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是这样说,心里却越发中意。她也知道秦朱重忠厚,却不是懦弱无用;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这麽诚惶诚恐,足见他是敬得自己像佛一样重。

“我倒再问你,刚才的话,你信是不信?”

秦朱重看看不像假话,心里便乱跳了,“信是想信,”他说,“却不敢。”

美娘也体会得到,这就像花子拾金,不信自己的运气;总当是拾了一块铜;要他相信,就先须让他知道金是金,铜是铜,不同之处,自有道理在内。

於是她说:“门户人家中有个刘四妈。可惜了!又是女身,又是吃的这一行饭;不然,就做宰相的材料也是够的。”

“说得刘四妈这等了不起!”秦朱重笑道:“刘四妈便如何?”

“刘四妈与我说过从良的道理。从良有苦从良、乐从良--”美娘将当初刘四妈开导她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这十从良之说,秦朱重闻所未闻;不免暗生感慨,都是送往迎来的粉头,不道下场这等不同,好的如登天堂,坏的却真如堕入阿鼻地狱,造化弄人,那里说去?

美娘却偏要说出一篇道理来,“这十从良大半情势所逼,身不由己;然而也不能全无主见。”她说,“我是趁好从良。倘或只恋眼前繁华,到头来必是镜花水月,那时悔之晚矣!”

“不然!姊姊,照我看,你纵肯委屈,不嫌弃我;我看却是不了的从良。”

“怎说是不了的从良?”

“你倒想,我开个小小的油行,穿的是布糙衣服;吃的是豆腐青菜,只是现成的油,比别家多舀在锅里,到底无甚滋味。姊姊何尝吃过这些苦?到那时候--”

秦朱重含蓄不说,美娘却偏要究根问底,“到那时候便待如何?”她说,“我会吵,会闹?”

“吵闹想来不会。”

“那末是下堂求去?”

“这倒也不敢说--”

“呸!”美娘樱唇轻吐,脸有愠色,“你就看得我这等没志气,就吃不得苦?”

“然则是个苦从良!”

一句话将美娘堵得气噎。心想,莫看他忠厚,有时,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利。正在盘算,该如何回答时;秦朱重却又说话了。

“纵或姊姊愿意吃苦,叫我於心何忍?”

听得这话,美娘便如咬到甘蔗根上,越嚼越甜;口中却是这样笑道:“你倒算是有良心的!只怕你口是心非。”

“我,别无长处:心口如一,姊姊,我是自信得过的。”

“既然如此,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得窗外有声;美娘警觉,便住口不说了。

“姊姊,怎麽不说下去?”

“与你这个獃子,没有什麽好说的!”

秦朱重心里怗惙,她的脾气又不对了!美娘看他仍未省悟,便向窗外呶呶嘴,使个眼色,暗示隔墙有耳。

秦朱重恍然大悟,伸个懒腰说:“该当睡了。”

於是美娘对镜卸妆;命秦朱重持着蜡烛在後照看。看她卸去钗环,解开高髻、抖散一头黑亮如漆的长发,散发出似兰似麝的气味;秦朱重一阵心荡,几乎握不住蜡台。

“好了!”美娘回眸一笑:“你也卸了袍子吧!”

秦朱重巴不得这一声,放下蜡台,卸去长袍,换了拖鞋;抬头看时,美娘只穿一件紧身小袄,腰细一捻,突出个浑圆的屁股,正在放帐子。帐门一下,隐住了她的身子;只听她低声说道:“还不把蜡烛吹熄?”

秦朱重事事依顺,唯独这件事是早就拿定主意的,不过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姊姊,让蜡烛点着如何?”

美娘不作声,自然是默许了;欣欣然如登天梯般上床,一揭开帐门,便为美娘抱住,两人和身一滚,从此纠缠得难解难分。秦朱重还是初识裙下风味;不道便遇着绝色女子,心想贵为天子,福气也不过如此。

一番缱绻,一番低诉;直到天明,方始沉沉睡去。厢房里的王九妈亦复如此;一觉醒来,时已近午;看正屋中依然门窗紧闭,也不惊动,起身吃了午饭,唤一乘小轿坐了,进城去看刘四妈。

“九阿姊,那阵好风吹得你来?”刘四妈欢然说道,“恭喜,恭喜!”

王九妈愕然相问:“喜从那里来?”

“听说美娘出了差错,幸而有人相救,安然回家。宝贝失而复得,岂非一喜。”

“喜倒是喜,只怕得而复失!”

“咦!怎麽说这话?来,来,九阿姊,到我後面去坐。”

原来刘四妈也立着一座瓦子;规模甚大,格局不高,人来人往,无非市井行商,品类繁杂,喧嚣烦人。所以刘四妈一早来坐帐柜:到晚来回到後面,另有一座清静院落。如今因为要与王九妈深谈,所以引入此处。

此处非等闲人可到。原来刘四妈早年守寡;再嫁不到三年,後夫又亡。看相算命的都道她孤鸾命,三嫁亦无非害人;再说她又精明能干,事事胜过须眉,有出息的男人也不愿娶她,到得吃了这碗门户饭,更是不必再谈嫁人;若说孤栖难耐,也好办得很,尽有精壮小夥子,甘愿吃这口软饭。十几年来,算算“七嫁”、“八嫁”都不止了。

进到一道中门,只见二十来岁一个壮汉,正趿着拖鞋在洗刷鸟笼;看见有客,回转脸去。刘四妈便说:“你来见见九阿姊!”又对王九妈说:“他叫阿隆。”

阿隆便又回身,浮起一脸假笑,装腔作势地叫一声:“九阿姊!”

“不敢当。”王九妈回头向刘四妈称赞,“一表人才!”

刘四妈笑笑不响。到得楼上,丫头倒了茶来;她随即吩咐:“你下楼去不叫你不要来。”

“你,”王九妈看着她浑圆如藕的手臂说,“你又发福了,也越发俏了。”

“你还不是老来俏?”

“我那里及得你。”王九妈从楼窗口向下望去,只见阿隆脱了上衣在打拳;两条刺出青龙的臂膊,挥舞十分有劲,彷佛听得见虎虎生风,不由得失声说道:“好壮一条汉子。”

“九阿姊,”刘四妈似笑非笑地,“你也看得出来?”

“什麽看得出。”

“看得出他壮。”

这时王九妈方始会过意来,脸一红,急忙分辩:“不过看得出好气力。你想到那里去了?”

“自己姊妹,无话不谈。九阿姊,我叫他来服侍你一场,看他如何壮法。可好?”

“那有这话?”王九妈笑道,“莫非你酒吃醉了?”

“我倒不醉。”刘四妈一只手伸到她鼓蓬蓬的胸前,摸一摸笑道:“不是心跳,是心动。”

“好没道理!”王九妈实在是心动,只是说不出口,满腔没奈何,化作无明火,放下脸来说:“无端来耍我!”

看她真个恼了,刘四妈便陪笑说道:“老姊妹了,休生我的气。”

王九妈原是有求刘四妈而来的,见此光景,深悔自己失态;但一时也变不过笑脸来,只这样带埋怨地说:“我的亲妹子,心事重重,那里还有兴致想到这上头。我的心境不好,自己姊妹,你不要见我的怪。”

“原是说说笑话。”刘四妈夷然不以为意地,“来,来,你说,是何心事?”

