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距黄家只有三里路,儒素家风,也是当地有名的人家。

刘家兄弟两个,老大叫赓虞,进过学,为人守正不阿;乡里中提到“刘秀才”,无不肃然起敬。但提到老二肇周就不对了;都说他跟他大哥真是两个人。刘肇周刁滑奸诈,唯利是图;不论亲友,都对他存着戒心。

在刘肇周二十岁那年,他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下地就长得眉清目秀,跟红通通,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的寻常婴儿大不相同,所以起名叫秀;行三就叫三秀。

刘三秀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但洗脸换衣,已经自己能够料理自己。她父亲老来得女,视作掌上明珠,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令人惊奇的是,过目成诵,字亦写得很好,老父益发尽心施教,呵护备至。

不幸的是,在她十岁时,父亲又一病而亡;刘三秀跟着两个嫂子过日子,而居然是她两个嫂子的好帮手,不但极其懂事,而且颇有决断,遇着疑难之事,说出一句话来,往往就在关键上头。没有见过她的人,都不能相信十岁的孩子会这麽能干。

郁士英来做媒时,刘三秀十四岁;但已是十足的一个美人。脸是长得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眉疏而长,衬着丹凤眼,通关鼻;加上发光如漆;又是玉立亭亭的身裁,不但美,而且气度高贵。只以刘家住得偏僻;刘赓虞的家教又严,妇女等闲不出二门,所以有这样一个美人,而知道的人却不多。

郁士英以此为业,自然早就留意到了。心里打算,刘家老大方正;老二却可动之以利。所以写个柬帖,约刘肇周在酒店里小酌,为的是谈这件婚事,可以避开刘赓虞。

酒到微酣,是刘肇周想谈些正经话,“郁老,”他说,“有没有甚麽有生发的路子,大家走走。”

“路是有一条。这条路走起来很吃力;不过要走通了,一生衣食无忧。”郁士英问道:“你信不信?”

“信不信,要等你老细说了才知道。”

这样回答,便是不信的表示;郁士英笑笑不再往下说,是故意做出盘马弯弓的姿态,惹得刘肇周倒有些心痒难熬了。

“郁老,”他举杯相邀,“怎麽不说下去?”

“我说!肇周兄,我痛痛快快说:你愿意不愿意跟大桥黄家攀一门亲戚?”

刘肇周大感意外,但是颇为动心,同时不免困惑,踌躇着问道:“这门亲怎麽攀法,似乎没有人好攀。”

“怎麽没有人?你家三秀做了黄亮功的填房,不就攀上了吗?”

是这样攀亲!刘肇周觉得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黄亮功多大年纪?”他问。

“四十刚出头。”

“四十一?”

“不错!”

“我家三秀一十四,恰好倒过来……”

“那怕甚麽?”郁士英说,“黄亮功利害是有名的;不过你家三秀,我听说也很能干,足以匹配。肇周兄,中年娶填房,向来都当活宝,是人之常情;照三秀的人才,黄亮功梦里都会笑醒!将来大权在握,要照应照应娘家,是很容易的事。”

这就是郁士英所说“路走起来很吃力,走通了一年衣食无忧”这句话的诠释。刘肇周自然心动;不过眼前也还得先弄些好处。

於是他想了一会,徐徐答道:“我们老大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件事要成功,着实要费一番口舌。我又不是媒人,杯酒不沾嘴唇;似乎犯不着大卖气力。”

“你怎麽不算媒人?当然算。”郁士英成竹在胸,接口说道:“四十两银子谢媒,如何?”

四十两银子够三个月的浇裹,刘肇周高兴在心里,表面却不动声色,“聘金呢?”他问。

郁士英伸两个指头说:“二百两。”

“照一般的情形来说,二百两银子的聘金,不算菲薄,但是,以黄家的身家,我家三秀的人才,这个数目……”刘肇周微笑着摇摇头,不必再说下去了。

“肇周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黄亮功视钱如命,这二百两银子,已经是大手笔了!你眼光为甚麽不放远来?人要争一生,不要争一时。”

这意思是说,刘三秀嫁过去,倘能从丈夫手中,接掌财权,莫说二百两,私下拿二千两、二万两接济娘家,亦非难事。

“争一生,不争一时!你这句话说得有点味道!好罢,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那一天?”郁士英问。

“总得十天半个月,要找机会跟我们老大说。”

“好!就是半个月好了。”郁士英说,“今天八月廿四;到重阳那天,中午仍旧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

“如果有好消息,亦不必等到那一天。”

“当然!当然!一有好消息,我随时通知你。”

※※※

果然,刘肇周的推测不错,提到妹子的婚事,刘赓虞颇感兴趣;但听说“大桥黄家”四字,他就绷起脸不作声了。

这在刘肇周的意料之中,甚至觉得情形比想像中还要好些;因为只是沉默,或者意思有些活动,亦未可知。

於是,过了两天,刘肇周找个机会,复又从容进言:“世界上有些事,亦不能一成不变的。回想在娘咽气之前,拉着三秀的手,当着爹的面,跟我们两个人说:我就是不放心三秀,等她大了,一定要挑一份好好的人家去嫁,不要嫁寒士,寒士能够出头的,没有几个。我只望三秀嫁过去,不必像我这样子一天到晚辛苦;能够富富裕裕过日子,我死了也安心了。这话,大哥想来总还记得!我想,如果娘在,一定赞成这门亲事。”

“你错了!娘如果在,听媒人来提这门亲,一定会把人家骂出去!黄家甚麽出身?而况,三秀只有十四岁,他已经四十多了;就算他再活二十年,三秀亦不过三十四岁,盛年孀居,情何以堪?你怎麽不替妹子的终身想想?”

刘肇周一向惮畏兄长严正,听得这话,不敢再说。

到得重阳将近,忽然出了一件大事:京中传来消息,天启皇帝,忽然在八月廿二那天驾崩;帝死无子,故而兄终弟及,由皇五子信王接位,明年改元,年号叫做崇祯。

这给了刘肇周一个藉口,“你知道的,我们老兄一向以忠臣孝子自命,他说国有大丧,这件事一时还谈不到。”他这样向郁士英说;又留下一个保证:“等我慢慢想法子,一定拿它‘团’拢来。”

※※※

崇祯元年十月间,刘赓虞得了一个馆地;山东有个知府,是常熟人,久慕“刘秀才”品纯学粹,特地派了家丁,携带重礼与关书,聘他去做西席。希望年内就能到山东。刘赓虞欣然应聘,挑了长行的吉期,坐船沿运河北上。

约莫十天以後,他就有家信寄回来,说经过扬州,发现许多人家在办喜事;据道路传言,说是朝廷要派太监到江浙来采选淑女,送入後宫;有女儿的人家,深怕被选中了,从此深宫隔绝,再无相见之期,所以纷纷嫁娶。但是,刘赓虞说:这是误传,绝无其事;三秀的婚姻,绝不可轻率。

那知结果是刘赓虞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封书到,恰好提醒了刘肇周;也给了他一个藉口,兴匆匆地将郁士英约了出来,只说婚事他可以作主;催黄家即速下聘,致送谢礼。

接着,他写了回信给刘赓虞,说是在接到来信之前,常熟已经盛传,京里已派出太监来采选淑女,所以连日择人而婚嫁者,有数百家之多。县衙门的礼房书办,趁此机会,大肆勒索;他一时无心应付,书办已将三秀刊入名册,注明年貌。迫不得已,只好许婚大桥黄家,以贫家女而为富家妇,未见得不是好姻缘。又说,此番作合,非出人媒,实由天意,料想不至於受到责备。

信到山东,刘赓虞顿足长叹,岂有不责备老二作事荒唐之理?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黄亮功已下了聘礼,数目只有一半;谢媒的礼金倒是四十两,但一个红封袋,上写“柯敬”,连郁士英的谢礼都包括在内。刘肇周大为恼怒,却又舍不得决裂;所以在郁士英“争一生不争一时”的劝慰之下,终於忍气吞声,维持婚约。

