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水部

周南溪先生有一位朋友叫陆公荣,他已经去世了,可是周先生还时常向别人讲述他的朋友陆公荣的故事。

陆公荣以前在水部当主事时,因为他不慎得罪了权贵,而被贬官出了朝廷,被下放到了察哈尔地区去当官。

这天,陆公荣行至归化城时,他打算雇匹骆驼代步。正巧有个姓赵的牵来两匹骆驼,陆公荣便买了它们,其中一匹用来骑乘,一匹用来驮行李。

赵某对他说:“你没带仆从,那就出三匹骆驼的价钱,权当我是你的仆人吧。”陆水部答应了,并立下字据,付了银两。

可是他们快要出发时,赵某却牵出来一匹马和一匹骆驼,说:“大人,乘骑骆驼上下困难,马则方便一些。”陆公荣心里知道这是在骗他,因为当时雇用骆驼的价钱是马的四倍。但是一想到,他是贪图金钱,我是为了快赶路,还挑什么骆驼和马呢?因此也就同意了。

他们刚走了一天的路,赵某便说:“大人,我一个人不能干两种活计,必须两个人分开干,放牧牲口或是做饭,请大人任挑一种。”陆公想了想便选了放牧。

他们又走了几天,赵某说:“大人,我病了,身体极为不舒服,不能干活,从今天开始你放牧牲畜和生火做饭吧!”陆公荣为人善良,就没有说什么。从此之后,赵某则坐等吃现成的。有一天,他们的盆里恰好还有些剩饭,陆公荣就只做了一点新饭,因此一半是凉的,一半是热的。赵某立刻抢着把热饭盛到自己的碗里,说:“我生病了,就吃热饭吧!而且我也吃不惯凉饭。”

陆公荣笑着说:“你是北方人,还不习惯吃凉的么?”说完,他只好自己把凉饭吃了。

他们走了两个月,赵某什么都不做,每天好吃懒做,就连吃饭没有肉菜,他都会辱骂陆公荣,陆公荣心胸开阔假装没听见。

可是后来他竟然变本加厉,越骂越厉害了,竟骂到陆公荣的父母大人头上。陆公荣忍无可忍绷起脸对赵某说:“我就算是个没有能耐的人,但也曾做过朝官,何况我的岁数又是你的两倍,你为何这个样子对待我?”

赵某则挖苦陆公荣说:“那顶个屁用!免了官就是小民,而且你又老了,不定哪一天蚂蚁就领着你入土了,还有什么值得向我显摆的呢。”于是他骂得更厉害了。陆公荣拿他没有办法,不得不捂着耳朵躲到一边去。他回想起自己得志时的荣耀,又想到现在失意时备受欺辱,禁不住涕泗横流,竟仰天大哭起来,叹道:“天哪!不曾想我陆公荣竟落到了这个地步!”随之他又拔出随身所带的佩刀,想要弃世而去。可是他转而又一想,我是奉命来塞北当官的,虽然是个小吏,但这里也不是我该死的地方。

他正在思量,拿不定主意时,有一个约七十来岁的老人,穿着僧服,戴着老道的帽子,拄着一根竹手杖走到陆公荣跟前。他先是向陆公荣施礼作个揖,然后近前一步说:“先生,为什么在这里叹气?”

陆公荣向他诉说了自己的经历和赵某的欺辱,说到伤心处时,不由得老泪纵横。

老人同情地说:“你的经历太可悲啦!我没想贵人不得志,竟至如此!我家虽然寒酸,但离这里很近。不如你到我那里去,至少保证你吃个饱饭。”陆公荣听了,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老人倒笑着说:“我们这里是极偏僻的荒凉塞北,若是能够有一位朝官光临,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请不要因为我穿着一身僧服,而不相信我的诚意。”

陆公荣听了他的话,看到他的诚意,这才放心不再怀疑。他问老人:“既然要受您的恩惠,也得先知道先生的姓名,以后有机会再报答您的款待。”

老人笑着说:“我姓黎,你叫我黎公。”

说完二人立即出发一同前往黎家。他们走了几里路,又过了一个土山包,就看见一处大宅院。这宅子四周白墙绿树,与塞北的荒凉空旷极不相称。

陆公荣一进大门,就见到了十多名高大的仆人,彼此传呼着“黎老爷把陆公请来了”,随后又出来两个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迎接,恭敬有礼貌地将陆公荣迎进客厅落座。

这时,陆公荣又起身拜谢黎公一番,黎公也以礼相答。接着便是那两个年轻男子再上前施礼拜见。陆公荣急忙还礼,黎公制止道:“他俩是我的猪儿与犬子,用不着给他们还礼。”

他们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黎公就命令仆人点上蜡烛,摆上筵席款待陆公荣。陆公荣看见桌上盘中都是陆地或水里所产的名贵食品,应有尽有。待酒足饭饱后,陆公荣即告辞要回原地。

黎公则说:“陆主事还打算继续听那个拉骆驼的辱骂么?老夫家里虽不富足,但总还是养了十几匹耕马,足够陆主事挑选用做骑乘代步的。”接着又说,“这件事权且搁下吧。”陆公荣点头答应了。

黎公自我介绍说:“老夫我原籍是沈阳,寄居外乡已经快五十年了。所幸我与老妻共同操持了这一份家业,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黎青,现去陕西探亲还未返回。小儿子黎碧太小,尚在母亲怀里吃奶。二儿子黎仓,三儿子黎白,就是你已经见过的那两个年轻男子。长女黎阿红,出嫁去了山西大同;二女黎阿黄,嫁到杭州去了。还有一个未出阁在家当姑娘的,就是三女黎阿紫了。”

说到这时,黎公便朝着他的两个儿子吩咐说:“进屋里告诉你母亲,快同阿紫一块出来会见客人。”

陆公荣听了,急忙推辞说:“我实在担待不起,有劳夫人小姐了!”

黎公说:“我们本是世代讲礼仪的人家,不能违礼呀!”

黎公的两个儿子进屋后,待了好长时间方才出屋来,传出他母亲的话说:“母亲已经在里屋把酒菜准备好了。她说客厅太冷,所以请爹爹带着客人进内室去。母亲还要亲自为陆主事端杯敬酒,表达她的欢迎之意。”

黎公听了,笑着说:“还是我的老妻想得周到,陆公真应该为我有一个贤内助而庆贺一番了。”

陆公荣被请进内室。屋里燃着花烛,墙上一排山水挂屏,卧床上挂着轻纱帐帘,帘下拖着铸银的押穗,地上是贵重的毛麻混纺地毯。旁边有数十名俊俏的婢女,簇拥着站立等待的黎夫人。她的衣着极其鲜艳华丽,年龄看上去比黎公小得多。陆公荣忙近前施礼,黎夫人也款款还礼答谢。

黎公在一旁问:“怎么不见阿紫出来见客人?”

黎夫人说:“她是个小女孩,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想必是害羞吧。”

黎公笑着说:“女孩子家总是这个样子,若是出嫁半年之后,会比她两个姐姐的脸皮还厚,胜过城墙上面的青砖头呢!”大家听了,全都笑了。黎夫人便再次叫人催促阿紫赶快出来见客人。

过了一会儿,只见从里屋走出两个盘着发辫的丫鬟,卷起门帘喊:“阿紫姐姐来了。”随后用眼睛瞅了瞅陆公荣,含笑走了。待阿紫出来时,只见她脸上敷粉画眉,披着梳理整洁的长发,浑身上下散发出扑鼻香气,俊美的容貌简直无可挑剔。阿紫见了生人,果然低头不语,手捏衣袖,显得极其腼腆。

黎公见此模样,便与黎夫人同声责备阿紫说:“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见了客人怎么不行礼呀?”

阿紫红了脸,低头上前给陆公荣施了礼。

接着,大家又落座,继续饮酒。酒酣耳热时,陆公荣即兴赋诗一首。黎公见诗中有“碧血丹心迁客恨,云鬟玉臂故国情”两句时,即对陆公荣笑着说:“看到陆公这首诗,老夫相信陆公是对小女有情意了,是吗?”

陆公荣听了,当即惶恐地离座向黎公致歉说:“鄙人哪能有这样的邪心杂念呢?只不过是我自己有此同感,方才这样地写一写罢了,望黎公见谅。”

黎公说:“今天,你和小女相遇也是缘分!既然小女与陆公前世有缘分,今日不期而会,那我们就赶快选定吉日,让你俩结成美满夫妻才对。”

第二天,陆公荣要告辞,说:“我到此地虽然只是当一个小吏,但还是要早些去上任。”可是,黎家的两个儿子硬是死力挽留不让走,陆公荣无奈,只好答应住下不走了。

几天之后,黎公有个外甥胡秀才前来看望陆公荣说:“我舅舅因为敬慕您,一心想把阿紫嫁给您做妻子,希望陆公不要嫌弃才好。”

陆公荣先是致谢,而后推辞说:“我是一个鄙陋之人,年已五十,况且有罪在身,只是一个小吏,自身活命都难求,哪还敢连累别人呢?你们一家的真情我领了,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还请您替我说说情!”

胡秀才却说:“我给你相过面,你最多不过再活上两个年头。而我的舅舅得道多年,你如果靠上了他,才能使你免除祸患。更何况我表妹阿紫又长得不丑,恪守贞节,性情淑静贤惠,待人诚实。陆公不需花费,即可结成百年之好,又何乐而不为?况且你孤身一个人,为长远打算,有人在身边厮守着,总比老年孤苦伶仃的强多了吧?”

经胡秀才如此一说,陆公荣不由得心动了,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并拿出一尊玉制的研墨水壶,交给胡秀才,作为聘礼信物。同时,又拿出两支交桂,送给胡秀才本人,略表谢意。

临近婚日,胡秀才与黎家的两个儿子拿着酒来找陆公荣喝。真是酒助胆力,喝着喝着,陆公荣酒醉了便忘乎所以起来,放肆地说:“黎老夫子,真不会给女儿起名字,大凡叫阿紫的,都是称呼狐狸的名字,乃是淫乱妇女的代名词,怎么能让女孩叫这个名字!”

陆公荣的话还没说完,胡秀才就惊恐地变了脸色。黎家的两个儿子,更是脸红到脖子根儿,竟一怒之下甩袖进屋里去了。

胡秀才说:“陆公你说错话了!我为你保媒娶妻之功,至此算是全吹了,太可惜呀!”陆公荣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不一会儿,黎公领着两个儿子来了。他指着陆公荣大声责骂道:“书呆子,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佻而不知羞耻!你辜负了老夫对你的关顾。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害了我小女儿,这几天她饭不吃、觉不睡地为你着迷,为什么你要这样讥讽她!你如果真的看不上我的女儿也不用说这样的话伤害她。既然如此,我们的姻缘就此作罢。是你生就的没有福分,你今后爱走哪条道,与我无干。从现在起,咱们一刀两断,你请便吧!”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锭白银,咣啷一声扔到地上,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胡秀才听了他的话,也随之而去。

陆公荣这时酒醒了一半,见此情形,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而深感惭愧与惋惜。他借着酒劲,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还未亮,他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周围是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沙漠,哪还有什么宅院房屋!再把那锭银子拿出来一看,原来却是一块朱提山上的石头。到这时,陆公荣更加忧愁不安、不知所措了,也不知道从前那个拉骆驼的赵某去了哪儿。无奈,他只好向原来放牧牲口的地方走去,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陆公荣遇上了周南溪先生,救了他的命。他们是患难之交,自是感激不尽。然后,陆公荣便详细地向周先生讲述了他所遇到的事。周南溪听了他的话断定这是狐狸所为。

然后他又惊讶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人,他坐在道边上哭泣。我就上前询问他,那人说是山西人,姓赵,他本有一驼一马,但被强盗给抢去了。我想他就是那个不尽人情的赵某。”

陆公荣又问:“那人的外貌长相如何?”听完描述后得知果然就是那个姓赵的。周南溪自语道:“上天报复于他,怎么竟是这样的快呢?”说完,两个人又相对叹息了良久。

陆公荣到了边地之后,花掉所有的银两,购置了一些中医书籍,认真地专攻医道。但是陆公荣的性格刚愎固执,经常讥讽朝政,所以后来他又犯下诽谤朝廷罪,被就地斩决。幸得周南溪先生与他是好友,为他收尸,把他葬在塞北。至此,周先生方才醒悟胡秀才为陆公荣相面,得有死气之说,确实应验了。

闲斋评论说:轻佻放荡的一张嘴,尤与众人已很不相同了,何况又与鬼狐之类同处,哪能不特别注意言行,经过三思之后方可说话的?

兰岩评论说:穷困失意,孤身一人放荡塞外,偏又遭到仆人杂役的羞辱,应该是心灰意冷,没有更大的欲望了。但是稍有得意之时,竟然又放荡轻佻起来,触犯他人之大忌,到头来遭致了诽谤罪被斩决,身死塞外异乡,这真是太悲哀的事了。

冯勰

冯勰

汪瑾是松江人,五十多岁时,潦倒失意。他居无定所,过着飘泊的生活。深秋季节,凉风袭来时,他忽然产生了思乡情怀,遂乘船离京南下,打算回归老家。

有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行船暂停泊于武城县老城西边的河岸上。汪瑾正苦于清冷寂寞之际,突然见到一个累得满脸流汗的小奴仆走到跟前,送上一个名帖说:“我家老爷冯二官,请求拜见您。”汪瑾看过名帖,是声称同乡眷属的晚辈人冯勰求见。汪瑾心里想自己如此穷困潦倒,连亲戚朋友见了都不愿搭理的人,哪还能有什么人会与我亲近呢?怀疑是对方弄错了,于是将名帖退还来人。小奴仆好生奇怪,问道:“老先生你不是姓汪,松江府人么?”汪瑾回答道:“是呀。”小奴仆自言自语道:“这下就不会弄错吧?”便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冯勰亲自来了。他身穿新衣,头戴新帽,年约三十岁,和汪瑾相见致礼谦让一番之后,便上船了。冯勰很懂礼节,并且谦恭和气,还送上绸缎四匹,作为见面之礼。

然后冯勰才说:“我是山西人,很想去扬州看望一位上官桥巡检。现知汪兄返归松江,所以我想搭乘你的顺道船,不知你能否收容?”汪瑾看到冯勰朴素厚道,也就答应了。冯勰则又施礼拜谢一番。随后,小奴仆便提着包裹行李,进船舱安放住下了。

夜晚,二人促膝长谈,汪瑾看着名帖问道:“冯老弟是西部人,我是南方人,怎么能说你是我的乡眷呢?”

冯勰说:“我的祖籍原是松江,朱明亡灭,大清建立后,我们一家才迁徙到山西,入籍于汾阳。名帖称说是乡眷,表明了我是永远不忘乡土之情的。”

汪瑾又问:“我看你谈吐不凡,可是你为什么不出职任官,竟虚度这样的大好年华呢?”

冯勰说:“我的命运如此,不可强求。从前我参加过多次科考,都落选了。我曾行贿买官,已经花费近万两银子了,终没有得官做。我开始时也感到忧愤、郁闷,后来我便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再仔细一想,人的才能好比袜子上的线头,拆散了就不足一寸长。我即使是做官了,也必定是僵尸占其位,干吃俸禄不干事而已。假如是因贫穷而去当官,倒可能成为一个特别有钱的人。总的看来,有才不用,或当官捞钱,是一个也不值得仿效的,所以我就甘心当个平民百姓了。汪兄不曾见江东杰出才子王文度么?他若是决心不出仕当官,则会少年时得享美名,必定终生不会毁坏名声,更不至于被削夺权势,遭杀身之祸,留给后人耻笑责备了!”

汪瑾听了他的话哀叹说:“冯老弟说得对呀。贿赂长官都不得官做,那么无钱贿赂官府者,就只好和你一样甘心白花钱,老死皆不可得官做了。”

冯勰接着说:“想贿赂买官又找不到门路,并不能表明世道不好。当今正是大清皇朝国运隆兴、起用优秀人才的时候。因此说想行贿并不困难,而是难为了受贿的人,无法作弊。再说受贿与行贿,都不能难倒人,唯有那些根本不受贿的官员,方才真正地难倒了行贿求官的人。然而当今世道衰败了,先是由清正变为想当官即得托人疏通,后来蜕变为想出职居官,就得贿赂官府了。乡里贫苦的文士,只好被埋没于民间。这种坏风气,继而又刮到了朝廷里,造成了是非颠倒。清正廉明者,遭罢官削职,逐出朝外;贪赃枉法的人,反倒得提拔入朝中受重用,甚至有某大臣买动了皇帝的事,有如司徒崔烈博之流。反之,还有皇帝收买臣子的怪事,要他为立其子封王做皇储卖力。因为社会风气变了,人的命运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地顺畅了。在位的贤良而又有才华的人,都免不了被罢黜。那么无官的小民,又哪能有升迁的希望呢?汪兄就算是赶上了盛世,却不得任用为官,就应该认命了。这与贫穷毫无相干。”汪瑾听了,非常佩服冯勰的谈论,忧郁愤恨的心情,也顿时消散了不少。从此,汪冯二人朝夕聚会,叙谈答对,甚是欢乐。

他们的船行至淮安时,适逢中秋佳节。汪瑾特地买来了酒,请冯勰赏月。待饮酒至高兴的时候,冯勰突然叹息说:“我曾听过一个遇害人临死前讲述他生平慷慨的一段故事,汪兄想听听么?”

汪瑾当时并没在意,反倒问冯勰道:“你的那位朋友官居巡检,如果是居官清正的人,那你数千里路投奔到那里,恐怕是往返徒劳了吧!”冯勰听了,没有即时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过了一会儿,冯勰方才停止喝酒,声音凄切地说:“十天来,我心里十分感谢汪兄厚待,曾几次想把真心话告诉给你,但又恐你听了害怕,只好暂且不说了。现在既然问到了这件事,那我就讲给你听。”

冯勰沉思了一会儿说:“上官桥的巡检陈某,说是我的朋友,其实却是个仇人。十三年前,我往苏州贩运一千捆棉布,途经荏平,与陈某同住一个旅店,正赶上天降大雨,不能行路。这时,陈某与他同屋里的旅客,赌了一天一夜,结果他一败涂地,把所带钱物输个精光,还欠下一百两银子的赌债。他无力凑足这笔钱,因之受到赌客们的欺侮与辱骂。当时我可怜他,如数地替他还清了债,事情才算完结。另外,我又送给他二十两银子做路费,让他回家。陈某对我感激备至,并发誓日后一定要报答我的厚恩。然后,他又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经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他想花些钱买个小官当当,以后也好用俸禄养活全家。今天遇着了大好人,只好厚着脸皮再借五百两银子。假如一旦得官,绝不忘恩负义。我见他如此落魄,又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好事做到底,成全了他这一回吧。遂慷慨答应,将钱借给了他。但是,付钱之时,我也太粗心大意了,竟没有立下字据。过了五年,当我再到北京城里时,听说陈某将要到扬州赴任了,但是还没有拿到任命状子,故暂时居于宣武门外。我特意前去探望他时,他先是推托外出了,后来我几次到门上等,方才见到了他,然而他却是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全然不提从前的事。”

汪瑾听到这里,瞪眼愤怒地插话说:“人心真不可测,那姓陈的怎么能这样?!”