“美娘要从良了!”

“这是好事啊!怎麽你会上心事呢?”

“怎麽不是心事?”王九妈说,“一株摇钱树正开得茂盛的辰光,硬生生拿把斧头去砍倒来;你说心痛不心痛?”

“摇钱树虽砍倒了,莫非你没有一大笔进帐?”

“你当是那个王孙公子要娶她?有一大笔身价银子捧了来。不是的!”

刘四妈心想:美娘必是听了自己的劝,趁好从良--这最难,是真从良,也是乐从良。美娘的眼界极高,看中了的这个人,自然人品一等一,只是少几个钱。姐儿爱俏,鸨儿爱钞,两下心思不对路;所以王九妈才上了心事。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我懂了。你倒说,美娘看中的是那个?”

“就是那个卖油郎秦小官。”王九妈说,“前天救了她的,正是那秦卖油;真正叫冤家路狭!”

刘四妈笑了,“怎说得上‘冤家路狭’四个字?”她说,“只不过你当他冤家。”

“是啊!这个冤家还是我自己去请了来的;真叫引鬼进门--”

接下来,王九妈将前因後果,细说了一遍。刘四妈听得极其仔细;听到当时美娘与秦朱重正在谈嫁娶,忽然中断便知美娘是有所警觉了。

“这件事麻烦,”刘四妈大为摇头,“美娘心里不知道打的什麽主意?”

“是啊!故所以我要来跟你商量。想托你去探探她的口气,到底如何?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帮我一个忙?”

“这又何消说得?不过不能帮倒忙。如果今天就去,显见得你来托了我;你又怎麽知道他们房间里事?自然是听了壁脚。九阿姊,你做长辈的,听小辈的壁脚;这要说了出去,不是什麽冠冕的事!”

“这,”王九妈爽然若失,“我倒没有想到。那末,依你说应该怎麽办?”

“你先不要动声,一切照常;过一天我作为去探望你,顺便望望美娘,话里套话,套出她心里的话,再作道理。你看好不好?”

“好当然好。就有一层难处;如果这两天她来跟我开口,我怎麽答她。”

“不会的。美娘是有升算的人;从良又是终身大事,总要好好想停当了,才会跟你开口;决不会冒失行事。”

“居然就冒失了呢?”

“那也容易,你就推在我身上。”

“推在你身上?”王九妈又困惑了,“我倒不知道怎麽推法?”

刘四妈想了一下说:“你这麽答她:‘女儿!当初刘四妈拿十从良的道理开导过你;你很听她的话;她也很喜欢你,跟我说过;美娘既然听话,就要当自己骨肉看待,将来她从良的时候,像她自己亲生女儿样嫁她。我也答应了刘四妈的,你的终身大事,一定要跟她商量。刘四妈的眼光好、看得准。等我把她请了来一起谈。’这不就推在我身上了吗?”

“好,好!准定这麽说。”王九妈欣然告辞,“我要走了,出来工夫太久,她会疑心。”

“说得是!我不留你了。”

※※※

果然如刘四妈所料,美娘始终不曾开口,说要嫁秦朱重;王九妈亦就如刘四妈的教,只当不知有此事,表面上仍如往日般亲热。

只是有件事令王九妈不安,秦朱重竟未再来。照情理说,他尝着了这个甜头,自然朝思暮想巴不得天天与美娘相会。何况,他的境况大非昔比;油行生意做得很发达,估量几百银子的家当是有。当初节衣缩食,苦了一年才攒下一宵的宿钱;如今有了钱反倒绝迹不来,这不近情理之事,必然另有缘故。

“女儿,”她终於忍不住问了,“秦小官怎麽不来?他倒舍得不来?”

一听这话,便知王九妈动了疑心。美娘心想,这原是自己失算;不过也容易补救,口中答一句:“不知道他。”心里已有了主意。

原来美娘早已盘算停当。这几年替王九妈挣了不下上万银子;自己也有几千两的私蓄,一半现银,一半置了字画、古玩、衣服。一旦从良,衣服是带得走,字画古玩,就难说了;至於现银更不能让王九妈知道,不然一定会狮子大开口,非要多少身价不放她出门。所以先要使个“五鬼搬运法”,悄悄将这些私蓄运了出去,寄顿好了,再开口谈从良;却又怕秦朱重来了,王九妈会防备,因而切嘱,不来为妙。

如今王九妈动了疑心,就得要有个为何不来的说法。好得已收服了一个名叫巧儿的丫鬟作为心腹;以唤她进城买纸墨颜料为名,有一番话悄悄嘱咐她转告秦朱重。

到得第四日,秦朱重翩然而至,手里提两个盒子;见了王九妈便说:“妈妈,两样土产,特为带来与你消闲。”

“这等客气!”王九妈问道:“从那日一去,至今不来;秦小官,莫非那里得罪了你?”

“那里的话?从那日回去;第二天便有客人来约,有批便宜货可进。我是到金华府一带办油去了。”秦朱重一面说,一面打开盒子,“不然,那里有这两样东西带来,孝敬妈妈?”

“不敢当,不敢当!”王九妈看到盒子里,一样香榧,一样蜜枣,正是金华府的土产;那里会想到他是在临安城里,从金华客人那里情让来的?

就在这时候,美娘翩然出现。一个含笑相视;一个似怨似嗔,那份掩饰不得的真情,落在王九妈眼中,心里自然又起了警惕。

“怎的一去不见踪影?”美娘问说。

“秦小官是到金华府办货去了。”王九妈代为回答,“你看,好甜的蜜枣,好脆的香榧。”

“就只带得两盒来孝敬妈妈?”美娘又问。

“嗯,嗯!”秦朱重不喜作假,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你好小气。”

“休这等说。”王九妈为秦朱重辩护,“原是去办货,又不是游山玩水;空双手,尽有闲工夫去带土仪送人。”

“哼!”美娘笑着向秦朱重说:“妈妈好帮你。”

“多谢妈妈!”秦朱重笑着道谢。

“不用多谢,只要多带蜜枣。”刚进门的阿春接口说道:“甜甜妈妈的嘴;也让我们沾些光,好替你说好话?”

