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踏青时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担油只剩了一小半,还摔伤了一条腿。买张膏药贴了,息过三天,才能行动。
病中无聊只拿回想美娘打发日子。那一日穿什麽衣服;那一日回眸一笑,不知缘何高兴;那一日双眉微锁,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长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觉得减轻了好些。
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来的积蓄钱,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个木箱,自己用封条封了,上面开个口子;每天结帐,若有多余,不拘三分、两分,都投入箱中,从未计数。这时将木箱提了提,轻飘飘地,浑似无物,心不由就凉了。
转念自思,十六两银子,不过一斤,能有多重,那里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开了箱子倾数倒出来,到对面银舖里去秤一秤。
於是找了块包袱铺在地上,揭开封条,开了箱盖,将碎银屑都倒了出来,去拢包好,慢慢踅到对面字号义源的银舖中,靠柜台站定。
“你的腿伤好了。”银舖的夥计王二毛问说。
“还得三、四日才能挑担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说,“我有包银子,劳驾秤一秤。”
“一包银子!有多少?”
“喏!”秦朱重将包裹高高举起。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这包银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说。
听他奚落,秦朱重脸一红,“二毛哥休笑我!”他说,“秤好了,还得烦你先兑个小锭。”
“小锭有余,大锭怕不足。”
说着,王二毛解开包裹,不由得便皱了眉;尽是屑银粉,料理颇为费事。先取张白纸铺在柜台上,然後用个大秤盘,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盘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恰恰十六两一斤之数。”
“倒巧!”秦朱重说,“那就大锭都有余了。”
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里欢喜;十两银子一个大锭,到得王九妈那里,冠冕堂皇拿出来,必蒙另眼相看了。
※※※
花了六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买一顶卍字头巾。一件半新旧的紬袍,是早就置备下的;这天还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齐齐,出得门去,王二毛眼尖,飞也似的奔了出来,拦住了秦朱重。
“咦!你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里去?”
秦朱重脸一红,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发疑心,因为往常听他说过,每每到王九妈家卖油;料他这天如此打扮,必是与那个粉头,有了佳期密约,思量着镶个边,也是一乐;所以越发追问得急。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趁早跟我实说,约好了那个,是在那里?城瑶山上吃茶,还是清和坊吃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吃独食当心肚子痛!”
看他这等痞赖,秦朱重不免好笑;不过他本性厚道,听他最後的两句话,中心歉然,便从袖子里拈出豆大一块银子,“送你买切糕吃。”他撒个谎,“实不相瞒,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亲。”
王二毛笑嘻嘻地将银子接到手中,“既是相亲,我不便打搅。”他退後两步,端详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个卖油郎。可惜一样,少了点书卷气。”
这话说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边上闲坐;澄静碧波,宛如明镜,顾影自思,相貌并不讨厌,但比起王孙公子来,除了衣衫之外,总好像还少点儿什麽东西。如今方始明白,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说的“书卷气”。
“二毛哥,”他虚心请教,“怎得粧点些书卷气出来?”
“要书读得多了,才有书卷气;粧点不来的。”他踌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扬,“有了,我借一样东西,粧点你的书卷气。你等等!”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复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摺扇,湘妃竹的扇骨,打开来是洒金笺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书。
“合该你运气!”王二毛将他拉到人家屋檐下,悄悄说道:“下城大财主张员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来打金镯子,忘了这把扇子在店里,东家叫我明天送去还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张员外说: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苏学士的字;拿一百两银子没买处,你可千万失落不得。”
秦朱重听得这话,高兴是高兴,但也不能不忧虑,怕真个失落了;卖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赔不起这把扇子,岂不是乐极生悲?
“二毛哥,”他将扇子递了回去,“我还是不用这把扇子的好,万一失落,害我自己也害了你。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前面文宝斋专卖旧字画,也有旧扇子,我自买一把粧点书卷气就是。”
“这话很实在。”王二毛点点头,“你肯替朋友着想,心好;相亲一定成功,回来请我吃喜酒。”
“一定、一定!”
秦朱重扬长而去;到文宝斋买了把旧扇子,一路摇、一路走;潇潇洒洒出了钱塘门。及至望见那扇金漆大门,忽然自惭;时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今日去充阔客,却如何开得出口?
寻思未定,不防“呀”地一声门响,出来的正是王九妈;四眼相照,两个人都呆住了。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这般整齐,是往那里去贵干?”
秦朱重有些情怯,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勇气陡生;老起面皮作个揖:“原是特地来拜望妈妈。”
王九妈是积世虔婆,见此光景,听此言语,顿时明白。心想:不知他看上了那个丫头?多半是碧荷,脾气随和,素来就是她跟卖油郎的话多。
既是客人,少不得以礼相待;王九妈笑笑说道:“秦小官特地来拜望我,必有好处。有话尽管说。”
“我这句话有些不知进退,不好启齿。”
听这语气,越发明白;王九妈便做个肃客的手势说道:“且请到里面客座中说话。”
客座中八张交椅,秦朱重那张都不曾沾过身子;怯怯的只坐在进门的那一张上,王九妈相让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接着便唤点茶。
捧茶来的丫鬟,走近来方始发觉,这手摇纸扇、斯斯文文的後生,原来是秦卖油;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担的光景,不免“格格”地低了头笑。王九妈喝道:“有什麽好笑?当着客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丫鬟吐一吐舌头,溜了开去。原本有些发窘的秦朱重,看王九妈守着门户人家敬重客人的规矩,胆便大了,微笑说道:“我想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姊姊吃杯酒。”
“难道吃寡酒?自然要住一夜,或者会个房。”王九妈带笑问说:“秦小官,你是几时动了这风流兴致?”
“这也不止一日了。”
“原来早就有心的。我家几个姊姊,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谁?”王九妈很有把握地说:“必是碧荷。”
“非也!”
“那末是阿春?”
“也不是。”秦朱重说:“单单想与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
听得这话,王九妈大怒,脸色都变了;她只当秦朱重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有意欺上门来,横施一番侮辱,当即放下脸来责问:“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
秦朱重大为诧异,不知她缘何变脸;只得分辩:“我是个老实人,一片至诚,岂有虚假?”
“呸!”王九妈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倒不晓得我家美娘的身价?卖油的想与花魁同床;叫化子还做驸马呢!”
把秦朱重比得乞儿不如,自然教人生气;不过面子立刻就能找回,也就不必客气了。
这样想着,秦朱重故意把头一缩,舌头一伸说道:“好利害!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钱,要几十两?”
王九妈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备而来的;看来倒真个是有心人,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说:“也不要几十两;只要得十两纹银。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
“原来如此,不为大事。”秦朱重从袖中取出两锭白光闪闪的银子,先递大锭:“这一锭十两,足色足数,是歇钱。”再递小锭:“这一锭重有三两,相烦备个小东。”
门户中人,自然见钱眼开,不过王九妈怕他一夜风流,消折了本钱,事後懊悔,打不完的饥荒,传出去却是个笑话,便敲钉转脚地说道:“这十三两银子,你一个小经纪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岂止三思?”秦朱重说,“我想了一年了;主意早定,不要你老人家担心,只要你老人家成全。”
“我如何不成全你?”王九妈用心思索了一会说,“不过也要看你缘分如何?做得成是你的桃花运;做不成却休怪我。”
“那里会怪妈妈?不会,不会!”
王九妈点点头说:“美娘昨天是在李学士那里陪酒,还未回来,黄衙内约下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他们一班清客邀她做诗;後天是韩尚书的二公子在这里请客,帖子早几日就发出去了,你且到大後日来!”
