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
太原有个布客叫田瞵的,容貌很美,喜吟诗文。田瞵小时便失去父母,兄弟也都死去,只剩他孤身一人。这年,他刚二十岁,形单影只,凄惶不堪,亲朋故旧都不愿搭理他。田瞵觉得在家乡混不下去,便将自家田地房屋全部卖掉,卖得百两银子,到京城搞了半年运输,又挣了百两银子,便想回家娶妻。于是,他赶着毛驴携带着行李便出发了。
快出京城的广宁门时,到菜市口正碰上秋决犯人,在街市上置刑场,道路被阻塞,不能前行。田瞵年轻,喜欢热闹,便也挤在人群中,伸长脖子,踮起脚后跟看杀人。过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腰间忽然轻了,用手摸去,发觉身上所带的盘缠全没了,大概是被划包的人偷走了。田瞵顿时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幸亏还有一条毛驴,田瞵便将毛驴牵到市上,连同鞍辔一道卖了五两银子。至于娶妻的念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卖了驴,田瞵独自坐在客舍中,到晚上,翻来覆去想不出办法。猛然间,他想起姑母早年嫁到卫辉,何不去投奔姑母?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背着行李上了路。
快到顺德时,天色已昏黑。田瞵看看四周旷野,荒无人烟,便快步往前赶。隐隐约约地看见前边树林里灯光闪烁,从北向南游移。田瞵才稍稍定下心,急忙快步向有灯火的方向走去。走不多远,见一位披着头发的婢女,手提一盏白葵花灯,引着一女子在前行走。那女子绿衣红裙,约有十八九岁,是一位绝代美人。田瞵便跟随其后,相距很近。那女子回头看见田瞵在后面跟着,便催促婢女快走。田瞵也加快了脚步。女子边走边回头,像是很慌张的样子。走了几里路,女子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她停住脚对婢女说:“稍停一下,让走得快的人先走。平白无故跟着我们,成什么体统?”那女子说话的声音就像微风吹动箫管,非常好听。田瞵听了,不禁神魂颠倒。他快步走到路边,朝那女子作了一揖,说道:“小人迷了路,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想跟随小娘子找一个住的地方,不知道小娘子肯不肯借给我一席之地呀?”女子用袖子掩住脸,侧过身格格地发笑,向婢女小声说:“竟有这样鲁莽的人!”婢女也吃吃地笑个不停。良久,女子忍住了笑,说道:“我家有母亲主家,我是百事不管也不参与。你暂时到我家,我试着为你说说情,是走是留听她决定吧!”田瞵连声表示同意,便又跟着女子前行。
又走了一里多路,才到了女子家。只见门户整洁,俨然是富庶之家的气派。婢女上前叩门,一位老妇人出来开了门,张口便唠唠叨叨地埋怨女子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女子答道:“女儿被阿楠纠缠住了,摆脱不了,如果不是婢女假传娘的命令,几乎不能回来了。路上碰见一个迷了路的男子,再三央求给他找一个住的地方,吵闹个不停。不知道今天出门,碰撞了什么凶煞神,让人好不烦恼。”老妇人说:“迷路人是什么东西,能随便向闺女家借宿?如果让我遇见,就挤掉他的两个睾丸,看他还敢不敢在人前轻薄!”女子用牙咬着衣袖笑着,斜着眼睛看着田瞵说:“听见了吗?你的打算落空了,还是趁早到别的地方找住处吧,免得母亲责骂。”
田瞵来回看看,正要离开,老妇人叫住了他。她举着灯烛照着田瞵仔细打量,说道:“这人的脖颈像山西人那样瘦,牙齿像山西人那般黄,这是水土造成的。看这小男子脸白而头发浓密,脚大腿长,像是山西人。你是山西人吗?”田瞵说:“是的。”老妇人说:“既如此,那么我们就是老乡了,在我的小舍里住有什么难的?暂且委屈住一夜吧。”说罢,将田瞵引进屋,摆酒款待。
席间,老妇人问田瞵姓什么,田瞵说姓田。老妇人说:“我娘家也姓田,原籍是太原的。”田瞵道:“原来如此。”老妇人又问:“你是十八都田布商的本家么?”田瞵一听,欠起身回答妇人道:“田布商正是我的祖父。”老妇人吃惊地说:“田布商是我的父亲啊!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田瞵道:“终亩。”老妇人大惊,起身握住田瞵的手,仔细端详他的面孔,说:“你果真是田十二的儿子啊!我离开家的时候,十二弟才十三岁,还没有给他说亲。离开家后,我和家里的音信隔断,将近四十年了啊,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是你父亲的姐姐,你的姑姑。你虽年轻,难道没有听说有个三姑母嫁给卫辉杨家做媳妇的吗?”
田瞵猛然间听到这些,悲喜交集,急忙拜倒在姑母的膝下说:“侄儿就是到卫辉来投靠姑母的,没想到竟在这里相遇了。”老妇人将田瞵拉起,哭着说:“我移居在这里十二年了,不是凭借老天的缘分,我们怎么能在此巧遇呢?你父母他们好吧?”田瞵也哭着说:“侄儿七八岁时,父母就去世了。两个哥哥一岁的时候,也都病死了。家中衰败,到今天只剩我孤身一人。”老妇人叹息感伤了很久,又问道:“侄儿年龄有多大了?”田瞵说:“二十岁。”老妇人对女儿说:“他是你的表兄呢!”女子向田瞵拜了拜,田瞵也回拜了女子。老妇人说:“姑母没有儿子,只生你妹妹一个,取名叫秀姑,娇生惯养,什么事也不管。今年十八岁了,还没有说亲。你姑夫死后,家中就没有男人了。幸亏侄儿你来了,可以帮我照管门户,再留心为你妹妹找一个人家,那我的心事就了结了。”田瞵说:“表妹这么漂亮聪敏,不怕不被世族人家娶去。”说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秀姑看。秀姑两颊飞红,默默地低头玩弄着衣带。老妇人问:“侄儿娶妻了吗?”田瞵说:“还没有。”老妇人说:“有姑母在,侄儿不要担心没有好媳妇。侄儿以前做什么生意?”田瞵说:“从前在京城做小本生意,挣了些钱,没想到让盗贼偷了去。眼下除了我的身子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我想,姑母是嫡系,一定不会嫌弃侄儿是多余的人,因此从千里以外前来相投。”老妇人叹口气说:“咱家世世代代经商,从没有白吃饭的。侄儿命中不幸,遭到了凶祸,使祖先的业绩中断,真惭愧我帮助你太晚了。你应当节俭,积蓄些资财。侄儿不妨仍旧做布商,这样比游游荡荡混日子强多了。侄儿仔细想想,想必不会把我的话当戏言。”田瞵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酒吃到三更天,田瞵推说再不能喝了,姑母才让婢女收拾残席,随即吩咐让田瞵在大厅的东厢房休息。伺候他的婢女就是刚才在前提灯的,年纪有十六七岁,极聪明伶俐。田瞵问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秋罗,田瞵就叫她秋姐。田瞵问秋罗道:“刚才在路上挑灯的,是不是你?”秋罗说:“是的。”“你们到哪里去了?夜深了,容易着凉。”秋罗答:“亲戚之间的来往,郎君何必要知道呢?”到了东厢房,秋罗铺好床铺,放下帘子,将烛头挑高,侍奉很是殷勤周到。忙毕,靠着桌子很久不离去。田瞵对她说:“有劳秋姐了,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回房去休息了。”秋罗道:“上房还有春罗姐姐。小人奉老太太之命,专门服侍郎君。”田瞵说:“既然这样,夜深了,我也要睡了,秋姐也该早早歇息。”秋罗见田瞵这样说,便含笑朝外走。将要掀帘子,又停住脚回头看看田瞵说:“如果需要什么,喊一声,我能听见。”说罢,很快离去了。田瞵觉察秋罗对自己有意,不觉神魂飘荡。第二天,老妇人把家中所有的钥匙交给田瞵,说:“我有件事没办,很久以来想去彰德。因我怕离开家后,一家人被强人欺侮,所以拖至今天。现在可以放心去了。家中的事你可以自己决定,不需要多说,只耐心等半个多月,我就回来了。”田瞵说:“姑母年纪大了,彰德路远,恐怕不宜独自前去。”老妇人说:“侄儿别为我担心。快去多准备些干粮,明天一早我就走了。”田瞵看看秀姑。秀姑虽不说话,而脸色却很平静。田瞵由此想到姑母一走,便可对秀姑亲近,于是也就不再劝阻。
第二天一早,老妇人只带了一老女仆上了路。秀姑送走了母亲,招呼春罗、秋罗关了大门,对田瞵说:“娘出远门了,家里更没了人。大门以内的事,我说了算;大门以外的事,兄长管,要小心从事,别辜负了老人的嘱托。”田瞵说:“只怕韩寿在房中,自己防备不严密呢!”秀姑假装没有听见,收住笑进了屋。田瞵这一投石问路,知道秀姑没有推辞之意,回到房里,像掉了魂儿一般。正在胡思乱想,秋罗进来送茶,田瞵打开小竹箱,拿出一方绉纱红手帕送给秋罗,秋罗推辞不要。田瞵捉住秋罗的胳膊,硬把手帕塞到她的袖子里。秋罗笑着说道:“郎君不要恶作剧,用贿赂引诱人,用猪蹄上供想求得满笼子,用蚯蚓作饵钓着大鳖。为什么拿着的人小器,而想要的人却大方?”田瞵也笑着说:“东西虽说小,情意却很重,你难道不知道我想沾你的人吗?为什么还故作糊涂?让人拘谨不堪。”说完,便将秋罗拥抱在怀里。秋罗用要哭的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弱男子,不亚于女子,为什么做事这么愚蠢,这么霸道?”田瞵说:“霸道的人以力服人,你可以对天发誓啊!”说罢,将秋罗按倒在床上逗闹。秋罗娇羞含嗔,两人大为合契。玩兴未尽,忽见一人掀动帘子,两人吃惊地看去,原来是春罗。春罗站在门槛外,点着头斜看着二人,向秋罗笑着,用指头在脸颊上划着,嘴里咻咻地作着羞他们的样子。田瞵又惊又愧又悔,无地自容。一会儿,春罗才走进房来,笑着说:“秋妹,姑娘叫你呢。”秋罗慢慢整好衣服,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与春罗一起走了。
田瞵呆呆地坐着,不敢出声,侧着耳朵听动静。一会儿,听见裙裾擦地的走路声。田瞵不觉心头咚咚地跳,像是一头鹿在乱撞。那声音直到他跟前停住,却是秋罗。秋罗故作娇嗔的样子说:“差点害死人!我死了,你怎么能安心独自活着呢?到这时了,还吓得面如死灰,两眼无神。霸道者该欢乐也欢乐,恐怕未必像你这样。”田瞵说:“莫再挖苦人了!请问春罗泄露此事没有?”秋罗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团着扔到桌上,说:“不泄露,这东西怎么到这里呢?快快看了,姑娘等着回话呢!”田瞵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心里又害怕了,颤着手拆开那张纸,却是一幅锦笺。上边写着几行小楷,字体秀美,宛苦美女簪花一般。田瞵诵之,是一首七绝,诗云:“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既有闲情能作雨,如何舒卷上阳台?”田瞵读罢,再三玩味,不由惊喜若狂,对秋罗说:“真是姑娘让我看的不是?”秋罗说:“越说越奇了,不是姑娘,谁还能写这玩意儿?”田瞵说:“是了。那么你稍等一等,拿了和诗去,说罢磨墨濡毫,搜肠刮肚地写诗作和。一会儿,便成一首,接秀姑诗韵:“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写罢,将诗稿给秋罗,并将实情告诉秋罗,谢谢她从中帮忙,许诺将来一定重重报答她。秋罗说:“我一身赤贫,脱下布衫身上就像穿了黑罗袍。况且卖都卖不出去,还能随便将自己许人?事情到了紧急处,只不过是仗着胯间的东西,向人作丑态罢了。”田瞵听了,正要逗弄她,秋罗已笑着跑出去了,一走再没来过,田瞵的茶饭也都停了。田瞵见此光景,又生出疑心,坐卧不宁。
渐渐地到了夜深,秋罗才来,仍旧送来一诗笺。田瞵拿烛照着看去,还是一首次韵,诗云:“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温峤玉镜台。”秋罗告诉田瞵说:“姑娘让我告诉郎君,可以马上去她房里了。”田瞵大喜过望,洗脸漱口,整了整衣裳,跟随秋罗而来。刚进院门,就看见秀姑靠在栏边等他。见田瞵来了,秀姑极欢愉,摆下宴席,两人对饮起来,互诉倾慕之情。自此以后,田瞵待在秀姑房中,彼此不离开半步。秀姑生性好动,喜吟诗词,多是发幽怨之情思的。田瞵劝她要节制自己的感情,恐怕日久生出意外来。秀姑虽然答应,但仍吟咏不停。
一天下午,田瞵、秀姑两个正在说话,春罗在门外大声叫:“主母回来了!”两人一听,惊得愣在那里。还没来得及下床,老妇人已走了进来。见两人的情状,老妇人大怒道:“男女授受不亲,靠得那么近行吗?”田瞵吓得倒地便拜,甘愿受责罚。老妇人睁大眼睛看秀姑,只见秀姑泪流两颊,虽然羞赧,然而并无惧色。老妇人微笑道:“留亲戚住下,竟成了迎盗贼入室!因为是自家的侄子,并且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秀姑又不是轻薄的人,因此我毫无顾忌地将家托付给你们,一点儿也不怀疑地出门了。没料到这些亲骨肉才半个来月,为什么就这样草率,禽一般地混在一起,兽一般地相爱。如今人说‘少年老成’,这话让人信服。只是这件事已错了,侄子的肉也不能吃了。今天和侄子约好,你拿着我的二千金资本,到山东贩货去。你要像老人一样立志,不要贪图安乐。如果能获利三倍,我立即就将秀姑嫁给你;否则,不要再相见了。”田瞵叩头如山响,头上因此磕起一个大包。
几天后,姑母拿出一只金斗,一枚玉瓶,交给田瞵说:“拿这些去吧,将它们卖掉,可得到二千金。明天就走,路上如果遇上相识的人,只说这些东西是先世留下来的,不要吐露实情。”田瞵连连答应。
田瞵回到房里,整理着行装,边苦苦思念着秀姑。夜静更深,秋罗领着秀姑偷跑出来,来到田瞵房里。两人相对而泣,流泪不止。秋罗也在一旁悄悄哭着,替两人悲伤。秀姑取下手腕上戴的紫金手镯,送给田瞵,并赠了一首送别诗:“愁对空庭月影斜,涔涔别泪恨无涯。他时相访应如梦,认取棠梨一树花。”田瞵将诗笺小心卷起,放进怀里,回送给秀姑一副白玉指环,并和秀姑诗韵作留别之念:“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秀姑见诗,泪如雨下。还没顾得说话,春罗仓惶来告诉他们说:“主母已起身梳洗,就要送田郎上路了。”秀姑一听,悲不自胜,拜别道:“你走吧,好自为之,多多保重。如果有一天富贵了,不要忘了我。”说罢大哭。秋罗、春罗将秀姑扶着走了。
鸡叫二遍,老妇人在庭院里为他祭神送行,她告诉田瞵道:“姑母已到暮年,只有秀姑一个女儿,只好勉强把她许给你了。你举目无亲,今天我倾囊给你,一为免得盗贼暗中观望,一为有益于你振兴祖宗的业绩。有朝一日回来,如果忘了这个地方,可以到附近村里打听卫辉杨氏家,周围没有不知道的。”田瞵一一记着。他强喝下几杯酒后,向姑母拜了两拜,哭着道了别。老妇人掩面呜呜地哭泣。秀姑藏在屏风后,泪如雨下。田瞵伤心极了,但不敢和秀姑相见,背着行装出了门,心中飘忽不定,不知怎么办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约莫半里多路。这时,残月如雾,树高如山,远处的房舍已看不清了,田瞵方才大步而去。
到了山东地界,田瞵卖掉金瓶,换得金子,置下货物经起商来。从夏到秋,获利三倍。田瞵暗暗欢喜,竟会有如此好运,庆幸和秀姑的相会指日可待了。于是他把全部货物卖掉,换成金子,轻装减载,乘一匹健骡,星夜往回赶。回到杨氏旧宅,只见春林草茂,风景依旧,然而房屋院落荡然无存。田瞵回想起姑母临别时嘱咐的话,赶忙往村中打听。村人都说这里只有卫辉杨氏的坟墓,埋葬已有二十余年了,没听说什么杨氏宅第。田瞵一听大惊,重新回到原处。果然有两座坟丘,坟前各自树有碑碣,一半已埋没在土中。田瞵用手拭去尘土,读碑上的文字。一碑题“河南卫辉府杨门田氏之墓”,一碑题“卫辉府杨氏女秀姑之墓”。坟上栽有棠梨树,花已半落;树后不远,还有四五个小坟丘,田瞵知道是秋罗等埋的地方。田瞵呆呆地立在那儿,很久很久,抚胸大哭。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遇到的正是姑母和表妹的鬼魂。
田瞵决心不辜负姑母之恩、表妹之情,于是在村中赁房住下,招民工百人,营建墓道,多植松柏,高筑围墙。田瞵又按杨氏旧宅样式建起一座新宅,买童仆婢女,住在宅子里,做墓道的主人,发誓终身不娶妻,只纳妾生子,以嗣田氏之后。每逢节日前几天,必定设下供品,隆重地恸哭一番,祭奠姑母和表妹。
恩茂先早先有数顷田,颖顺德经常前往那一带收租,与田氏的儿子相交。他的确是位坦诚儒雅的美少年,是隐居的田瞵的儿子。恩茂先在他家住下,有机会凭吊了秀姑的坟墓。田瞵和秀姑俩人的唱和之作,恩茂先已全部录下,借以向他人表示自己亲眼所见。我因此才得以过目。恩茂先在此之前,作诗赠田氏之子,语句极其温厚,深得诗人的意旨。这些都在稿中写了,这里就不予记载了。
兰岩评论道:曾经读《西厢记》,叹息夫人的庸俗。家中没有白衣女婿,迫使张生离开,并且发誓一定能让女儿获得荣华富贵。为什么这么不近情理呢!杨氏妇人放纵自己的女儿,以致做出偷情的事,最后,再不能留驻田瞵,责令田瞵赚三倍的钱,才能和秀姑成亲。这是图利之心,与贪名之意同等。为什么天下的妇人之心,同出一辙啊!这是可笑而又可叹的。
季斋鱼评论道:山西人把钱看成命。田瞵的姑母放纵自己的女儿,而要求田瞵做生意赚三倍的钱,然后才把女儿嫁给田瞵。她的贪利之心,胜过了爱女儿。无怪乎那些庸庸碌碌的人,白着头经商,不管自己的妻子儿女呢!
玉公子
玉公子
天津有一位郁公子,是显宦的后代,他有家财几十万。他喜欢在学堂吃生肉,发出“矫矫”的声音。郁公子年纪到了二十岁时,丰姿清秀,神韵娇媚,人们称他为“玉公子”。玉公子的妻子章氏,也是世家出身,美丽而贤惠,秉性敦厚,夫妻俩恩爱至深。玉公子家的宅第延伸有半里多,占了一条街巷。
后来玉公子又新买了李总兵的园子,就在自己宅子的东边。这个园子虽然很荒凉,但却极宽敞。玉公子常想将园子修修,却总是因为忙于其他事而将此事搁置下来。
一天,守门的人送来一张名帖,说:“公子,蔚州韦秀才来访。”玉公子很好客,他趿拉着鞋就去迎接客人。待韦秀才进得客厅,才知道来人是一位十八九岁的美少年。韦秀才长得眉清目秀,飘然若仙。玉公子一见,非常倾慕。
韦秀才拜道:“我很久以来就希望看到公子,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我能一睹尊容,就了却了我的夙愿。我知道公子得到了李氏的园子,可是它一直空着不住人,实在可惜。我想每年奉送公子百千钱,将家室暂寄住在园子里,不知公子肯不肯答应?”
玉公子答道:“你如果高兴来住,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还给什么钱,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韦秀才听了玉公子的话,满脸喜色,又向玉公子拜了拜,表示感谢。两人谈了很久,韦秀才告辞,定好当天将全家人搬来。玉公子连连答应,将韦秀才送至大门外。韦秀才又作了一揖,然后离去。
玉公子回房将韦秀才租园子的事告知妻子章氏。章氏说:“一年百千钱将废园租赁给人,这想法不是不好,只是害怕韦秀才所说未必能兑现啊。”
公子说:“难道像韦秀才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也能自食其言吗?我的同窗朋友多了,他们之中没有能比过韦秀才的。如果他一家能搬到这里,不只是得到一个芳邻,而且是得到了一位密友啊!”
午后三时左右,韦秀才带仆人来了,他先向玉公子送上百千钱,玉公子立即辞却不要。韦秀才强行塞给他,转身欲离去。
玉公子追问:“公子,你的家眷什么时候能搬来?”
韦秀才说:“我把行李已搬进新居了,人马上就到。”
公子一听,将钱交给了章氏,立在大门外等候韦秀才及一家人。不一会儿,只见来了很多人,一起扛着箱、笼、几、榻等物,络绎不绝而来;最后是香车十余辆,“辘辘”地来到园子门前。此时天已昏黑,远远望去,人来人往仍旧不绝。只听见女眷们的笑语声,轻脱如群燕叽喳,相随着飘进园子里去。人、物气派之豪华,没有百万财富的人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玉公子看到这样的情景,满腹疑惑地走回房去,和章氏一起猜测起来。章氏说:“明天你不是要去拜访韦秀才吗?见面后详细询问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用不着乱加猜疑。”公子也认为她说的话有理。
第二天,玉公子早早起身,整齐衣帽,登门拜见韦秀才。门人将名帖递与韦秀才,韦秀才急忙出来,握住玉公子的手,很是欢喜。
这时,玉公子环视厅内,只见铺设华丽,连屋子的椽子也像是新造的,不禁惊讶异常。
韦秀见他觉得奇怪,笑着说道:“公子您觉得我们把这园子收拾得怎么样?我知道公子您一定亲临,担心乱糟糟的,怠慢了公子,所以在夜里督率仆人干了一宿,只不过是稍微修饰了一下而已。”玉公子一听此话,满腹疑窦顿时烟消云散,因而更加相信韦秀才家资富庶。
于是,他对韦秀才说:“既然你们已经搬进来了,我应该拜见一下你的家人。”
韦秀才说:“我的双亲与兄弟寄居关中,还有一姑母嫁给商南殷氏,已经两年了。在这里和我一起的,只有我新婚的妻子和三个妹妹。”玉公子一一记着。
回到家中,玉公子和章氏商议,韦秀才有妻妹,应当准备酒席,姑且尽东道之谊。章氏应允了,并亲自过园子去向韦氏一家赠送礼物。
韦秀才的妻子秦氏,年十八岁,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妖艳之态,无与伦比,只有韦秀才的三个妹妹相媲美。章氏本来已是非常漂亮秀雅,满城中没有比得过她的。可是如今与四位美人相比,她却自惭形秽,愧觉不如。秦氏比章氏小两岁,便和三个妹妹一起称章氏为嫂,并热情地挽留章氏吃饭,席间她们彼此言谈也很投机。
几天后,章氏也设下盛宴,回请秦氏和三个妹妹过来对饮,几人尽欢而散。从此以后,两家亲密往来,和亲戚一般。
章氏有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秦氏此时也有了身孕,她曾对章氏说:“我如果生了男孩,就让他们做兄弟;如果生了女儿,就给嫂嫂家做儿媳妇。”
章氏说:“只怕是弟妹嫌弃我儿子粗笨,不愿意!如果真的能这样,实在是我们的缘分呀!”
三个妹妹又在一旁极力促成这件事:“这是好事,无论是兄弟还是夫妻都是亲上加亲。”
过了一段时间,秦氏果然生了一个女孩,两家都很欢喜,两宅之间互相赠送粥米,以示庆贺。
到孩子满月的时候,韦秀才送来请柬,邀请玉公子说:“明天做满月席,亲戚们都来聚会。我的尊贵客人只有公子一人,请公子务必赏脸。”玉公子欣然应允,便准备赠送的礼品。
第二天,他身着盛服前往韦宅,只见婢女老妈子捧着柴禾拿着器具,来来往往,而堂上却听不见人说话,只听见吃面喝汤声,杂沓成一片。玉公子揭开帘子,内中坐着一位少年,看见他进来,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招呼韦秀才说:“舅舅快来,有客人来了!”女眷们一听,仓皇回避,都退到屏风后边去了。
韦秀才出来迎见玉公子,拍手笑着说:“刚才以为是哪个不速之客,鲁莽地闯进了别人的内室,原来是东道主人呐!”于是,让女眷们出来,介绍道:“这是西宅的玉公子,和我们家有交情,你们为什么还躲避呢?”女眷们满面羞色,低着头,向玉公子行礼。玉公子一边回拜,一边偷偷地斜着眼睛看她们,只见那秦氏却是光艳照人,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玉公子看了不禁意驰神荡。接着这些男客们也各自报了姓名,都是年纪轻轻而家有巨资的。其中有一个叫白生的是韦秀才的小姨夫,他和玉公子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两人入席,边饮边谈。
酒席一直吃到晚间才散。玉公子回到家中,竟然对秦氏想念不止,将自己对秦氏的垂慕之情告诉了章氏。
章氏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怎么能有做长辈的君子垂涎于亲家母的呢?”