※※※

刘三秀十五岁出嫁,十六岁就生了女儿;黄亮功给她起了个单名叫珍。黄珍六岁,刘三秀才二十一岁,好花将到盛放之时,真个艳绝人寰。黄亮功从刘三秀进门,便有如获奇珍之感;适时更是目眩神迷,日伺妆台,无微不至;从她起来,为她亲手穿绣花鞋开始,一切该当丫头做的事,无不承揽下来,替她栉发,替她剪指甲、洗脸,替她试面汤寒温,洗澡非替她擦背不可。全家上下,都在暗地里的笑;黄亮功夷然、恬然,一点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刘三秀的才干,亦有使得黄亮功不能不衷心佩服之处。财权是早已抓到她手中了,可是她不但管理银钱米谷出入,帐目丝毫不错;而且精明过人,谁也不用想在她面前耍弄花样;更有一样使家人佣仆敬惮的是她并无私心……从不做暗中“贴娘家”那种让人议论的事,刘肇周自然大失所望,却是有苦说不出。

※※※

常熟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布招上写的是“熊耳山人星命合参”;谈人休咎,无不奇验,所以设砚不久,已经轰动城里城外,都叫他“半仙”。同时传出许多有关“半仙”的身世之秘,有的说他姓赵,有的说他姓吕;本来是流寇,改邪归正,隐於江湖;也有人说,“半仙”是借看相算命这个行当,在各地刺探机密,但这话不大有人相信,因为流寇都在长江以北;长江天堑,流寇无法飞渡,“半仙”就算刺探到了甚麽军事机密,也没有甚麽用处。

“老牛!”已经有三、四年了,刘三秀都是这样唤丈夫。

“老牛在这里!”黄亮功欣然应声。

“明天把那位‘半仙’请来,我们上上下下的命,都请他算一算。”

黄亮功奉命唯谨,将熊耳山人请到家来;在宽阔的回廊上,设茶相待。中堂垂帘,帘内刘三秀抱着女儿坐着;将一张写着黄珍八字的红笺,叫丫头递到帘外:“请半仙细细推算。”

“是极好的命。”熊耳山人看了黄珍的八字,从小推算到老,结论是:“有帮夫运;丈夫既富且贵。本人一生没有坏运。”

听得这些话,刘三秀自然高兴;便拿自己的生年日月时辰叫丫头转述给熊耳山人,并特别声明:“君子问祸不问福,请半仙格外仔细看看,命里的坏运是哪几年?”

“就命论命,不管是祸是福,我都照实而言。”熊耳山人声明了态度,开始推算。

这一推算,发现了疑难;沉吟良久,不出只字,只见他攒眉苦思,欲语还休,神态令人不安。

刘三秀有些不能忍耐了,正待叫丫头去催问时,只见熊耳山人,突然将桌子一拍,大声说道:“怎麽会弄这麽一个八字来开我玩笑?”

刘三秀大为不悦,便在帘中发话:“半仙,你这话错了!请了你来,问一生的命;这是何等大事,为甚麽要开玩笑?开你的玩笑,不就是开自己的玩笑吗?”

“时辰记错了不曾?”

“是我自己的八字;从小也不知听先母说过多少回,怎麽会记错!”

“那就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八字。以女人而坐台垣,有执政王家的气象。虽犯披蔴煞、贪狼煞,不过有福星照命,两煞反为所用。乡里人家的妇女,怎麽会有这样的命?”

不但熊耳山人,刘三秀自己也不信会有这样的命!心里在想,若要“执政王家”,除非黄亮功分茅裂土,封了王爵;那是绝不会有的事!因而问道:“半仙,请你倒再看看。”

黄亮功一直没有开口;此时也忍不住了,“半仙,”他说:“你倒先算算我的命看。”

“慢慢!等我先请教尊夫人。”熊耳山人问道:“现在有几个儿子了?”

“只有一个女儿。”刘三秀问道:“请问半仙,我命中有几个儿子?”

“如果现在有子,就是我算得不对。”熊耳山人答说:“照命中看,该有两子,而且落地就是贵子。”

“照这样说,我还要封王?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我倒不知道怎样封法?半仙!”黄亮功说,“我生在万历……”

报了出生时日,化成八字;熊耳山人不费甚麽功夫,就把他的终生看透了。

“苦命一条!”他说,“腰缠十万,不能享用一钱。好比生了膈的病人,一桌子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吃下去胸膈之间就会不舒服,非吐不可。这不是苦命?”

黄亮功听得这话,十分不快;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情,便忍着气又问:“那末半仙,请问你我那年才能得子?”

“没有儿子!”熊耳山人脱口相答。

丫头、老妈子听见“半仙”的话都笑了,“这位半仙,说话颠三倒四!”刘三秀的乳母,“陪嫁”过来的张妈说:“老爷命中无子;莫非做太太的,一个人倒生得出来?世界上那里有这种道理?”

大家都这样笑熊耳山人,唯独刘三秀意中别有解释:揽镜自顾,是宜男的福相;必是黄亮功做人太刻薄,苍天有眼,罚他绝後,看来要早作打算了。

这个念头盘旋在心里好几天,终於忍不住向张妈吐露,“你看,老头子糊里糊涂,不知道将来呈怎麽一个局面?”她说:“五十岁的人,还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一天到晚就是算盘、帐簿,不想想倒下来有那个替他顶香烟?”

张妈想了一下答说:“本来就有‘引子’这个法子。先抱个人家的儿子过来,取个兆头,到後来自己就会有喜了。这个法子,也没有甚麽不可以做的。”

这与刘三秀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再无犹疑,点点头说:“你先不要声张,我自有道理。”

※※※

刘三秀一直在等机会,好向黄亮功进言。本来她已是一家之主,凡有所欲,丈夫无不顺从;但表面是一回事,内心又是一回事。刘三秀看得很清楚,抱养他姓之子,必须做父亲的也能视如己出,方有天伦之乐;而且上慈则下孝,如果父不以子为子,将来又如何能期望他姓之子,当他亲生之父看待?所以要找个机会,能够说动黄亮功,自己愿意办这件事,结果才会圆满。

有一天黄亮功收帐回来,到家天已经黑了,只见刘三秀对灯独坐;灯焰照在脸上,润如朝霞,黄亮功不觉心动,拿手拨一拨她的耳环笑道:“阿珍要上学了,你还没有喜信!是何道理?”

刘三秀突然发觉,此刻正是机会;当即沉下脸来,神色凛然,近忽训斥地说:“火烧到眉毛了,你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天高地厚!”说完,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後房。

黄亮功既惊且疑,急急追了进去,低声下气地问道:“甚麽事,火烧到眉毛了?”

“你没有儿子,眼看要变绝户了!你们黄家的远房族众,已经在打主意,要弄个小辈来做你的儿子!”

黄亮功勃然色变,“休想!”他说,“我们三代辛辛苦苦,积成一份家私,让不相干的人来享现成,谈也莫谈!”

“话是不错。可是你自己想过没有呢?不是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是你无用!光开花,不结果;阿珍倒底是人家的人。”

黄亮功第一次开始深切地考虑到身後,而计无所出;於是刘三秀得以把张妈的话很婉转地说了出来。黄亮功一口应诺;神气之间看得出来,不是表面依从,而是衷心赞成。

於是,第二天一早,刘三秀关照厨娘,备一桌盛馔,请娘家两个哥哥来欢叙……刘赓虞从山东回来三年了,从未跟黄亮功认过亲;刘三秀怕他这次也不会来,所以亲笔写了封信,交张妈带了去。

信上最要紧的一段:“兄固爱妹,妹岂不知?但妹既归此家,凡此家前事,姑念忍之;兄妹自有天伦,义固无可绝!今聊具杯酒,为感理应一申款洽,兄来则妹愈有光,否则置颜无地矣!”