不过一句玩笑话,王九妈心里又是一样想法,看起来像是人人都觉得美娘与他一双两好,是头良缘似的;这倒不可不防。

美娘虽然明慧,到底年纪轻,欠着些经验;何能敌得住见多识广,世故熟透的王九妈?这天留秦朱重住下,从吃酒到归寝,不大说话,只是忽忽若有所思;及至上了床,王九妈在窗下只听得帐子里絮絮索索,几乎低语了一夜;那里有这麽多话好说?既有那麽多话,何以先前不语,一定要同床共枕才能说?可见得是要瞒人的话。

王九妈心想,美娘有心计,秦朱重是老实人,不如从他口中去套话。打定了主意,盘算了细节;隔一天进城;特为挑的下午,因知上午打油的多,秦朱重要照料生意,必得午後清闲,才能约他细谈。

一进了城,先看刘四妈,密密商酌了一番;方始转到油行,秦朱重自然十分巴结;听新来的小徒弟买点心、买果子,店前打来的厚朴汤,摆了一桌子,尽自相劝:“不成敬意!妈妈若看我一点诚心,就多吃些。”

“我原是因你心诚,另眼相看。”王九妈咬一口白糖青梅;嚼得“格辣、格辣”的响。

“今年节气迟。”秦朱重说,“照规矩梅子也该黄熟了。”

“黄熟梅子卖不得青。”王九妈接口说道:“不是我夸赞美娘,相貌、人品、才情,那一样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只可惜落到我们门户人家,就注定了要做小了。”

一面说,一面装做不在意地去看秦朱重。他脸上略有惊疑之色;王九妈心想:是了,本意要套他一句话:“谁说她注定做小,我偏要娶她为大;只怕妈妈不肯。”若说这话,应该尚无成议;谁知他是这般神情,必是以为有人要娶美娘做小,故而惊疑。

既然如此,索性吓他一吓:“秦小官,”她说,“你可知道,黄衙内着人来与我说,肯出二千两银子,要替美娘赎身?”

“这,”秦朱重果然受了吓,脸上一阵阵青红不定,好一会才问出一句话:“妈妈答应他不曾?”

“我怎敢答应?”王九妈答道:“这件事要美娘自己作主。”

听得这话,秦朱重顿时眉目舒展地又问:“那末,美娘是怎麽说呢?”

“美娘还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诉她。”

秦朱重想了一下说:“妈妈倒是该告诉她的好。”

“告诉她惹她生气。何必?”

秦朱重笑了,“妈妈真个厚道!”他说,“门户人家像妈妈这样,真称得上是圣人了。”

“门户人家出圣人?”王九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倒也新鲜。”

秦朱重自觉恭维得过了分,讪讪地颇不好意思;假咳嗽了两声说:“道妈妈是好人,这话总不错。”

“有你这句话,我做好人也值得。秦小官,我索性做个大大的好人,”王九妈说,“我把美娘嫁给你。”

秦朱重大吃一惊!到这时候才知道王九妈来意不善。莫非事机不密,美娘与他的嫁娶之约,已为王九妈所知,来探口风?

想到美娘的告诫,秦朱重自然极口不承:“妈妈说那里话?”他说,“就凭我开个小小的油行,怎委屈得美娘?妈妈在说笑话。”

王九妈一听这话,立即正一正颜色说道:“秦小官,我是一片诚心。”

见她如此,秦朱重便考虑了。这一来,恰恰表明了他口是心非;如果始终觉得娶不起美娘,不该娶美娘,那怕她一片诚心,仍旧应该谢绝。此刻的态度,自然是在思量该不该说实话。

秦朱重没有说实话:“多谢妈妈好意。”他说,“只是我绝不敢存这个妄想。”

“唉!”王九妈叹口气,“世界上也有你这种得福不知的人。”

由这时开始,便不谈美娘了,说了些闲话,告辞而去;却不出城,先到刘四妈家又谈了好一会,直到上灯时分,方始到家,在美娘面前,也不说去看过秦朱重;只说刘四妈惦念她得紧,劝她进城去看一看刘四妈。

美娘那知她是调虎离山之计?原来王九妈受了刘四妈的教;料定秦朱重会来看美娘谈她跟他说的话,所以特为将美娘隔离开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秦朱重来了;听说美娘不在,这一夜也不回家,那种失望的神色,难描难画。

过了数日,王九妈看看是时候了,一乘轿子将刘四妈接了来,悄悄说道:“美娘这两日心神不定,只怕主意已经定了。先下手为强,就烦你这个女萧何,好歹说得她死心塌地,再帮我两年。”

刘四妈点点头,吃杯茶润润嗓子;然後一迳来看美娘,只见她正在廊上调弄鹦鹉,便先咳嗽一声;美娘回头发现,急忙迎了上来,拉着手说:“那一阵好风,把姨娘吹了来?”又说:“这两日我正在思念姨娘,有些话跟姨娘商量。”

“那倒巧,我也正有话要跟你商量。来,来,我们里面说去。”

到得房中坐定,刘四妈抬眼看到壁上,彷佛觉得有些异样,定神细想一想,终於记起,壁上本来挂的是一幅仕女图,如今换了竹子了。

“少了个美女!”她说。

“是的。齐太尉家的二舍人,借去临摹了。”

画倒是在齐二舍人家,不过不是人家要借了去临摹;而是美娘寄顿在那里的。那幅仕女,出於南唐名家的手笔,也值得百十两银子;换上一张竹子,却不甚值钱。这些偷天换日的花样,做了已非一日;刘四妈人虽精明,到底胸无点墨,这些上头就识不透美娘的袖里机关了。

说过几句闲话,谈入正题,刘四妈问道:“美娘,你有什麽话跟我商量?”

“说来话长。还是姨娘先说吧!”

刘四妈本要抢个先;便即说道:“你妈妈托我来说,如今有注大大的财香;不知道你可愿意?”

“喔,”美娘想了一下答说,“想来这注财香也不是容易到手的,所以要问我愿与不愿?”

“容易倒也是容易的。只要你点一点头就是。”

“只怕这个头不容易点。”美娘又说,“请姨娘说了,再作道理。”

“那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有人肯出三千两银子的聘礼娶你。你妈妈的意思,若是你愿意,她提一千两做你的陪嫁。”

美娘暗暗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问:“是何等样人动这个念头?”

“自然是势豪之家。”刘四妈说。“此人四十年纪,倒也是一表人材。”

“莫非四十未娶,要从门户人家去寻元配?”

刘四妈笑了,“美娘,你这话说得欠分寸。”她说,“那里有从门户人家去觅正室的。”

美娘原是故意装傻卖獃;此时便说:“听姨娘道是什麽‘聘礼’;又是什麽‘陪嫁’,我只当是明媒正娶。既然如此,休得提起。”

“你妈妈也知道你未必愿意,所以托我来问你。果不其然!”刘四妈紧接着说:“美娘,我也知道你心性高傲,等闲之人,入不得你的眼;若有良缘,我一定帮你说话,叫你妈妈放你。不过,一碗水往平处端,过分偏向你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就说出口,你妈妈也未必肯听。”

“多谢姨娘成全。”美娘说道:“动问姨娘,怎的叫一碗水往平处端。”

“依我说,你再帮你妈妈三年;我叫她体体面面嫁你出门。”

美娘心中思量,再有三年,替王九妈挣的也不止两千银子。既然有了盘口,便好谈了;不过此时此地却不便谈。

於是她说:“帮妈妈三年也是应该的。就怕这三年之中,别有变化;到时候说出去的话,作不得数,变成骗了妈妈与姨娘。这件事,待我从头细想;请姨娘後天来听回音。”

“对!该当从头细想,这是一件大事。”

到得刘四妈辞去;美娘跟着也就找了个藉口,坐轿进城,倒转来看刘四妈。

“姨娘!”美娘说道:“我也是开门见山说吧,如今要请姨娘成全。”

“噢!”刘四妈假装不知,“成全什麽?”

“姨娘总记得当初教导我的话;我是照姨娘的教训,这两年私下留心终身的倚靠。此刻倒是有个人,如姨娘所说,我该趁好从良。”

“我原说过这话。”刘四妈故意问说:“不知你要从那一个?”