玉公子分辩说:“就算名分已经定了,也没有大妨碍,何况现在名分还没定呢!你为我筹划筹划,我忘不了你的恩情。”章氏笑着答应了。
几天后,章氏设宴招待秦氏和三个妹妹,暗中她将媚药放进酒中,给秦氏敬酒。秦氏喝下放了媚药的酒后,头晕目眩,不能自持,章氏趁机说:“妹妹,你今天怎么了,还没有喝就醉了,快到我的房里休息吧!”说完便让婢女扶进自己的卧房歇息。
因为药力的作用,秦氏一上床,便立刻熟睡过去了。
章氏笑着说:“秦妹妹今天真不行,只喝了几杯酒,便醉成了这样,一定是做假了。”
三个妹妹替嫂子说情道:“嫂嫂酒量平日就很小,就是醉了也没事,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会醒来的。”于是,章氏就命婢女反闭小门,告诫下人们不要再进去惊扰。安顿好后,重新入席,劝三个妹妹喝酒。
室内本来就凿有小门,藏在床后,里面通着暗室,章氏事先让玉公子藏在里边。玉公子从里往外窥伺,发生什么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众人离开,门也已经关闭,玉公子就迫不及待地揭开帘子,弯腰曲背地钻了出来。此时秦氏已睡得非常香甜,公子试探着摇了摇她,她连动也没动,而她那副姣好的容貌,喝了酒后益发媚态百生。
玉公子忍不住先上去亲了亲她的嘴,立刻感到一股柔香钻入脑中,惹得他欲情火一般炽热,于是他慢慢脱下秦氏的内衣,看见秦氏全身雪白如玉,在锦被绣帐中更加生出异彩来。
公子春心大动,抚摩备至,正想动念头,忽幡然有所悔悟:“我与韦生是至交,今天见他的妻子美丽而动了色心,要淫朋友的妻子,这是人所不齿的禽兽行为,如果忍耐不住这一刻,那么一生的阴德就丧失尽了!”想到这里,火一般的情欲即刻冰消雪化,他急忙为秦氏盖好身体,蹑手蹑脚退回暗室。
过了一会儿,三位妹妹进房来,催促秦氏起身,说:“嫂子,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休息了。”
这时,秦氏才缓缓起身,她掠了掠鬓发,理了理衣裳,面含羞色,又叫来丫鬟端来茶,喝了几口,便起身要走。
章氏又挽留道:“弟妹还没有吃饭,怎么可以空腹而去呢?难道有夜晚回家深夜再做饭的道理吗?这样的话,会惹得你们韦叔笑我太吝啬了。”
秦氏微笑着说:“你不是好人,你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我现在不与你计较青红皂白,明天自会有人来讨回话呢!”说完就回去了。
章氏一听此话,立刻感到面红颈赤,也不敢应酬送客。回到房里,她看见了玉公子,悄悄地盘问:“公子,今天的事情是不是败露了?”
玉公子听了她的话,吃惊地说:“那秦氏始终熟睡着,怎么说败露了呢?”于是将刚才自己的举动如实地告诉了章氏,并指着灯发誓说自己绝没有逾越半步。
章氏笑着说:“这小妖精也太弄乖卖巧、妖言惑人了,几乎羞愧死人。明天只怕她还有什么说的,你必须预先想法对付。”公子没言语,心中却特别忐忑不安。
第二天,韦秀才果然到了玉府,一定要面见玉公子。玉公子不得已,犹豫而出。
韦秀才一见他,就笑着说:“兄长几天没出来会面,在家做什么事?听说兄长平时喜欢读毛诗,一定有不少得益,为什么不诵读一二篇,让小弟我品鉴品鉴?”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又暗中观察韦秀才的脸上并无怒色,稍稍定下心来,也笑着说:“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能讲毛诗?”
韦秀才说:“兄长如果不读毛诗,怎么能好色而不淫色呢?”
玉公子一听此话,字字打入心坎,羞愧万分,无话相对。
韦秀才大笑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从今以后,我更加相信兄长的为人坦荡了。昨天晚上公子所干的事,几乎和禽兽一般。然而在最后时刻,你可以转换念头,使得大祸消除了,兄长能够悬崖勒马也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玉公子听了他的话更加觉得羞愧了。韦秀才继续说:“其实昨夜有妙手空空,暗伏在兄长卧室,窥伺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兄长猛然省悟,那么妙手空空就会将你缠绕到于阗,化为瞧螟。兄长如果不信,可以在床下看看,可有东西?”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惊得怔在那里,他一时不解韦秀才刚才所说的意思。等韦秀才走后,他急忙检查床下,果然看见有东西,发着白色的光,像雪一般。玉公子大惊,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觉毛骨悚然,汗如雨下。章氏也吓得两腿打战,和丈夫一起跌坐在地。
第二天,章氏负荆请罪来到了东园。秦氏扶起章氏,把她引进了房中,毫不介意,笑着向章氏道:“嫂嫂何必这样?我与公子本来就有一宿的缘分,昨晚已勾掉一半了。嫂嫂为公子出主意,是有罪过。但是现在既然嫂嫂已经改了,就没有过失了,我会有什么不快的?只是这件事仍要保守秘密,如果泄漏,我就要羞死了!过不久我们还有请求,让我慢慢再说吧。”章氏听了,万分感激秦氏之情,转而又增加羞愧之色。从此以后,两人仍互相往来,和好无间。
过了一些日子。一天,白生忽然衣冠整齐而来,执礼很恭谨。
玉公子惊奇地说:“你我相交已久,为什么还这么拘束?”
白生说:“平时没有升迁、婚丧、祭祀这类事,只不过谈诗饮酒招徕人而已。今天有大庆,怎么敢失却礼度呢?”
玉公子又问:“今天有什么大庆?”
白生说:“韦家姨夫有三个小妹,尚未许配,我们看中兄长的德行品性,姨夫想将她们全给了你当妾,想必兄长是不会推却的。”
公子初听此话,很感吃惊,转而却喜上眉梢。惊喜稍定,又生出疑惑,便笑着说:“兄长不要乱说,世间怎么能有这种好事呢?”
白生道:“这件事并不奇怪,为什么天下没有呢?其他事或者可以乱说,这件事怎么能乱说呢?”
玉公子说:“韦君与我是至交,他的妹妹就像是我的妹妹,怎么敢这样呢?”
白生说:“正因为是至交,才生出这个意思。否则就是用万金为聘礼,也不能答应,何况是三位姑娘呢!”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进房与章氏商量。章氏比玉公子更惊喜,极力赞成此事。
玉公子与妻子商量后出来,向白生拜道:“如果这件事能如愿,我一定亲自酬谢。”白生笑着答应而去。
没过了几天,韦秀才先送来了妆盒,大小有百余抬,华丽至极,约值万金。
玉公子向韦秀才道谢,韦秀才致礼说:“兄长勇于改过,实在是令我敬佩,三个妹妹得以跟随兄长,有所依靠,是很庆幸的了。”
至合卺后,夫妇美满和谐。三妾个个美丽无比,各自都有所长,与章氏也情投意合。玉公子也感到很惊讶,不晓得为什么四人关系相处得这般好,不禁喜出望外。
一天,秦氏对章氏说:“我女儿可以断奶了,她自然是玉家的媳妇,应当留在你们家,我们将要远别了,你可和三个妹妹一同抚养她。”
章氏突然听见这样的话,不觉十分惊愕,就问秦氏:“妹妹要到什么地方去?”
秦氏说:“我们想回关中公婆家去。”
章氏回去将秦氏所说告诉了玉公子。玉公子很是失望,立即去见韦秀才。韦秀才正准备过玉宅来,两人在宅门口相遇。
韦秀才说:“我们归心迫切,急着想上路,今天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中很惆怅。”
玉公子凄然地说:“你我相处得正好,突然说要分开。兄长既然说出了口,弟不忍再听了。”
韦秀才说:“我的三个妹妹和一个女儿,幸运地高攀上你。我的东游之愿并不虚妄,西归之念更加真挚。思念父母,回家的念头忽然很强烈,觉得刻不容缓了。十年后我们再相聚,此刻不要再伤感了。”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便隐忍住感情,勉强笑了笑。韦秀才安慰了他一番便告辞而去。
玉公子回房,和章氏商议,想摆下盛筵为韦秀才夫妇饯行。三位妾劝阻他们说:“公子用不着了,恐怕来不及了。”玉公子不听,安顿打点完毕后,亲自往韦宅去邀请韦秀才夫妇。
可是他到了韦宅,才发现屋内早已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全家都走了。玉公子流着眼泪回来,将实情告诉妻妾们,章氏也嘤嘤地啜泣,可是三位小妾却不在意。
又过了三年,一天,三位小妾忽然仓惶地对玉公子说:“君家的《贝叶梵宇宝刚经》还在吗?”
玉公子说:“这是镇家的宝贝,现在正供奉在佛堂,怎么能不在呢?”
三位小妾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这样我们就能得以生存了!”
玉公子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是怎么回事,说话奇奇怪怪的。”
三位小妾面露为难的神色,如实告诉他说:“其实我们本不是人,是狐狸所变。因为今年将有大劫,所以父母让兄嫂带我们东逃来此,以避灾祸。知道君家供奉《贝叶梵宇宝刚经》,就依附在君的门下。又见君能知错改过,家中祥和之气满室,灾害不会侵扰,兄嫂便把我们托附给君。如今大祸已到,午后雷雨大作的时候,请求君念我们一夕之情,把我们和侄女藏在佛座下边,君打开经卷,虔心跪诵佛经,那么我们此劫便可以逃脱了。然后,我们一起讲经修道,羽化成仙。”
玉公子一听,更是觉得惊异,但还是将三位小妾的话牢牢记着。午后,果然见西北方向奔云如墨一般,隐隐传来一阵阵雷鸣。三位小妾吓得趴在佛座下边,立即变为狐狸。玉公子很悲伤,急忙将小女藏在佛案下,用佛幡将她遮盖起来,和章氏虔心念经,向佛跪诵不止。
一会儿,雷电大作,天地震摇。玉公子与章氏伏在地上,吓得战战兢兢,跪诵得也更急迫。
过了很久,忽然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一个人说:“现在怎么样?”
另一人应声说:“我们应该停止了,已奉佛旨免了它们的罪孽了。”
话音刚落,四周寂静下来,雷声也渐渐远去。
这时,三位小妾才抱着侄女站立在他们面前,喜色充溢眉宇之间,上前叩谢玉公子和章氏,几人互相庆幸。
玉公子从此以后万念俱灰,每天和三位小妾讲经论道。章氏也潜心于玄学,如此这般,十年不懈。
后来,全家迁到关中,想与那韦秀才相会,后来他们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章氏有个侍女叫青苹,嫁给碱商范氏的侄子当媳妇。玉公子的事,就是青苹向她的亲戚细细讲来的。
闲斋评论道:淫心一炽热,就埋藏下了祸机;正念一生,就登了仙境。人贵在能改过啊!克制自己的私欲,恢复礼仪,天下才能达到仁治。一个好的念头,可以不使事情扩大。
萤火
萤火
在早秋的一个夜晚,恩茂先来我家里,我们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吃蟹脚,然后在一起谈鬼论怪。
恩茂先说起他伯祖父达公做永州太守时的一个故事。
那时,他伯祖父达公有一个小书童叫淘气,年龄十七岁,模样长得很清秀。达公见他聪慧,就命他掌书写之事。
那一年的夏天,暑热难熬,到了夜晚,淘气就独自睡在书房中。他将床移到门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时他看见房檐前有一点流萤,那萤光鸡蛋一般大,淘气很感奇怪,于是看得更加出神了。转眼间,流萤又增加了五六点,绕着门口飞动。淘气暗想,这个地方的萤火虫竟有这么大,可见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难道是气候怪异物类也特殊。
看了一会儿,他也觉得瞌睡,于是就沉沉入睡了。蒙眬之中,忽然觉得下身有个东西在动,他一惊而起看去,是一个萤火虫在那儿。他赶忙去捉,那萤火虫已经飞走了。淘气笑着说:“什么小虫,也这么调皮啊?”于是他就用被子盖住下身,倒头睡去。刚刚闭上眼睛,他似乎听到有人嗤嗤地笑,并掀动他的被角。淘气睡意正浓,懒得再睁眼看,就用手挡了挡,仍然睡了过去。
可是不一会儿,有一只手竟伸进了他的被子中。他想起来看看到底是谁,可是,他迷迷糊糊地好像入了魔,不能动弹。恍惚间,他觉得有一个女子睡在他的身旁,那女子柔情似水,不知不觉他们竟行了夫妻之事,似乎过了很久女子才离去。第二天,他醒来后,感到十分疲倦,又想到昨夜与那女子相交的趣味,就算是梦,他也巴望那女子再从梦中来,所以他也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天黑以后,他洗了澡,梳理了一番,仍旧睡在昨晚睡的地方。移动床时,萤火虫已经渐渐多了,他便假装睡着,等待那女子到来。半夜时分,果然有一个女子来了,她掀动淘气的被角,淘气微微睁开眼睛,窥见那女子丰姿绰约,宛如仙子一般。淘气高兴极了,急忙跳起来将女子拉住。女子羞愧无比,挣脱淘气的手要逃。淘气低声说:“既然是你自己来找人,为何又这样怕羞?”女子听了,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低着头,面含羞色,任凭淘气摆弄。淘气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心里更是一阵惊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于是一把拥她过来,两个人缠绵备至。从此以后,女子每天天黑就来,五更才离去。
两个月如一日。有一次,淘气问她:“我们都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子笑着说:“妾也想诚心告诉夫君,只怕夫君害怕,不再与我来往。”
淘气回答:“你实话实说,没有什么会让我害怕。”
女子听了他的话,笑着说:“我姓姚,父亲是明末太守。我们一家曾经就在这个府居住。我十八岁时,就许配了人家,谁知那人竟是一个泼皮无赖。我知道了他为人不端,就想要退婚,可是父母碍于对方的权势没有答应,眼看婚期将至,我终日郁郁寡欢,因而生了一场大病,就这样一病不起,忧郁而死。”女子说到伤心处竟落下眼泪,“我生前就喜爱梨花,所以在弥留之际,我嘱托老母,将我的尸体掩埋在府里园中的梨树下。这才使我遇到了夫君,因为看到夫君你年轻貌美,才不避草露之嫌,就撩起衣服和夫君同寝。幸亏夫君没有认为我是荒野的怪物。”
淘气正爱得深,忽听女子竟然是一个鬼,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间举起枕头向她打去,女子神情悲伤,忽然不知去向。淘气连忙光着脚跑出书房,去叩宅子的大门。宅子里的人都已睡了,听见叩门声,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以为是失了火或是来了盗贼,急忙敲动响器去开门。淘气猛然挤进大门,全宅子的人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样子都惊慌地回避。
这时,达公出来,将淘气喝止住。淘气跪在地下,全身战战兢兢,他语无伦次地将前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达公,狠命叩头请求达公宽恕。达公命淘气服下丹砂,让他穿上衣裤。
第二天,达公带着仆人来到了园中的梨树下。果然在那里发现一具红色的棺木。仆人打开棺材一看,那女尸不知葬了多久,容貌并没有改变。达公知道是有蹊跷,急忙命人将棺材抬到郊外,焚烧后掩埋了。
自此以后,淘气卧病在床,一个来月后便死了。他的父母至今还在呢!
兰岩评论道:一时不知收敛,就暴露给鬼物,这是深深值得人们警惕的。而小书童开始只觉得女子艳美,而不加细察,只顾和她玩个痛快。随后,听了女子的话,而不加怜惜,用枕头打那女子,病了一个多月便死了,应该的啊!
柴四
柴四
固原有个人叫柴四,他在磁州贩羊,但是生意做得一塌糊涂。到了秋天,秋风一起,他就开始思念家乡,就起了回家的念头。于是赶着驴踏上了归途。
一天,他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竟然误走进一片草地中,迟迟走不到边,因此他就跳下驴来徒步而行。
走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累了,就想让驴子吃点枯败的芦苇,柴四想自己可以吃点干粮,休息一会儿。他坐在路边,一边远远地看着树林,一边休息还吃着干粮。
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蹦来一只兔子,蹿出草丛中。驴看到兔子被惊吓了一跳,刚巧路旁有一口枯井,驴子迷失了方向就失足掉落井中。可是驴的缰绳正巧在柴四手中抓着,他猛然间来不及甩脱,也随着驴子掉了进去。
井内黑洞洞的,内中的泥浆很深,可以埋没人的踝骨。柴四在暗中摸索,他想不到可以出去的办法。柴四心想,这次必死无疑了,不由得哀伤自己怎么这样倒霉。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丝光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透了进来,就像一条细细的线。他走近前去,才发现一扇石门,他用力摇动,石门豁然开了。石门外,是另一个世界,细草葱茏,万花如绣,远山横黛,近水碧透,天朗气清,一目可望千里。柴四喜出望外,随即牵着驴走进石门。走过花丛有半里多路,便找到一条小路。沿小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都是柴四平生所没有见到的。桃花千叶,朵朵都如碗口那么大。此时虽已是晚秋,而这里的风景却像是暮春时节。柴四心中很是疑惑,就骑上驴子,“得得”地沿小路走去,最后到了一个村子。只见村子四周清流环绕,绿树荫翳,房子都是一色板屋竹墙,就像在画里一般。村中的小孩老人,都面带喜色,猛然看见柴四,都非常奇怪,对他那头驴子更是好奇,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近前。柴四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只是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们给点饭吃。一个老人指着前方说:“你向西走到石桥边,是荀孺子的家,他富庶而好礼,你可以去见见他。”
柴四按老人的指点走,果然这里有一个大宅子。这宅子面向桥,建造得很是堂皇。柴四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一位白发老者出来开门,询问了柴四后便进去通报主人。
又过了很久,荀孺子才出来。荀孺子皮肤白皙,须髯长得很美,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他头戴岸帻,身着方袍,礼节均仿照古人。他看见驴子,惊讶地问:“这是什么野兽?”柴四说是:“这是驴子。”
荀孺子仔细观看,笑驴子的形状奇怪,说:“我多在诗书中看见驴字,可是我今天才认识了它啊!”荀孺子把柴四请进堂屋,将驴子拴在庭院中的树旁,没顾上和柴四说话,就急忙招呼全家人一道来看驴子。人群中有一女郎,长得很妖艳,不时地用眼睛看柴四,好像对他很中意的样子。柴四看到这女子长相娇媚,他的心即让她勾走了。
一会儿,驴子叫了起来,全家人听到了叫声都被惊吓得四散开来,不知如何是好。荀孺子笑着说:“这驴子的形状像马,它一定是不吃人的,又何必害怕呢?刚才细听它的叫声,很美妙,在宫声、羽声之间,实在是奇异的东西啊!”于是,他将柴四留在家中吃饭,招待很殷勤,并让两个童仆服侍他。
几天之后,柴四心里一直念着那女子,就找个机会向童仆打听那女子。童仆并不回答,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荀孺子来了,问道:“听说君问起小女,一定是对她有心了吧?”
柴四很是惭愧,浑身冒汗,连忙赔罪道:“我只是看到小姐长得很美,心里爱慕,就想问问她的情况,确实没有其他的意思,希望先生宽恕。”
荀孺子问道:“君曾经听说过韦娭光的故事吗?”
柴四摇摇头说:“我从小当商贩,胸无点墨,哪知道这些!”
荀孺子说:“从前有个娭光,他精神激奋,渣滓销铄,以六气为餐,喝夜间的水气,漱太阳,含朝霞,能乘风云而上下。可是他一见仲鉴,就结为伉俪。今天你对我女儿有意,是上天早就定下的姻缘。如果你不赚弃我们村野之人,我愿和君结成亲戚。”柴四听了,心里禁不住狂喜,说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娶小姐为妻,真是高攀不起。”他虽然嘴上推辞,然而却并不坚决。荀孺子当时就索要聘礼。柴四立刻打开包裹,拿出两枚紫金镯子,奉送给荀孺子。
荀孺子说:“这些东西作聘礼已经足够了。”又问柴四:“您平日做什么生意?”
柴四说:“我一直贩羊为生。”
荀孺子惊愕地问:“你贩了有几年了?”
柴四说:“我的父亲就做这种生意,我接替他做,已经两代了。我家即使算不上富户,也是小康。”
荀孺子听了他的话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是仁人,怎么能娶我的女儿做妻子呢?”
柴四解释说:“我只是贩羊却不杀羊,没有什么罪过吧?”
荀孺子说:“你虽然不杀羊,可是羊因为你而死,怎么说没有罪呢?”
柴四请求荀孺子:“今天听了先生的教诲我自知不对,只要你把女儿嫁给我,我一定会改从他业的。”
荀孺子摇摇头说:“你家两代贩羊,被你们害死的羊已不少了,罪过也追不回来,改业也晚了。”于是将柴四的聘礼退回,将他的驴子留下,给了他一锭黄金,将他打发走了。
柴四又悔又恨,不敢争辩,极不愉快地背着行装出了荀家,在荀孺子的左邻家中住下,打算回家去。他向人打听归路,却没有人能知道,心中不由郁郁不乐。幸亏这家房主人善良,不但不要他房钱,每天还给他吃两顿饭,他什么也不缺。柴四也喜欢这个地方风景秀美,人情敦厚朴实,因此也就安心住下来了。
一天,柴四听见邻人们说是荀孺子要将女儿嫁给鲍处士家,今天就迎亲。全村男女老幼,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荀家围得严严实实。柴四也挤在人群中。只见彩旗在前引路,华丽的车子在后跟随,迎娶的人鲜衣花帽,前后簇拥,浩浩荡荡。那头驴子也被盛饰起来,上骑一簪花美少年。围观的人都说骑怪兽的人是鲍家的儿子,荀家的女婿。
柴四见了那鲍家的儿子眉清目秀,又想到他要娶荀家的女儿,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妒火,他冲上前挡住道路问:“你为什么骑我的驴子?”
众人看到是柴四,开始觉得很惊奇,都劝他快快离开,可是柴四执意不放手,众人继而便发怒了。他们围上来,用马鞭子抽打柴四,如同雨点似的鞭雨向他打来,他只是抓住驴子不放手。
荀孺子听说了这件事,脸上勃然变了色,跑过来,看见柴四,大怒说:“放羊的,怎么敢乱我的大礼?”然后他又急忙命人将柴四捆起来。
柴四在地上乱滚,大喊道:“我死都不怕,还怕绑么?”众人没办法赶他走,就将他交给官府。官府听了柴四的叙述,心中不免有些袒护他。只将他判作刁诈顽固之罪,打了三百鞭子,流放五百里,发送戍守尘界关。
尘界关的关吏命柴四守关门。柴四在关里待了一个月,没有一个人进出关门,因此他感到很寂寞。
一天,正巧关吏有事要到别处去,临行前他嘱咐柴四要谨慎看守关门,千万不要随便窥伺关外的事情。说罢,关吏就走了。柴四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他立刻开了关门,拔腿便逃。
他刚一出关门,就发现这里的气候、景色和关内大不一样,非常寒冷。他一路奔走,直到天晚,才到了一个村市。
柴四向行路的人问:“这是什么地方?”
路人回答:“此地是湖南某县某村。”
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路人回答说:“今年是某年十一月某日。”
柴四听了以后大惊,这里竟离他掉进那口井的地方有一千多里地,他又计算了一下落井的日期到现在,竟然已过了十多年了。
柴四看到时间过了这么久,很担心家里人。于是他连夜回到家,才发现家中房屋已换了主人。他又访求亲友,可是亲友们有的迁走,有的流落他方。他只找到了最小的弟弟,可是他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胡子也长得很长了,衣服破破烂烂的,已经沦落到给一家酒店当雇工。柴四又去祭拜祖先的坟茔,却发现祖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几株干枯的松柏。
柴四抚胸恸哭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弟弟,假装是他的侄儿:“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生前没能回到家乡,现在托我回来,找到你们,可是却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这是我父亲给你的钱,你拿着钱好好做生意吧!但是记住不要再做那贩羊伤命的生意了,就是给儿孙积福呢。”说完,他把自己贩羊剩下的钱全部给了弟弟。这时他好像看透了世上的一切,于是出家做了和尚,从此云游四方。
闲斋评论道:掉落枯井,进入洞天,柴四应该成为仙人。却因贩过羊的缘故,立即脱离了仙籍而返回尘世,贩羊的人可以引以为鉴。
诸位夫子说,最初作俑的人没有后代,因为俑做的像人,因而就用它代替了人,这不是仁人的心啊!何况两代贩羊,更加不仁。古人选择职业很谨慎,世上谋生业的门路很多,何必一定去打渔、狩猎、屠宰呢?从此看来,宁可当驴,也不做柴四。
兰岩评论道:选择不仁义的职业,与仙界没有缘分。掉落井中十多年,又踏进人世,可算是不谨慎啊!
