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完帐,点清银数,已经二更天了。朱重锁好钱柜,收拾帐簿,关上了柜房,然後擎着一盏油灯,回自己卧室;也是他义父朱老十的卧室--父子俩住一间,如果有一天朱老十交代:“你到柜房里去睡,”十七岁的朱重便能默喻,他义母生前所用的使女,已经二十六岁的兰花,这一夜会伴他义父过夜。

推开房门,大出意外,兰花只穿一件小夹袄撅起好大的一个屁股,跪在床沿上替他在铺棉褥子。

“二更天都过了,你还不睡?”

兰花听如不闻,等铺好褥子,下得地来,举起胖嘟嘟的一条臂膀,撂一撂头发,斜睨着朱重笑道:“棉花翻过了。包你又软又暖和,睡得舒服!”

“多谢。”朱重伸手将房门拉开,暗示她好走了。

兰花不走,反而坐了下来,“帐结好了?”她没话找话地问。

“刚结好。”

“饿不饿?”兰花紧接着说,“我留了作料在那里,要不要下碗面你吃?”

“不要!”朱重开口明言:“我要睡了。”

於是兰花起身走向门口。原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她是去关房门。朱重一惊,赶紧走过去拉住她那在扣屈戌的手;不料还来不及说话,已让兰花一把抱住,两片火烫的厚嘴唇胡乱揿在他嘴上,连鼻孔一起压住,气都透不过来。

朱重又惊又怒,鼓起劲来,拿她一把推开,“你的脸皮真厚!”他想到她坐在他义父腿上,嘴对嘴哺酒的样子,心里呕心,不由得“呸”一声,吐了口唾沫。

兰花勃然色变;欺侮他脾气好,照样也重重地一口唾味吐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说完,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油行的地滑,她的势子又急,脚下一个收不住,身子往前一仆;就在要摔倒的当儿,发觉有人拿她拦腰一把抱住。

幸喜未曾摔倒,但亦不免吃惊;黑头里何以有人?但一念未毕,即已恍然;旋即将心一横,站住不动。

这回是邢权又惊又喜了。调戏兰花,不止一回,每一回或打或骂,甚至张口就咬,倘或只是挣脱他的纠缠,那算是最客气的。像此刻这样任他搂腰紧抱,不就表示甘愿随人摆布吗?

拥着兰花到了他住的那间小屋,邢权将用油不花钱的灯台,剔得极亮,但见兰花红晕满面,鬓发蓬松,胸前鼓蓬蓬地透出春意;特别是那斜睨的眼色,带着挑战的意味。邢权忽然觉得浑身发胀,像要炸裂似地,一把拖过她来,“噗”地一声,将刚剔亮的油灯,一口吹灭。

※※※

五更天,邢权抚着兰花光滑而温暖的背脊,轻轻说道:“配老的,委屈了你;配小的,人家又不要你。就算要你,看起来你也不像他的老婆,倒像--”

“像什麽?”蜷缩着的兰花,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问。

“倒像他的晚娘。”

“去你的!”兰花撇一撇嘴,“配你最好!”

“一点不错!”邢权脱口相答,居之不疑,声音不像玩笑,“只要你肯,我包你当老板娘。”

“呸!莫非跷拐儿再收一个乾儿子;而且将来拿这爿油行传给你?”

杭州话管瘸子叫“跷拐儿”;朱老十坏了一条腿,所以大家在背後都这麽叫他。他已经有了一个义子;自然不会再收年纪已过三十的邢权做义子。但若非如此,不知身为夥计而且好赌贪杯,经常要偷油私卖才能敷衍日子的邢权,怎麽样才能做老板?兰花的话虽是讥嘲,却并未说错。

邢权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不知道盘算了多少遍了!就等这一刻--”

“这一刻?”兰花打断他的话问,“什麽这一刻?”

“喏,就是我们此刻在一张床上,睡一个枕头,像夫妻一样,私底下谈天的这一刻。”

“原来你早就在算计我了!”兰花笑着说,抱憾的语气中,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不是算计你,是为你打算;当然也是为我自己。只要你能听我的话,包你不出三年,就当老板娘。”

“你说!”

他说她听,心领神会;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等他说完,她摸索着便要起床;邢权却意有不舍,一翻身又待腿儿相并,股儿相叠了。

“不要!”兰花推开他,“要做就要做得像!不能有把柄在小的手里;更不能有痕迹落在跷拐儿眼里。”略停一下,她又说:“我是想做长久夫妻的。”

邢权松开了手,下决心答一句:“我也是!”

※※※

近午时分,朱老十一跷一拐地回来了。左手挽着香篮,右手伸到背後,不断在捶腰--他是前一天出门的,随着香船到东岳庙宿山烧香,顺便看病。东岳庙有个“草头郎中”,专治肾亏;朱老十正有这样毛病。

“爹回来了!”朱重上前接过他的香篮问道:“郎中怎麽说?”

肾亏这样毛病,不便跟儿子细谈;朱老十含含糊糊地答道:“不要紧,不要紧!”紧接着又问:“兰花呢?”

“在厨房里。”

“你叫她送菜汤来;我要吃药。”

要菜汤是假,献殷勤是真;朱老十的香篮里盛着好些从庙会买来的新样,像生通草花、鹅蛋粉、鲜艳尺头,取一样,问一样:“好不好?”片刻之间,摆了半床。

兰花却不大起劲,东西到手,看一看就搁下了,也不大答话。

“咦!”朱老十看她眉心微皱,彷佛有委屈在心里似地,不由得诧异,“好端端地,为啥不高兴?”

“也没有啥不高兴。”

“你还赖!都摆在脸上了。”朱老十紧钉着问:“说啊!为啥不高兴?”

兰花默然半晌,说了句:“晚上告诉你。”随即就走了。

到晚来,朱重识趣,不待义父发话,自己声明:“今天要结帐,在柜房里睡。”

“好、好!”朱老十说:“我也累了,要早早上床。”

早早上床的话不假,不过双眼睁得好大,不时望着房门,好不容易,听得兰花的脚步声,朱老十一骨碌翻起身来,下来开了门等。

兰花仍旧是白天的脸色,进门坐下,看了朱老十一眼,随即怔怔地望着油灯,一句话都不说。

“到底为啥?现在可以说了吧?”

“唉,”兰花叹口气,“都是你这个毛病不好。”

一听这话,朱老十便觉气馁;嗫嚅着说:“郎中说我这个病,要慢慢养、慢慢会好的;你--”

“我什麽?”兰花很爽利地截断他的话,“你想到那里去了!你当我希奇你?话都没有听清楚;自说自话,自己当自己是个宝!”

“那末,你说!为什麽是我的毛病不好?”

“如果你没有这个毛病,就不会有人敢在我身上打主意--”

话还未毕,朱老十的神色已变;急急抢着问道:“那个?是老邢?”

“什麽老邢?你不要冤枉好人!”兰花怕他一下子会翻,特意先关照一句:“你不要急!先听完我的话再说。”

“好!听了再说。”

“昨天夜里,我替小官在换棉褥子,有个人来摸我的屁股。我一惊,回转头来一看,不是别人,就是小官--”

“是他!”朱老十的双眼睁得好大:而眼中有困惑之色,“他会来摸你的屁股?”

“不光是摸,还有话。他说:‘我爹肾亏我不亏;要不要试试?’”

“这个小畜生!要造反了!”朱老十顾不得腰痛,一起身将胸挺了起来;大声吼道:“我要活活打死这个小畜生!”

“你看,你看!”兰花着急地说:“应该不告诉你的!你这一闹起来,左邻右舍传出去说:跷拐儿为了兰花吃乾儿子的醋。你倒想想,我还有脸见人?”