“请妈妈吩咐。”
“秦小官,恕我直言,你穿得倒斯文,走路的样子不斯文;须得改一改,叫这些丫头认不出你是秦小官,我也好与你装谎。”
“是!是!我一定改。”
秦朱重告辞回城,一路盘算,不知大後天再去时,可得如愿?每当犹疑不定时,只一想到王九妈收了他一大一小两锭银子,心自然就宽了。
“小秦!”
蓦地里听得这一声喊,秦朱重倒吓一跳,抬头一看,不由得笑道:“二毛哥,原来是你!”
“可要请我喝喜酒?”
“还早。”
“怎麽?”
秦朱重想起一件事,便即答说:“人家嫌我走路的样子欠斯文。二毛哥,你倒看看,我是如何不斯文?”
说着便走过去、走回来;只走得一遍,王二毛便看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毛病,”他说,“你是挑油担出钱塘门,迈大步迈惯了;加以右手膀子抬了起来甩惯了。担在肩上重,甩膀子传一把劲,文文气气的读书人,没有这个样子走法的。”
王二毛一面说,一面学他走路的样子给他看。秦朱重恍然大悟,从这天起便改了迈大步、甩膀子的毛病;到了第三天再走给王二毛看,居然博得一声:“有样子了;冒充得过了。”
第四日起个大早,吃了早饭,慢慢走到湖上,到得王九妈家,双扉紧闭,是来得太早了些。心下寻思,这番装束,不便到昭庆寺去,和尚见了多事会问,却难答话;便随意闲行了一会,挨到辰牌时分,方又重到王九妈家。
她家门倒开了,只是门前有轿马,门内有豪奴;秦朱重且不进门,悄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
“韩府里来接公子。”
秦朱重想起,昨夜时韩尚书公子在此请客;酒阑客散,自然宿在这里。料此光景,等也是白等,复又转身寻着一家饭店,胡乱果了腹,三度来访。
这一番却又扑了空:王九妈一把拉住他,满脸歉意地说:“得罪你了!真教是没法子的事。韩公子拉着她到东庄赏早梅去了,他是长客人,不敢违他;听说来日还要到霞隐寺访个善棋的老和尚赌棋。”王九妈紧接着说:“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他是我家房主,如何辞得掉?他来时或三日、或五日住了下去,莫非撵他?秦小官,说实话,真个定不得准日子;你果然有心与美娘结个缘,多的日子也等了,索性再等几时,倘或不然,尊赐分毫未动,要便奉还。”
“那里的话!”秦朱重死心塌地了,“就一万年我也等;除非妈妈不肯作成。”
“那里的话!”王九妈也是这样说,“只要你肯等,我一定教你如愿花魁。”
等秦朱重告辞出门,王九妈却又特地使丫鬟追出来,道是还有话说。
“秦小官人!”王九妈在称呼上又尊敬了些,“下次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无客,我把个确实信息给你。倒是晏些的好!这是我的妙用,你休错怪。”
秦朱重也不知她是何妙用;只是意思诚恳,确实无疑。当下答应着去了。
一路走,一路寻思,好事早晚必成;只是钱塘门这条路上的生意做不得了。早来卖油,晚来寻芳,一日之间,身分变得大不相同,教人知道了,不免牙缝中冒凉气。
※※※
这一日,十月二十五;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总算住了。冬风正紧,积雪成冰,好得街上在雪中扫出来的一条,却颇乾燥;秦朱重两日不曾出门做生意,这天一担油挑出去,不到午牌,便已卖完。午後无事,心想不如去讨个信看。
他已经空走了一月有余,每去必听王九妈说无数抱歉的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心想,这一去必又扑空,大雪方霁,正宜探梅;美娘不知又为那位王孙公子接了去了。
谁知一进了金漆大门,王九妈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我正在这里想,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不会来?若来了,便是造化。”她说,“己有九分九厘了。”
“喔,”秦朱重喜心翻倒,“这一厘欠着什麽?”
“这一厘,正主儿还不在家。”
秦朱重倒抽一口冷气,美娘不在家,却不是欠着九分九厘?王九妈原是在说反话取笑。
“今天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自没分,不过摸摸索索,亲个嘴而已。”王九妈又说,“已通知了,只到黄昏便送回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酒,慢慢等她。”
原来真的是九分九了!秦朱重感激地说:“多谢妈妈成全;就烦引路,等我瞻仰花魁娘子的香闺。”
於是王九妈引着他,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得一座院落,却是颇为高敞的平屋之间;两旁另有耳房。正屋檐前悬一块柏木填蓝的小匾,上书“延爽”二字,揭开门帘,异香满室,高几上供一座博山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四壁字画,还黏着些诗稿;秦朱重不免自惭,也就不敢细看,心里在想:客座如此整齐,内室铺陈,不知如何华丽?辛苦钻下的十多两银子,换个今夜的受用,不算冤枉。
“秦小官人请坐!”
王九妈殷勤接待,先点了茶;丫鬟掌灯置酒,六碟时新果子,一架攒盒,打开活板,取出四个长形的闽漆食盒,一盒两格,共是八样精致肉食。等摆设停当,温上酒来,王九妈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衣服,紫红紬缎的棉袄,上加一件青缎子出锋的皮褙子,鬓边插一朵茶花;衬得她那张银盆大脸,春意盎然。
“今天我那几个丫头都有客,只好老身我来相陪。”王九妈含笑相劝:“秦小官人乾一杯。”
“生受妈妈。”秦朱重量浅,只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了。
於是王九妈替他布菜,剥果子,一面闲话,一面劝酒;秦朱重也吃了有两杯酒在肚中,身上有些发热了。
“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有个丫鬟提个彩灯来说。
秦朱重原是洗了浴来的;怕是宿夜的规矩如此,不敢推辞,到得浴室,香汤皂荚又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座。
这片刻工夫,王九妈自斟自饮,已有了三分酒意,她四十刚刚出头,正在狼虎之年,平时原养了两个精壮的面首在那里,不道一个有病;一个是钱塘县的公人,押解发配福建的犯人,须两个月才得回来,这几日独守空房,难免心猿意马;有了几杯酒在肚子里作怪,越发心痒难熬。不过,她定见还是有的,若说勾引“秦小官”上手,且不说不易;就是容易也会惹人耻笑,那两扇漆大门就不神气了。为此,只得借酒遮脸,说些风月奇谭,姑且过过乾瘾。
那秦朱重是个老实人,至今还是童身,何曾听过这些话头?兼且脸薄,谈的人不在乎。他倒先难为情了;低看头欲待不听是办不到,听了却又搅得人意乱如麻,因而懊恼不已。
蓦地里昭庆寺的钟声响了起来;这下连王九妈亦是一惊,“起更了!”她说,“美娘怎麽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听得人声;王九妈急忙起身,掀开门帘,朝外望去,一点纱灯,冉冉而来,美娘一只手搭在丫鬟肩上,身子半倒,是扶醉归来。
“女儿,如何醉了?”
美娘没有答她的话,走进门,在醉眼迷离中,只见杯盘狼藉,随即立住脚问:“那个在这里吃酒?”
“女儿!”王九妈满脸堆欢地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几次的秦小官人;他心里羡慕你多少日子了,礼也早就来了;因为你一直没工夫,倒耽搁人家一个多月。今天幸而有空,我留他在这里,陪你做个伴。”
“临安城里从没有听过什麽秦小官人。”美娘回身就走,“我懒得接他。”
“女儿!”王九妈急忙拦住,“他是极至诚的好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娘不误你!”