吴哲
吴哲
宜兴有个人名叫吴哲。他年轻时,少年气盛,胆大过人。因为与地痞流氓打架而犯了罪,被流放到五凉一带。
当地的乡绅张氏见他年纪轻轻但重情重义,就让他掌管张家的书记之事。张氏三代都是总戎,世代都是望族。城南的别墅就是张氏家,这座别墅所建的地方很是幽邃,亭台轩榭,曲折连绵。园里有一池塘,有好几亩阔地,池塘西边架一木桥,面对着桥有一小轩,四周绕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小轩后有一座高楼,被浓密的树林掩盖。到了夏天他们一家人常住在那里避暑,平时却很少人来住。
只有这小轩后的高楼居住着张氏的二女儿。张氏二女儿刚刚成年,她容貌姣好,身段婀娜,很早就许给了本地乡绅周方伯的儿子。可是她还没有出嫁,她的未婚夫却得了一场大病死去了。
于是,张氏又将女儿说给了凉镇马总戎的孙子。可惜马家是回纥人,又信奉外教,因此并不遂二小姐的意,加上她又思念周家的儿子,于是,她整日郁郁寡欢,日子一长,就得了病。开始她只是不思饮食,渐渐地她又口出疯话,哭笑不止。张氏请来郎中为她治病,可是看了很多郎中都无济于事。张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将她关在小轩后的高楼里,并令仆人严密看守她。
一天傍晚,天快要黑了,吴哲独自坐在藤花下的长廊里乘凉。长廊东边偏房有几间屋,用粉墙相隔,无人居住,看起来好像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
周围一片寂静,吴哲眯着眼睛小憩。这时,他忽然听见房中好像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吴哲仔细听去,又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吴哲觉得很奇怪,就蹑脚蹑手地走过去,靠着墙偷听,但是那声音太小了,他仍旧无法听清。
他想了想,就跳过墙去,想从窗子上往里看个究竟。原来在这个房里有两位少年,一位少年穿紫衣,一位少年着绿服。他们相对而坐在地下,他们的相貌都长得很俊美,头戴方巾,身穿宽大的衣服,只是他们的打扮不像时下的装束。
吴哲觉得很奇怪,心里想:这么晚又在这么个长年无人的地方,他们一定不是人。虽然吴哲觉得他们不是人,但也不感到害怕,反而很好奇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于是他凝神屏息,仔细观察他们在做什么。
只见那穿紫衣的少年手里玩弄着一个玉指环,一边玩一边叹息说:“我喜欢它不是因为物美,而是因为它是美人送的。我从前游历过酒泉,也进关中,还客居晋阳,又在枹罕县住了三年。这一路我从临洮到了皋兰,可是最后我仍旧回到这里。我这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奇遇,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是像今天这样,我们亲热地坐在一起交谈,可没有遇见过。”
穿绿衣服的少年也附和着说:“我们认识时间很长,可是还没有认真地谈过话呢。”
那穿紫衣的少年又说:“三年前我在临洮的路上和你的叔叔劚霞公偶然相遇,我们就对坐在河边,慢慢地说着话,直到很晚。他对我说起你,他说阿咸在凉州,遇到不少机遇,可惜他的道术浅薄,害怕白白浪费了时光,修不成正果,我深深感到担心。那时我还安慰他说:我知道有一个小泉眼里的水虽然禁锢得已经很久了,但是内里边是很晶莹的。只要用火去烤它,就会发着嚏嚏的声音,用杯子接着能喝五杯水,经常喝那里的水,再去练习道术,就很容易练成法术。今天和你相聚,才感到正相反,难道你叔叔以讹传讹,他说的都是没有的事吗?”
穿绿衣服的少年笑着说:“我天天和你在一起,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那点事么?你真的被我叔叔愚弄了。还记得你当初遇见柳姑的时候,柳姑坚守节操,让你无隙可乘,重金和美色都不能打动她的心,直到你使用了法术,柳姑才肯跟你亲近,最后你又用了千方百计,也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得到她的元神。现在张家的女儿见了我的美色就动了心。即使我有奇术,又能用在什么地方呢?就好比用干将这种利器去补鞋,远不如两文钱就能买到的锥子好用;对付那些身材矮小的人,又何必用身材高大的人去抵挡。难道你忘记了前几天的窘态吗?三战三败,贻笑大方,从胯下出来甘心受辱哇!一个指环有什么可珍贵的?”
紫衣少年大感惭愧,强笑着说:“我很想和她亲近,从她那里学习法术,但是她却不为所动,这事确让我受了一场侮辱。”
绿衣少年说:“你真的看中了她,愿意和她学也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是要秘密行事,不要让墙外的穷读书人听了去。”
吴哲虽然不明白他们说的法术是什么,但是突然想起鬼狐之流总是吸人的精气用来修炼的事。因此断定这二人一定是缠住了张氏的女儿,用她来修炼。
于是他飞快地跑回房中,取下腰刀和弹弓,偷偷地从窗孔空隙中弹射二人,一下子就打中了绿衣少年的眼睛。那绿衣少年立刻倒地,在地下绕着圈哀叫起来。紫衣少年看到这样的情景,惊慌地想要逃跑,吴哲的弹弓又发射出了第二颗子弹,正好打中了紫衣少年的鼻子。
吴哲随后扔掉弹弓,抽出腰刀冲进房去。这时房子早已没了少年的人影,只见有两只狐狸飞跃出窗,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衣服和鞋袜脱在地上,还有一枚玉指环。
吴哲拿着指环让主人看,主人立刻认出那是女儿的物品,深深感到惭愧,不应该把女儿关在高楼里,他也恨透了那作祟的狐狸,让自己的女儿变得疯疯癫癫的。
从此之后,那两只狐狸不再来了,狐患也随之没了踪影。没过多久,张氏女儿的病也渐渐痊愈。她病愈之后,就嫁给了马家的儿子。马家的儿子相貌堂堂,温文尔雅,又凭借祖父的功劳,没多久便当了参戎。两人婚后的生活幸福美满。张氏女儿到了现在还生活得很好,现在她的年纪有四十多岁,我居住在凉州时经常见到她。现在吴地有“逸狐歌”,周南溪先生曾经唱和过。
兰岩评论道:张氏女儿因性情乖张,所以致使邪物乘虚而入,癫狂了几年,最后嫁给了马家。不然的话,白白地遭受侮辱!世上乖张任性的人不少,幸亏没有多少狐狸乘此作祟罢了。
周琰
周琰
岑溪有一个人姓周名琰,字昆玉。他的家里很富有,但是闲居在乡下。周琰很爱饮酒,他的性格非常暴躁,常常会因为生一点儿气,就立即挥动拳头打人。他常常搅得全家人不得安宁,街坊邻居也不敢惹他。
同乡里有个叫廖生的,他很喜爱周琰的才华而厌恶他的专横,把他叫作周处。
周琰听说后生气地问他:“你怎么能在暗地里伤害朋友呢?”
廖生笑着对他说:“周处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性格乖戾,然而最后他却成为了志士。周琰你只要肯收敛你的脾气,将来你不一定不如周处。”周琰听说了他的话,就抡起拳头要打廖生。廖生想要走开,可是周琰追上去就打他,经过众人的劝解他才肯作罢。
有一天,有个道士来到周琰家门口,家人就送给他一些银钱和米,可是道士没有要。周琰知道这件事后,深感奇怪,便亲自出来问道士:“我们给你银钱和米,你都不要,那么你一直在我家门口想要干什么?”
道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贫道善于和老虎搏斗,想要为你效力。”
周琰嗤笑他说:“你这道士真是可笑。纵使有虎,我自己就可以和虎搏斗,哪里还需要你?况且这里离城很近,又不在山里,怎么能有老虎?”
道士指着周琰说:“你就是老虎。”
周琰发怒道:“你是什么道士,竟敢指人为虎?!”
说完,周琰撸起袖子上前,拳头直捣道士的胸脯。只见那道士不慌不忙,用袖子轻轻一拂,周琰便趔趔趄趄地颠扑了丈把远,趴在地上起不来。周琰看到道士竟然有这么高强的法术,心中不免有些胆怯,满身的傲气顿时就散得一干二净。
道士笑着说:“你这样软弱,也能和人较量吗?贫道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而并没有坏的举动。因为如果你不知收敛,你将会变为异类,所以我才来相帮。可是为什么你却这样顽固不化?”
周琰不解地问:“你这个道士真的很奇怪,到底说的是什么啊!”
道士说:“你前世本来是老虎,因为没有伤人性命,这一世你有幸成了人。可是没想到你这一世竟然肆行无所顾忌,性格乖戾,任意伤害他人,上天为了惩罚你,过不了今年秋天,你将会再次变成老虎呐!”
周琰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大惊道:“你如果说得对,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道士说:“我也是看着你本性并不坏的份上才来帮你的。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可以平心静气,不要再生气打人,再努力干些好事,以补偿你以前所做的错事,这样才可以拯救你自己。另外我再送给你一剂好药,如果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记得一定要服下去,服了以后一定会生效,好好保存,可千万不要小看它。”道士说罢留下药走了。
从那以后,周琰几天足不出户,约束自己的行为。可是时间过了不久,他又依旧如故。他的朋友听说他转变性格之后,都跑来庆贺。周琰说:“你们被道士迷惑住了,我想,天命叫性,能操纵把握性的叫道。我的性情暴躁,故行为也乖戾。我能把握住性而修道,这是天所赋予的,怎么能伤害天意呢?”于是他仍旧像原先那样暴戾。
很快地,西风起,树叶纷纷落下,转眼间已经到了秋末。一天,周琰在酒肆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他立刻大发雷霆,大打出手,将那人打倒在地,然后才回到家里,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睡梦中周琰觉得自己的全身卷曲了起来,似乎还听见筋骨“哔剥”发响。他猛地从梦中惊起,立刻发现他的两只手背上竟隐隐起了虎皮斑纹。周琰大惊失色,立刻解开衣服察看全身,原来身上遍体已成了虎纹。看到这样的情景,他酒已经被吓醒,立刻失声大叫。家人闻声跑来,看到他身上的虎皮,都惊愕不已。周琰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到那位道士留下来的药,急忙取来吃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的皮肤立即恢复了原样,这时他才明白这道士果然是个奇人。
从此,周琰就决心改过自新。他努力做到平心静气,努力做好事。他还将八个字作为座右铭:放情诗酒,绝想功名。自称为“虎变居士”。我与贵筑县刘昱东是朋友,这个故事就是他说给我听的。
兰岩评论道:一个好的念头,老虎可以变成人;不轨的想法刚刚滋生,人就变成了虎。圣洁和狂暴之间的界限是很小的。虽然如此,老虎也不是一般的兽类。周琰慷慨豪爽,所以得以变成了虎;如果是世上那些邪恶庸俗之辈,恐怕想变成狗也是不可能的。作为守夜的畜牲,怎敢巴望能变成虎呢?
傻白
傻白
我认识一个太监,他的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他姓白,脸也生得很白,为人更为老实甚至有些白痴,所有人们叫他傻白。
有一天我遇到了傻白,两个人聊起了鬼狐之事。他却对我说,他曾经真的见过鬼。
那一年,他十六岁,正值上元节,管禁街的执金吾这天也整日开禁了。
到了晚上,灯火和月光相辉映,看起来很美。傻白跟着叔父到西城外祖母家去玩,他们和兄弟姊妹一直玩到了半夜,快要四更时,他们才向外祖母告辞回家。
可是他们走到半路,傻白忽然想起来表妹送给自己的一幅升官图和六枚骰子他忘记带了,他就要返回去取。
叔叔不耐烦地说:“都是些孩子家玩的小东西,你干嘛还要取,我们下次再来拿好了。”
傻白说:“那是表妹赠送的,我想回去取。”
叔叔说:“好了好了,你自己回去取吧!我们一会儿在西安门团茶铺中见面。”
傻白想了想就答应了,两人便约好叔叔在西安门团茶铺中等候,傻白独自回外婆家。傻白回去取了两件东西后,表妹留他,他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动身。
此时已经五更了,街市上早已没了人影。当傻白走到白塔寺后边的回廊下时,他突然看见一个人。那人离他不远,就隔着几步和他并排行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阵阴风吹来,他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于是他仔细看了看身边那个人,他高不到三尺,看上去像一块淡黑色的东西,没有头脸耳目及手脚,就像一股浓烟,况且在月光下又没有影子。傻白看到这些几乎吓得要死,他快步急走,而那物也走得更快。这样那东西一直跟着他走了一里多路。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迎面而来,正和那物体相碰。那物一边退一边跳跃着,忽左忽右,样子很仓皇,来人就像没有看见它似的,毫不惧怕,照直往前走。那物却很窘迫地一闪,便成一股旋风拔地而起,有一丈多高,奔东边而去。
看管栅门的老军看见傻白呆呆地站在那里,吓了一跳,丢掉了打更用的梆子惊喊:“你是什么人?在那里干什么?”
傻白答:“我是路过回家的。”
老军说:“不是问你的!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一个人在栅栏门前,为什么一转身就马上不见了?”傻白心中明白是鬼,漫不经心地应付了老军。
到了西安门,傻白的心仍未定,他看见叔叔坐在茶铺中,神色很沮丧的样子,就便将刚才所遇告诉叔叔,叔叔急忙摇着手阻止他,似乎有什么忌讳。
傻白有些不明白,他只是茫然地跟着叔叔回家。这时他又看到了那股黑雾好像一下子就钻进了叔叔的身体里。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叔叔,可是叔叔在路上不停地嘱咐傻白,即便刚才遇到什么,到了家千万不要说出去。傻白口中答应,心里虽有疑问,却也不方便再说什么。可是后来没有过几天,叔叔便病死了。
兰岩评论道:傻白遇到的,是他叔叔的鬼魂吧?让人不好理解。
孪生
孪生
同州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的年纪有二十岁,相貌也长得很俊美。可无论是他们的相貌,还是他们说话谈笑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即使是家里的人也往往会认错他们。因此家里人只好用衣服的样式、颜色、鞋子的形状来区分兄弟俩。
这两兄弟命很苦,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成了孤儿,只好跟随最小的叔叔在当铺当学徒。
慢慢地他们长大了,因为为人忠厚老实,渐渐地在乡里有一些名望。但是,兄弟俩的性情很多疑,常常担心对方和自己的妻子私通,彼此都防备,各自把妻子管束得很严,比用绳索捆绑还紧。
后来,老大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老大看见儿子之后,就惊讶地说:“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像你的叔叔哇?你的母亲已作了陈平嫂子了!”
他的妻子听了他的话,非常怨恨他,就故意嗤笑他说:“你和叔叔长得一样,你们长得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怪吃奶的孩子?”可是对于这件事,老大始终心怀疑虑,虽然故意表面放松戒备,但私下却留心观察妻子和弟弟之间有什么不轨。
老二的妻子是郡中大族家的女儿,容貌和嫂嫂一样的美丽,但是她心灵手巧,不但一手针线活儿超过了嫂嫂,还善于绘画。
一天,老二对妻子说:“你既然善于绘画,为什么不画画我们二人?”
妻子说:“夫君这个主意不错。”她又问,“可是我要画我们穿戴什么?还有周围布置什么景物?”
老二说:“你就不要画那些俗气的,就画今天在梧桐树下、花丛中间,我们俩在赏春望月。你可以穿短衣衫,支着腮,靠着湖山;我则刚出浴,身穿单裙,不着衫,不踩履,拿着书靠在栅前。”
妻子说:“这样的画似乎太轻薄了些,怎么把它拿出来让人看呢?”
老二固执地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画,不会给别人看的,你就照我说的画。”妻子拗不过他,只好开始作画。
几天后,妻子的画就画成了。只见画上的老二神情十分逼真,惟妙惟肖,妻子还给画写了古诗句,题了款:“但传消息不传情,一半梨花一半莺。珍重从今常倚壁,卿须怜我我怜卿。”老二仔细玩味其中的诗意,就是不明白诗句的意思。
猛然间,他又仔细看画,忽然大生疑惑,问妻子:“你这画里画谁呢?”
妻子猜不透他的意思,故意说道:“我也不知道画谁呢!”
老二说:“我嘱咐你画我,什么时候让你画兄长了?”
妻子听了他的话,两颊顿时生出红晕,强笑着说:“你们兄弟俩的面貌本来就没什么差别,但我只知道画你,不知道画伯伯的。”
老二看见妻子脸上的红晕,马上变了脸色,说:“不拿给你证据,我怎么能甘
心呢?我兄长左腋下的黑痣,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你要是没有见过他光身子,那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这黑痣呢?”
妻子无言对答,取过图来仔细一看,微笑着说:“我几乎被夫君弄得不好意思了,这是被蝇屎弄脏的,不是笔点的,是你自己眼力不行啊!”老二不听妻子的解释,立即握住拳头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痛打,还说要休了她。
妻子一气之下就跑回了娘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母一听,就大吵大闹起来,他们觉得老二侮辱了女儿的清誉,于是就写下文书向太守告状。
太守接到这个状子,立刻找来老大验明正身,果然他的身上有黑痣。可是难道仅凭一颗痣就可以认定他们有奸情?
这场官司太守迟迟决断不下,他便找来县令一同商量。太守将这件事情告知县令,县令听了以后说:“本职当初在沔县任职时,也有一对孪生姊妹是被夫家休了的。她们的母亲来告状。本职传讯了她们,原来是她妹夫轻佻,常常欺哄她姐夫说:‘我平素与大姨要好,如果不信,她的两乳之间有红瘢,可以作证。’她姐夫回家验了妻子,果然见两乳之间有红瘢,像钱一般大,就相信了妹夫的话,将妻子休了。县官盘问他的连襟,他的连襟极力说是开玩笑,只是因为自己妻子两乳间有红瘢,所以用此来开个玩笑,却没料想到大姨身上也是这样。县官验了他的妻子,确实不假,这场官司才算了。今天所说的不也像那件事吗?”
太守听罢觉得有道理,便让老二脱了衣服查看。果然见老二左腋下也有黑痣,与老大没有什么差异,老二才认了错。太守没有判老二的罪,将他释放了。
某王子
某王子
明朝时有一王子,他虽是侧室生的,但王爷却对他极其宠爱。但是这位王子的性情残忍,他整日闲居府第,无所事事。平时就喜欢和太监之流在一起厮混,放纵淫暴。他的妾和侍女只要有一点小过失,他就烧着烙铁,剥掉她们的衣服往身上烙,或者用未燃尽的烟灰放在她们的手掌中,看着她们的皮肤被烧焦,然后才作罢。王子每次折磨她们的时候,都不许她们挣扎动弹,如果有谁忍耐不住动了一下,他就会用重刑更残酷地折磨她们。
他家中养的猫和狗,只要他稍不快意,要是猫就分别将四腿捆在四条狗的腿上,然后用鞭子驱打,将猫的身体一分为四;倘若是狗,就将狗足绑在四头驴或四匹马的腿上,仿效古时车裂的酷刑来残杀它。
他还经常在殿中放置大锅,内中盛满沸滚的油,他命人捕捉燕雀、蝙蝠之类,将它们活活炸煎,待炸得焦黑后,蘸着椒盐用来下酒。可是好景不长,他还没有等到封袭王位的年龄,就得痨病死去了。
王子死后的第二年。府中有一位长史,一天夜里他睡着了,看见王子向他走来。
这时,王子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神情悲切。长史很惊奇地询问王子:“王子你已经去了很久了,这是从哪里来?”
王子哭着诉说道:“我活着的时候极不仁义,死了以后更是尝尽了地狱之苦。现在阴司的责令已经定了,我应当托生为驴。大人,你明日可到某大街某坊某店铺前,如果你看见一头母白草驴,既瘦又秃着尾巴的,那就是我的生母。那驴的肚子中怀着的驹子,就是我啊!希望大人你念及往日的情分,赎我们母子回来,我们才不至于死在屠刀下,那么大人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说完,他失声痛哭。
长史惊醒后才发现是一场梦,他很是诧异,叹息着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赶着车前往街市探看,果然看见了一头怀驹子的母驴,拴在铺子前,其形状、毛色和梦中王子所讲一丝不差。长史刚下车,那母驴便向他长鸣起来,两眼往下掉泪。长史见此情景,也不禁流下泪来。
他忙叫来店主问道:“你这头驴子卖吗?”
店主说:“这驴是我昨天用五千钱买的,今天准备杀了它卖肉,不卖活的。”
长史说:“别这样,驴也是一条命,你杀了驴卖肉,不过是想多得钱而已。你只说杀这条驴可以得多少利钱,我用一倍的钱赎它。”
店主说:“大人真有恻隐之心!既然大人一定要赎它,小人怎么敢过多地索要呢?连本带利给六千钱就可以了。”长史便将钱如数给了店主,牵着驴子回府。
这天夜里,长史又梦见王子和他母亲来谢恩。长史不敢隐瞒,找机会将此事告诉了王爷。
王爷突然听到此事,不禁惊愕异常,继而叹息了很久,恨恨地说:“暴戾之子,本来就应该遭阴间的报应;他的母亲也阴险凶悍,又非常嫉妒,也应当遭报应。虽然如此,我们的父子之情、夫妻之恩,却不可以断绝。城外苑林地广草盛,可以将驴子放养在那里,直到他们老死。”
长史听了连连应命,就把驴子牵了过去。就在放养驴子那天,母驴生下了一头驹子。
一天,王爷路过园子来,两头驴见了王爷,伏在地上流泪,王爷试着叫它们的名字,它们立即摇着尾巴嘶叫着,像是呼叫又像是答应。王爷见状,心里不由得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现在王爷已经死了,也不知道那两头驴还在不在。
兰岩评论道:王子生前极其凶暴残忍,死后变成驴,几乎死在屠刀下,也算极惨的了。世上暴戾狠毒阴险的人,还是及早回头,免得被拴在街市上时,希望人来赎救却没有人来救啊!
再生
再生
永平县某村,有一对老翁和老妇以卖豆腐为生。这对老夫妻俩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是他们的性情都很善良,无论遇见桥梁朽坏,还是道路泥泞,都会拿出钱来,全力修补,几十年如一日。
一次,他们遇到了村里的石桥被大水冲坏,来往的路不通了,阻碍了人们的出行。老翁知道了,就又召集民工开始修葺,就连他自己也亲自干活。
这天中午,他干累了,就靠在桥柱上稍稍歇息一下,刚闭上眼睛,就有两个穿青衣的人,来到他跟前,两人叫老翁:“是时候了,你快跟我们走!”
老翁睁开眼睛一看,这两个人有点像是县衙里的差役。他问:“你们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那两个人没有正面回答,说:“你先走,到了就知道了。”
老翁心里不想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起身跟着二人走了。
他们走了约莫十余里,就进了一个村庄,看见有一座大宅院,很是壮观。老翁认识它是某村大富豪某人的宅子。穿青衣的人催促老翁进去。
老翁不由自主地经过几道门,直接进入卧室。这时,室中有很多妇人,她们围着一位少妇,那少妇好像正要临盆。老翁惊愕地急忙想退出去,可是两个穿青衣的人一齐推挤他,他一不小心竟跌进少妇腹中,顿时觉得全身如掉进滚烫的水里。他翻来覆去地挣扎,马上又感到身上冷得厉害,就像睡在霜雪里一样。
这时,他听人说:“恭喜娘子,你生了一个儿子啊!”老翁大吃一惊,睁开眼睛四处看,全是刚才见到的场面。再看看自己的拳头,小得像个胡桃,才领悟到原来自己死了,已经投生在这里了。
于是,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了。忽然,一个半老的妇人,拿着剪刀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立刻感到痛入心髓,原来是剪他的脐带,他不禁失声说:“老乞婆不要恶作剧!”
全屋的人忽然听见小儿说话,都大吃一惊。老翁说:“你们不要害怕,我是某村某翁呀!现在看这情景,我是托生在你们家了。既然我生在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儿子。可是我有一事放心不下,我有老妻,她既穷又病,现在我死了,我们又没有孩子,她将来可以依靠谁呢?你们可以把她叫到这里来,给她分两间房子,让她住下来,每天给她三顿粗粮饭食,冬天给身棉衣蔽寒,让她度过余生。我这个请求并不过分,只恐怕她的福分浅。还有一事,我的尸体还在桥柱下,求你们赶快派人去,用布衣布被装殓了,准备一口柏木棺材,埋在桥边,不要过分花费,那么我才能安心在这里。”
家里的人不信一个婴儿的话,这时老翁发怒了,大声催促他们。家人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会说话,也觉得蹊跷,就打算听他的,正准备前去,老翁又说:“你们去了老妇恐怕不信,你们必须抱着我亲自前去料理。”
家人不得已,便用绣被裹了老翁前去。到了老翁家,果然都像老翁所说的那样。老翁与老妇絮絮叨叨地一问一答,就像结发夫妻一般。老妇大哭,老翁劝她道:“有我在,你不要担忧会孤寡。”
一会儿到了桥下,老翁的尸体已被官府查验,准备装殓。老翁再三叹息,命人换上柏木棺材,亲自看着安葬了,才和老妇一起回家去,他将老妇养在宅子里,照顾终老。
这家只有老翁一个儿子,他承继了家里的百万家资。没过几年,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二十岁守寡,爱老翁就像掌上明珠。而老翁就像上一世一样,行善好施,因此活的年龄超过了他的前生,人们认为这是上天对好人的回报。
王侃
王侃
王侃是房山县一户农家的儿子,在家里他排行第三。
一天,他在田里耕地,天上忽然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王侃正要躲避进芦棚里,这时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头发,光着两脚,冒着风而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叫:“三郎救我!三郎救我!”
仓猝间,王侃来不及详细询问情况,只问道:“我怎么才能救你?”
女子说:“你只要将我藏在芦棚下,一会儿有旋风来,其实那就是追我的人,你只说我已经往西去就行了。”说完,那女子就钻到棚子里去了。
片刻之后,果然有一股旋风从东北方向而来,它大如佛塔,急如奔马,只是绕着田野转了几圈,就把树叶吹了个干净。那旋风看到王侃立刻停了下来,好像在询问似的。王侃就按女子所说,对风指着西边,风立即雷鸣着向西去了,好像懂得人说话似的。
王侃看到这样的情景大惊失色,待风过去后,他才打开芦棚门,看见那女子正坐在芦棚中,她已经撕了裙子在包脚,还含笑容在绾髻。只见她香汗还在流着,已经沾湿了衣衫,大口喘着气好像还未平定心情。
这时,王侃才看清女子的长相。只见她蛾眉舒展,秀眼中跃动着光亮,走近前一看,更是妖艳无比。王侃正当少年,一见到这样美貌的女子,他又喜又惊,就慢慢安慰女子说:“现在追你的人已经走了,你可以不必担心了。”
女了站起来向王侃施礼道:“郎君对我的深恩大德,小女子永记不忘。”
王侃故意问她说:“那么你准备用什么来报答我呢?”