冯勰说:“不是人心不可测,而是我们这些人的心眼太实诚。总是以君子之心去看待小人了。汪兄,你听说过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故事么?”

汪瑾接着说:“依我看,对这种人有什么理可以讲?应该向他讨回银子,与他绝交。”

冯勰说:“当时我的想法也是如此,便当面问及还债之事。哪曾想陈某非但不还钱,反而翻脸骂人。我怒不可遏,同他争辩起来。我并不是后悔我破了财,而是怨恨陈某忘恩负义,他的行径等同于阴险的魔鬼,其毒辣也超过了恶蜂毒蝎。于是我花钱买通官吏,将他抓起来,叫他吃官司。可是没有字据可证明我有理,故此官府也无法审理,只好对陈某不加追究了。而我自己后来却染上了瘟疫,死在外乡,尸骨无法归葬。而今我在地下上告于阴曹地府,现已得知到了向陈某追偿欠债的时候了。所幸今日又亏得汪兄将我带到扬州,一路上又有机会向你说及陈某之恶,也算得了一些慰藉。因此,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对我的恩惠,虽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记。”

汪瑾听到这里,才知道他原来是鬼,心里害怕极了,脱口问道:“这么说来你是鬼喽?”

冯勰答:“是的。你在灯前或月下照照我就全明白了。”

汪瑾举起灯,对着冯勰照了照,果然不见影子,突生恐惧,吓得一言不发,面无人色。

冯勰见状,笑了笑,安慰汪瑾说:“汪兄不必害怕,我感谢你的恩德都来不及,还能加害于你么?”

汪瑾回想起他们交往的这一段时间,冯勰的确没有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这才稍稍定下了心,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他们的船到达扬州时,冯勰竟是失意惆怅地对汪瑾说:“你我二人从此分别了。我懂得修造佛塔的人,必定要收拢塔尖的,我也知道汪兄与扬州太守是老朋友了,所以请你明天路过扬州时,向太守说一说我的冤仇,更不能叫忘恩负义的罪魁陈某盗取清白名声,继续欺骗世人。”

汪瑾也很忧伤悲痛,他指着冯勰身后的小奴仆问道:“这个小奴仆是人还是鬼呀?”

冯勰说:“我本身就是鬼,哪能使唤人呢?这是我在阴间用五千钱买来的,他也是我的同乡,原本是北京南门外卖袜子的李四之子。”

冯勰领着小奴仆走后,汪瑾的恐惧之心方才完全消除,他为人谨慎,不爱多言,对于船上遇见冯勰的事,也未再向别的人透露过,因而船上的人,也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

第二天,汪瑾去拜见扬州太守,并被太守留在家里饮酒。当二人正喝到兴头时,忽然得报上官桥陈巡检,在昨天晚上得暴病死去了。太守知道后,非常惊讶地说:“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汪瑾则在一旁叹息说:“阴间的公理,也不是虚妄无实的。”随后,汪瑾便把他遇见冯勰的事,向太守详细地述说了一遍。太守听了,竟是瞠目结舌,好久说不出话来。

陈巡检的尸骨,无家可归葬,还是太守为他置办了棺材,掩埋在无主尸体的公墓中。待派人整理他做官所得的财物时,计有千两黄金,太守方知陈某是一个贪赃不法的坏官。因怨恨其人,遂将陈某所有的财物全部给了汪瑾,说:“我为冯勰报了仇怨,这些钱也就权当冯勰对你报答恩德了。”汪瑾初开始时不愿接受这笔钱财,后因觉太守说得有理,方才收下了。

汪瑾回到家里,因为有了这笔钱,家境也富裕了。

后来他又从乡里人中打听到了李四这个人,知他是回民,确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在两年前因患疟疾死去了。再看外貌长相,正和冯勰所带的小奴仆一模一样,于是他赠给李四一笔钱,让他好好过日子,以聊表心意。

戴监生

戴监生

沈阳有一个监生叫戴懋真。

有一年,他去京城参加省试没有中,就闷闷不乐地离京回家。在回家的途中他经过永平县时,天色已晚,正好附近有一座老宅院,于是他就在正厅里住下权当在旅店过夜。

在老宅院正厅的西侧,有一段长长的土墙,它只有半圈高,还不及人的肩膀。土墙的外面,有三间茅草房,房门上的锁关闭着。这个院子应该很久没有人住了,院子内枯草满地,房前台阶上到处可见飘落的树叶。而草房的四周,长着三四棵老槐树,树下面有六七座荒坟。宅院西侧紧靠山林,荒无人迹。

戴懋真因为考试未中,心绪不佳,难以入睡。到了二更天后,他便起身走出室外,绕着土墙散步。这时,月华如水,照亮了空旷的庭院,山林间清静无声,一片静寂。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草屋里有轻轻的说话声。戴懋真出于好奇,就把耳朵贴在土墙上细细听去。开始时他有些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好像是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我能不懂这个理么?可是我已老得头发秃顶了,因而我早已心灰意冷了,不过,我还是要给你讲讲道理的。比如说鱼跳进了大海,就可以悠然自得地向深处游动吗?但是,如果不小心就受鱼饵引诱,一定会被人钓取。鸟只要逃出了罗网,就可以疾飞远去了吗?可是,如果不小心慎防机弩或弓箭射杀,一定会再次遭受兵器伤害。而你遭受的失败或打击也并不是第一次了,但仍然不知自爱,吸取教训,竟敢再干倾倒破败之事。那恐怕是要虚度光阴,失掉时机了。你应该知道臭皮囊总不能与金刚石相比呀!”

有一个少年的声音笑着说:“我如果是发迹了,也立刻娶上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叫兄弟姊妹们和全家人都得特别地羡慕我。你知道,通过几年来修炼,我的两个腿肚子都油光水滑的。我的心与肾很健壮,现在想来我学古人长寿之道,并不是没有增益补阙的。我现在的精力仍保持在黄金时期,所以能把美妾当成一颗夜明珠,叫她永远不离开我的身边。可是你这个老头子,从前虚度光阴,行为放荡。到了现在敬神怕鬼,也只能偷看穷苦人家的感伤哀愁,或背地爱恋丑妇了。就算有着雕饰花纹窗户的好房子,里面还有挂着绣花幔帐的卧榻,也没有你这个老头子站脚的地方。好比那旅店里的臭虫,净是夜间出来偷咬臭脚男子,如果再转念想去摸一摸漂亮小姐身上的细嫩肉皮,那才是大大失算了。依我看不是老头子眼光狭窄,而说我不好,其实是忌妒心太重所致。况且人的生死,命运兴衰,上天早有定分了。就是一块金刚石,也有个大小之分吧?”

老头听了,嘲弄地说:“老夫已经年过五十岁了,从没有听到过你这样说大话,奇谈怪论的,太荒诞离奇了。就拿耍戏法讨饭吃的小孩子来说吧,只因为能在百尺竿头上打把式,卖小艺,就自以为了不起,能出人头地了。其实他根本不懂街上走的断腿人,或是吊膀子的老头,就是当年在竿子上卖艺讨饭吃的小孩子。这也就是人们常常哀叹的最大邪恶了,再没有比这条道更凶险的了!而你却以此为骄傲,竟向我炫耀一番。从大的方面说,上天是能决定人的生死盛衰命运,但是却不能控制住每个人的节约与浪费之道。假如有两个人得钱一千,各分五百,钱数虽相同,而花钱方法必不一样。其中有一人,一天花一钱,或数日才花掉一钱,即或是某日多花了一点儿,也没有超过一文钱。他还用这些钱做点生意,那么,他的钱就一生都花不完。而另一个人,开始时也是一天花一个钱,或是一天花掉四五钱,后来竟增加至一百几十文钱,什么也不做,也不想办法赚钱,那么这五百钱,不等几天就花光了。你连这一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反而说我生下来即不知有命在天,与那些懒雀只知好花常开有什么不同。整天想着总有炎热天气,不知还有寒冬袭来,岂不是叫人听了俯仰大笑么?”

接下去,这两个人竟很长时间都在对话争论,他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仅能听见老头子喘着粗气的声音。戴懋真觉得没意思了,正想回屋里睡觉去。

可是忽然间那老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咱俩也不必再争论辩驳什么了,你若能想一想秦州田大郎的事,就应该羞愧得浑身冒汗了。他也曾是自命为千年大树,万年古木了吧?而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良马跑过,从屁股后面升起的一股羊角风而已。如同朝生暮死的苔菌,哪里知道每个月的终始;也好比爱叫唤的飞蝉,不知一年有春秋一样。五百钱五天工夫就花光用尽,到头来只剩下一个死人脑瓜骨,或一副死人骨头架,其悲惨之状,老夫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这些你难道还没有见到过么?”

少年听了,则反口讥笑说:“老头子怎么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那就等着瞧吧!我自幼就聪明的人,每做一件事情开始,准有应付的办法,这和硬逼着小孩子懂点事不一样。我肝脾上的杂质,早已清除干净了,肚子里的邪念又已全部打消了,所以内里的巨大广博,在外表上定要显示出来的。这就好像把明珠放在水晶柜里一样,不用夸耀显露,自然就是里外透明光亮,根本不同于那些糟烂的石头,无法再切磋琢磨了。”

老头一听,当即反问:“这么说就没有糟烂的时候了么?”

少年回答说:“闪闪发光的美玉,哪有什么糟烂之说。”

老人听了少年一席话,竟叹息起来:“见到了鸡蛋就想再得夜明珠;见到了弹弓,即想吃烧烤的大雕,你这话真是癫狂荒诞已极了!活像废弃在古庙里的木头神像,因不知房梁屋柱生了虫子,蛀蚀倒塌是因年深日久的风吹雨打,反埋怨说覆盖保护他的庙宇,是摧残毁坏他的根源,却根本不懂是什么原因所致。何况你从来不知使用斧子作工,那么又怎知木材何以能够成为棺材呢?就拿旁边空屋里住着的那个戴监生来说吧,本是不能中举的人,却忧愁得耳聋眼花,实在是自己残害自己了,正好和你一个样,都是短命鬼,根本不能与老夫争论短长高低。”

戴监生偷听至此,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正在惊恐之时,又听见那个少年说:“算了吧。我听说皇帝对于喜怒哀乐的事,一向不动声色,冷冷淡淡,好像忘了一般。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也不过想追求欢喜与安乐,能够钟情的人正是我辈。我之所以敢于亲自想着占有它,乃是我有所倚仗。你现在用话来套问我,那我就坦白直爽地回答你,少来嘲弄或讥笑这一套!”

老头听到这里,也来火了,便发怒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怎么敢顶撞长辈?你是公母不分、香臭不懂的一个人,有什么本事去干鬼鬼祟祟的勾当,还不就是托庇你母亲的力量,藉以当着护身符么?其实你母亲也是一个无耻的老妖精,时常幻变成美鬼迷人,而今已被同伙所唾弃,成了一个落魄失意的穷鬼,遭雷击死了。你也别忘记二十年前,你们娘俩曾跪在老夫的脚下,苦苦哀求赐教采药的方法。老夫可怜你们,才教授了你娘俩采药的技术。今天看来,你是饥饿了便向别人乞怜,吃饱了也就威扬气盛,脖梗也挺硬了呀!”

老头这么一说,那个少年的申辩顶撞反倒愈加厉害,一句也不让。随后即听到两个人吵吵嚷嚷地互相责备直至互相辱骂起来,并渐渐争吵到屋外面来。

这时,月光如同白昼,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戴监生仔细一看,见是一个身材特别矮小的驼背老头,揪住一个少年的头发撕打不停。那少年的容貌非常俊美,脸色玉石一般的洁白。戴监生见此情景,深知他们都不是人,便顺手从墙头上抓起半块砖头,使劲地飞击过去。“扑通”一声,正打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中间,他们一下子都倒在地上,并现出了狐狸原形,惊慌地钻进屋后面的老坟丘里去了。

第二天,戴监生将昨晚见到的事情,告知了老宅院中的各位管事人。然后,他们又一起去挖坟,不一会儿只见有十余只黑狐狸从墓穴中跑出来。他们追赶了一阵子,却没有追上。

后来,戴懋真再度去投考,也没有考中。偶然间他想是那狐狸的话应验了。因此,他就弃文经商,没过几年他就成了一个富翁。

兰岩评论道:时运不好,多次考试不中举,自信自己的学问高,却遭致沉沦之苦,如同戴监生一样的人,有谁能够数得过来呢?

佟觭角

佟觭角

傅九是旗人的后代。

一天他出正阳门去办事。在途中他经过一个小胡同,只容一个人过的窄路,人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地慢走慢行。这时,有一个男子朝着自己迎面飞跑过来,那速度是又猛又快。傅九正慌忙躲闪时,这个人竟到了跟前,结果两个人前胸相撞,连身子都贴到一起了。傅九经此一撞,顿时感觉到如同被冷水浇身一般,寒冷得直打哆嗦,便赶忙走进一家绸缎铺里,蹲下来,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但是他在绸缎铺里待了好长时间,不但不见好转,连头也痛得愈加厉害了,而且眼睛也越发昏黑发花了,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不清。因此,傅九只好决定不出城,雇了一辆车急忙赶回家了。

可是到了二更天,傅九忽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大声喊叫:“我因急忙赶路,唯恐到达不了,为什么拦住不让我走,竟然耽误了我的大事?我和你势不两立!”随后,只见他拼命把头往墙上撞,狠狠扇自己耳光。看到他这样,家里的人也不明白傅九中了什么邪,干着急没办法,只好围着傅九守护了一个通宵。

邻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便对傅九的家人说:“城里有一位能走阴阳的巫师,外号叫佟觭角,他最能驱除不吉利的鬼病,为何不去请他来给治病呢?”傅家也早已听到佟觭角的名气,干是便急忙去请了。

傅九听说家人要请佟觭角来治病,便一边嘲讽,一边辱骂说:“不管他是铜腑角还是铁觭角,他能有什么能耐呢?我才不怕他,有本事就让他放马过来吧!”

不一会儿工夫,佟觭角就到了傅家。邻居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前来围观,一时间傅家竟拥挤得无法走路了。

佟觭角见到傅九,立刻瞪眼问道:“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胆敢到这里给好人降灾祸,如果你不如实招供,我就叉你下油锅烹炸!”

傅九听了他的话后,便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咬牙或大口喘粗气。佟觭角见到这个情景立刻发了大火,真的叫人把豆油倒进大铁锅里,加柴点燃猛烧。

不一会儿,油锅就开了,佟觭角即抓起钢叉,先是在傅九面前转圈摇晃,还故意震动叉上的铁环猛响,以示恐吓,然后大声斥责:“你还不快快招供,不然我就开炸了!”

傅九见状,张开嘴大声号叫:“别这样,我是傅九,你别冤枉我呀!”

佟觭角说:“我知道你不是傅九。你无缘无故降灾祸于这个人,罪该油炸,还有什么冤枉可讲?”这时的傅九只能靠着墙壁打哆嗦,露出了非常恐惧的样子。佟觭角又再次摇动钢叉,做出了要拉开叉刺的架势,并喝令他快快招来。

傅九吓得双手扶地,跪倒讨饶,随后他便招供了。原来他是凤阳府人,几年前来到北京,因为饥寒交迫就盗掘了别人的墓穴,可是没想到官府的人上来捉拿,在恐慌之际他抡起铁锹拒捕,没想连伤两人。官府将他收押定为死刑,今天就是斩决之日,本已绑了他拉到了菜市口的刑场上,只是等候砍头处死。后来,他凭借狠劲挣扎解了绑,才脱身跑出来。正想逃脱之后,隐藏在别个地方,可是不想被这个傅九给阻拦住了,心里实在是怨恨极了,所以就抓住他不放。他请求佟觭角放他走,也不要向其他人说出他再到哪里去了才好。

佟觭角听完了他的话,气也随之消了大半说:“那好吧,你赶快走,别再惹我生气了。”说完,他便将钢叉放在身背后坐下了,而那些周围观看的人,都感到惊讶和奇异。

这时的傅九,也反倒跪在地上,擦眼抹泪地哭泣不止。佟觭角对他说:“你干什么不走还哭呢?难道真的一心想挨油炸吗?”

傅九又哭着说:“小人在监狱关押时,因为天气冷,竟将两只脚冻裂,变成脓疮了,所以走路挪步都很艰难。先生若是能给我一双毡袜子穿,我将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

佟觭角一听,笑着说:“我刚刚宽容饶恕了你,你就想要东西。不过,一双袜子值不了几个钱,我还舍得给你。”说完,佟觭角急忙吩咐傅家的人拿出白纸来,经佟觭角之手叠成了一双袜子,糊好。他又在每只袜子上画了一道符,写上一个“毡”字,然后就当众焚烧了。傅九见到了,快乐地趴在地上磕头谢恩,并伸出两脚,再用两只手在脚上比划,像在更换袜子的样子,直逗得围观的人都笑了。

佟觭角又问了他的姓名、年龄,离开这里之后将到何处安身等事。傅九回答出姓名和年龄以后说:“今天得脱,我想逃往四川、云南等边远省份,以躲避搜捕。”

佟觭角听后,便说道:“你的打算错了,从这里到四川、云南,有数千里远,哪是一早一晚就能到达得了的?假如你要中途被巡逻的官兵抓获,重又遭祸害落法网,那时再想抗拒逃脱则根本办不到了。倒不如听从我的指点,还可能得到一个吃饭的地方。”

傅九一听,就急忙问:“如果能得到先生的可怜或收容,我必定报答您的大恩德。”佟觭角听到傅九这么一说,也很高兴。于是他就随手伸进兜里,取出一道符烧了。傅九随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苏醒过来。家人追问傅九所见时,他却什么也说不清楚,只能想起他本人得病前的一些事情。

亲戚朋友们见到傅九的病已全好了,都来向佟觭角致谢,并送上金钱或礼物。佟觭角一一收下。后来人们才知道,就在傅家出事的这一天,也是刑部处决人犯的日子。而确实有这样的一个人遭斩杀,人头被挂在木杆上示众了。远近百姓听到了这件事,再同傅九发病和病愈的经过相比照,就愈加迷信佟觭角的神灵法术了。

佟觭角现在五十多岁,平日里他过着单身生活,持守戒律,吃素食念佛经,很少与人争吵。他很喜欢睡觉,有时是一睡三四天不起床。

如果是有人到了佟觭角的家,只要一进屋里,就会发现他的家非常的清洁,甚至连一粒灰尘或半根草毛都见不到。所有的箱柜桌椅,不用擦拭,可是还清净光亮,能照出人影。有人说是佟觭角把鬼圈禁起来,轮班替他干活,每三年替换一次,因而在他家里干活的都是鬼。

兰岩评论道: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小民因饥寒交迫竟轻率地去做坏事,见到一帮子人上前抓捕,还敢抵挡挣脱。一旦自投了法网,又幻想逃走,最终无路可逃。就连已经被斩决,人头挂于街头示众之后,还想逃奔躲避。如果一个人真的在生活上颓废到如此的地步,有谁还能使他有好心呢?是鬼还是人,在外形上一时还不能辨别清楚。身为百姓父母官的人,要怜悯愚昧的山野草民,也不要以为所有的平民百姓都能干正事,认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但是更不能不教育就杀掉。如果那样的话,得到恩惠的人,将能有几个呢?