一听这话,朱老十泄了气;颓然落座,好半晌作声不得。

“家丑不可外扬!我只不过跟你说说。好在我站得稳,坐得正,当时放下脸来,说了他一顿,谅他以後也不敢再对我起什麽歪心思了。不过,到底十七岁的人了!你也应该有个打算。”

朱老十愁眉苦脸地抬眼看着她问:“怎麽打算?”

“该替他讨亲了!”

“谈何容易?”朱老十摇摇头,“替他讨个亲,起码要四、五十两银子;又添一张嘴添开销,眼前生意清淡,只好过两年再说。”

兰花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服侍朱老十上床,并头睡下,嫌他拴在裤带上、坐卧不离身的一串钥匙,梗得人皮肉生疼,劝他不如暂且解了下来。

“解下来放在枕头边;明天一早起来再系上,也不费什麽事。何苦累累赘赘,连睡都睡不安稳?”

“我是弄惯了。你如果嫌累赘,我就费点事,也不要紧。”朱老十终於将钥匙解了下来,压在枕头下面。

於是捻小油灯,放下帐门。朱老十少不得要试一试服了肾亏药的功效;一阵床动晃摇,归於平静,旋即鼾声大起。

兰花却是清醒得很很,精神十足,看看是时候了,推一推朱老十的身子喊道:“老头儿,老头儿!”

朱老十了无所觉,酣睡如故;兰花便悄悄起身,拿邢权给她的一块黄蜡,在烛焰上烤软了,然後走回床前,一探手从枕头下面取出朱老十的钥匙,挑出一把,压在蜡上,用劲一按,等钥匙没入蜡中,复又剔出;黄蜡凹处,便是这把钥匙的模子。

※※※

“老头兄,我倒又要跟你说了;有人在‘北瓦’看见小官。”

“瓦”是杭州特有的一种地名。因为南渡军士,来自西北,都是单身,官府特设官妓,为军士消解寂寞。聚合之处,叫做“瓦舍”,或称“瓦子”,是通人所题;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片刻之欢,两不相妨。久而久之,瓦舍便如长安的平康坊,勾栏曲巷,是浮荡子弟流连忘返之地。

杭州城里城外,瓦舍共有十七处之多;最大的一处,就是“北瓦”,亦名“下瓦”,在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内有勾栏十三座。朱重在此出入,做了何事,自是不言可知了。

“你这话是真的?”

“那个来骗你?”兰花沉下脸来,将桌子一拍,起身便走,一路走,一路说:“莫非倒是我来说假话挑拨你们父子不和,真正气数!”

看样子丝毫不假!不过,瓦子是个销金窝,朱重一向省俭,一文钱都舍不得乱花,倒说会到北瓦去挥霍,似乎不像他的为人。再说,他又那里来的钱挥霍?

此念一动,立刻警觉,而且不敢怠慢;一瘸一拐地直到柜房。朱重正在算帐,急忙起身,喊一声:“爹!”走来相扶。

“我来看看帐。”朱老十在钱柜上坐下来问道:“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存多少?”

“流水帐在这里。”朱重看了一下说,“结到昨天为止,现钱应该有现银一百五十两;‘会子’九十二贯。”

“会子”就是钱票。钱是论贯算的,一贯值钱半两;九十二贯折成四十六两。朱老十便即问道:“钱柜里应该有一百九十六两银子?”

“是的。”朱重答说,“今天生意不坏,收进二十几贯,还没有入柜。”

“我不管今天;先拿钱柜里的盘一盘。”

“那、爹,你请櫈子上坐。”

原来店里的规矩,钱柜与帐桌相连;管帐就以钱柜作为座位,所以必得朱老十移身,才能开柜。朱重从身上取出钥匙,打开钱柜上面的活板;白花花三个银锭,每锭五十两,一目了然,不用盘点,要点的是“会子”。

会子印得极讲究,四周是亭台楼阁,仕女人物的精细花样,中间空出一小块,以便临时填写数目,自一贯至二十贯不等;当然还有官府的大印;另外还有不为人知的隐密记号。朱墨错杂,不易伪造。

朱重做事细心,会子按照钱数多寡,叠得整整齐齐;但拿到手里,刚只看了一下,顿时颜色大变,失却平时从容的神态了。

“咦!”他抬起头来,眼望着空中思索:“明明记得是两张嘛!”

朱老十立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心里冷笑,表面却无动静,看他再说些什麽?

“明明二十贯的有两张,怎麽只剩了一张?”

“怕是记错了!”朱老十说,“你倒点了总数再说。”

一点总数,更觉心慌;不但二十贯的“会子”少了一张;五贯的也少了两张。

“遭贼了!”

“恐怕是家贼!”突然有人接口;父子俩转眼去看,正是邢权,倚柱而立,静静地在看热闹。

他那眼色,朱老十倒还不觉得什麽;朱重却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样冷、那样锐利;冷到他心里,也刺到他心里了。

还能说什麽?朱重心里在想,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拴在义父裤带上;一把是自己片刻不离身的。虽不知道邢权使何手段,偷了三十贯钱;但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阿重,我想不到你变了!”朱老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伤心地低语:“会变得这样子。”

朱重只是伤心欲绝;为了剖白,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齐阻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不要生气!”兰花走上来搀扶朱老十,“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又不是嫡亲的,何妨看开些。”

一听这话,朱重将堵在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觉手足发冷,茫然地、凄凉地,又回到当年哀苦无告的境遇中了。

朱重本来是汴京一个银匠秦良的独子;母亲早已去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宣和年间,金兵南下,攻打汴京;秦良带着儿子,仓皇逃难,到得杭州,染了时疫,来不及请医生,便已一瞑不视,留下一个十三岁孤儿。

清波门外开油店的朱老十,没有儿子,又新死了老伴;便收养了这个孤儿,改姓不改名,叫做朱重。朱老十将他视如亲生;朱重也如对生父般孝顺朱老十。那知父慈子孝的四年恩义,竟是假的!

“店中生意清淡,用不着两个人照管。”朱重盘算了百十遍,方始开口,“如今让老邢坐店,儿子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多少,缴多少,一重生意两重做;爹看好不好?”

看他这般情甘委屈!自愿退让,朱老十不由得想起他平时的许多好处,心下倒有不舍之意,便答一声:“等我想想再说。”

到夜来,兰花受了邢权的调教,在枕头上跟朱老十说:“他那里是愿意挑担子出去卖油?前两年还好;後两年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得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里怨恨,特意出这个花样。你当他还肯帮你?他要自己去讨老婆,做人家;那里还记得你养了他四年?”

朱老十的耳朵软,把兰花的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记在心头。过得一夜,气还未消,叹口气说:“我把他当亲生的,他这样子存心,天都不容他!罢、罢,不是自己骨肉,到底黏连不上,由他去罢。”

於是包了三两银子,将朱重叫了来;打发他走路。

“你我父子一场,缘尽了。当初我三两银子葬你老子;如今再送你三两银子,也是个有始有终。冬夏衣服,上下舖盖,你都带了去。但愿你自己争口气,成家立业给我看看!”

“爹,爹!这是,这是怎麽说?”

朱老十不理他,狠一狠心往里便走。朱重哭着赶了上去;不道邢权使坏,趁地上油润滑腻,朱重脚步踉跄之际,装作劝架,冲出来拿他的衣服一拉再一松,朱重合扑一跤,跌落门牙、满嘴是血。

朱重知道了,即使义父仍肯收容,日子也过不下去;只好拭一拭血迹,朝房门拜了四拜,收拾行李,黯然而去。

※※※

在众安桥下,赁了小小一间房;安顿略定,朱重坐在舖板上开始想心事。

“三两银子,三两银子!”他喃喃地念着,心里在想,赁房子已经去了一两;还有二两,坐吃不过十天半个月,到那时两手空空,莫非做叫化子?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买卖是熟悉的;二两银子,仅够置副油担,油要贳来去卖。且到南顺油行去打个商量。

南顺油行的周掌柜待他最好,一见他便问:“怎麽十来天不来?你爹的毛病好些没有?”

