪生花了一千两银子从江南又买回来两个美女,长得窈窕妩媚,性情柔顺,家中其他的妾都比不上她们漂亮,汪生因此洋洋得意,以为天下的美人全在他家了。于是,写了请帖,大摆宴席,请了客人们来聚会。酒过三巡之后,他命令人打开屏风,卷起幔帐,两个美人迈着轻盈的莲步出来见客。她们一进门,整个屋立时充满了扑鼻的香气。座上的客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被惊得目瞪口呆。两位美人向众宾客拜了一拜就退回后堂去了,仅仅是这样短短的出场,就已经让客人们眼花缭乱,心神摇荡了。汪生看见这样的状况,心里十分得意,连干几大杯之后对客人们说:“诸位有什么福气,能看见这仙女般的美人?”众人听了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唯独梁生坐在一边,含笑饮酒吃菜,犹如什么都没见到一般。刘生看到这样的美女也呆坐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对梁生说:“众人都被那两位美女给迷醉了,唯独你还算清醒,我看你不是没眼睛就是没感情的人。”

梁生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多漂亮的美女,我看一眼也就行了,但绝不至于被迷醉。这样的美人也仅仅能入我的眼,不能令我动情啊。”

汪生听了他的话不高兴地说:“梁兄这话又是怎么讲呢?”

梁生说:“这两个美人比起二位兄长平素宠爱的那些妻妾,确实有天壤之别。可是,如果你们以为她俩就是西施、夷光,那么二位兄长的眼光也未免太低了。二位兄长见识得少,必定以为我说的不着边际,请让我详细说说可好?”二人异口同声地说:“请梁兄细细说来。”

梁生摇头晃脑地说:“美女一般都要留着长头发,身着长裙,脚也要被裙子遮住。放开头、脚我们先不去说它,就先说一说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只要我挑出一些特点,一个人的美丑立刻就能分清了。”

汪生点点头说:“在下愿意听梁兄的高见。”

梁生说:“所谓美女,一定要有漂亮的眉毛。这眉毛一定要够长的,如同弯弯的柳叶才会好看,可是你看刚才那两位美女她们的眉毛那是用炭画的;而眼睛也一定要有媚气,像繁星一般璀璨,可是你看刚才那两位美女黑白眼珠都不分明;她们的嘴唇的确是红红的,可那是用唇膏抹的;这两位美女虽然也是肩圆腰细,可是却梗着脖子,扭着肘子,真是费了好大力气;仔细观察,你就会看到,她们都缠着胸,裹着肚,都露出了痕迹,这都是修饰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我听说古代的美女,她们个个都是面色如朝霞伴着雪,光艳照人。而再看看眼前的这两个,无论四肢还是五官都有装饰过的痕迹。如果叫她们蓬头垢面,穿着破衣服,粉不搽,眉不描,我想,即使她俩笑裂了腮帮子,也无法倾国倾城啊!”

在座的客人们听到了这番刻薄的议论,正好符合了自己嫉妒的心理,于是哄堂大笑,纷纷拍手称妙。看到这样的情景汪生羞红了脸,一时无话可答。刘生不以为然,说:“梁老兄眼睛像豆粒那么大,也摇舌鼓唇吹毛求疵,他到现在连个妻子都没有,哪有资格来品评人物啊!请问西施和夷光是个什么模样?有谁真正见过,说是光艳照人,能照坏别人的眼睛不能?温柔乡里的那些事儿,必须身处富贵之境的人才能真正领略珠围翠绕的乐趣;梁老兄只是一个穷光蛋,只是看了几行书,就说起书中有美女,好像这些美女都属于自己似的;等到真的开了眼界,美女就在跟前时,他们这样的人一时又乱了方寸;他明明知道今生肯定不会有这个乐趣了,于是就来个大转弯,所谓得不到的一切都是空的,才发了这样的谬论以解嘲。梁兄为什么自己就不想想,直到今天你连一个糟糠老婆尚且还弄不到手,还像一条鳏鱼在那水里扑腾,就是想找几个毛脚丫头对付一下也不行。只是苦死了你那双手喽,不知道一宿有几回当作‘那玩意儿’用了。”客人们听这话离了谱儿,也不再笑了。汪生却哈哈大笑,一腔愤懑都消了。梁生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没等散席就走了。

从此以后,梁生与汪、刘二人的关系就变得疏远了,交情也变得淡薄了。同学们之间听说这件事后,大家就写了联句逗梁生说:“年少生成老面皮,哪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喝采薇。”梁生听到这首联句诗,心中也是十分懊恼。心想这些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他们喜欢展示自己的财富,喜欢听一些阿谀奉承的话,厌恶听人家的直言忠告。我怎么就不能以贫贱骄人,努力争口气,也娶一个妻,聊以自娱呢!但是,我苦于囊中无钱,这一切只能空想罢了。他做了这一番梦后,又不禁自嘲道:别说世上难见红拂、红绡那样侠烈的女子,就是有这样的美女,她们又怎么能自己送上门来?想着,梁生心中不由十分的烦闷,于是就出门到街上闲逛。

他在街上散步时,偶然碰上一个老头在大街上摆摊卖旧书。梁生过来随手翻看,忽然发现有一本书纸虽很旧,装订却很雅致,翻开书一看,全是手抄的陶渊明诗集。小楷写得很隽秀,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翻到卷末找落款,才知道是赵孟的真迹。梁生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挖到了埋藏的财宝一般。梁生问卖书老头:“老者,请问这本书要多少钱?”老头说:“不给一百文不卖。”梁生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本书,的确爱不释手,可是身无分文。他想了想,立即脱下衣服当了,付了书钱,把书拿回家,他把书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以便等机会高价出售。

后来,梁生听说郡里有个大乡绅,平日爱书画成癖,急于买书购画。于是梁生托人把这本书送给乡绅看了看。这个乡绅一看见这本书就如获至宝,立刻赶到了梁生家,问他:“先生,这本书你打算卖多少钱?”

梁生说了一个钱数,大乡绅往返了几次讨价还价,最后梁生与他谈好,以一千两银子成交。梁生得到了这笔钱以后,守口如瓶,暗中叫媒婆广找美女。他一连相看了数十人,竟然没有一个中意的。

有一天,来了一个驼背老太太领着一个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岁。只见她留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只垂腰间。少女莞尔一笑,就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她的皮肤柔嫩得像鲜花一样。这样天生丽质的女孩实在是他平生所未见,梁生看到她时魂儿立时叫她勾了去。他急忙请老太太坐下,问道:“老妈妈,这个姑娘可是你的女儿?”

老太太点点头说:“是我的女儿。”

梁生笑着说:“老妈妈,你有这样的姑娘,嫁给王侯有何愁?”

老太太摇摇头说:“常言道,一进侯门深似海,真的进了门还能再见到人吗?像我们这种穷家小户,这种事连想也不敢想的,只求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不至于因挨饿受冻而死,平日可以当个亲戚来往,也就满足了,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梁生点点头说:“老妈妈说得有理,足可见你的高明。只是我手中拮据,聘礼太少,只能勉强拿出一百两银子作定钱,您老人家能答应吗?”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先生,这真是书呆子的话!我因为先生忠厚,所以才托付女儿的终身。女儿又不是我老婆子的摇钱树,怎么忍心将她当成奇货可居呢?罢了,罢了,你要再提起钱的事,我就带她到别处去了。”梁生见老太太不高兴了,便不再说什么,摆了一桌酒菜招待。老太太酒足饭饱后,嘱咐女儿好好侍奉丈夫,不要挂念她,过几天她来接女儿回门,说罢便走了。

梁生拿钱带着姑娘去置办衣服和首饰,凡是姑娘喜欢的,无论多贵,他都愿意买给她。这个姑娘天生美貌,淡装浓抹无不相宜。梁生每每看到她心里就不由得喜出望外。

梁生娶得美娇妻的消息不胫而走。过了不久,同学们都知道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奇闻。汪生去找刘生,说:“刘老兄你听说没有?‘梁无告’也娶了个小老婆!”

刘生笑着说:“汴梁城很大,人口众多,像海洋一般,怎么能少得了被抛弃的女人?想来他也只能娶个这样的女人。你不想一想,就是真的美女在他家操劳一个月,早吃糠,晚喝粥,不需要多久,便会成瘦猴饿鬼一般了,看一眼就令人作呕。”

汪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从前他污辱过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不甘心。今天我们不如借口去他家祝贺,顺便前去看看他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再当面揶揄那穷酸小子几句,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刘生笑着答应了。

于是,两人分别准备了五钱银子,穿上礼服,坐着豪华马车,往梁生家去了。

梁生听说汪、刘二人要来,笑着对妻子说道:“今天这两个人可是来者不善呀。娘子要作好准备。”于是就把从前的事向妻子说了一遍。妻子微笑着说:“夫君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梁生吩咐她准备酒菜。

过了不久,汪、刘二人就到了梁生的家。两个人先各自说了一些离别以后的情形,然后对梁生新婚表示祝贺。三人围着酒桌坐下,一边闲谈一边喝酒,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就提出要见见新夫人。

梁生假作推辞说:“两位贤兄,不必打趣我了。我家内人不过是个干粗活的丫头,我只是用她烧火做饭罢了,两位贤兄见过那么多美女,怎么敢让她出来脏了贵客的眼睛。”

两个人听他这样一说,更加有兴趣了,坚持要见。梁生这才十分勉强地把妻子叫出来。两个人正想嘲笑他,哪承想这位妇人刚一露面,便让汪、刘二生立刻晕了头,他们的心顿时像猫儿抓挠似的,两双眼睛就像是见了腥的猫,一直盯着妇人不放。