谭九

谭九

北京城里,有个花农的儿子名叫谭九。

一天,谭九的父母让他去城外烟郊探亲。于是他赶着毛驴走出城门。

临近傍晚时,他遇上了一位老太太。这个老太太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却骑着一匹额头上长着白毛的马,这匹马的鞍座和马辔头都十分的华贵和漂亮,两边还有随从跟着她。

老太太看见谭九,就询问:“小伙子,天就要黑了,你要上哪去?”谭九说:“我去城外烟郊探望亲戚。”

老太太看了看天摇着头说:“从这里到烟郊,还有数十里路远,况且路途又很难走,这里到处是淤泥积水,现在天将晚,城门也关闭了。再往前走,都是空旷的荒郊野外,难免不遇上强盗。我住的茅草小房就在附近,小伙子你不如先到我家住上一宿,明天早些动身岂不更好?”

谭九见天已黑,就犹豫起来。他觉得老太太说话挺诚恳,想了想就同意了。老太太在前领路,谭九紧跟其后,一起向她家走去。顺着小道走了大约二里的路,谭九隐隐约约地见到树林中露出了灯光,老太太举起马鞭,指着有灯光的方向对谭九说:“到了,就在前方!”说完,她朝马加了一鞭,眨眼间就到了院门前。

只见这个院里有矮屋两间,院墙也只有与肩膀一般高。老太太跳下马打开门,把谭九请进屋去。

屋里空荡荡的,唯有一只竹制灯笼挂在墙上照亮,炕头边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妇女,正在搂着孩子喂奶。老太太一进门即招呼她说:“有客人来了,儿媳妇你快起来呀。”那媳妇听了,一边掠着鬓角上的头发,一边慢慢地下床。可是,她的小孩子却忽然哇哇啼哭不停。老太太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小孩子吃,孩子马上止住哭声。

谭九看了看这个年轻妇女,只有二十岁左右,脸上没有擦粉,眼圈含着眼泪,没有一丝笑容。老太太吩咐儿媳妇说:“你去烧菜,我出去送还马,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就牵马出门走了。年轻媳妇则在屋里借着灯光,将糜子秆点着烧菜。这时,谭九又仔细观察了年轻妇女一阵儿,见她上身穿着红布短袄,下身穿着绿布裤子,脚上穿一双蓝布短袜子,和两只破旧的高跟红布鞋。无论衣服和鞋子都很破烂不堪,连一只胳臂和一条腿还有两个脚后跟都露在外面。谭九年轻,看到这样的情景,他语言迟钝,不好多问什么,但在内心里却暗暗地可怜这个年轻的妇女。

不一会儿,老太太回来了,进门即对谭九说:“让你久等了,实在对不起。后面大院里的人家,听说我家有客人来,也打算请你过去做客,款待一番。我推辞说时间太晚了不能去,他们则嘱托我代他们表表心意。”谭九听了,连连道谢。老太太又说:“你奔走赶路劳累了半天,想必是很饿了吧?”随后,又喊她的儿媳妇说:“你先去做饭,我出去喂喂客人的驴。”谭九则说:“我这样地打搅你们家,实在是过意不去。至于草料钱,待我走的时候,必定多给。”老太太听后,摆了摆手说:“不用说过多的客气话,一点草料才能值几个钱!”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喂驴回来了,她的儿媳妇也把酒菜端上来了。谭九一看,只见她们用土坯烧成的粗泥碟子盛菜,用木墩凿成的木碗盛饭,用小盆当酒壶。满桌子的菜肴,除了鱼就是肉,都是凉的,但味道很好吃。老太太挪动一下灯盏,劝谭九多喝点酒。谭九则推辞说不能多喝,所以便上饭了。饭也是冰凉冰凉的,因此,谭九好不容易才把碗里的饭强咽下去。吃完了饭,儿媳妇将桌子上的碗筷及剩饭剩菜收拾了。

饭后,老太太与谭九对面而坐,闲聊起了家常。儿媳妇则在一旁借着灯亮给她的小孩捉虱子。

谭九问道:“听您老人家的口音,不像是北京城里的人。而您的儿媳妇又是满族打扮,请问您的老家是哪里?”

老太太回答说:“你说得很对,我不是本地人。我原籍是凤阳,姓侯,因为年景不好遭了灾荒,才被迫离家流落到北京城里,替有钱人家洗洗涮涮或缝补衣服,挣钱穿衣吃饭。后来又和这里当地的村民郝四结婚,至今快三十年了,郝四也成了老头。我俩婚后生下了一男一女,女儿现已结婚出嫁了,儿子是个泥瓦匠,住在城里。老头也已年老体弱,现在这条驿道上的一家酒楼里当打杂的,干些提酒壶刷洗碗碟的活计。明天你必定要路过他们店门前的,如果见到有脸上长着老年斑、嘴边上长着白胡子,耳后边又鼓起一个如同鸡蛋一般大的瘤子的老伙计,那就是我的老头了。我的儿媳妇姓余,乃是后边大院里的丫鬟。她原来的主人即是巴参领,现在早已退职在家里闲居,他的儿子继承了参领官位。巴参领就是刚才借给我马骑的那个人家。”

谭九听了老太太的话,又问道:“你家的生活贫穷困苦,为什么还要置办这些美酒好菜来招待我呢?”

老太太听了则笑着说:“你我偶然相遇,也是有缘。我绝不可能在喘口气的工夫做出好菜好饭。因为正巧赶上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依着老规矩,我从巴参领那里分到了点残汤剩饭。现在端上来给你吃,我已是深感惭愧,有失恭敬了,哪还谈得上置办什么美酒好菜呢!”

当谭九去院中小解时,看见天上的银河已偏西,月亮也落在了树林中,知道此时约四更天了。

这时,老太太在屋里大声地对谭九喊道:“夜深了,客人也该就寝睡觉了。”谭九回答道:“我还不困,还想再坐一会儿。”

老太太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明天还得赶路,还是早点休息吧,我还想求你办点事呢。”

谭九说:“老人家请说。”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明日路过街里,若是能见到我家的老头,麻烦你告诉他一声,快给家里送回几贯钱来,就说家里人吃的穿的都没了。”

谭九听了叹了口气说:“我一定尽心去办就是了。”

接着,老太太又很羞愧地说:“因为我家太穷困了,没有被褥可以给你用,叫你一夜受委屈了。”

谭九连声谢道:“您能让我在你家里得到一个晚上的平安,已经是领受您的厚待之恩了,哪还能再有过多的要求呢!”说完话,也就各自睡觉了。谭九因疲劳太甚,所以挨着枕头即睡着了。

睡梦中,谭九感觉好像有小虫在耳边鸣叫,还有萤火虫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不由得惊慌地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就睡在松树林中,秋夜的露水竟湿透了衣裳,全身刺骨般的寒冷。再细看一下,他的毛驴就拴在旁边的树上,还在那里不停地吃草。那间草房已无影无踪,老太太和她的儿媳妇不知到哪里去了。眼前只有两座古墓老坟,已半倾倒于蒿草丛刺之中。谭九顿时毛发竖起,万分恐慌,他急忙拉过毛驴跳了上去,慌不择路地逃了。

谭九到达烟郊,办完事情之后,他又顺着原路往回走。在路边一家酒楼休息时,看见一个刷洗碗筷的老人很眼熟,好像就是侯老太太描述的他老头的面貌。

于是他走上前来询问:“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我名叫郝四,小伙子你有什么事?”果然就是那个老人。这愈加使谭九感到奇异了。于是便把老郝头领到僻静地方,向他如实地告知了前天夜里所遇见的情形。

郝四听了,流着眼泪说:“据你所见,那真是我死去的妻子与儿媳妇及短命的孙子。我的老伴已经死去两年了。儿媳妇是去年因为难产,竟在一天夜里同小孙子一块死去了。没想到她们现在还能够团聚于地下!”

谭九听了他的话,也觉得很悲痛。然后他又问:“巴参领是个什么样的人?”

郝四说:“他是一个旗的佐领的父亲,也已经死去十多年了。在我家的正北方,有一处高大的树林,就是巴参领的墓地。我那死去的儿媳妇,从前即是巴家丫鬟。我们老俩口是他家的看坟人。前几年因为遭到连阴雨,住的房屋倒塌了,而佐领的家人又无力修缮房屋,重苫房草,于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就无处安身了,只好到这里打杂,挣点钱养活自己。前天七月十五中元节,佐领回家祭扫坟墓,还焚烧了纸船和纸马,但不知我那死去的老伴,借马到哪里去,又办的什么事呢?”

谭九听了以后,感叹了好长时间。他从兜子里掏出五百铜钱,送给了老郝头,说:“死者已矣,你拿着这些钱,买些纸钱给他们焚烧,切不要叫死去的阴魂失望才好。”郝四接过钱,又再次向谭九深深致谢一番。

谭九回到家里,准备了祭品,特意到侯老太太的墓地祭拜了,随后又去寻找巴参领的墓地。果然在侯老太太坟丘的正北方,约有数十步远的地方,发现了巴参领的墓地。

兰岩评论道:一顿饭之恩,犹能感激必报,可见谭九这个人,为人诚实又重义气。这个故事是坟墓里的魂魄穷困,阴世间的鬼发愁,太使人悲伤了。郝四年高体衰,贫穷得没有安身的地方,被迫受雇于街头酒楼中,暂求吃饱一口饭。本来已是连自身都顾及不了,哪还能够去念及死去的妻子,更不知道她们在地下还在等待他去喂养了。可叹呀,鬼在穷困时,还能有阳间人去资助他们的一时困难之需,那么若是人世间有人真的贫困无路时,将向谁去寻求帮助呢?

陆珪

陆珪

我有一个朋友叫陆子瑜,名珪,他是浙江仁和人。

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他乘船去四川旅游。途中他就在巫山脚下停船休息。这时有一个姓楚的同船乘客突然病死了。死者的老乡为了置办棺椁和衣物竟把开船的时间推迟了,要等五天左右的时间方能重新启航。陆珪平日里非常喜欢到处游览,现在他既厌恶船舱的窄小,又受不了准备办丧事的吵闹,因此他便下船上岸,想随意去游览一下此地风光。

陆珪上岸后,走了二里来路,脚上就打起了水泡。正好看到在乱石山中有一家旅店,就打算先住下,再租一匹马,骑着去游玩,这样就可以省去腿脚的劳累。

第二天一早,旅店里的掌柜就对陆珪说:“我们这个偏僻小山村,名叫三家村,来往过路的人,都只能住在这个旅店里歇脚,附近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可是现在有一位去夔州赴任的参军路过此地,他的随行眷属都要在这个小店里住下,因此他包下了这个小店,所以只好请您另找一处地方过夜,待参军一家走后,你回来再往这里也可以。我们只是个小店,实在得罪不起参军,就请先生行个方便。”说罢又再三说明他并非故意撵走客人。

陆珪见到这种情景,只好拿着行李向西走出三里来路,借住于一座古庙中。这个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年约三十来岁,长相极为难看,走起路来也很困难,几乎是在一步步地挪动。陆珪本是一位长期闯荡江湖的人,从来不敢轻视任何人物,所以对这位和尚仍很谦恭和气。

此时正是七月中旬,虽然天早已黑了下来,月亮也高高地升了起来,可是天气依然炎热,房中闷得好像蒸笼似的。陆珪睡不着觉,于是他乘着夜色,独自到荒草院中,来来回回地溜达,权作消遣乘凉。就在这时,他听到庙门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和尚听到声响,就趿着鞋子去开门。陆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躲藏在一边,偷偷地观看动静。

只见敲门的人,是三五个粗布打扮的下人,他们先作了一个揖说:“我们前来传达主人吩咐,他邀请大师,到山间楼舍里饮酒赏月。”和尚欣然应允了,他开了门,随即与他们一起向西边走去。

陆珪暗想,大半夜的,有什么人邀请这个和尚去喝酒呢?我还是跟着去看看吧!想到这里,他就偷偷地跟在和尚的后面。

只见这些人左拐右拐地走了几里路之后,才来到了一座山中楼舍前。只见这座楼舍一面紧贴山间峭壁,另一面又濒临深水潭边。只看那些石砌的台阶,却呈现出了一些就要倾倒的险象。楼舍旁侧的小窗户,也已朽烂不堪了。陆珪想,这些地方已经破烂不堪了,是不可强行攀登上去的。这时他看到了楼舍的墙外,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枝枝虬曲,树干笔直地倚靠在一块大石旁边。陆珪很轻易地爬上松树,坐在树枝上,他就可以瞅见楼内的全貌。

屋里点着两支蜡烛,地上铺着两张竹席,有三个身穿长袍、脚穿高跟鞋的男人,外貌都很高大俊美。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容貌也特别的艳美俊俏,他们围坐在竹席上。

就在这时,楼舍里的人忽然看见那个和尚来了,便都快步出迎,问那和尚:“袁师父,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和尚笑着回答说:“早一点来也并不见得是好事。我这时来了,既可以不使庸俗的客人坐到贵宾席上,也免得出现丢脸扫兴的事了。”

女子插话说:“袁师父,郦三娘她平日不注意小节,被人无端议论。为此她的父亲严厉地管教和责备她。使这个娇生惯养的郦三娘整天哭泣不止,两只眼睛哭得桃子似的,今天晚上不知她能否再按约定时间来这里赴会了。如果失约,未免叫袁师父太扫兴了。”

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少年说:“原来是这样,不过郦三娘若是知道袁师父来了,即或是眼睛肿了,也会即刻消退的;若是真的不能来,那你就正好是袁师父的第四十位妻子了!”

女子听了,便一边笑一边骂着说:“你这胎毛未掉的小妖精,竟敢在老娘跟前饶舌耍嘴皮子了!”众人听了,引起一阵大笑。

和尚说:“妻子我不多要,有一对足矣!”

女子转换话题说:“可惜今天我有病,不能做你的妻子。”

另外一个身体肥胖、穿着黄色衣服的人则抢话说:“你有病不要紧,我可有一种中间带眼的药,名叫一刀圭,足能够治好你的病。”女子听了,脸色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这时,有一个穿黑色衣服、留着长胡须的人,过来拍一拍女子的肩膀安慰说:“回忆起我们从前,你我是好朋友,成日游乐真是快乐极了。再看看今天他们这些人都沾染了恶习,你不可以与他们谈论这些东西,更不要把这不愉快的小事情放在心上。你怎么不回想一下咱们头一次见到袁师父的情形呢?都是在说法参道,可是才过了这么几天,大家竟谈起污言秽语来了。袁师父都这个样了,还谈得上什么吃素念佛经与不开斋?为何不节省点气力,趁着月色明亮之际,来它个一醉方休,悠然自得呢?”满屋子的人听了以后,都齐声说:“熊公的公允评论太对了!”随后便乱嘈嘈地重新入座,继续推杯换盏地欢快畅饮不停。

正当他们喝得热闹,只见有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奴仆进屋禀报说:“郦三娘子来了!”不一会儿,有梳着一对发髻的女子,从楼下走上来,她容貌非常俊美艳丽,却是面带愁容,见了在座的所有人,露出了极为恐慌的神情说:“你们还在这里痛快呢!知道么?我们的寿命快要到头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什么危险迹象,可是我的心神却早已慌乱了,请诸位早一点想个对策呀!”

众人一听此言,都大为惊慌失措,唯有那个穿黑衣、长着长胡子的人反倒讥笑大家说:“你们都是没有胆量的迂腐小人,遇到事情就会犹豫不决,又拿不出什么主意,到时候一定会坏了大事。我们已经向四处派了人打探,即使从放牧之地那里来的人再多,又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我曾同和尚去西山采药,遇到过一个农妇,当时她正来月经,但是我并没有躲避她这种邪气,到头来我们的法术照样灵验,可见我们学道的功夫已经完全成熟了。即使有点危险,也绝不能把我们怎样。”

郦三娘子听了,还是很忧愁地摇头说:“我听说享福是缘分,得祸有根源。咱们近年来狂欢行乐也太厉害了,会不会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呢?以前胡大师父在这里隐居时,他曾再三规劝告诫我们:适可而止吧,行乐不可过度,淫欲不可过于放纵,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三年过后,必定天降灾难,横生大祸。你们想一想一旦他们攻破咱们的老窝,恐怕到时候咱们都将粉身碎骨了。这些话我还像是刚刚听过一般,现在不正应验了么?我也很后悔,当时因为忙着要回家,竟没有详细地问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我们又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在讲什么大话?你们说那些话对事情的解决,能有什么用处呢?”

袁和尚听到这里,对众人说:“胡大师父的住处,离我们这里还不到五百里路,我们大家不如去投靠他吧。”众人听了,都一致表示赞同。

而那个穿黑衣的大胡子却极力反对,说:“胡大和尚一向清静无所求,从不贪图功名利禄,整天打坐念经。我们仅仅是为了躲避那些虚妄的灾难,就轻易地丢掉已经取得的成功基业,岂不是等于扔下苏合香丸似的好日子不过,硬是去当屎壳螂么?很遗憾,平日里很有奇策妙计的袁师父,怎么在今天却推出了极不可取的下策了呢!”