听得这一说,美娘便又转身,抬眼一望,似乎有些面善,只是急切间叫不出名字,“这个人我认得的。”她说,“娘,不是什麽有名望的子弟,接了他,教人笑话。”
这一下,王九妈真有些着急了!幸而深知秦朱重性情好,美娘这等开罪客人,也不致惹他生气,只须应付一面,还比较好办。
“女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舖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那里时,想来你总见过,所以有些面善,你莫想错了。”王九妈陪着笑,软语商量,“娘是看他意思诚恳,一时许了他;又耽搁了一个多月,不好失信。你好歹看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朝与你陪礼。”
一面说,一面将她推了过去;美娘好生疑惑,万分不愿,无奈妈妈的面子软拘着,只得坐了起来,却正眼都不看那“秦小官人”。
秦朱重自然句句听入耳中、佯作不闻;见美娘无礼,亦不便开口。事成僵局,只有王九妈来转圜,唤丫鬟,斟一锺热酒来;设法拉拢。
等酒来了,只见美娘伸手说道:“把酒给我!”
王九妈心中一喜,只道她是敬客;有此一杯酒相劝,种种失礼,便都遮盖了。
那知美娘接酒到手,一饮而尽;王九妈急忙去夺杯子,美娘却是越扶越醉,只说:“我不醉,再拿酒来!”
“女儿,你不能吃了--”
“谁说?”美娘大着舌头说:“能、能、能!”
一字重似一字,看样子若不依她,还有得闹;王九妈好生懊恼,却不能不忍气应付,心想索性醉倒了她,另作道理。
於是先看了秦朱重一眼;眼中满含歉意,然後向丫鬟们噘噘嘴,意思是灌醉了她也好。
片刻之间,美娘又喝了五、六锺。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觉支持不住,说一声:“我要睡了。”
两个丫鬟,扶入内室,美娘也不卸头,也不解带,和衣往床上一倒,再也不肯起来。丫鬟只得替她拔去头上的首饰,脱却绣鞋,拉开一床棉被,替她盖在身上。
王九妈好生无趣;只得与秦朱重陪不是,“平日惯了她,专会使性子,今天不知为何不自在,无缘无故得罪客人。秦小官人,”她皱着眉说,“看我的面子,你莫见怪!”
“不敢,不敢!”
“我看酒也够了!你请进去吧。”王九妈低声嘱咐,“你且放温存些,今夜如果不成功,明天再来;我不用你再费分文。”
“妈妈成全。”秦朱重颇感安慰;心想,那怕门户人家,毕竟也是识好歹的。
等将他送入内室,丫鬟随即又送来四碟点心果子,一壶浓茶;本有个暖房的火盆,怕无人照应,也移了出去。王九妈亲自检点了一切,道声:“安置!”带紧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朱重心中自然无趣,不过他为人宽厚,惯会自慰自解,一则原是自惭形秽,想到自己的身分,原不配去亲花魁的芗泽,受些委屈也应该;再则她是吃醉了酒的人,酒能乱性--大宋朝的规矩,天子尚且要避醉客,就因为醉言醉语,当不得真。
这样想着,就有气也消了;再想到王九妈那番诚恳的意思,连带想到她临去叮嘱,对美娘须温存些,更觉得自己竟有一份照料美娘的责任了。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便抬眼看到床上,美娘已自把一床大红茧丝的锦被踢开了;於是起身走到床前,将锦被理直,轻轻盖在美娘身上。料她酒醒了定会口渴,将一壶浓茶纳入藤子编的茶箱,用棉套遮严;就到天亮也还是温温地好喝。
一切停当,方在床前一张杨妃榻上,和衣倚靠,闭目养神;双眼虽然涩倦,无奈心中有事,醒醒睡睡,总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响动,一惊睁眼,只见美娘已坐了起来,下半身拥着被窝;上半身虾也似地弓起,低着头只管打乾噎。
秦朱重也曾醉过,知道她这时胸中满溢,躺下去就会头晕作呕;只有这样坐着,还要不去动她,才能慢慢将酒压了下去。因而屏声息气,目不转睛地看着;要等她胸中好过些,能睡下去了,自己才能松口气。
突然间,发觉美娘噎得更凶了,喉头嘓嘓地只是在咽唾沫;秦朱重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跳了下来,深怕她吐脏了被褥,举起大袖,罩在她嘴上,只听“哇”地一声,闻得一股酒味,美娘已呕在他袖子中了。
这一呕呕得极其痛快;美娘头也不晕了;胸口也平伏了,只是口中腻腻地不适意,吐出一个字来:“茶!”
秦朱重便将她的头扶了起来,靠在床栏上;自己兜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把一件紬袍脱了下来,重重卷裹,放在床脚;然後去倒了一锺温茶,扶着美娘,拿茶杯送到她唇边。自然是一饮而尽,却意犹未尽,闭着眼说:“还要!”
等第二钟喝了下去,美娘才真的觉得舒服了,放头睡倒,转身向里;秦朱重替她将被窝掖好,放下帐门,暗暗叹口气,在心中自语:花十几两银子来做一回花魁的大脚丫鬟,是啥犯着?
一念未毕,只听远远更梆响起,数一数点子,已是四更天了。於是呵欠连连,找了一床被裹紧身子,在杨妃榻上靠了下去,双眼一闭,就再也不想睁开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梦中觉得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看,曙色初现,残灯如豆,转身看时,是披着一头长发的美娘站在他身边。
“你是那个?”
秦朱重急忙坐了起来,答一声:“小可姓秦。”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极力思索,仍是恍恍惚惚地记不真切。
“我记得回来还吃过酒的。”
“是,吃过。”
“後来记不得了;自然是醉了。”
“还好!不甚大醉。”
“可曾吐麽?”
“不曾。”
“那还好。”美娘乾咽了一下,喉头齿间,腻味仍在,这便是老大的一个证据,“我记得吐过的,还记得吃过茶;莫非做梦?”
到此时秦朱重也不必瞒了,“是曾吐过。”他说,“也吃了两锺茶。”
“喔!”美娘急急回身去望床上,还走过去抖一抖被,“吐在那里?”
“是--”秦朱重指着床脚说,“我怕小娘子吐污了被褥,犹是小事;只怕就此一夜睡不安稳,所以我拿袖子去接,幸好接个正着。”
美娘大为不安,“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她又问说:“那茶,也是你倒来与我的?”
“正是。”
世上有这样好脾性的客人,倒真少见!这样想着,美娘不免定睛看了他一眼;这一看陡然想起,“你不是秦卖油?”她问。
问得急了些,不免双眼睁得老大;秦朱重不免自惭,把头低了下去,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会有这样的事!美娘有些不信,“你抬起头来我看看!”她说,“可真是秦卖油?”
秦朱重无奈,只得把头抬了起来。美娘平时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卖油郎;此时平视细看,不由惊异,市井小贩之中,居然也有生得像这样稳重文静的人;再看到他一脸惶恐,想到他甘受委屈,那一片怜惜感激之心,不由得油然而生。
“你怎的会到了这里?我妈妈怎的许了你?”
“小娘子,这,这话说来就长了。”
“不要紧!”美娘和颜悦色地说:“有的是工夫,你慢慢说与我听。”
於是秦朱重先自道了身世;然後方叙如何邂逅美娘,一见倾心,爱慕之思,与日俱增;如何刻苦攒积了这一夕缠头之资;又如何苦候了一个多月,方得一偿宿愿。先是悲苦,後是愉悦;脸上一直有着於愿已足的神情,使得美娘大为困惑。
“我倒要问你,你下了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能进得我这间房;那知我醉得人事不知,乾折了许多银子,白白挨了一夜的冻,还赔上一件衣服你倒不觉得,这是天下第一件划不来的事?”