就为了“义无可绝”这句话,刘赓虞不能不勉为其难。至亲初会,黄亮功为了妻子的缘故,非常客气;刘赓虞意态淡漠,只叫他“亮功”,但刘肇周却“妹夫、妹夫”地叫得异常的亲热。

盛宴既罢,刘赓虞托词路远,晚了不便,起身告辞,刘肇周亦就无法逗留;刘三秀亲自送到二门口,道别时,她装作随随便便谈家常的语气说:“阿珍快上学了,还没有伴;大哥肯不肯拿金印官送到我这里来,跟阿珍一起上学?”

金印官是刘赓虞最小一个儿子的小名;“他还小,”作父亲的说,“离不开娘。过一阵子再说吧!”

刘赓虞的答语,在刘三秀意料之中;她亦并不期望一说即成,只要刘赓虞不是峻拒,慢慢地动之以情,自然水到渠成。所以有此期待中的回答,在她已可满意。

不防刘肇周插口说道:“叫我的阿七来陪阿珍好了!”

刘三秀再能干,在此仓卒之间;而且兄妹久别初会,多少还带几分客气的情形之下,一时竟无法想得出一句拒绝这番好意而又能不伤感情的话,唯有付诸默然。

在刘三秀的想法,这亦是婉拒的一种表示,刘肇周应能意会。那知不然!第二天,他把他的比阿珍大一岁的儿子阿七带到黄家来了。

刘三秀很不高兴,“那个要他的阿七!”他绷起脸说,“世界上真有这种不识眉高眼低的人!”

她对刘肇周不满,但黄亮功的心思,恰好相反。因为他看到大舅子落落难合;倒不如老二易於摆布,所以倒过来劝妻子将就。

“大家至亲,人也来了,总不能拿他们父子推出去。我看阿七生得肥头大耳,将来倒只怕是个有福气的。”

刘三秀心想,原是自己引鬼进门,要推也难;无可奈何地只好迁就已成之局。

※※※

“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刘三秀不知多少次向张妈吐露悔恨之意……阿七生得肥头大耳,那知生性乖戾愚笨;不管刘三秀如何苦心教导,顽劣如故。

在阿珍十二岁那年的初夏,有一天从书房里哭着回来;刘三秀惊问何故?却只是不开口。原来阿珍已很懂事了;自觉所受的欺侮,羞於啓齿,变成有苦难言,哭得越发伤心。

刘三秀简直要急疯了,找来陪去的丫头打着问;到最後终於明了真相。阿珍亭亭秀发,胸乳初菽;阿七竟偷偷掩到她身後,突然伸手胸前,使劲摸了两把。

“气死我了!弄了个禽兽进门。”刘三秀喝道:“叫这个畜生来!”

丫头老妈都不喜欢阿七,心知他要挨揍了,却都装作不知;还怕他自知闯了祸不敢来,骗他说道:“你爹来了,跟你娘娘在说话;叫你去,要问你功课。”

“阿珍呢?”阿七问说。

有个丫头心思机灵,知道他心存疑惧,便即答说:“阿珍哭了回来,说你欺侮她,问起来才知道你不小心在她胸口摸了一把。你娘娘说:表兄妹在一起玩,那里好认真!反倒说了她几句。”

阿七信以为真;又恃着有父亲在,胆更大了。挺胸凸肚,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的神气走了进去;刘三秀一看,更觉生气。

“咦!”阿七问道:“我爹呢?”

“你过来!”刘三秀说,顺手捡起一支鷄毛掸子。

阿七这才知道,大事不好,转身想逃时,ㄚ头老妈存心整人,已经将房门关上,四五个人在门外拿身子抵住,休想推得出去。

“你这个死不学好,甘心下流的畜生!”刘三秀咬牙切齿地骂着。“唰”地一声,鷄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抽了下来。

阿七又逃又哭;逃到屏风後面,成了瓮中之鼈,让刘三秀好好地抽了一顿。她的怒气与怨气,积了已非一朝一夕;由阿七的顽劣,想到他父亲的卑鄙,十几年来,春风秋月,触景伤怀,自觉所适非偶,积在心里无可诉说的抑郁,一齐都发泄在阿七身上了。

阿七先是哭着、滚着;到後来滚也滚不动,哭也哭不动了,而刘三秀依然鞭如雨下。门外的下人,见此光景,不免心惊;要开门进去解劝,不道刘三秀已经在里面上了闩,任凭外面如何呼喊,只是不理。

幸而黄亮功闻信赶到,从窗户中张望了一下,急急喊道:“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只有“出人命”三字,才能使刘三秀有所顾忌。开了门,ㄚ头老妈七手八脚地将奄奄一息的阿七抬了出去;请来伤科医生,治了一个月,才得伤癒。

从此,阿七不准进二门;在轿厅旁边找了间屋子给他睡。有时阿七说要回家;刘三秀亦不闻问,随他自去自来。书当然也不念了;时常跟些恶少在一起,偷鷄摸狗,或者在赌场里硬讨些“彩钱”混日子;十足成了一个小流氓。

※※※

从十四岁那年起,刘三秀便在物色女婿了;但很难。刘三秀固然眼界极高;而有身分的人家,也并不愿意结黄家这门亲。所以媒人虽多,都只是上门一两回便知难而退了。

“我倒访着一家人家。”张妈悄悄对刘三秀说,“姓钱……”

钱为常熟钜族,散居城里城外;刘三秀急急问道:“是不是钱尚书家?”

钱尚书是指礼部尚书钱谦益;张妈摇摇头说:“不是本地人!”

“是不是有根柢的人家?”

“当然。是松江人,搬到常熟还不久;老相公为人极好,那位钱太太娘家姓陆,从小姐的时候,就是做好事出了名的,所以叫做‘陆好善’。”

“善有善报,子女一定是好的。”

“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九岁;一表人才,真正没啥好批评的。”张妈又说,“老相公对小相公管得极严,要他中了秀才,方始配亲。我在想,等中了秀才,提亲的人一定多;不如早早说定下来。”

刘三秀觉得她的话很中听,随即着手进行;秘密地各处打听。果然,都说钱家郎君温文尔雅,勤勉好学,将来必成大器。刘三秀越发中意,正待托人去提亲时,那知传来消息,说是流寇李闯破了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殉国,京城里乱得不可收拾。

江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嫁娶之事,倒是没有一天没有,但都是已经有了婚约,女家催促男家赶紧娶了过去,以便大难来时,少一个累赘。至於正在商谈的婚事,却都停了下来,因为男家不知道大局会变成甚麽样子?抱定“静以观变”为上策。

见此光景,刘三秀自然也就敛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婚事纵能谈成,也一定是女家多方迁就,草率从事;她不愿委屈女儿;再说阿珍也还小,不必太急。

※※※

扰攘两年,大局终於定了。崇祯十七年三月,李闯破了京城不久;吴三桂借清兵,顺治入关;李闯逃往山西,大明天下,归了满州人了。

在江南,由河南逃来的福王,在南京即位,改元“弘光”……这一年便有了三个年号,已有的两个,明朝崇祯十七年,即是清朝的顺治元年;未来的一个,就是接续崇祯的弘光。

弘光元年,清朝的豫亲王多铎,克西安以後,移师江南;四月二十五破扬州,史可法殉国。清兵屠城十天,方始封刀;接着,清兵渡江破南京,福王逃过江去,钱谦益领头,马前迎降。不久,福王在芜城被擒,於是明朝遗臣,在福州立了唐王聿键,改元“隆武”;在浙江奉鲁王以海为监国,义兵此起彼仆,声势虽盛,但旋起旋灭,并不能成大事。

这时,清朝一面派亲贵进兵浙江,占领了杭州,往浙东推进,预备度仙霞岭攻福建;一面派投降清朝的洪承畴到江南,用招抚的手段来安定局面。到了顺治三年,苏常一带,似乎已经太平了。

为了庆贺“昇平”,江南各地的“新贵”刻意献媚,妆点盛世景象;早在二、三月里便有人在筹备端午节赛龙舟。大家小户亦都忘了亡国之痛,兴致勃勃地打算着,如何去看这场热闹?