女子想了想说:“金帛珠玉,只要是郎君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王侃笑道:“我要这些干什么,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是我所求的东西。”
女子觉得奇怪,问道:“世人都爱金银,郎君却不愿意要。那么郎君,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吗?”王侃只笑不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露出一丝情谊。
女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郎君你不善良,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说完,她就要走,王侃立刻伸开胳膊拦住她。女子机灵,弯下腰从他腋下冲出去,动作非常轻捷和迅速,一眨眼就没了踪影。王侃心里大失所望,心里不免有些怨恨那女子。
天快黑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扛着锄头回家。
刚到了渡河边,就看见那女子坐在溪畔石头上,笑着对王侃说:“郎君,不会把我忘了吧!还是把我看作中山狼?”
王侃看见她,立即化忧为喜,但还是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已逃脱了灾祸,干嘛不自己找寻快活的地方,留在这里干什么?”
女子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你生气了吗?我不过是试探一下你是否真心,如果你把我当成负心人,就是只知道石头而不知道其中包着玉了。”
说完,她请王侃带自己一同回去,千万不要因为她来历不明而嫌弃她。王侃听了她的话,心里禁不住狂喜异常,就带着女子一同到家。
王侃年纪刚刚二十岁,他的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这天,妹妹正在家操持家务,突然看见王侃领了一位美人回来,便惊奇地问哥哥:“这女子是谁?她从什么地方来?”王侃就把自己遇见女子的情形告诉了妹妹。
妹妹听了以后,就仔细打量着女子,笑着说:“她果然是一个美女,我见了都生怜爱,何况三哥呢!”
王侃说:“这里人多口杂,人言可畏,你帮我想个办法。”
妹子说:“以前我们还会担忧东邻的钟八,他平日里就好称霸乡里,飞短流长,可是如今他已远走,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你还担心什么?我看这三嫂长得妩媚动人,外表秀美,内中一定敏慧,正好和三哥相依过日子。只怕三哥福分浅,不能消受啊!”
女子听了这话,行了礼,谢道:“三郎对我有救命的大恩,我委身侍奉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小姑容得下我,我一定和他好好过日子!我这个人,笨手笨脚。还望小姑能可怜我,诸事多包涵些,那么家中就和气致祥,安泰如磐石了,别人说什么话我们也不值得惊慌。”妹子听了女子这番好话,更加高兴,便杀鸡做饭,准备让二人圆房。
当天夜里,王侃说:“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也没听你说起你的家人。”
女子笑着说:“我的家乡是良乡。我姓白,今年十九岁。我从小就命苦,幼年时失去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孤身一人生活。昨天我出外春游,不料碰上妖风,它见我貌美,就紧追不舍。幸亏有了三郎,不然我一定会被阎摩罗什天尊叫了去。”
王侃说:“你过去一直是只身一人,那你住在什么地方啊?”
女子叹了口气说:“我无枝可栖,每天像浮萍一样漂流,幸而藏身较严密,没有遭到强暴凌辱。”
王侃说:“那你怎么生活呢?”
女子说:“我不过给人家做些针线活糊口罢了。”
妹子说:“只要心里没有污点,还在乎以前有家没家?从此以后,三哥耕作,嫂子做饭,我往地里送饭。三哥明天就去买几匹布,给嫂嫂做衣裙,哪见过农家妇女穿这种礼服的呢?”
王侃为难地说:“我也想给你嫂子买些东西,可惜我现在没有钱。”
女子对王侃说:“三郎你不用为难,我攒了十匹布,就藏在溪边土地祠内的香案下边,劳你去取来就是了。”
王侃听了她的话半信半疑,女子又再三催促他去。王侃觉得不妨试试看,他前去取布,果然得到十匹布。
他回来后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妹妹觉得很奇怪,就问:“古庙那里很荒凉,嫂嫂你什么时候在那儿放的这些布?”女子随便地应付了几句,妹妹也没有深究。
这个女子性情极其贤惠,心灵手巧,女红针线,没有不会、没有不精的,妹妹就是有一百个不到的地方,她都能原谅,因此妹妹更加敬爱嫂嫂。自此夫妻和美,至诚笃爱,女子与妹妹也相处无间。
有一年,碰上干旱蝗灾,王侃家几十亩地,只收了十之二三的粮食。王侃兄妹日夜焦虑发愁,先不说自己会不会挨冻受饿,现在没有交给官府的粮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那女子却每天满面喜悦,不以此为意。王侃和妹妹商量了一下,他们打算到同村牛大户家去借钱。
女子知道了他们的打算,立刻阻止他们说:“你二人想到一起了,可是这办法行不通。牛大户是个钱奴,狼心狗肺,如果没有什么势力压他,即使是他的至亲好友对他有所求,他眼睫毛尚且都一眨不眨,像是不认识的模样,何况一个离他那么远的穷人。你年轻,脸面薄,白白地让他欺辱,难道能得到他的救济吗?不如听天由命,事情到了危急关头,自然会有解救的办法。”王侃不听,穿戴整齐,去了牛大户家,果然没有被牛大户礼遇,他禁不住忧郁万分。
他刚回到家,就看见催粮租的官吏已经等在门口。官吏看见了王侃,立刻大发威风,抓住王侃不松手。王侃极力解释,求官吏宽延一下,暂时等一会儿,自己忧心忡忡地进房,和女子商议如何款待官吏。
女子问:“三郎,我们应该给多少钱?”
王侃叹了口气说:“加上原先欠的一共有七两多银子。”
女子笑他道:“我还以为几千两呢?就这么点银子,还值得三郎费了几天的心思?要是这样的话,有什么了不得的?土地祠内西北角地砖下,有一坛白金,三郎快快取来还完债,多余的金子,足够过日子的了。”
王侃正愁得不行,听了女子的话,非常高兴,转而一想觉得她是开玩笑。但妹妹也觉得没有办法,只能催促他说:“三哥前一次取回了十匹布,这次应该也不会假,快快去,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侃听了妹妹的话,就跳过屋后矮墙,急忙奔土地祠挖金子。他按女子所说的地点,果然挖到一只黑瓷坛子,打开一看,有满满一坛金子。他狂喜得就像是寒士突然间中了第,急忙脱下衣服包了金子,光着脊背背着金子往家走。王侃把官府的钱如数给了官吏,官吏才就此罢了休,酒足饭饱后回去交差了。王侃秤了这些金子,足有五百两。
王侃用这些金子买田置室,他们的生活渐渐地富了起来。以后无论干什么营生,他都只听女子的话,因此生意获利好几倍。不到两年,便成为一乡的首富。
日子富了,王侃却老是想着没有后嗣,所以想纳一房美妾。对此,女子极不高兴,说:“三郎刚刚得到温饱,过上了好日子,就想要纳妾,为什么你为人这样薄情?”
王侃说:“真的不是我忘恩负义,只是害怕没有后代,自己都惭愧哪!”
女儿说:“既然如此,奴家应当为郎得一子。”王侃笑她开玩笑。这天晚上,女子告诫王侃不要睡觉,她独自上床放下床帐。她在床上轧轧轧地不知道干些什么,不一会儿,就传来小儿呱呱的啼哭声。
女子换了衣服出来说:“你快去看看儿子吧。”王侃大惊,打开床帐,见女子已在床上生下一个儿子。仔细看去,那儿子眉目如画。王侃又惊又喜,便告诉了妹妹。妹妹也前来看望,不由得欢天喜地,当下在房里摆下酒席庆贺。那女子边谈笑,边吃酒,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王侃兄妹见了她的举动,不由得暗暗地生了疑心,因此给儿子取名叫异生。
同村有个大户,户主叫刘翁,拥有家资甚巨。刘翁有一个儿子叫刘璇,是个国学生,二十岁了,还没有娶妻。他听说王侃妹妹美丽妖艳,他家便派媒人来议婚。
王侃正要答应,女子却极力反对,她认为这门亲不能结。
王侃说:“刘家富庶又好礼,刘璇也是少年诚恳,把妹妹嫁给了他家,是咱们天大的福分,你还阻止什么?”于是,女子说什么他也不听,答应了这门亲事。
女子叹息说:“姻缘是天定的,违了天意就要遭不测。我和刘家儿子有仇,虽然成了亲戚,仍应当回避他们。到了成亲那天,三郎千万不要让他们和我见面。如果让我们见了面,那就惹祸了,此事你一定牢牢记着,不要忘记。”王侃随便应诺着。
刘璇和王侃妹妹成婚后,夫妻之间很是和美。后来,刘璇听说嫂子长得很美,就很想见见她。他极力向王侃请求见见嫂嫂,王侃也没有答应。刘璇就和妻子商量,设下酒席请王侃来吃酒。而刘璇自己却借机会偷偷跑到王侃家,正巧碰上女子在庭院中给儿子喂奶,刘璇忽然上前去,向女子作揖。
仓猝间女子来不及回避,只好用衣袖掩住面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刘璇仔细看去,大吃一惊,立刻奔回家去,面如死灰,王侃兄妹看到他的表情问:“妹夫发生了什么事?”
刘璇喘息了很久,才问王侃道:“尊嫂是谁的女儿?你们结婚几年了?这事非常奇怪,希望一一告诉我,不要有什么隐瞒。”王侃起初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实情。
后来,刘璇正色道:“我们是至亲骨肉,没有什么作假的必要。我之所以恳切地盘问你,自然有我的原因,兄何必见外得那么厉害呢!”
王侃的妹妹心中疑惑已经很久,听刘璇所说,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也从旁劝说哥哥道出实情。王侃不得已,便如实相告。
刘璇听了之后吓坏了,说:“兄长你一定是遇到妖怪了啊!”
王侃问:“何以得知她是妖怪?”
刘璇说:“弟不敢欺骗兄长,弟一直慕嫂嫂贤惠,深深感到不见一面是件憾事。刚才挽留兄长饮酒,弟只身一人到府上拜见嫂嫂,我俩在庭院相遇,弟很惊异她容貌艳丽,便仔细打量她。谁晓得不是别人,而是使弟我遭祸的人哪!”
王侃问:“她让你遭受了什么祸事?”
刘璇继续说:“在三年前,弟到野外看墓地,在途中遇到这个女子。她长得很漂亮,我对她很倾慕,极为殷勤。回到家中,那女子已先到了家。她说她是白氏女,和弟有前世姻缘。那时弟神魂丧失,无所顾忌,于是两相欢好。两个多月后,弟身体渐渐羸弱多病。父母见了我这样,知道弟是中了邪,用了千方百计也驱逐不走邪气。正巧有一个姜道士,因为善神术在山东出了名,弟的父母便送去重礼,求姜道士作法捉妖。姜道士只用了一符朱书,命我家人在中堂焚烧一张,另一张让家人重叠地包藏起来,说几年后还会有用处。弟的父母遵照他的嘱咐,当天烧了一张符,弟亲眼见一个神人模样的——像是庙里塑的灵官——进房来捉那女子。那女子仓惶失色,披着头发光着脚,驾着风跑了,神人追了上去,也就没有再回来。从那以后,弟的病渐渐痊愈。弟今天听说兄长遇见嫂嫂的日子,正是神人逐妖的日子啊!兄长溺爱嫂嫂,一定不会相信弟所说的,朱符虽然还在,也不能用它作为凭证,假若她是妖女,身体就会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再者她还经常深深护着尻骨,不让人摸弄。如果尊嫂嫂也是这样,必是妖女无疑了。”
王侃听后,哆嗦着嘴唇,瞪大两眼,欲言不能。妹妹说:“让不让摸尻骨我不知道,她身上有香味确实不假。三哥应该早些谋划,不要耽误了正经事情,以免事后后悔。”
王侃慢慢地叹了口气说:“据妹夫所说,她是妖女无疑。但我们合卺以来,家里靠了她才富起来,靠了她才养了儿子,妹妹靠了她才嫁给了你。她对我们王家帮助很大。曾经听人说过以德报怨,没有听说以怨报德的。何况内人她贤淑,一定不会加害于我们。虽然说她不是人,可我怎么忍心抛弃了她呢?算了吧,愚兄不忍心再听你说了。”
刘璇继续劝说:“蜂蝎有毒,何况妖魅呢?兄长听不进好话,那么就在干鱼店寻兄去吧!”大家便不欢而散。
王侃走后,他的妹妹始终没有消除疑虑,就将符藏在身上,回到家中,把符在哥哥卧房门口烧掉。顿时,狂风大作,只见那女子从房中跑出来,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化为黑狐,冲出门去,逃之夭夭了。而那一股旋风随后而走,急如雷电,顷刻间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侃看到之后大惊,等到他定下神后,每天大哭,饭也吃不下去,没几天就病死了。那女子再也没有回来过,只剩异生孤零零一个人。
兰岩评论道:受别人的恩要想方设法报答。人都不能多得,何况异类?王侃一家都靠这位女子,他继女子之后死了,也不算过分。
台方伯
台方伯
台方伯先生已经故去了,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罢官居住在家里。
有一天,他半夜里起身上茅厕,就将灯笼挂在茅厕墙壁上。不一会儿,他听见窗外格格作响。他抬起头忽然看见有好几尺红袖伸进窗户,慢慢地靠近墙壁,红袖一摆就将烛光掩灭了。
四周立刻一片漆黑。台方伯很生气,他以为有人恶作剧,就大声呵叱窗外的人,那袖子听到了呵叱声便很快缩回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将袖子伸了进来,反反复复了大约四次。
台方伯看到这样的情景,知道有古怪,心里不禁惧怕起来。他急忙站起来点亮灯烛,向茅厕的周围仔细看,可是周围没有看见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夫人。
他的夫人平素就有些胆量,她一听此事,就立刻带着婢女举着灯烛前去看个究竟。可是她们到了茅厕门口,那婢女害怕不敢进去。
夫人唾了她一口,骂她道:“你真胆小,难道独你的命尊贵?吓死你了!”说完,她一把夺过了婢女手中的灯烛进了茅厕,四面照看,忽然她隐隐约约看到屋角有个人影。
夫人壮着胆子,慢慢靠近那人,一直逼视着那人。这时她才看清原来是一位红衣女子,她的脸孔很长,并且像搽了粉一样白,嘴微微张着,皱着眉头,笔直地立在那儿,就像僵了一般。
夫人没有害怕,竟厉声问道:“你是鬼吗?为什么要现形?”说完,她还一巴掌劈将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忽然不见了。
这时,台方伯也紧跟着来了,可是妇人整个人好像定在那里,他连忙扶夫人回房。到了灯下,台方伯才看见夫人脸色惨白,面无人色。
几天之后,台方伯生了一场大病,紧接着他夫人也病了。两个人医药无法,没几天台方伯就病死了。又过了两天,夫人也暴亡了。
兰岩评论道:台方伯是官府要员,鬼怎么敢近身?或许是有冤魂找他。见鬼现形而不躲避,也是台方伯夫妇寿数尽了的表现。
瓦器
瓦器
京江有一位陈扶青先生,他雇了个佃户给他耕田。
一天,在耕地时,牛忽然跌倒,佃户不管怎么用鞭子抽打它也不起来。佃户上前一看,原来是牛蹄子陷进了泥淖之中,已没至膝部。
佃户帮牛拔出蹄子以后,发现里面埋着一窖瓦器。这瓦器颜色只有红、白两种,他数了一数一共十二件。他拿起一个摸了摸,觉得质地很粗糙,不像细瓷,倒像陶。那瓦器的大小,像盆又比盆小,形状类似腰鼓,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沿器口缀着一圈磁珠,均像鸡头一般大小,下边连着一些鼓钉般的东西。
佃户在挖出瓦器时,一不小心,把上面的磁珠打落了十余枚,他带着这些瓦器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他再把瓦器拿出来看时,它又完好如初了。佃户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扶青先生,让他也试一下,果然如此。先生也为此事深深感到奇怪,便命佃户仍旧将瓦器埋起来。
后来,他们听人说凿掉瓦器上的东西又重新完好,那这件瓦器一定是聚宝之物。听了这句话之后,陈先生马上命人去挖,可是却再也没有得到那瓦器。
兰岩评论道:既然掘出了瓦器却又埋了,先生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然而由于瓦器已经在人们面前展示过,最终消失了,再也不能重新得到。难道是预先知道它不是人世间应有的东西,而故意消失掉了吗?
梁氏女
梁氏女
陕西白水县有一户村民,他的第一个妻子生病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一对子女,两个孩子都有六七岁。这个村民为了照顾孩子和操持家务,于是又娶了同村梁家的女儿为继室。
梁氏长得很漂亮,可是她的性格乖戾,自小狠毒,因此村民都知道她的厉害,她到了快二十岁还嫁不出去。她到村民家后,每天虐待前妻的子女,又打、又刺、又熨、又烙,打得两个孩子体无完肤,有时连村民也打了起来,他连自己也庇护不得。
村民家境贫寒,必须辛苦劳作才能吃得饱穿得暖。为了生计,每天,村民要披星戴月到集市上赶墟,因此梁氏很早就起来给丈夫做饭。
一年夏季,天气太热了,他们夜晚窗户都不关闭。这天半夜梁氏准备起床给丈夫做饭,突然她听到窗外有人,正倚着窗子向屋内叹息。梁氏好奇伸出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妇人,只见那个妇女皱着眉头,满脸是泪。梁氏仔细一看,原来是丈夫已经死去的妻子,她又惊又怕,继而发狂,自己打自己的脸颊。
邻人和丈夫都听见动静,急忙过来拉住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梁氏口中大骂:“你这淫妇,怎么这样毒如蛇蝎,竟敢残害我的儿女?!我要好好惩罚你!”
众人听了她的话,才猛然醒悟,原来是村民前妇的鬼魂附在了梁氏身上,便急忙给她灌下了朱砂。过了一会儿,梁氏才稍稍定了下来。从此梁氏生了怪病,有时正常有时又癫又狂,常常自己脱下身上的衣服,让儿女狠狠鞭挞她,只有这样方才觉得快活;有时她会拿锥子刺自己,遍体流血,也不在意。
一天,村民不在家,她竟然烧了火筷子,一边烙自己的身体,烙进去很深,一边大叫“快活!”不一会儿竟然把自己给烙死了。白水县令邱公受理此案,曾经对我父亲说起过这件事。
兰岩评论道:毒害子女,最终要遭受惨报,老夫见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铁公鸡
铁公鸡
济南有一个富翁,家资有数十万,但为人却很吝啬。
虽然他坐收高利,算计精细,但是他却每天敞着衣裳,头顶破帽,向亲戚朋友装出一副穷酸的样子。他的家中老少几十口人,但每天只买半斤肉,几斤菜,吃饭不论老小在一个灶上,早饭经常拖到午饭时刻才开,晚餐经常在夜里吃。他在家中从来不置茶和酒,一年到头也不宴请宾客,即使是骨肉至亲,也没有见过他家刀筷是什么形状。富翁自己也不懂得款待客人时应该怎样周旋,然而往往被别人请到歌舞宴席上,席间,他也显得很欢快,却又似乎一点儿也不懂得人生的乐趣。乡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铁公鸡”,意思是连一根毛也拔不掉。
这个富翁年近五十岁,身边却没有儿子。他和家里的人商议纳妾的事,要求妾的身价便宜而人却要长得很美。媒人笑着说:“你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应当在公马母马黑马黄马以外找了,如何能够很快地找到呢?”富翁嘱咐媒婆快快找寻。
不久,有个陕西客路过这里,带了一个女子来说:“这个女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她孤苦无依,我可以不要钱,只要给她些衣服食物,不至于冻饿而死便足够了。”富翁看到那女子年纪有十八岁,美丽得就像舜华。富翁大喜过望,将她收为侧室,送给陕西客一缗钱。陕西客没讲价钱,拿着钱便走了。
富翁得到了美女,很是宠爱,什么都随她的意,而吝啬仍和往日一样。女子告诫他说:“从前乌氏傈的寡妇,是穷乡的寡妇,但却闻名天下,和王侯行对等的礼,因此成为富翁。您的财富能超过国家了,可是不仅不能出名,并且将要泯灭,可惜了啊!”
富翁听了她的话很不高兴,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倘若你仅仅是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倒还罢了,千万不能再对外人说这些话。况且你的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你不知道,钱这东西,聚到一起难,却容易失掉。我从孩子时就常常买扑满,每天积攒几个钱,积了十二年,一共得到二百二十多扑满,算计了一下,共得三十多千钱。我将它们穿起来借给别人,用来养活父母子女。过了三十年,算了算刚有盈余,中间人又设下赌局,如掷骰子、押宝、看纸牌及抓大点、转格子等赌戏,我都得了头彩。到现在又有十多年了,一共经营了五十多年,才有今天。那积累财富的辛苦,我全都尝遍了啊!我一生看到听到的豪绅世家,有的倾尽家资买宅第,有的全部用来助亲友,还有老了却悖情理而不念子孙的。我用白得像雪、圆得如月的宝贝打酒买肉,和宾客欢宴,就好像和银钱这样东西有深仇大恨一般,一定要尽力消耗掉它们才罢休。我常常用这个办法处罚自己,唯恐时间久了达不到目的,而你却想要我踩这个窠臼,是不知道我物力的艰难,所以随便说了这些话。小儿女福分有多大,你自己却要丢掉这个福气。你快不要再有这个念头,罪过不小哇!”
女子笑着说:“我不过是试一试你,你又何必这么惊讶!我知道你的志向牢不可破,难道真的会要把积攒这么多的家资送给什么人吗?”然而富翁听了女子这番话,始终不能解除疑虑。虽然爱那女子就像爱一件珍宝,但防备女子又像在防备盗贼。
富翁的密室中原有贮藏银钱的十来个铁柜子,封得很牢固,按惯例每月开一次,检查有没有人动过。这天,又碰上检查的日子,婢女、老妈、童仆全被他赶到大门外,他独自与女子闭门关窗,打开铁柜,这时他发现那里面藏的成串的钱全不见了,富翁大惊失色,就像失掉了左右手一般。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子,盘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笑而不答。
富翁大怒,抽出刀逼她说:“你快点说,你把钱都弄哪里去了?如果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女子笑着说:“你以为你可以杀了我吗?”
富翁发怒说:“我一个大男人还杀不了你,难道你不是人,是鬼不成?”
女子说:“其实我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我是狐狸!因为你的为人鄙陋刻薄,所以我将钱盗走送给别人了。”
富翁大怒,问女子:“你这个小偷,你将我一生的血汗偷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子说:“钱是流通的东西,我偷走了它,什么地方不能接济人?难道一定要深藏固守在一个老秃翁的手里吗?”说罢,迳自走进内室。
富翁追进去寻她时,她早已没有了踪影。富翁才开始相信果然是狐狸精在作祟,便大哭,没想到他竟气绝而亡。家人按照他的习惯将他草草埋在乱坟岗,还将他所留下的财物劫夺一空,各自离去。
没有几年,宅子也随之荒废,成为菜园子了。
原来,富翁宅子后边有座楼房,早已被狐狸占据将近百年。富翁的祖父以上辈辈相沿袭,每月二十六日这一天,他们会备下鸡肉和白酒向狐狸祈福,狐狸会带给他们好运气,因此他们从不敢稍有懈怠。
可是自从富翁继承家业后,他认为这样做增加了费用,因此再不祭酒,又把楼房租给了别人。狐狸被四处惊扰,从此他们的宅子里不断生出妖异来。富翁的妻子曾经全力劝告他,他反倒愤恨不已,谩骂不休。一天,富翁见一群狐狸来告辞,说:“你是有福气的人,我们能干什么?我们搬走了,不敢再住在这里了。”从此狐狸就不再来了,富翁认为达到了目的,最终却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狐狸愚弄到这种地步。
兰岩评论道:守财奴让人深深憎恶,哪里来的这样的快狐,干了这样的快活事呢!辛苦了五十年,没有享用一文钱,一旦全部丢了,大哭而死,富翁也让人可怜哪!每读一遍,让人叫三下“快活”!
多前锋
多前锋
前锋多某,在家排行第二。
在他没有得到前锋的官衔之前,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一同到东直门外瓮城下练习骑射。他骑马时,一不小心就从马上落了下来,当即昏厥了过去。朋友将他扶回家。
回到家后,过了不久,他便苏醒过来,找来大夫仔细检查,他的周身无一处损伤,但神态却显得呆痴,不再有说有笑,给他吃他便吃,不给也不要;给他喝的就喝,不给也就不喝。就这样过了半月,他的状况仍没有好转,家人见状都闷闷不乐。
家中有位婆子,有次出外买菜回来,忽然就神情呆滞,瞪大眼睛看着多某妻子,问她什么也不答话。
过了很久,这婆子突然大声说:“半个月前你家多二爷因坠马而不能动弹,你们就离开他走了。今天多二爷一个人到城下,盼望家里的人,望得两眼欲穿,几次托我寄信,却没有得到回音。今天才到了这里,可以立即派人去接,千万不要再耽搁了。”
家人听了大惊,齐声答应。有人问:“我家二爷现在在城下吗?”婆子说:“现在东直门外角楼下边。”
又问:“那么你是谁呢?”答道:“我是旧营房南门口开小铺的王老西。只因去年掌柜的算账不公,呕气自缢。阴间可怜我冤屈,命我协同溺死鬼那三一同管理角楼下城湾河沿一带地方,我生前也曾蒙多二爷恩惠。”
家人听后说更加惊愕,答应说:“知道了,劳动您的大驾,只请回去,我们立刻派人去接二爷。”于是家人取纸钱焚烧。那婆子说罢,跌倒在地,晕死过去,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再问她,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
家中人虽然都觉得此事荒诞,但是也不敢不信。他们一群人扶着多某到落马的地方,一面烧纸钱一面叫着多某的名字招魂,反复有三四次后,多某忽然发了一阵寒颤,头脑立时清楚了起来,向着家人哭泣着道:“你们为什么忍心把我抛弃在这里半个月了,都不来看一下?如果不是王二哥寄信给家里,再有十多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家人纷纷感谢王老西,无不先悲而后喜。
多某有个小兄弟,对此事感到很好奇,乘机问王老西和那三之事,果然不假。多某今年已三十岁,当前锋已有十年时间了,每年到落马那一天,必然要准备香火、纸钱、鸡鸭酒肉,在城湾呼喊王二哥、那三哥,以示祭奠,说是报答他们,希望自己长生不老。
兰岩评论道:受别人的恩一定要报答,对鬼也是一样,多某是品德厚重的人哪!