“我爹!”朱重眼圈发红:“我爹赶我出门了。”

“啊!”周掌柜大吃一惊,“为了啥?”

“为了--”

吞吞吐吐地,朱重终於将前因後果都说明白了。周掌柜叹口气:“怎麽办呢?”

“周大叔,”朱重嗫嚅着说,“我想置副油担,替周大叔去卖油。卖来多少钱,按日照交,请周大叔提个成头给我;只要有口饭吃就好了。”

周掌柜沉吟了一会答说:“你不必替我卖油!我贳一担油给你;卖完了,归我的本钱,再贳一担。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有不好之理?”朱重喜出望外,“我马上去置油担。”

“慢来!”周掌柜拉住他说,“油担上要写字;你预备怎麽写?”

“自然写明‘南和’。”

“我知道你会这麽写,所以要问你;错了!你不是替我南和卖油;是替你自己卖油。”

“那麽写个‘朱’字。”

“又错了!朱老十已经不要你了,怎麽再写他的姓?你应该复姓你的秦。为人不可忘本。”

“周大叔说得是。”朱重答道,“不过,若说为人不可忘本;我义父也养了我四年。我想,朱字不必去掉,上面加个秦;叫做秦朱重。马大叔你说好不好?”

“好,好,太好了!”周掌柜越发另眼相看,拍着他的肩说,“你心好,老天有眼,将来一定会发达。”

※※※

一副油担,不过两个藤编纸糊,桐油黑漆,轻巧耐用的油桶,上用白漆,大大写个“秦”字。挑到南和;周掌柜关照:“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让他些。”

“是了!”南和的夥计答应着;他与秦朱重原是熟人,笑着打趣:“以前叫你朱小官;以後只好叫你秦卖油。”

“秦卖油”这个称呼,就此叫开了;凡是跟他交易过的,都说秦卖油的油好分量足,人又和气俊俏。着实有几家人家的丫头为他着迷。

这一来反而不妙,该打两斤的,只打一斤;秦朱重便说:“姊姊,横竖要用的,油又摆不坏;你何不多打些?以前不是一次打两斤?”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我高兴打一斤,你莫管!我家一斤油用两天,你後天再来;一定要来。”

“一定来,一定来。不过--”

“不要‘白果’栗子的!”那骚丫头抛来一个媚眼,“你要钱用,我先付你十斤油钱;油可要一斤一斤打,隔一天来一回。你不来,我咒得你心惊肉跳,六神不安!”

秦朱重恍然大悟,原来一斤一斤打油,就是为了隔一天可以见个面,他是个老实人,不由得脸就红了。心里在想,这样纠缠,生意有妨;以後少来才是。

可是,纠缠的不止她一个,要躲躲不开,不免苦恼。日久天长,连周掌柜也看出来。

“阿重,生意做得好好地,为甚麽上心事?”

“也不是啥心事;生意难做。明明要打两斤油的,只打一斤;白白里多跑一趟,已经费工夫了;去了还拉住谈闲天,弄得一天卖不到半桶油。周大叔,你说我急不急。”

“怪不得!你的人缘极好,生意倒不好,我就一直弄不懂;原来是这个缘故。”

周掌柜又问:“拉住你谈闲天的是那些人?”

秦朱重脸又红了,很吃力地说:“无非是些丫头;还有是几个小娘子、少奶奶。”

“你倒是艳福不浅!”周掌柜脱口笑道:“阿重!”他又放正了脸色说:“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小娘子你歪心思动都动不得,丫头里面如果有好的,你看中了,我来替你想法子去做媒。”

这话使得秦朱重深起反感,“为甚麽我就该娶个丫头做妻房?”他在心里说;只是一向对周掌柜恭敬,不便直言,想一想答道:“都是些‘牵煞煞’的货。”

杭州话形容小家碧玉,青衣侍儿,喜欢搔首弄姿,自鸣得意,叫做“牵煞煞”;当然不是好性情。周掌柜便说:“总也有好的,你慢慢留意。如今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把握得住。阿重,老实说,对你,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这一样;桃花路千万走不得!”

“桃花路我是不会走的。”秦朱重想一想说:“周大叔,我想换条路去卖油。”

“你要换条甚麽路?”

“没有那些‘牵煞煞’的丫头的地方。”

周掌柜笑了,“这在你自己。那一家的丫头缠你,你就不到那一家!莫非会到路上来拦你的油担?生意做不完的,这家不做那一家做。”他突然想起,“这几天昭庆寺在做一场大功德;用的油多,你何不去兜兜看!”

那昭庆寺在钱塘门外,保俶塔下,杭州是佛地,数列大丛林,自然以灵隐飞来峯下的云林寺为首;但论香火,却是昭庆寺最盛。这是地理上占了便宜,杭州的峯峦之胜,在西湖南北两高峯;春秋佳日,若往北山一路去寻幽探胜,踏青扫墓,昭庆寺前是必经之地。最好的还是虽在湖上,离城极近,有烟火之便,无尘俗之嚣,所以有钱人家,挑中这闹中取静之处来住的很多;朔望礼佛,自然就近参拜昭庆寺。香火怎得不盛?

这年的昭庆寺还有桩喜事。原来这座名刹,是吴越王钱鏐所建,原名大昭庆律寺;创建於後晋天福元年,经营数载,才大开山门,算到这年,恰是建寺两百年之期,特为做一场九昼夜的水陆道场;善男信女,无不前来烧香;兼以时逢三月,不寒不暖,西湖上十里长堤,桃红柳绿,游客只要一出钱塘门,自然先到昭庆寺内随喜一番。因此,秦朱重挑着一副油担,到得那里,不由得为难了,一怕挤翻了油担,血本无归;二怕油迹污了他人的衣服,於心不安。想一想,只得到山门前歇了下来。

不道有个口直心热的老者,竟来呵斥,“看你这後生,做生意这等不上进!”他说,“大殿前面,多少香客,要替佛灯添油,觅不着在那里,你倒在这里躲懒!”

秦朱重心想,真是晦气,没来由吃他一顿数落。转念又想,人家何苦来管闲事?还不是老人家望人上进之意。这是好心,不可错会了意。

於是他说:“老人家责备得是。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

第一层难处是情理之常;听到他说第二层难处,那老者动容了,一脸肃穆之气。“说起来,倒是我错了!”他说,“不想你年纪轻轻,竟是至诚君子。你怕油污了人家衣服,我倒有个计较;你且挑起担子随我来。”

“是!”

那老者是自告奋勇,为他开路;扯开一条浏亮的嗓子,高声吆喝:“敬佛香油来也!让路,让路!”