这一伙人正在争论对策还没有个结果,突然间飞来一支响箭。陆珪大为惊讶,再偷偷地细看时,只见有一队强壮兵士,跟随着一位将军来到了楼舍前,他们个个手持长弓,腰挂箭囊,并且放出猎犬山鹰抓咬。楼舍里的众人见到这样的情景,都大为震惊。他们都慌作一团,立时作鸟兽散。而这群勇士们则骑马飞奔,逐个追赶,并猛发利箭。顷刻间,他们几个人都中箭身亡。在暗处偷看的陆珪,也吓得两腿打战,猛然间他被惊醒了,发现自己还躺在古庙的台阶上,原来他做了一场恶梦。

陆珪醒后,他顺着睡梦中见过的小道,向前走了不远,果然见到了楼舍及旁边的松树、大石,与睡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徘徊在那里好一阵子,始终无法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古庙后,陆珪心里害怕不止,也不敢在这里久待,于是就拿着行囊重新回到先头那个小旅店里讨宿。

走进旅店,掌柜的一见陆珪,便笑着迎接说:“你来得也太巧了,那位参军昨晚出外行猎时,猎取了很多野兽。他们刚刚离开这里,这一下旅店有空地方了,你可以住到这里了。”

陆珪问道:“那个参军是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回答说:“参军姓瞿,山东莱州人,是一位新科进士,武艺高强,名气很大。因为他从军立下了战功,所以被特例晋升出任清军驻绥宁大营的参军。昨天夜里他去山间行猎,猎获了一只熊,一只虎,一只猩猩,两只狐狸,三五只野兔子。这些倒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野兽,最为奇特的是他猎获了一匹白马,外貌非常骏逸壮健,虽说是山间野马,但是就在倒毙地上之后,也是如同活着一样,不知这马怎么能够这样呢?你的学问高深,是否能够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珪听到掌柜的如此问话,虽然也无法解释清楚,但是心中却明白昨晚睡梦中所见到的众人,就是这几个野兽变幻的。穿黑衣长胡子的原来是熊,穿黄衣的原来是虎,那个姓袁的和尚则是猩猩变的人,郦三娘子和另一个女子,是两个狐狸变的,那穿着粗布衣的三五个仆人,现在看来就是那三五只兔子了。而在楼舍中见到的穿白色衣服、被女子嘲笑为胎毛未干的年轻人,可断定是那匹白马变的美男子了。

禽兽可以变化成精怪,人世间的各种事物真是不可思议。这件出奇的事,陆珪每次遇到熟人都要讲一遍,我听得可算是烂熟了。

兰岩评论道:深山老峪里什么事都有,而这件事倒是特别的出奇。

白萍

白萍

福建延平县有个儒生名叫林澹,他生来就容貌美丽、俊俏,活像一位漂亮的姑娘。无论是谁在路上遇见了他,必定要看上他几眼,还要赞美几句。

福建地区男风盛行,而林澹反倒像处女一样地独身,连身上的肉体,也从不轻意裸露于外,生怕被人瞅见似的。因此,到了十九岁,他还没有完婚成家。

这一年,林澹因临近科考,他忙于准备功课,便在城北租了一座余家的旧花园。这座旧花园里面到处生长着参天大树,花园的后门外边有一条小河,河两岸非常幽静,很少有人来到这里。林澹搬来花园居住的时候,正值盛夏炎热时节,因此,他每天早上和晚上,一定会到河边散步。

有一天,林澹来到河边,因喜爱河水清澈,便脱下鞋袜,站在石头上洗脚。这时,忽然听见河对面有女子的嘻嘻笑声。林澹惊慌地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从河对岸蹚水过来,明明踩着水,身上却一点也没有被水沾湿。林澹见到这样的情景,心中不由很害怕,但嘴上仍大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妖精鬼怪,还敢靠近人么?”那女子则微微一笑说:“恐怕人世间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妖精鬼怪吧?”

林澹飞快地擦干了脚,穿上鞋袜,拔脚要走。没想到那女子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并笑着说:“我又不是妖精,你怕什么?”

林澹反问道:“你不是妖精,为什么能在水面上行走,连衣服和鞋袜都不湿?”

那女子则辩解说:“你没听说圣人的脚走在水上,从不沾衣湿鞋,而平常小民,就是在冰上滑过,也要留下痕迹?我就是趴在水中一年,也不过沾湿一星半点儿的。”

林澹说:“在水上踏浪的技巧,我也听说过。可是,这里偏僻,人烟稀少,又是未婚的男子单独居住的地方,你一个女人竟然到这里来。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子答道:“我这个人喜欢到处游览,观望风景。今天来到你这里,没有提前告诉你,才使你对我产生了疑惑。假如你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给你澄清说明,你仍然怀疑我是妖精,那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了。就如同水晶石做的镜片,被灰尘蒙蔽,必定是昏暗不清的。所以,当我想到这些,便感觉到非常悲伤。现在看来你并不是一个高明出众又什么都懂的人,那么你我就各走各的路,不必再说什么了。”女子说完,委屈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转身就打算离开。

林澹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起了怜悯之心,他本想邀请这女子同到他的书房里叙谈一番,又唯恐她不是人,因而犹豫不决。

女子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意思,便撒娇地一笑说:“看你的样子,还是个男子汉,又能说善辩。可是没有想到你的胆量却和耗子一般大。难道我一个弱女子能加害于你么?”林澹听了她的话,心里暗暗想:就算是鬼或者是妖,又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两个人便肩并肩地向林澹的书房走去。快到花园门外时,迎面遇上了林澹的书童,女子急忙掩在树后。书童迎上前说:“早就准备好的洗澡水都凉了,公子你上哪儿去了,这么久了才回来呀?”林澹没说什么,随书童回去。那女子随后也偷偷地进到书房里。

正当林澹洗澡的时候,那个女子走了进来,格格地笑个不止。林澹看着她娇媚的样子,心里十分欢喜,便大声对书童喊道:“我自己洗澡,你就不必再进屋了。洗了澡,我想要早点安歇了。”书童在外面答应了。

随后,林澹将两道门关死,来到里屋,他朝少女笑着说:“你的行动也太敏捷疾速了,想必是一个长期送香风到门的老手。”

少女则斜眼瞅瞅林澹说:“就算是含苞未开花的少女,见有众多追求她的人也会眼花缭乱。我是真心实意地看中了你,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妻子。”

林澹一听到她这一番缠绵之语,不由心中生爱意,顿时满面潮红,连说话也直打哆嗦,一时间不知怎样应答。女子见林澹已动情,便亲自去掩上窗户,放下窗帘,收拾起散放在桌子上的书本,再点上蜡烛,然后同林澹对面坐着闲聊。她一会儿翻开书本,读读诗文;一会儿寻找笔墨砚台,胡乱涂鸦;一会儿同林澹下棋比艺;一会儿同林澹打闹逗趣。

一会儿后,她问林澹道:“你能喝酒么?”林澹回答说:“不能多喝。”女子听了,当即用折扇轻轻地捅了一下林澹的肩膀说:“量浅不能多喝,不等于不会喝呀!”说完,她便急忙掀开柜橱的纱帘,从里面拿出一个大肚小口的酒坛,坛子里盛满了醇香美酒,又端出一盘色味俱佳的下酒菜来。林澹见了,颇感奇怪地问道:“这些好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女子说:“我很早以前就把这些好东西放在你这儿贮藏起来了,你只管喝足吃好,不必多问!”

林澹明知其中一定有奥秘,但架不住这美色诱惑,竟然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可怕之处。于是,他和女子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细细地长谈。

女子道:“我姓余,叫白萍。我曾给这座旧花园原来的主人当过丫鬟。园主人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的时候,他们只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守院子。我今年十七岁。我的父母兄弟姊妹们也都流落异地他乡,没有固定的住处,而今连我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现在,我正为着自己孤身一人而发愁,却有幸与你相遇。如果你喜爱我的话,我愿意做终日侍候你的小妾。”

林澹一听乐了,回答说:“我也没有娶妻,如果能同小姐结成良缘,这岂不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么?”这么一说,白萍启齿一笑,举起酒杯殷勤地向林澹劝酒致意,二人推杯换盏,异常亲昵。

林澹本来就不能多喝,很快就醉了。随后,他便与白萍同床共枕,行那夫妻之事。

林澹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可是生殖器却发育不良,又细又小。白萍见他几度入彀不中,便嘲讽道:“你幸好没有娶妻,否则她早弃你而去了。”林澹听了,深感羞愧。白萍倒也不怪罪,反而说:“这不要紧,我可以想法给你治一治。”说着起身下地,将蜡烛重新挑亮,从一个布兜中抓出一把药面,掺和上唾沫,团成一个红色药丸,递给了林澹,叫他整个吞咽下去。随后两个人重新上床。

林澹服下红药丸后,全身如烈火燃烧一般,性欲大发,爬在白萍身上不肯下来,完事后便疲倦地睡了。

到了次日四更天时他才起来,却觉得两条大腿之间像是有一个沉重的东西往下坠着,十分难受。林澹惊奇地问白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萍笑着打趣说:“拿你个小的换了个大的,难道你还觉得不划算吗?”

林澹也跟着笑笑说:“大的好倒是好极了,不过在外观上可就是太丑陋了。”

白萍说:“就是因为外观看上去丑陋,方能显示出你的美丽好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说毕,两个人又尽情地云雨一场。

从此之后,每到晚间,白萍必来林澹的书房里,二人同床共眠,相欢极乐,难舍难分。

不久,林澹进京应考,一个多月后才返回院子。白萍见他回来了,非常高兴,立刻为他摆酒接风。在席间,林澹谈起这次的科考文章,他觉得写得并不如人意,难免露出了几分失望的神色。

白萍安慰他道:“公子你不用忧愁,当今的科考场上,根本不讲什么文章做得好坏。你是否真有学问不重要,只要你的祖上有德,一定保你高官得中。”

到了发榜时,林澹果然得中了第九名,一时间声名远扬,人人羡慕不已。当时,林澹有个朋友符生也得中了举人。符生乃是死去了的太守之孙,不仅年轻,容貌也很俊美,但是性情轻佻,是个浪荡公子。他邀请林澹到家中饮酒共庆,林澹找了借口推辞不去,可是符生随后亲自赶到余氏旧花园,强拉林澹上车至符家赴宴。

来符家饮酒做客的共有五个人,都是符生同时得中的老朋友,所以几个人喝酒直到深夜,才各自散去回家。林澹也要离去,却被符生留住,当天晚上他并未回余家花园书房。

那天夜里,符生带着几分醉意对林澹说:“老兄平日里一向守身如玉,在朋友家宿夜,从来都是不脱衣裳就睡觉。现在你我已得中举人,不久就可出任做官了,所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如同小孩子一般了。今天晚上我和老兄同床共寝,一起谈心好么?”林澹明白他的用意,心如鹿撞,恳求符生,还是两人分住为好。

符生则说:“哎呀!你看我办事粗疏,忘了给你预先准备一张床了。”说完,便向两个书童递了个眼色,暗示他们强行脱去林澹的衣服。林澹因喝了点酒,头晕目眩。他虽死命不从,但终因撕扯不过,裤子到底被两个书童给扒下来了。符生见了林澹那物件,先是异常惊讶,继而又细细地看了一下说:“这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太难得一见了!”林澹羞得无地自容,急忙用衣服掩盖住下身。

符生打发走两个书童,关上了门,随后走到林澹的床前,追问他为什么下身之物如此粗鄙。林澹红着脸,答不上一句话。而符生却板着面孔威逼道:“你我颇有交情,哪能败坏你的名声呢?可是你若不如实地告诉我实情,那我可就向人们大肆宣扬了。到那时,大家必定争着撕扯查看,拿你取笑开心了。”

林澹一听这话,不由得慌了神,便赶忙向符生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并且再三叮咛说:“希望你千万别对旁人说。”

符生听了,则直截了当地对林澹说:“这是因为老兄到了成年还不娶妻所造成的,看来再过不了多日,你就得死去了。这个病,没有别的药方可治好,我想唯一的办法是早一点娶亲,倒可以免除这场大祸。我的妻子有个妹妹,今年十八岁,品德贤慧,性格淑静,容貌也很漂亮。老兄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则可以为你牵线说媒。”

林澹家中既无长辈,又少兄弟,一切事情都由他自己作主。他又听说符生的小姨子长得很美,是一个大家闺秀,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二天,符生把他要为林澹保媒的事情,对妻子讲述了一遍。他的妻子听了也很乐意,立刻起身去娘家,转告了娘家的父母。符妻的父亲,平日里也早就仰慕林澹的才能,因而一谈即妥。

从这以后,林澹便在符生家里住下,再也没有回到余家旧花园里的书房。

几天之后,他们择定了吉日成亲。到了新婚喜日,夫妻吃过交杯酒时,林澹瞅瞅新娘,果然长得漂亮。可是洞房花烛夜,夫妻怎么也合不了房,双方因此非常不快。

新婚第三天,新娘携林澹回娘家吃熟食酒,娘家的男女亲戚来了一大帮。正在大家举杯欢乐饮酒时,突然有一个女人闯到宴席前,口口声声要找林澹。林澹一看是白萍,惊吓得后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萍愤怒地指着林澹说:“你果真是一个薄情无义的小人!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什么一见到美女,就很快地将我抛弃了呢?”林澹听了,低着头不敢应声。这时符生也来了,他一见白萍,立刻被她的美艳惊得瞠目结舌。可是转眼之间,白萍又不见了。在场的人深为诧异,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有符生心中明白。自此之后,符生就像丢了魂魄,他终日哀叹,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林澹去朋友家喝酒,直到深夜方才起身回家。当他走到城北的路上时,察觉身后边有两个人跟着他。林澹以为是巡逻的士兵,回头看了一下,但也没有看清是谁。直到两个人走到他的跟前时,他才认出原来是白萍的两个丫鬟。她俩上前扯住林澹的衣襟说:“小娘子叫我俩来招呼公子到家里去,希望你不要拒绝。”林澹虽百般推却,但因为喝了酒,无力摆脱,迫不得已,只好跟着两个丫鬟走了。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色明亮,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三个人沿着小路约走了三里多远,眼看快到余家旧花园了。林澹因为心中感到有愧,便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而那两个丫鬟则上前强拉林澹。就这样他们走了几步远,就看见白萍坐在不远处小河岸边的石头上,掩面哭泣。两个丫鬟将林澹强按着跪在白萍脚下,一齐大声喊道:“我们把薄情郎抓来了!”

林澹吓得磕头求饶说:“我知道自己有错,但请小姐看在你我曾相亲相爱过的份上,且饶我这一回吧!”

白萍听了他的话,反唇相讥道:“你的记性还挺好,还能想到你我往日相处的事,而我却是全忘了。你背信弃义,就是王魁、李益那样的负心郎,也赶不上你呀。最可恨的是你喜新厌旧,见了金子就忘了玉石,致使我的清白之身被你胡乱玷污了。现在我一想起来,就痛入骨髓。我对你的怨恨,不是一朝一夕了。现在,你就像一只穷困无着落的狗,无论你怎样摇着尾巴讨怜悯,也不会有用的。我本来应该抽打你几鞭子,给你一顿羞辱,教训一下你这个轻狂的小人。但是我又不想打死你,因为你将来会有个飞黄腾达之日,去报答你那祖上的阴功阴德吧。”说完之后,她又命令两个丫鬟扒下林澹浑身上下的衣服,折一枝柳条,朝着林澹的脊背狠狠地抽打了数十下,还在林澹的下身撒了一层河里的沙子,随后将林澹扔到石头上,扬长而去。

林澹遭到如此羞辱,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个晚上竟不能翻身坐起,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他方能站起挪步走动。于是他连滚带爬地奔回了符家,并将遇见白萍之详情,全都告诉了符生。符生听了,也吓得满身淌汗,从此他们再不敢踏进余氏旧花园半步。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林澹感到他下身那东西竟如同结了冰一样的冷,而且又萎缩得像个僵死的小蚕蛹。林澹虽百般医治,最终还是不能让它勃起,不可救药了。而林澹的那个新婚妻子,也因为得不到床笫之欢,只好另求新欢了。幸亏林澹有才华,这件事才没有显露于世,还使林家祖传基业没有衰败,终于他步步高升而进入尚书省做了大官,执掌枢要重任。

后来,林澹从符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做养子,才使林家没有绝后。

闲斋评论道:不对呀,不对。辈份越晚,对祖上的好传统愈疏远。所以古时贤者才立下了亲生儿子继承基业的礼法。林澹的断子绝孙,是上天对林澹的报复,并不是报复林澹的祖先,因为林澹的祖上,能有中举得官做的子孙,而林澹却不能成为林家后人的祖父了。上天你为什么要有悖于古时贤人的美好愿望呢?我想恩茂先听了此事,会大声欢笑,喊出一声“绝妙”来的。

刘大宾

刘大宾

清朝时,甘肃河州地区有一位周副总戎,他的侍从官叫刘大宾。总戎府大院里有个大书房,室内宽敞,里面养着各种草本或木本的花卉,然而每天夜里常有妖精出来作怪。

刘大宾与总戎府的辕门官白把总是要好的朋友。一天夜里,刘大宾喝了一点酒之后,睡不着觉,就想找白把总闲聊一会儿。他出了家门,穿过大堂,见白把总的院中漆黑不见亮光,觉得很奇怪,便喊道:“白二哥,你为什么睡得这样早呀?”

忽然间,他听到大堂右边的大旗下面有人搭腔:“白老爷嫌这里有恶蚊子咬他,所以到大书房去睡觉了。”于是,刘大宾便背着手,一边大声唱着,一边慢步朝着大书房走去。

这天夜里碧空如洗,月光皎洁,四周寂静无声。刘大宾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在花台的旁边,好像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倚靠着栏杆站在那里。刘大宾心里暗暗地想:今天天色很晚了,这个女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再看她的体态及衣服颜色,又很像是杏花姑娘。

杏花姑娘是周副总戎的妻妹,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平日里,刘大宾一见了她就浑身痒痒,想动手动脚。现在看见她一个人,便乘着酒兴勃发的劲头,想上前去亲吻搂抱一下。

但是,他刚要靠近这个女子,她就转过身来。这哪里是什么杏花姑娘,只见这个女人满脸煞白,眼珠血红,舌头伸出嘴外三寸多长,分明就是一个女鬼。

刘大宾顿时被吓得大声狂叫起来,他慌慌张张抄近道跑到书房门口,狠撞大门,大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一会儿,官府中值夜的人都被他的喊声惊吓起来了。他们互相一查问,都说听到了有鬼的哭叫声。因此全府上下个个毛骨悚然,浑身打战。白把总听了刘大宾所见的经过,也感到很奇怪,说:“我今晚是睡在下屋里的,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动静,想必是鬼在作怪了。”

从此之后,刘大宾就得了疯癫病,白日里胡言乱语,鬼话连篇,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周副总戎也曾找来法师,在刘大宾身上画符驱鬼,为他治病,但是不见任何效用。刘大宾每天总是佝偻个身子,低头驼背走路,如同后背上驮着什么很沉重的东西似的。可是他一旦遇见了杏花姑娘,便又哭又笑地追撵个不停。

杏花姑娘因为受不了这个奇耻大辱,常常悲啼不止。周副总戎也感到这件事未免太荒唐了,就下令把刘大宾与杏花姑娘隔开,不许他们再见面。然而杏花姑娘从此以后却无精打采,如同丢魂失魄一样,她几次三番地要寻死上吊,幸好被家人发现得早,才把她解救了下来。

一天,周副总戎出外巡察河汛,所以府中上下人对杏花姑娘的防范也就松弛下来。没想到刘大宾好像清醒了一样,他在夜深人静之时,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进入周副总戎的家里,径直闯到杏花姑娘的床前,解下腰带,套在杏花姑娘的脖子上,将她活活地勒死。等到家里人发现时,杏花姑娘早就断气了。可是从此之后,刘大宾的疯癫病却不治而愈。有人问起刘大宾勒死杏花姑娘之事,他则回答,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过了几天,刘大宾才知道自己勒死杏花姑娘的事情。他又遭到杏花姑娘父母的斥责羞辱,自觉万分悔恨便上吊死了。

兰岩评论道:淫乱之心一萌发,即招惹下这么多怪异反常的事,使两个人都不得好死,太可悲了。但是,唯独不能解释明白的是刘大宾与杏花姑娘前世到底有什么冤仇,不然的话,红衣女鬼哪敢出来降灾祸给他俩呢?