骷髅
骷髅
某甲喜欢打猎。
一天,他从野外回来,他刚到朝阳门外吕祖阁时,天色已昏黑。
这时他看见旧城下有一间草屋,屋里有灯火闪烁,一扇门半掩着,他看见了很好奇,就探身往里看去。只见有一位美丽的妇人独自坐在炕头,她面容姣好,脸上笑容可掬。她看见某甲,没有害怕,反而用手招呼他进房。某甲看到有美女,心里很高兴地准备走进去,可是他刚跨进一只脚,便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二天,有人路过这里,叫了他半天,他才被人救活。这时他的一只脚还陷到古墓里去了。人们问某甲:“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某甲哭着说:“起初我以为是艳遇呢,可是一只脚刚进了门,我就看见那女的变成骷髅了。”
兰岩评论道:世间乱纷纷的,尽是肉和骷髅。前人曾说过此话。然而如若不是心有所动,一定不会被骷髅所诱惑。哎,天下的奇遇,全属骷髅罢了。某甲应该从这件事悟出其中的道理,啼哭什么!
姚植之
姚植之
姚壮行,字植之,他的祖上世代是名士,他应聘到甘州提督李公幕府里做事。
幕府中园林庭院风景极好,楼台池沼广大幽深,有好几百株大树,大多都有百年时间了。可是这个园子里经常有鬼现形,尤其是天一黑,人们都不敢过路。
相传康熙年间,某人当提督的时候,就会把杀了的人的尸体放在园子东边的夹缝中,到了现在那些死人骷髅还在。植之不知道此事,一天傍晚,他派了馆童去打酒,准备在园中赏月。主人李公也很豪爽,正巧带着酒食来找植之,两人便一起坐在亭边,在湖山下设宴,又邀了两个同僚,一起举杯共饮。
喝到深夜时,两个同僚都醉了,吐得满地都是,李公派人把他们抬回各自寝所,主人也带醉回去睡了。植之是海量,这时只有半醉,因此继续独自喝酒。他端着酒杯站在回廊中,搔首望月,猛然间他看见有三个人立在池畔的树荫中。
植之问:“谁在那儿?”他一连问了好几声,可是对方就是不应答,一直向东走去。植之以为是幕府中的职役在逗他,便怒呵他们。听到了他的呵斥声,两个人站在那儿不走,好像是责怪植之用恶声呵叱他们的意思。植之很不服气,就要前去问他们,就绕出回廊,走向林子,眼看就要走到他们跟前了,那两个人忽然不见了。植之这才醒悟到他们是鬼,便连声叫馆童,而馆童却不在旁边。植之极为恐惧,快步奔出园子,慌忙中误入歧路。这里花深树密,秋草遍地,风声鹤唳,无比荒凉。植之的一只鞋子掉在烂泥中,他来不及拾取,仓惶而逃。跑到一座废轩前,见前边有三个人,坐在栏杆上,植之急忙向其呼喊:“救命!救命!”可是那三人并不应声,而口中却响起悲哀的声音。植之觉得奇怪,惊奇地向他们看去。原来那是二男一女,男的没有头,女的全身是血,全都赤身坐着。植之吓得狂叫了起来,返身便逃,他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数不清有多少次。这时,馆童提着灯来寻找他,搀着他回到寝所,他从此便病倒在床,梦中常发出惊悸的喊叫声,两个月后才痊愈。
兰岩评论道:断头残躯,形状多么凄惨,想那黑暗的地狱,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冤魂?世上掌握兵权的人,千万不要草菅人命,白白地滥杀无辜啊!
新安富人
新安富人
新安有个富人名某某的,他在江西做葛布生意。可是他的性情贪婪,荒淫残忍,又和官府来往密切,当地百姓都害怕他。
他在洪都时,一天,他同几个客商游松门,他们看见一个洗衣的女子,长得婉丽动人,竟然下命童仆将洗衣女子捉进密林深处,要污辱她。那女子在地上打滚,边哭边骂,誓死不从。富人见状,顿时就觉得没了兴头,要将她放走。
可是客商中有一个姓刘的,他趁机挑唆:“你不是很有办法吗?现在就放弃了,看到这样的美人白白放过,你不觉得可惜吗?”于是富人就命人用绳索绑住女子的手和脚,剥光衣服仰面绑在石头上,主客童仆轮流奸淫她。
自中午到下午,十六人轮流奸淫洗衣女子,洗衣女子竟被奸死在林子里。这伙人丧心病狂,就将尸体丢下逃走了。后来,这个女子的家人找见了尸体,告了官府,官府严命捉拿凶犯,然而一直没有抓到,事隔久了,也就作为悬案放下了。
富人有一个儿子是太学生,一个女儿年已十八岁,还没有许人。新安这个地方风俗勤俭,即使是富人家里的人,也操持劳务。此时正是采茶的季节,富人的女儿结了几个女伴进山采茶。
突然天降暴雨,众姑娘淋了雨,各自找寻避雨的地方。富人的女儿独自立在山岩下,正徘徊间,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名,她惊慌地四处张望,觉得声音发自石岩内。女子大惊,呆呆地站在那儿。石头说:“你不要害怕,我是山神。你的父亲在客乡中恣肆横行,奸淫死别人的女儿。那女子在各阴司面前控诉,阴司对你父亲的恶行狠狠予以谴责,将要在你身上报复。大士因为你的母亲每天诵经念咒,绣佛衣吃长斋,便发了大慈悲,命我解救你的灾难。你父亲作恶多端,不念悔改,惨祸马上就要到了!你快回去,不要待在这里,这里不是好地方。”那女子很害怕,哭着向石头拜了拜,踉踉跄跄地冒着雨走了。山路很滑,她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了又跌倒,记不清有多少次,才远远看见各位女伴聚集在积山亭下。她们惊讶地问:“你刚才在什么地方躲雨?真让人担心。”富人的女儿瞒哄她们说自己迷了路。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五个恶少相继而来,都指着那女子笑着说:“你不在山岩下,为什么狂奔到这里?”恶少们盯着她看了个够,便走了。富人的女儿才省悟到山岩下不是好地方的话。没有神灵预先告知她,几乎遭强暴凌辱,她便暗诵佛号不止。回到家后,她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叹着气,哭道:“按你父亲平素的品行,有什么事不敢去做?神佛怎么会欺哄人呢?”至此以后,她更加严于戒律、诚心敬佛,女子也一如母亲。
富人的儿子年龄虽小,却和父亲的秉性很相像,他经常违背母亲的教诲,母亲为此很替他忧虑。
一天,有个亲戚从京师回来,富人的儿子前去问候。他们谈话间说到京师的人很多,讨论究竟什么样的人是最快乐的。
亲戚说:“快乐的人很多,恐怕你我今生今世根本就不能做到。只有一种人,最值得人羡慕,就是太监。”
富人的儿子说:“那是受过宫刑的人,有什么可快乐的?”
亲戚说:“你只知道他们的人欲没了,一定缺少乐趣,而不知道他们可高兴的地方很多。照理说,王公是最高贵的人,然而天子居住的地方,还不能随意进出;那些宦官因为是阉人的缘故,所以出入宫门不受禁止,这是一乐;不耕地不织布,而一辈子吃穿享用不尽,此为二乐;父母不敢将他看作儿子,兄弟姊妹尊敬并且奉承他,此为三乐;家有殷实的财产,别人见不到的东西,他能见到,别人吃不到的东西,他能吃到,这是四乐;没有妻子儿女拖累,有福独自享受,不用为后人着想,此为五乐。有这五乐,还有什么乐能比得上呢?”
富人的儿子仔细听着,心动神摇,问:“我们也能做太监吗?”亲戚说:“谁不能当?只是多了胯下的那个东西罢了。”说罢一笑了之。
富人的儿子在回家途中,一路上想着亲戚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下决心自己施行宫术。他害怕被母亲阻止,便将刀藏在袖中,躲进茅厕里,动手割掉了自己的睾丸,没想到有这么疼,不由得大叫起来。家中的人听见喊声,赶来看他时,他已毙了命。
过了一段时间,富人回来探家,他的妻子把女儿险遭凌辱而逃避厄运和儿子死掉的原因,一一告诉了富人,意思是劝谏丈夫。富人听了,昂首对着天空,呵呵地发着怒笑:“妇人女子,害怕崇信鬼神。古人有的受腐刑,有的养几十个相好的,难道都应该向他的祖父辈报应吗?地狱的说法是荒唐的,如果有地狱,我就将向阴间王请求,一定走遍所谓的刀山剑树,来增长我的见识,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妻子微笑着说:“既然真的是十八层地狱,你也就当屈尊游一游,我所担心的是怕你流连忘返,不能再看到天日,为妻担忧罢了。”富人发怒了,大喊大叫地与妻子吵了起来。从此之后,妻子就和他分开宅子,另外居住在别院里,不再见面也不再说话。
一个月后,富人就被病魔缠扰,他每天都能看见从前所奸淫的洗衣女子站在榻前,后来还和几个穿着青衣的人杂乱地坐在房内,像是等候着什么。
几天后,那女子又引来了两个青衣,他们铐着一个人来到他眼前,这个人蓬头垢面,向富人哭诉:“我们在松门干的事让人发现了。”富人仔细一看,正是从前跟着他做坏事的姓刘的人。那富人从此也凄惨不堪,重病缠身,他呼唤妻子和女儿上前,哭着告诉她们自己所见到的情景,并且详细地诉说了从前那件事,哀求妻子女儿为他忏悔。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气喘如牛,大叫着“我去了,我去了”,不一会儿就死了。妻子女儿知道他罪孽深重,一心向佛诵经,希望他能得到超度。富人的女儿终身不嫁,侍奉母亲到终年。后来有人从江西来,说姓刘的人在某月某日自杀了。计算了一下,恰巧死在富人殁的前一天。祁门吴金泉,曾经向我述说此事,用来勉励他人。我和几位弟弟都听得很熟了。
兰岩评论道:做恶多端而不思悔改,终于遭到报应,冥冥中怎么可能遗漏呢?
维扬生
维扬生
江都有一位年轻人到宿迁去,他和两位朋友拜谒西楚霸王庙。他们在谈话中提到钜鹿之战和垓下之败,三人感叹了很久。那年轻人独持己见,说:“我觉得千古以来天才无数,并且庸庸碌碌的人只有项王一个。从前,张仲坚有志夺天下,但是他见了唐太宗,自惭不如,心甘情愿地离开了,远远地住在扶余。吴越王有盖世之雄的称号,拥有东南一带,还注视着中原,始终保持人臣的礼节。这两个人,不是不想创业垂成,做一朝列祖,传位子孙万代,而是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力量,寻机则起,也相机而止,所以不愧是豪杰,不失为英雄。难道他们都像项王那样,仗着扛起千斤的力量,就逞自己能拔山的威风?沛公豁达大度,项羽认识不到此人是天才;张良韩信有才干,他看不出二人可做国士;亚父因反间计而被气死,敢于直谏的韩生被烹杀,因此说他白担着盖世之称,空有帝王之表。太史公将他列入本纪,江淮一带的人还在高大的祠庙里祭祀他,这真是天下太不公平了!而诸位津津有味地将他放在嘴上谈论,并且还羡慕不已,让有识之士贻笑大方。”
二位朋友说:“我们不这样看。因为项王残暴,所以人们看不起他,关键也是他的劫数使他这样。其实项王这个人,也有长处。比如他焚烧了秦宫室,表示坚决不袭秦朝的弊端;他晋封六国后裔,合乎道义;和刘邦相会鸿门,放走了沛公,说明他讲信义;他一生经历了七十多次战役,未曾打过败仗,这是他的勇敢所致。不杀太公,说明他仁义宽恕;一败涂地后,不愿再做霸王,这是他的果断。你的书生之见,胡乱诋毁英雄,难道不是不自量力吗?”
那年轻人听了这一番话怒道:“你们可以议论古人,我就不能够了?我自己了解自己,自认为自己是可以应酬的。”便叫童仆取来笔墨,在墙壁上题诗一首:“炎刘受命顺皇天,天使重瞳作獭鹳。千古中原群盗贼,让君马首一鞭先。”他题完诗就扔掉手中笔,大笑。二位朋友并不吱声,于是三人分手而去。
这天晚上,年轻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被人捆绑到一个大殿下,殿上有一个人。他仔细一看,只见项王手按宝剑端坐在大殿上,大发雷霆,怒斥着他。只听到那声音如同巨雷一般,震得梁柱和大殿摇摇晃晃。年轻人被震得跌倒在阶下,竟然把一条腿给摔骨折了。项王又命令拔了年轻人的舌头,随即便有几个壮士齐声答应,蜂拥到年轻人跟前,一个人抠着他的舌头,狠命拔着。年轻人大叫着醒了。
从此之后,年轻人就得了怪病。他的舌头突然卷曲,不能再从容说话,右腿也瘫痪了,终生没能治好。
兰岩评论道:项王的事已经隔了几千年了,哪来的狂妄书生,一时尽情地大发无稽之谈,遭致终身残废。由此看来,人不能不谨慎地说话啊!
市煤人
市煤人
癸巳年的仲夏,我前去拜访宗室双丰将军,和双丰将军在廊下站着谈话。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担了一副担子,进厨房去送煤炭。他的身材不高,但是胸前背后均有伤痕,长八寸多,宽一寸余。我看到那些伤口,感到很奇怪,便问将军。将军说:“这真是奇闻!一会儿我们细谈。”于是,将军烫酒设席,向我仔细述说。
双丰将军说,这个人姓王,雄县人,卖煤有十多年了。在他少年的时候,家住在乡下,因为家中很贫穷,只能靠卖力气吃饭。他每天赶早担着瓜、茄等菜蔬到菜市去卖。可是他所住的地方离菜市很远,他每天鸡叫起身,唯恐落在别人后边,照例是在五更就奔菜市赶墟。
一天,他走到半路,碰上了雷雨,雨越下越大,他不能前行。在闪电光中,他突然看见路旁有一座矮房,四周环绕着篱笆。姓王的人为了躲雨,跳过篱笆往房里探视,见那门环用麻绳紧紧系着,里边空无人迹。姓王的人就解开绳索推开门,侧身进了房内,又闭上门蹲在炕头上。
不一会儿,他忽然听见“橐橐”的声音。他暗暗惊讶,没过不久,这声音竟然渐渐紧促,在“哗哗”的闪电中看见一个人,绕着他跳跃着。姓王的人极为惊骇,屏住呼吸趴在炕上不敢动弹,只有睁大眼睛看着。
一眨眼的时间,那人忽然已到了他面前。他辨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那人披头散发,紧皱眉头,吐着舌头,那舌头竟有数寸长。姓王的人害怕极了,一时手足无措。正惊慌间,那人的舌头忽然碰到姓王的头上,吓得他狂叫着就跑,奋力扑开窗子,纵身跳了出去,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天亮后,他才被行人救醒。他向众人详细地诉说了昨晚发生的事,众人都很惊愕。一会儿,村里邻居们陆续来了,有人说前一天有个妇人吊死在那房中的梁上,已经报了官,尸体还没有检验,想不到她竟是这样作怪。众人一同进房看,真的有一具尸体,那妇人已经僵卧在炕下了。姓王的人惊魂稍定。这时他才觉得胸前背后像刀割一般,痛不可忍,解开衣服一看,皮肉已经绽开。众人一同猜测原因,才明白姓王的人往出逃时,因为他撞断了窗棂,所以上下相碰擦,胸、背均受了伤,没有割烂肚子拖出肠子,已是万幸了。这件事情到今天已经过了二十年,他将终身带着疤痕了。
我初听此事,感到很诧异,随后便和将军一起捧腹大笑。
兰岩评论道:那妇人生气自杀了,死后又成为厉鬼,的确不可理解。难道不得好死的人,果然都变成了厉鬼吗?姓王的人不幸遭了这样的惊痛。
鼠狼
鼠狼
某佐领喜欢喝酒,也喜欢吃东西。
一天晚上,他准备回家去,买了六七个羊蹄,一瓶火酒。回到家中他坐在火炉旁独自喝着,然后又将吃剩的蹄骨扔在地上。
这时,他突然听见屋内墙角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便挑着灯火仔细看。原来那里有十多个小人,每人高不过五六寸,有男有女,他们的穿衣打扮和当时的人差不多,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竹筐,弯着腰拾起蹄骨放进筐里。不一会儿,地上的蹄骨都已经被他们拾得干干净净。那佐领看到这样的情景,吓了一跳,心中又惊又怕,连忙取来火筷向小人打去。这时小人们都吓得四散而逃,只有其中一个人跌倒,跌倒在地上的那个在地上打着滚,唧唧叫着,随即化成鼠狼死去了。其余的小人看到他死去了,更是都吓得钻进了壁洞里,不见了。
兰岩评论道:为了拾取余骨,以至遭到打击,此事怪诞。同时鼠狼也是太贪婪了,为了贪财而任意攫取的人,当他正要取财物的时候,便会被人打击。
巨人
巨人
应城王家口附近,有十多户村民。每年到了秋收庄稼的时候,人们就一同在田里搭了芦棚守护庄稼。每到晚上,他们在月光下相聚吃酒。
一天,他们又在喝酒。忽然,一股旋风从北而来,来势如山倒,在场的人都感到很奇怪。一会儿,这旋风渐渐近了,大约在离他们有两里地的地方忽然停住,不刮也不动了。
众人一看,只见那旋风的形状像座塔,只听见声震如雷,继而化成一个巨人,高二丈多,白衣白帽,手拿白幡,向众人一挥。紧接着,他又变成一股旋风,向南而去,急如奔马。众人看到这情景都惊呆了,过了很久,他们才陆续醒悟过来,立即有很多人将此事哄传乡里。几天后,那十余人接连暴死,只有三个人没事。
而这三个人,一个人念观音咒已经三年,一个人不吃牛肉,一个人大醉后熟睡,他们没有看见巨人,认为是假的,但也不敢前去寻因,事后也没有随便相传。
兰岩评论道:诵咒戒牛肉,得以免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至于吃酒误事,是人人都知道的,而这人独独因大醉而得以不死,这酒又能救命了,难道巨人也怕酒后狂徒吗?或者是醉酒的人也被阴间嫌弃了吧!
白莲教
白莲教
京山中有位富人许翁,他家的祖辈居住在皇市之南的桑湖畔。
后来,他的儿子娶的媳妇,也是乡宦富家出身的女儿,女家妆奁极其丰厚,全乡的人都很羡慕。有个小偷叫杨三的,听说了这件事,偷偷窥伺了半年,因为许翁防守严密,无法下手。
那年,许翁的儿子考上了贡举,许翁亲自送儿子进都城去,准备在太学毕业后考取功名。杨三等许翁他们走了以后,家里人手不多时,他就深夜进入内室,躲在暗处等候机会下手。
这时,新媳妇将要坐月子,不能久坐,二更时便睡了。给她做伴的只有两个婢女,就着灯光做针线活儿。很久,她们才关门闭窗,各自去睡。临走时,将灯火移到几上,那烛火的光亮如同白昼。杨三侧耳听鼾声,知道她们已经睡熟,就打算开始行窃。
突然他看见房门自己开了,一个人打开帘子走了进来。那人深眼睛高鼻梁,黑黑的胡须环绕脖颈,背上背着一个黄布袋,那狰狞的双眼非常可怖。杨三暗地里想:我在路上并没有看见这人,其中一定有鬼。于是他便暂且屏住声息,缩在暗处,窥视那人的所作所为。
那人像鱼鹰一样环顾房中,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香,在灯烛上点燃,插在两个婢女的枕边,就站在新妇人的床前,将罗帐挂在金钩上,用秃手指打开绣被。新妇人面向里面躺着,睡意正浓,那人伸出指头闭着眼睛,口中喃喃的,好像在念什么咒语。然后他又三次用手指着新妇人的脊背,这新妇人忽然就坐了起来,光着身子向那人长跪下去。那人打开布袋取出一把小刀,剖开妇人的肚子,取出胎儿,又剖开胎儿腹部,挖下心肝,放在一个小瓷罐里,放进袋中,背上迳自走出房去。新妇人的尸体随之扑倒在床下。
杨三看见这一切,又惊怕,又忿恨,偷窃的念头跑得没了踪影,便尾随那人而去。他秘密地窥视那人所走的地方,经过了几道门,都见那人用手一甩,门自己全部打开,没有一点阻拦。
最后他到村口一处旅店。门半掩着,那人侧着身子进去后,门就关上了,并且还听见落锁的声音。杨三知道这里是那妖人寄身的地方,想到那妖人既然假作行路旅客,怎么能不出来?于是他便暂且在房檐下休息,坐着等待天亮。
鸡叫头遍,店门忽然打开,那人背着布袋出来。杨三急忙跳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说:“客人请停一停,我有秘事告诉你。”说罢,将那人拖到店里,然后将他抱住,大喊道:“主人快来,为你抓住一个妖人!”那人大惊,极力挣扎,想要摆脱掉杨三,杨三却抱得更紧了。
一会儿,店里的旅客全被惊起,店主人也来了,围着他们俩盘问究竟。那人说:“我是四川的蜡客,要到江南去做生意,今天赶早行路,不知道这位兄弟为了什么突然纠缠住我?”
杨三说:“不要听他胡说!只要检查他的布袋,便有证据了。”
众人认为很对,打开布袋一看,则见袋中有几个瓷罐垒在一起,众人又要打开看明白。
那人急忙抱住罐子叫道:“罐中的金银是我一生衣食之本,怎么能侵扰,是想劫我的财物吧?”
众人都发怒道:“青天白日之下,众目共睹之时,谁抢劫你的财物?无故出言伤人,显然其中有鬼!”
店主人挺身出来说:“有事没事,我一个人担着,只打开看,别废话!”随即夺过一个罐子打开。只见里边尽是鲜血,腥气冲鼻。
店主人取来一个器物,将罐里的东西倒出来,仔细看去,全是小孩心肝。数了数,共七罐,三罐还空着。众人大为惊异,一齐盘问那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
杨三说:“他肯定不会承认的,让我来说。”便向众人一五一十地述说了夜里发生的事情。众人大惊失色,说:“纣虐凭着自己是天下之尊,刳剔孕妇,尚且不可以。你是什么人,破人卵巢伤人胎儿,还不满足,如果不是被这个想偷东西的杨三遇到了,那么我们乡里的孕妇、小孩就没有活着的人了。”于是,众人大为激怒,争相挥动拳头打那人。
店主人害怕将那人打死,正要阻止众人,那人忽然闭着眼睛大声叱责众人,众人拳头打到他身上,像是打到了木石上,指节立即破损。店主人大惊,仓猝间急忙提起一只罐子,从那人头上倾倒下去。那人嘴里连连发出恨声,说:“罢了,罢了,我打不过这么多人!”众人又挥拳打他。主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打坏了他,谁还能去追究他的罪责?不如捆了送官,有国法在,让县官断他的案。”
于是,众人将那人捆送到县衙。许家人已在那里,杨三又向他们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许老妇人大哭道:“凶犯已抓获,我不忍再到公庭上去了,让宦家闺秀的尸骸暴露着让人查看。”新妇人母亲被她的话所感动,也都罢讼,一起坐车回家。
县官仔细审讯才知道,这人是白莲教妖人,他取小孩心肝是因为那是行使邪术必需的东西。当时湘江汉水一带,孕妇被剖腹取胎的很多,直到现在大家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县官继续审问,从那人口中又得到了十几名党徒的姓名、面貌,将其陆续捕获。县衙断案后,将他们在市上碎尸。杨三先被杖打二十下,是要责罚他的盗行。后来又赏给他银子五十两,是奖赏他捉住了奸人。从此之后杨三再也不偷东西了,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生意。
兰岩评论道:奸术杀人残酷至极,本来就是天人共愤的。最终因为假手小偷,败露了奸人的事,也就是很巧的。不然的话,诉讼官府,许多人被牵连进去,怎么能痛雪新妇人的冤案呢?
鬼哭
鬼哭
贵阳的一位太守某公,他的母亲病情很重,渐渐危急。
亲戚邻里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来问候,某公为了感谢大家便在厅上设酒款待,一直喝到三更以后方才散去。众人走后,桌上残酒剩菜还很多,太守的四五个子侄,又在书斋中聚饮。
三更后,他们忽然听屋外有哭声,好像来自北窗外,像是少妇在哭,声音很是凄惨悲切。全房的人都惊住了,默不作声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坐着。
这时有三两个胆大的,走出房去看。借着月光,他们看见有一位穿白衣的妇人,沿着墙向西走,迳直进到角门里去了。这些人吓得跑回了房中,众人听了他们的话无不毛骨悚然,都知道她是鬼。
不一会儿,听见宅内悲声大恸,家人跑来告知,说老太太已气绝了。俗话有丧门吊客的说法,这个道理或许是不假的。
兰岩评论道:有这件事,但不理解其中的道理。
袁翁
袁翁
长山的袁翁小时候很贫穷,住在城外一间破屋中,几乎到了要饭的境地。
一天,他实在没办法,已饿了几天了,只好找了几件破衣裤,到当铺去当几个钱。店主看了破衣裤说:“这种衣物不值一文钱,拿走吧!”