“小姐,小姐!”张妈对刘三秀还保持着她未出阁时的称呼,她兴奋地说:“钱家定了船,要去看龙舟。”

刘、钱两家攀亲的事,本由媒婆断续地谈过;只以时局多变,钱家又很谨慎,所以往往只开了头,便突然中断;如今大局已定,刘三秀也觉得正该切切实实谈出个结果来。因此欣然接纳张妈的建议。挑了个比较稳当而能干的媒婆鲍五妈,到钱家去作说客。

凡是婚姻,总该男家求女家;这是天下通行的规矩。鲍五妈不必刘三秀嘱咐,也知道明明是女家求男家,但见了“陆好善”,应该另有一套说法;先是夸耀黄珍的人品;看“陆好善”亦有急於为子择偶之意,方始道明来意,说是已打听确实,刘三秀会携女去看赛龙舟,如果“陆好善”带着儿子去赶这场热闹,她会作一个相亲的安排。

“钱太太,你带着少爷去嘛!大桥黄家,外头的批评不大好;不过这位黄太太,”鲍五妈说:“府上的老爷总听说过刘秀才,是老古板的道学先生;黄太太做姑娘时候的名字叫三秀,从小爹娘故世,是刘秀才带大的,知书识礼;钱太太你倒想,那位珍小姐的家教会得不好?”

这句话才真正打动了钱太太的心;因为丈夫……钱敬园虽是客籍侨居常熟,也知道黄亮功名声不佳;怕他的儿女没有教养,所以一直不大赞成攀这门亲,如今钱太太听鲍五妈这一说,放了一半心;认为可以说服丈夫,至少相一相亲也不要紧;中意最好,不中意作罢,有何关系?

※※※

赛龙舟一共三天;由鲍五妈居中传话,双方约定第三天五月初六相会。

竞渡之处在白茆浦,是太湖通长江的一条支流;两岸人潮汹涌,真个倾巷来观。水面上画舫往来不绝,笙歌嗷嘈,酒食相邀;两年前国破家亡,哀鸿处处的剧变,似乎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刘三秀是天刚微明,便已起床:黄珍比母亲更紧张,一寸芳心,七上八下,几乎整夜不曾合眼,但等母亲来唤醒她时,却装作胸怀坦荡,酣眠如故,直到丫头动手来推,方始欠伸而起。

母女俩着意修饰,整整费了两个时辰。不过打扮得不同,刘三秀自己浓妆艳抹,珠翠满头;妆饰黄珍,却只是淡扫蛾眉,轻染胭脂,湖色绸衫,系一条白练裙;除却胸前悬一块碧玉以外,别无首饰。

这就是刘三秀胸有丘壑了。因为将黄珍打扮得太华丽,不免有以富骄人的意味;也怕男家当她从小宠惯,不敢娶这个媳妇。所以打扮女儿,以淡雅为主;显得一派天然丰韵,自然可人。

“啧、啧!”黄亮功不断在旁边咂嘴夸赞,“钱家小书生真不知道是那世修来的福气?”

“事情还不知道怎麽样呢?”刘三秀说,“也许人家看中我们;我们还看不中人家呢!”

“太太,”黄亮功低声下气地陪笑道:“我也去好不好?”

“不要,不要!”刘三秀一口拒绝,“你还怕没有看女婿的时候?”

画舫游艇,在白茆浦中往来如织,寻觅对方的船,不是件容易的事;约定的停泊之处,又正是观赏竞渡最好的地点,早为他人占了先着,无法挤得进去。幸而双方的想法相同,都往东面清静的柳荫下驶了去;到得日中时分,终於让鲍五妈发现了。

“那好像钱家的船!”

“喔,”刘三秀遥遥望去,约莫一箭之遥,披拂的柳丝中泊着一只大船,上面挂着灯笼,便即喊道:“阿珍,你的眼力好,来看看灯笼上是个甚麽字?”

黄珍便推敲相望,低低答了一个字:“钱!”说完,红晕满面,将头转了开去。

“是了!”鲍五妈大声向船尾招呼,“船老大,请你把船靠过去;跟钱府的船一并排。”

钱家也看到了黄家的船,船上人帮着抛缆接篙,将船泊定,搭上跳板;刘三秀便说:“我们来迟了一步,行客拜坐客;鲍五妈,请你去替我投帖。”

帖子是早备好了的,款式不同寻常……寻常也无堂客投帖拜客的规矩,所以刘三秀自出心裁,写的是“归江夏三秀刘氏率女珍敬问起居”。

等鲍五妈持着描金朱漆拜匣,上了钱家的船;钱太太高兴地说:“我一直在担心,恐怕船太多,不容易找到。居然都在一起了。鲍五妈,请你引见,我去看黄太太。”

“黄太太说,行客拜坐客;叫我先来投帖。”

打开拜匣,递上名帖;钱太太不甚识字,便转递给她的儿子钱万选说:“你看看,怎麽说?”

“归江夏是夫家姓黄。黄太太的名字叫刘三秀;小姐叫黄珍,珍珠的珍。她们母女问娘的好!”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如此,就请过来见面。”

说着,钱太太站起身来,由丫头相扶;钱万选跟随;鲍五妈前引,上了船头,对面刘三秀已经在舱门口露面了。

“这位就是黄太太?”钱太太惊异不止;“莫非是……”

话到口边,才想起来说不得,急忙硬生生咽了下去。原来钱太太久闻秦淮河有四大名妓;其中之一的柳如是,嫁了常熟的大老钱谦益,如今看刘三秀丰容盛貌艳绝人寰,只当她也是秦淮河房中移植过来的一朵奇葩;不觉动问,但真要问了出来,就一定做不成亲家了。

“是啊!”鲍五妈高声回答;同时向刘三秀招呼,“我来搀黄太太过来。”

刘三秀不必她来搀扶,回头说了句:“阿珍,我们走!”

於是两船的舟子,用一条长竹篙两头握定,权且作为扶栏,一名丫头前导,刘三秀母女便扶着竹篙,从跳板上,走了过来。

到得钱家船上,钱太太满面堆欢地招呼:“幸会,幸会!黄太太、黄小姐走好!”

於是鲍五妈居中引见,先是钱太太与刘三秀见礼;然後是钱万选拜见刘三秀……丈母娘看女婿,就在此时公然平视;温文秀逸,果然如媒人的传言。刘三秀一看就中意了。

在钱万选本意是要端详未来的娇妻,只为黄珍始终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而将来的岳母,艳光逼人,目为之眩,便越发看不清黄珍是何模样?而机会已将失去了。

“阿选,”钱太太交代她的儿子:“你上岸去逛逛;不要挤在这里。”

钱万选无奈,只得向刘三秀作个揖,出舱上岸。这时黄珍才肯抬头;钱太太也就不客气地细看了。

黄珍的容貌,自然不能跟她母亲相比;但也足当美人之称。不过钱太太最欣赏的,倒是她那一双眼睛,静穆如婉;坐在那里,裙幅遮足,神倩娴雅,确是闺中守礼严谨的好女子。心里也是千肯万肯,想娶她做儿媳妇。

“小姐几岁了?”

“我是蛇年生的。”黄珍轻声答说。

“今年丙戌年,是狗年。”钱太太算了一下,“十八岁。”

“是!”