一面喊、一面张开双臂,倒退着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为他兜揽生意,两桶三十斤,须臾便尽。秦朱重做生意规矩,该多少钱一斤,还是多少钱一斤;分量准足;丝亳不欺。那老者越发欢喜。

“老人家贵姓大名,还不曾请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说,“小的复姓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导,让我发了个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弃,想置一杯水酒,略尽心意。”

“我姓林,就住孤山脚下。今日我还有事,不扰你了;改日有暇来看我,只到孤山附近问一声‘种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说罢,林老者扬长而去。

秦朱重着实感激;挑了空担出山门,往昭庆寺东面走去;那里本是吴越钱武肃王所筑的九曲城旧址,一条宽广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处。他来的时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卖完两桶油,便到这里来歇歇脚,看看西湖。

放下担子,挑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刚解下皮壶喝得两口冷茶,只见不远之处一家人家,两扇全新的金漆大门,“呀”然而启,里面朱帘内一丛细竹;竹外出来三、四个人,都在中年,穿得极其华丽,一个个摇着扇子,到得门外,转面向里,不知要做甚麽?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间,眼前一花;还来不及细看,那三、四个人已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转身而去。接着,俏影一闪,两扇金漆大门又复合上了。

“莫非遇见仙人了!”秦朱重自语着;这一幅景象,来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电光般一瞥,在他脑中却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画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图,眉目口鼻、身材肤发,特别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鲜明亮的一双眼睛,回眸之际,曾经一顿;视线相接,虽只一瞬,却已逗起无穷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没有?他心里盘旋难去,倏隐倏现的只是这麽一个念头。

偶然回顾,但见两扇金漆大门,复又开启,有个垂髫髻的丫头,只往自己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经过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谁招呼?正疑惑间,听得一声:“喂,卖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惊又喜。

“来也!”他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挑起油担,直到门前。

这时门内又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玉簪、一支金钗;後面另跟着也是十三、四岁的一个丫头,手里提一个能容五斤的油瓶。

原来是买油,秦朱重歉然说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朝送来。”

提油瓶的那个丫头,也识得几个字;指着油桶说:“这卖油的姓秦。”

那中年妇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听说有个秦卖油,做生意极其规矩;想来就是你了。”

“是的。大家都这麽叫我。”

“既然你做生意规矩,如果肯挑了来,我做你一个主顾。”

“多谢妈妈照顾,我明朝就挑了来。”

交代已毕,该挑着担子走了;秦朱重却有不舍之意,但也不敢摆在脸上怕人看出来,说他不老实,便将“秦卖油”的好名声都消折了。

话虽如此,还是借挑担照顾前後为由;回头看了两眼,而终於失望,画楼上帘栊深垂,甚麽人都看不见。

秦朱重心中寻思,这中年妈妈不知是那美人的甚麽人;何以那美人又出门送客,莫非倒是瓦子?回头望望,金光耀眼的两扇大门,一带青砖围墙,墙内花木繁盛;明明是贵人达官的别墅,怎说是瓦子?

不管它!秦朱重又想,我每日到她家卖油,且莫说赚她利息,图个饱看她美人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到得第二天一早,挑担到南和纳钱装油,随即出了钱塘门;到得金漆大门外面,却还不敢敲门,楞楞地望了好一回,方见有人出来开门,正是那识得字的丫头。

“你倒来得早!”

“是啊!昨日妈妈吩咐,不敢不早来。”

当下将抽担挑了进去;那中年妇人却才起来,头尚未梳,看见秦朱重好生欢喜。

“真是至诚人,不失信。”

叫丫头取了油瓶来,称了一瓶,五斤有余,公道还价,秦朱重并不争论,便越发讨人欢喜了。

“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天你便送来,我也不往别处去买。也不必这麽早,只不耽误中饭就好。”

“是!我必在辰、巳之间送到。”

当下收了钱挑担出门;转往昭庆寺,片刻之间,两桶油卖完;剩些油脚,还有人要。秦朱重不肯,说总不乾净,供不得佛;以此格外受主顾的称赞。

出了昭庆寺,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九曲路上;遥遥望见一顶青绢蒙幔的小轿,後面跟着两个小厮,疾行而来;转眼间轿子已停了下来,定睛看时,正在两扇金漆大门前面。

秦朱重好生欢喜。心里在想,这轿子不知来接甚人?若是接那美人,岂不是天赐眼福。当下将油担歇下、定睛注视;不一会只见两个丫头,一个捧着猩红衣包,一个拿着湘妃竹钻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底下。随後是先前跟轿来的两个小厮,一个抱着蜀锦的琴囊;一个捧着几轴画,手腕上挂一支碧玉萧,都在轿前站定,是待命的模样。

秦朱重精神一振,道就该美人出现了!一念未毕,出来一条紫色的纤影;可恨小厮正好遮着,看不清她的面庞,但见前面轿杠下倾,紫色纤影,一闪即没;轿杠摆平上肩,吆喝得一声:“起”!霎时间轿子轿夫、丫头小厮,走得无影无踪。

替他留下的一片怅惘;怅惘之中又隐隐有莫名的兴奋。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凌乱的心情,使得他渐渐地脚步都沉重了;挑着空担勉强走了一段路,发现临湖有一家酒馆,毫不考虑地放下担子,拣个靠里的小座头坐了下来。

肩上搭块抹布的酒保,端一杯便茶来在他面前放上;一面摆桌子,一面问:“客人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朱重难得饮酒;酒量却还不坏,便即答说:“有好的酒拿一角来;要两样时新果子下来,不用荤菜。”

酒保答应着,端来了一锡镟的远年陈酒,一碟豆腐衣拌春笋,一碟樱桃;替客人斟了酒,转身待走时,却被唤住了。

“酒保,我倒问你,那边金漆大门内,是甚麽人家?”

“那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在那里。”

“……”秦朱重又问:“这王九妈又是甚麽人?”

“是个鸨儿。”

秦朱重大吃一惊,“这等说,那个上轿的美人,竟是烟花女子?”他问,“酒保,可知道她叫甚麽名字?”

“王九妈家好些粉头,不知客人问的是那一个?”

“是--”秦朱重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说,“像大家闺秀的那一个,出门好气派,丫头小厮一大堆--”

“那必是王美娘。”酒保打断他的话说,“有名的花魁娘子,客人您听说过?”

“惭愧!我还是初次听说。”秦朱重指着杌子说,“酒保,我请你喝一锺;你倒说说这花魁娘子与我听。”

“实不相瞒,我要招呼买卖,没工夫陪客人。”酒保转脸望了一下,喜孜孜地说,“客人若舍得几角酒请一个人;花魁娘子的全本都在他肚子里。”

“好,好,你便请过来。”

酒保去引一个人来,姓张,年可四十,鲜红极大的一个酒糟鼻子;外号就叫“张大鼻”。两下请教姓氏,道声“久仰”,便即举杯相敬;谈起花魁娘子王美娘的身世。

这王美娘与秦朱重一样,也是汴梁人氏,遭遇相彷,她姓个僻姓莘;生父莘善,开一家粮食舖,兼卖柴炭茶酒,油盐酱醋,家道颇为殷实。美中不足,膝下无儿;他妻子直到四十岁上,才生了女儿,取名瑶琴;老蚌产珠,格外锺爱,自不待言。

到得两足岁开外,显出这瑶琴大异常儿,面貌清秀非凡,禀性聪明绝顶,父母视如命根子一般,莘善虽是买卖人,却赋性开阔,心想自己这女儿,是天赐奇材;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放着偌大家财,何不用来培植瑶琴,造就出一个绝世佳人,岂不也是荣宗耀祖之事。

因此,从五岁便为瑶琴开蒙,请的是循循善诱的老师;七岁起始又请了琴师画工,来教技艺。瑶琴慧心灵质,而且十分用功,到得十二岁已经会做诗、通声韵、知六法,有了才女的名声。王孙公子,闻名来求亲的,不知凡几?只是莘善不肯轻许;但说:“还小,还小,歇一两年再谈也不迟。”

那知大局日非,金兵猖獗,莘善夫妇不能不带着女儿、仓皇逃难,中途有一队溃卒冲下来;逃难的百姓,四散奔逃,莘善夫妇不知去向;瑶琴一见失去了父母,中心无主,不由得放声大哭。

哭一阵、走一阵,沿路寻父觅母;只遇见一个近邻姓卜名乔,便如见了亲人一般,一把拉住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娘麽?”