“小娘子怎说这话。我是什麽人,得能进你这间绣房,服侍你一场,与你这麽面对面说许多话,我已觉得是非分之福了!”
“可怜、可怜,”美娘暗暗心酸,“世上也有你这等痴的人。”她不等他接口,立即又抬脸说道:“你做小经纪的人,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说得是!只为爱慕小娘子,自己管不住自己。”
“那末,你今日去了,改日还来麽?”
“这,”秦朱重答说,“总在一年半载以後了。”
要一年半载,无非又是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去攒积那十来两银子。美娘心里越发难过,却一时筹不出一条善策;就这沉吟之际,听得丫鬟叩门,方始发觉天色已明,市声渐起。
开了门,是丫鬟捧进洗脸水来,另有一把锡壶,内盛滚热的红枣厚朴汤;秦朱重洗了脸,喝了一盏厚朴汤,便待告辞,美娘却留住他说:“少坐不妨。”
秦朱重其实也舍不得走,得这一说,便又坐了下来;却又怕美娘厌烦,先作表白:“我只再吃一盏厚朴汤就走。”
於是美娘亲自与他倒了一盏;找件事打发丫鬟出房,随即匆匆忙忙开了箱子,取出两锭纹银,用桑皮纸裹一裹,塞到秦朱重怀里。
“这是怎麽说--”
“你莫与我推辞!”美娘打断他的话,抢着叮嘱,“当心丫鬟看见。昨夜难为了你;这二十两银子替你添些资本。莫对人说。”
“万万不可!小娘子--”
“怎又不听我的话?”美娘仍是不容他开口,“我的银子,来得容易,你不必客气。若是本钱不足,我还可以助你;这都改日再说了。那件龌龊衣服,我叫丫鬟洗乾净了,改日你来取。”
“衣服小事,只是这银子--”
“这银子怎麽样?”美娘故意嗔恼,“莫非嫌它不清白,辱没了你。”
“这,这,”秦朱重惶恐万分,“这是那里话?我若有这样的心思,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美娘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笑着说道:“我亦不过随便一句话,你何须急得赌咒?收下就是。”
“是,我不收也只好收了。”
美娘便松开手到床脚取来衣服卷,交到秦朱重手里,送他出门。经过耳房,隔窗相告:“妈妈,秦小官人去了。”
王九妈正在梳头,起不得身,口中答道:“何不留秦小官人吃了饭去。”
“有些俗事。”秦朱重抢看回答,“改日再来拜望。”说完,揣着那两锭银子,深恐人见,匆勿而去。
美娘目送他影子远去,心里倒像失落了什麽。这一天只推前一日中酒,闭门杜客;一个人窗下独坐,将几年来相共的年轻子弟想遍了,到头来却只想着秦朱重。
※※※
在秦朱重却如了掉一桩心愿。犹如朝山进香一般,一步一拜,拜到灵山;见了菩萨的金面,於愿已足,不敢再存妄想。而且另外出了一件意外的悲喜之事,也没有工夫去作什麽妄想了。
原来邢权与兰花,设计逐走了秦朱重,就如拔去了一根眼中钉;又欺朱老十患病在床,两人双宿双飞,全无顾忌。一夜朱老十发烧口喝,叫兰花不见回音;起身去寻,只见邢权房中,残云零雨之声,不绝於耳;戳开窗纸,望得一望,床上赤条条一男一女,正在干那妖精打架的把戏。
朱老十心中一阵酸气,直冲头顶;手里原拄着一根拐杖,使尽气力,打到窗上,口中吼道:“你这一双狗男女,替我滚出来!”
窗户不曾打破,骂声却惊了兰花,推开邢权的身子,要觅袴子去穿;被邢权一把将她按住了。
“怕什麽?你又不是他的妻房;连小都不是。闹起来,看他的脸皮还能保得住,不撕破。”
声音很大,句句落入朱老十耳中;心里不免懊悔,这件事做得莽撞了。左邻右舍知道了,口中不说,暗中耻笑;偌大年纪,又有病痛在身,老不正经,合该受此羞辱,怨得谁来?
这一转念间,满腔盛怒不由得泄了气,颤巍巍地骂道:“滚!你们都与我滚!”
兰花欲待回嘴,却又让邢权捂住了。等人声远去;邢权抱住兰花低声说道:“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到那里去?”兰花问说,“怎麽走法?”
“有钱那里都可以快活,管它那里?”邢权又说:“要走自然卷他一票,客气什麽?”
兰花自无话说,穿上裤子,也不带肚兜,披一件布衫到柜房外面去望风;邢权便取一条被单,铺在地上,将钱柜里的现银、会子,一股脑儿倒在被单上,打成一个包,塞在油篓子里,到得天色微明,背起油篓出门;兰花提把锡壶,装做去买浆汤,接踵而去,到巷口会齐了,就此逃之夭夭。
到得天色大亮,朱老十一觉醒来,侧身静听,毫无声息;正在疑惑之际,只听有人在外面大喊:“买油,买油!怎的没有人?”
一听这话,朱老十的心往下一沉,料知不妙。挣扎着起床,跌跌冲冲地赶出来一看,排门半开;钱柜盖子竖在一边,就什麽都明白了。
问到邻居,有人道是:“老邢一早背个油篓子出门,只道他去赶生意;那知道他跟兰花卷逃了。”又说:“这也是迟早间事。不是我放个马後炮;早就看到了;只是不便跟你说。”
“罢了,罢了!坏的不去,好的不回。”又有人说:“你家小官现在赁居众安桥,挑担卖油;那一日我见他身穿紬袍,手摇摺扇,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想来混得还不错。这是个有出息的子弟,待你也孝顺;不如仍旧寻了他回来,与你撑持门户。”
朱老十听劝,随即央求邻居,觅着秦朱重细说根由,旋即陪了回来。朱老十与他抱头痛哭了一场,复为义父义子如初;好在姓名中那个朱字原未取消,也就不必再改姓了。
“阿重,”朱老十说,“你今天就搬回来住吧!”
这话,秦朱重却一时答应不下;因为他深知他义父耳朵极软,倘或兰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老着脸皮回来哭诉一场,说不定义父就会重收覆水,那时还是容不得他的局面;倒不如此刻就留个退步的好。
到底是从小就在身边,也说得上一个“知子莫若父”,看出他的心思,也下了决心,“阿重,”他说,“当着列位高邻在此,我说一句:从今天起,我就把店交给你了。凡事是你作主,决无旁人干涉。这你该放心了吧?”