庄寿年

庄寿年

清朝乾隆初年,江西省吉州府有一位书生,姓庄名寿年。因为他成绩优异,被选送到国子监深造。从此之后,庄寿年便在北京城北的一座旧花园中,租赁了一间房子住下了。

庄寿年一进园门,就看见到处是杂草丛生,地衣苔藓遍布,应该是常年无人居住,也无人整修,因此显得格外荒芜。他只好割倒蒿草,僻出一条小道来,然后再提着行李衣物,走至园中,住进了一座小楼里。因为几天后就是科考日期,庄寿年便整点文具,准备应试。

庄寿年虽然是一个有名气的才子,但是这个年头官场黑暗,因他没有出钱贿赂考官,所以他科考落榜。他心里头难免苦闷忧愁,竟然一头病倒了,而且日益加重。到了第二年春天时,他竟病得卧倒在床席上,连起身下地都很困难了。庄寿年认识的一位同科举子邱生,见他病得这样厉害,就搬到花园里和他作伴,照料起他的饮食起居。

邱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因为尚未成婚,所有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就难免会想入非非。

到了第二年早春二月,池边的青草已开始泛绿,园中的花朵也将开放了。一天傍晚,邱生独自一个人去楼舍东面散步。突然看见了一个女子,看上去有十六岁左右的年龄。她身上穿着红色的小袄和青绿色的裙子,打扮得格外娇艳,邱生不由得眼前一亮。那女子也看见了邱生,微微一笑,随即搔首弄姿地勾引邱生。邱生不知她是哪家姑娘,也不敢轻率前往,只是直瞪瞪地看着。不一会儿,那个姑娘竟然不见了。

邱生回到楼舍,就把自己刚才所见的事情告诉了庄寿年,并说:“人们常说北京城里的妇女衣着打扮丑陋怪异,既没有北方旗人穿着宽厚大方的风度,又没有南方汉人打扮轻盈柔长的风貌。而我所见到的这个女子实在是神仙一般的美丽,仅仅就看她的装束打扮,就是意想不到的好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通常人们所说的话,太不可信了。”

庄寿年听了他的话,立刻回答:“不对,你所见到的好看女子,应该不是当地人。就拿上一次省试科考来说吧,那些能高中的举人的卷子,很少有值得一读的。说句实在话,顺天府籍贯的人,能有几个人是拔尖的!”邱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当天夜里,邱生正在睡梦之中,突然他看见那个少女来到他的身边,而自己竟迷迷糊糊地与少女搂抱在一起,做起了云雨之事。那猥亵下流之声,四处都能听到。庄寿年也被响动惊醒了,再侧耳仔细一听,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地动情了。他听了一会儿,随之便疲劳至极,倒头沉睡,直至次日太阳升起方才醒来。而邱生起来得更晚,不仅早晨的饭量大大减少,连精神也显得萎靡不振。庄寿年看见他这样的情况,就追问昨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邱生守口如瓶,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第二天晚间,庄寿年早早就躺在床上假装睡觉,他打算半夜偷偷地起来看个明白。到了二更天,庄寿年又听到了男女做爱的响动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他的身边一样。他再仔细听,还不时地传来不堪入耳的话语。他想爬起来看个明白,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第二天清晨,邱生看起来比前一天更加乏力,面色也如死灰,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庄寿年再次询问邱生昨天晚上的情况,他还是照样不说一句实话。看到他这个样子,庄寿年便郑重其事地对邱生说:“我们两个人流落他乡,家里的人哪能不殷切地挂念?我们怎能够把父母给的血肉之躯交给鬼怪狐狸呢?你年轻,倒不怕什么,但是我却老了,哪能天天为你担惊受怕呢?”

邱生听了,也深感惭愧,又感谢庄寿年说:“你的话真是治病良药了,我哪敢不遵命照办呢?假若她再来时,我必定拒绝她。”

这天夜里,那个少女也没有来找邱生求欢。因此,邱生很钦佩庄寿年的指教,庄寿年心里尤为欢喜。恰巧这时,庄寿年有个精通医术的同窗、四川涪州人刘生,偶然来到花园里看望庄寿年。他们一见面,刘生即问庄寿年:“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啊?”急忙为他诊脉。

刘生手一搭上脉,顿时变颜失色,待了好长时间方才开口说:“你的年龄快奔六十岁了,哪还能得什么遗精症,纯粹是狐狸鬼怪把你整的。”庄寿年听了很是信服,立刻将邱生夜遇少女的事,全都对刘生说了。

过了一会儿,邱生来了。刘生也给邱生把脉看了,然后安慰说:“这是狐狸精降祸害人,不是什么鬼迷,没有什么药可医治这种病。北京城南有个叫穆萨嘛的巫师,精通驱邪之术,可请他来驱灾除邪。”庄寿年听后点头称谢。随后他们就邀请穆萨嘛来旧花园中治病。

穆萨嘛因为有官差要忙,答应他们三天之后再来驱灾除邪。庄寿年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静静等待。

可是就在这一天夜里,大约三更时分,那个少女又来了。她与邱生一见面,就要求欢,邱生连连拒绝。她立刻责备邱生说:“你为什么这么听信刘监生的话?难道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还要找什么巫师来收我。”

邱生答说:“这事是庄先生说得对,也是为了我好呀。如果你不是狐怪怎么会害怕起巫师来?”

少女听了他的话大怒,随后就伸出两只手,捧住邱生的脸,一边亲他一边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活下来。”说完,用舌头掀开邱生的嘴唇,然后嘴对嘴地使劲吸抽不止。邱生则不能动弹,任凭她动作,不一会儿就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倒气,像是被绳子捆住似的,毫无反抗地任她摆布。

这时邱生只感到心口痛得如同刀绞,五脏好像被撕裂一般难受。同在一个屋里居住的庄寿年听见了响声,就跑进来一看,只见那邱生在床上乱翻滚,喉咙里呼噜呼噜的,便连声喊叫:“邱老弟!邱老弟!”

邱生并不答,他就知道是出事了,急忙叫起邱生的两个书童,点起蜡烛仔细查看,这时邱生光着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动弹,早已昏死过去了。大家呼叫了大半天,邱生方才缓缓苏醒过来,他拉住庄寿年的手,一边哭泣一边诉说道:“老弟,我快要做鬼了,我的肉体也将要腐烂在异地他乡了。”庄寿年听了,愈加大怒,对着天空大骂一番。

到了第三天,庄寿年再次派人去请穆萨嘛来看病。消息传出去,邻里人纷纷赶来观看,不一会儿就围成了一堵墙。穆萨嘛头戴武士用的头盔,腰上挂着铜铃,一只手拿着单鼓,另一只手狠狠敲打单鼓,咚咚作响,口中念念有词,围着旧花园不停地走动。

走到花园后面的破楼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瞪大眼睛朝上面察看。忽然,他扔掉手鼓,抓起铁叉,快步登上梯子,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东西。待他追到墙角处,他将手中铁叉猛力叉过去,就听一阵嗷嗷狂叫传来,如同野狗遭到暴打的声音。

随后,穆萨嘛又命人烧起油锅,将铁叉伸进油锅里猛炸,这时人们才终于见到了这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黑狐狸,它有獾子那么大,肠子都露在外面,死掉了。穆萨嘛又将死狐狸剥了皮,掏了心,把它的肉和皮都点火焚烧掉了。穆萨嘛又把狐狸心留下烧烤成灰,研成粉末,分成两份,叫邱生与庄寿年当药喝下了。自穆萨嘛降妖之后,花园里的鬼怪从此绝了迹似的,再也没有出来兴妖害人了。邱生与庄寿年吃了他给的药,病也慢慢地好了起来。

后来,邱生到河南拓城当了县尹。庄寿年也从翰林院教官的职位上退休,衣锦还乡。

这个故事,是庄寿年自己讲述出来的。

兰岩评论道:邪风压不住正气,这是必然的道理。邱生本来不到死的时候,难道因为狐狸一时的愤怒,竟要将他置于死地?就是邱生叫狐狸去死,不也是很应该的么!天底下凡是像邱生这样的人,做事时都要自加检点,小心从事为好。

额都司

额都司

参领傅德是世家大族的后代,他的夫人蔡氏是额都司的姐姐。

他们两个人结婚以后生下了一子二女。傅家以前是住在北京城里的灵椿坊,后来他们才搬到北京城南泡子河居住。

傅德的新居,院庭宽广,四周围以高墙,门首壮观美丽。在城南一带,傅家的房子算是最好的。但是,自从傅家搬进了这座房子里,却常常发生一些奇异的怪事,因此,傅家里的人每到天黑之后,必得结帮成伴,才敢出来走动。就连马圈里的十多匹马,每天夜里也必定要受到两次惊吓。

傅德的儿子,刚刚娶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也是官宦世家的姑娘,年龄仅仅十八岁。她过门不足一个月,突然间就得上了疯癫病。白日里不是唱就是哭,或者是光着两只脚到处乱跑,不知羞耻。每到夜晚,她必定要关上房门,面对着一个墙角,头伸进箱子里,两只手在箱子里忙个不停,谁也不知她在干什么。等到了半夜三更时候,她就会拿出一张纸来,将她忙活的东西包好,放在箱子里,再把箱盖盖严,留下不被外人知道的记号。家里的丫鬟们,如果是偶尔想要偷看,一定会被她发现,她对这些偷看的人不是痛骂,就是打到滚倒在地上,嚎哭不止。一家人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任凭他这样闹腾了。

半年之后,额都司来北京朝见皇帝,就住在傅德家的正厅东院里。东院外即靠近傅家的马圈。额都司来到傅家的当天,傅德特意摆下盛宴,为额都司接风洗尘。酒至半酣时,傅德对额都司说:“我家里常闹鬼,你夜晚独自一个人睡在屋里,害怕么?”

额都司说:“我们这些当武官的人,都是亡命之徒,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鬼?”说完大笑不止。

酒宴一直到后半夜方散,大家都各自回屋休息。额都司因远道劳累,再加上醉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下地,出屋外活动。傅德见额都司一夜平安无事,也就放下心来。

就这样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额都司刚刚熄灯,躺在床上还未入睡之时,他好像听到天棚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声。额都司立刻起身点燃蜡烛,坐在床上仔细一听,却好像又没有声音了。

于是,额都司没有熄灯,仍像刚才那样躺在床上,侧耳倾听。不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仔细地看那天棚,好像有个影子踩在上面轻轻在走动。那影子走至东北角时,停了下来,响声也戛然而止。只见天棚上的一块木板被揭开了,从上面伸下来一件黑东西,看样子像是个马尾巴,有一尺多长。因为离蜡烛的光亮较远,所以影影忽忽的看不清楚。额都司吓得浑身上下毛发倒竖,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不一会儿,那个黑东西渐渐地拉长了起来。这黑的下完了之后,紧接着就下白的,纯白如粉,并且很窄,只有四个指头那么宽。额都司再仔细一看,那白的上面还有两只眼睛,有如松子一般大。到了这时,额都司才知道这是一个人的脑袋瓜。可是看到这样的脑袋,额都司更加害怕了。他本打算呼喊人求救,可是又一想,人怎能怕鬼呢?况且自己过去也曾说过大话,不怕死,更不怕鬼,别人也都听见过,今天若表现出害怕,将来怎么有脸见人呢?想到这里,额都司便坐起来。

这时那人头已经露出了半面脸,鼻子和嘴也都渐渐地看清了,两个绿色的眼珠子向着灯光直瞅。一时间,灯光如豆,整个房间昏暗无比。额都司本人也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四肢麻木,僵如木头,动弹不得。随后,那个黑东西便刷拉一声,快速地降落在地上,又以旋风穿屋似的速度飞出室外。它刚刚离开,房间里的蜡烛一下子又变亮了,额都司也如同从睡梦中惊醒一样,身体恢复了灵便。这时他能听到的是前院马圈里的马被惊吓得嗷嗷直叫,可是各个房间的门仍然紧闭,没见一个人。这时,钟楼传出报时声,已是三更天了。

额都司估计黑鬼已经走远了,便急忙将蜡烛移到床边,然后拔出佩刀,放在枕头旁,穿好衣服,蹬上靴子,躺在床上,但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约莫五更天时,忽听墙外马圈里的马又长声嘶鸣了,连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也被呼号的阵风刮得东倒西歪。一定是那个黑东西又快要进到屋子里了。果然屋里的灯光再次黯淡下来。那个黑东西径直扑到额都司的卧床前,额都司便大叫一声,顺手抓起佩刀,死力地向黑东西砍去。只听到咔嚓一声,桌子倒了,灯也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紧接屋顶上一阵走动声响,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额都司为此一夜不得安宿,疲劳已极,天快亮时,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次日早晨,额都司起床之后,他把参领傅德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详细地告知了他昨晚所见到的情况,并极力劝说参领另找新居,以避灾邪。又说:“我想外甥媳妇的病一定是因为这个房子闹鬼而造成的。”

傅德说:“我也是很早就不想在这里住了,只是发愁一时间也找不到安静的好房子可住。”

额都司说:“哪一处房子不比你这里平安呢?我的朋友萨都统的房子,正在寻找房主,你可以去看看。”

看过房子之后,傅德立即拿出三千两黄金买下了。搬家那天,傅家的儿媳妇大声哭叫,不愿离开,她的丈夫拔出宝剑恐吓她,她才害怕了,光着脚板,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丫鬟们追上去将她硬塞进了车里。

傅家自从搬到新居处,全家上下都安静无事,鸡犬不叫,骡马不鸣,那媳妇的疯癫病也突然之间全好了。丫鬟们打开从前疯媳妇在夜间摆弄过的衣箱,在纸包里发现用五色花线缠成的线棒,有四五尺长,像个箭杆,谁也不明白有何用场。问那媳妇,她更是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额都司升官为副参戎。傅德那座闹鬼的旧房子,虽然接连几次更换房主,但也都是照旧闹鬼,不得安静,而今已经颓倒成为菜园了。

孝女

孝女

北京崇文门外,有一个地方叫做花院市,在那里住有一千多户人家,家家都以卖花为业。

有一个幼女,和她的老父亲就住在这里,他们也是以养花种花为生。幼女的老父亲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每到秋冬就会犯病,他们寻找了很多药方来治疗都没有效果。

这一年秋天,她的父亲又犯病了,病情特别严重,一直躺在床上,找了很多医生都说老头这种病很严重,没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只能慢慢调理。父亲的病把幼女愁得终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得想方设法地安慰老父。

这时,邻居家有个老太太,聚集了一帮妇女,要去丫髻山进香。幼女听到这个消息后,偷偷地去打听进香有什么好处。老太太对她说:“有的人因为患病而去进香,求得免除疾病;有的人因为没有后人而敬神,求神仙保佑得个儿子。总之,神都满足了各人的心愿和所求。而山顶上的娘娘神,又特别的灵验,有求必应。”

幼女又问:“从这儿去丫髻山,有多远的路?”老太太回答说:“还挺远的,有一百多里。”

幼女再次问:“一里有多远的路?”老太太回答说:“三百六十步为一里。”幼女听了她的话后,牢记心里不忘。

这天夜里,等到老父睡安稳之后,幼女就偷偷地走到院子里,点上一炷香,计算一下里数有多少步数,然后她绕着院子跪地拜个不停,并且默默地祷告说:“小女身单力弱,老父又病重在床,家中别无一人可照看老父,因此我不能亲自上山进香朝拜娘娘。我只好按着相距的里数算成步数,一步一磕头,就如同我真的到丫髻山的庙前,亲自瞻仰朝拜佛像一样了。愿娘娘保佑我的老父,消除顽疾,尽快康复,长命百岁。我愿诚心绣制娘娘佛像,终生吃素念佛,日日对你顶礼膜拜。”就这样,幼女每晚上都朝拜娘娘,一直坚持了半个多月。

相传,在丫髻山顶的庙里,供奉着一位碧霞元君的神位,据说这位神仙无比的灵验。北京城内外,以及周边的各个府县,都知道她的美名。上至皇宫的皇后、妃子、王公、贵族,下至苍生百姓,每年四月里,都一定要去丫髻山赶庙会,进香拜佛。一路上有坐车的,有骑马的,还有走路的,接连不断,车水马龙,天天如此。尤其是在每一天的五更鸡叫时,能进殿烧上一炷香者,被称为上头香,尤其能得到娘娘赐予的大福。因而,上头香的好事,都得给皇宫里的后妃或朝中大官们留着,别的人则是不敢逾越的。

当时,有一个皇帝的侍从人称魏公的人,奉着皇太后的旨令,去丫髻山上头香。那天魏公一早出发,他到了山上时,庙门才刚刚打开。他正准备去上香却发现佛像前的香炉里,早已有人上过头香了,而且,香火的火焰还着得很高,似乎是已经燃香多时了。

魏公见到这样的情景,立刻大声地斥责管庙和尚说:“太后的香还没有降下来,你们为什么先叫别人在这里烧了头香呢?”

和尚立即惊慌失措地解释说:“魏老爷不来,殿门怎么敢开?小僧实在说不出这炷香是从哪里来的!”魏公暗想,我初来时,大殿方才开门,但是这炷香的香灰却已经烧过了一寸来长,这太奇怪了。因此,他想明天再早点来,看看是否有人还来烧头香。然后,他吩咐和尚说:“过去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了,你们一定要恭敬谨慎地做好准备。明天,我一定再早点来,好烧上头香。”说完便走了。

和尚生怕得罪皇太后惹下大罪,于是众僧徒整宿不睡地来回巡视看守香炉,生怕别人再烧了头香。

第二天四更刚到,魏公就已经来了,众人来到香炉前一看,已经晚了,又像昨天那样,被别人抢先烧上了头香,只见有一个女子正在地上磕头膜拜。和尚立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女子,庙门还没有开,你是怎么进来的?”那女子听到有人声,便急忙惊起,一转眼就不见了。众人见到这样的情景,都大为惊讶。在场的人开始议论。有人认为这个女子是鬼,也有人认为是妖怪。

魏公听了他们的话,立刻反驳说:“在神人圣像之前,哪还能有什么鬼怪敢于公然现身呢?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有缘故。我现在已想出处理这事的办法了。”魏公说完话,在寺庙的大厅门外,进上了第二道香,然后坐在床铺上,召集起了所有的香客,把这两天来所见到的事情告诉他们,还详细地说出那个女子的年龄、容貌和衣服的颜色,要大家帮助查找。香客们听了,有些人害怕,也有人觉得好奇,议论纷纷。

这时只见人群中有位老太太走了出来,她想了一会儿说:“据老爷所见到的样子,好像是我邻居家的姑娘吧?我看那个姑娘,样样处处都与你说的相符合。”

魏公又问:“那个邻居女子难道是学道之人,竟能这样地梦幻变化?”