“有几个弟弟?”钱太太拉着她的手说。

“没有。”黄珍看了她母亲一眼。

“就只有她一个。”刘三秀微笑接口,“难免宠了她一点,不大懂规矩;钱太太不要见笑。”

“那里,那里!”钱太太不知不觉地说了心里的话,“从常熟到松江,大家小姐我也见过好些;都跟珍小姐差得远了。”

黄珍矜持地闭口低头,刘三秀却笑得越发秋波流转,光芒四射,“钱太太忒夸奖了。”她问:“选少爷有二十了吧?”

“他是属牛的,比珍小姐大四岁。”

“二十二。”刘三秀又问:“行几?”

“行四,顶小。”钱太太答说,“下面还有两个妹妺,一个比珍小姐小两岁,一个小五岁。”

刘三秀心想,钱万选上有三兄;下有两妹,女儿嫁了过去,大伯小姑一大堆,这个媳妇不大好做,心里便有怏怏不是之意。

话虽如此,表面却丝毫不露,殷殷问讯,周旋中礼;看看话都说得差不多,便即起身告辞。

※※※

钱太太带着满怀兴奋回家,跟丈夫说道:“那个黄太太是绝色,不过稍微嫌轻露了一点;她女儿倒真正是大家小姐的样子,将来一定贤慧的。”

听这一说,钱敬园也愿意结这门亲了,第二天就把鲍五妈找来,先送她五两银子作脚步钱,请她到黄家正式去说媒。

“鲍五妈,”刘三秀率直说道:“他家那位少爷,人品不错,配我女儿也配得过;钱太太看上去也是好婆婆。可惜,有一样不好。”

“喔,”鲍五妈很沉着地问:“那一样不好?”

“男家人太多。上面三个大伯子,不去说他;三个嫂子很难伺候。下面还有两个小姑要照应。我听说钱家还有个出嫁了的大小姐,有没有这话?”

“是的,钱家的大小姐出嫁了。”鲍五妈说,“二少奶奶是前年守的寡。”

“好了!你倒算算看,上有公婆,两个大伯、三个嫂子;又是出嫁的姑奶奶,未出门的小姑子。最小的媳妇,个个要伺候到;我家阿珍有三头六臂也照应不到啊!”

鲍五妈一听她这话,半晌作声不得,“那麽,”她问:“黄太太莫非……”

莫非婚事不成?那当然不会。刘三秀慢条斯理地说:“顶好是入赘。”

鲍五妈知道难题来了。因为入赘对男家来说,是件不大体面的事。钱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未见得会同意。

刘三秀当然也想到过这一点,她说,“事情不可一概而论。鲍五妈,你把道理说给男家听;男家自然没话说。”

“喔,我倒要请黄太太说说这个道理看。”

“第一,我只有这个女儿,舍不得。第二,钱家有四个儿子,送一个来入赘,还有三个在那里,怕甚麽?”

“话是不错。不过,黄太太你也知道的,入赘总是件失面子的事。”

“不然!如果男家境况不好,人家会说闲话,养不起媳妇,索性把儿子都送给人家了。如今钱家又不是这种情形;没有人会说他养不起媳妇,就不怕人家说闲话。钱老爷也是读书明理的人,一定不会不体谅。”刘三秀鼓励她:“你尽管去说!”

鲍五妈也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为了一份媒礼,她的得失之心反倒比男女两家更重,唯恐不成。所以想了一下,另有一个计较。

“黄太太,事情先说它成功来。你的意思到男家来讨日子的时候再说,你看好不好?”

“如果那时候,男家不肯答应呢?”

“包在我身上!”鲍五妈拍拍胸说。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万一到时候不成功,男家还无所谓,我们女家吃亏不起。”

“不会的!绝不会!”

“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刘三秀问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把握,为啥不预先说明白?”

“预先说明白,就不好意思了……”

鲍五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媒,穿门入户,见得人多,她的看法是:入赘如果预先作为一个条件,男家居然答应,便是自贬身价。及至已换庚帖,到了请期之时,女家提出入赘的要求,既然合情合理,男家不能不稍稍委屈,也就不会遭受亲友的讥评了。

“何况,”鲍五妈又说,“珍小姐这样的人品,打着灯笼都没处去找的;就算钱老爷不肯点头,钱太太跟新郎官是千肯万肯。到头来,钱老爷也就没话好说了。”

“好吧!”刘三秀点点头,“事情就这麽说了。”

※※※

有句话传来传去,最後终於传到了刘三秀耳朵里。

“气死我了!”刘三秀关照张妈,“你回去一趟,把大少爷、二少爷请来!我有话说。”

她口中的“大少爷、二少爷”,即是指她的两个哥哥。“二少爷一定会来。”张妈言明在先,“大少爷不一定请得动!”

刘三秀想了一下说:“如果大少爷不肯来,你就说,娘家人对不起我;大少爷是一家之主,应该有句话交待。”

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刘赓虞本不想来,就为了刘三秀那一番话,居然就把他请到了。

“大哥,二哥!”刘三秀怒容满面地说,“今天我要打阿七!如果我打的不对,大哥、二哥不认我这个妹子好了!”

“不必这样子说,”刘肇周已知其事,陪着笑说:“阿七浑得很;妹妹何必跟他认真?”

“我不是跟阿七认真。”刘三秀毫不客气顶了过去,“大哥,我把事情告诉你听;请你评评理看,阿七该不该打?”

“好!”刘赓虞颇为沉着,“你说。”

“阿七在赌场里跟人家说,我早就把阿珍许了他了,所以把他养在家里。现在悔婚拿阿珍另嫁,该当给他一句话。大哥,请你说,这叫甚麽话?”

“阿七呢?”刘赓虞问。

阿七是早就被黄家的男仆软嬲硬留,圈架在那里的;听得这一声,便拿他又拖又扶地送了进去。

“你打!”刘赓虞指着阿七向刘三秀说:“该打!”

话还不曾完,刘三秀已拿鷄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阿七拿手一挡,小臂上立刻就是一道红杠子。

“你要句甚麽话?”刘三秀又是一掸子抽在阿七背上,“你说我把阿珍许了你,你倒拿笔据我看看!”

“你真浑!”刘肇周瞪起眼睛骂,“我恨不得杀掉你!”

刘肇周一向护短,但也痛恨儿子不成材;倘或成材,黄家这份家私,起码也可弄他一半过来。多年不满的情绪累积在心头;此时一下子爆发了,拿起刘赓虞的手杖,当头便砸了过去。

刘三秀的气消了一大半,反示意佣仆,将他们父子拉开;阿七抱头鼠窜而去,刘肇周靠在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地只是喘气。

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刘三秀这才吩咐下人,备酒款待;然後说道:“阿七不过想我替他讨亲而以。那就老实说好了,何必说横话?大哥,当着你在这里,我把这件事办了它。”

於是刘三秀许诺,给阿七一百两银子,一所庄房,让他娶亲。同时又把当初陪嫁的三十亩田,退了回去。

“刘家的产业,仍旧归刘家;我一分一豪都不要。”

刘赓虞心里很难过,胞妹这话等於表示跟娘家断绝关系,刘肇周却是另一样想法,不管如何,总是发了一笔财。等刘三秀当着丈夫的面,将钱财地契交割以後,洋洋自得地将儿子领了回去,从此亦很少上黄家的门了。

※※※

钱万选在原籍松江进了学,“秀才为宰相根苗”,是一件大喜事,泥金捷报一样也报到黄家,刘三秀自然高兴,打点了贺礼,派张妈送到钱家,早去晚归,脸上红通通地,是喝了酒了。

“亲家太太很客气。”张妈得意地说:“叫她的两位少奶奶陪我吃饭,不拿我当下人看待。”

“亲家太太原是很会做人的。”刘三秀问道:“她还说了些甚麽?”