妇人看到他们的样子,心中不由暗暗发笑,愈加显示出娇媚之态。她迈着碎步慢慢走近前来,整整衣襟,向二人道了万福,汪、刘二生也不由自主地弯腰还礼。梁生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极力忍住笑,对妻子介绍:“这两位兄长均是自家兄弟,贤妻你就不必回避。他们今天能来赏光,你理应敬酒一杯。”

妇人听到了他的话连声答应,然后捧起酒杯向二人敬酒。妇人的手指尖如玉笋一般,白如凝脂,说话的声音同磬儿一般好听。二人听到她的声音,愈加神魂颠倒,同木偶一般呆在那里,连酒杯都忘记接了。梁生看到他们失态的样子,不觉大笑起来。三人一直喝酒,直到半夜大醉方才散席。

在回家的途中,汪、刘二人一边走一边议论着,汪生说:“真是没想到人间竟有这样的仙女,梁生这穷小子怎么会有如此艳福?”然后又感叹道,“假如能同她亲近一次,就是死也不遗憾了。”

刘生听他这样一说,回道:“其实这个也不难。你难道忘记了‘梁无告’是以酒为命的人吗?正好后天是他的生日,我们在他家摆一桌酒给他祝寿,暗中把迷魂药放到酒里。只要他睡熟了,那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汪生听了大喜,连称好主意。

到了梁生生日的那天,汪、刘二人命令仆人挑着菜、提着酒前去梁生家贺寿。妇人看着他们的样子,悄悄对梁生说:“今天汪、刘二人来意不善,夫君尽管在边上看着,我自有办法收拾他俩。”梁生本来就是个酒鬼,见着酒杯就忘了命,他见妻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十分放心,开怀畅饮起来。

天未过晌午,梁生就已经酩酊大醉了,僵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汪、刘看到他已经喝醉了,就知道机会已到,便嘻皮笑脸地逼近妇人,一面言语挑逗,一面动手动脚。妇人一面与其周旋,然后嫣然一笑,说道:“汪、刘二位先生这么有钱有势又年轻俊俏,我的心又不是石块,怎么能不明白二位对我的意思呢?只是这里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屋后有座小楼,僻静清洁,何不到那儿去坐坐呢?”二生听罢,欣喜若狂,一左一右搀着妇人走了。

三人推推搡搡绕到房后,这里果然有一座楼,很高。汪生奇怪地说:“我到你们家几次,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座楼?”妇人笑着回答说:“这是新盖的,还不到一个月呢。”

这座楼上有内外两间。外间三面有窗,也可以远眺。他们走进房间,里面已经摆好一桌酒席,酒菜俱全,旁边还点着一对白蜡烛,相映成辉。

一进房间,刘生就拍了拍妇人的肩头说:“小娘子,你真是个小乖乖呀!”妇人一个转身,走到旁边,只是微笑,不说话。当时正值夏天,天气炎热,两个人脱衣摘帽挂在柱子上,然后就肆无忌惮地饮起酒来。三人正喝着,妇人忽然说:“哎呀,我几乎忘了,我还做了一些下酒的好东西,你们先喝着,我这就去拿来。”于是进了里间,却久久不出来。刘生等久了,就起身去看,汪生也跟着进去。可是他们东寻西找,却也不见妇人的踪影。

汪生到阁子前边,他突然听见里面刷刷有声,走近一看,只见妇人慌慌张张地站起又蹲下。汪生惊喜地问道:“小娘子,你为什么藏在这里呢?”他一边说一边进了阁内。妇人看见他进来了就夺门而逃,汪生紧追不舍,可是一到楼下,就看见那个妇人藏在花枝下边,汪生看到就冲了上去搂住她,妇人极力抵抗,汪生反而搂抱得更紧,并将她压倒在地下。二人正在推推搡搡的时候,忽然过来了好几个打更的人,他们听见有人声,就好奇地过来看看,见到两人抱在一起,于是便将汪生扭住,一边抽嘴巴一边骂:“哪里来的下流坯子,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汪生见到有人来了,也慌忙放开了妇人,分辩说:“我是秀才啊,怎么把我当作贼了,而且还大打出手?”众人这才趁着月光仔细打量,看清了是谁,吃惊地说:“啊呀,原来是汪三爷呀!怎么到这儿来了?请恕小人们的罪。”

汪生嗫嚅着回答不上来。众人再看地上的人,原来是刘公子,醉得竟像一堆烂泥。大家忙把他搀起来。汪、刘二人平素以有钱出名,所以汴梁城里的人大多都认得他俩。刘生责备汪生道:“汪老兄,你醉得太厉害了,看到我抱上来就亲,到底是什么用意呀?”

汪生不知如何分辩,这时他才知道刚才的妇人竟然是刘生,不胜惊骇。两人彼此对看,见身上都只穿一件汗衫,极不雅观。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还在楼上,便求其中两个巡逻的人帮忙去取来。

巡逻的人说:“二位爷搞错了吧?我们两个打更多年,每天从这里过,这里很荒凉,哪里有什么楼呢?”

二人听他们这样一说,酒已经醒了一半,连忙四面打量,的确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不见先前的楼房,只是破墙里面有一棵大树,高十几丈而已。二人更加疑惑,便问巡逻的人:“梁先生的家在哪里?”

巡逻的人摇头说:“我们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这里从前是孙布政使家的花园,早就废弃了。附近虽然有几户人家,也离得很远。二位爷不知听说过没有,‘孙家园,狐鬼繁’?躲都来不及,又有谁家肯靠近这个地方呢?”二人听他们这样说,不由得大吃一惊,冷汗直流。

这时,一弯月牙儿斜挂在西边天上。忽然,影影绰绰地可见树影间有黑糊糊的一块东西,随风摇摆,既不像树枝也不像树叶,更不像树上的鹊鸟巢,不知是什么。众人抬起头看到树上,影影绰绰像有个人。大家都觉得毛骨悚然,拔腿就跑,跑了很久,才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互相猜着,始终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上午,他们几人又回到孙家园,看到那东西仍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大家虽然很怕,但还是鼓足勇气一点点靠近,仔细瞧看,原来是汪、刘二生的衣服和帽子!众人不禁大笑。这事很快便传开去,一时之间成了笑柄。

汪、刘二人认为这是梁生用魔术戏弄人,不甘心受辱。于是他们召集家里的恶仆,到梁家兴师问罪。可是到了梁生家一看,院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几年以后,有个书生进京参加会试,在磁州路上遇着了梁生。梁生穿着小毛皮袄,骑着高头大马,后边跟随很多仆人。两人相见后,一边诉说离情,一边询问各自的情况。梁生盛情邀请书生到家里去坐,书生欣然随他前往。

一行人沿小道走了几里地,来到山下密林中的一座大宅院。那宅院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同学惊羡地问梁生:“老兄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阔气?”梁生笑道:“老兄当年依附汪、刘二人,被穷朋友当成谈笑的对象。今天看我梁某人,还是‘希谢’的样子么?”那个书生听他这样一说不觉惭愧起来。

第二天,书生到上房拜见了梁夫人,果然称得上世间少有的美女。他问梁生:“嫂夫人有什么法术,搞了一个恶作剧?”梁生说:“读书人没操行,不该那样整治吗?”住了三天,书生收拾行装告辞了。梁生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他当路费,并送一首诗,其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一句,这时书生才知道梁生当了狐狸的女婿。

后来,这个书生回乡把这件事告诉了汪、刘二人。汪、刘二人又产生了羡慕之意,于是给车上好了油,喂饱了马,逼着这个书生一起去找梁生。当他们来到了那个地方,才发现青山如故,绿水依旧,而房子与人全没有了。一行人只好叹息一番,各自回家去了。

茂先评论道:这个狐狸真替被富豪欺侮过的贫穷朋友大大出了一口气。

兰岩评论道:人贵在保持本来面目,哪里是仅仅限于妇女呢?

士卒

士卒

从前有个士卒到外地服役,他乘船出了广州没走几里路就遇上了大风。到了傍晚,他们的船停在道士湾一个偏僻的港汊里。这位士卒受不了船上的颠簸,就到岸上去散步。

当时正好是秋天,到处菊花盛开。他一边散步一边赏菊,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很远很远。他穿过一片树林,看见不远的地方好像有灯光在闪烁摇曳着。他向四周望了望,周围一片荒凉,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他走近一看,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然有几间茅草房,茅屋的四周围着篱笆墙。篱笆内有一棵苍天大树,老树下围坐了三男三女六个人在喝酒。这些人见到士卒过来了,都有些慌忙,然后连忙站起来让座,态度诚恳。士卒本来就很喜欢喝几杯,看到他们邀请,也并没有推辞,欣然坐下便喝了起来。

六个人中有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小伙子,他的额头很大;还有三个是女子。她们三人,一个穿藕色的衣服,一个穿绿色的衣服,一个穿浅红色的衣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最后一个是老书生,年纪五十岁上下,态度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们看到了士卒说道:“好久没有人来,敢问贵客从什么地方来?”

士卒告诉他们说:“我是一名士卒,要乘船去某地当差。”然后又问:“这里四处荒凉,几位怎么会有此雅兴在这里喝酒聊天?”

老书生站起来解释道:“我们是当地人,也是这些房子的主人。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热闹,又志同道合,就在此处一起生活。”

士卒说道:“这里虽然荒凉,但是的确安静。”

其中穿红衣的女子问他:“小哥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士卒便把家中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在座的人都说:“原来是贵人啊,一杯水酒实在是怠慢了!”