“说与姨娘听,就是那秦小官。”

“你要从他?”刘四妈装做吃惊地说。

“怎麽?”美娘倒诧异了,“莫非姨娘看得他没出息?”

“那倒不是。”刘四妈迟疑了一会,“美娘,我说句话,你莫多心。我倒是怕那秦小官太有出息了,不肯在门户人家寻元配。”

一听这话,美娘顿时着恼,“姨娘也只是平常的说法。”她说,“只要姨娘成全,我坐花轿给姨娘看。”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美娘,别人我不敢说;说到油行的秦小官,我告诉你件事,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你妈妈要拿你嫁秦小官,你可知道?”

“不知道!”美娘楞住了,“那里会有这样的事?”

“不信你自己去问秦小官,你妈妈跟他怎麽说来?”

“妈妈怎麽说?”

“你妈妈问他,可愿娶你。”

“他呢?”美娘说清楚些,“秦小官怎麽说?”

“秦小官道是不敢娶你。”

听得这一句,美娘即时胀红了脸,又羞又恼,好半晌开不得口。

“我倒不信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假。你只自己问一问那个秦小官就是。”刘四妈说:“到底卖油的,出身不高,不知情义。”

听得这两句话,美娘无名火发;恨不得即时拉出秦朱重来,当着刘四妈的面说一句:我怎的不愿娶美娘?美娘不娶娶谁?这等谣言,造得也太离奇了!

但转眼又想,刘四妈又岂能造谣?或者是辗转传言,会错了意。千言万语并一句,只有见了秦朱重,方知真假。

於是她霍地站起身来,“姨娘,”她说,“我倒不信他是如此丧尽天良的人,等我去问他一声看。”

“美娘,”刘四妈说,“只怕问不出他的真心话。”

“何以见得?”

“你去问他,他自然改了口;你倒问他,他跟你妈妈怎麽说来?一句不愿,一句愿,你倒是听那一句的好?”

美娘心想,这话也不错;不免踌躇,终於问计,“照姨娘看,”她问,“要怎麽样才知道他的真心?”

“要有个不相干的人去问他;而且要远兜远转,教他毫不防备,无意之间漏出来的话,才是滴水不羼,如假包换的真话。”

这就难了!那里去找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美娘楞了好一会,突然醒悟;自己失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的就会想不起。

“姨娘,”她喜孜孜地说,“这件事,少不得要拜托你老人家。”

刘四妈心中一喜,难得她自己来求,正好从中操纵;只是表面上却不便热中,便淡淡地说:“我也不能算不相干的人,你另托别人为是。”

“只有姨娘最合适。他并不曾见过姨娘,便好算是不相干的人。”

“也罢!”刘四妈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急不得。我与他素无渊源,凭空上门,他先就起疑心了,那里敢说真话?”

美娘总当刘四妈只要允承了,必有办法;听得这麽一说,不免失望。心想,这件事如何不急?定要想个一两日内就能见分晓的法子来。

法子还是刘四妈自己想出来的,“美娘,”她说,“我倒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姨娘说来看。”

“我权且充一回媒婆,上门说媒。倘或秦小官与你有了嫁娶之约,自然一口拒绝;那时我再套他的真话出来。”

“好,好!”美娘欣然称赏,“此计大妙。”

“你先不要高兴。”刘四妈有意浇她一盆冷水,“如果他竟开口问我,是那家的小娘子,今年几岁,品貌如何?那一来,他跟你妈妈说的话,就是千真万确的了!”

“他敢!”美娘双眉竖起,“果然如此负心,我不饶他。”

“不饶他又奈得他何?”

美娘一时无从回答。果然如此,莫非上门去痛责他一顿。转念又想,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便笑笑说道:“是的,无奈他何!只好让他负心。”

这是死心塌地信任秦朱重的模样。刘四妈心想,不要费心机使了好些手段,到头来全然无用。这不是阴沟里翻了船?没好处不说,传出去道是一个号称“女萧何”的刘四妈栽在嫩雏儿手里。这个面子丢不起。

就这一转念间,刘四妈决定耍一番覆雨翻云的手段;当下说道:“美娘,若是他负心,我也替你不服气;总有法子奈何得他。要紧的是毕竟要探出他的真心话来;我又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姨娘的主意必是好的;请再说来看。”

“他如果一片真心向着你,那是再好不过。倘或嫌你的出身,情愿另娶,自然会细细问我;我就照你的模样说一遍,他能不动心?一动了心,便盼望相亲。那时,你躲在屏风背後;听他说些什麽?岂非真心毕露?”

这一计是更好了!不过,美娘相信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极有把握地说:“姨娘就去试一试看。反正,姨娘这一去,必可水落石出。”

“说得是!必可水落石出。”刘四妈又说,“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面,这是个巧妙机关;若是他一动了疑心,就办不成了。这三日之内,你且按兵不动;免得无意之中泄漏,到头来,仍旧试不出真假。”

“是!我听姨娘的话。”

“说完了我就动手。今天晚了不必说;明天我就去说媒试他,结果如何,你後天来听信息。”

“是!多谢姨娘费心。”

“好说,好说!”刘四妈笑道,“我这个刘媒婆与众不同,别的媒婆只怕说不成;我是只怕说得成。”

※※※

“请问,那位是秦小官人?”

“我便是!”秦朱重从帐桌後面起身,隔着柜台打量这个中年堂客,穿戴极其阔绰,还带着个小丫头,但不像官宦人家的内眷,便即问道:“请问贵姓?找我秦朱重,为了何事?”

“我姓刘。花魁娘子美娘,是我侄女儿。”

美娘怎会有此一位长辈?秦朱重楞了一会,突然想起,顿时满脸欢欣地说:“想来是刘四妈?”

“原来秦小官也知道我。那就不算冒昧了。”

“言重,言重!刘四妈请里面坐。”

秦朱重亲自领路,将刘四妈引入当初款待过王九妈的那间客座;也是一样的叫人买点心,摆果碟,张罗得手忙脚乱。

“不用费心。只怕将来叨扰你秦小官的日子有得是。”刘四妈说:“今日受人之托,有桩大事来谈;请秦小官不必闹这些虚文,静下心来:听我细说。”

“是!”秦朱重亲自捧了一盏茶,双手奉上,“四妈先请用茶,且歇一歇再说。”

“多谢!美娘眼力不差,果然一表人才,善於体贴。”

“四妈说得好。”

“我倒要请教,秦小官怎会知道有我这一个人?”

“是听美娘谈起,四妈那番十从良的道理,真正颠扑不破,走遍天下,没有胜得过的。”

“秦小官也说得我太好了。”刘四妈笑得十分高兴;不过一转眼笑容便已收敛,“今天我正是为美娘从良之事而来的。请问秦小官,你对美娘到底如何?”

有说有笑;谈得好好地,忽然如此郑重其事;秦朱重立即又生警惕,心想美娘说过,这刘四妈极工心计,又善词令,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今日必又是受了王九妈之托,来探查真相。俗语道得好: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反正一切有美娘作主;此刻犯不着跟她说真话。

说假话在他是件难事,所以想了一会才答说:“不瞒四妈,我倒是有心仰慕;怎奈是妄想!”