袁翁叹息道:“我不是胡乱当东西,只是因为我饥饿而没有东西吃,要饭又不能,所以万不得已,用这些破衣服作抵。不过是暂且为信物,等我得到钱就来赎它们罢了。希望看在平素相识的情分上,用它们当上几十、几百文钱,让我维持一下生计吧。”店主人看到他穷困潦倒的样子,以为他在开玩笑,置之不理。
袁翁忿忿地说:“只恨我一时在困苦之中,如果有一天发了迹,一定要开一个当铺。那时即使有人用死孩子来当,也一定当了。”当铺最忌讳当死孩子之类的话,店主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只是认为他贫穷至极,不值得和他计较,因此隐忍住了。
袁翁在回家的路上,一路想着,毫无一点生的趣味,就停住脚步,向天号哭道:“天啊!袁某人扪心自问,自己做的事,都是坦坦荡荡的,可是为什么竟到了这种地步呢?”他哭了很久很久,又抬脚走路。
忽然,他的破衣裳被棘刺挂住,急促间难以摆脱。他弯身去摘挂住的衣裳,觉得棘刺下的土很松。他试着把手伸进土中去,探到土中有不少东西。取出两锭来一看,却是银子。袁翁极为惊喜,就用破衣服包了几锭,其余的仍用土掩盖起来,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前去取银子,多得取不过来。就这样每晚来取,几旬后才算完了,大约有两万金。袁翁不敢向外人流露,先是做些小生意,逐渐地生意大了起来。
一年之后,他就成为巨商。他购房买田,买童畜婢,就在宅子旁开了一间当铺。先前那间当铺的店主听说后,惊讶地说:“真没想到,袁饿鬼果然有今天哪!从前受他的恶言恶声,每一想到此,心中实在不甘。今天趁他开市,何不前去,故意犯他的忌讳,伸伸我多时的忿恨呢?”
于是这个店主就找了两个死孩子,用襁褓布裹着,带到袁翁的当铺里,请求当十两银子。掌柜的大怒,想打那店主。袁翁此时刚好在旁边,急忙阻止住掌柜的,而向店主拱手说道:“老兄想证实我为人是否诚信吧?这两个孩子的死期,正是我的小铺开市之日,不能说没缘,请如数给这位老兄当了。再派人买口小棺材,将死孩子入殓,这两个孩子不要远送,在我站的这块地方的砖下边埋了就可以了。”说完,便叫童仆拿锹,在脚下挖了一个坑穴。才一尺多深,忽然碰到一块石板,打开石板,下面摆放了十多瓮成串的钱,放得满满的,一店铺的人皆大惊。那店主人看见了这些,感叹不已,才知道袁翁强过自己,老天本来默许袁翁让他打开坑穴啊!便一再揖拜谢罪而去。
袁翁从此为一县首富。以后,他家世世代代都知书达理,子孙中有官至尚书的、督抚的、卿相的,科甲连绵,如今还很鼎盛。
堪舆
堪舆
有一位护军参领,在少年时,曾随军出征青海,被贼人所掳,送往某喇嘛处。他们走了很久,才进了一座大刹,只见一位喇嘛靠床坐着。他看起来足有一百岁,两张眼皮下垂有一寸多,遮盖了眼睛。一听说护军参领到了,便将护军参领叫到床前,侍者送上象牙筷一支,喇嘛拿筷子拨开自己的眼皮,用哈达束上,露出两个瞳仁,像绿琉璃一般,明澈得恰似蜻蜓眼睛。护军参领很诧异,顶礼再拜,祈祷喇嘛为他解脱罪孽。喇嘛说:“你半年后可以返回中原,这是定数,不要侥幸自己可以逃脱。我看你没有成仙的根底,只可以教授你一法术用来养家罢了,才将你留下来,早晚都有秘术教你。”
过了六月,大将军平定青海,喇嘛向将军写信,说护军参领始终守苏武之气节。将军便将护军参领带回。护军参领屡屡升官,官至护军参领,又善于看风水,在京城中也小有名气。
与护军参领同时代,有个山西布客病死在京城,同乡的人将他埋在乱葬岗子老槐树下。十多年后,他的儿子经商很顺利,积攒了巨万资财,在家乡买了一块地,商议将父亲的灵柩送回乡里安葬,他请护军参领一起前去勘察。
护军参领到了墓地,四面看看,就说:“这个墓穴木气很盛,不可以再迁地了。况且挖开后见到死者肢体,对你大为不利,你要停止做这件事。”山西商人的同乡都不愿意,说:“人富了却不荣耀地归葬父亲,却把亲人遗骨抛在异地他乡,大不孝啊!”商人不听护军参领的话,雇工挖掘,没到咫尺,只见坑内槐根萦绕,绊住了铁锨。将槐根抽出来砍断,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挖到棺木后,棺木全被桑树根缠绕住,不露一寸木头。众人用了半天的力气,才取出棺材。棺材已经腐朽,死者的一只胳膊露在外边。一个雇工将那只胳膊塞进去,胳膊却折了。商人见了大哭,周围看的人均惋惜慨叹不已。商人扶灵柩回乡时,路上不小心坠于马下,拆了一只胳膊,于是成了残废,随即死在途中。他的棺木浅埋在一片荒地中。
护军统领某公为他的父亲营葬,护军参领正碰上死者的灵柩到了。灵车刚到坟穴前,护军参领快步走到某公前,告诉他道:“卑职家中贫寒,四十万钱,实在拿不出来啊!只备了些许祭品来吊丧。今天我看墓穴苍郁,而墓穴上方气色纯红,恐怕会有不测。恳请让我看一下寿棺。”某公平素知道护军参领的名气,急忙命打开棺木让他看。
护军参领看了惊问道:“坟穴已定了吗?”某公说:“定了。”
护军参领说:“暂且不要葬在这个坟穴里,莫非坟穴是张某点的不成?张某素来有名气,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这个墓穴不适合你的父亲。”
某公听了很不高兴,说:“你不要再啰嗦了,放弃这个坟穴难道还会再有正穴吗?”众人在一边也随声附和。于是下棺封穴。
护军参领跺着脚道:“这样做大错特错了啊!”急忙取来锹,面向墓穴的南面,掘地为沟,深一尺多,长二丈,宽一尺,说:“这样的话,他的儿子就免了灾难了。”随即用煤炭在碑阴上写了一个“火”字,便扬长而去。张某见了不住地责备。一会儿,见几个人骑马从城里飞奔来报,说宅中失火,房屋全被烧光。某公大惊,才相信护军参领法术神通。
从此以后,护军参领名声更大了。他居住的地方邻近供奉历代帝王灵位的庙宇,院子东边是富家妇女住的华丽的楼房,有人说此地不甚雅观,问他为什么不另找住的地方。护军参领说:“我如今老了,平时相信天意,拘泥于守旧,不善于攀附,依赖这几仞高的红墙,冬天可以得一外任官衔,度过余年罢了。”到了冬天,因他的特异法术,被授江南一参将,五年后弃官归回故里,家产很丰裕。只是不敢再为别人看风水,倘若看了,便两眼红肿,几天不见好。
兰岩评论道:一种法术的精到,能说起话来如响雷,寻求吉利而避免凶灾,比技法神秘,比道术进了一步,我深深相信。
尤大鼻
尤大鼻
咸宁的尤大鼻,经常在天津贩皮货。他与布客董九是亲戚,两人之间关系很好。
董九有个儿子名叫董韶,年方十七,神丰隽逸,天资聪慧,不像商人的儿子,倒像个风流才子。董九很钟爱他。
有一年,正是年节时候,尤大鼻带着董韶在河上游玩。路过闹市时,市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两人不慎散失,他找寻了很久都找不见。
而董韶不见了尤大鼻,独自坐在河岸旁的树下休息。看见一个肩挑白酒沿街叫卖的人,董韶便叫他过来,打了些酒,饮了起来。那白酒酒味醇香甘洌,特别适于润喉,便一下子喝了好几碗。几碗酒下肚,炎暑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董韶本来稚弱,从没有喝过酒,虽然是薄酒,也禁不住酒力,一时头晕目眩,就躺倒在树下,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董韶才醒了过来。他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纱帐中,床上有枕有被。董韶猛然惊醒,打算起身就逃。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打开了门,拿着蜡烛走进房来。走近一看,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女郎。那女郎细眉粉脸,嫣然含笑。她将灯烛放在小几上,低头玩着衣襟,说道:“白天从外婆家回来,见你醉卧在绿草中,担心你犯了风露,所以就叫仆人把你背了回来,放了榻让你睡在上面,你不要疑心。”
董韶这才明白过来,感激不尽,随即要告辞回去。女子阻拦他道:“时间已经很晚了,这里距你家很远,住在这里很方便的。”
董韶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你从来没有过交往,怎么敢随便住在你家?”
女子说:“人流眼泪是前世定的,两个人相遇不是偶然的。我们以前虽然没有见过,现在已经是朋友,在朋友家留宿一宿有何不可?”
董韶谢过那女子说:“承你的好意肯留我,我深感高兴,只是惭愧我从小不学无术,说出话来,尽是市井气味,口拙舌笨,白白地聒噪人。”
女子笑道:“我听说丹漆不用饰纹,白璧不用雕凿,质地既然没有瑕疵,何必掩饰?况且我见你卑词谦语,婉转而多风趣,齿颊间都透着芬芳,依我看可以随便些。能够享受一晚和悦的容貌,死也不遗憾了。”
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韶说:“我叫董韶,没有字。”于是,两人亲密地说起话来。
说话间,董韶也不再那么拘谨,逐渐随便起来,言谈间不无挑逗之意。女子对他的挑逗时而假装没听见,时而偶然作一点应答,那妩媚的神色光艳照人,逗引得董韶神魂颠倒,如醉如痴。
房中墙壁上悬挂着一把乐器,样子很古雅,董韶叫不出那乐器的名字。女子说:“它叫参差,另一名叫洞箫。”
董韶说:“既然如此,那么你一定是知音了。”
女子说:“有孔则吹,有弦就拨,顺其自然,自然就能合调。这洞箫比那用胶粘的鼓瑟强多了,鼓瑟虽然有元音奏出,但从什么地方发泄呢,所以知音难寻找啊!”
女子还说:“懊侬歌和子夜曲只能够在一时唱唱,怎么能在大雅之堂上演唱?混乱低下的调子,不能够成其为音节。夜深了,与其在鄂水边隔着锦屏,不如在巫山上寻觅佳梦。”董韶腼腆地听从了女子的话,一起放下床帐躺下,极尽欢爱之情。
从此之后,董韶连留几天,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
这女子又将她的伙伴小兰、小蕙、小寿、秋红都介绍给他认识,这些姑娘都长得很美丽,各有春秋,更加让他乐不思蜀。
尤其是那女子名叫青翠,无论长相还是技艺都独占各位女子之冠,几位女子也自知不如青翠,对青翠百依百顺。
这时,正是盛夏暑热,四女子一同邀请董韶到莲池中洗澡。几个人玩兴正浓,青翠忽然放眼远望,大惊道:“妖道也太狠毒,一直找到这里来了!”她来不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往回走。四位女子也惊惶失措,提着裙子,携着裤子,狂奔乱走。
一会儿,只见一个人骑马飞跑而来,身着绣衣,头裹青巾,身材伟岸,问董韶道:“那些女子到哪儿去了?”董韶在水中战战兢兢的,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乱指。那人随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绕着莲池边沿飞驰而去,最终没有找到几个女子,很是忿恨烦躁,连连鞭打他的马。那马抖着鬣毛,长嘶一声,驾着风跳将起来,急驰如闪电,眨眼间便不知去向了。
董韶抬头向天,痴立在那儿,瞠目结舌。随即听见人声喧嚣,好像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惊奇地顺声音看去,却是他的父亲和尤大鼻,还有几个相识的人,都站立在沼泽边,扶董韶出了水,给他穿上衣服,团团围着他。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神志才定下来,四边看看,园亭莲池都没有了,只见几株槐树,几座荒坟,坟前积了雨水,成了涝池,野草丛生。他又茫然有所失地想念起几位女子,不觉潸然泪下。众人将他用车载回家,也就散去了,只有他的父亲和尤大鼻在一旁,盘问他前些时吃住在什么地方,怎么一下子又独自待在积水池里。董韶见隐瞒不住,便一五一十地吐了实情。董九和尤大鼻二人听了,很是惊愕。
尤大鼻叹息道:“自从年节时我们走散后,家中人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你父亲为你废寝忘食,害怕你遭遇不测而伤心不已,责怪我行事不谨慎,我怎么能安下心来呢?我们也曾经怀疑过可能碰上了狐仙鬼怪,便更加惶惑担忧。早就听说某庙里有个李道士身怀奇术,我就前去请求他,他给了我一道符,让我到郊外烧了。烧完后,会起狂风大浪,只要跟着风前行,一定有结果。没想到果然又见到了你,李道士真是神仙啊!只可恨这个女子,不知道是鬼还是狐精,总是如此狡猾,我一定要报复她,泄泄我心中的愤怒。”
董九说:“人找到了,已经是万幸,还有闲工夫计较其他的么?况且那女子既然能够幻化来迷人,怎么会没有办法自卫?如果我们自己找事,闯下祸就不得了了。”董韶也劝慰尤大鼻说,不要和异物计较短长。
但尤大鼻始终放不下这个念头,第二天城门刚开,他就提着一把杀猪用的短铁棍,奔到涝池前搜索,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到了一座古墓旁,看见茂盛的丛草中有一个洞穴,大如碗口,黑而深,看不见底。
尤大鼻笑着说:“我总算找到狐狸精的窝了!”然而却没有办法下手。他想了又想,忽然想出一个办法来。
于是他到附近去取了很多朽木干枝,填塞住洞口,点燃火薰了起来。不一会儿,忽然有一个东西冲出烟雾逃走。尤大鼻仔细一看,是一只黑狐。那黑狐如风一般疾跑,尤大鼻觉得追不上它,就折了回来。
随后,从洞里又接连跑出四只狐狸,一只白的,三只黑的,它们仓惶四散,而后洞里就再没有狐狸蹿出来。尤大鼻笑道:“这就是所谓的诸女郎哪!可惜让它们都跑了,这次白干了。”他面带喜色地回去,向董九讲述了刚才的事。
董九听了大惊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独自去冒这个险?它们都是邪媚之人,既然都逃走了,一定会来报复的,兄长不可以疏忽防备。为兄长考虑,不如暂时回家去,避免它们作祟。”
尤大鼻说:“我正巴望它们来,怎么反要害怕得躲起来?”董九见他不听劝告,便表面称赞他勇敢,而暗中护卫着他。
一天,尤大鼻准备出城催债,董九父子请求一同前去,尤大鼻应允了。出了关,尤大鼻要解手,便到茅厕去,董氏父子站在房檐下等候。等了一会儿,听见尤大鼻在茅厕中骂人,董氏父子正在猜疑,忽听“砰”地一声,骂声顿时止住。董氏父子急忙跑进茅厕,见尤大鼻已倒在茅厕坑中,两脚一伸一缩,而茅厕中并没有一个人。两个人合力将尤大鼻救起来。茅厕到处都是粪蛆,幸好没有窒息死尤大鼻。董氏父子身上也沾满了大粪,就一起到河中洗涮。各自洗干净后,董九就盘问尤大鼻刚才和谁在吵架,以至掉进茅坑中。
尤大鼻哭着叹道:“常言道:不听药石言,就受肮脏气。都怪我不听你的话,我刚蹲上茅坑,就见一个黑狐人站在壁角,向我咬牙切齿。我骂了几声,他突然来到我面前,拼力挤我。不知不觉间,我便仰面跌进茅坑中,平时的英雄气概,一扫而光了啊!”董氏父子也捧腹大笑。
三人急忙回到店里,商量回家的事。董九担心董韶招邪,也让他一同回去完婚。三人选定日子上了路。夜晚睡在一家客店。
这天半夜里,青翠忽然来了,和董韶同睡。尤大鼻听见董韶喃喃自语,仔细听去,就像是和人交媾,便猛然醒悟又是狐狸在作祟。他大声恐吓,董韶被惊醒,已不见了那女子,却遗精在床上。尤大鼻盘问他怎么回事,继而大骂狐狸,过了一会儿,两人又睡下。正睡间,尤大鼻忽然不见了,董韶起身举着灯烛到处找寻。听见鼾声从一个米瓮中传了出来,瓮上覆盖着一个瓦盆,用泥封得很牢固。
董韶急忙叫店主让人打开瓮盖。店主人说:“这里边的腌菜还没熟,为什么打开?”
董韶说:“有人在里边,怎么能不开?”主人听了,吃了一惊,隔着瓮听去,果然有人的声音。他便急忙打开瓮盖,却见尤大鼻蹲在瓮中,周身缠绕的都是菜,只露出头脸来。两人摇摇他,半天他才醒转来。旁人问他是怎么进到瓮中的,他茫然不知。众人猜想了很久,也不得其解。过了很长时间,尤大鼻突然醒悟道:“这一定又是那只狐狸,让我进瓮里了。”
店主人恳求他讲了事情的原委,也笑着伸着舌头说:“可见真有其事了。”尤大鼻一路上被狐狸捉弄,办法越来越奇,直到进入河南地界,才得以安宁。从那以后,再没有狐狸侵扰。
兰岩评论道:一夕欢爱,天缘早已定了。狐狸既然进入洞中,并没有伤害人的意思,那么已经远去了,何必再仇恨它们,以致遭到戏弄,尤大鼻也是多事人哪!
董如彪
董如彪
嵩阳人董恒,字建威。他因为得罪了参将被削了官职,在家闲居。那时,他才四十多岁,称雄乡里。董恒自幼爱好武术,和他交往的都是些闲逸好斗的人。他的家里有六七个美妾,个个都长得美丽漂亮。她们每天争妍斗媚,就是为了取悦于董恒一个人。他家的庄宅雄壮,宅中有优美的园林亭榭,在这个乡里是第一。他家园中有池,可以容下数倾清泓;他又在池中造成一座水轩,四面碧绿,极为宽敞。每年到了夏天,董恒就和伙伴在水轩中演习武艺。他的父亲极力阻止他这样做,他不听劝告。父亲死后,他更是不加收敛。
董恒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如彪,年纪十八,次子叫如虎,年方十六,都是侧室所生。但如彪禀性却和父亲不同,外秀内慧,特别喜欢诗赋文章。而他一点也不爱好骑马舞剑,所以父亲不喜欢他,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董家有个老仆人叫葛封,为人朴实、憨厚、直爽,经常会当面指责主人的不是,因此董恒对他又敬又畏。葛封的儿子叫邱儿,年纪与他的儿子相仿,是如彪、如虎兄弟的馆童。邱儿长得清秀聪明,一家人很钟爱他。
这年秋季,董恒带着两个儿子和童仆三十多人,背着弩,扛着枪,呼鹰牵犬,到山里去打猎。从辰时到申时,他们虽然打的野物很少,可是却玩得很尽兴,正准备回家。
忽然一只大黑狐狸蹿出草丛中,董恒追上去射那黑狐狸,可是他连发几箭,都没有射中。狐狸忽然跑到如彪的马前,左冲右突地要逃遁。董恒急忙喊如彪快射狐狸,如彪只是笑,并不动手。于是狐狸趁机逃之夭夭了。
董恒叱责如彪道:“没想到你如此懦弱,有什么脸面待在这里,不怕这些人笑话你吗?”
如彪说:“父亲,家里猪羊很多,难道一定要猎食狐狸吗?”
董恒大怒说:“你小子生为七尺男儿,却没有一点儿大丈夫气,难道你不是董建威的儿子吗?你想要吃猪羊,我偏要你养虎狼!”
董恒说完就喝令如彪下马,夺下他的弓箭,只给了他一支火枪,说:“现在就把你留在这里,打不到狐狸不要见我。”说完回马下山。
葛封见了董恒扔掉枪,放下鞭子,哭着拉住董恒的马辔劝道:“主人,我觉得大郎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主人何必因为一时的怒气,就将大郎丢在山中不顾呢?况且做父亲的人,要用礼义来教子,而不是将他引导到邪路上去,凡是那些营营苟苟的事,不可以让子孙来效法。主人自己这样就罢了,何必冲着大郎发脾气呢?你难道想要大郎救济恶物,不怕恶物灭害他吗?”
董恒发怒道:“你个狗奴才,发疯了吗?你为什么竟敢这样悖逆我?”
葛封答道:“老奴不敢悖逆主人,是主人自己做错了,还不晓得自己不对罢了。人之所以从修身到齐家,是讲仁义、慈悲、孝悌。如今主人把杀兽获禽作为快意的事,不体恤上天爱护生灵的心愿,能说是仁义吗?您的父亲故去还未发葬,您就去野外郊游,能说是孝吗?把年弱的儿子丢弃在荒山中,让野兽来吃掉他,能说是慈悲吗?二郎在一旁看了,不说一句劝阻的话,难道你就是这样教给他尊敬兄长的礼义吗?即使大郎有罪,主人应当将他们分开来教训,何况他没有罪,将他丢在山中是为了什么?”
董恒听了他的话暴跳如雷,立刻举起鞭子雨点般打在葛封头上,葛封的头和脸上的皮肉顿时绽开,血流了一身,这才松了手退下来。
于是董恒策马扬鞭出山了,众人跟随他而去。葛封大骂:“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助纣为虐,丧了良心。”
然后他叫了邱儿,嘱咐他说:“你去跟着大郎,陪着他,生死与共。我老了,不能再伺候人了,你要想办法让大郎能抓到狐狸回家去,这样才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如果你能做到,那么你也就和汉帝列侯的得功狗一样了。不然的话,你我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哭泣着上了马,又连连催邱儿走。邱儿立刻上马飞跑而去,见如彪在山岩下,正在靠着火枪哭泣,邱儿安慰了他一番。如彪有了伙伴,感到很宽慰,二人一起寻找那只狐狸,却到处找不到它的影子。
过了不久,暮色降了下来,从远而近,渐渐地,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而四周山野清寂,繁星满天,只听见树枝响动,流水有音,不断传来狼的奔跑声和鹞鹰凄厉的叫声。两个人蹲在石畔,相互依偎着,但是心里很害怕。
不久,月亮从峰巅后钻了出来,薄薄的雾霭笼罩了山涧沟壑,隐隐约约地,听见有几个人沿着岸边的小路走了过来,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两人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人,而是几个夜叉,露出的牙齿尖长如锯。他们像鹊一般行走,像鱼鹰一样四处看,目光幽幽地闪烁,发出咻咻的气息声。如彪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屏住气息不敢动一动。
邱儿低声说:“少主,怪物不只一个,这里不是藏身的地方,不如爬到高树上,应该可以免除祸患。”
如彪说:“我从来没有上过树,怎么能上去呢?你快想办法上去,明天给我收骨头,邱儿,如果稍微晚一点,我们俩人都得死,别辜负了你父亲托咐的好意。”邱儿不得已,悄悄地爬上一棵枝叶浓密的松树,低着头往下看,树下人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
只见一个夜叉走到如彪跟前,猛然看见如彪,立刻滚在地上风一般旋转,很久才定了下来,摸着胸口跳着,像是很惊奇的样子,口中发着呜呜的声响,不知说些什么。其余几个夜叉听见这声音,都立刻围了上来。一个夜叉蹲在地上,耸着脊背;另一个夜叉提着如彪的腰胯,放在他的背上,背着走了。
看到这些邱儿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他偷偷溜下树,暗暗地跟着他们,看往哪里去。绕过好几处危险的山路,最后它们到了一座破庙前,那里有很多夜叉,都拱手立在庙旁。庙后有几株大树,枝叶参天。邱儿又爬上树去,隐隐看见庙中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正面坐着,还有几个人分两边坐着。他们的衣帽都是古老的样式,身材很魁伟,在他们下边坐的也不下数十人,都不是夜叉的外形。邱儿还看见了很多野兽,如虎豹、熊鼹、豺狼、鹿獐、狐兔等,都站在庙外,有千百头之多。
夜叉将如彪放在台阶上,匍匐着出去了,一副像是很受震慑的样子。这时坐在右边的人说:“董恒暴虐不仁,报应就要到了,现在他又忍心丢掉儿子,应当快快杀了他的儿子,以平众怒。”
旁边坐的一个人说:“不能这样。董恒虽然坏,他的儿子没有罪,况且制止住了父亲的行为。惩罪人不连及他的子女,不肖的儿子还应该宽恕,况且如彪是贤良的人啊!”
坐在右边的人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处置他呢?”
旁边坐的那个人说:“我觉得不如放了他,既可以体现天帝爱护生灵的仁慈,又可以施行明公体恤刑罚之人的恩惠。至于报德报怨,自有主事的,不是我们的事情。”
左边坐着的人说:“参军的话非常对。”
于是他就命令夜叉仍旧将如彪背了去,放在原来的地方。夜叉正要走,有一个老人跪在阶下奏道:“适才受了明谕,报德报怨自有主事的,董如彪对臣有恩,请求让我来处置此事。”
右边坐的人应道:“可以。”
老人叩谢他们之后,背着如彪走出庙去,摇摇摆摆地向东去了。邱儿溜下树,跟在老人身后。他们走过几里危崖险路,到一个山洞口。老人正要进去,忽然回头发现了邱儿,惊讶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邱儿说:“我迷了路,想找一个住宿的地方,看见了你就跟着。”老人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更不能住宿。趁没有人发现你,你快走吧!”
邱儿说:“我不能走,我的主人被你背到这里,我怎么能安然地回去呢?”
老人仔细看了看邱儿,问:“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你不是诳我吧?”
邱儿回道:“我大半夜在这山里游荡是为了找我的主人,保护他。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我好事,也不会在黑夜到深山里来冒险。”
老人点头说:“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不再怀疑你,你只跟我来,保管有你们主仆吃饭的地方。”邱儿便同老人一起进到洞里。
洞中很黑,小路崎岖很不好走。转了九转,忽然眼前一片开阔,虽然仍在山洞里,顶着石头踩着土地,但是有房有院,回廊曲室全都很齐备。有几十个男女聚在庭院。
他们看见老人背着如彪回来了,个个都兴高采烈,争着上来扶住,几个人又将如彪安顿在榻上,给他饮了一碗朱砂汤,如彪的神气才转了过来,双眼微微睁开。
邱儿见他醒了,急忙上前抱住如彪哭道:“大郎你醒了,不要害怕。”如彪见了邱儿,猛得坐了起来,问邱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像是在梦中?”邱儿哽咽着告诉了他前前后后的经过情形。
老人说:“这里是洞天,与人世隔绝。在这里就不会知道人间是什么时候了。就算你想回去也是不行的。你们就住在这里,不要悲伤。”
如彪说:“谢谢老人家救我,我们就先在这里住下。可是不知道老人家该如何称呼?”