士卒说:“我们萍水相逢,实在是有缘啊!皇帝与文人往来尚且不感到有失身份,何况我这个小卒呢!明天委屈你们到我的船上,聊备薄酒以表心意。”

书生说:“礼尚往来,也是应该。既然小哥如此诚信,我们不妨明天前往。况且,各位还真的有事情要同这位贵人商量呢。”众人听了他的话,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莫名的都有些不高兴起来,但还是互相祝酒。士卒也逐个询问了各人的姓名,书生告诉他,老头姓余,小伙子姓骆,三个女子姓方,是堂姊妹,都是广州人。自己姓庄,是个秀才。

就在他们开怀畅饮的时候,老头忽然慨叹起来:“我年轻时,最爱读《瘗旅文》,人们都以为我这个爱好不吉利。今天我独自在数千里之外漂泊无依,而那个吏目毕竟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仆人跟随着,比起我老头子来,真有天壤之别了!”小伙子及三个女子听了他的话,都呜咽流泪起来。

书生连忙满满倒了一大杯酒,说:“贵客在跟前,你不好好劝酒,只顾哭哭啼啼的,弄得人心烦意乱,这不是扫贵客的兴吗?况且我已经说过,事情可以商量,为什么又学楚囚对泣呢!”五个人都不觉惭愧起来,连声说道:“我们甘愿受罚。”首先是三个女子依次给士卒敬酒,其中绿衣女子说道:“我们姐妹最擅长唱歌,小哥要是不嫌弃,请准许我们唱歌佐酒助兴。”

士卒刚要站起来表示谢意,被书生按住,说:“贵人不必多礼,她们这样做全出于诚心,贵客为什么要辜负她们呢?”说罢,书生击掌,小伙子嘬起嘴唇吹口哨,声音像笙箫那般清越。

红衣少女清了清嗓子唱道:“夜深风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声音婉转凄凉,听到的人没有不感动得流泪的。

书生听了她的歌声,皱着眉头说:“玉姑,别再唱这个调子了,听了让人难过。”

小伙子解释说:“玉姑满怀愁绪,她哪里来的欢快的歌声唱给客人听啊!我不怕大家见笑,替她唱一首。”于是斟一杯酒,边喝边唱道:“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他的声音高亢,像猫头鹰啼叫。满座的人都笑了,只有士卒很欣赏他的曲调。

老头说:“歌也听了,酒过三巡。我们不要光顾乐了,而忘记了还有正事没有办呢。刚才庄先生说过这件事只有贵客才可以帮助大家,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说出来和贵客商量商量呢?”

书生笑着说:“还是您老人家年纪大些,办事沉稳。您老虽然都日暮途穷了,还念念不忘自个儿的事。不过,这实在是件大事儿,让我给贵客说说,大力帮忙以满足我们的奢望,你不会推辞吧?”

士卒这时已喝得半醉了,撸起衣袖说道:“我这人热肠侠骨,既然我们交上了朋友,更应当鼎力相助,哪有推辞的道理?”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非常高兴,连忙拜谢。书生说:“贵客既然如此说,我们先在这里谢过你了。贵客你一定要记住:请你明天沿江岸向西走一里多地,那里有个老头,矮矮的个子,有胡须。他以打渔为生,只要你对他把今天的事讲了,并把我们的模样告诉他,他会告诉你一些事,你听了定会豁然开朗,不再疑惑了。”士卒说:“你的话我记住了,一定照办。”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老头对士卒说:“贵客你离船已经很久了,仆人又没来接,不如就在这里委屈睡一下吧。”

小伙子说:“这个自然不用说了。但是庄先生你住的地方也不宽敞,大家留在这里难免都休息不好。我俩先走吧,玉姑姊妹不妨留在这儿,侍候贵客休息,也算是酬报照顾我们的恩德吧。”

三个女子听了他的话,都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士卒辞谢道:“我虽然没学问,也曾听说‘三个女人就是粲’,‘粲’是美好的东西呀,我有什么德行能消受得了这样美好的事物呢!大家还是各自休息吧!”

老头说:“贵客话不是这么说。你有一副热心肠,连对我们萍水相逢的人都愿意相助,这种行为是天上人间所钦佩的,怎么说没德行呢?玉姑她们姊妹虽说不高贵,也要以结草衔环的心愿,以报一夜之恩哪!贵客不必推辞!”

士卒表面上不愿意,可是看着这三位漂亮的女子,心里又何尝不想抱得美人入怀呢?于是他便一直用眼睛盯着书生看。

书生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问他:“贵客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士卒想了想说:“我生平从没有扫过人的兴,粲不嫌弃我,我敢嫌弃粲吗?”大家见士卒不再推辞,便极力怂恿他们做成好事。

书生故意板起面孔,说:“玉姑姊妹沦落困窘到极点了,承蒙贵客大发恻隐之心,千万不要乘人之危而失去可贵的德行啊!请贵客三思,千万不要听任他人怂恿。”

士卒听了这些话后,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连忙站起身,行礼道:“余老先生所说的实在是令人糊涂的话,骆先生的意思更助长了狂情。我这个人平日就傻乎乎的,说话做事常常不经过思考,现在受到先生这番教诲,使我明白千万不能做出禽兽的行为。难怪古人崇尚诤友,我怎能不谢谢您这番苦口良言呢!”

书生一边还礼,一边说:“贵客知错就改,将来的福气真的是不可限量啊!余、骆二位先生是一片好心回报贵人,才干出了这不可原谅的事,听贵客改过,他二人也应当改过了。”余、骆二人顿时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点头谢错。三个女子这才满脸高兴,再三行礼道谢,相继告辞走了。

书生把士卒引进了屋内。屋内很矮小,四周墙上光秃秃的。屋当中只摆放一张小竹床,墙上挂一个灯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书生安顿好士卒之后,把门从外面关好就慢步离去了。士卒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士卒发现自己睡在一座古坟旁边的老树下边,只见紫色的花、黄色的花及秋草杂生;露水把身子都凉透了;再看天已经亮了。士卒吓了一大跳,急忙起来穿衣服。这时,他的仆人们已经顺路找来了,都张大了嘴巴,屏住气息,围着士卒高声说道:“大爷怎么能在这里露宿呢?奴才们跑了一夜,到处寻找,几乎把腿都跑断了!”

士卒说:“唉,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事情太离奇了,还需要你们来作个见证呢。”于是,他领着众仆人沿江西一路行,走了一里多地,果然发现一个矮老头,满脸胡子拉碴的,正在芦苇荡边解缆绳,看样子要到别处去。

士卒喊住了他,小声把自己昨天晚上遇到的事告诉了他。老头睁大了眼睛,半天才忧郁地说道:“先生真的是从庄秀才的坟中来的?我快七十岁了,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了怪事。”

士卒奇怪地问:“庄秀才是什么人?”

老头叹息道:“说起来,这也是一段奇缘。这里是道士湾下游的港岔子。从前,西北大树林里傍山下住着个姓庄的老头,快七十岁了。我跟他是邻居,交情很深。老头话语不多,没什么特长,整天只是吃斋念佛。他的儿子是个秀才,五十岁就死了。到今天他已经死了两年多了,你刚刚说到的饮酒、住宿的地方,正是他的坟地呀。秀才活着的时候,为人非常正直,好行仁义,每逢刮大风下大雨,必定亲到江边去救溺水的人。二十多年来,不知道救下了多少人。有时他救的人有死了的,他也一定会用棺材装殓好,让死者的同伴把遗体拉走。直到现在唯独有一个老头、一个小伙、三个女人,姓名、何方人氏没有人知道,所以就把他们埋在了秀才的坟墓旁边。从去年秋天开始,庄老头常常嘱咐我注意广东南部当官的人。现在想想,先生昨夜遇到的事,与他的嘱咐一致,说不定庄老头听到了什么消息。先生如果愿意,就和我一同前去见见庄老头可以吗?”

士卒说:“多谢老先生直言相告,你能给我带路吗?”

老头说:“非常乐意,先生可随我来。”于是,老人拴了船,蹒跚着带领士卒前去。

离庄家大门还很远时,就看见庄老头拄根竹拐棍,捻着念珠,站在大树下念经呢。他们见面后彼此互相介绍了一下后,庄老头叹息道:“老汉我一心向佛门,没有时间干别的。儿子刚死时给我托梦,告诉我埋的那五口棺材,二男三女,都是珠江人,如果有往那地方公出的人,捎回去安葬。虽然没有亲人了,也让他们归葬故乡,不强似念一万声佛吗?老汉我记住了。两年多了,昨夜又梦见了儿子,说这一下心愿可以了却了。所以就站在这里等候。谁知竟有这么灵验!我曾拜托过老朋友,而老朋友能尽心尽力但是却没有办成。今天大人果真能干这件义事,又强过我念佛的功德了。现在我们不妨将他们火化了,带着骨灰南行,先生如果能花一个月的俸禄,买半亩地安葬了他们,那更是一件仁义的事情啊,这不比我这位老朋友更尽心尽力吗?”士卒听了他的话大为感动,急忙命仆人把五口棺材火化了,分别装在坛子里,用船载走了。

闲斋评论道:像庄秀才这样的,可以称得上是努力行仁义的了。活着时没完成的事,死后还一定完成。像士卒这样的人,可称得上是勇于行仁义的了。不为利而为行。然而,不是庄秀才,也不能成全士卒的义举;不是士卒,也不能成全庄秀才的仁德。这两个人,就是所谓互相成全而达到完美的了,而庄秀才更高尚。至于庄老头好善,打渔的老头为朋友之道,士大夫们做不到的,他们不费力地做到了。不但年纪大该尊重,而德行也应表彰。世上的儒者眼睛像豆粒,又怎么知道乡村老头本来就没有丢掉他那赤子之心呢?

兰岩评论道:庄秀才生前好义,拯救、殡殓多人;死后仍能规劝朋友,以义嘱咐父亲,留心于无主的魂灵,以至能让死者各回故乡,实在是仁人、义事啊!他五十岁就死了,临终还是个秀才,上天的回报怎么这么薄啊!