老太太摇摇头说:“她不过是住在花院市街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并没有听说她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很孝顺父亲,她父亲生病了,她还向我打听过怎么上香的事。”

魏公听了,便拍手说:“对了,没错。肯定是这个女孩了。”

魏公急忙骑上马跑回宫中,向皇上禀报了进香的事情。皇上下令让他暗里私访。

没几天,魏公就查到了那个幼女,他见到了幼女,果然是在庙上大殿中所见到的那个女子,就故意问她:“小姑娘,你这几天是不是去庙里进香了?”

幼女摇摇头说:“禀告老爷,小女的父亲生了重病,小女有心前往,可是实在没有时间去啊!”

魏公又说:“可是我在庙里见过你。”

幼女想了想也就如实地向魏公说了她这几天所做的事情。然后说:“小女虽然没有亲自去丫髻山给娘娘进香,但是我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地像是亲身去了一样。我梦醒了之后没几天,我父亲的病竟然也全好了。”

听了她的话,魏公感叹地说:“是你的诚心诚意感动了神仙。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女子啊!”然后想了想说,“你可愿意当我的干女儿?”幼女磕头表示愿意。从此之后,他们就以父女相称。幼女对他也很孝顺,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

幼女长大后,嫁给大兴县一户张家的儿子为妻。出嫁的时候,魏公给了她一大笔嫁妆,可值数千两黄金。女婿张家也借着这笔财富发了家,成为辈辈都是很有钱的大商人。而幼女的父亲健康快乐地活到一百岁。

兰岩评论道:人只要能做到真实与忠诚,就可以通达神灵了,甚至可以使寺庙里的和尚也信服于你。人世间倒是好人少,就看你能遇上或者遇不上了。

请仙

请仙

我在闲暇的时候,阅读过一本《太平广记》,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难以见到的离奇古怪的小说。这本书里有好些诡怪奇异的事,我就不一个一个地说出来了。我常常听到别人讲的一些鬼怪故事,都说得确实可靠,有根有据,我在心里也暗暗地相信了。可是,有时我也会产生一些怀疑。但是想想一个质朴诚实、谨慎的文人,哪能把欺骗人的话编得确有其事呢?想一想,我自己也活了四十年,也还没有亲眼见过鬼怪事。不过,我想起我跟随祖父在陕西宜君县官府发生的一件事。

我的祖父早已故去了。他曾在宜君县官府里,当一位代理掌管印记与公文卷册的小官。那时,我的父母为了侍奉我的祖母,我们全家都跟着住进宜君县的官衙里。

一天,张夫人领着一个耍戏法的人,来到官衙里为大家表演。那人的表演很平常,没有技能也不出奇。但因为他是张公请来的,所以我祖父还是出了二两银子,想把耍戏法的艺人打发走。但是,那个卖艺人非但没有收下银子,反而说:“今天观看我表演戏法的人,有一百多个,却没有一个叫好的,可见我所学到的本领太平常了,不能够使人们大开眼界。因此,我哪敢无故领受这样的厚赏?不过,小人从前也曾受过高人指教,学了一些可降伏神仙的法术,所以还是请让我留下来。今天夜里,我将向各位献丑,或许可以博得张老太太的一笑吧!”祖父想了想便答应了卖艺人的请求,并给他以酒饭招待。

到了傍晚,卖艺人决定了住在花园里的三间废楼舍。于是祖父派人将楼舍洒水打扫干净,又将破旧的窗纸重新糊好,就连墙上有脱落白粉的地方也粉刷一新。他们修缮得很认真,就连针孔大的空隙或小洞都统统堵住,用白灰抹光,最后再挂上幔幛,用以挡蔽门窗。

上灯之后,卖艺人又在西边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门,上尖下方,好似一扇穷人家房上的小门。门前一张矮脚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香炉,燃着香。卖艺人还选了两个年龄十五岁、俊秀又聪明的男孩子陪他表演。这两个男孩子,头上打着发髻,光着两只脚板,叉开两腿,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前,听卖艺人指挥。卖艺人还为他俩各自起了个名字,一个叫清风,另一个叫明月。

表演之前,我的祖母带着姑姑和我母亲及我的几个姐姐妹妹们,坐在挂着竹帘的东屋里,等候观看。父亲则领着我和哥哥弟弟们,坐在竹帘外面的两侧陪着。

到了三更天时,卖艺人先是在香炉里点上一炷香,就着蜡烛光,焚烧了一道符,然后又叫两个男孩子弯下腰,从胯裆底下反看墙上画出的小门,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两个男孩子回答说:“看见开门了。”

卖艺人听到后,当即含了一口水向墙上喷去,转过身又急忙问男孩子:“现在怎样了?”一个男孩子回答说:“梳头啦!往脸上抹粉了!”停了一会儿另一个男孩子又说:“换鞋了!穿上衣服了!”卖艺人听到这里,便说:“这回可以出来了!”随后,便又含了三口水,一一向墙上喷去。

台下的人立刻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桌子的后面,身高约五尺左右,上身穿着红色衣衫,下身穿着素色的裙子,眉眼秀丽好看,张口微笑,一副害羞的样子。卖艺人告诉这个女子说:“老太太在这里,你可要讲究礼节!”女子立刻敛起裙子,再行拜见礼。卖艺人见了则说:“老太太是最尊贵的人,为什么不行大礼,竟是道了一个万福了事呢?”那女子则用衣袖掩住嘴,只是微笑着不动地方。

这时,卖艺人也笑着对众人解释:“她是看见这里人多,有些害羞了!”说完,他又叫两个男孩子上前,牵拉女子的衣袖,让她到桌子前面来。男孩子使劲往前拉扯,女子则用力往后退,互不相让地坚持了好长一阵子。卖艺人则假装着急地上前制止说:“她是一个修仙将成佛的人,性情粗野,你们快先放开手,我自有处置她的办法。”男孩子听他如此说,便放开了她的手,女子仍旧回到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接着,卖艺人又再向墙上喷水,忽然间又出来一个女子,头上梳着两个发髻,下垂在耳后,年龄与先前的女子一样大,而容貌却更加俊秀美丽。她上身穿着浅红色的衣衫,腰下则围着一圈树叶,约有一尺来长,光着两只脚,不论是腿趾或手指,都长着四五寸长的像鹰爪一样的指甲。她与先前的女子并肩站在桌后,并看了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女子一眼,对她笑了一笑。卖艺人则走过来说:“你姐姐在偏僻的地方居住久了,习惯了乡下的野性,因此,见到老太太就不知道有什么礼节了。而你却是最懂礼节的人,就领着你姐姐给老太太施个礼吧!千万不要失掉礼法,而连累我遭到重罚。”

于是,新出来的女子就去推搡先前出来的那个女子,绕着圈子将她拉到桌子前,并按下她的脑袋,跪地磕头。她的举止与表情都很温柔大方,讨人喜欢,一旁观看的人都看呆了。向老太太参拜施礼完毕,两个女子又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卖艺人向她们喷了一口水,两个女子倾刻之间不见了。

戏法表演完后,在场的人都佩服卖艺人的神奇技能,祖父便重重地赏赐了他。事后,曾有人仔细地问过那两个男孩子,在牵拉女子衣袖的时候,感到她俩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男孩子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人,但是只知抓住女子胳膊,就像是握住了棉花一样软和,而且又没有一点力气。才牵扯了四五下,就见到那女子刷刷地出汗了,还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若不是卖艺人叫我放开手,再扯她两三下,即能把她拉到老太太的跟前了。”

我看这出戏法表演的时候,才十四岁。到了现在,那些具体的情节我已经是记得不清楚。可是,我每次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时,也拿不准这是怎么回事。有的人说,这是蒙蔽人的障眼法。我觉得这种说法也不能解释这个谜,因为蒙蔽人的障眼法,只能蒙混人的眼睛,把东西看错了而已,哪还能握到实在的东西呢?这一切也都无法解释明白了。

恩茂先评论道:这段记述,和那个擅长表演口技的人一样,无不都是逼真可信的。

某太医

某太医

有一个太医,系大兴府人氏,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常常见到他穿着皮袍,骑着高头大马,奔走于皇宫内外。因为人们相传他医术高明,每天到他家里请求看病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

然而这个太医却没有医德。不管是谁家有了病人,要想请他去看病,不到天黑时他绝对不出诊,即使是很重的病人,他也根本不顾及病人的死活。而且,他每看一个病人,只要写出一个处方,不管能治好或是治不好,一律收取一千钱。如果家属不答应的话,他绝对不给看病。因此,每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无论是背的钱搭子,还是马后驮着的钱口袋,都装满了钱。每当有人抱怨他看病来晚了时,太医会回答说他是从某王公、某公主或是什么大官老爷家看完病,转道而来的。总之,太医所提到的人,都是赫赫有名、权高势大的官员,绝非一般草民百姓可以随便张口提及的人物。

有一天,太医出外看病后回到家里,一个人睡在书斋里。夜晚他梦见一个人,那人看着非常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这个人手拿一张纸片,交给太医说:“时候到了,你所欠的债,应该还清了。”太医接过纸片,翻来覆去地查看,见是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他觉得很奇怪,正想问个明白,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太医被他吓了一跳,立刻醒来,看看时间,已是三更天了。

就在这时,太医家里的仆人,跑过来敲打书斋的房门,向他禀报:“恭喜老爷,夫人刚刚生下了一个儿子。”

太医听到他的话,很高兴,但转念一想:“难道这个儿子就是那个来要债的人?”想到这里,他当即毛发倒竖,恐惧至极。

果然,太医的儿子从一出生就很难喂养,找了三四个奶妈也应付不了他。慢慢地这个孩子长大了,他既不知道孝顺父母,也不懂得勤俭持家,视家里的钱财如粪土一般,不知爱惜。他每天都要向他的母亲索要一百文钱,如果给了他拿出去当即花个精光,如果母亲不给他就把爹妈当成了仇敌,立即瞪眼骂娘,甚至拉开动武的架式。妻子惧怕这一手,只好如数把钱给儿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因此,太医用十年时间积攒下的家业,竟渐渐被他败光了。

看到儿子如此不孝,太医的妻子哭着把这些事告知给太医。太医听后,闭上眼睛,摇着脑袋对妻子说:“你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说了,这个儿子,早已使我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随后,他又把从前梦中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吃了一惊说:“如果那是张有字的欠帐单,我们倒可以按数量还清;可是现在是没有字的欠债帐目,你怎能知道究竟拖欠人家多少钱呢?这哪有还完的时候呢?一定是你这个老家伙,不知用药害死了多少人,才造成新鬼翻腾冤仇,旧鬼来哭闹的场面。我们这儿子就是这帮屈死鬼的头头。他是拿着阴间的讨命文书,带着仇恨来到人间的。你怎么同他较量呢?”说着,他的妻子又大哭大叫道,“你这个老东西,一向杀人如同割茅草,随便就能狠心致人于死地,现在终于得到恶报了,这样你还牵累了我沦落到了这等地步!你这老泼皮,算是你的命该到头了,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这个无辜的老太婆呀!”

这时,太医的小妾在一旁听见了,便前来安慰说:“老爷不要生气了。你那大儿子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你的小儿子也快长大成人了,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好孩子,何必因为这点事,引起老两口不和睦呢?”

太医的妻子听了,当即向小妾的脸上唾了一口唾沫说:“呸,你还痴迷不悟呢!上天对老东西施以报复,就是他有一百个儿子,也都是如此,绝对不会再生出一个有道德的儿子来的。”太医听了老婆子的一顿臭骂,默默无言,只是连连唉声叹气。

不知不觉十多年过去了。一天晚上,太医刚睡着又梦见了从前那个讨债人,对他说:“你欠的债已经还清了,我可以返还给你一个字据了。但是,你还有一条命没有偿还,该当你们爷俩同去见阎王老爷了!”太医醒后不久,他就得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用,他就自知没救了。于是他就把梦里的事告知了他的妻子,并嘱托赶快准备他的后事。

过了两天,太医的儿子外出喝酒时,与人发生口角,竟然被人活活打死了。太医看着儿子的尸体,流着眼泪说:“儿子你先走,为父一会儿来陪你。看来,我的命也到时候了!”到了半夜,太医果然病死了。

太医的那个小儿子,慢慢长大了,竟然和哥哥一样,也是个不成才的东西。太医死后,他便开始变卖家里的财物和奴仆,然后又变卖了家里的房子和地,不出一年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变卖了。后来,他就到处流浪讨饭,成了一个叫花子。

闲斋评论说:医术不高明的医生,坑害人命,应该得到这种可悲的报应。特别是欠下一个人的债容易偿还,害死了很多人,那就难以抵偿人命了。这样循环不息的辈辈堕落,终究还有个到头的时候。没有治病本领的医生,却假充懂得诊脉,从中获取暴利,如果看了这种报应,不知能否也肯稍稍地收敛一下呢?

地震

地震

听老人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是在雍正朝的庚戌年。有一天一个回民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要去茶馆喝茶。

他刚到茶馆门口,这小孩子立刻抱住大人的脖子,大声哭叫着,无论大人怎么哄他,就是不肯进屋。那个抱孩子的大人觉得很奇怪,他先是斥责了孩子一顿,随后又想了想说:“大概这孩子嫌这个地方人多吧!”便到别的茶馆去了。

可是奇怪的事又发生了,那孩子到了另一家茶馆门口又大哭起来。大人很无奈,于是抱住孩子又换了几个地方,也都是这个样子,哭闹不止。

那个回民觉得更奇怪了,就问孩子说:“宝贝,你平日都是非常喜欢进茶馆买蜜果吃,今天为什么变样了,一到门口,就哭闹起来?”

小孩说:“爸爸,我怕。今天每个茶馆里,不管是卖茶人还是来吃茶的人,他们的脖子上都戴着一副铁锁链,看起来可怕极了,所以我才不愿意进屋去。爸爸,你说奇怪不?今天我还看见在大街上那些来回走动的人,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中有很多人也戴着铁锁链。爸爸,我害怕,我要回家。”

那个大人听了,以为小孩子是胡说也没有在意。正在这时,遇到了一个邻居,问他父子俩:“你们两个人想去什么地方?”

大人回答说:“我是想找个茶馆坐坐,可是这孩子哭闹着不肯进,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邻居又问:“这么大点的孩子能说些什么?”父亲就把孩子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邻居。

邻居听了之后,笑着说:“小孩家胡说的话,你也当真。”说完,他就大笑几声走开了。

小孩子看着他的背影,讥笑地说道:“爸爸,他的脖子上也戴上铁锁链了,还笑话别人呢!”

孩子父亲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也将信将疑起来。等他回到了家里,就对家人说了小孩子的话,认为孩子家眼睛干净,他所见一定有缘故,应该加以注意才是。就在这时,小孩子的两个叔伯哥哥,他们听了孩子父亲的话,都笑他连小孩的话也相信。这时小孩说:“爸爸,我看见叔伯哥哥他们的脖子上也戴着铁锁链。”当天夜里,孩子父亲就带着全家人到了郊外住在了帐篷里。

没想到,他们一家刚刚安顿好,北京城就发生了大地震,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倒塌毁坏了。

第二天,孩子的父亲进城打探消息。他路过那些小孩子不愿进去的茶馆,发现没有一个不倾倒的,而里面的人统统被砸死了。他急忙跑回家,发现小孩子的两个叔伯小哥哥,也被压在墙底下。再看看隔壁的邻居,在地震时,他家的房子也倒了,他压死在屋底下了。遭难的劫数终究是不可逃脱的,别的事情可能与地震的事也是一样的吧?

兰岩评论道:所有的事情,未必都没有一定的道理。

朱佩茝

朱佩茝

陕西宜君县有一个看守河堤的士兵,他的名字叫朱佩茝。

他有一个外甥女嫁给了一户农家做媳妇,就住在县城外的焦家坪。

在出嫁半年后,有一次她刚刚来过例假,可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于是,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不一会儿,她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青色的脸上长满了胡须,头上还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巾的陌生人,坐到了她的床边,要与她同床共枕。农妇先还害羞,也不知道怎么两个人就云雨起来。鸡叫时,农妇猛然醒来,才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原来她做了一个梦。就这样,一连三天,只要她一睡觉,就会梦见那人与自己同床。

几日之后,农妇时常感到肚子里有个东西在轻轻地动弹。只要她走动起来,就疼痛难忍,农妇因此常嚎叫不止。她的小姑子怕她的叫声被邻里听见会遭人耻笑,便强逼嫂子忍耐一下。可是农妇无法忍住巨痛,发作时依然大声哀嚎。小姑大怒,便上手与嫂嫂撕打起来。

这时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听到了打架声,便过来劝架。

老太太一见农妇,即惊讶地说:“才几天呀!媳妇的肚子都这样大了。在媳妇肚子里怀有妖胎了!了不得,了不得!”小姑一听她的话,害怕极了,马上告诉了她的哥哥。他哥哥听了,将信将疑。

没过几天农妇要临产了,只见那天,电闪雷鸣,农妇痛得满床翻滚,大声嚎叫。左邻右舍听了,纷纷堵上耳朵,远远躲避开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农妇终于生了。丈夫跑去一看,竟然是一个怪物。它的身长三尺多,长着人的脑袋,蛇的身子,满头红发,脸面白如粉齑,浑身上下冰凉,见人就发出怪笑。

怪物一落地,就把接生的人给吓跑了,除了丈夫没有一个人敢进产妇的屋里。农妇想要离开,无奈怪物死死地守着她,还要她喂奶。不过,每次农妇给怪物喂奶时,她都会被吓得晕死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朱佩茝前来看望他的外甥女,还没有进家门,就见那个小姑子直向他摆手示意,不可进屋里去,还把他拉到一间僻静的屋子,告知了他外甥女生下一个怪物的详情。

朱佩茝生气地说:“既然知道它是个妖怪,为什么不杀掉呢?”

小姑子回答说:“那个怪物,每天都盘伏蜷曲地躺在它妈妈的身旁,我们连屋子也进不去,还怎么除掉这个怪物?”

朱佩茝听了小姑子的话,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果然见到那怪物正盘伏蜷曲成一团,躺在外甥女的身边。不过它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一样。朱佩茝便偷偷地解下佩刀,握在手中,然后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怪物的头发,当即拖出室外。那怪物猛然被惊醒,张嘴瞪眼,发出如同撞击石头一样的“咔登咔登”的叫声,并缠住朱佩茝的左腿。远远站着观看的人,纷纷大声呼叫“杀掉它!”朱佩茝则手起刀落,将怪物砍死。只见怪物身上淌出了蓝色的血,溅满朱佩茝的一身,散发出难闻的腥气,直呛得周围观看的人头痛恶心。

朱佩茝杀死怪物后,又剥下了怪物的皮,卷起来收藏起来,还对众人说:“我正需要这种皮,做我的三弦胡的琴弦呢!”