一听他开口第一句,刘四妈便知他要中圈套了,“如何说是妄想?”她说,“美娘听我之劝,如今觅着如意郎君,是个了从良、乐从良;天上掉下来的艳福,人财两得,推都推不掉,怎说是妄想。”

有“人财两得”这四字,秦朱重更起戒心,“四妈,”他说,“美娘倒跟我谈过,也不过随便一句话。我自己要想一想,是何身分;怎娶得起美娘?”

“这话错了!美娘嫁了你,自然拿私房出来添你油行的本钱;至於办喜事,当然也是用美娘的钱来买风光。说不到娶不起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麽意思?”刘四妈抢着问道:“莫非是顾虑美娘用钱散漫惯了的,将来居家过日子,不会节俭?”

“倒也不是这话。”秦朱重自己在想,不是这话是什麽话呢?这样随口应答,漫不经心,何以自圆其说?

他还在懊悔时,刘四妈却去逼紧了问:

“不错!只要美娘有私房,助你把爿店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家务自有老妈、丫头操作,她不知勤俭、不会打算,也不要紧。是我想错了。”

“是的。有些微的错。”

“既然如此,秦小官又是为了什麽不愿娶她?”

秦朱重无法回答。本无不愿、不敢之意,那里来的缘故?但如说不出缘故,越发增人猜疑;王九妈有刘四妈替她作军师,必是千方百计,阻挠这头姻缘。美娘虽然能干,到底还在门户之中,孤立无援,如何敌得过这两个积世老虔婆?自己既然穷於应付,谎话越扯越大,更难遮掩;不如顺着她的意思,见机而作;好歹要让她相信,绝无卖油郎得娶花魁娘子这件新闻,才会疏於防范,容美娘得在暗中一步一步地部署。

刘四妈是何等脚色?从他脸上看到心里;知道是随她摆布的时候了。於是整顿精神,低声问道:“秦小官,你必是有难言之隐。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秦朱重一惊!心想难言之隐就是不能说破真相;莫非这一层竟猜到了?倒要好好对付;反正咬定绝无其事,总不会错。

定了主意,话就从容了:“四妈赛如陈平、萧何,我有话也不敢瞒你,只是有话说不出口,故而迟疑。既然四妈猜到了,再好不过,心照不宣吧!”

这番囫囵笼统的话,他自道说得很圆滑;刘四妈却暗中好笑,竟与自己要说的话,桴鼓相应,等於自投圈套。心里在说:这句话非套定了你不可!

“我知道你的难言之隐,也知道你不愿说出口的缘故;怪道美娘说你忠厚老实,果然厚道。不过,我後面还有极要紧的话;你这句说出来有伤忠厚不肯说的话,我可不能不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秦小官,你的难言之隐是,美娘样样好,可惜是门户出身;娶了来当正室,难免旁人指指戳戳,背後批点,故而不愿、不敢?你道我猜得对与不对?”

听到最後几句,秦朱重不免动容,本要驳她:“谁说门户出身,就不能娶了来当正室?任旁人批点,我只不理。”但话到口边,却又寻思,驳是驳得痛快,娶却娶不成了!心事露得明明白白,王九妈岂有不向刘四妈求教,先发制人之理?

这一转念间,态度大变;点点头,淡淡地说:“四妈果然猜中我的心事!”

“到底说中了!”刘四妈装出欣慰得意的神情,“我道呢,以美娘的人才,还有偌大私房,除非这个缘故,如何不愿、不敢娶她?九妈至今不信,托我来问。秦小官,”她急转直下地说,“我倒要替你做一头媒。有家小娘子,相貌有七分,才情有八分,可惜生在小户人家,虽然身家清白,毕竟难配名门。高不成,低不就,耽误到今年,二十岁了;此刻想起来方始知道,原是留着你来匹配的一头天生良缘。秦小官,你莫错过!”

一番话说得秦朱重目瞪口呆!暗中寻思,这如何推辞得了?一推辞便见得不愿娶美娘是哄人的鬼话。然而又必得寻一个驳不倒的理由,非推辞掉不可。事急无奈,且先虚晃一枪再说。“多谢四妈美意,容我想一想再说。”

“想一想,不如看一看。我明白秦小官你心里的念头,媒婆口中言,十分信一分。我刘四妈却不是做媒为生,一来是九妈所托;二来是敬秦小官你为人忠厚;三来是我久受女家爹娘托付,眼看有此天造地设的良缘,错过了,连自己都对不起。秦小官,你如今只当我的话,十分之中,只得一分;且先相一相再谈。或者女家人才倒有八、九分,偏不中你的意,譬如有人喜欢生得小巧;有人要生得宜男之相,再或者,女家对你倒有略有不足之意,须得费一番唇舌,方得成就良缘。总而言之,婚事成不成,要看缘分;倘或秦小官你连这样的人才都懒得看一看,那,那说句笑话,秦小官你只好打一世光棍。”

秦朱重从未见人说话竟似背书,如此熟极而流利的。听都不曾听清楚,驳也无从驳起;不过最後两句话的言外之意,却能领会,如果不去相这回亲,情理上万万说不过去,也就难以令人相信他意不在美娘了。

再想到“婚事成不成,要看缘分”这句话,蓦然省悟,为明心迹,亲是非相不可;相信以後,谈到嫁娶,找个藉口推辞,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欣然问说:“多承美意,不知是那家的小娘子?如何相看?”

“那家小娘子姓何,家里是刻字匠的生意;肚子里的墨水虽不及美娘,做你这里的内掌柜管帐,绰绰有余。”刘四妈又说,“便是明日午後,我来领秦小官到她家。何小娘子祖父在堂;那何老爹有话问你,你须实说。倘或与我的话不符,不说你秦小官有话不说;只道我真如媒婆一般,见神说神话,叫人笑话,却不是你秦小官害我?”

“放心,放心!”秦朱重满口应承,“我自然有一句说一句。”

於是刘四妈喜孜孜地告辞;带着小丫头原轿转到王九妈家。事先是说好了的,王九妈借故进城;刘四妈便迳自来看美娘。

喜孜孜的脸色变过了,恰如黄梅天一般,大太阳钻入一片乌云,阴恻恻地教人看了不舒服。美娘心里有些咕嘀了。

等丫鬟来倒了茶,她歪一歪嘴;丫鬟随即回避,还带上了房门,这时刘四妈方始开口;开出口来却是一声叹息。

“姨娘何故叹气?”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美娘,你看走眼了!”

美娘既惊且疑,“怎麽?姨娘去替他做过媒了?”她问。

“是啊!”

“他怎麽说?”美娘急急问道:“他有意思了?”

“何止有意思,心还热得很呢!”

听这一说,美娘气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地说:“我却不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一分一厘攒了一两年,才得十来两银子来跟我会一面,如今倒说不要我了,凭的是什麽?姨娘倒说个道理我听。”

见此光景,刘四妈寒着脸不作声;美娘自是声声催促,直到捱不过了,方始说出一番话来。

“美娘,你要我说个道理你听,我是不忍说;他不但要我做媒,还订下相亲的日子--”

“有这样的事!”美娘抢着说:“我倒要去听听,他是如何说来?”