倩霞

倩霞

这个故事是我从汀镇右营游击李锦那里听来的。一个有关于耿精忠封王福建时的骄奢淫逸的事情。

有一个叫林青的人,二十岁时是耿府的护卫。耿精忠特别器重他,对他简直像亲子侄一样。因此,他能够随意出入王府的前庭和后院。他常常出入王府,王府上下的人都认识他,因为他年纪不大,府中上下管他叫小林,时间长了就是耿精忠心爱的那些小老婆们,他也能够见到。

有一年的七月初七,耿精忠同王妃们夜宴,看见小林在一旁伺候,笑着问他:“你娶媳妇了吗?”

小林回答道:“奴才家里穷,还没有。”

耿精忠笑着说:“我贵为藩王,每天同王妃们享尽床上的乐趣,看着牛郎织女星一年一度相会,真替他俩感到乏味。你现在年纪轻轻,正该及时行乐,却像一条鳏鱼独自游泳,怎么受得了?我的使女如云,你可以从她们中挑选一个当媳妇。”

小林跪下说:“承蒙王爷恩赐,奴才只要得到倩霞为妻子,这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耿精忠笑着看了小老婆们一眼,心想:“谁说这个小蛮子没有眼光呢!倩霞从小就跟我在沈阳,不但深谙宫廷礼仪,而且聪明美丽。她到我的王府已十年,如今已经十九岁了。我也曾想娶她,但是更想把她许配给我儿子罢了!如今我的大儿子死了,其他儿子又太小,我又将近老年,实在不想耽误了她的大好青春。如果把她许配给小林,却是美好的一对儿。但这么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子,就这么轻易地许配给小林未免太容易了。我要想一个办法考考他。”于是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你隔着窗户自己选择,如果选中了就让你娶了倩霞,这一切就看你小子福气的厚薄了。”说完之后,尽欢而散。

第二天,耿精忠吩咐仆人用红绸子做了一个很大的屏风,长数丈,把大厅里围成一圈,每隔一尺多就挖开一个洞,有碗那么大。他又命人选了三十名美女,每个人只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而全身却都被绸屏风遮住。然后才让小太监把小林领进来,告诉他:“这三十个人当中就有倩霞,你自己挑吧,挑中后就把名字写在手心上,我将亲自验看。”

小林听后,仔细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他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每一只手,可是这些手没有一只不是手指细细的,像美玉一般,实在难以分辨。他正在犹豫选谁时,忽然想起来倩霞左手无名指指甲有二寸多长,为什么不以此为凭据碰碰运气呢!

于是他又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起来,当看到第十六只手时,果然发现了这二寸多长的指甲,急急忙忙拿起笔写上了倩霞的名字,向耿精忠报告了。耿精忠一验看,果然是倩霞。他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只手是倩霞的呢?”于是他叫倩霞伸出手来,反复查看。当看见手指甲后,他恍然大悟,大笑道:“原来机巧在这里了!小林,你且先回去,明天还有一试,一定要最后我认为毫无机巧才行。”

小林回到住处后,就向观音菩萨祈祷。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侍女,拿着一块白绸子赠给自己,这个白绸上面绣有花纹,仔细辨认,像是个川字形。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正想询问,梦便醒了过来。之后小林便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披上衣服等待天亮。天刚刚亮,他就起床,正在洗漱时,就有人来传王爷的命令,召小林进府。小林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戴上帽子,向王府跑去。

耿精忠这时已坐在书房里了。他一见到小林来了,就对他说:“屏风已摆好了,你只要选对了,明天就可以去结婚了。”

小林谢过耿精忠之后,就被一个小太监领着进去了。大厅内红绸屏风布置同昨天一样,只是每个洞口伸出一只白白的脚。小林看到这些脚,不由得吓得要躲开,小太监拉住他说:“王爷认为从手上可看出究竟来,所以让看脚。脚上可是少有记号,你可要仔细看好喽!”

小林想要放弃,可是实在舍不得放弃倩霞,于是就认认真真逐个查看。可是这些脚几乎都一样,脚脖生春,脚趾如玉,差异不大。小林一一分辨,终于看见一只脚,洁白细腻,不同于其他的脚,而且这个脚的脚心上隐隐约约好像有个川字纹,简直如同梦中在白绸子上看到的一样。于是小林明白这是观音托梦,心中暗暗高兴,兴奋不已,立刻把倩霞的名字写在脚心上。耿精忠派人一验看,果真又是倩霞。耿精忠大惊,心里叹息道:“连脚都能认出来,看来真的是天作姻缘啊!”于是,他就把倩霞送给小林做妻,另外还给了她一千两银子当嫁妆。

林青就这样意想不到地娶到了倩霞。从此之后,他深深感谢耿精忠的恩德,想厚厚地报答他,常常会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在言语中流露出来。倩霞看到他这样,就私下对他说:“王爷固然对你有恩,但王爷干过这样类似的事太多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以国士的身份来对待你呀。况且你不想一想,你二十岁当了小卒,一年之后你就当上了贴身警卫,你现在简直把王爷当作冰山来依靠了。可是王爷荒淫到了极点,他这样长久下去一定会招来大祸。古人说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觉得你还不如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找个事情做,到最后总还算是一个保全自己、远离灾祸的路子吧。”

小林摇摇头说:“我被官职拴住了身子,又能去什么地方呢?”倩霞深情地望着他说:“夫君,这是你没下决心啊。如果你下了决心,不用怕没有存身之处。我有个姨妈在京师,我们还可以去投奔她呢。”

小林也知道耿精忠意图造反,自然也想为自己打算,只是一时想不到办法无法远离这里。现在听了倩霞的话,他的心里自然是非常高兴。于是他急忙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买了两匹骏马,和倩霞一起骑马趁着夜色往北而去,投奔到倩霞姨妈家。

倩霞姨妈家在宛平县,他们二人到了那里,就用手里的积蓄贩卖茶叶为生,没有想到,竟然生意兴隆,没过多久,他们也成了当地的富户。

倩霞原来是开原人。耿精忠当总兵时,有一年他带兵经过兴城,在道上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地头上放猪。那个小女孩当时不过九岁上下的样子,虽然一头蓬乱的长发,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但是皮肤白皙,尤其是那眉眼竟像画的一般好看。耿精忠看见旁边有一个扒麻的老太婆,就问她:“你可知道那小姑娘是谁家的孩子?”老太婆回答说:“她是我的孙女,叫倩霞。”

耿精忠给她丢了十两银子就要把倩霞带走,老太婆说:“这是我家唯一的女孩,不要说是十两银子,就是一百两也不卖。”于是抱住他的腿,怎么说也不愿意放开。耿精忠大怒,一脚踢开了老太婆,然后抱着倩霞骑马而去,就这样把她抢走了。

倩霞长大后果然是个美女,她长得不高不矮,身材窈窕,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皮肤如玉,容貌如花,尤其那一双眼睛如同午夜的繁星一般。耿精忠屡次要娶她为妾,可是耿家有个姓袁的姨太太,娘家颇有背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所以倩霞到了十九岁耿精忠还没有得逞,最后机缘巧合,只好把她嫁给了林青。

倩霞在耿家当了十年的丫鬟,对于耿府中的事情,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到了宛平县以后,每当没事时,她都要把自己在耿府中的所见所闻向姨妈家的街坊邻居说一说,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据倩霞说,耿精忠是个荒淫无度的人,他有很多老婆,除妻子外,穿绸缎像夫人似的有二十余人。其中只有袁姬最年轻,最漂亮。她出身名门,也是因此耿精忠对她有几分忌惮。袁姬得宠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其他的姬妾。可是袁姬既荒淫,又好妒成性。她常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挑逗侍卫、随从,却不愿意耿精忠多看其他女人。

福建的夏天非常炎热,袁姬常常在晚上冲过凉后,穿上薄如蝉翼的丝织衣服,就是那种肉体隐隐约约都能看得到的衣服。耿精忠的小儿子也是一个小老婆生的,这家伙年纪虽小,却生性轻佻放浪。袁姬总是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来二去两个人常常泡在一起,人前还称为母子,人后却有了奸情。时间长了他二人竟然肆无忌惮起来,胡搞时连丫鬟和使女们都不避开,这件丑闻几乎全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瞒着耿精忠和妻子。

耿精忠有个属下名叫卢大眼。这个人为人刚直,颇有本事,深受耿精忠的重用,是他的左膀右臂。一天,他陪着耿精忠闲聊时,正好耿精忠的小儿子从他的跟前走过。只见小儿子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腰带上挂着很多小玩艺儿。耿精忠看着小儿子,心里很高兴,对卢大眼说:“你看我儿子,他真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啊!我想要让他到河阳去当官,但是又担心他到了那里会成为万花的主人。这地方风俗不好,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让他出入平安,千万不要让他接近坏人,以免沾染不良的习气。”

卢大眼颇有深意地说:“我刚刚看到少爷腰间挂了块美玉,这块美玉王爷好像还没挂过呢?”