“爹!店还是你管。”
“不!你管。我也看穿了,百事不管,吃口闲饭;没事拿几个零钱,上街逛逛,过几天安闲日子。”
秦朱重还在迟疑,邻居帮腔,都劝秦朱重从命为是。见此光景,料知无从推辞;当天便将众安桥的房子退了租,拿行李箱笼都搬了回来。他手中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本钱,添在老店里,重整舖面,雇了一个得力的夥计;一个烧饭的老婆子,兴兴头头坐柜卖油,不再大街小巷,奔波到晚了。
朱老十也是真的看开了,每日吃饱了饭,拐杖上挂一串铜钱,不是湖上走走吃一锺酒,便是庙市坐坐听一回书。到晚来回店,秦朱重早就关照老婆子做起两样荤菜;打好一壶陈酒,在等他享用了。
“从你娘死了之後,我不曾这等受用过;就是你娘在日,也未见得如此体贴。”朱老十擎杯在手,从容说道:“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
“爹有什麽事放不下心,只管与我说:我总有法子教爹放心就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朱老十笑道:“你要我放心,也容易得紧;有个孙子我抱抱就好了。”
提到这话,秦朱重一时无言可答。这半年来不断有人来提亲;甚至有人看他老诚能干,人才出色,而且家道日旺,亲自上门来说,情愿白白将女儿送他为妻。那知,不论如何,秦朱重总是这麽一句话:“时候还早,谈不到此!”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说内里也要有人帮你:怎麽总说‘时候还早’。”朱老十看了他一会说,“我想你一定有别的心思。我知道你的眼界是很高的;是不是挑担卖油辰光,看中了那一家闺秀?如今你的身分与从前不同了;也不是‘高攀’二字提都提不到的。你告诉我实话,我与你做主。”
他这话说中了一半。秦朱重自与美娘有那一宵之缘,眼界确是高了,等闲的庸脂俗粉,看不上眼,心里想着,娶妻纵不能美如美娘,至少也要及得上她五六分,方始称心。为此,自我蹉跎一直至今。
此刻听义父一说,虽不便跟他谈到花魁;也不能不说几分实话,“爹!我是有点妄想。”他说:“总要相貌出色才好。平时留意,到现在还不曾看中了谁。”
“那是你不常出门的缘故。上门来打油的,不是大家丫鬟,就是小家碧玉,连我也看不上眼。好了,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自会替你访求。”
从这一日开始,朱老十逛街逛得更勤了。一日大风,秦朱重劝他不必出门;朱老十却以约着一个庙市中相识的朋友,谈儿子的婚事,坚持赴约。不料风雨欺凌,兼以吃了两块大肥肉,油腻停滞,一回来便即病倒。
这一病倒就起不来了,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秦朱重搥胸大恸,就如死了亲老子一般,披蔴戴孝,发送朱老十。那时来自汴梁,客居临安的,病死异乡,为了将来骸骨搬运方便,都行火葬;朱老十却是土着,自有祖茔在清波门外,所以停柩到七七四十九日,趁冬至节前,入土为安。孝服自然不除,有人来提亲,也只推说父母之丧三年;且等服满了再说,倒省了好些絮烦。
过了年转眼清明,秦朱重上新坟带种树,一天料理不完,寄宿在坟亲家里;第二日忙到下午,方始毕事;坟亲还要留他住下,秦朱重放心不下店里,冒着蒙蒙细雨,独自回城。
正走之间,听得远处有女子哀哭之声。这便奇了!秦朱重心里在想,时近黄昏,游人绝迹,在这僻静之处,怎会有女子啼哭,莫非遭了抢劫,还是遇见歹徒,受了欺凌。
这样转着念头,侠义之心,油然而起;穿过林莽,寻着哭声走了去,只见湖边荒草中,果然有个穿了鲜艳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挣扎。到得近前一看,披头散发,加上泪痕泥污,形似鬼魅;下面却是一双雪白的脚,不知鞋袜那里去了?
“小娘子!”秦朱重问道:“缘何落得这般光景?”
那女子抬眼一看,竟住了哭声,“你,你是秦小官?”她说,“我是美娘。”
“你是美娘?”秦朱重急忙蹲下身去,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脸上略拭一拭;果然是曾有一宵之缘的花魁娘子。
“你替我先解了缚!”
这一下秦朱重才发觉美娘一双手是倒剪在背後的;忙转到身後,替她解开,但见一双皓腕上,已深深印出两道肉红印子了。
“怎的会如此狼狈?”
不问还好,这一问勾起了美娘的万般委屈;叫声“命苦!”伏身在秦朱重肩上放声痛哭,不能自休。
“别哭,别哭!有话好说。”
美娘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说得出话来。秦朱重深怕有人来撞见,诸多不便。心里着急非凡。幸好,美娘等心里好过了些,急於回家;自己住了哭声,挣扎起身,说道:“你替我寻一寻,我的鞋子在那里?”
四下去寻,毫无踪影;美娘一双脚,细皮白肉,如何在这荆棘沙石之中走得了路?秦朱重想了想说:“只有我背了你走。背到船埠头,寻条船送你回去。”
“累你不安!”
“那里的话?辰光不早,赶紧走吧!”
说着,秦朱重蹲下身子来;美娘也就顾不得有人见了不雅,双手一伸,搂住秦朱重的颈项,身子伏了下去。秦朱重腿上略微用了把劲,将美娘背起就走。
“你倒说,美娘,到底出了什麽事?”
“唉!遇见个衣冠禽兽,吴八浪子--”
这吴八浪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公子哥儿。他父亲吴岳,现任福州太守;膝下只得一子,从小娇纵,到大来一本论语尚未读完,嫖赌吃着却是件件皆精。吴岳的宦囊甚丰,由得他任着性花;凡事动不动拿金银元宝压人,自然每次都占上风,以致弄得他脾气越发乖戾了。
这吴八浪子跟着他父亲在任上三年,这年正月里方回临安,是来监造一座花园,以备吴岳辞了官,得以优游林下。一回来便闻得花魁娘子的名声,带了一班篾片,登门访艳,果然惊为天人,只是美娘看他既俗且浊,虽说做官人家子弟,那铜臭气倒比暴发户还重些,因而不愿接他。吴八浪子几番派人来约,不得如愿,心里便有些忍气不住,思量着要出这口气。
事有凑巧,前三日美娘上午辞了吴八浪子;傍晚却应了吴八浪子一个远亲之约,进城在清和坊樊家酒楼尝新酒。上楼梯时,冤家路窄,劈面撞见;吴八浪子当时便待发作,只为碍着亲戚的面子,姑且忍下,到得这天,终於寻上门来了。
美娘却以连日踏青游湖,劳累了些;兼以有几处诗画债要完,便吩咐概不接客。关上房门,焚起一炉香来,悄悄觅句作画。正当逸兴悠然之际,听得人报:吴八浪子领了十来个豪奴悍仆,说来接她去游湖。
“我偏不理他!”美娘说道:“替我在外面锁上门。”
原来这也是门户人家谢客的一个障眼法;客人见房门外锁,本主不在,自然怏怏而去。不道这个花样瞒不住吴八浪子;加以炉香袅袅,更是老大一个漏洞;顿时突出了一双死鱼眼睛,厉声喝道:“替我打进去!”
一语未毕,便上来两三个豪奴,捏住了锁,反复两扭,加上狠狠一脚,“砰”然巨响,双扉只剩得一扉。
“你个老贼婆!”吴八浪子一掌打在王九妈脸上;往里面便冲。
“八公子,八公子!”王九妈虽脸上火辣辣地生疼,犹深怕美娘吃亏,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急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你娘个×!”吴八浪子使劲一夺;手向里指,“替我拖出来,带走!”
“喏!”豪奴悍仆,暴雷似地应得一声;进房去将脸色煞白,气得发抖的美娘拉了就走。
一拉拉到湖边,早有条画舫守在那里;拉到船上,顺手一推,美娘直从船头跌进中舱。她从到了王九妈那里,这五、六年之间,锦粧绣裹,一呼十诺,何曾受到这等的凌辱;自然是掩面大哭了。
吴八浪子却狠得下心来,全不在意;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指着美娘说道:“小贱人,你不想想你是个婊子!再不识抬举,莫非要讨打?”
美娘那里怕她威吓,哭个不住。吴八浪子冷笑不已,心想只不理她,看她有多少眼泪;可有流乾的时候?