朱佩茝铲除了怪物,农妇一家都非常感激;而那个农妇,从此后也没得什么病,一直平安无事至今天。

纸钱

纸钱

我有一个朋友是当护军的,名叫景君录,就住在离北京城不远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景君录和他的朋友富海结伴一道回家。三更时,他们路经灵官庙。忽然间他们看见有两只粉色的蝴蝶,绕在他俩的身前或身后,轻飘飘地飞舞不停。两个人面面相觑,当时正处在隆冬季节,又是深更半夜,哪还能有什么蝴蝶呢?于是他俩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两张给死人烧的纸钱。

两个人深感奇怪,大半夜的又没有刮风,纸钱竟能飞舞不停,真是有趣。

恰巧这时,有一个人骑马从西边走过来。景君录对朋友说:“我们来和他开个玩笑,可好?”富海竟然同意了。

他们快速跑到骑马的人身边说:“你胆子可真大。大晚上敢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地,你就不怕遇到什么东西?”

那个人便大声喝问景君录与富海说:“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干嘛在这里危言耸听。”

富海见他不怕,便说:“你可敢到处看看?说不定有鬼在哪里玩耍呢?”

那人将信将疑,用鞭子抽打着马,让它前进。可是那马竖起耳朵,鼻子里还突突喷个不停,任凭骑在马上的主人怎样地挥鞭抽打,那匹马总不肯向前挪动一步。这人只好下了马。景君录便指着纸钱,叫他过来看看。

正在这时,一个敲着梆子、专管报更时的老兵走过来,看见他们这样,警告他们说:“我们各走各的路就好,何必多管闲事!就在离这里几米远的地方,已经有两个人突然倒地死去了。”骑马的人听了他的话,当即害怕地上马跑远了。

听老兵说完,景君录和富海两个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还很好奇,便径直地去追赶纸钱,一直追到一户人家的矮墙下面,那纸钱竟然飘进狗洞里,再也看不见了,他们方才各自回家。

不到一年的时间,富海就生病死去了。第二年,景君录得了重病,没过多久他也死去了。

兰岩评论道:哪能拿着两个无主的死鬼去吓唬人呢!又哪能有两个纸钱即可降灾作怪、进而致人于死地呢!这是解不开的谜。

三李明

三李明

李明是河南省光山县人,他父母早亡,家境清苦贫困,他只好替有钱人家舂米,挣钱养活自己。

李明有一个同乡人是监生,名叫钟秀。有一次钟秀外出的时候正赶上了下雨,他便在李明家的屋檐下避雨。李明见了他,很高兴地将钟秀让到屋里坐下,摆上酒菜,与钟秀共饮。钟秀很欣赏李明的为人,二人互相立下誓言,永结为好友。从此之后,他们二人经常往来,过从甚密。

有一天,钟秀的邻居家遭了火灾,大火延及钟秀家。李明知道后,便急忙跑去救火,又冒着滚滚浓烟,钻进大火里,救出了钟秀。李明在救火时,竟把眉毛与胡须全都烧光了,因此,他俩的交情愈加深厚。

后来,钟秀要到南昌总戎府当幕僚,便把李明也拉上同去了。他们买好船票南下,在坐船的途中,忽然遇上了台风,小船被刮翻。船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没江底死去了,但是唯独钟秀一个人被山西的老客商搭救上岸,大难不死。

那位山西老客是去南昌做买卖的,他把钟秀接到他的小船上,打算一同去南昌。钟秀问山西老客:“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深表感谢。请问先生姓什名谁?我以后好去报答您。”

老客说:“我就是一个山西的商人,叫李明。举手之劳,什么救命之恩的话就不要讲了。”

钟秀急忙问:“您救我的时候还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我有一个朋友也叫李明,和我同坐一条船,你见到他了吗?”

老客说:“我当时只救了你一个人,其他人都没有救上来。”

钟秀心里想:我的好友李明一定死了,可是如今连尸首都无法找到了,如果不是我拉他到南昌来,他也许不会死吧!想到这里他不由悲痛地大哭了一场。山西老客看到他这样难过,便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好。”钟秀想了想也对,方才罢了。

他们的船行至湖口时,山西老客遇到了他的同乡,同乡告诉他:“你不知道吗?你刚走了几天,你母亲就得了重病,没几天,你的老母亲已经病死了。”山西老客得知了这个噩耗,也痛哭得死去活来。当即决定掉转船头,返航回老家奔丧去。

在与钟秀告别时,他说:“母亲已经死去,我的心也碎了,来不及为你再谋划什么事,现在只能送给你八两黄金当路费,请你留下吧,你我就此分手了!”钟秀再想请教点什么,可是山西老客所乘的江船,已扬起风帆驶出老远了。

钟秀与山西老客分别之后,过了不多时,他就染了一场大病,只好借住在一个寺庙里。他这一病,就躺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转。庙里的和尚很讨厌钟秀病怏怏的样子,每天都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附近有个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他非常同情钟秀的遭遇,也厌恶和尚如此的残忍无情,便来到庙里,对钟秀说:“你用不着玷污了他这个清静地方,还是到我家里去养病吧。”说毕,他就让仆人收拾起钟秀的行李衣物,抬着钟秀来到家里住下,还请来了医生给钟秀诊脉看病,吃药救治。

经过他的悉心照顾,不到十天的工夫,钟秀的病便全好了。钟秀非常感激老人,向他磕头致谢说:“老大爷,您对我这个鄙陋浅薄的人,有救命的恩情。晚辈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我将铭记心中,永志不忘。”老人听了,便一脸严肃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热心的人,一般邻里人一时有困难的事,我都会帮助他们。我们能够遇见也算有缘,本来就应该相互帮助,请你不必介意。老某叫李明呀,今年已七十有二了。”

钟秀一听,这是他遇到的第三个李明了,而这三个人都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老人又问钟秀:“公子,你有什么打算?”钟秀说:“我本来想去南昌,可是一路上不顺利。”

老人想了想便指教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找看守江堤的官府呢?或许那几个人有什么方法帮你呢?”钟秀一听,觉得有道理。当即去了看守江堤的官府,提出了要去南昌找总戎的打算。把守江堤的士兵一听,这个人竟是总戎官的老朋友,便跑去报告了他的上司。于是,钟秀便得乘看守江堤的官府命令的江船,顺利地到达了南昌。

钟秀在南昌见到了一地之长官总戎后,详细地叙述了三个李明对他的恩情。总戎听了,赞叹不已,觉得这确是件奇事。

钟秀后来虽没有当上什么官,得到什么爵位,但却成了一个很有钱财的富翁。

闲斋评论道:三个重名的李明,并不算出奇,出奇的是三个李明都能对钟秀有如再生父母的恩情。而钟秀对他的三个恩人有什么报答的举动,竟安心于无官无爵,享受钱财了,这难道是做人的本分吗?

赵媒婆

赵媒婆

河南彰德府有一个赵媒婆。她为人精明,因为常常囤积居奇从而获取暴利,积攒了一些钱,过着吃穿不愁、温饱有余的日子。

彰德府有一个恶棍,看中了吴秀才的女儿年轻貌美,就想娶她做妻子。他曾拿出很多的钱,找人为他牵线保媒,可是都没有成功。赵媒婆也为了钱财,便使出浑身解数,利用花言巧语从中挑唆女方,使吴秀才夫妇改变了主意,退了原来的夫家,嫁给了恶棍。可是吴秀才的女儿不愿受此羞辱,与以前的未婚夫一起上吊殉情了。被吴秀才退婚的夫家看到儿子被退婚又上吊了,非常生气,就把赵媒婆状告到了官府。赵媒婆因此吃了官司,被罚银数十两,又罚杖数十棍。赵媒婆感到又悔又愧,便暗暗发誓不再干拆散别人美满婚姻的缺德事。为此,她把家搬到了城郊的羡河铺。

有一天,赵媒婆骑着毛驴进城里去看望她的女儿,回家时已是傍晚。她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从岔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子,对她行了个礼问道:“你不就是替人说媒的赵老太太么?我正有事找你呢。”

赵媒婆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子,觉得很奇怪:“是呀,我们在哪里见过?”

女子说:“您的大名很多人都知道。那就请你掉转坐骑,跟着我走吧!我家女主人有事要托付你办呢!”说完了话,女子即转回身子,在前头领路,准备向着她家走去。

赵媒婆说:“好姑娘,我发过誓不再保媒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女子笑着说:“哪个有您赵老太太神通广大,我家主人家境殷实,少不了您的好处。”

这时,赵媒婆听了她的话在心里暗想,为吴秀才女儿的事,不但遭到一顿羞辱,还损失了一大笔银子,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再保媒了。这个女子举止行动看上去不一般,准是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丫鬟,跟着她去,定能得到很多的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赵媒婆心中这么一想,颇为得意,因此就骑着毛驴跟随在那女子后面。不一会儿他们下了大道,拐上一条小路。大约走了数里路,到了一座大院落的门前,那门楼高有丈余,一派世家门第的气魄。

那女子指着院子对赵媒婆说:“这就到了。家里当家的老爷有事外出,带走了一大半的书童和仆人,所以家里男人很少,您老就进屋吧!”随之又接过毛驴缰绳,拴在院子里的树上。她们到了大厅里,早有好几个丫鬟、婆子在那里等着,她们一见赵媒婆,便都欢喜地说:“婷婷你果然带来一个保媒的。我这就去告诉夫人。”随后一个小丫鬟便进屋里禀告去了。

不一会儿,小丫鬟传话说,夫人让赵媒婆到上屋去坐,她在那里等候着。于是,赵媒婆在丫鬟的引领下,穿过几进院落,方才到了上房的正厅。

赵媒婆一进门,先作了个揖,才抬起头打量着屋内。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夫人,倚在靠枕边坐着。赵媒婆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头。夫人叫丫鬟扶她起来,让了座位,便悠悠地说:“我是山东大名府人,姓郑,十几年前流落来河南。我的丈夫姓卢,官至侍郎,现已死去多年。今天之所以叫丫鬟请你来我家,是因为我的三儿子已长大成人,却没有找到一位好媳妇。老太太若能为我家攀上一门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为亲家,必定重重地酬谢你。”说完,她叫丫鬟将三公子请来了。赵媒婆看到,这位三公子长着高高的个子,风流潇洒,俊逸倜傥。于是她尽力地赞扬说:“我们先不说这位公子是如何的聪明伶俐,才华横溢。就单单从公子这一份漂亮的外貌,便足以压过天下所有的王公诸侯了。我这个老太太若是能够倒退三十年,一定要拼命地嫁给他为妻做妾。你们看这样的美男子,谁家有姑娘,不愿意有这样的好女婿!”听她这么一说,夫人身旁的人都笑了。

夫人也笑着说:“好个油滑的嘴!怪不得你当媒婆发了家呢!不过,我这个老太婆要想提的这门亲事,乃是本街偏东头薛参政的女儿,是一个世族之家。薛参政已经死去,老夫人牛氏挑选女婿的条件极苛刻,而且又好起疑心,往往是婚事已经谈妥,没过几天又反悔。赵媒婆,你先自己谋划一下,能将这事一拍即合,不要反悔么?”赵媒婆自信地拍拍胸脯道:“老身一生办事,不习惯说模棱两可的话。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保让此事成功。”

夫人听了,非常高兴,立即吩咐丫鬟给赵媒婆端上饭菜,要她吃完饭后即去薛家。赵媒婆看了看天,说:“现在天色已晚,老身明天早晨再去。”

卢夫人摇摇头说:“这件事情不能迟缓,迟缓了恐怕半途有变动。”赵媒婆为了赚钱只好连夜去说媒。卢夫人吩咐婷婷与赵媒婆同去。她们向东走了二里来路,就到了薛家。

薛家的气势看上去比卢家还大,大门上镶着鸟形的铜钉,兽形的铁环,富丽壮观。赵媒婆讲明来意。薛夫人说:“老身也早已听说过卢家的三儿子,他并不是一个恶浊肮脏的浪荡公子,可就是我们都未曾亲眼看过其人的面貌。”

赵媒婆说:“夫人信得过我老婆子,我看过的人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曾见过像卢家三公子这样才高貌美的人物!将来若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我这老婆子就亲手挖下自己的两个眼珠子来!”

薛夫人笑着说:“你不必如此说,卢家三公子我确有耳闻,他是个人才,老身决定答应这门婚事。不过这几日,小女去看望舅舅,三天后才能回来。劳烦你回去告诉卢家一声,清明节以后将彩礼送来。我们再择定吉日完婚。”说完,她又让人拿出二十两黄金,送给赵媒婆,以表谢意。然后她又下令仆人摆上酒菜,款待赵媒婆与婷婷。赵媒婆见水果盘里有棠梨,黄澄澄的非常好看,便偷偷揣了几个放在怀中。

回到卢家,赵媒婆洋洋得意地向卢夫人说了薛家的态度,又吹嘘了自己一番。卢夫人听了之后非常高兴,也赏给了她四十两黄金,外加一条红色束带。然后,她才吩咐婷婷送赵媒婆走。

赵媒婆骑上毛驴出了卢府,颠儿颠儿地向家走,嘴里抱怨着:“卢夫人太小气,为何不让我老太婆住上一宿,黑天半夜地把我往回撵!真真小气!”

她到了家门口时,天才刚刚亮,她的儿子和媳妇还没有起床。赵媒婆看到儿子和媳妇这样懒惰,非常生气。于是她用赶驴的鞭子狠狠地敲打叫门。儿子听到了敲门声吓得光着脚板,急忙出来开门。

一见到赵媒婆,儿子问:“母亲,你不在妹妹家多住几天,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就算要回家也该白天回来,怎么要走夜路?”

赵媒婆得意地把事情前后经过向儿子、儿媳说了一遍。她边说边将手伸向怀中掏那棠梨,准备交给儿媳给小孙子吃,可是打开手帕一看,只见里面竟是几十个蝌蚪,泡在墨汁一般的黑水里,尚有一两尾活的,还在慢慢地蠕动着。全家人一下子惊呆了。赵媒婆猛然一激灵,再急忙去看卢、薛家赠的黄金时,才发现也已经变成上坟用的金镏子,那条红束带也是纸折的。

赵媒婆看到这些傻呆呆地站立在那儿,如同一段木头,好一阵子,她的喉咙里“咕哇”一声,随之便吐出了一升多的脏水和无数片树叶。直到这个时候,赵媒婆方才明白她是遇见鬼了,由此得了一场大病,过了半个月才见好。

兰岩评论道:赵媒婆改做别的行业,已经很长时间了,又被金钱打动,以至遭到鬼怪戏弄耍笑。每每见到世上有些人,当他遭到羞辱、困窘已极的时候,未尝不立志向的。但是,一旦有重金引诱,便会犯老毛病,有些人甚至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终于身败名裂,难以收拾和挽回。呜呼!故而,见利时一定不能丢弃德行与骨气呀!

三官保

三官保

我的朋友景君录,他曾对我讲过他有个表弟三官保的故事。

三官保是满族旗人,他长得非常英俊,一口白白的牙齿,一双亮亮的眼睛,身上的皮肤雪一样白净,头发蓬松茂密,非常讨人喜爱。

但是,三官保的脾气和他的外貌极不相称。他好意气用事,不肯屈居人下,好以势压人,恃勇逞强称雄,经常打架斗殴。常常和人一句话不对劲,便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就是被别人打得皮开肉绽,也决不吐一句软话,很有一种北宫黝之风。因之不知道他本性的人,还能够同他接近;若是知道底细,则必定避而远之。邻里人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花豹子”,意思是他虽外表好看,内里却粗暴强横,凶悍无比。

那里还有一个姓佟的,叫佟韦驮,也是城北市面上的一只恶虎。佟韦驮原来并不认识三官保,有一次他俩在茶馆里相遇,两个因为一句话不对劲,两下里就殴斗了起来。佟韦驮的一伙朋友极力从中调解,也是无用。

佟韦驮对三官保发出话来:“你既然自称为好汉,敢不敢于明天早晨,在地坛后面等我?”

三官保听了,用手一拍胸脯,一蹦老高,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三官保岂能怕别人么?若是怕了你,我倒着爬出北京城!”约定好了,他们各自散去。

次日,天刚放亮,三官保独自一个人直奔地坛而去。不一会儿,佟韦驮带了一帮人吆五喝六地来了。

三官保见了,便迎上前去,大声叫道:“我一个人,你却带了一帮人来这里,你们不是想打我吧!”

佟韦驮回答:“的确如此,我们就是来收拾你的。”

三官保听了,便大笑着说:“我若是害怕被你打,岂敢一个人来到这里?任凭你们这帮耗子随便来吧!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叫一声痛,就算不得好汉。”说完,他脱下衣服,光着膀子躺在地上说:“别弄脏了我的衣裳,快来打!”佟韦驮的人蜂子一样涌上前去,木棒、铁棍如同下雨似的乱打一顿。

顷刻之间,三官保的全身被打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他的四肢都不会动弹,却依然嘲笑怒骂不停。佟韦驮见状大怒,当即又拿出一捧棘刺,狠狠刺入三官保两只脚趾的指甲缝里,又用有二寸来长的猪鬃插入三官保的尿道中,三官保却仍旧骂不绝口,毫无告饶之意。

佟韦驮看到他如此都没制服三官保,反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扔下木棒,跪倒在地,抱住三官保说:“你真是一个神人了,我们这帮人自认不如你,甘居下位。我愿意侍候你一辈子,不知你肯不肯留我?”三官保见对方被自己征服,不无得意地点头同意了。

于是,佟韦驮将三官保抬回家里,为他请医治病。两个月后,方才治好他全身的创伤。从那以后,三官保与佟韦驮结拜为把兄弟,共同出入,形影不离。邻里们见此情景,都暗自担心,今后再无好日子过了。三官保的家住在安定门附近,在安定门外旧营房的东面,有一个关帝庙,三官保与佟韦驮一帮人,时常聚集在庙里饮酒作乐,比武练艺。

一天,他们正在一起谈笑,有个人走进庙中,问众人道:“你们听说城南有个张阎王么?”

三官保说:“听过!可是没有见过。”

来的那个人咧嘴一笑说:“那就是我呀!”

三官保问道:“你来到这里干什么?”

张阎王听了,便从裤腿里拔出一把匕首,约有七八寸长,异常锋利。然后,张阎王抬起了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再把匕首按在膝盖上,便炸开满脸胡子,瞪着双眼对三官保说:“北京城里,谁不知道我张阎王是条好汉,我看你这长相,不过是一个女人,戴一顶男子的帽子罢了,其实只是骗了一个花豹子的虚名,这能不叫真正的好汉们丢脸现眼么?今天我特来与你较量一番,也来正正好汉们的名声。”

三官保一听,先是用眼斜瞅了一下张阎王,而后就笑了。他回头看了一下佟韦驮,说:“人们常说谁也不敢到丧门星头上找岔起刺,今天看来,还真有这样的人!试问你怎样同我较量?”

张阎王说:“拿这把匕首,扎你自己的肌肉,脸上不能表露克制忍耐怕痛的样子。你能行么?”

三官保笑着说:“你要是叫我把泰山搬过北海,这个或许我办不到。但是这点小事,哪有不行的?”说完,伸手接过张阎王的匕首,后退几步坐在石头上,挽起了右腿裤子,指着大腿,问张阎王道:“扎这个地方行么?”