这卜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见此光景,自然而然地起了个不良的念头,假意失惊地说:“不道你在这里!你爹娘到处在寻你。道是见了你,千万带了你去;要重重谢我。你爹娘是往建康府去了;我送了你去。”

瑶琴千恩万谢,满心欢喜。卜乔又说,一路上须父女相称;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女子,关卡盘诘,诸多不便。瑶琴不疑有他,随即改了称呼。

到得建康府--江宁,听说金国四太子金兀术,正引兵渡江;又闻得康王即位杭州;改名临安。於是又从建康府买舟,经京江、过苏州、转嘉禾、到杭州,卜乔身上已只剩得两把银子了。

投了一家小客店,卜乔以替瑶琴访寻父母为名,逐日在烟花人家问询;只说父母俩逃难到此,资斧尽绝;万般无奈,只得卖女为生,有个王九妈正想收个养女,只是要“看货还价”;便引了她到客店来看瑶琴。

这看是偷看。王九妈只在柜房前闲眺;卜乔取四文钱着瑶琴去买两个烧饼,经过柜房;王九妈见了,自然中意。看完先走,等卜乔来议价。

议定财礼银子五十两,也写了字据;卜乔便说:“九妈,这瑶琴是我亲生女儿,事急卖她,自然不愿。到了你这门户人家,须是慢慢教导,心急不得。”

“不消嘱咐!”王九妈答说,“我自有服她的手段。我备足了银子在这里等你;字据是写好了的,你把人送来,带了钱就走;以後是我的事。”

於是卜乔回到客店,对瑶琴说道:“连日寻访,尚无消息,有人说你父母过江到山阴去了。幸好我遇见个至亲王九妈,权且把你寄在他家;我过江到山阴,寻着你父母一起来领你。”

瑶琴到底只得十二岁,从未涉历江湖,那知人心险恶,欣然应诺,跟着卜乔到了王九妈家,就此住了下来。

那王九妈听卜乔说过,瑶琴年纪虽小,着实有些本事;略为试得一试,果不其然,心知是棵极大的摇钱树,值得下个大大的本钱,因而将她安置在曲楼深处,叫栽缝来替她做衣服,终日好茶好饭供养;好言好语安慰,倒教瑶琴好生过意不去。

这样住了半个月,犹不见卜乔回信,思想爹娘,不由得挂落两行清泪。王九妈便问:“是何不顺心?丫头伺候得不周到,是不是?你告诉我,我来责罚她!”

“不是,不是!”瑶琴急忙分辩,“我是在想,卜大叔怎麽一去不回?”

“那个卜大叔?”

“便是那天引我到府上的那个卜大叔。”

“他说是你亲爹,你怎麽又叫他卜大叔?”

“他那里是我的亲爹?他姓卜,我姓莘。”瑶琴气急得脸都红了。

王九妈是早已看出事有蹊跷,故意不问;这时便也假装吃惊地说:“那有这样的事?”

乱离之世,像这样的事,何足为奇?瑶琴便把汴梁如何失散了爹娘,遇见卜乔,辗转来到临安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王九妈一面听,一面打主意;看她对这里的鲜衣美食从那里来?懵然不知,心想不必再拖延了,不如就此刻说破了吧。

於是她从从容容地答道:“原来你自不小心受骗了!你是个孤身女子,没脚蟹;我不欺你,与你实说了吧,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抱了五十两银子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

“怎麽?”瑶琴大惊,“甚麽叫门户人家?是平康坊的勾栏之地。”

“不错,也有人这麽文绉绉叫。门户人家自然靠粉头过活;我虽有三、四个养女,没有个出色。你长得齐整,我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等长大来包你好吃好穿,一生受用。”

瑶琴方始放声大哭。门户人家像这种事经得多,并无人惊惶;王九妈也知道,一时不得风平浪静,唤来两个养女,嘱咐她们好生相劝。

这两个养女,一个叫阿春,能言善道;一个叫碧荷,脾性最好,两人都是为客人梳栊过的,一口一个“妹妹”,百解相劝,体贴异常。人心都是肉做的;瑶琴本想一索子即死,免得受辱;又想逃了出去,寻访爹娘,都只为阿春、碧荷相待极好;寻思或死或逃,在王九妈总是人财两空,那时迁怒於此二人,害她们皮肉受苦,於心何忍。

因而慢慢收了眼泪,心里却有一个主意,身子是自己的,若不答应,谁敢相强?只凭技艺,博取缠头,也对得起王九妈了。

这一念之转,改口唤王九妈为“娘”。王九妈喜不可言,将莘瑶琴的姓名,改为王美;合家都叫她美娘。王九妈替她做衣服、打首饰;请了教坊司的好手,教她吹弹歌舞。不过半年功夫,已造就出门户中的第一等脚色;每日里粉粧锦裹,陪伴慕名上门的豪富公子,抚琴作画、茶酒清谈;有人道她是花中魁首,替她起了个外号,叫做“花魁娘子”;很快地叫了开来,声名益盛了。

转眼到了十四岁;门户中人的女娃儿,比闺阁中的小娘子来得早熟,美娘亭亭秀发,恰似春花吐艳,便有人来梳栊。美娘一口回绝;王九妈不敢违拗,兼且有个待价而沽的念头,便也搁了下来。

这一搁又搁了两年,王九妈暗暗着急。原来门户中梳栊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十四岁当时,谓之开花;十五岁过时,谓之摘花。过时未曾梳栊,是极少见的事;因为要梳栊过了,方有停眠整宿的容人,进帐就可观了。美娘纵是花中魁、摇钱树,毕竟望梅不能止渴,不摇无从得钱。

金二员外兴匆匆地上门;二百两银子早就送来了,也收下了,喜事可成,亲自来讨个梳栊的好日子,以便早早发帖,请一班至亲好友来吃喜酒。

进门只见银子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心里不免嘀咕:“王九妈,”他问,“美娘答应了?”

“答应了倒好了。”王九妈十分气恼地说:“说破了嘴唇,她只是一句话;能依得她那句话,才肯接客。”

一听这话,金二员外的心又热了,“那句话?看看能不能依她?”他说,“除非龙肝凤髓--”

“她也不要龙肝;也不要凤髓,只要她一双爹娘。她说:除非见了亲生爹娘,替她作主,方肯接客。”

他一双爹娘那里去找?就寻着了,也没有个亲生爹娘,愿意女儿干此羞辱祖宗的勾当。照此说来,明明是不肯的了。

“金二员外,多承照看,力不从心,银子在此,请收了回去。”

王九妈手虽指着银子,却不动手;金二员外心想,莫非我自己抱着银子走?正在不悦,蓦地里省悟,王九妈必是舍不得这注大财。既然如此,她就一定会有个让他得以梳栊美娘的法子来。

於是他说:“银子已是你的了!我只要人。”

“金员外,”王九妈苦着脸说,“这你不是存心作难我?”

“怎说存心作难?”金二员外问道:“莫非你家这美娘,就一辈不梳栊了?”

是啊!王九妈心想,这话问得有理!但也很难回答;倒要好好想一想,如果美娘坚持不从,又如何奈何她得了?

“说起来却真少见,门户人家看来也要造起一座贞节牌坊。”金二员外阴恻恻地笑道:“只恐人家信不过。”

王九妈脸一红,“真会取笑。”她说,“金二员外,本是寻欢取乐,何必非要美娘?我另外有个女儿,容貌也不输美娘。我叫她出来--”

“不必、不必!”金二员外急忙摇手止住,接着冷笑一声:“都道王九妈最硬气不过,说一不二,是块金字招牌;如今看来,招牌就当打碎了它!”