老人笑着说:“我叫胡叟,我救你是为了报恩。我的儿女们很顽皮淘气,不知道这世间险恶厉害,白天多谢恩公网开一面,要不他们非肝脑涂地不可。”
听了老人的话,如彪才猛然醒悟,便向邱儿悄声说:“我知道他了,他的儿女一定是我白天所放的狐狸。我既然对他们施了恩,他们也不会伤害我们,我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住下来应该也没有害处。”邱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安下心来。
这些狐狸对他们很友善,看起来也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慢慢地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是异物而感到害怕。这样一天一天渐渐地习惯了,就和胡叟的儿女们相熟了,一起嬉戏玩耍,即使是对姑娘们也不回避。
胡叟有两个女儿,大的叫阿笋,身子娇小,洁白如玉,媚态百生,被所有的亲戚看重。小的叫阿嫩,生得修眉细目,脸上微微有几粒雀斑,很是婉丽。胡叟想报答如彪,商量着要把一个女儿许给如彪,可是决断不下来究竟是给阿笋还是阿嫩。
胡叟的妻子说:“我们不如像古人那样,用两根红丝线系住两个女儿的手腕,然后弄乱丝线,让董郎随便牵住其中一根线,线那端的就是他的妻子。”胡叟认为是个好主意,便要依此而行。
阿笋制止他们说:“我虽是大姐,董郎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董郎对阿妹有救命之恩,把妹妹嫁给他,于情于理都不为过。”
胡叟拍着大腿说:“这就是他们的缘分了。如此一来,也不必再用红线牵挂了。只是像你这般能谦让的人并不多啊。”阿笋含羞退了下来。
于是胡叟把阿嫩许给了如彪,全家都很羡慕,认为是玉蕊璃英,天赐的一对。阿笋喜爱吟咏诗文,也时常过来如彪夫妇这边来一起谈诗论文,拈韵唱和。
有一次如彪暗中和一个婢女相好,正好被阿嫩拿住,就戏弄地让他跪在地上,用手扇他的脸。众婢女在底下作为笑料相传,阿笋用诗嘲讽道:“鹣鹣比翼鸟,一夕忽分单。夜静更深后,鹤行鹭伏前。雪肤依草荐,玉掌示蒲鞭。俛首无生气,郎当犊鼻边。”
如彪看了诗,笑着说:“阿笋可真是揣摩到家了,但是还有没写到的地方,我试着补一补。”
就和阿笋诗另写了一首道:“垂成事忽败,肘膝赴床前。方寸痴如醉,双腮热似燃。夜深孤鸟动,春老一蚕眠。不杀形尤酷,飞凫压两肩。”
阿笋诵了一遍,咬着衣袖吃吃地笑。阿嫩生气地看着如彪,说:“你没有本事偷人,凭什么拿我来解嘲?”
如彪说:“我写的句句实话,字字真情,怎么能有假的?”
阿嫩说:“字经过写三次,乌字都能成马字。况且事情已经隔了很久,你们这些诗人就是爱附会,常常诬妄。好人哪能以此为凭?心正怕什么眼斜?随你们啰嗦去吧!”
阿笋说:“妹妹凭门里之威而自鸣得意,妹夫又随口乱说,都不是我能当得起的。只是借这个机会作一个诗题,暂且排遣一下孤寂而已。”
阿嫩玩笑地拍着阿笋的肩膀说:“姐姐你突发奇想,就强让人削足适履,单单不考虑膈膜的话语,传得已很长久了,白白地当乱真的赝品吗?应当赶快自己忏悔,不要向人泄漏。”
阿笋笑着说:“死妮子,真不怕羞!”阿笋既然说出了软话,阿嫩暂且罢休,将诗稿一把撕碎,在灯烛上点燃烧了。三个人欢快而散,阿笋从此和如彪关系变得更好,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凡是如彪去的地方,阿笋也一定会去,他们就像兄妹一样相互敬重。
一天,两姐妹要一同到舅舅家去,胡叟央求邱儿一同跟着保护她们。阿笋以前虽然见过邱儿几次,但都离得很远,也没有说过话。这次她在绿纱后,一路与邱儿交谈,又看见他长得清秀,回来后写了一首“如梦令”词:“掷果潘郎风味,傅粉何郎风致。底事不同车,忍做执鞭之士。留意,留意,留意询伊名字。”写完后,她便出去了。
正巧阿嫩带着如彪来找,在桌上看见了那首词,两人抢着观看。阿嫩笑着说:“我今天又得到诗题了!”就拿了诗笺和阿笋的词:“渐识石榴滋味,蓦见莲花标致。有女正怀春,谁是诱之之士?留意,留意,留意邱儿名字。”如彪也想写一首,正要拿笔,阿笋已经回来了。她路过窗下,听见窗内有折纸声和磨墨声,猛然想起诗笺没有收起,急忙进屋去看。阿嫩见姐姐来了,乜斜着眼睛发笑。阿笋羞涩得无地自容。
阿嫩说:“我们知道姐姐又得到一个诗题,因此来相贺。”说完便将和词取出来让阿笋看。阿笋很是羞愧,两个人相互调笑,很久方才离去。
胡叟听说此事后,笑着说:“只要女儿高兴就好!我不能按王郑的做法办,让我的女儿憔悴而死。女儿有意,不如就成全他们吧!”就选择吉日,把邱儿赘给阿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胡叟对如彪说:“你们二人可以回去看看家里人了。”
如彪怕父亲不容他,说:“如果我们回去父亲再赶我们回来怎么办?”
胡叟说:“有些事你们并不知道,等你们回去就知道了。我的两个女儿已经嫁给你们,你们就一起带回去,只是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赠送的,实在感到惭愧。”
他们走的那天,胡叟摆下酒席为四人饯行。还赠送了一匹小驷马驾着车,胡叟让四人乘车而去。一路上车子走得很快,这辆车转眼间已不见了。出了洞口,小车有执辔的人,而小驷马不需要驱赶,自己沿着道路前行,一直抵达家门口,就像是走熟路一般。四个人下了车,小驷马便掉头返了回去。
他们四人刚进了门,家里人见了他们,惊奇万分,以为是鬼。又看见他们带回了两个女子长得艳丽,更是诧异。
邱儿将他们所经历之事从头至尾详细地向董家人叙述了一遍,全家人才定下心来,争着向如彪哭诉道:“大郎在外两年多,怎么知道家里一败涂地?主人丢下了大郎,回来三天,就去世了。二郎得了癫痫,跟着死了。只有葛封在一个月前,自己说上帝命他做某山山神,夜里就无病而逝了。房中各位姨娘都已经改嫁,只因是有大郎的生母还在,奴婢们才没有散去。”
如彪听了,大哭,进房拜了母亲,伏地请罪,伤心不已。
母亲说:“你的父亲过于残暴,屠杀生灵,还把自己的儿子给丢弃,他暴死也是罪有应得。如今你得了媳妇回来,已经很使我感到安慰了。你这次能平安归来,多亏了葛封的忠心,邱儿的义气。现在葛封也已经去了,我就把邱儿收做儿子,给他改名如麟。你们兄弟两个相互帮扶,一起把日子过好。”
两人听了她的话,从此就兄弟相称了。两位女子侍奉婆婆极孝顺。他们两个经营生意又勤俭持家,没过几年,他们的家资也比过去多了十多倍,二人各生了一儿一女,生活美满。
后来亲戚朋友知道他们的儿女是狐狸所生,就没有肯与他们结婚的,故而男娶女嫁,都向远方求亲。
又过了十多年,他们的母亲故去,他们三年服孝期满,如彪把田宅全部分给了两个儿子,和如麟跟着两位女子又进了山,从此四人再没有回来。
后来听他们的亲故说狐女没有和人不同的地方,只是身上穿的衣服总不会旧,面貌常和十八九岁的人一般,喜欢吃鸡肉,喝火酒,有些怪异罢了。还有的说到她们娇媚的地方,凡是见了她们的人,总会变得癫狂,失掉理智的。他们的子女虽然长得美,但是和他们的母亲相比,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兰岩评论说:董恒仗着他有钱而恣肆,抛弃儿子,不听葛封的劝谏,是不慈悲啊!他自己最后死了,家也败了,这是报应。邱儿在山中跟着如彪,经历了种种危险,即使是死也不躲避,忠义之气可嘉。他们在意外中得到了佳人,不也是应该的吗?
某别驾
某别驾
某别驾要到岭南任职。在途中,他刚巧遇上了天降大雨,他很着急,正巧附近有一家姓许的人家,他就在那里借宿。许家虽然在山里,可是从前也是大户人家,所以宅第深广,书房后有一座红楼。别驾想要在红楼上下榻,可是许家人脸上都露出难看的颜色说:“大人,我家的房子很多,你可以选择别的地方去住,不要住这个房子。”
可是别驾坚持要住:“为什么不可以住?我看这座房子好漂亮,心里喜欢,就是想住在这里。”
许氏犹豫了很久,才说:“大人你要在此处下榻原没有什么妨碍,但楼中所有的东西,千万不要移动。”别驾也没有问原因就答应了。许氏摆酒款待别驾,两个人把酒言欢一直到了二更天,许氏就命仆人打着灯烛引别驾上楼。别驾上了楼,看看楼中四面的物体,箱柜、几案、琴书、妆奁、床帐等物,都很整洁的。别驾暗暗想:这要么是主人的女儿住的地方,要么就是主人私会情人的处所。因为我坚持要住在这里,所以他才情愿腾开,他对我的情谊的确是很深的。可见这事情我做得很冒昧,我觉得于心不安。
第二天,他备了厚礼,用来报答许氏的情谊。两个人谈了很久,到了一更多才回房就寝。他半醉半醒地打开床帐一看,只见绿被绣枕,香味芬芳,和昨夜的情景大不相同。他心里不由得不安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卧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恍惚间听见“嗒嗒”的脚步声,心里很是诧异。他趴在枕头上偷偷地往外窥视,看见一位女子,长得很美丽,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衣裳缟素,靠在几上剪了剪灯烛,然后打开镜匣,开始卸掉晚妆。她慢慢地梳洗完毕,放置好衣架,然后就穿上一件贴身衣裳。又放了几只薰笼,焚着香,换了鞋,就将灯烛移到床前,打开床帐上床。一只脚刚进到被子里,别驾早已魂不附体,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握住她的脚。女子被他这一握,吓了一跳,一惊就破窗而去。别驾立刻起身,急忙起来找那女子,可是她早已无踪无影,再看看那个窗纸却没一点破处,衣服首饰已不在了。别驾才猛然间醒悟到她不是人,于是他便大声呼喊:“有鬼呀!救命!”
童仆们听到喊声都跑了来,别驾已经叫起主人,告诉了他刚才所遇之事。许氏先是惊愕,而后神色竟变得怆然,过了一会儿他便哭了起来,说:“客人您是长者,我的确应该把实情告诉您。小人有个妹妹,她的相貌和技艺都很好。她长大了,我就将她许给了同村吴孝廉的小儿子吴江。两个人情投意合,可是没等到我妹妹出嫁,那吴江就得病死掉了。可是,妹妹发誓再不嫁人,就在这个楼上独自一人住了下来,她每天只是写字作画来打发日子。前年秋末,她年纪刚满十八,却一病不起,临终给我母亲留下遗言道:‘女儿死了以后也不下这座楼,希望母亲不要忘了对我的珍爱,不要撤了我的床席,凡是从前玩的东西,妆奁器具,摆放位置,全都要像生前那样。’说完她便瞑目了。我母亲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就按妹妹临终所嘱,一应用品,全按生前的样子摆放着。这件事到了如今已经两年了。昨天夜里,您要在这里下榻,小人之所以犹豫的原因,就是考虑这个啊!后来想了想,妹妹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似乎没有必要再避什么嫌,所以便让您住在妹妹房中。刚才听到了您所描述的那女子的容貌,的确是我死去的妹妹。只是没想到妹妹死了这么久,还贞魂未灭,亵渎了您。母亲如果知道了,会更加悲痛的!”别驾听了他的这番话,立刻拍着书案叹道:“真是一个贞烈的奇女子。”可是他心中又凄惋不堪,鼻子阵阵发酸,便写诗酹酒祭吊那女子,还详细记下了她的里居和姓氏。
天亮后,别驾告别了许氏而去。到了他的住所,刚下车,别驾就向抚军为那女子请旌表。抚军也被女子的贞节所感动,就把这件事启奏了皇帝,皇帝大为感动,就为她建了一座贞节牌坊。
兰岩评论道:贞烈之魂,和金石一起永生,实在不假呀。哎,香奁粉匣,仍保存着过去的精神;冷雨凄风,独自承受着这些悲楚。空楼静寂,独往独来,尘世萧条,自嗟自感。详细打听她的姓氏,记下她的里居,为她请旌表,希望能慰勉贞魂。
双髻道人
双髻道人
丰都街市上有个道人,他的脸生得很黑,长着长胡须,身体瘦长,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更不知道他的年龄有多大。有的猜测说:“听他的口音,像是湖湘人氏。”有的说:“像是河南,也好像是成都人氏。”后来人们实在猜不出来,就以他的外貌来称呼他。道士常将头发绾成双髻,人们就叫他双髻道人。
本县有一家富户吕氏,吕家生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些孩子都居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但各自分灶吃饭。他们中有商人、有客居他乡的、有从军的、有游手好闲的,只有六子吕骅,用捐粮换了个太学生。
吕骅年少有侠气,尤其喜好符咒术。他平素就爱到处买谶纬图录的书籍,每次都是装满整整一书箱,然后他就闭门谢客,在家看书。一到夜里,他便用指头指点着什么,跛着脚走路。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有他的两个妹妹跟着他学法术。吕骅一直勤学苦练但最终也没有学成,所以他整日闷闷不乐。
一天,吕骅和徐、邵二位朋友出外游平都山,他们路过街市时,看见一个道人站在牌坊下,挡住他们的路,这人正是双髻道人。
道士对吕骅说:“诸位闲游,能带我一同去吗?”
吕骅看着他为难地说:“我们只有三匹马,怎么可让先生独自走,和小厮一样呢?”
道人说:“你只管自己走,不要为我想那么多,我们平都山集合。”吕骅和徐、邵三人只好并辔前行,而那个道人随后步行。
可是到了平都山时,却发现道人已经先行到达。吕骅惊异地问道:“道长,真的好厉害,人怎么来得这样快?”
道人说:“贫道当然不如马快,我不过是从捷径走的。”吕骅摇头表示不相信。
在席间喝酒时,邵姓的朋友说:“我的先人在九江做官,曾多次游庐山。我也听说它是名胜,只恨那些名胜路远而不能去。”
道人说:“诸位想去庐山,为何现在不去那里游历?”徐、邵二人听了他这话都笑太荒唐,只有吕骅欣然愿往。
道人让吕骅闭住眼睛,脱掉他的鞋袜,用指头蘸着唾沫在他的两脚掌上画了符,喝道:“起!”吕骅便觉得两只耳朵里尽是风涛汹涌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的脚好像已经挨着地了,他睁开眼一看,只看见白云缭绕,罡风刺骨,已经站在庐山五峰的最高处。道人拽了拽他,他才回过神来,两人一起坐在石头上。道人用袖拂了拂,霎时,风停了下来,云也散开去。吕骅俯瞰下方,发现竟然可以一眼望千里。群山俯卧在大地上,湖水波平如镜,阡陌中耕耘的男男女女,就像田螺嵌在冰盘上一般,万点风帆。而周围的几个郡县,都变成了几点绿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道人道:“你知道吗?这是庐山的最高峰啊!每逢到这时,人们便会产生出尘世的念头。虽然生在这个世上的人,百件事情可以做,但是能登上最高处,也是得费一番精力的,何况是我们采用的神仙道术。另外,你喜欢菖蒲根和黑枣,的确是一求便得的。你要留意,时机不可失掉啊!”吕骅不觉跪倒在地,涕泪交流,连连答应。过了一会儿,道人说:“你可以回去了。”道人按来时的方法带着吕骅回来。
吕骅到了家,请道人进了大厅,他就跪在地下,跪行到道人身前,拜了又拜道:“开始我以为先生就是一县的犯人,从今天起才知道先生是当世的仙人啊!我愿屈膝做您的弟子,不知您肯收不肯?”
道人说:“你的志向既然很大,看来心也是诚的!但是你学道的时候还没有到。”
吕骅说:“请先生传授几手奇术异法给我,做好入道的准备,就算这次是我们结得良缘呀!”道人想了一想,用蓍草占了一卜,是大吉卦,就答应了吕骅。吕骅见了大喜,就叫两个妹妹出来拜见道人,然后又让人将后园一间精致的房屋打扫干净,让道人住了进去。
从此之后,吕骅和两个妹妹就跟着道人学法术。他昼夜练习,就连妻妾也见不着他的面。道人趁传授法术之机,说要让两个仙姬怀上仙胎,就奸淫了吕骅的两个妹妹。
在这半年里,道人有时去有时来,神出鬼没。吕骅和两个叔叔,他们也经常夜里出去,黎明才回来。可是吕骅的脸一天天泛出青白色,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的有了登云作雾、呼风唤雨、招神使鬼的法术。他的妻子看到他这样,就告诫他,千万不要对人夸耀卖弄。可是吕骅却说:“我有了法术,就可以横行天下,谁又能拿我怎么样?”于是他得意扬扬地到处宣扬,四乡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
吕骅的妻子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妾说:“良人一出去就是一夜,行踪很是诡秘,要不你去偷偷跟着看他干些什么?”妾觉得有道理,就应允了。
一天傍晚,吕骅的妾尾随着吕骅到他所去的地方,最后跟着他到了西门外的密林中。只见树林中已经先有六七个人围坐在一起,随后到来的有秀才、军卒、卖菜的,还有一个僧人、一个尼姑,他们的相貌都很狰狞丑恶。双髻道人就站在那些人中间。
他们看见吕骅来了,竟然都站起身来迎接道:“皇帝来了!皇帝万岁!”吕骅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那些人分坐在两边,看样子在商量着什么。吕骅的妾藏在庄稼地里,一边听一边偷偷窥视。众人称那尼姑、道人为国师,秀才为军师,军卒为元帅,所谈论的无非是先攻取某州,占据某县,杀了某官,大部分都是要叛逆朝廷的事情。
这时尼姑问道:“两位仙姑为什么不来?”
吕骅回答:“两位仙姑,她们追魂的法术还不精炼。我来的时候让她们练习,今天夜里她们就不来了。”
天完全黑下了后,这些人就各自起身向西走,也不清楚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吕骅的妾看到这些又惊又怕又担忧,就跑回去告诉了吕骅的妻子。吕骅的妻子听了这些话,也极为害怕,她们悄悄跑到后园,从后门的门缝里看去。
她们看见后门外大树下有土台。台子高有一尺多,上面摆着一个小几,几上燃烧着两只蜡烛,蜡烛粗如人的胳臂。烛光下,竟放着七八架骷髅,土台的四角均燃着一盏灯。只见那两个妹妹披发赤脚,在土台上拿着木剑,脚上踏着风。吕骅的妻子看到这些,都觉得阴森吓人,便对吕骅的妾说:“良人是我们的终身依靠。可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良人不能养活我们了。”二人一边相对着哭泣,一边讥讽自己的丈夫。
一个邻人路过她们家,看见她们两个人的模样,感到很奇怪,殷切地询问她们发什么事。吕骅的妻子心情很忿懑,便把实情告诉了那邻人。邻人听了很害怕,就把这件事告了官府。
官府听他把吕骅的法术说得神乎其神,担心吕骅有不轨的举动,就将这件事秘密地告诉了总戎。总戎知道了这件事,派他的儿子和标将,秘密找寻吕骅一伙所去的地方。
后来他们一行人在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洞,正好看见妖人出没于山洞中。于是总戎的儿子派飞骑去报告总戎。总戎得了消息,就亲自率领一千轻骑,风驰电闪般奔向山中,直到深夜,他们才到达山洞口。总戎指挥人用枯柴,夹着硝磺,堆积在洞口,然后用火焚烧枯柴。
不一会儿,只见烟火蔽天。大火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熄灭了。总戎这才派了强壮的士兵进洞去拽洞中的人,结果他们拉出来了被熏死的尸体有二百多具。总戎让人写下榜文,让死者家属来认尸体。
可是榜文贴出一个多月,却没有人敢来认领。于是只好差人埋了那些尸体,堆成了一个大坟墓。这些人中的一僧一尼,人们都不认识!那一个道士和一个穿黄衣的少年,人们都认出是双髻道人和吕骅。总戎令裨将率兵士到吕家,抓获了吕骅的两个妹妹,可是没有想到那两个女子却用邪法咒挣脱了绳索跑了。总戎严令捕获她们,却都没有找到她们。
几天以后,有人在山中一处山岩下发现了两具女子的尸体,便告知了官府。官府验尸时,发现她们是被雷劈死的。还看见她们背上有用朱砂写的字:“左道惑人,妖人吕氏。”这时才知道两个女子虽然侥幸摆脱国法的惩罚,却最终难免被天诛灭的命运。
兰岩评论道:有人抓住一个路人,告诉他“你是皇帝”,这个路人吓得变颜失色,仓惶而逃,因为他知道这是要遭灭族之祸的。吕骅原来心里就存有逆根,所以道人得知他的喜好而欺哄他。左道迷惑人,愚蠢的人往往被迷惑而不觉悟,最后身首异处,后悔怎么来得及?唉,可悲啊!
阮龙光
阮龙光
有一个新建人叫阮龙光。他入京城考取功名,刚刚抵达繁昌曹县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大风,他急忙把船驶进偏僻港湾,停泊在一个荒废的池塘边。
到了二更天,风停了,皓月当空。附近避风的船有十多艘,全都是湖北、四川一带的客商。这些客商的船上点着火,吹着洞箫,吵吵嚷嚷又说又笑。阮龙光不愿听这些喧嚣声,便独自上岸去找僻静处,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船上的其他人。
他随意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块巨石前,那巨石靠在一株大树旁,阮龙光就坐在巨石上休息。突然,他隐隐约约听见石头下有人在轻声说话。他仔细去看,只见有八九个人围坐在沙滩边,离他不过几十步远。起初阮龙光并不在意,他以为是值宿防汛兵士在这里休息。
可是到了万籁俱寂时分,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便清晰可辨。只听一个带着山西口音的老人说:“一眨眼又一年了,黄六爷父子没有来的时候,咱们和耿先生、薛三哥、金大嫂、宋姑娘每天夜里时常聚在这里,也坐在一起饮酒。那时薛三哥还在捕鱼,一定会把船系在渡头枫树下。金嫂爱开玩笑,她常常窥视篮筐,偷取小鱼。耿先生独自守着摊子,始终不肯下筷子。我们这群人一起吵他。等薛三哥同李七侄来到后,耿先生就被他们整夜吵闹,就像逃避征酒税的一样,也是可笑。今天黄六爷……”说话声音变得很轻了,几乎听不见了。
不一会儿,一个操着江苏一带口音的人突然高喊一声:“你不要污蔑人!”