“美娘,我劝你不要去。”

“为什麽?”

“不要问我;我是好意!”

“姨娘的好意我领了。”美娘固执地,“我是非去不可!去定了,去定了!”

“美娘,”刘四妈平心静气地说,“这不是负气的事!我劝你托一个人替你去听;你信得过谁,就叫谁去。”

美娘想了一下问道:“姨娘,请你说个缘故,何以我不能亲自去?”

“这!”刘四妈平静地说:“你听了会哭出一缸眼泪。”

一听这话,美娘怔怔地望着刘四妈,竟似得了痰疾似地,双眼发直;好半晌才说:“照此说来,他说得我有不堪入耳的话?”

“这可是没有的事!秦小官为人厚道,何况又爱慕得你紧,怎会有不堪入耳的话糟蹋你?”

“那,”美娘心里略为好过些,不过疑云却更深了,“那到底是些什麽话?姨娘为何不说与我听?”

“说了你也不信,不如不说。”

“我信、我信!”

“没法子,你逼得我只好说了。”刘四妈皱一皱眉,一脸的无奈:“你信归信,可不许生气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

“是!我不气。”

“那我就说。我问他,秦小官你既如此爱慕美娘;美娘又愿意嫁你,何况当初也是应承了她的,怎的王九妈好意要招你做女婿,你倒不愿、不敢了?这是怎麽说?”

“是啊!姨娘问得一点不错,倒要看他怎麽说?”

“他说,癞蛤蟆那敢妄想吃天鹅肉?我一个卖油出身,怎要得起花魁娘子作妾--”

不容刘四妈话毕,美娘霍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睁得杏儿般大,“那个说与他作妾?”她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也这麽说。我是说:秦小官,你这话就错了!多少王孙公子,想娶美娘作妾,她正眼都不觑人家一觑;倒说是自愿来与你卖油郎作妾,你也把美娘看得太贱了!你道他怎麽说?”

“姨娘,你不要问我了!”美娘不耐烦地说,“请姨娘管自己说。”

“好!我说与你听。他一听我的话,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倒像听了什麽新鲜话头,一时弄不懂是怎麽回事似地。息了好半晌说了句:‘原来要我明媒正娶,那就更办不到了!’我问为什麽?他说:‘当初王九妈来问我时,话也不曾说清楚;我只当她要我娶美娘作妾,一爿油行都折了,也不够身价银子,所以不愿也不敢。若说明媒正娶,那有个门户中人娶来做元配的。想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这件事万万办不到。’一面说一面头摇得博浪鼓似地。”

话犹未说完,美娘已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秦朱重啊秦朱重,原来你是这等狼心狗肺!看我--”

“美娘!”刘四妈急急说道:“你是答应了我的,我说了你不生气。看你现在气得这个样子!何苦?只要记,不要气!莫非这句老话也都没有听说过?”

美娘不作声,脸色慢慢缓和;彷佛是听了刘四妈的劝,好久,慢吞吞说了句:“我不气!”

“这才是。”

“不过,”美娘接说道:“我也不信。”

刘四妈故意一楞,“那就没法子了!”她说,“算我说瞎话!”

“姨娘,姨娘!”美娘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绝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信,自然是不信秦小官没有说过这些话;他没有说,自然是我瞎造谣言!”

“不是,不是!”美娘深悔失言,着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姨娘好歹让我去听一听这个没良心的,亲口说了这句话,我才好死心。”

“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我就带你去听一听。不过,有一层难处。”

“请姨娘说!果真有难处,我就信了姨娘的话,不听亦可。”

这明明是不信之意。刘四妈之意,是要如此一再翻覆,层层綑紧,事情才得牢靠;随即郑重说道:“是不是真有难处,美娘,全在你自己。我是怕你听了秦小官的话,火冒三千丈,一个忍不住,当场发作,传出去人人耻笑;坏了你妈妈的金字招牌,怪我做事欠检点。我这个体面失不起。”

美娘一时无法作声;因为扪心自问,刘四妈说的却是实情。自己要仔细想一想,倘或此刻满口应承,到时候做不到,那可不是件当耍的事。

看她这样沉吟不决,刘四妈不免起了戒心;不如打个退堂鼓为妙!於是摇头说:“罢、罢!美娘,我倒真觉得自己多事了。你果真要嫁秦小官,等我慢慢儿来劝他回心转意,眼前你莫心急!”

“那个要他回心转意?”美娘下了决心,“我也想开了,犯不着为这种没良心的人生气;我依姨娘的话就是。”

语气变了。先是不信;此刻竟是信得死心塌地的模样。刘四妈暗喜得计,但还不敢掉以轻心,“美娘,”她说,“你说到这话,姨娘再不允你,便是拿你作耍。不过,做这件事,我的仔肩甚重;你去是去,须你妈妈一起。若非如此,还是作罢。”

“也好!我就请妈妈陪我去。”

是刘四妈的安排,相亲借在城隍山陈家花园。这城隍山又名吴山,襟江挹湖,说不尽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南渡以来,达官贵人,多好在这吴山构筑园林,只是自家住的日子不多,所以不禁游人,有那主人家败落的,僮仆无以为生,便就这渐荒园林,卖茶卖酒,不独春秋佳日,生意茂盛;夏天纳凉,冬天赏雪,亦有游客光顾。就中陈家花园,名气更大;原是陈尚书的别墅,正名丹桂书屋。陈尚书一死,子孙式微,有个不嫁的厨娘,年已半百,报答陈尚书的恩义,凭她一手绝妙的技艺,制馔供客,养活主人全家,这厨娘名叫邢五姑,与刘四妈交好,所以为秦朱重安排在这里相亲,自有种种方便。

秦朱重到陈家花园来逛过两三回,路径并不陌生;提着四色水礼,照刘四妈所说,找到了後园的碧静轩。时值初夏,新绿正盛;碧油油一片清阴,围着一座敞轩;秦朱重站住脚抬头望一望,望见了刘四妈,复又举步,作出书生模样,缓缓前行。

这时刘四妈亦已望见秦朱重的身影,低声说道:“东面那一桌,侧坐的便是何家小娘子;朝外坐的是她婶娘,你走近时,带着些儿笑,是个心照不宣的礼貌。”

“我理会得。”

“再看西头屏风前面那一桌,独坐吃酒的,就是何小娘子的爷爷,你须恭敬才好。”

“是的,理当如此。”秦朱重又说,“请教四妈,我如何唤老人家?”

“唤他何老爹就是。”

“是了!请四妈前头走。”

於是一前一後,踏入碧静轩,故意绕一绕路,由东到西;秦朱重看那何家小娘子,容貌出众,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里寻思,美倒是美,只是不像小家碧玉;倒似王九妈家的粉头,有那一股烟视媚行的味道。

走过东桌到西桌,一个清癯老者,双目炯炯地只盯着来人看;刘四妈便闪开一步,指着秦朱重说:“何二叔,这位是秦小官。”

“何老爹!”秦朱重放下水礼,必恭必敬唱个喏,自己报名:“晚辈秦朱重。”

“喔,不敢,不敢!秦小哥请坐。”何老爹大声招呼,“添杯筷来!”