不一会船到湖心亭,泊在柳阴之下;亭里亭外,有游人听得女子的哭声,都要来看个究竟。虽说畏惧豪奴悍仆那副横眉突眼的凶相,都站得远远地;毕竟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吴八浪子自觉面皮无光,便要拣个冷僻之处去收拾美娘。
当下船往南去,拣了个草长林深,人迹不到的所在,船老大将船停住,船头上插根篙子;搭好跳板,先有两个小厮,一个抱着一床猩红毡子;一个提着攒盒,铺陈好了,吴八浪子盘腿坐在毡子上,端酒饮了一口说:“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如何肯从,拚死劲抱住了阑干,只是号哭。吴八浪子怒不可遏,亲自下船去拉;一只手刚伸过去,美娘便张嘴来咬他的虎口,若非缩手得快,这一咬住了,美娘是再也不肯放的。
“好个狠毒妇人!”吴八浪子一掌打了过去,“你撒赖我怕你不成?”
“我也不怕你!我拚着一条命,你休想得意。”美娘且哭且骂,“要命有;想碰我身子,你得脚桶里翻个身来。”
这是说,除非转世投胎,一辈子休想一亲芳泽。吴八浪子狞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命,我也不碰你的身子。千人骑的破货,什麽稀罕。来!剥了她的衣服,倒要看看她是什麽金镶玉嵌的‘宝贝’。”
听得这话,美娘心胆俱裂;看来就是不要性命仍免不了受辱。这时豪奴悍仆,无不淫心大动;急於要看看精赤条条的美娘,到底如何令人消魂?所以本来只是拉;此刻是釜底抽薪,先去掰开她抱住栏干的手。急着先就拔去她头上的钗环;卸她脚上的鞋袜。美娘无奈,使出丹田之劲,厉声狂喊:“救命,救命哪!”
她这一喊,吴八浪子与仆从少不得要向岸上张望;美娘趁他们一疏神之际,脱身奔向船梢,要往湖中跳时,只觉头皮火辣辣地疼,原来一把垂腰的青丝,让吴八浪子捞住了。
头发在後面拉,脸自然就在前面仰;一仰脸看到一艘无篷小船,一头一个後生打桨;一头一个老翁掌舵;中间站着两头鹭鸶,想来是父子俩结伴打鱼。美娘自然又大喊了。
“杀人哪!教命啊!老伯伯做做好事,阴功积德!”
老翁尚无动静,那後生已起劲了,一把桨划得飞快。但那老翁掌着舵,回身看了看,不知说了一句什麽;将舵扭转,後生却更卖力,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向岸边划去。
不好!吴八浪子心想,这是要上岸找人去救;本想命豪奴悍仆,轮番上阵,将美娘蹂躏得不成人形。如今这桩快意之事做不成了;便将美娘拖入舱内,使劲推在地上。
“你莫当你死了,就会惹我一场人命官司!告诉你,要你死也容易,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你虽可恶,也还犯不着送你的命。你如止了哭,我送你回去。”
这句话灵验得很,美娘顿时就止住了哭声;吴八浪子吩咐,好生扶她上岸。这时渔船上的老翁便又转舵了。
“没事!人家闹家务。夫妻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没的管闲事,倒误了我的正经营生。”
“爹!”年轻人好奇,“究竟何事?看看清楚再走也不迟。”
“你不见一班好狠的脚色在那里!只怕不容你看清楚,先打瞎了你的眼睛。命不能不救,闲事可不能管。‘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莫惹祸。”
後生无奈,打桨也不起劲了。吴八浪子在岸上看那渔船缓缓向湖心而去,心知不碍;但也须防人去而复转,或者林外有人经过,不敢造次,只吩咐将美娘双手倒剪,推倒在地,下了船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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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可怜!”秦朱重听她约略讲完,心里十分疼惜,“想你自出娘胎,几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亏得遇见你;不然今夜如何得了?若是遇见歹徒强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美娘心想,自然是白白便宜了人家;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乍会便离的那一日,就留他宿夜,也了却一重心愿。
秦朱重听她突然顿住,便去体味她“那时”以下未说出来的话。念头刚转,眼前一亮,有乘轿子经过,唤住了一问,居然是顶空轿。
“好极!好极!”秦朱重蹲身让美娘下地;对那两名轿夫说道:“你们将这位小娘子送到清波门外,昭庆寺附近;自有重赏。”
“是的。”美娘接口:“我多送酒钱,决不亏待。”
於是放倒轿杠,美娘上了轿问:“秦小官,你可要来我家?”
“我自然要来,看他们把你送到了没有?”秦朱重看着黑漆藤编的轿箱,上面白漆的“裕记”二字,便又说道:“你们是裕记轿行的?”
“不错!”
“轿行在那里?”
“在太平坊巷巷口。”有个轿夫知他用意,“小官,你请放心,包保送到,决无差错。”说完,轿杠上肩,招呼一声,毛腿翻腾,飞也似地去了。
美娘到家已是起更时分,但见灯火错落,大门敞开,王九妈正送一拨人出门,口中说道:“麻烦各位,上城下城,四处八方去寻;寻着了每位送二两银子。我王九妈说话算话。”
美娘听得清清楚楚,本待在轿中应声;话到口边,突然缩住,因为心里起了个念头,此时一露了面,吴八浪子那段行迳,自然瞒不住,为这帮闲汉当新闻到处去传。但如问到怎能脱险;少不得又牵扯出秦朱重。这件事张扬出去;诸多不便;不如装傻为妙。
因此,美娘仍旧让轿夫往前疾走;估计那帮闲汉走净了,方始拍拍轿根,掉头转来,在自己门口下轿。
刚下了轿,便有人惊呼:“那不是小娘子回来了?”
美娘定睛一看,正是她房中的丫鬟,随即吩咐:“去付轿钱!多给些!”
说完,匆匆避往廊上暗处,原意躲开院中姊妹,回到自己卧室再说;不道王九妈耳朵尖,自己抢了出来,一面急走,一面问道:“美娘在那里?”
“在这里。”
美娘应了一声。王九妈仓皇四顾,及至看到了美娘的影子,三脚两步,抢了上来,搂住她的身子,喊得一声:“女儿!”便即哽咽难言了。
“娘!”美娘想起此日所受的屈辱,回想堕落风尘的经过,倒觉得王九妈格外可亲;所以也是紧紧搂抱,且哭且喊,一声声的:“娘!”
“女儿,”王九妈含泪问道:“你怎的这等光景?”
这一问美娘越觉伤心,但千言万语,此时此地无从说起,只答得一句:“若非秦小官,我与娘此生只怕不能再见了!”
王九妈大惊,“如何这等凶险?”她问,“又怎麽说,亏得秦小官?他人呢?”
※※※
秦朱重此时刚走到钱塘门。西湖三十里方圆,由清波门外到钱塘门,少说也有七八里,可是他并不觉得累。
这是因为他一路心无旁骛,只在回想刚才那番遭遇,忘记了路途远近之故。
蓦地里有个念头,那不是美娘回家的轿夫?定睛一看,果然不错。
“各位请留步!”他大声问道:“人送到了没有?”
为首的轿夫打个暗号,後面的轿夫,立刻将脚步放慢,然後渐渐移向路边;等秦朱重赶到,为首的轿夫答说:“早送到了。”
“好好,各位请坐下来歇歇脚。”
“原要歇一歇腿。”为首轿夫答说:“回头送你老进城。”
“不必,不必!”秦朱重又问一句:“到底可曾送到?”
“你老也真是!若非送到了,怎麽有此一锭元宝到手?”
想想不错。秦朱重又问:“那位替我送信到那家门户人家,我重重酬谢。”说着取出一块碎银子托在手中,约有五六钱大小。
“我去!”有个後生答应:“信呢?”
“是个口信,”秦朱重说,“只说姓秦的已回店去了。”
“另无别话?”