张阎王回答说:“可以。”

三官保又说:“你先站好了,爷爷今天让你开开眼,长点见识。”随之一刀扎在大腿上,深深拉开口子,刀尖刻得骨头吱吱有声,瞬间划出“天下太平”四个字。只见那腿上的皮肉翻翘起来,肉块突起,鲜血汩汩流淌到脚跟。旁观者见了,无不惊心动魄,浑身打战。三官保却谈笑自如,毫无痛苦之色。

张阎王见了这般光景,倒地便拜,口口声声说天下再没有第二条这样的汉子,并央求三官保一定收留下他。三官保欣然答应。从此之后,三官保以佟韦驮和张阎王为左右手,愈加恣肆横行,没有什么可忌惮或害怕的了。

这年正月十五日,是元宵佳节的夜晚,三官保与佟、张三人在四牌楼逛灯会。

灯会结束后,他们几人到一家酒楼饮酒。邻桌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大约有三十来岁的人,他身穿狐皮袄,头戴貂皮帽,身材肥胖高大。在他的身边紧挨着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他头上戴着紫貂帽,身穿黑色羊羔皮袍。另外还跟着八九个健壮的仆人。他们不时向三官保等人瞟过来几眼,然后又悄声说着什么,之后就发出一阵大笑。

看这情形,三官保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因他不知对方的底细,不好发作。

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走到三官保的桌前说:“元宵佳节,在此相遇,一定是缘分注定的了,我们何不豪饮一场呢?”佟、张二人一听,顿时来了火,蹦起来就要动手打架。

三官保则用眼神示意二人不要动武,嘴上道:“喝酒怕什么?我陪二位来喝!”于是他便走向那张桌子。那个年轻人拿起他喝剩下的酒对三官保说:“小哥哥若是能把这点酒喝干了,才够得上一个好样的。”

三官保当即站起,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狠劲地一扭,年轻人便大声呼叫,蹲了下去。而那个中年人还以为他俩是在闹着玩,正要鼓掌欢笑时,三官保一回胳膊肘,猛地撞在他的前胸上,中年人当即仰脸倒在地上。这时,佟、张二人也上来相助,起脚猛踢狠踹,直打得那两个人滚在地上,叫苦不迭。他们带来的随从正要出手,三官保与佟、张二人则大打出手,挥舞拳脚,锐不可当,地上横七竖八地很快躺下一片,一个个哭爹叫妈的,直吓得座位上的客人纷纷逃避,而三官保等人却无一受伤。三人见打了胜手,互相递一个眼色,然后迅速地直奔楼下,逃之夭夭了。待那些官兵闻讯赶来时,三官保等人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便传出消息说,有一个宗室公子,在一家酒楼被一帮胡子打了一顿,官府正在缉捕这帮胡子。三官保听到自己打了贵公子,好不开心。

有一年夏季,三官保带领佟韦驮和张阎王去郊外游玩。他们走到一处墓地,三官保哀叹他从未遇见过能打败他的对手。

佟韦驮说:“北京这个地方,可算是广阔如同大海,哪能没有超群的人才?可惜我们这辈子没遇上罢了。”说完,他指着一介坟丘说:“老弟知道这是谁的坟么?这是余斑龙的呀!余斑龙是山东临清县的一个回民,外号余大汉。他活着的时候,曾闯荡江湖,后来发家致富,家中有数千两黄金。人们说他有李存孝之勇。一次,他与勇士马猛比武,马猛挥动铁链鞭,直劈他的脑袋。可是余斑龙奋力用胳膊一抵挡,竟使铁链鞭飞出二十步开外,落在地上时又折断为三截。余大汉曾生拔鹿角,所以得个外号叫余斑龙。咱们这些人,出世较晚,没能与他同处一世,未免可惜。贤弟可不要小看天下人,恐怕余斑龙若能在阴间有知,必在地下耻笑我们的。”

三官保听这话很有些不入耳,便发怒说:“余斑龙的事,传说得太离谱。我若是遇到李存孝,一定拜他为师;但是见到余斑龙,还不知谁胜谁败呢!”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天上忽然下起了大暴雨,雨一直不停地下到傍晚,还没有停的意思。三个人被困在野外,无法回家。正行走间,突然他们看见在百步之外的树林里,露出了屋脊的顶端,就知道那边有座房子。

于是他们三人便疾速向前赶去,近前一看,方知是座废弃的古庙。佟、张二人高兴地说:“我们三个在这里可暂时睡上一宿了!”说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打开随身带来的酒菜,便坐下喝起酒来。

过了很长时间,雨才停,雨过天晴,月亮升上了天空,夜已三更了。这时,三官保忽然感到门外有人向庙里偷看,便喝问:“窗外是谁?难道你们不知道是花豹子与佟韦驮、张阎王在这里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便打开门走进屋,指着三官保大笑说:“今天我来同你较量,看看到底是谁胜谁败!”三官保一听大怒,飞起右脚踢将过去,那个人不慌不忙地用手一挡,只见三官保“哎呀”一声,扑通跌倒在地。那人又抓起三官保的胳膊,倒退着走出门外,将他掷出老远。三官保竟同秋风席卷的树叶一般滚落到墙外老远的地方去了。与此同时,那人也消失不见了。

佟、张二人看见了,大声呼喊着追赶了出去,可是那人早没了踪影。等他们再去寻找三官保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他们一直找了大半夜,到天亮的时候,方才在余斑龙的墓旁,找到了三官保,他正瞪大眼僵硬地躺在地上。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做梦招来了鬼。他俩又呼叫了好长时间,三官保方才苏醒过来,但却不能走动一步。佟、张二人只好背他回家去。到了家里,他们再仔细一看,三官保右脚上的五个脚趾头都折断了,脚背和小腿也都肿胀起来。

这件事后,三官保仿佛大彻大悟了一般,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聚众闹事,挥拳踢脚。从此他只是用心读书,倍加努力,为人温顺有礼,谨慎谦虚。曾经有好事者不相信他会脱胎换骨,几番试探,三官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完全是文人风度,这才信服。

后来,三官保应征入伍,当上了羽林军,在从征缅甸时阵亡,死时他刚刚二十岁出头。

恩茂先评论道:一次跌倒,就能醒悟,下决心改过,所以说像三官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勇敢的人。

倩儿

倩儿

福建潮州府有一个有钱的人,俗称老江头,世居福建南安县。他生有一个儿子,叫江澄,小名江蛮秀。自古以来,潮州地区的人,把最好的称为蛮。因为江澄从小就长得特别的俊美秀丽,所以在起名字的时候,就用了这个蛮字。江澄十七岁时,进入府学深造。

江澄的母亲姓萧,有位舅舅曾当过部郎,但是后来生病死去了。他留下守寡的舅母王氏,主持萧家的家务。舅舅死后留下了一子一女。女儿大,小名倩儿,与江澄同岁。儿子还很小,才刚刚六岁。

倩儿长得漂亮可人,所以很多官宦人家都争抢着要与萧家结亲,但都被王氏婉言谢绝。

江澄与倩儿自幼一起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他们长大,江澄要上学读书,倩儿则在家里学做针线女红,他们见面的日子就不多了。然而每次他们见面时,二人总是情意绵绵,恨时无多。

一次,王氏过生日,江澄与母亲同去祝寿。正赶上了大雨天,江澄母子不能回家,只好留宿于倩儿家里。夜里,萧氏与王氏姐妹只顾谈论一些家中琐事,江澄和倩儿无事,在大厅里玩骨牌。玩耍间,江澄几次触着倩儿温软的手腕,顿时心旌摇动,忍不住撸开倩儿的衣袖,露出洁白如雪、滑如凝脂、嫩如细藕的手臂,细细把玩。倩儿只是捂着嘴儿“吃吃”地笑。

倩儿有个丫鬟,名叫春兰,聪明俊俏,因此倩儿非常担心春兰勾引江澄,便想方设法,使春兰没有接近江澄的机会。然而春兰也有意于江澄,便对倩儿怀恨在心,天天寻找机会,想从中惹是生非。

有一天早晨,江澄有事要见王氏,王氏当时还没有起床,倩儿却早早地起来了,散乱着头发,站在栏杆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看花。江澄看见她,便笑着凑上前去,向倩儿讨要烟袋。倩儿只顾看花,就没有搭理江澄。江澄突然向前,搂住倩儿的脖梗亲吻起来。没想到这情景被春兰看见了。随后,春兰偷偷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氏。

王氏听说之后非常生气,叫来倩儿,追问她与江澄可有亲吻之事。倩儿拒不承认,王氏说:“这是春兰亲眼见到的!你个无耻的丫头,还想嘴硬么?”倩儿当即脸红到脖子根,立刻责骂春兰:“你是我的丫鬟,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胡说八道毁我名节?”

春兰听了她的话,便含笑跪下说:“奴才哪里是胡说呢!小姐当时正靠着栏杆抽烟,四少爷来了,为了抽你的烟,求了好长一阵子,小姐才让他抽了三口。要没有这事,奴才怎敢乱说呢?”倩儿羞愤至极,气得掩面大哭。王氏再找江澄时,他已溜走了。

王氏虽然很喜爱女儿,但这件事情关系到萧家门风,因此她感到特别生气,狠狠斥责了倩儿一顿。萧氏也知道了这件事后,她就告知了江澄的父亲。江父盛怒之下,狠狠地打了江澄一顿,从此不许江澄再去舅父家。倩儿哭泣不止,一整天不吃东西,到晚上便上吊死了。王氏见女儿惨死,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悔恨已经来不及了。

倩儿死后,江澄日夜思念她,竟然神志昏乱了。他终日总是胡划乱写“咄咄怪事”四个字,同时还闹着要去倩儿的坟上,被家里人强行拦住才没有去。

到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时,江澄的父母恰巧都生病了,他们不能前去祭扫祖坟,就让江澄前去扫墓。江澄趁此机会到倩儿坟上,狠狠哭了一场,以泄久压在胸中的忧郁。

哭了很久,江澄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因此当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就住在了看坟人的小房里。可是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

二更天时,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几只萤火虫,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飘落起伏于秋天的枯草丛中。在这样荒凉的夜晚,江澄又想起了倩儿,想那昔日风采照人的弱女子已化作一抔黄土,他们一对有情人相隔于阴阳二界,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不由泪如雨下。

这时,天河出现,银河转动,树影不时掠过窗前。恍惚之中,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时停时敲。江澄听了,便披上衣服去开门,见有一人站在门前,仔细一看,正是倩儿。江澄喜出望外,当即上前拉着倩儿的手,进到屋里,相对而泣。两人一个说他离别的怨恨,一个倾诉分离的哀愁。彼此吐露心声后,两个有情人情深意浓地亲吻拥抱在一起。

倩儿请求江澄说:“自从我们分手后,我日夜思念你。这样吧!你就对父母撒个谎,说这里读书清静,你要搬到这里来住,那么我们就可以长期厮守在这里了。”

江澄摇摇头说:“这个办法也不妥。现在两位老人有病在身,况且家里已请了教师,所以住在这里毫无理由,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吧!”倩儿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倩儿又说:“我想回家看望我的老母,你能带我回家去吗?”江澄答应了。

他们刚刚走出门外,江澄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是驾了云,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听得两耳忽忽生风。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竟然已经到了萧家。他们进了内室,只看见王氏坐在那里一边流泪叹息,一边嘱咐家里的人明天准备好香火、纸钱,她自己要去倩儿的坟上祭奠。倩儿刚要上前,又停住脚步,退了出来。江澄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样来去匆忙?”倩儿回答说:“五更鼓声就要响了,那时我就回不去了。”说完她拔脚就走,江澄紧跟其后。他们来到一座洞前,那洞门只有灯口一般大。倩儿把江澄拉进洞里,江澄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很小,只有几寸长。

洞里很小,四壁都是木板,顶棚很矮,他只能屈膝蹲着。倩儿哭泣着对江澄说:“我的阳寿没有到头,阴曹地府不收留我,所以我的阴魂只能守在这里。现在,我的尸首依然完好,没有腐烂,你若是不嫌弃我的话,可告诉我母亲,去南关求那个在街上讨饭的病疥僧,为我祈祷招魂,我就可以重返人间了。”

这时,江澄方才知道眼前这个竟是倩儿的魂魄,这个山洞就是装殓倩儿的棺材。于是,他惊喜地答应了倩儿的嘱托。谁知倩儿说完竟不见了,江澄急得大叫,猛地坐了起来,竟把守在他身边的父母吓得后退了几步。随后,两位老人止住了哭泣,对江澄说:“儿子呀!你终于醒过来了!”江澄呆呆地问父母:“我怎么在这里呢?”萧氏说:“儿呀,你还在做梦呢!你一睡不醒,已是一天一宿了。我们都认为你不能活了,想不到你竟醒转过来,真是上苍保佑啊!”

江澄始终没忘记倩儿的嘱托,回家的路上,他设法打听到了南关那个讨饭的和尚,并向他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他务必救人一命。和尚笑着说:“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做了错事,叫老僧又得多做一件善事了!”说完,就同江澄一起去见舅母王氏。江澄告知舅母和尚能够救活倩儿。

舅母王氏听了后,半信半疑。但是又一想,或许和尚能有特殊的办法,就由他随意处治。他们一群人来到倩儿墓地,掘开墓丘,取出棺材打开一看,见倩儿脸上的颜色果然未变。那和尚又用手从倩儿脑袋到脚跟统统捏了一遍,说:“姑娘已死二寸了!”众人不解其意,和尚解释说:“倩儿的尸体好比挂在绳索上的干鱼,虽她存留的日子不太长,但也有些腐烂。假如拖延过七天,就不能再复活了!”说完,他就将手伸进他的皮口袋里,取出了一粒如同小米般大的红药丸,塞进倩儿口中,然后再嘴对嘴地使劲吹气。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倩儿发出细小的声音,渐渐地全身上下有了暖气,只是不能开口说话,她握住母亲的手,两行珠泪滚落下来。

王氏又惊又喜,她跪在地上给和尚连连磕头,把面额都磕肿了。那位和尚见了,笑着走开了,转眼的工夫,便没了踪影。

倩儿回到家里,卧床养病一个多月,才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只有两只脚及后跟处,常是寒冷如冰,看来和尚所说已死了二寸之说,就是指这个了。王氏也看到江澄如此的重义气、重情义,被他的举动所感动,就决定将倩儿嫁给江澄为妻。婚后,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我的长官周老先生与江澄的父亲有深交,对于江澄和倩儿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并曾经对我讲述过这件事。

兰岩评论道:天底下的男女之间的情爱事,本来可以顺乎情理,而成全美事。但是往往生出众多的波折与意外,致使美丽而善良的少女,含冤于地下;钟情而多才的男子心中永留创伤,终成千古恨事。然而这又是通过那些不懂新事物的妇女,拘泥固执陈腐观念,轻率地加以干预所造成。所幸上天不忍心叫这一对感情特别深厚的人,因伤心而死去。就有这么一个有特异法术的和尚,出面成全了江澄与倩儿的婚事。可叹,人世间哪能常有这样的好和尚,使忠贞于爱情的人死而复活呢!

某领催

某领催

内务府有一位领催,家住阜城门外的一个村子里,离北京城有七八里远。他每天办完了公事,就骑着一匹健壮的骡子,出城回家。有时公事太多了,他也会捱到半夜才返回。

领催回家的路旁,有一口水井。领催每次路过这里,他骑乘的骡子都一定要到这口井上饮完水,然后才会继续赶路,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在离这口井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小道。如果走这条小道回家,就会比走大道要近一里多地。虽然这条小路非常的荒凉偏僻,但是那头骡子又走惯了这条小道,领催也就随其自然。

有一天,领催离开内务府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刚要出城时,遇见了一位老朋友,老朋友热情地拉他到酒馆里喝酒,他盛情难却,因此又逗留了一段时间,方才回家。等他到了那口井边,骡子饮水完毕,时间已是二更。那时正是初秋季节,树叶茂密,小道两旁的庄稼地里长满了高粱、谷子。虽然天上有一轮半月,也被薄云遮蔽住了,所以周围显得黑森森的,很是怕人。

骡子刚刚踏上小路,他就看见有一点亮光从远处过来,这个亮光移动的速度很快,他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马蹄声,看起来很像一个打着灯笼骑马送信的人。领催心中暗想,快半夜了,是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紧迫呢?

不一会儿,那声音又渐渐地近了,这时那头骡子竟然竖起了耳朵,用鼻子突突直喷,惊慌地跳到庄稼地里躲藏了起来。那灯光顺着小道,来到了眼前,领催仔细一看,原来并不是什么骑马送急信的人,而是一个没有上半拉脑袋的妇人,浑身上下裸着,满身是血,用两只手捂着头顶,嘴和眼睛都朝天。脖子上有血,已经干成青绿色,发出荧荧亮光。转眼的工夫那妇人便走远了。

领催吓得毛骨悚然,急忙打着骡子跑回了家。一进家门,他的脸就吓得煞白,就把刚刚见到的事向他父亲述说了一遍。领催的父亲听了以后,警告他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荒郊野外是什么事都可以见到的。你刚刚所遇见的事情,正如神话中传说被砍掉脑袋、葬埋于荒野、又时时出来游动的一类人物。一旦见到了这种东西,你准会遭灾。今后一定要趁着天亮早点回家。如果太晚了,不妨到亲戚或朋友家里住上一宿,再不要贪黑赶路了。”领催点头遵从了。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领催又有事耽搁了,出内务府时天色已很晚了。他想起家里的孩子正在出天花,心里非常着急,想回家看看。但是,心中又惧怕还会遇见怪物。思来想去,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家去。当他经过曾经遇到怪物的地方时,又见到远处有灯亮,并伴随着响声向他走来。这回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了。领催见了,想立刻找个躲避的地方,因此离开小路,加鞭将骡子赶到地里。可是这时,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空荡荡的,一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三个怪物来到他的跟前,形状都和前次一样,只是增加了一个男的。领催所乘骑的骡子见到这些怪物,惊得怪声嘶叫起来,而那三个怪物则停了下来,站着向领催啾啾啾叫了几声,声音如同小孩子玩吹芦管。领催早被吓跑了魂,竟坠落在地下,昏死了过去。骡子则一路叫着跑回了家。领催的父亲见骡子跑回家来,就知道儿子出事了,立刻聚集起全家人,带上兵器,拿着火把,一路寻找过来。远远地就看见领催躺在野地里,众人将他抬回了家。呼救了半个晚上,他才苏醒过来了。领催向家里人诉说了遇见三个怪物的经过,全家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领催的父亲为了避邪,买来黑色的羽毛,用它来祛除儿子的灾难。但是毫无效用,领催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用,过了几天,他便死去了。

兰岩评论道:莫不是领催前世做恶有宿仇么?或者是人世间的势力衰败,阴府的势力强盛,导致领催的死期来到了。不然的话,那些怪物生前又不是他害死的,为什么只是两次遇上了,竟能使领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