“不敢叨扰。何老爹不必费心。”

“那里!一杯水酒,何分彼此。请坐!”

於是刘四妈居间安排,坐定下来;又为秦朱重特伸敬意,说四色水礼,虽非贵重,一片至诚,却很难得。何老爹神色欢愉,举杯相邀,是颇为投缘的模样。

先问身世,作何生理;秦朱重有一句说一句,据实而答。刘四妈从中穿针引线,慢慢谈到婚事上头来了。

“秦小哥,今年青春几何?”何老爹问。

“今年二十二。”

“倒是少年老成。”何老爹停了一下说,“刘四妈与我说过,道是秦小哥至今中馈犹虚?”

这话传到屏风後面,顿时有人屏声息气--自然是美娘;早由王九妈与丫鬟陪伴,坐等了好些时候了。

“是的。”美娘听得秦朱重回答。

“想你秦小哥既是孤身,油行的买卖又颇发达;内里须有人相助,何以到现在不寻一房妻房?”

“寻是也在寻;只是缘分未到。”

“想来是眼界太高之故。”何老爹说,“若以秦小官的人品,那里会寻不着妻房?”

这话在秦朱重就不知道怎麽回答了?无可奈何,只好向刘四妈使个眼色;是请她来挡一挡的意思。

“何老爹,”刘四妈便即接口,“这秦小官是忠厚老实人,眼界虽不高,却也不低;兼且照顾生意,没工夫去寻,以致耽误至今。”

“原来是这等!”何老爹问:“秦小哥,你心目中的好妻房,应该是何等样人,倒与我说一说!”

秦朱重少不得又要用眼色向刘四妈求援;刘四妈却向东面歪一歪嘴。秦朱重恍然会意,是照他孙女儿的品貌作答;也就是照刘四妈告诉他的话来说。

於是他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娶德,相貌只要齐整便可;要紧的是贤慧勤俭,能够持家。”

何老爹连连点头,“通极、通极!”他赞叹着说:“秦小哥年纪虽轻,识力不浅!”

“过奖了!”

“何老爹,”刘四妈紧接着说:“府上小娘子,七分相貌,八分才情,九分德性;秦小官也勉强配得过,今朝他是特意来求亲的。”说着,向秦朱重连抛两个眼色。

“是!”秦朱重随即说道:“很想高攀!”

这四个字传到屏风後面,美娘宛如胸口着了一拳,脸色发白;王九妈深怕她即时发作,赶紧去捏住她的手,却沾了一手的冷汗。

美娘自然越发闭住了呼吸,侧起耳朵,听得何老爹在说:“秦小官,高攀二字不敢当。不过,有句话我要先问个清楚。”

“是!请吩咐。”

“钱塘门外,王九妈家有个花魁娘子,秦小哥可相熟?”

“是!”秦朱重记起刘四妈的告诫,很沉着地答说:“相熟的。”

“我听说还论过嫁娶?”

“你们可曾论过嫁娶?”

秦朱重心想,这何老爹必是已听刘四妈仔细谈过,自己说一句假话,让他当场批点,岂不徒然取辱。不过自己与美娘的枕边密约,却一个字都走漏不得,只拿王九妈的话来搪塞好了。

“是的!那承王九妈的好意,要将花魁许配给我,这自然是飞来的艳福,无奈消受不得。”

听到这一句,里里外外,肃静无声,显得何老爹嘶哑的声音倒响亮了:“这倒要听一听!”他说,“花魁娘子,名满临安;多少势豪之家想娶她娶不到,许配与你,倒说难消艳福。有这个道理麽?”

“你老人家有所不知,势豪之家娶她是作妾;王九妈要拿她嫁我是作元配。我也是清白人家子弟,何能娶个门户中人作发妻,教人耻笑?”

一语未终,只听屏风後面“咕咚”一声。刘四妈大惊失声;拉开一双黄鱼脚便往里奔。不过她的心细,深怕秦朱重也赶了进去,与美娘一对面,把戏立即戳穿;所以站住脚说一声:“何老爹,你们谈你们的;我去看,什麽东西弄倒了。”

何老爹原是特意约来串演双簧的;自然懂她话中的意思,便答一句:“你去!秦小官交给我没错。”

刘四妈这才赶到屏风後面,只见美娘倒在地上;原来她是听得秦朱重的那两句话,急怒攻心,厥了过去。王九妈与一个丫鬟都蹲下地去,一个扶她的身子;一个掐她的人中,却都不敢叫喊。刘四妈当然也不敢声张,一看美娘面如金纸,不由得也有些害怕;当即轻声说道:“拿她抬出去。”

那个丫鬟倒有主意,“抬不如背来得快!”说着,便蹲下身去。

王九妈便将美娘搭在她背上;刘四妈领头;到了居停家,道声:“得罪,叨扰!”不由分说将美娘放倒,一面叫,一面揉胸口;丫鬟去要了杯热水来,撬开美娘的牙关,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了几口。

“美娘,美娘!”王九妈在她耳边,压着嗓子喊。

终於醒了,一醒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刘四妈宽心大放,匆匆说道:“九阿姊,你在这里劝劝,我去打发了那个没良心的再来!”

听得“没良心的”四字,美娘的哭声更响;心想,连旁人都看出来秦朱重没良心,竟亏他本人能说出那种话来!世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托以深情,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谁知城府极深;像这样的人都靠不住,世上都里还有靠得住的人可托终身?

这样一想,那副眼泪,就不仅是哭自己;是哭普天下的痴情女子,偏生每每遇着薄幸郎君。悲悲切切,娇啼不止;连居停家都差点为她掉泪。

“好了,好了!”刘四妈走来说道:“早知如此,说什麽也不教美娘来!走吧,到家再说。”

美娘已哭得双眼红肿,浑身乏力,王九妈与丫鬟好不容易半抱半扶地将她塞入轿厢;刘四妈却不甚放心,特为叮嘱轿夫,一路上千万当心。然後,她自己也坐上轿子,到王九妈家,还有话说。

一共三乘轿子,王九妈领头,刘四妈殿後,美娘夹在中间;出得钱塘门,美娘忽然连连手拍轿杠,轿夫自然停轿。这一下刘四妈知道要出事了;赶紧亦停下轿来,跨出轿杠,直奔美娘轿前,只见她双眼发直,形容惨淡,不由得大吃一惊。

“美娘!”她峻声呵责,“你怎的这等想不开,放着快快活活的日子不去过,自寻烦恼。”

听这一说,美娘知道想死在西湖一片乾净水中的愿望,是落空了,不由得掩面回身,颓然倒向轿中。

“还不快走!”

轿夫抬起轿子,飞奔而去;刘四妈又命丫鬟,紧紧跟随,虽是大脚,那敌得过轿夫的一双飞毛腿;直叫:“慢一点、慢一点!”气喘吁吁追了上去;等追到了,也到家了。

王九妈的轿子先到,已招呼了几个粉头在那里等候;等美娘下了轿,团团围住,簇拥着到了她的卧室;七嘴八舌地纷纷问说:“好好地出门,如何悲悲切切哭到家?到底出了何事?”