耿精忠听到他话里有话就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卢大眼答道:“从前小臣我在野外打猎,一面架着鹰另一面牵着狗,我一路打了不少猎物,一两只小兔子也不放过。可是,离我一百多步有只鹿我却没有看到。我的心里十分后悔,一直在想:难道是我见小不见大,还是精神有时集中,有时不集中吗?王爷看见公子的穿戴而不会感到太过分妖娆,就像小臣我只看见兔子而看不见麋鹿一样啊!王爷明鉴,人们戴帽子是为了给脑袋增光,穿衣服是为了给身上添彩。因此,戴獬豸冠的是表示打击奸邪,戴蝉冠的是表示高洁;穿豹皮衣服是表示勇猛,穿貂皮衣服是表示美德;有志于道则佩玉环,修养德行则佩玉石,佩玉玦的表示有解决疑难的能力,带镌的表示有排解纠纷的办法。所以通过佩戴就能知道一个人的能力。如今公子穿的衣服很奇特,这是不中正的,打扮得油头粉面是招祸的阶梯。我担心丑事就发生在大门以内,而不在大门之外呀。”耿精忠听了此话,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特别生气,当时没有发作,过了不久以后他就找了个借口,把卢大眼用乱棒打死了。

耿王府里养了许多戏子,都是当时挺出众的。其中有个唱贴旦的名叫珍儿,她的长相十分的娇媚。耿精忠的小儿子看上了她,就找了个机会同她好上了。有一次,小儿子趁耿精忠进京不在府里的时机,就偷偷去了珍儿家,同她睡在一处。袁姬得知这件事后很生气,说道:“小没良心的,敢如此胆大妄为!”于是她立刻带领十几个丫鬟,打着灯笼火把,从王府后门出去,乘其不备,打进了珍儿家。耿精忠的小儿子见他们的奸情败露,吓得趴在地上叩头向袁姬告饶;珍儿也跪倒在地上,浑身打战。

袁姬喝令一声:“你就是珍儿,抬起头来!”然后她又命人用灯一照,发现珍儿长得特别漂亮,立即安慰她说:“你别怕,我又不是吃人的。”于是袁姬便把珍儿带回王府,将她留在房中同她胡来一气。当天晚上,袁姬即因房事过度而死。袁姬死后,王府中经常闹鬼闹怪,还常常现形,凡见过的,都说是个白色的猿猴。耿精忠得知后,哭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她是巴山老猿猴变的呀!”就把珍儿杀死给她殉葬,从此妖怪就再也不见了。

耿精忠的性格十分暴躁。每逢大怒时,他往往都会活剥人皮以取乐,这样杀人剥皮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十数起。还记得曾经有一个丫鬟叫玉笙,在一次宴会上,她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玉杯,为此耿精忠非常生气,立即下令剥了玉笙的皮。这个玉笙胆子非常小,刚刚被一个士兵绑住,就吓死了过去。耿精忠看到她已经死了,就命令一个老士兵把她扛出去埋在了乱坟岗。谁知道刚走到半路上,玉笙又醒了过来,老士兵看她可怜,就把她藏了起来,还把她认做干女儿。几年之后这件事被人们淡忘了,他就做主将她嫁给了李秀才。李秀才发奋读书,后来考中了进士,现在担任山东一个县令,玉笙至今还是官太太呢。

耿精忠的儿子喜欢每天夜晚外出寻欢作乐,当时有个刘参将刚刚上任城守营,他执行军纪特别严,打更鼓,敲刁斗,整肃森严。有一次他在巡夜时,正赶上耿精忠的儿子穿着便衣打算到相好的家去。

刘参将命人将他捉住了,问他:“你是谁,为什么大半夜里不睡觉,在外面行走,快快报上姓名,免受皮肉之苦。”耿精忠的儿子害怕被别人知道了自己的丑事,故而只字不提。刘参将看到他的样子十分生气,就命令手下在街头扒去耿精忠儿子的衣服,打了二十大板,打得血肉横飞,在家躺了一个多月才好。耿公子吃了皮肉之苦,又不敢告诉父亲,只好默默地认了这个哑巴亏。

耿精忠平时喜欢吃鸡尾巴肉,每次非吃几百个不够,有时仆人一次买的鸡不够多,就会被他砍掉脑袋。袁姬生前特别爱吃榛子、栗子和熊胸口的白油,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耿精忠让人千方百计弄来,而这熊胸口的白油十分难煮,火小了煮不熟,火大了就会煮化,有许多厨师就是煮熊油火烧大了,就立刻被他们处死了。

府中有一名使女叫灵芝,不知怎么就被狐狸精上身了。从此之后灵芝行为放荡,喜欢接近男人。耿精忠得知这件事之后十分恼火,他立即挑选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部下,挨个脱光衣服去轮奸灵芝。可奇怪的是,被轮奸过后的灵芝仍不疲倦。耿精忠看到这样的情景却又笑着说:“山沟可以填满,这个可没个够啊。”说罢,竟然又把灵芝放了。

倩霞又说,自己在耿王府时,唯独耿精忠的妻子最喜欢自己,她把自己当成女儿一样,常常同睡一床。耿妻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性格贤惠,乐善好施,她看到耿精忠的行为,常常暗自落泪,于是长年吃斋念佛,以求保佑子孙平安。耿精忠有那么多的美妾,也很少来看她,更不要说同房之事。也是因为有了耿妻的庇佑,自己能够保全住身子。否则,也难免同那些干活的丫鬟们一起被耿精忠污辱糟践。但是因为在众人眼前光着脚叫人家挑选这件事,倩霞始终感到是一辈子的耻辱。

耿精忠死后,林青才带着倩霞又回到了福建。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地做生意,童叟无欺,林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从此以后他们子孙昌盛,至今不衰。

兰岩评论道:热闹场中,能抽身远远躲开,士大夫也很难做到。倩霞作为一个女子,看到大逆不道的藩王凶暴成性,就知道灾祸跟着要来了,劝说林青急流勇退,见识多么高,行动多么坚决呀!真是女人家胜过了大丈夫。

落漈

落漈

所谓落漈,就是水往下流而不往回流的意思。海水一到澎湖,水势渐渐就低了,当海水接近琉球,就形成了落漈。常常有洋船到了澎湖,遇上飓风刮起来,漂到海中就消失了,一百只也回不来一只。

我以前在鄞江的时候,听说曾经有一艘福建去的船打算去台湾,这艘船后来漂进了落漈,它的速度迅猛如飞,一眨眼间就驶出了几千里。这艘船里的数十个人,都认为这下肯定活不成了,一个个吓得面色惨白,也都毫无办法,只能听凭船只漂流颠簸。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船身猛烈地一震荡,发出一声巨响,人们都摔倒了,船也不动了。大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慢慢钻出来。这时他们才知道,这是抵达了一个荒岛,船被漈水推动,直蹿上沙岸,搁浅了。大家看到得救了,都欢呼着,一起登上岸。

众人一登上岛,就发现这里的砂石全是赤金。天空飞过许多形状各异的怪鸟,有的足有几丈长的翅膀,这些怪鸟胆子很大,见到人也不惊飞。人们饿极了,就捕鸟来吃。其中有一种鸟的样子非常像鹅,呆头呆脑的很容易抓,它的肉味特别香。

天渐渐黑了,夜色降临,这个岛上便传来了极为恐怖的声音,啾啾叫个不停。众人害怕极了,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不敢睡觉,直到天亮时鬼叫声才消失,他们才轮流放哨,休息了一会儿。可是到天黑以后又照样传来啾啾的声音,叫个不停。过了几日,他们才知道这些声音都是死在海里的鬼魂发出的声音,但这些鬼魂也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于是就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慢慢地,人们逐渐同鬼熟了,也明白鬼的语言了。这些鬼说,这里离中国数千里,他们也都是中国人,是从前行船时掉进落漈,尸体漂到这里,因离家太遥远,梦里也无法回去,每每思念家乡只能哭泣聊以慰藉。不过也是因为他们长期待在这里,倒熟悉了海洋潮汐的规律,大概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落漈平满,现在屈指算来,一两个月后,落漈又要平满了。鬼魂们说:“你们快点修补船只吧,落漈平满了,你们还有希望活着回去。”

众人听了他们的话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向鬼道谢。又有人问鬼:“我们吃的像鹅的那种鸟叫什么名字?”

鬼回答道:“那不是鸟,也是鬼呀。经过的年代太久了,精气耗散了,所以变成这个形状。”大家听后不免叹息一番。

于是,大家分头拿起斧子、凿子,连夜修理破船。破船刚刚修好,落漈果真平满了,同一般的海水没有了区别。众人欢声雷动,把船推下了海,张起船帆就要开船的时候,他们又听到了群鬼的哭声,有人问道:“你们可是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鬼魂说道:“我们离开家乡已久,就是魂魄也没有办法回去,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就请把这岛上的金砂带一些回去,分给我们的亲人,也好让他们可以好好过日子。”说完就争着捡岸上的金砂相送,并嘱咐道:“回去后不要忘了我们,希望给家人捎个信,好让他们做一场佛事,超度我们。”众人争着答应。于是,众人张起船帆,船破浪而去。

船在大海上行驶一天一夜后,就到达了福建的金门。众人感激鬼的情义,为他们的魂灵沦落他乡而难过。他们一起出钱做了水陆道场,还查访了当时死者的家,给予救济。大家将鬼赠送的金砂平分了,每个人都成了富翁。

兰岩评论道:赤金为人所争、所爱,至亲好友为这个东西结怨打官司的多了。竟然有地方金子和沙子掺在一块儿,听凭拾取,这实在是安乐国了。没有人肯舍弃这个地方而到别处去的,可是群鬼却痛哭不已,乞求超度,大有不愿再住一天的念头。鬼为什么不贪恋这些金子呢?因为死是可悲的啊!世界上占有很多金子、可心却死了的人,自然活着也没什么趣味了。不想离开金子而予以留恋,佛爷有灵,怕不能超度这种人吧。

伊五

伊五

古时候有个士兵,名叫伊五。他不但长得身材矮小、面目丑陋,而且穷得家徒四壁,他常常感觉到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有一天,他觉得心灰意冷,于是便出城到树林里,找了一棵歪脖子槐树,系了一根绳子正准备上吊,这时候碰巧被一个路过的老头看见了。老头问他:“小伙子,你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为什么不想活了要寻短见?”