这句话说得王九妈气了起来,双眼顿时睁得好大;她是一张银盆大脸,笑时慈眉善目,极好亲近;发起火来,那双眼睛圆鼓鼓凸起,好不怕人。

金二员外却不怕她,故意再撩拨一句:“二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王九妈,你明天到教坊司‘报散’吧!”

教坊司专管乐户,倘或歇业,须呈明教坊司注销乐籍,名为“报散”。他说这话,分明是要破了脸。王九妈一来要争口气;二来还真怕他舍财斗气,惹出偌大麻烦。因而将心一横,得了个计较。

“金二员外,我原是在想,花钱寻乐,莫要不欢而散;事缓则圆,美娘不接客便罢,要接客,头一个必是你金二员外。不想我这番替人着想的苦心,全没用处。罢、罢!我总如你的愿就是。”

“是不是?”金二员外指着她笑道:“不使个激将法,怎逼得出你王九妈这句话。”

“金二员外,你也知道,我这句话是你逼出来的。”王九妈见风使舵,机变极快,“不是我打退堂鼓;只是我话要说明在先,若非你金二员外肯听我一计,而且拚着个不欢而散,我奉劝还是等些日子为妙。”

一听这句,金二员外又不悦了,“王九妈,”他说,“你说话要算话。”

事情真个没奈何了!王九妈只好附着金二员外的耳朵,悄悄叮嘱了一番。本还希冀他说一句:“算了,算了!这样子做,没趣。”那知金员外等不得了,竟自一口应承。

到得八月十五那天,金二员外一早便打发人来说:这夜邀了几个至好,西湖赏月,无论如何唤美娘来相陪,圆他一个面子。

於是王九妈便与美娘情商。梳栊之事未成,害王九妈二百两银子付之东流,美娘自不免歉然。因而一口应承;心想这夜西湖上不知多少画舫;月到中天、里外皆明,在船中料他也不敢无礼。

於是,午饭过後,应酬了两批客,王九妈便替她推托身子不爽,将来访的客人都挡了回去;容美娘对镜梳妆,着意修饰了一番。

到得黄昏,金二员外的船已到了门外湖边;亲自上楼来迎,见了着意修饰的美娘,不由得夸赞:“今天八月中秋;真的月里嫦娥下凡了。”

见景生情的恭维,使得美娘颇为得意;对金二员外倒增了几分好意。袅袅婷婷地下得船去,金二员外已先约好了四个能说善道的帮闲篾片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奉得美娘浑身舒泰。及至玉盘似的一个大月亮,涌现东山;画舫已到了湖心,船头上立一支竹篙,直插到湖底,稳稳停住,摆上酒来;那四个篾片,猜拳行令,做好做歹地,只是灌美娘的酒;看看是时候了,开船回到王九妈那里,将个烂醉如泥的美娘,扶上楼去,床上放倒。王九妈道声:“把人交给你了。”随即关上房门,下楼而去。

到得五更时分,美娘酒醒;只觉得身上的不舒服,是从来不曾经验过的,伸手一摸,侧脸一看;看到并头而卧的金二员外,才知道爹娘给她的身子,已是不清不白的了。

这番伤心,非同小可,待要闹时,心中寻思,门户人家讲贞节,传出去人人当笑话传说,反倒脸面无光。只是女儿家一生只有一回的大事,不明不白地过去了,於心实在不甘。当下起身解了手,自向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里壁睡了,暗暗垂泪,片刻之间,枕头已湿了一大片。

那金二员外醒来,自然又要来亲近;手刚伸到她腰上,想拿她拨过身子来;不道倏地着了一巴掌,美娘一翻身坐了起来,但见她披头散发,泪痕满面;金员外又惊又怜,不由得退了两步。

见此光景,美娘亦只得忍了;起身剔亮了灯,取帕子拭一拭眼泪,拢一拢头发。金二员外先当她夜叉;此刻看来,依旧是月里嫦娥,便走来搂她的肩,笑嘻嘻地说:“到底教我如愿了!”

一语未毕,美娘如疯了似地,旋转身子来,劈头劈脸地又打又抓;金二员外连连退避,脸上已留下了五六条血痕。

这是从那里来的晦气?金二员外坐在榻上生闷气;捱到天明,自己开了房门下楼,恰逢王九妈起身,他绷着脸说一声:“我去也!”大踏步朝前直奔。

“金二员外,金二员外!”任凭王九妈追着喊,金二员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来梳栊的子弟次日起身,鸨儿要进房贺喜讨赏;行户中都来道贺称庆;少不得还要吃几日喜事。然则多则一月,少也要住个十天、八天,方始兴尽而辞;不道金二员外这一夜睡下来,是这般光景,岂非奇事?

王九妈心知出了差错,急忙上楼,只见美娘躺在床上,只是流泪;王九妈一定神,满脸堆笑地喊了一声:“女儿!”

美娘不理,一翻身子向里而睡;鼻子里息率息率地哭得更伤心。

“你也休怪妈妈!女儿家迟早有这一回。青春有限,耽误了可惜;经过了这一回,往後大红大紫,姊妹们人人羡慕,多少风光?那时候你才知道,妈妈狠心是为你好。”

美娘那里听得进这些话去?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来吃茶的客人都不见。见了王九妈不言不语,只把一张脸绷得紧紧地,扭了过去。

王九妈好不烦恼!几回想发火,或打或骂,狠狠教训她一场;却又怕美娘性情刚烈,寻了死路,更无指望,只得忍了又忍。

这样踌躇了数日,忽然想起个人,是她的结义妹子刘四妈,口才最好,时常往来,与美娘颇为投缘。不如请她来劝一劝;或者能劝得美娘回心转意。

定了主意,立即着人去请了刘四妈来,细说经过。刘四妈沉吟了一会说:“九阿姊这件事是做得莽撞了些。不过,事经多日,气也消了些;待我来试一试看。”

说罢上楼,轻轻敲了敲门;只听美娘在里面问道:“那个。”

“刘四妈来看美娘。”

美娘便来开了门,只叫了一声:“四姨!”声音淡淡,不似往日亲热。

刘四妈便靠桌坐下;桌上铺着一幅白绢,画的是仕女,已开了脸,却未着色。“真是巧手!”她称赞着说:“九阿姊不知那里来的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容貌、又好才情;那怕堆满上万银子,走遍临安城,可还寻得出个对儿?”

“四姨说得我太好了!”美娘仍旧淡淡地,“今天是那阵风把四姨吹来的?”

“常想来看你,总不得闲。听说恭喜你梳栊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抽个空来,替九阿姊道个喜。”

听得梳栊二字,美娘满面通红;并且伤心,便低下头去不作声。

刘四妈看她还是一般初经梳栊,不免害羞的模样,便觉得有几分把握了,拉一拉椅子坐近来,握着她的手悄悄说道:“既进了这个门户,还怕什麽羞?似你这等面嫩,如何赚得大注银子?”

“我要银子做什?”美娘板着脸说。

“咦!你便不要银子,你妈妈好菜好饭供养你,莫非就不要出本麽?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姊虽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一园瓜,只看得你是好做种的甜瓜,你是聪明人,莫非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待如何?”

“美娘,你这话过分了。你这等聪明伶俐的人,难道就不明白你妈妈的苦衷;撑持这个门户,你可知道如何艰难。听说你自梳栊之後,不下楼,不接客。都像你这等,一家人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去喂牠?”刘四妈略停一下又说:“你妈妈抬举你,另眼相看,你也须识些轻重,替她争口气;莫要反惹姊妹们批点。”

“由她们批点。怕怎地!”