“你们就体谅她些!”王九妈发话了,“少问一句,容她静一静。”

听得这一说,无不逡巡而退;这时刘四妈也已到门,下了轿迳自来看美娘。一进门先自己刮了两个大嘴巴,倒将美娘吓得一跳。

“都怪我多事!不该使这麽一个花招。倘或美娘寻了短见,我一辈子良心不安;却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王九妈还不知美娘有中途想赴水自沉这件事;不由得嗔道:“怎说得出寻短见的话?好没分寸!”

“你倒问美娘自己!”

“怎麽?”王九妈双眼睁得好大,“女儿,你真的要寻短见?”

美娘不答,唯有伏案痛哭。刘四妈便向王九妈使个眼色,口中说道:“也难怪她伤心。索性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倒好过些。九阿姊,你且莫管她;叫人预备澡汤、稀饭;美娘随时要用。”

“好!我就去。”

“还有,美娘总有三、五日愁怀不开;这几日若有人订下的约,趁早都去回绝了它。”

刘四妈说一句,王九妈应一句。这些话自然也入於美娘耳中,心里极其感激,真个体贴入微;觉得自己的满腔幽愤,倒不妨向她吐一吐。

就这一念之生,胸膈间便觉得好过得多了;抬起泪眼喊一声:“姨娘!”

“乖儿!”刘四妈将她搂入怀中,“你听听,姨娘此刻心还在跳;差点害了你一条命!早知你对秦朱重是如此痴心,我也不做这种没分寸的事了。”

“我不会再为他寻死了!犯不着。”

“这才是!”刘四妈欣慰地说。

美娘寻短见一事,倒是可以放心了;不过另有一事,深深不安。

美娘拭一拭泪,定一定神,以幽幽的一声长叹作开头,“唉!”她说,“姨娘那晓得我心里的苦?”

看她有诉苦之意,刘四妈自然极力鼓励,“苦水像酒醉了一样,”她说,“吐出来就舒服了。”

这句话恰好勾起美娘的回忆,想到秦朱重初次留宿,冻了一夜,还殷勤侍候她酒醉的情意,不由得便楞住了。

“有话尽管跟我说;姨娘原是劝你趁好从良的。”

“唉!”美娘摇摇头说,“我真不相信,这麽一个人会变心?莫非鬼摸了头?”

听她这话,刘四妈便知她对秦朱重仍有依恋之意,这是个转机;只是一时还扭不过来,且先听听她心里的话。

“我也不信秦小官是这等绝情的人。美娘,你倒与我说一说,他跟你到底是怎等的海誓山盟?莫非当初答应你的时候,不知道是娶你作元配发妻?”

“这又何须说得?”

“错就错在这里。”刘四妈又说,“明天等我再去问他!”

“休去!”美娘忽然咬牙切齿地,“他居然敢托姨娘替他作媒;莫非他就不知道姨娘会跟我说?这等没良心,肆无忌惮的人;那怕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他。”

“唉!”这回是刘四妈叹气了,“美娘错就错在你自己,当初你先跟我说了,我自然有番话劝他,成就你们的良缘。”

“我原是要跟姨娘来说的。”美娘想了一下,说了三分真话,“那日姨娘来劝我以後,我又赶到城里,原预备了话要跟姨娘说的。”

“喔,是什麽话?”

“我有二千两银子的私房--”

她的三分真话是,打算孝敬王九妈一千两银子,作为放她从良的酬报;剩下一千两,一半拿来为秦朱重添资本;另外一半送刘四妈,只要说得王九妈点头。

刘四妈脸上没有表情,心里悔恨不迭;当时不该逞片刻的意气,存心搅散了他们的姻缘;一棒打得鸳鸯两离分;却不道也打掉了自己的五百两银子,害人害己,真正何苦?

“唉!姨娘倒不是贪你这五百两的谢礼;难过的是好好一桩喜事,阴错阳差弄成今天这个糟不可言的局面。”刘四妈想了一下说:“美娘,我在想,秦小官如果明天来问我何家的亲,那是负心定了,倘或不然,还有弥补之法。”

“姨娘,你不必费心了!好好一样磁器,有了裂痕,就能弥补也不值钱了!罢、罢,我算是看透了。从明日起,我逍遥自在,一个人要去。”

刘四妈再三劝慰,美娘只是淡淡地敷衍着。到了第二日一早起身,便唤巧儿说道:“你把柜子打开来,多带些碎银子在身上。”说着,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是要进城去买花粉丝线?”

“不是!”美娘说道:“你休多问,只带了银子跟我走。”

王九妈得报自然不放心,急急赶了来说道:“要到那里去?你身子不爽,不如在家将养。今天海鲜船到,极肥的鲥鱼、极大的蛏子;我特为叫他们送来的。你休出门,回头陪我吃酒。”

听这一说,美娘倒有些心软了,“我带巧儿到上天竺去烧香。”她说,“晚上陪妈妈吃酒就是。”

王九妈是怕她进城去找秦朱重理论,把戏就会戳穿;既是去上天竺烧香,便由她去,只说一声:“早去早回!”亲自送到门口,看她是往北走上灵隐、上天竺这条路,方始真个放心。

到得日色偏西,美娘回家;王九妈喜孜孜地接了进去问道:“烧了几处香?”

“烧了十来处。”

“许了愿不曾?”

“自然许了。”美娘答说,“但愿我无忧无虑,逍逍遥遥,一个人过一世。”

听得这个愿,王九妈的笑容收敛了,“那有这样许愿的?”她说,“菩萨有灵,必不许你这个愿。”

 美娘笑笑不理她。王九妈趁她到後房去换衣服时,悄悄将巧儿唤到廊上,细问这一天在上天竺的情形。

“那里烧了香、许了愿,只是看看逛逛;一路布施叫化子,碎银子都施舍完了,落空的跟着轿子不放,差点脱不得身--”

正说到这里,瞥见窗内有美娘的影子;巧儿怕她呵责,掉身就走。王九妈也不进屋;一面走到厨房,一面寻思,又须请教刘四妈了。

“妈妈,”美娘忽然走来问道:“鲥鱼在那里,我饿了!”

美娘是难得到厨房来的,王九妈看她穿一件藕合色的新袖衫,便在油腻乌黑的条凳上坐了下来,好不心疼;急忙答说:“鲥鱼要现蒸才好吃;水开了,马上可以上笼蒸。你先进去,厨房里脏。”

“厨房里脏怕什麽?也不过脏了一件衣服。”美娘咳了两声,却还不肯起身。

“油烟呛了你;快进去!”

“快进去”三个字颇具威严;美娘好久没有听见王九妈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了。不过,心里虽微觉不快,却不敢违拗!终於走了。

不一会,摆上饭来;鲥鱼、蛏子以外,还有五六样肉食,却只得母女两个人对酌。美娘便说:“吃不完,都糟蹋了!不如多找些人来吃。”

“没有客的都吃过了,不要管她们。”

王九妈的意思是,想借这悄然相对的机会,好好劝她一劝;无如美娘执意不允,只好找了六七个姊妹来陪她。

“今天都要吃醉了才好!”美娘揎臂说道:“我先来打个通关。”

王九妈心不以为然,却不敢扫她的兴。猜拳赌酒,越闹越凶;美娘终於喝得酩酊大醉,扶到床上,倒头便睡;王九妈却气恼得一夜不曾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