伊五正愁有话没人说,就把自己的烦恼和穷苦告诉了老头。老人笑话他道:“小伙子,常言道茅草还知道保护它的根茎,人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过了一会儿,老人见伊五停止了伸颈上吊,略有沉思时,接着说:“这样吧,我看你精力充沛,人心眼儿也很好,该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这里有一本书,送给你,你好好看看,足够你一辈子受用了。”说完,他就从袖筒中拿出一本书来。书中全是符咒,抄写得很潦草。伊五打开一看,完全都不明白,就把书还给老头了,说:“你给我这本书,就好像贫瘠的土地,对我来说没有用处。”

老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

伊五说:“我租别人的房住,房屋又低又矮,靠着大街,这个符咒就算灵验,我怎么练习它呀?”

老头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值得考虑。你如果没事,就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你愿意么?”

伊五点点头说:“我这个连活都不想活的人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呢?”

于是,伊五跟着老人一起走了。他们沿着一条僻静小道,往左边走去。不大一会儿,他们来到一片水塘前,这里有一大片芦苇,延绵好几里地。苇子深处,有一间小矮房,房顶的茅草虽没有修剪,但是里面却很宽敞、干净。伊五就在里面住下了,跟着老头学习。他们一天两顿饭,有酒有肉,还不限量管够吃。伊五觉得日子过得畅快极了。就这样直到第七天后,他竟然掌握了所有的法术。伊五很高兴,打算和老头一起分享,可是转身却发现老头和茅草房全不见了。伊五明白自己是得到了仙人指点,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从此伊五的生活慢慢地好了起来。

他平日的那帮酒肉朋友,看到他过上了小康生活感到很奇怪,就经常来到他的家里蹭吃蹭喝,还常常对他说些奉承话,伊五为人豪爽,凡有请求都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有一天,他们一起来到富春楼,七八个人尽情大吃大喝,共花了八千四百文钱。朋友故意坐着看他如何结账。这时,一个黑脸大汉来到桌前,对着伊五作了个揖,说道:“我家主人知道伊五爷在这里请客,特地送上酒钱,请过目。”说完就从腰上解下钱包,放在桌上就走了。朋友一数,正好是八千四百文。众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大吃一惊,只有伊五毫不见怪。

从饭馆出来后,大伙都酒足饭饱,几个人一起到街上溜达,只见迎面有人骑一匹大白马,从他们身旁急驰而过。伊五放开脚追了上去,抓住马嚼子大声呵叱道:“你快点把这东西给我!”话音刚落,那个人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哀哀地向伊五央求,显出一副很怕他的样子。

伊五生气地说:“你如果不给我,我就动武了!”

那个人看到他的样子,知道自己没办法打过他,非常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伊五。

伊五接过来,依然厉声说道:“以后少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让我遇到你,我定不饶你。”这才放了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高兴,但是面露惧色地骑马跑了。

众人都觉得奇怪,围上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给了你什么,你也不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伊五只得拿出那个东西给大伙看,原来是一个小皮口袋,淡藕色,像个胀起一半的猪尿脬,不知是什么东西。伊五解释道:“这就是你们常听说的储气口袋,里面装的是小孩的魂魄。那个骑马的是过往的神灵,往往偷摄人家小孩的魂魄。如果不是碰上我,又要死一个小孩了。现在咱们大家去救那个小孩。”众人虽然不太相信,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走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一行人都进了一条小胡同。这里有一户人家门朝西,静悄悄地关着门,院里传出哭声。伊五拿出小皮口袋,凑到门缝,打开口袋,从里边出来一缕浓烟,像蛇似的飘游进去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院内有人说:“孩子苏醒了!没事了!”这些哭声随即被一阵笑声代替。伊五连忙招呼众人回去,人们从此把他当成了神仙。

南城有位大官,女儿好像中了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们听说伊五有神术,便拿着厚礼把他请来为女儿看病。伊五刚到这户人家,这家的女儿在屋里就已经知道他来了,脸色很难看,六神彷徨无主。伊五进屋后,这家的女儿屏住气,靠在屋角,提着熨斗自卫。伊五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然后退出来对大官说道:“小姐的病是器物成精在作怪,今晚给老大人把它除掉。”大官听了很高兴,问清了伊五需要什么东西,都给准备好了。

晚上到了一更天时,伊五打开口袋拿出一把小铜剑,剑刃飞快,闪着白光,像彗星似的。伊五拿着小铜剑进了内室,大官领着家人在院外等着。不一会儿,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怪声,有斥责声、扑打声,还有扔东西的声音及小姐的谩骂声,乱嘈嘈吵成一片。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只听到小姐叩头的声音及带着哭腔苦苦哀求的声音,众人吓得不敢动弹。又过了一会儿,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房间里一片寂静,这才听到伊五急急忙忙地叫点灯来。丫鬟仆妇争着点起灯,一涌而入。这时,伊五已经把小铜剑收到口袋里去了,只见小姐趴在床下不动弹。伊五指着地上一件东西对大官说:“这就是作怪的玩意儿,现在捉住了,小姐的病就好了。”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藤夹脉。众人把它放到柴堆上用火烧,不一会儿那东西通身流脓淌血,气味像烤肉似的,一直过了两个时辰才烧完。伊五又写了一道符,叫小姐吞下去,没有多时,病就好了。大官很感激他,送了他许多金银。

伊五用捉妖得来的这些钱买房子、娶媳妇,俨然是个有钱人了,过上了富裕满足的日子。

兰岩评论道:伊五想死没成,反而得到了法术。伊五实在是有造化啊!不然,那老人每天各处周游,一碰上穷困之人就救助,我想老人可救不过来哟!

段公子

段公子

平阳县是尧建的都城。这个地方民风勤俭,人们都住在窑洞里。有钱人就喜欢多修几个窑洞。御史赵吉士曾在《竹枝词》中写道:“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这首诗就是对平阳县的真实写照。

离平阳县镇台衙门三台不远的后院里,也有五个窑洞,窑上还盖楼五间,围着女墙,有人传说那里常常有狐狸出没。

乾隆初年,平阳县来了一位姓段的总兵,他非常勤政爱民,经常外出巡防不回家。家里只剩下他的儿子,这个孩子刚满二十岁,他就带着一个小书童住在花厅的西里屋。

有一天晚上,大约二更天以后,那天的月光照得夜晚像白天一样,台阶下的传来虫子唧唧的叫声,夜晚的空气很清凉,公子不想睡觉,就躺在床上发呆。这时,他忽然听见院里传来脚步声,就光着身子悄悄地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面看,在皎洁的月光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姑娘面对面坐在花台边上,两个人的长相都挺清秀,两个好像在一起赏月。

只听见姑娘说:“没想到今天晚上月光这样皎洁。三哥,你还记得去年七月十五那天,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父喝般若汤、吃穿篱菜、酬唱《柳梢青》、说说笑笑的情景吗?”

男子说:“当然记得,那些事好像还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怎么能忘了?只是那天我心里不太愉快,你是知道的,我是最讨厌人家既是贬斥鸠鸟,又是笑话大鹏的;妹妹你那天也喝多了,说南道北的话特别多。我心里替妹妹你难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他却已经不在了。昨天,我和妹妹一起,路过李家新墓地,那坟上长出草都一年多了。看到那样的情景我心里难受,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可是妹妹竟然一脸淡然,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今晚不知道你是不是又有了别的打算,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重情重义,你这些做法实在不值得我们的族人们效法。”

姑娘说:“古人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活在世上,就像灰尘落在小草上。妹妹我虽说长得不怎么样漂亮,但是也要爱惜自己啊!我怎么能因为李生死了,就心甘情愿守独身一辈子呢?更何况妹妹我已经报答了李生了。三哥,你还记得我刚到他家时的情景吗?他家真穷,家中没有一石米,除了一口破锅连个盆盆罐罐都没有,都处都是灰尘!李生就盖着件破衣服躺在床上。那寒酸的样子就像一个要饭的。是妹妹我给他造了新房子,为他做饭弄菜,添衣做鞋。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家中就变了大样。人们都说藤子不能自己生长,必须缠住乔木才行,而李生却是乔木依靠藤子呀!就是当时妹妹不守礼法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李生的!可是到了现在李生坟里的骨头都干了呢。再说了,李生他才学疏浅,对待朋友常常冷漠刻薄,还常常做一些对不住我的事情。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还觉得他长得还算俊俏,可是半年以后,他的相貌也渐渐变了。你还记得他临死时的样子吗?整个人都走了形,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妹妹我常常在想,当初怎么会对他有那样的痴情。那时候只要他想吃鱼婢羹,我就屁颠儿屁颠儿地给他去做。这些事三哥难道都忘了吗?”

男子说:“我也就是说说罢了,也没有想叫妹妹一定听从的意思。只是考虑到你曾经做过的那些冤孽累积起来,要得罪上天,恐怕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我们兄妹本是一条心,我怎么能忍心对你置之不理,不过就劝一劝你。我在这里奉劝妹妹你快和我一起回去,不要再得罪那些不好惹的客人,要是你又被他们爱上了,也不足以给家族添光彩呀!”

姑娘不高兴地说:“被爱虽然不足以给五族增光,被厌恶想必也不会祸灭三族。三哥,请不要干涉我的事了。就算是上天惩罚我,有了灾祸,我也绝不连累你呀!”

男子听了她的话也立刻变了脸,站起来,一甩手就走了。到了院门口时,他回过头对姑娘说:“妹妹,希望你多保重,以后真的摔了跟头可别后悔。”姑娘眼睛瞅着别处,不回答。男子走后,姑娘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个三哥真是多事,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干嘛又要阻止别人呢?个人有个人活法,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罢,她慢慢走到花下,绕过亭子一下子就没影了。

段公子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狐狸。心中难免产生害怕之情,可是一想到她那漂亮的样子,伶俐的口才,心里又有了爱慕之情。这两种想法像两个调皮的孩子,不时地蹦到他的心头,于是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

过了好长时间,他刚有了一点睡意,忽然间听见了一阵敲门声,于是便问道:“门外是谁?”