“她说,姑爷中了秀才了。亲家老爷早就说道,中了秀才办喜事,已经通知鲍五妈,这两天就要到我家来讨日子。”张妈又说:“亲家太太还带我去看了房子……”

“看甚麽房子?”刘三秀急急打断她的话问。

“看预备做新房的房子。”

“那,”刘三秀问道:“你怎麽说?”

“我不便说姑爷要入赘过来,不必费事;只好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阵。”

刘三秀想了一会说:“好!等鲍五妈来了再说。”

鲍五妈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刘三秀胸有成竹,很沉着地听她道明来意;好久不作声。

“黄太太”,鲍五妈陪笑说道:“我要讨你老人家一句话,好去回覆男家。”

“你要讨我的话;我要讨你的话。”刘三秀用质问的语气说:“当初你是怎麽答应我的?”

一听这话,鲍五妈诧异,“不,不是说不入赘了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那个说的?”

“是黄老爷说的。”鲍五妈答说:“下聘的第二天,黄老爷派人来找我;当面交代,不用入赘,将来仍旧请男家拿花轿来抬好了!”

这一下将刘三秀气得脸色发白,叫张妈先陪鲍五妈到下房里去坐,款待茶饭;接着传话到中门,将“老爷请来”。

黄亮功到得上房一看,刘三秀披头散发,泪容满面地坐在床沿上,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麽?”他急急问说:“为甚麽伤心?”

“伤你的心!”刘三秀问道:“你怎麽商量都不跟我商量,私下交代鲍五妈,女婿不必入赘?”

“喔,是这件事。”黄亮功小心翼翼地答说:“我想,我们既然赔嫁了,不能再替钱家养儿子、媳妇;过一两年,小把戏一个一个生出来,请奶娘……”

“呸!”刘三秀不等他说完,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替我闭嘴!你晓得阿珍是我的性命;你偏偏要从我手里抢去!你这颗黑良心,狗彘不食!”

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黄亮功慌了手脚,一叠连声地说:“入赘,入赘!”

先有这句话还不够;刘三秀将鲍五妈找了来,由黄亮功亲口表明,以前的交代不作数;若非钱万选入赘,这桩婚事不算。

这给鲍五妈带来了一个难题。钱敬园果如所料,一口拒绝;刘三秀倒不急,只重赏鲍五妈,让她天天去磨。此外又派张妈去游说钱太太。

这样往返磋商,事情终於有转机了。

“黄家豪富,我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养我儿子一辈子。为了我儿子的前程,不能让他荒废学业。此所以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入赘。”

钱敬园的话说得很含蓄。钱万选入赘到了黄家,岳母宠爱,不加督责;学业自然荒废。不过这还是新婚燕尔的那两个月;往远处去看,黄家只有铜臭,缺少书香,久而久之,钱万选的气质会大起变化,有书也不能读了!那才是最可虑的事。

这一层道理,鲍五妈自然看不透;不过,她从夹缝中听出言外之意,当下问道:“钱老爷,你老的意思是,只要不耽误少爷用功,事情就好商量了?”

“对了!就是这话。”

“既然这样,请钱老爷说个办法;只要行得通,女家一定照办。钱老爷,”鲍五妈说,“爱亲结亲,到底是做亲家,不是做冤家。”

“是啊!”钱太太深深点头,“人家也没有故意刁难的道理,无非只有这麽一个女儿,舍不得;天下父母心都一样的。换了我,也会叫女婿入赘。老爷有甚麽意见,尽管请说。”

“若说少爷用功,请老爷请一位好先生;黄家也供养得起。”

“不行!非我自己督教不可。”

“那麽,请钱老爷十天半个月到亲家那里住两天,考查少爷的功课,不也很方便吗?”

“不好,不好!这不像话。”钱敬园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样,我儿子一个月只能在岳家住十天;其余二十天回家来住,我好看着他用功,这是顶顶让步的条件了;如果黄家还不能同意,坚持己见,那就只好退婚了。”

话已说到尽头,鲍五妈不必再多说甚麽;将钱敬园的意思,照实转到黄家。刘三秀认为这也未尝不可;黄亮功是打小算盘,一个月有二十天不必养女婿,更为赞成。事情就此定局。

“不过,”刘三秀说,“新郎官入赘之後,总要满了月才能回家。”

“那是一定的。”鲍五妈说,“新娘子满月回门;新郎官当然也一样。”

“不,不!不一样。”刘三秀急忙声明:“新娘子回门是‘双回门’;新郎官回门是一个人,阿珍是不去的。””

“是了!”鲍五妈问道:“黄太太还有甚麽话?一起说了,省得我多跑。”

“这一个在我家住十天的规矩,要行到甚麽时候?”

“这,我倒没有问。”

“你跟钱老爷说,行这个规矩,是为了新郎官用功;用功是为了应考;等将来中了举人,这个规矩就用不着了。”

如果钱万选能够中了举人,接下来便是进京会试,倘能联捷成了进士,不管名次高低,都有官可做;不论是在京里,或是“榜下即用”放出来当县官,都可以自立门户,无形中便摆脱了赘婿的身分。所以钱万选一个月在岳家住十天,在“娘家”住二十天的规矩,直到中举结束为止,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一个约定。

於是择定吉期办喜事,黄家的宾客自然不会多;不如钱家来得热闹。不过,这在刘三秀意料之中,虽觉怏怏,也只是一时之事。到晚来送入洞房;她关照张妈“听房”,有何动静,事後要向她报告。

第二天一早,张妈去覆命时,刘三秀尚未起床;据说新娘子一夜未曾卸妆,不管新郎官如何搭讪,只是不理,竟是在灯下独坐了一夜。

“咦!”刘三秀着急,“这,这是甚麽缘故?”

“怕羞。”

“嗐!怎麽这样子孩子气。”刘三秀说:“等我来告诉她。”

夫妇之道,刘三秀原是跟女儿谈过的,不过语多含蓄;这天只好再切切实实指点一番。做娘的不大好意思出口;做女儿的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不过到底还是讲清楚了;母女俩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张妈仍旧奉派“听房”。下一天来报,新娘子倒是肯与新郎官同床共枕了;不过隐隐约约地又喊又哭又讨饶,闹了一夜。

“唉!”刘三秀叹了口气:“苦了女儿了!不过做女人除非不嫁;要嫁总要经过这一回,也是没法子的事。”

到了第三夜一过,张妈的报告又不同了,“好了!”她说,“新娘子笑了。”

“怎麽?”刘三秀急急问说,“你仔仔细细讲给我听。”

“先是谈闲天,新郎官问新娘子读过甚麽书;又问她有些甚麽亲戚……”

刘三秀紧张了:“阿珍怎麽说?”她打断话问。

“新娘子说,有两个舅舅,另外有个表兄,品行不大好。”

“这是指阿七。”

“当然。”

“还说甚麽?”刘三秀说,“有没有说,阿七不学好,快做‘伸手大将军’了?”

“没有。”

“好!”刘三秀接着又郑重叮嘱,“以後阿七来,不准他进中门,更不可以让姑爷看见。”

这是个难题,但张妈只有硬着头皮,暂且答应:“好!”

“以後呢?”刘三秀将话题又转入洞房:“他们还谈些甚麽?”

“我只听到一句,新郎官说:小姐,时候不早了,请安歇吧!新娘子不响,不过脚步声听得出来,是上床了,还听见放帐钩的声音;再下来就是新娘子的笑声了。”

“这一来,我放心了!”