不多久,他又听见一个少年的哀哭声。
又有一个人说道:“你一个人躲在角落哭泣什么,我们满座的人都不快乐。想当初我们漂泊在这里,都被凄凉的窘境逼迫,就连金家姑嫂也没能逃脱干系。这时,耿先生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确实让人可怜。”
另一个人讥笑少年说:“他受赵抚台之托办理贡物,结果全是赝品。李总戎嘱咐他作碑文,结果全是抄袭别人的。他作诗没有韵律,写字潦草,语言前后矛盾,随笔凑合。就这样他每年还索要百两金子,每天买二斤肉,而且还四处唆使别人告状,让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环境里。他常抱怨自己身世低贱,窘迫得像个犯人。现在他冤枉地待在地下极深的地方,幸亏四肢还健全,只是别人听不见他说话,只能听见他吟唱的声音。薛三哥一生不顺利,半世漂泊,打到鱼便换酒吃,但命挺大,经常化险为夷。读书人随随便便地粗鲁,已经不足为训了,回过头来又嗷嗷地叫唤,就算忘了过去的债却记着该忘掉的过去的事。现在,先生仍有漂泊的打算,这是极不慎重的想法。”少年随之哭得更悲哀,听了让人感到凄楚万分。
这时,有一个操陕西口音的老人安慰少年说:“我们也已经没有了生的兴趣,如果对酒当歌,只希望排泄一下闷气。又因为什么事在野外号哭?让人不忍心再听下去。即使李兄说得刻毒了一些,你只当听笑话就是了,又何必在意呢?就像老朽少年时把那读书及第真看成是老虎嘴上拔胡须,不知道是福是祸。一直是骄横放浪,想着和山西人分道扬镳。没有遇到严师,也不和朋友亲近,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以致命运非常糟糕。白发青衫,竟然做了旁道的野草。到今天骨髅埋在土里,因想念人间生活而心酸气苦,魂魄都想念家了。不幸中有大幸,幸亏遇到了这么多朋友;无言中有话语,这是在戏弄我们,并没有什么。”听了陕西人的一番话,那少年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接着他又唱起了歌,那歌声拖得很长很长,连续不断。歌还没唱完,在座的人都发出了叹息声。阮龙光才知道自己遇到了鬼。他正觉得害怕,看见有一星光亮,一闪一闪地由远而近。接着,阮龙光坐的树根石头下有哔哔剥剥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豆子般大小的青色磷火,转眼之间遍地都是。
阮龙光害怕极了,他的毛发全竖了起来,他想仓皇往回逃。然而脚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他觉得两只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他吓得七魂出窍,拼命奔走了半夜,全身没一点劲儿,等到东方发白,才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似的。看看四周,他依旧在那石头旁边,半步也没有挪动。他顿时脸色突变,神色呆滞,跌倒在地。
早上,船上的人一起来,发现没有了阮龙光,便一同寻找他。后来人们在巨石下找到了阮龙光,将他扶上了船。阮龙光向同船的人讲述了夜里见到的一切,同船人中有的说:“这是鬼打墙哪,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奇怪的,倒是上个月有凤翔黄监生父子二人,到苏州贩法帖,在这里翻了船。那鬼称呼的黄六爷和所听见操陕西口音的老人,一定是黄监生了。其余的既然分先后,一定有新鬼旧鬼,大概都是在江中相继溺死的人。”
阮龙光进京城后,做了咸安宫教习,我曾经听他说起过这段经历。
兰岩评论道:阮龙光在坟墓间遇到了鬼受了迷惑,也是常事,只是那些鬼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就如见到了他们的生平,这倒少有。
某太守
某太守
某大官,官位做到宰相。他的家有宅第成片,富甲天下,门庭若市。前来送拜谒的人,经常是一旬一月地见不到他,名帖堆得像座小山。
某太守,和宰相家奴季某相处很好,每次他进城去,就住在季某家中。季某家中很富足,拥有百万家资,喜欢结交官宦,和他家来往的都是当官的。这位太守把季某的父亲叫叔叔,季某父亲出入,太守每次给他执鞭捉缰,行子侄之礼。他这种举动被众人所羡慕,但也被君子所轻视,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意提。然而太守却自以为很得意,总是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气。
一天,宰相做寿,季某父子都进府去供役了。太守独自坐在书斋中。夜里传来叩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时,却看见一位细纤标致、皓齿明眸、雪肤花貌的丽人。太守惊异万分,询问丽人:“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来?”那女子说:“我就是这家的女儿,看到太守你太孤寂,就过府来与你聊聊闲话。”太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神思便恍惚起来。两个人竟卿卿我我,行起了夫妻之事,不一会儿就和那女子难舍难分。
之后几天,那女子每次来,都会带着醇酒美肴,满满地摆一桌子。太守看了也不问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子真的很神奇,没有什么不会的,尤其精通秘传之术。太守看到这女子如此神通就问她:“你这样神通,可知道我的功名在哪里?”
女子推算说道:“按你的八字算,是二品贵人。可惜的是,你的官品高而人品低,人间的爵位虽然进了,但在天上的爵位却退了。”
太守惊问:“为什么?”
女子说:“人的富贵贫贱,是命运安排的,不是凭人力就可以改变的。世上的人安于命运安排,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以为人力可以改变命运。很多人甘心奴颜婢膝,倚靠冰山,千方百计苦心经营,希图找到攀附上升的路子,现在在宰相家的门庭里争相攀附、巴结的就是这种人。而宰相的官位势力越来越高,那么趋炎逢迎的就越来越多。这次他花千金做寿,那么底下的人就五倍地向他进奉。他受了万金的贿赂,这次只是用很少的一点来应酬,而趋炎附势的人就像蚊蝇逐臭一般。那些人低声下气,像奴婢一般谄媚,这般举动,连女子都认为是羞耻的,难道须眉男子反而不感到羞愧吗?他日别说是二品,即便官位达到了宰相,又有什么功名值得称道的呢?”
太守听了女子一番话,惭愧得汗如雨下,含笑谢道:“敬听你的话,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女子说:“你走了当然是对的,白圭玷污了,还可以磨掉;你要痛改前非,不要再蹈故辙才好。”
太守说:“我这样做虽然是好的,但是丢下你,我自己去了,这叫什么感情?”
女子说:“公子,我们的缘分已尽了,我也从此和你分别了。”
太守惊愕地问:“你我感情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女子说:“我本不是人,实际是日坛中的一个老狐狸。你过去救过我,我们之间有些缘分,所以来劝说你,不要误了前程。这下我们的缘分了却了,我们也不可能再见面了。你的前程远大,今后要慎重行事。”说完就走了,从此果然再也没有来过。太守禁不住感叹万分。第二天,他便托故往他乡去了。
不到一年,相国因贪污罪被罢免宰相之职,最终伏了法。太守自那以后,深深地自我悔过,从此,他规规矩矩做人,勤勤恳恳做官,一路官运亨通。后来他果然官至某省巡抚,又升兵部侍郎,他的仕途完全就像狐女所说的那样。
闲斋评论道:人们常常把那些凭借人的势力,任意作威作福的人,叫“假虎”,这是天下耸起肩膀、装出笑脸、最善于巴结人的人,这种人还不如狐狸。如今看这只狐狸之所以规劝太守,是因为人成了狐,而狐却成了人。像这样的狐狸,本来极少见,而世上像太守一样的人,为何那么多呢?
邓县尹
邓县尹
衡水某村,一个年轻人状告他的婶婶与人同谋杀死了自己的叔叔。这个案子原来衡水县令已经审理,可是年轻人不服又上告到太守那里。太守就委托定兴县令邓公前去审理。邓公审了很久都理不出头绪,于是他到了衡水,反复查验,仍得不到杀人的证据。这天夜里他躺在馆舍,思绪很乱,便披起了衣服坐起来。
三更将尽,所有随从的人都睡熟了,不时发出一片鼾声。这时,从门下起了一股阴风,打得竹帘“啪啪”作响,一时间烛光也变得昏暗起来。邓公隐约看见墙角出来一个人影,忽前行忽退后,倏地跪在地下。邓公不禁毛骨悚然,他定下神来仔细看去,那人身形服色好像是白天所看的那具死尸。那人轻轻地啼哭着,右耳边垂下来一个白东西。
邓公忽然醒悟,就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被害的冤魂,我一定为你雪冤,你快走吧,我知道了!”那人叩了叩头,隐去了,灯烛也随之明亮起来。不一会儿,邓公便倒身安息。
第二天,他给衡水尹写信,上写道:“死者之侄瞎吵吵,胡乱写了讼词,如果不立下铁案让他闭口,那我们将用什么来严肃公令,平息刁劣之风呢?请求和公一起督责公人,一同到尸所验尸,使死的人没有冤死的遗憾,让活的人不要胡乱编造。这样,对上可以维护公府尊严,对下可以让看的人服气。”
衡水尹见了信笑道:“人说邓公是书呆子,真真不假啊!当了十年县尹,还像寒士一样穷酸,他的才能也可想而知了。像这样的公案,难道是这样的笨官能办得了的吗?”
于是他们一起前去验尸。邓公喝令仵作检查尸体的右耳,仵作听了马上变了脸色,但还是从尸体右耳中取出了用水湿过的棉絮,一会儿便取出来一堆,大约有半斤的样子。邓公指给衡水尹说:“这是此人真正的死因!”
衡水尹大惊,继而拜谢道:“像这样的奸计,不仅没有见到过,连听也没听说过,《洗冤录》中更没有记载,没有见过我怎么能知道呢?”
邓公说:“这是冤魂灵验,不是小弟的能耐。”就在尸体前提来奸夫淫妇,严刑拷打,二人如实招供。
原来这个妇人和豪强大族的人私通,被丈夫发现就谋杀了自己的丈夫。丈夫的侄子觉得事有蹊跷,就去告了官。可是奸夫用很多钱贿赂仵作,让他们袒护自己,把死者断成是误伤致死的。那个县官不能理案,就转而训斥原告是诬告,将他乱打了一通让扔出了衙门,丈夫的侄子不服气又上诉到府里。
邓公下令斩了奸夫,凌迟了淫妇。案子到此了结,一县群众都称赞邓公神明。
兰岩评论道:为官只要真心为民,细心办事,不辞辛苦,不怕繁杂,坏人之间的奸情,怎么能逃过法呢?倘若随便了结,还认为是明决,不再查究的话,几乎被奸吏欺骗!做为民众的父母官,须注意呢!
靳总兵
靳总兵
在无定河畔,有一个地方叫鱼河堡。那里河流动荡不定,经常不按故道流淌,有时候竟离鱼河堡三四十里的距离,村民取水很艰难。
有一年,这里的人碰上夏天零零星星下个十来天雨,堡里坑坑洼洼的地方多积满了水,村民就饮用这些积水。
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积水很深,多年没有干涸,于是就有妖怪占据在那里,开始它们会去偷吃村中的猪羊,渐渐地就连小孩都吃。村里人整夜地守护着猪羊,户户戒备很严。有人曾看见过那妖怪的模样,说是一个大黑人,高一丈多,黑衣长须,凶猛吓人。村里人听了更加忧虑。
有一年,来了一个道士,年纪将近八十,带着两个徒弟从湖南来。这个道士说:“本道长自幼学道已经快百年了,能驱除邪魔妖怪。”众人听了他的话,就凑了四十大钱,让他用法术驱妖。
道士推辞说:“我已经老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两个徒弟说:“师父教我们除魔卫道,已经好几年了,我们想要为民除害。”
道士说:“你们学习的日子还浅,你们的法术不能降住妖怪。”
徒弟说:“从前我们在川中,也曾斩杀妖怪。”
道士说:“这次不能和从前比了,那川中的水分沙漏石,容易措置,看看这个浊流,怎么摆布?”
徒弟说:“一条符一张图,就像是一流金,谅这个妖魔也不能怎么样,不足挂齿!”就不听师父的话,走到水边,跛着脚烧着符,招徕妖怪。等了很久妖怪也没来,徒弟就急忙解开衣服,拿着宝剑,泅进水里。
不一会儿,水中波涛汹涌,众人以为是道士捉住了妖怪,就大喊着给道士助威。可是没想到,顷刻间,水全变红了,只见一只臂膀浮在水面上,一会儿又是一颗头浮了出来。众人走近前去看时,却见两个道士已被肢解。众人大惊,四散奔逃。
这时,榆林总戎靳公桂正好路过这里,他看见惊慌奔走的众人,感到很惊讶。就派人询问发生了什么,才知道其中的缘故,就立刻派了三百名兵士,挖凿渠道,将积水全都抽干后,才发现池底有一条黑鱼,长两丈多,大嘴,身上没有鳞片,在泥淖中翻腾着。靳公明然,将那黑鱼杀了烹煮,分给众人食用,大家都说这种肉极难吃。
兰岩评论道:至诚则神威,这是明明白白的事,韩文公驱逐鳄鱼,也是一样道理。
藕花
藕花
有一年,宋文学客居在杭州,他租住了一座靠湖岸的房屋。那房屋薜荔爬满墙头,满地是苔藓,地方很幽僻。柴门面向湖水,每到夏秋之时,湖中莲花开得很盛。宋文学本来就非常爱莲花,于是他写了一百多首咏莲的诗。
一天,他靠着门欣赏湖中的美景。这时,他看见湖中有二位女子,摇着小船在采莲。二位女子一个穿红衣,一个着紫衣,身材窈窕,姿态很美。尤其是那位红衣女子长得更加美艳。第二天,她们又来这里采莲。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每天大约申时来,酉时去。
宋文学看到她们心里不由得产生了爱慕之情。起初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与她们打招呼。后来因她们来的次数多了,他们彼此渐渐相熟了。
一天,他鼓起勇气,走到她们跟前询问道:“水中摇船很危险,采莲这活儿又不是什么急事,为什么姑娘们这样不怕麻烦,每天都来采莲呢?”二位女子只是笑着不答话。
宋文学看她们的样子实在可爱,就用话挑逗她们说:“我的住所就在这里,二位姑娘如果不嫌弃,请到寒舍去吃杯茶吧。”二位女子互相看了看,紫衣女子说:“你既然非要当这个东道主,那我们就去看着,看你怎么招待我们。”宋文学大喜过望,便请她们拢船上岸。
宋文学本来独自生活,身边只有一个仆人。仆人见他带来二位美貌女子,也觉得惊讶,便问宋文学:“公子,你是从哪儿认识了两位丽人?”
宋文学不想让他知道,就欺哄他说:“这两位是我家里的姊妹,来这里看我,千万不要向外人泄漏出去。”他还酬赏了仆人,仆人也就答应着去了。
宋文学亲自下厨做饭,二位女子看见他这样殷勤,只是相对而笑。紫衣女子说道:“人们都说书呆子诚实,我看这都是假的,你哪里诚实了?”宋文学听她这样一说,也笑了。慢慢地三个人变得异常亲近。
这时,宋文学问起:“我们相识已久,我还不知道你们姐妹的名字,你们的家住在哪里?”红衣女子说:“我的名字叫藕花,紫衣服的是我的小婢女,她叫菱花,我们都是本地人,我家就住在湖上不远。”
这天晚上,宋文学就留下她们同住。两个姑娘也都同意了。三个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可是到鸡叫时,这一主一婢两人就要走了,宋文学兴致正高,坚决挽留她们。女子见劝他不听,就变了脸色。宋文学奇怪地问:“这就奇怪了,你们这么着急回家是因为家里管得太严吗?如果是,你们已经待了一晚上了。”
过了很久,藕花才对宋文学说:“承蒙你的厚爱,怎么能忍心有一刻的别离?只是身不由己,我知道你通晓古今,请让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也一定不会见怪的。其实我们不是人,是花妖。你明日到湖上,如果看见在莲花中间有一株,花茎特别鲜红,它的下边就有一簇菱花,就是我们了。公子,你如果不嫌弃,可一起把它们移回来,不过你要小心,千万不要伤了它们的根叶。只要你将它们栽植在盆中,用湖水养着它们,不要让畜犬惊扰,也不要让外人知道,那么我和菱花就可以和你朝夕相处了。”宋文学听了,又惊又喜,牢牢地记了下来,就放了二位女子。
第二天旭日升起,天才刚亮,宋文学就划着小船,驶向湖中,到处去寻找那一簇莲花。果然见有一茎莲花,红得赛过了朝霞,香得超过了冰麝,比其他的花大一倍还要多。再仔细看它的下边,果然有一簇和别的菱花绝然不同的花。宋文学就出重赏招募渔夫,让渔夫从水中取出那朵花,连同泥一起移回来,培植在一口大瓮中。从此他闭门谢客,整天坐卧在瓮旁边。
可是他等了三天,也不见二位女子来,他心中不由得开始怀疑起那女子的话,苦思冥想,思绪乱糟糟的,还是不得其解。
到了第四天,他正闷闷地睡午觉。突然,他的耳边响起衣裙拖地的声音,他急忙睁开眼看去,果然看见那两位女子已来到榻前。三人相见之后,宋文学很是惊喜。藕花作了个揖说:“承蒙君滋养我们,感激至深。只是我们资质脆弱,禁不住劳累,所以休息了几天。看你这几天寂寞难耐,我们也着实于心不忍。”
宋文学笑着说:“这不算什么。只要我们以后能常在一起,暂时不见又有什么要紧?小生今年先是穷困不堪,落第后心中极不痛快,如今与二位美女为伴,即便是我死了,也心甘情愿的。”
藕花说:“只要你能永远不变心,我二人还有什么说的?从此我们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才是。”藕花说完,就写了一首词赠给了宋文学,词中写道:“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薰。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从此以后,他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寸步难分。二位女子互相体贴,从不分你我。
一天,宋文学有事出了门。他走后,就有二位朋友来访,他们没有见到宋文学,却见盆中菱花生得秀美异常,就采走了。傍晚时分,宋文学回来,藕花向他哭诉了菱花被伤的事,说:“如果公子你不可怜她去救她,我怎么能忍心独自活着?”宋文学听了也大哭起来,就问藕花:“我要救她,可是用什么办法可以救菱花?”
藕花道:“公子,你只要给她的根培上土,每天清晨给她念九十九遍观音经。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她又可以活过来。”宋文学按藕花所说,每天诚心念经,还不时地给她用湖泥培土,日夜不停。
第二年花果然又开了,菱花忽然来到面前,虽然宋文学感到她瘦弱了些,然而姿态却更加艳丽。三人相见,悲喜交集,互相叙述分别后的情景,说个没完。宋文学失而复得菱花,精神激越,形气清爽,读书习文,过目成诵。
不知不觉一年过了,这年冬季,隆冬大雪,盆中结冰,整夜寒冷。二位女子再也没有来。宋文学独自居住在这里,感到万分孤寂,又不知二位女子为什么不来,因此每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泪湿衾枕,常常对着大瓮,默默为她们祈祷。
春尽夏来。一天,藕花独自来了,可是她显得形容憔悴,愁苦不堪。宋文学将她抱到膝上,替她擦拭眼泪,整理鬓发,并问她:“藕花,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的虚弱?菱花呢?她怎么没来?”
藕花哭着说:“菱花已经死了,做了冻死鬼,有一年了。我也耐不住严寒,虽然还没有死,但也奄奄一息,恐怕不久也要辞别人世。我现在就是来和你永别的。”
宋文学听了藕花的话,伤心得几乎昏厥了过去。想想这些日子,多亏藕花相伴,他才不至于哀愁而死。可是现在藕花又病倒了,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宋文学想了想,便请了郎中给她治病。谁知那郎中一见藕花如此貌美,一时就神魂飞荡了。他神情恍惚地为藕花号了脉,随便留了一些药,留意记下宋文学家的门户所在便走了。从此,他没事就在宋文学家门外窥伺,希望再次见到那女子的面。
一天,宋文学又出门,天将晚时,还没有回来。郎中看见藕花独自在湖边散步,见她丰姿绰约,与满湖中的莲花争奇斗妍,郎中再也按捺不住了,突然奔上前去抱住藕花。藕花大惊而逃,正想要跳进湖中逃生。郎中紧追不舍,慌忙中抓住她的脚,谁知那只脚“啪”一声竟然被折断了。郎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手中抓的竟是一节藕,才知道她是妖类,于是便急忙告诉了宋文学。
宋文学听了大惊,急忙赶到湖上哭了起来。他既怀念藕花,又深深痛恨郎中多事,想要把郎中告至官府。仆人劝他道:“公子,你明明知道那是妖怪,就算告了官,难道能有理吗?”宋文学听了他的话,这才作罢。
第二天,他又到湖边痛哭,忽然看见有一朵莲花浮在水面上,还看见了那断了的一截藕仍在。他悲伤地哭着抱了回来,将它种在盆中,悉心照顾。可是只过了一夜,那节藕就萎缩了,花也凋落了。
宋文学非常伤心,就将它装在棺材里,葬在湖边,还作了一首《芙蓉词》吊唁它。过了不久他便削去黑发,当了和尚,四方出游,不知所终。
兰岩评论道:花是美人的全影,美人是花后之身,原本是没有分别的。弱体柔姿,珍惜还来不及,哪里经得住庸臣恶人不断地损折啊?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相信不是捏造的。
王塾师
白向亭是某宗室的王子。
那时候,他还没有承袭封爵时,家里给他请了位姓王的塾师,对他教授学业。这位王塾师经常玩魔术,很是奇妙。这件事慢慢地泄露了出去,渐渐地被家中的人知道了。
一天,王塾师与自家的几位亲故夜间在饮酒。其中一位客人说:“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鲜鱼汤就好了。”
王塾师笑着说:“这个容易。”于是他拿出一个篮子,让馆童提着。馆童闭着眼睛提着篮子,在地上绕圈走着,一边走一边作摸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王塾师说:“停!摸到鱼了!”众人一看,果然看见篮中有一条鱼,长一尺多,在篮子内“泼剌剌”地蹦跳着。王塾师命人将鱼烹好后,端上桌子,众人一吃,味道竟然很鲜美。众人觉得奇怪,于是盘问馆童:“这鱼是怎么来的?”馆童就说:“是我在水里摸到的。”
客人中有人说:“我知道街市上有一家天香楼的饭菜可好吃了,我现在真想尝尝。”王塾师就取出钱按饭菜的价放在篮子中,仍旧命馆童闭着眼睛走,不一会儿便看到很多物品放在篮中,那烹饪的美味,就像天香楼刚出锅似的。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不一而足。那些愚笨的人惊讶王塾师这一手的神奇,聪明的人说王塾师只是用了搬运法,说法不一。
过了不久,王子白向亭忽然得了痨病,眼看着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换了十几个郎中诊治,用了几十味药也没见效。亲戚中凡是来探视的人,近前就安慰病人,可是退出去后则在一起商议,他们都认为这个病绝对医不好了。王子的母亲某福晋只有他一个儿子,眼看着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因此她异常焦虑,寝食不安。有人对福晋说,王子的病不是一般郎中能治好的,王子的老师王先生法术玄妙,不如求求他,兴许会有办法。福晋听了认为很有道理,就命令内监请王塾师入府。福晋哭着向他诉说了儿子的病情,王塾师听了坚决推辞。福晋看到他不愿意帮忙,就哭着跪在地上苦苦央求,声泪俱下。王塾师深深地被她所感动,连忙扶起福晋低头沉思着。很久,他才说:“待我回去想想,明天再行答复。”说完,他就退了出来。回到家里他嘱咐馆童道:“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等我自己醒来。”于是,他就拉下被子睡下,不一会儿就像死人一般。
王子家有处祖陵。这天夜里二更后,守陵的人在值夜时,突然看见有人由甬道迳自走进宫门,仔细看去,原来是王塾师。值夜人极惊愕,暗暗想,先生在城里,深夜来这里干什么?
他们正胡思乱想时,又看见殿上有人出来相迎,他的衣上绣有四只团龙,拱卫着王塾师进入大殿,面对面坐下,执礼很恭谨,两个人好像在谈判些什么。王塾师看起来非常威严,那个人有什么事请求他似的。王塾师神态自若,反而是那个人神色慌张。他们很害怕,只好藏身窗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然后从窗户的缝隙中偷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门外响起了喝殿声,很是威严。不知从哪里来了很多侍卫,簇拥着一位皇帝进来。那位皇帝相貌魁伟,气度非凡,鞋帽衣裳都是古代的式样。王塾师和殿上的人急忙上前迎拜,一同进殿中坐了下来。皇帝正中坐,王塾师居左,殿上人居右。
王塾师突然站了起来,说:“皇帝陛下,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是白家的先祖做错了,枉杀了你,他也诚信悔过了,难道就不能给他一次机会,非要让他的错误殃及子孙吗?”但是那个皇帝并不说话。
片刻间,忽然传来一片喧嚣,只见一个将军,手中抓着另一个人的辫子,这个人光着身子。两个人一边打一边走,连滚带爬地滚到阶前一起跪在阶下。值夜人仔细一看,被抓的人竟然是王子。殿上人快步下了殿阶,向将军哀哀地恳求宽恕:“我们之间的纠葛早已是陈年往事了,你我早已作古,你难道就不能放过我的子孙吗?”然后他又拜求了很久,将军始终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摇头,始终不答应,殿上人哭着进殿去。王塾师随后快步走了下来,他向将军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可是那将军也不应允。王塾师只好回转大殿。
这时,那皇帝走出大殿,立在阶上说:“我知道你们生前有很多的纠葛,但是常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将军,生前的确是白家人对不起你,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上百年了,你心中的怨气应该消了吧?”说完皇帝再三地指示他。将军听了他的话不得已,才罢手痛哭着走了,哭声很惨切。殿上人拜谢皇帝和王塾师,一副非常感谢的样子。不久,皇帝和王塾师相继走了。殿上人送他们出门,返回大殿之后,守陵人再也没有见到什么。
第二天一早,守陵的人就进城去,向福晋详细地叙述了昨夜之事。福晋说:“这么说,你们小爷的病该痊愈了。”也放心了不少。
王塾师一直到了中午,才从睡梦中起来,进来告诉福晋道:“昨天为了王子的病,大费周折。王子的祖上在世时,曾经枉杀过一个将军,将军向冥司诉冤,冥司先责罚了王,又罚他没有后嗣,所有只有王子死了,才能偿还将军的怨愤。我为福晋的真诚所感动,竭尽全力,才得以暂且免去王子之死。然而过去的冤仇没有解除,还需要超度亡灵,才能解脱,希望福晋不要忘了。”福晋对王塾师感激备至,一切均按王塾师所说的办,王子的病于是慢慢地痊愈了。从此以后,全府上下对王塾师敬如神明。
有一日,王子约王塾师同游西山,夜里他们就宿在山中。蓦然他们看见一个黑东西,大似牛,慢慢蠕动着来到跟前。王塾师见了虽大吃一惊,但仍然对那黑物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可先到某处某潭下等我,我马上就到。”那黑物听了他的话,竟然走了。王子极为惊骇,问王塾师:“老师,那是什么?”
王塾师叹道:“我自己不检束,爱炫耀自己的法术。现在这黑物就是要和我较量,我的厄运到了。这黑物法术极为精到,我不是它的对手。然而和它较量是死,不较量也是死,因此,决定较量一番。请王子为我准备下棺木,明天在潭边收我的尸骨吧。”
王子大惊,极力阻止王塾师:“老师,既然知道凶多吉少为什么还要去冒险呢?”
王塾师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没有办法逃避的,我该去了。”说罢,告别王子而去。
王子不放心,就暗暗率数十名家人,尾随着王塾师到潭边,仔细察看,可是不见他的踪迹。这时只见芦苇丛中奔腾声疾,白光乱斗,像闪电般横空贯下,似烈火样拖卷而上,如数以百计的金戈铁马发出铿锵的声响,听来让人胆边生寒,见了令人双腿颤栗。
直到鸡叫,那些声音才平息下去。王子等人近前看去,那黑物遍身都是箭簇,倒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王塾师赤身僵卧在潭边,胡须毛发光光的。
众人将王塾师抬回,过了一夜他才醒了过来。王子仔细盘问原因,才知道杀那黑物的剑,都是王塾师的须眉变的。王子经常向人们说起这件事,凡学识渊博的人,都认为王塾师是剑仙一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