只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回答说:“公子开门就明白了,何必多问。”声音娇滴滴的,像黄莺。

段公子觉得这声音和刚才那个姑娘很像,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床打开门把她请了进来。

姑娘刚刚一进门,整个房子顿时充满了异香。段公子立刻点灯,然后仔细打量了那姑娘,她的相貌非常出众,生得美丽无比,貌似天仙。段公子心中的顾虑就这样被打消了,两个人一见如故,拉着手,可热乎了。段公子担心书童醒来看见,所以频频望着窗外。姑娘仿佛猜到了他的心事,到了书童床前用袖子将书童的脸拂了三次,然后返回身子说:“这下不妨事了,公子可以安心。”

段公子问她:“姑娘你是从何处来的?姓甚名谁?”

姑娘笑着答道:“小女姓萧,自知与公子早有缘分,所以前来与公子会面。”段公子这时已经被她迷得神志不清了,魂儿也叫她勾去了三分,顾不上详细打听,就同她亲热上了。两人都很满足,天亮时,姑娘方才离去。

从那以后,萧姑娘每晚都来陪段公子。这位姑娘非常喜欢喝酒,又很善谈论。她常常会说一些有关鬼神的故事给段公子听,言语之间颇不正经,枕席之上狂荡而无节制。

半个月以后,段公子竟然精神恍惚,饭量锐减,人也越来越瘦。夫人看到儿子的变化很奇怪,以为是生病了,请来城中许多名医都没有查出病因。于是夫人又暗中查问儿子左右的人,仆人们都只是摇头,说自己不清楚。她又严厉地讯问书童,书童说:“我真的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半个月前睡觉就被魇着,手脚不听使唤,软绵绵的,不能翻身,一直到如今,没一宿不这样的,鸡叫后才醒。”夫人听了他的话怀疑是有什么东西缠上了儿子,就不再让他住在花厅,而叫他跟着自己睡。可是当天半夜,夫人和丫鬟们睡觉时也都被魇着了。这样一来,众人都很害怕,可也没什么办法。夫人只有同丫鬟们轮流玩纸牌,坐到天亮。

不久,段总兵外巡回来了,夫人立刻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了丈夫。段总兵听了之后说:“夫人先不要声张,今晚叫儿子跟我睡。”于是,这天晚上他们爷俩就都住在了书房。总兵旅途劳顿,一挨枕头就睡熟了;公子在对面的小床上躺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中不断想起萧姑娘的种种。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妹妹,不要冒失。今晚千万不要去了。”

又听到了一个女人应声答道:“从前已经说过了,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段公子听出是那个姑娘的声音,立刻像丢了魂一样,急忙起来围着被子坐着。

不一会儿,就听见姑娘用手指弹着窗棂说:“公子为什么不开门?”

段公子偷偷地伏在窗下说:“今夜家父睡在这里,你先躲躲,以后我们再想法会面。”

姑娘笑着说:“今夜我带来了妙药,你却为什么变卦了?难道公子就不想我?况且,你的父亲怎么能干涉儿媳妇的事儿呢!我自有办法收拾他。”段公子中邪已经很久了,听了这话便不再踌躇,急忙开了门。

这时,段总兵其实早已经醒了,他隔着帐子偷偷地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这才知道儿子是被狐狸迷上了,就假装睡着了,看那狐狸要干什么。接着他又听见姑娘问:“大人真的睡在这儿了吗?”

段公子摇摇手,不让她出声。姑娘吃吃地笑着,慢慢走到床前,掀开帐子,用袖子向段总兵的脸上拂去。就在这时段总兵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她。姑娘大吃一惊,撩起衣裳就要跑。段总兵从枕边抽出一把宝剑,急忙向她刺去。姑娘被剑刺中,立刻变成一只黑狐狸,倒在床下。她的衣服却还在段总兵手里,像蝉蜕的皮一般。再看那柄宝剑,上面竟没沾一丝血。段公子看到这样的场景,痛哭流涕地跪在床下,对他的父亲说:“父亲,孩儿早已知道她是狐狸,孩儿并没有其他请求,只求父亲允许孩儿把狐狸的尸体掩埋了。”

段总兵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傻孩子,你对野兽还恋恋不舍吗?”

段公子连连点头:“父亲,她虽然是只狐狸,可是却对我有情有义,望父亲成全。”段总兵可怜儿子一片真情,就把死狐狸给了他。段公子果然一片赤诚,他给狐狸准备了棺材、寿衣,让人打点了埋在了后花园里。

第二天夜里,府中的人听到后花园里一片哭声,这哭声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消失。段公子天亮去查看,发现狐狸尸首竟不见了。从此之后,衙门中再也没有狐狸出现过,狐狸作祟的事也再没发生过。段公子后来中了科举,当上了司马,可是没有多久就因为得罪权贵被处死。儿子死后,段总兵也郁郁寡欢,没有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含恨而终。看到他们的下场,很多人都认为是狐狸报复所致。

兰岩评论道:这个狐狸,有人劝而不听,终于被人打死。狐狸能够做到这样也算够傻的了。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狸又是该表扬的了。然而,看它对于李家孩子的淡漠样子,则狐狸不是情种,简直是淫乱的东西,死了也不值得可惜。

憨子

憨子

谢梅庄(济世)当翰林时,曾经雇了三个仆人。其中一个仆人非常精明,一个仆人非常老实,还有一个仆人愚钝憨厚。

有一次,谢梅庄在家中举行茱萸会,宴请了他的翰林院的同事们。那时正好是秋天,他们一边赏菊花,一边吃螃蟹,兴趣盎然。这时,一位客人说:“大家今天很高兴,要是能有个人唱个小曲助助兴才好呢。”

精明的仆人一听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连忙应声说:“报告老爷,奴才现在就去请。”他担心愚憨的仆人会做什么事情,破坏了自己的表现机会,就设计让主人把愚憨的仆人派出去干别的事,又叫老实的仆人看门,而自己去找唱小曲的人去了。

当精明的仆人把唱曲的人找回来的时候,正巧愚憨的仆人也办完事回来了。愚憨的仆人看见有两个人抱着琵琶,还领着四五个年纪轻轻的卖唱的站在门口,就奇怪地问:“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精明的仆人答:“奉主人之命请来唱曲的。”

愚憨的仆人瞪着眼睛,厉声说道:“自从我到这里十多年以来,从来没见过这些人出出进进的。你一定是趁着主人喝醉了才把这些人叫来的,你让他们滚!”于是他抡起拳头就把那些唱小曲的人赶跑了。客人听到了他的叫骂声,都觉得十分没趣,一个个拂袖而去。谢梅庄因此十分生气。

一天晚上,谢梅庄点起灯,他一边喝酒,一边校书。那天很冷,不一会儿,他就把整个酒瓶都喝空了,但是还没有尽兴,于是叫来精明的仆人对他说:“老爷今天酒没有喝好,脸还没有红呢,你再给我打一瓶回来。”精明的仆人仗着自己聪明,就老是欺负另外两个仆人。他把主人的话告诉了老实的仆人,示意他再去打些酒来。老实的仆人很听话,立刻拿着酒瓶出发了。

他刚出门不久,在路上遇到了愚憨的仆人。愚憨的仆人看到他手里的酒瓶,一把夺了过来,急忙赶回了家。他对谢梅庄劝道:“大人听我一言,您今天两瓶,明天三瓶,有增无减啊。多打酒多花钱,多喝酒伤身子,有损害而无益处呀!”谢梅庄听了之后心里不高兴,却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没过多久,谢梅庄调任当了御史。有一天要上早朝,书童点灯时,一不小心把灯油洒在了谢梅庄的朝服上。精明的仆人看到了直跺着脚说:“老爷,这可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

谢梅庄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发了怒,命令老实的仆人用棒子打书童。愚憨的仆人看到后极力阻止他,并劝他说道:“老爷,奴才曾听您说过,古代真正的君子,就算有菜汤脏了衣服、蜡烛燎了胡须也是不动声色的,难道您说这些只是为了讲讲,而不是让我们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吗?”

谢梅庄听了他的话很生气地说:“你是想为自己捞个正直的名声呢,还是想要卖个人情呢?”

愚憨的仆人回答道:“奴才都不敢啊。这些都是主人的教诲,就算有恩情也是主人的恩情,跟我这个奴才有什么关系呢?奴才这样做是为了效忠主人,而主人却说奴才想捞正直的名声。主人您现在当了御史,还记得您曾经跪在皇帝座前,为了老百姓,您敢跟天子争是非;您坐在朝房,也敢跟大臣们争好坏。您不是说过,要当个好官,就要把丢官看成丢双鞋,把流放当成回老家,主人这样做也是为了得到一个正直的名声吗?”谢梅庄听了他的这席话,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但是表面上谢梅庄感谢他的提醒,心里却更恨他了。

精明的仆人看透了主人的心思,他想乘机找愚憨的仆人的短处,于是煽动老实的仆人共同去陷害他,还暗中挑唆主人想要把他赶走。

就在这个时候,谢梅庄因为触犯朝规,圣上就下令贬了谢梅庄的职位,又命令他去镇守边疆。谢梅庄心灰意冷,他回到家里打点行装时,才发现精明的仆人已经偷了他家里值钱的细软,私自逃了;老实的仆人虽然没有他那样忘恩负义,但是也说了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儿老小,辞去差事;只有愚憨的仆人对他说道:“老爷你已经触犯了朝规,圣上让您去镇守边疆,这正是圣上的仁慈,也是您报效国家的时候。俗话说得好,患难见真情,我们的主人落难了,我们不离不弃,才是对主人的报答。奴才愿同主人一同去戍边!”