刘三秀的心情,恰如怀才不遇的老塾师,听到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成为“案首”……考秀才的第一名;欣悦之情,溢於言表。因为,她总觉得婚姻不在乎门当户对,但必要郎才女貌,方算美满。自己嫁黄亮功是委屈的;所以女儿在洞房中的笑声,带给她的感觉,不仅仅是“天下父母心”必有的安慰;而且也像是为她弥补了一大缺憾。

因为如此,她对钱万选也就不仅仅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而且不自觉地将从未给过黄亮功的温柔、体贴,给了女婿。

钱万选自然心满意足,自觉做神仙也未见得能有这样好的日子。可惜,欢娱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转眼之间要满月了!

钱敬园早在三天之前就来通知:满月那天,派人来接。乍闻此言,钱万选魂飞天外;新娘子自然也是依依不舍。不过,刘三秀却一无话说!对钱家的人说:“请你回去禀告你的老爷,满月的第二天,我一定派人将你们少爷送回去,不必派人来接。我说了话算数的。”

她不仅是为了维持一向言出必行的信用;主要的是她每天在细心观察,钱万选原本略见丰腴的面庞,已见清瘦;本来白皙的皮肤,更觉得血色不足。一个月中夜夜春宵,缱绻不倦,就像刚成长的一株树,旦旦而伐,非倒下来不可。倒不如暂且隔离,休养二十天是件绝好之事。

临别的前一天,黄珍盈盈欲涕地照她母亲的吩咐,向丈夫叮咛:“带去的补药千万记住,早晚都要吃!”

“我知道。”

“早睡早起,多多保养!”

“我知道。”

“不要太用功!”

对这句话,钱万选答应不下了,陪笑说道:“已经荒废了一个月,我爹一定不放过我的。”

“那,那,”黄珍不知怎麽说了;只能这样答道:“那也随你。”

钱万选反倒於心不忍,姑且骗一骗她说:“好,好!我听你的话,反正我假装用功,我爹也看不出来。”

黄珍点点头;还有句话,她实在不想说,但母亲叮咛,不忍不说。

“这二十天,你不要想我。”

钱万选诧异地问:“为甚麽?”

“因为,因为你想我就会睡不着。”

“原来是这麽一个道理。”钱万选笑道,“我自然有排遣的法子。”

“甚麽法子?”

“做诗。”钱万选说,“感情有了寄托,得以发泄,自然心就静得下来了。”

“那也随你。”

※※※

从钱万选一走,刘三秀就关照张妈,将黄珍移到她後面的那间房来睡;为的是便於照料。

有一天黄珍在裹脚,忽然发现窗外有一双眼睛在偷窥,不由得一惊;定睛细看,才知道是阿七。

阿七这时已弄得很不像样子了,破靴破帽破长衫,于思满面,形容猥琐,经常到黄家来告帮;刘三秀把他恨极了,但总是赶不走,只好关照下人,每次弄二、三十个铜钱把他打发走,绝不准他进中门。这一天不知怎麽,居然让他溜了进来。

“老妈!”黄珍喊的是张妈;却甚麽回音都没有。

黄珍无奈,只好将脸板了起来不理他。阿七却以偷看了她一双雪白的脚,色心大起;发觉这座院子里别无他人,是个机会,便大着胆子说些风话,作为挑逗。

“阿珍,”他在窗外说,“以前我问你几时招女婿?你总骂我‘嚼舌头’;现在我倒要问你,前几天的那个白面书生是甚麽人?”

黄珍是早受了母亲叮嘱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所以越发绷紧了脸,只当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阿珍,妹夫回家去了;你晚上一个人睡,倒睡得着?”

黄珍仍旧不理他;但心里不免有些怕,不知道他还会说甚麽?想了一下,站起身来,从後院一道小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仓房……这几天黄家收租米,全家上下都在那里照料。黄珍只要见到母亲,心就安了;自觉为阿七偷窥她裹脚这件事很窝囊,所以不曾提起。

到晚来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得床底下有声音,竦意侧耳,辨出有人躲在她床底下,不由得大声喊道:“有贼,有贼!”

其时黄亮功还一灯茕然,算盘嘀嗒地在算租米帐,听得黄珍告警,拿起一根门闩就赶了来。

“贼在那里?”

“喏!”只穿着一件小夹袄的黄珍,瑟瑟地站在那里发抖;手指着床下。

“不要怕,我来!”

“爹,你当心!”黄珍说道:“当心贼会扑出来。”

“我知道!”黄亮功定定神看了一回,端着门闩,往床底下使劲捣了进去。

“哇!”一声狂喊,让黄珍听出声音来了。

“是阿七!”

这时刘三秀也赶到了,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厉声喝道:“你替我滚出来!”

阿七是无论如何躲不住了,匍匐而出;恨极了这个不成料的内侄的刘三秀,一剪刀搠在他大腿上,顿时肉破血流。

阿七哭着磕头讨饶。刘三秀毫不为动;关照丈夫:“把他綑起来!关在空房子里,明天等他老子来了,看怎麽说?”

黄亮功便将他拖了出去,亲自上缚;阿七在刘三秀的积威之下,不敢反抗,乖乖地让黄亮功动手,綑得结结实实,关在堆杂物的空室中。

受了惊的黄珍不免流泪;刘三秀好不心疼,拥着女儿,只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一面说,一面亦在淌眼泪。

扰攘半夜,到得天亮,黄亮功派人去请“二舅老爷”来理论。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黄珍的绣花弓鞋少了一只,遍寻不着;昨夜还穿过的,何以不翼而飞?

於是有人提了一句,莫非是阿七偷了?一搜果然,在阿七腰中搜了出来。

年轻妇女的弓鞋,看得极重,是除了丈夫以外,任何男子碰不得的;而阿七偷藏了这只弓鞋,便是他蓄意在打黄珍的主意的铁证。伏在床下,或者意在作贼,饥寒起盗心,犹有可说。如今穷气未退,色星高照;而且自己也不拿镜子照一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情可恶,万难饶恕!刘三秀气极恼极,亲自拿鞭子狠狠抽打了阿七一顿,疼得他鬼哭神号,满地乱滚。

就这时候,刘肇周到了,见此光景,一张脸顿时铁青。及至听刘三秀连骂带怨,说了经过,将儿子恨如切骨;咬牙迸出几句话来:“这个畜生!我们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糟蹋了!我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把他丢在河里喂王八。”

刘三秀看得出来,她二哥这时不是说两句气话,是确有置子於死地的决心。真个出了人命,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也脱不得干系;所以不动声色,关照备饭款待,暗中却叫张妈将阿七解了缚,给了他两百铜钱,放他回家。

等刘肇周发觉,急忙赶回家去;拿阿七用链子锁了起来,关在柴房里,不准给他饭吃,打算活活饿死这个不肖子。刘肇周的妻子,自然不忍;到了夜里,悄悄把儿子放走,切切叮嘱: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家;否则,一条小命,定然不保。

阿七也知道父子之情已绝,再回家来,就是自投罗网。不过他没有远走高飞,仍旧跟一批小流氓混在一起,偷鷄摸狗之余,只是在胡思乱想,如何放火烧黄家的房子,如何抢劫黄家的财物,如何把阿珍掳了来陪着睡觉?

※※※

黄亮功死了!是中风;跌了一跤,立刻口眼歪斜,噤不能言,手里还拿着一本帐簿,记的是那个男仆养猪几口,重量几何;那个女仆养鷄几只,生蛋多少?

刘三秀母女自是哀哀痛哭,买棺发丧,灵堂铺设得很像样子,可是没有一个吊客上门……唯一的例外是刘赓虞,登门一拜,安慰了刘三秀几句,连杯茶都不扰,便即告辞;他是立身有道的君子,深怕人家误会他来图谋黄家的财产,所以远避嫌疑。

阿七自然也知道了;有个小流氓颇工心计,提醒阿七不要放过机会;密密教了他一套法子,阿七大喜,当即如计而行。

刘三秀做梦也没有想到,阿七还敢上门;起初听得灵帏中有人凭棺哭喊:“爹啊!你死得好苦啊!”还以为来了个疯子,及至细听,才辨出是阿七的声音,随即也就知道他的来意了。

於是,刘三秀先稍稍作了布置,才在灵堂中现身,冷冷地问道:“你刚才在哭谁?”