“批点是小事;可知道不光是批点?门户人家,自有门户人家的规矩,不守规矩;美娘,那是件大事。”

“我倒不懂什麽规矩。”

若要讲门户人家的规矩,先须讲门户是如何撑持?门户人家自然是靠粉头;侥幸得了个出色的,一切希望便都寄托在她身上。刘四妈把这比做大户人家,置了一片良田美产。

“有这一所良田美产,一生吃着不尽。不过,你可晓得当家人的苦心?”刘四妈从从容容地说道:“年纪幼小时,百般呵护,赛如心肝;巴不得风吹得到大。好不容易有一天梳栊了,便是良田成熟,日日摇钱进来,门户才撑持得起,要前门迎新,後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兴兴头头地,才是个出色的姊妹行家。”

“羞答答地!”美娘只是摇头,“我做不来这样的事。”

刘四妈掩口胡卢,彷佛她的话十分可笑似地,“做不来?”她说,“那容你做不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门户人家的家规就是行规。姨妈是一家之主,不管你是买来的女儿也好;自愿投靠的也好,进得门来,就由妈妈做主。若不依她,一顿鞭打得你不生不死,没有人会来替你说句话,原是行规嘛!”

“哼!”美娘冷笑,“若是如此,我宁愿死。”

“也要死得掉!门户人家有的是闲人,唤两个人日夜守着你;再要不服,索性綑了起来,弄些残汤剩饭喂得你不死,你又往怎的。”说到这里,刘四妈放下脸来教训了,“你莫以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由得你的性子去做。你妈妈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生惯养,要惜你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你妈妈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我来劝你。你若执情不从,她怕别的姊妹看样,不打你也要打你。你待走上天去?”

这番话听得美娘暗暗心惊。她是读了书明道理的;所以“怕别的姊妹看样,不打你也要打你”这句话,格外能打动她的心;事理必然,不是吓唬人的言语。

“你是聪明人!”刘四妈又放得和颜悦色,极其诚恳了,“凡事只怕起个头,打开了头,早一顿,晚一顿,熬不起痛苦,到头来还是接客。敬酒不吃吃罚酒,姊妹们耻笑不说;更有一件事,你要吃哑巴亏,悔之嫌迟。”

刘四妈故意不说是吃何哑巴亏;只把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美娘自然关心,不知有什麽要吃得悔之嫌迟?思量了半天,茫然莫辨,只好开口动问了。

“四姨怎麽不说下去?”

“我是不忍说!当年我也吃过这个亏来。”刘四妈微仰着脸,望着空中,是在回忆多少年前的事,“回想当年,我的脾气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千金身价,原可挑挑拣拣,不合意的不接,妈妈怜惜,自然顺你的意;只为倔强不了,总归还是接客,那时就由不得了!瞎眼骚胡子,满身恶疮与你睡在一头,那时才教你生不如死呢!”

一语未毕,美娘已觉心头作恶;大大地乾呕了一阵,胸口难过得只是摇头喘气。

“你看,我不过只提得一声,你就这等模样了!即桶掉在井里,已自无法,倒不如依我说,千欢万喜,倒在你妈妈怀里,落得个快活。”

话是有理,美娘总不甘心;心里寻思,王九妈本性其实不坏,刘四妈更是知情达理,素性求一求她,或者倒能侥幸。

於是她说:“我是好人家女儿,误落风尘;倘得四姨主张从良,我娘一定听从。四姨果能见怜,成全了我,胜造九级浮屠。”

“真正有志气!我如何不想成全你?只是这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娘听她竟是应承了,喜不胜言;急急问道:“四姨倒说与我听听,是如何的几等不同?”

刘四妈点点头,一面想,一面说:“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趁好从良,有个没奈何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从良。”

刘四妈在说,美娘在数,“从良竟分八等不同?”她有些不信。

“细分起来,何止八等。我先说个真从良。”刘四妈端茶喝了一口,方又说道:“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才是人人羡慕的好姻缘。只是好事多磨,那里轻易求得到?幸而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却似一个茧子里两头蚕蛾,死也不放,这才叫做真从良。你道难不难?”

“我不是佳人!世间也没几个才子;倒也不妄想这真从良。”

“不是真从良,就是假从良。”刘四妈说:“这假从良谅你也不愿;只是你妈妈就很难说了。”

“这假从良,无非拿‘从良’二字,做个歛财的题目。有等子弟,迷恋烟花,一心想娶了回去;那粉头本心不愿嫁他!却有意做出愿托终身的模样--”

“这,”美娘插了句嘴,“又是为了什麽?”

“无非拿个嫁字哄他散漫花钱。到得真的要谈嫁娶了,却又推三阻四、随便借个因头,把那些在枕头上罚的咒,都当作梦话。如果那子弟心地还有一两分明白,知道上了当了,忍口气自认吃亏,还算他祖宗有德。不然?”刘四妈摇摇头说,“还有他叫苦的日子!”

“怎麽呢?”美娘问说,“人家不愿,莫非倒可以强娶。”

“怎麽不能强娶?我不说过,行户中一家是妈妈作主;有那等痴心子弟,明知粉头不愿,拚着一注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粉头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那里肯守他的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正经人家,自然容她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她出来,重入娼门。这便叫做假从良!美娘,似这等行径,你自然不肯去做?”

“我也做不来。”美娘想了想,不信地说:“我想有些姊妹身堕风尘,虽说染了些坏习气,到底只是一个女子,难道从良之後,就有偌大的本事,搅得人家非放她出来不可?如果闹不出什麽名堂来只好安安分分过日子;虽是假从良,到後来弄假成真,未始不是好事。”

“照你的说法,就是所谓苦从良了。子弟爱粉头,粉头不爱子弟,却被他以势凌逼,妈儿胆小,不得已许了;那粉头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深如海,家规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等从良,不从也罢。”

“有苦就有乐。”美娘立即接口,“我却不信世间只有苦从良;没有乐从良。”

“乐从良自然也有,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遇到了,也要妈妈成全。这且不谈,美娘,你须知门户中也有没奈何从良的;原是为了此一身去从良;那知从了良依旧不了,倒不如趁早息了这个念头。依我说,美娘,你如今莫提从良二字,只哄得妈妈欢喜了,将来自有趁好从良的日子。”

美娘让她说得火辣辣地心热了;正谈得兴头上,如何能将“从良”二字抛得掉,便缠着刘四妈说,“好姨娘,你把那没奈何从良,如何是了,如何是不了,且都讲与我听。”

“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辱,又或者因为债欠得多了,怕将来赔不起,忍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远走高飞,是个买静求安的藏身之法,这便叫做没奈何从良。”

“了从良呢?”

“粉头年时已过,风波历尽,也没有什麽人理了;趁好遇见个老成的孤佬,两下志同道合败绳卷索,反倒可以白头到老,这了从良,倒是好事,不过也是无可奈何。”

“嗯、嗯!”美娘无端有了感触,不由得念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美人迟暮的光景,凄凉得紧。”

刘四妈点点道说:“你自然不会到这般光景;倒是要切记有不了的从良。遇见个俊俏子弟,一般你贪我爱,却是一时之兴,全没个打算;及至从了良,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妇妒忌、或者家道不丰,清茶淡饭吃得厌了,吵吵闹闹,两方分手,依旧落了风尘,岂非不了的从良。”

“那末,如何叫趁好的从良?”美娘问道,“又如何叫乐从良。”

“正当择人而嫁的时候,遇见个有缘的、情投意合,嫁了过去,大妇贤惠,家道富足;当初娶她,不是子弟贪色,只为大妇无出,巴望她能生育,嫁过去一两年,生个白胖儿子,身分顿时不同,虽说偏房,却如主母,大妇礼让,夫君爱护,上下尊敬,称心如意过一生,这不是乐从良?”