“再添一句:过些日子去看她。”
“她是那个?”
“还有那个?”秦朱重得意地说:“自然是花魁娘子。”
等轿夫来通知,道是秦小官得知花魁娘子,安然到家,已放得下心来;今夜有事回家,改日再拜访妈妈。美娘又失望、又高兴;高兴的原是要瞒他的身分,今日不来最好;失望的是有许多知心话,只好暂且摆狂心里,不免有些气闷。
王九妈却是高兴非凡,也越发看重秦朱重本性忠厚,做事老到;置酒替美娘压惊时,不断提起,说秦朱重的好。
“实在难得,像这样的人,如今那里去觅?难为他想得周到。”
“依我说,最难得的还不在这上头。”阿春接口说道:“我真服他沉得住气。”
“怎的叫沉得住气?”美娘问说。
“妹妹倒想,寻常人遇见这等一个机会,做了这麽一件好事,还有个不自以为立了大功的?说实在话,救了妹妹,在妈妈面前,也真正是一件大功。只要来了,少不得治整桌的筵席,奉他上坐;妈妈道谢、姊妹敬酒。到得席散了,美娘少不得还要在枕头边说几句感恩的话,这一夜风流,千金难买,他竟忍得住、看得开,可不是要佩服他沉得住气。”
这一说,美娘自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心里却觉得她的话一字不差;自己倒还没有想到,秦朱重居然是如此功成不居!
“妈妈,”阿春问道,“你道我说得实在不实在?”
“实在。”王九妈看看美娘说,“他不来,我们娘儿可不能不到。明日起个早,我与你备几色水礼进城去谢他。”
“明日再说。”
“为什麽?迟早要尽的道理,早早做了,也显得漂亮些。”
美娘的意思是,虽听说秦朱重今非昔比,究不知目前的情况如何。倘或是个小本营生,叫人把他看低了,是她不愿意的一件事,所以推托“明日再说”;不想王九妈敲钉转脚,没奈何只得允了。
那知碧荷别有念头;她听说美娘相与的“清波门内开绸缎舖的秦小官人”便是“秦卖油”。思量验看个真切;因而出了个主意:“妈妈,”她说,“几色水礼,如何抵得过欠他的情?不如不送,倒还好些。”
“那末,依你说呢?”
“依我说,明日妈妈与美娘去看他,不是为了酬谢人情;只说是去请他来吃酒。要如阿春所说的办,这份人情债才还得了。”
“这话也是。哟!”王九妈突然吃惊地说:“等我想想。”
“想什麽?”
“明日去不成!”王九妈说,“朱尚书的小舅,不是约了美娘去看杏花?”
“我不去!”美娘嗔道,“都是他!吴八浪子就是他带了来的。无端引了个丧门吊客星到我家来,我恨死他。”
“朱尚书的小舅,既是吴八浪子的朋友,自然知道美娘吃了大亏的事;恐怕他也不好意思再来约美娘。”阿春又说,“他来正好问问他,做出这种绝子绝孙的事来,他怎麽说?”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王九妈说,“总之这两日美娘不接客就是。”
※※※
到得第二天上午,吃罢早饭,紮扮妥当;王九妈与美娘,两乘小轿,带着丫鬟阿香进了城,先在丰乐桥边闹市备办水礼;西川乳糖、梨糖、紫苏膏,都用梅行盒子盛放;另外一篓新上市的樱桃,共是四样吃食。然後原轿寻到朱家油行。
轿子一停,先现身的是王九妈,倒还不怎麽惹人注目;及至美娘一出了轿,顿时将来打油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住了。
其时辰牌已过,巳牌将近,正是午炊起手,油行生意热闹的时候;人手不足,秦朱重自己也系条青布作裙,帮忙打油。一见王九妈与美娘,好不受窘;急忙解去作裙,从柜台里面迎了出来。
“那阵风把妈妈吹来的?”秦朱重不安地说,“油污肮脏,连个坐处都没有。”
“早就想来了。”王九妈含笑答道,“今天是特为来奉请。晚上备一杯水酒,请秦小官人早早光降。”她回头又说,“阿香,把东西替秦小官送到里面去。”
“妈妈这等客气,实在不敢当。”秦朱重一面说,一面引路;口中不断招呼:“路滑走好!”
到得後面客堂坐定,王九妈方始道谢:“昨天多亏得秦小官;合该美娘命中有福星。真正不知道怎麽感激!”
“好说,好说。也是美娘自己的运气,恰好我上坟回来碰得巧。”
“喔!”王九妈问,“老当家故去多少时候?”
“一年。”
“日子也不少了。”王九妈朝外面看了看说,“生意做得好发达;内里也该有人当家,总有人来说过媒?”
听得这一问,秦朱重便想转眼去看美娘;念头刚转,自己警觉,这一看,不就像想娶美娘?让王九妈暗中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非自取其辱。
因此,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答说:“父母之丧三年。还谈不到此。”
“虽说三年之丧,实在只得两年六个月;眨眨眼就到了,不妨早早物色起来。”
“是!”秦朱重顺口敷衍着,偷觑了美娘一眼;恰好她也在看他;两下视线一碰,都急忙闪了开去。
“好待走了,晚上还要请客。”
“说得也是。好在晚上还要相聚;暂且告辞。”
秦朱重本想请她们母女在饭馆中吃顿午饭;见此光景,料知留客不住。他不喜假客气,也就不开口了。
送客上轿,坐在柜房里回忆刚才的情形,心想美娘半天不说话,只开得一句口,便是催王九妈快走。不知是何意思?莫非来此极其勉强?只是王九妈所促,不能不从;还是因为昨夜自己说了要去,竟尔爽约,惹她生气了?
这个疑团,急待揭开;因而殷盼赴约,只嫌辰光过得太慢,一遍遍去看太阳的影子,好不容易等到日色偏西,换了衣服出门,沿着西湖,脚步匆匆地往北而去。
只为走得太急,未出钱塘门,已是一身大汗;躁热之中,忽然清醒,美娘院中姊妹众多,今日须替她做面子,第一、穿着要体面,虽有孝服在身,至少也不可显出狼狈的模样;第二、开销要大方,总得备个四两银子的赏钱。
这样一想,才失悔走得太匆忙,身上只带得两把银子;没奈何重新回油行取了五两一锭银子,又换了一件新布袍,叫了一顶轿子坐了去赴宴。
经此一番周折,出得钱塘门已是万家灯火,王九妈的酒筵,早已备办齐全;厨房里不断催问何时开席?道是上笼蒸的菜,火候过头就不好吃了。王九妈口中答说:“快来了、快来了。”心里不免着急,叫人一遍又一遍地到门外去等;好不容易等到了。
“怎到这时候才光临?”王九妈埋怨着,“莫非嫌我们心不诚?”
秦朱重自然惶恐万分,却苦於不便说实话,但也不会说假话,只是连连道歉:“得罪、得罪!”
王九妈埋怨过了,气闷也消了:“开席,开席!”她大声又问:“美娘呢?怎不来见秦小官?”
“那不是?”阿春向屏风一指。
美娘正自屏风後面闪了出来,穿一件藕色衫子,梳一个宫妆高髻,发光如漆,衬着那张白里泛红,满面春风的俏脸,秦朱重陡的目眩神摇,急忙低下头去;才得收摄心神。
“请上坐!”阿春含笑说道:“美娘当然挨着秦小官;这里妈妈坐,再下来是碧荷,我替妈妈坐主位。”
“自然是妈妈上坐。”秦朱重说。
“那有这个道理。”王九妈扯着他的袖子,捺他居中坐下。
桌子是圆桌,五个人坐成一朵梅花形;阿春作主人先行了一巡酒;然後使个眼色,美娘便起身执壶,来为秦朱重斟酒。
“请乾一杯!”