于是他开始买马、造车、做帐篷、准备干粮,准备随同主人去戍边。谢梅庄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喟然长叹,说:“我向来认为精明的仆人有用,老实的仆人可用。今天才知道精明的仆人有用而不可用,老实的仆人可用而实际上没用,而愚憨的仆人才有用啊。”从此之后他把愚憨的仆人当成养子,给他起名叫憨子。

到了边地没有多久,他们所带的钱就都花光了,憨子就卖了衣服和马匹,可是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慢慢地,他们就身无分文,连最起码的生活都维持不下去了。谢梅庄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每天发呆叹气。憨子却依然不离不弃,他每天扛着火枪走出十多里地,打麋鹿、獾子、野兔等猎物,然后回来做给谢梅庄吃。

有一天,他追赶一头鹿时不小心撞入沙地里,跌倒了,脚陷进地里一尺多深。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拔出脚来一看,沙子里面埋着什么光闪闪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包白银。他数了一下,每锭五十两,竟然有二十锭,正好一千两。他喜出望外,兜起银子就回了家,把银子交给了主人。谢梅庄看到这些银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事报告给将军,并把银子上缴了。将军看到这么多银子很是奇怪,问明了事情的经过,这才得知是憨子捡的,便拍着大腿叹息说:“沙漠里怎么能有埋藏的银子?大概是老天以此来表彰义仆吧!”于是,仍把银子还给了谢梅庄,并把憨子叫来,奖给他衣服、羊、马和十两银子。

谢梅庄和他义仆的事情很快传开了。从此以后,塞外的王侯都对谢梅庄以礼相待。

过了几年皇上大赦天下,谢梅庄他们就回去了。后来,他又得到重用,在湖北和湖南一带当官。看到这样的情景,憨子劝他急流勇退。谢梅庄想了想听了他的话,告老还乡了。

从此之后,他们一起游山玩水,颐养天年。憨子活到九十岁,寿终正寝。人们都认为这是上天对他忠义的报偿。

兰岩评论道:憨子能够直言不避,始终如一,这才是能享高寿的原因。那种奔走奉迎,不顾名义,一旦失势就躲起来,唯恐灾祸临头的做法,实在是小人的作为,哪里仅仅是奴才如此呢。

李伯瑟说:“古往今来,全是这三种人,却被一支笔描写无遗。老实的仆人犹可原谅,精明的仆人真该杀,而愚憨的仆人可以不朽了。”

米芗老

米芗老

康熙年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时,凡是他的军队经过的地方,都会大肆掳掠。他们不但抢劫财物,还会抢劫妇女。这些妇女不管是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他们都会装进布口袋里,在集市上放出消息,一个妇女四两银子,只要给钱他们就会卖。

三原县有个人叫米芗老,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间很小的客栈。他倚靠这客栈挣钱养活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直到二十岁了还没结婚。一天,他在集市上买东西,听说有卖女人的,正好他积攒了些银子,于是便拿出了五两银子到兵营去了。他先给了管卖妇女的军官一两银子说:“长官,我攒了很久才有了这些银子,您帮帮忙,给我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军官收到了他的贿赂,就把他领进兵营,让他自己挑一个。

这些女人还被装在袋子里,米芗老看不到,他想了想就挨个口袋摸。到了第十个口袋,他摸到了一个细腰、小脚的女人,他想这个女人一定身材很好,就背走了这个口袋。

回到了客栈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口袋一看,却是一个老太婆!那老太婆看起来快要七十岁了,满脸的老人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米芗老失望极了,后悔不迭地呆坐在地上,脸色像死灰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厨房里拿出几个馒头对她说:“这里有几个馒头,你先吃了它们垫垫肚子。”说完就走了出去,但他还是不知道如何来处理这个老太婆。

就在这时,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牵着一头黑毛驴,上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进店住宿。老头扶着女人下了驴,把驴拴在槽子上,就到米芗老的西屋把行李放下了。老头与米芗老互相行了礼,高兴地对他说:“小老儿我姓刘,是虾蟆洼的人。我活了六十七岁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女人,谁知昨天却交了这样的好运。我一辈子才攒了十两银子,我花了七两银子从兵营里买了一个口袋装的人,没想到打开一看是个小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真走运啊!”刘老头很得意,说完就非拽着米芗老到酒店去喝酒,米芗老心情也不好,正好想喝酒,便随着他去了。

老太婆看着他俩走远了,就来到了西屋,掀起帘子走进去。这时,那个年轻女人正捂着脸在哭,她看见老太婆走了进来,连忙擦掉眼泪,站起身行了个礼,可是大眼睛里仍然满是泪水,就像雨打过的桃花一般。

老太婆问:“小姑娘,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女子哽咽着说:“小奴家是平凉人,姓葛,今年十七岁了。本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安逸,可是一天那些贼人闯进了我家,他们不但杀了我的父母兄弟,还逼着要糟蹋我。我又哭又骂,誓死不从。贼人们生气了,所以把我卖给了老头。现在想起来,还真的不如死了干净,心里实在委屈难过,所以才在这里哭啊。”

老太太问她:“你不愿意嫁给那个老头,那么你愿不愿意嫁给这家客栈的小伙子?”

女子听她这样一说,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问道:“老妈妈,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叹息道:“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岁了,老而不死,遭此大难,遇到了这个小伙子。他虽然对我不满意,但还是拿馒头给我吃。我年纪大了,怎么活都可以,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坑了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女子听了她的话,擦了眼泪不哭了。

老太婆继续说:“我刚刚看到了买你的那个老头,年纪也不小了,正好和我相当,你和他老夫少妻并不是什么好事。”

女子想了想说:“老妈妈,您的主意是不错,可是只怕那个老头他不愿意。”

老太婆说:“他们两个一起去喝酒。一个高兴,一个愁闷,不喝醉是不会回来的。我俩何不来个‘李代桃僵’,换地方睡觉,等明天天一亮,你同那个小伙子早早起来,一起走吧,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与老头一起进棺材!”女子犹犹豫豫,没有立刻答应。

老太婆板着脸说:“姑娘,你好好想想,我的主意是各得其所、一举两得的法子啊。你还犹豫什么?快点过去吧,等他们回来就晚了,事情就做不成了。”

于是两个人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交换着穿上了,女子连连行礼道谢。老太婆领着女子到米芗老的房间,用被子把她蒙上,嘱咐她不要说话。然后自己也回到西屋,蒙上脑袋躺下了。

几杯酒下肚,刘老头的话更多了:“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活,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样的艳福。”米芗老一肚子的火又没有地方撒,就只好喝闷酒。一直到了二更天,老头和米芗老才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

忙了一天,又喝得大醉,一进客栈两个人也就各回各屋睡下了。米芗老一回屋就倒在床上睡着了,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敲门声,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老太婆。

米芗老迷迷糊糊地问她:“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从外面回来?那在这里床上睡的是谁?”

老太婆不让他出声,立刻进了屋把门关上,打开被子。米芗老大吃一惊:“这个姑娘怎么会在这里?”老太婆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米芗老又惊又喜,说:“老人家,多谢你费心,可是我们这样做未免有些损人利己了。”

老太婆笑着说:“小伙子,你这话说得不对。难道你就忍心丢掉一个姑娘,害死一个老头子?他们两个人年纪相差很大,老头去世了,姑娘又该怎么办?我就不一样了,我和老头年纪相仿,我们搭伴过日子,这样对别人好,对自己也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米芗老想了想,点头应允了。老太婆立刻叫醒了女子,嘱咐他们快快离开,以后不要再回来。米芗老与女子流着泪正要拜谢老太婆,她立刻阻止住他们,并叫他们快点走,然后就立刻出屋去了。

米芗老急忙收拾行李,他还用青纱把女子的脸蒙上。米芗老扶着她出了店,往西逃跑了。

第二天,老头一醒来就看到躺在身边的老太婆,大吃一惊,问:“你这老太婆怎么跑到我的房间里了?”

老太婆不甘示弱:“明明是我先睡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你半夜就过来,摸上了床。”

老头非常生气:“这是我的房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太婆说:“你那小媳妇叫我过来聊天,我喝了一杯茶就睡着了,说不定是他们串通起来的。”

老头气坏了,抡起拳头就要打,老太婆也不示弱。他收回了手,气哼哼地说:“我不和你废话,我现在要骑驴去追回他们。”满店的人都来看热闹,围得像一堵墙。人们听他这样一说,哄堂大笑。

有人说:“他得了年轻媳妇,连自己的客栈都不要了,怎能从大道上走?更何况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吗?我看见他们出门时才四更天,现在已经走出好几十里地喽!”

又有人劝导:“你也一大把年纪了,你的问题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如果做人没有自知之明又怎么能安分守己。我听说你攒了一辈子的钱才买了那个媳妇,那么想来你的家境也并不是很好。既然这个客栈是米芗老的,干脆你就带着这个老太太打理这个客栈,老夫老妻正好过日子,也算是他对你的补偿吧。你这么大年纪了,真的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家,怕也难以生活,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别生妄想了。”老头呆呆站了半天,气渐渐消了,觉得众人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带着老太婆在客栈里安心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个客栈也让他们打理得有声有色,他们有了一个安稳的晚年。米芗老和女子离开之后,来到了女子的家,也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两个人其乐融融。

至今,陕甘一带的人都还在传说这个故事。

兰岩评论道:老太婆给米芗老打算,也可说是忠于他了。然而,也是天赐的姻缘,所以才这般容易。世上竭尽心力而最终也不能成事的还少吗?怎么能有这样的老太婆,如此热心地给帮忙料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