“那要机会,也要有此福分;不是强求得来的。”

“说得不错!门户人家的女儿,眼光不可没有,也不可太高;只要见机,趁好从良,一般也是善果。美娘,你是聪明人,记住我姨娘今天说的这句话。”

“我自然记住。不过,姨娘,”美娘说道,“如何谓之趁好从良,却还不曾告诉我呢?”

“我虽没有告诉你,你想也想得到。风花雪月,享用已够;趁盛名之下,想娶你的人多,放出眼光来,拣个知情合意的,嫁了过去,一双两好,同偕白首!将来儿孙满堂,瓜瓞绵绵。这趁好从良,便是乐从良,也是真从良!”

这番话句句打入美娘心坎;不由得痴痴地神往,那双眼睛一时发呆,一时闪烁,不知看到些什麽?

见此光景,刘四妈知道成功有把握了,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喊:“美娘!”

美娘一惊,定定神,含笑问道:“姨娘有话说?”

“我要问你,你可懂这趁好的好字?”

“请姨娘教导。”

“先要好了,才能趁好;倘或根本不好,从那里趁起。门户人家的好,无非人来人往,从早到晚,热热闹闹,这便是好!”

“是!”美娘深深点头。

“这个好却须你去挣得来。挣不来这个好,你妈妈还是会放你从良,不过是假从良、苦从良;你若不从时,‘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是没奈何从良。纵好也好不到那里去。美娘。果真到此一日,我都替你委屈。”

这番言语,字字打入美娘心坎。思前想後,心乱如麻:原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後,从今以只赌气不接客,看王九妈其奈我何?却不曾想一想,身上衣,口中食,又从何来?果真是硬气的,就此刻将五十两银子摆在王九妈面前,交代明白:“我住了这些日子,坏了身子替你挣一注大钱,也抵得过衣食之资;这是卜乔卖我的身价银子,还了你,一刀两断!”

怎奈那里来这五十两银子?就有这笔钱,买她个开笼放鸟;却又海阔天空,何处得以容身?想到茫茫人海,伶仃无依的苦楚,不由便气馁了。

看她的脸色阴黯,刘四妈看出她心中凄凉,便又说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你身子被人梳栊过了,那怕就今夜嫁人,也叫不得是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错在不该落於此地,命中所招,怨不得人;你妈妈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她几年,挣个几千银子,怎肯放你出门?就放你出门,莫非不管癞头麻脸,或是一字不识的蠢牛,你就跟了人家去从良?却不窝囊了你一世;倒不如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通一声响,讨得旁人顿脚说一声‘可惜’!”

美娘不响,心里却是越发凄苦。刘四妈也不催问她是何意思;站起身来,就脸盆中的净水,绞了一把手巾抖开,一声不响地交到美娘手里。

这倒像是提醒她,有手巾在这里,淌眼泪不要紧了。意会到此,美娘不自觉地眼眶发热,随即拿手巾捂在脸上;流了一阵眼泪,心里觉得松快了些。

“美娘!好汉不吃眼前亏,凭你的才貌,等闲的客人也不敢高攀,无非王孙公子,豪门阔客,也不辱没了你。且不说眼前风花雪月,多少受用;只为将来打算,多少积攒些私房,过个十年五载,帮你妈妈挣一份家私;到时候你不急於从良,你妈妈就当待亲生女儿一样,还急着要替你觅个知心的,好模好样地嫁了出去?那时候,你才会想着我姨娘是一片心为你!”

美娘心想,王九妈就算在门户人家厚道的,也不至於好到如此。不过攒些私房,遇着个知心合意的,入门为净,帮着他重新做起一份人家来,这个打算却是不错的。

一念之转,愁苦皆去;放下手巾来,是一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刘四妈拍手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想通了!”

美娘微笑不语;刘四妈亦即起身,忙着要去报喜称功,不道一出房门便遇见王九妈;原来她早就伏在楼门之外,将刘四妈劝美娘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下得楼去,王九妈喜逐颜开,不断夸赞更不断称谢。到晚来置酒款待,向楼上喊一声:“美娘,你也来敬姨娘一杯酒。”

“来也!”美娘娇声答应。

※※※

“那是前年的话。”张大鼻呷着嘴说,“不过两年工夫,王九妈已挣起好大一份家私。美娘手里大概也有个千金之数,将来不知那个有福的,人财两得。”

“也不过两年工夫,怎挣得下好大一份家私。”秦朱重有些困惑,“张大哥,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小哥,你想,来往的都是大头兄,十两花银宿一夜,夜夜不落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三千六百两银子。这还是明的,暗地塞到美娘手里的,便是她的私房,至於吃茶、吃酒,格外又要算钱;算起来两年工夫,挣了上万银子,难道这还不算一份大家私?”

秦朱重不作声,心想夜夜不落空,岂不苦煞了美娘?即便是花魁,不消三年五载也成了败叶残花。转念到此,不觉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煞人,不是?”张大鼻借他人杯酒,浇自己牢骚,“想我姓张的也是十年寒窗,用过功的,只为时运不济,落得替和尚钞经为生;写一部佛经,及不得人家睡一夜的钱。”

“罪过,罪过!”间壁有个老者接口,“张大鼻灌饱黄汤,又乱开荒腔了!钞经是功德,怎拿来与人家的皮肉生涯作比?”

“好!我不算。”张大鼻问道:“小哥,你挑担卖油,一日有多少利息?”

“蝇头微利,除去开销,一日不过挣得两三分银子。”

“就算他三分好了。一年不过十两加八钱银子;想去睡她一夜都不成功。”

“不是说十两花银宿一夜吗?”秦朱重脱口便问。

“不错!宿钱有了;吃酒酒钱、吃茶茶钱,上茅厕草纸钱,一入娼门,动不动就是钱,八钱银子那里够?”

“那麽,要多少才够呢?”

“起码也得再三、四两银子。”

秦朱重突然间起了个痴念,心里在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便见了阎王,问起世间有何好处?也还有句话好说。若说十四两银子;省吃俭用,有年把工夫也就积攒得成了。

这个痴念一想,便觉无心跟张大鼻再说;算了帐,再应酬几句,挑起油担,迤逦进城,一路盘算心事。

十四两银子不难。他在想,只是她相交的都是王孙公子,一个卖油郎,纵有银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这一想,脚步懒了,肩也重了。想到是一副空担子,挑不到多少路,便要歇下,自己都交代不过去。因此仍旧拖着像练工夫绑了铅块的沉重脚步进城;好不容易捱到家,开锁进门,看到孤零零的一张硬板舖,更觉惨然无趣;连夜饭都懒得烧来吃,便和衣上了床,思前想後,自己逼出自己的劲来;怕什麽?清清白白的人,既有了银子,那怕人家不接?要紧的是要有这十四两银子。

盘算了一夜,第二日照旧挑担出门,兑满了一担油,直出钱塘门,到昭庆寺去做买卖;却不兜揽香客,只到各房头寻主顾--原来大丛林和尚众多,散居各处,也如俗家般有房头之分;各房自己有佛堂,一般也有自己的小灶,用的油多,秦朱重是打算着一遭生,两遭熟,有了长主顾,便好隔日来一趟。不然为王九妈出一趟钱塘门,岂是生意经?

这个盘算不错,昭庆寺各房头都爱他的油清价廉,十个之中倒有五六个说:“但凡是这等的油,价钱又公道,你只管挑了来,我们都买你的。”

自此为始,秦朱重逢双日出钱塘口,先到王九妈家,以卖油为名,想看花魁娘子,看到时,心突突地跳;看不到时,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