“是!”秦朱重想站起身来,却为王九妈在他肩上硬按住了。
这样依次敬酒,过了一巡,又行一巡,秦朱重已有三四分酒意了;阿春看他拘谨之态渐失,有心助他尽欢,便即说道:“寡酒无味,该当热闹。美娘,你看是唱鼓子词,还是诸宫调?”
听得这话,兴致勃勃的秦朱重接口说道:“久闻得有种‘调笑转踏’,说是十分热闹;诸位姊姊可许我开一开眼界?”
这话便露出了他的本相,连“调笑转踏”都不曾见识过,可知是何等孤陋寡闻?只为秦朱重人好,不但没有人在暗中笑他;反倒欣然附和,首先王九妈就赞成。
“这要人多。大家都要来耍一会也好。”
听得这一声,廊上伺侯的丫鬟,早就四散分报各处。原来唐朝的“转踏”本要且歌且舞;须极大的庭院,亦非教练成熟,不能下场,除非侯门相府,养不起这等一班歌伎。所以到了五代入宋,将“转踏”化繁为简,只要节拍不错,生手亦可入队唱和;自然,要有好手领头,这又非美娘莫属了。
不一会,几座院落没有客人的粉头,嘻嘻哈哈地纷纷赶到;也有客人要赶热闹,带着姑娘一起来的,只是照规矩,但可遥观,不得登堂。
这时席面已经後移,厅中空出一大片水磨砖地;旁列一排椅子,碧荷与几个会使乐器的姊妹坐定,抱琵琶的抱琵琶、擫笛子的擫笛子、司鼓板的司鼓板、先细吹细打地奏了一套“醉花阴”;到得曲终,一声檀板,煞住余韵,里外一片肃静之中,只听美娘使出一条穿云裂帛的嗓子朗然念道: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
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
用陈妙曲,上助清欢。
女伴相将,调笑入队者!
这几句开场白,各为“致语”。美娘念那一个“者”字,喷薄而出,口劲十足;院子里的看客,不由得齐喝一声采。
采声未毕,乐声已起;女伴便自两旁按着节拍,踏步拍手而来;美娘便按着调门,曼声高唱:
翠盖银鞍冯子都,寻芳调笑酒家吴,
吴是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风当酒炉。
王弦络、临朱户,结就罗裙表情愫。
红裙不惜裂香罗,区区私爱徒相慕。
下面该当女伴应和,是由阿春领个头:
相慕酒家吴,巧笑明眸年十五,
当垆春永寻芳去,门外落花飞絮。
银鞍白马金吾子,多谢罗裙结情愫。
一阕既罢,美娘再唱第二阕:
花阴转午漏频移,宝鸭飘香绣幕垂,
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光不自持。
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
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
唱到最後一句,情不自禁地将手在桌下伸了过去;秦朱重陡觉柔荑入握,不由得一阵心荡;怕捏痛了她的手,只轻轻握着,听和声唱道:
苏小最娇妙,几度樽前曾调笑;
云情雨态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
刘郎襟韵正年少,风月今宵偏好。
听到最後一句,秦朱重转过脸去,恰好美娘也转脸来看他;眼光碰个正着,羞得低下头去。
“且住!”阿春喊得一声,众乐皆寂;只听她指着美娘的杯子说道:“误卯了;罚酒!”
原来该当美娘唱第三阕,只为一时羞窘,忘却开口,只好认罚;秦朱重便待抢过杯子来替她,不道阿春又开口了。
“秦小官乱我的军令,罚酒!”
众人大笑;美娘与秦朱重也笑。笑停了,美娘说道:“你看,都是你自己多事;白白罚一杯酒。”
“只当我陪你。”
说着,秦朱重举起杯来;美娘亦正是酒到唇边,碧荷笑道:“倒像喝交杯酒。”
“便喝个交杯酒我们看看!”院子里不知谁,大声在说。
交杯酒须两手穿臂相交,美娘不肯;秦朱重亦不便孟浪。闹了好些时候,最後是王九妈排解;才得让美娘接唱第三阕。
这首“调笑转踏”共计十二阕,唱的古往今来,美人名士的风流韵事。美娘只唱了六阕,不肯再唱;看看兴也尽了,酒也够了,便拦住鼓板,念出一首诗来: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念到这首诗,便是结束了,其名叫做“放队”。片刻之间,女伴看客,尽皆散去。王九妈便说:“多日不曾这等闹过;也该歇歇了。吃了饭散吧!”
“吃了饭我们散了,还有人刚正相聚呢!”阿春看着美娘与秦朱重笑道:“云情雨态知多少?”
姊妹们有兴凑趣,果然是两盏宫灯,一双红烛,前引後导,将秦朱重与美娘,双双送入卧房。等丫鬟预备了酒食茶水;王九妈说道:“秦小官早早安置!”随即起身。
“妹夫!”阿春临走时指着酒瓶笑道:“莫让美娘再吃酒,又误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娘心知是打趣她初会酒醉之事,不由得赧然一笑。送走王九妈,关上房门回身看时,秦朱重只是看着她傻笑。
美娘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扭着脸说:“可要吃茶?”
“多谢!是有点渴了。”
於是美娘便拿自己惯常用的一只粉定窑白釉茶锺倒好了茶,试了温凉,举起纤纤食指,抹去了杯沿上的浮沫,方始送到秦朱重。
“多谢!”
“你的礼数也忒多了。以後日常相处,动辄‘多谢’,倒显得生分了。”
“姊姊说得是。”秦朱重将“日常相处”四个字咀嚼了一会,竟辨不出是何味道。
“你昨日为何不来?”
“原是店中有事。走到半路,遇见轿夫,知道你安然到家,不来也罢。”
“昨日不来也好,那时我心里有好些话,却还说不出来。”
这是说,此刻可以说得出来了。秦朱重不由得心中一动,“姊姊有何话说?”说着,他伸过一只手去;看她并未退缩,便放胆握住了她的手,软腴温香,顿时像中酒欲醉似地的了。
“我与你说说,昨日吴八浪子将我抛在荒僻湖边时的心境,想我也是好人家出身,从小父母锺爱,也曾攻读诗书,也曾学习女红,论到身分,也不输大家闺秀,谁知沦落风尘,还受这等的凌辱,叫我一口气怎能咽得下。那时真想一头撞在湖里,去寻我爹娘。如果,”美娘靠在他胸前说,“如果你迟来一步,只怕世间再没有我这个苦命人了。”
“好险!”秦朱重彷佛犹有余悸,“亏得我立定主意要回城;也亏得我一路不曾耽搁,鬼使神差遇见了姊姊。这真正是老天爷保佑。”
“是啊!老天爷保佑。那时我心里在想,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姊姊,言重了!”秦朱重说,“我真正当不起。”
“是实话。”美娘忽然低下头去,“还有句实话,只怕你不信。”
“姊姊说那里话来?你的话我无有不信之理。”
“我要嫁你。”
这却真的不能相信了,“姊姊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我头上。”他说,“休得取笑。”
“什麽嫁一万个?”美娘嗔道:“你这话是怎麽说?倒还我一个道理来!”
秦朱重不料美娘的性情如此善变,说怒就怒,不由得慌了手脚,赶紧退後两步,唱个喏说:“姊姊休生气,我口笨舌拙,不会说话。是我的不是:与姊姊陪礼。”
美娘“噗哧”一笑,“我与你耍的。”她说:“就算真的说错了一句话,又何用吓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