“哭我爹。”阿七答说。

“谁是你的爹?”刘三秀厉声责问:“死者姓黄,你姓刘;有甚麽关系?”

阿七是受了教的;这一问早在意中,便装出诧异不胜的神情说道:“咦!从小养我,等我成人,帮我娶了老婆,还分给我房子,莫非忘记了?”

“噢!”刘三秀也很利害,立即反诘:“照这样说,待你很不错了!你还想甚麽?”

“想分遗产。”阿七亦老实不客气地道破来意。

“好!”刘三秀面露狞笑,“我分给你!”

说完,使个眼色,左右有四个老妈子,都是不输男子的中年健妇,围了上来,捉住阿七的双臂,在他腋下一托,临空提了起来;然後同时放手,只听砰然大响,将阿七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幸亏这间屋子是铺了地板的,不曾摔伤,但也够受的了!阿七吃了亏要报复,无赖手段,不顾一切;有个老妈子则是好意去扶他一把,那知他伸出手来就去抓人家的奶子。

这一着很管用;四个老妈子都有戒心,退缩不前,口中当然在骂,但骂不过阿七。

“刘三秀,你没良心忘本!”阿七跳脚骂道:“黄亮功的不义之财,你不拿出来给娘家人用;要留着倒贴野老公是不是?”

刘三秀勃然大怒,顺手捡起老妈子带进来的捶衣服的棒槌,迎头痛击,阿七看众寡不敌,无法还手,只有抱头鼠窜。

“刘三秀,你当心!”阿七逃到院子里,扬脸喊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三秀知道,这不是他自己为自己遮羞的门面话;姑侄之间已结下了深仇大恨,非得有所防备不可。

默默盘算了好一会,刘三秀派人去买了十几面锣;将所有的男仆都唤齐了说道:“这个畜生一定会勾结了坏人来。你们一到天黑,分成两班;每人拿一面锣,守在外面。一有动静,大家敲锣。”

黄家的男仆,一向都服主妇;从黄亮功一死,刘三秀蠲除了好多“虐政”,越发感激。所以此时齐声应诺,自己商量着,分成两班,每夜在子末丑初,交接警戒。

到得第五天半夜里,刘三秀听得屋上瓦响,知道阿七勾了人来了;便悄悄喊醒张妈,持一面锣出後门,“当”,地一声,四方响应。阿七是带了四个人来的,一听鸣锣聚众,大惊失色;用黑道上的切口,喊得一声:“风紧!扯!”立刻四散逃走。

於是男女佣仆聚集在一起,相顾称庆;刘三秀却大摇其头,“还早得很呢!”她说:“还会来。”

然则如何防备呢?有人指出。原来那种“敲山震虎”的办法,只能骗得一时,既已为人识破,不宜重施故技。

“不要紧!”刘三秀胸有成竹,带着得力的男仆,巡行全宅,在通往内室的必经之路上,挖下几个坑,坑中灌水,上面铺设浮板。又相准了地方,在墙上打下几个洞,洞内置石灰,石灰後面是一具风箱。这样布置停当,仍旧派人守夜,通宵巡逻。

有一天夜里,月黑风高,阿七果然卷土重来了。这次来了一船的人,总有十七、八个;船到黄家後面的水门,先派人翻围墙进去开了门,方始一涌而入;阿七领头作向导,右手拿一把钢刀、左手执一支火把,奋勇当先,直奔刘三秀母女卧室。紧跟在他身後的是这一夥强盗的首脑,外号“花和尚”,已久垂涎刘三秀,急於一亲芳泽,所以当商量应该先在何处动手时,他手下有好些人主张先抢库房,而“花和尚”坚持直扑内室。阿七赞成他的决定,而且怂恿“花和尚”,一见刘三秀先糟蹋了她的身子,再作道理。

就在“花和尚”一心想着冶艳入骨的刘三秀,归入怀抱的滋味时,忽然听得阿七大喊:“不好!”随即“扑通”一声,眼前发黑,阿七手中的火把看不见了。

“怎麽?”一言未毕,“花和尚”脚下一软,也是“扑通”一声,掉在水坑里。

其时刘三秀已经悄悄起身,亲自持着一面小锣,发号施令。看看是时候了,一棒锣响,风箱一齐抽动,搧起一阵阵、白茫茫的石灰,入眼痛不可当。这一夥强盗知道中了主人家的埋伏,丢下手中的家伙,夺门而出;连船都顾不得要,各自觅路逃走。

於是刘三秀吩咐点灯;叫人从水坑里将阿七跟“花和尚”拖了出来,先綑结实了再说。

“你叫甚麽名字?”刘三秀问“花和尚”。

“你不要问我,算我倒楣就是了。”

“好!你不肯说,我也不来问你。我知道你是上了人家的当,我也不来难为你;不过下次你再让我抓住,可就不像今天这麽好说话了!”

说完,刘三秀叫人取五两银子来,解了“花和尚”的缚,放他出门。

“这个畜生可是再不能饶他了!”刘三秀指着阿七说:“明天一早,叫他爹自己来看了,再送县衙门去办。”说完,站起身来就走了。

黄珍急忙跟了过去,悄悄劝道:“娘,你这麽做不好!强盗是死罪,真的把他杀了头,传出去不说他不好,只说我们心肠太狠。再说,另外的一个强盗放掉了;自己人倒反不饶,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刘三秀,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告到当官,问出有私释盗犯情事,干系甚重,变成自找麻烦了。

“唉!”她叹口气,“便宜这个畜生。”

※※※

阿七侥幸逃出一条命儿,人影就此消失,有二十多天不见踪迹。

“这一下好了!受了教训,远走高飞,再也不会来了。”人人都这麽说,唯独刘三秀不以为然;经常闷闷不乐,坐在窗前沉思,好久都不开口。

“娘,”黄珍忍不住问道:“你一定有心事。”

刘三秀先不肯说,让女儿逼不过,只好道破,“阿七这个畜生!仇跟他越结越深了。”她说:“我怕是不怕他;不过一而再、再而三来寻仇,害得我心神不定,日子都不要过了!”

这一说,黄珍也吃惊了,“那麽,”她忧形於色地问:“娘,怎麽办呢?总要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才好。”

“是啊!我就是在想釜底抽薪的办法。”

刘三秀突然说道:“入土为安,先把你爹葬了再说。”

黄家是有祖坟的,在泖湖地方;请风水先生看了山向,定了日子,发帖办葬的只有刘、钱两家亲戚;刘肇周没有来,怕刘三秀为阿七向他问罪。

※※※

上了新坟回来,刘三秀向女婿说道:“万选!我一生都要靠你了!”

“是!是!”钱万选忙不迭地答应,“岳父故世了;岳母的终生,自然该我奉养。”

“我不是要靠你养我的老。说句老实话,黄家留下来的东西,坐吃三世都吃不完。我是因为这里不能住了,想搬到府上去住。你今天就回去,跟老太爷商量好了,明天来给我回话。”

“是!”

“还有,”刘三秀又说,“我是尽宝乔迁;府上的空屋多不多?如果不多,要赶紧加盖,不然东西太多摆不下。”

“空屋倒有七、八间,不过要修一修。”

“如果你老太爷同意了,立刻就雇泥水匠来修。工价不必讲,只要快!”

钱万选答应着,回家禀告父母。钱敬园觉得这一来可以摆脱儿子赘婿的身分,自然求之不得,立即照“亲家太太”的意思,雇工修葺空屋。於是刘三秀穷日夜之力,督饬男女佣仆,收拾财产。等钱家的空屋修好,先运粗重家具;雇了两百多人,花了五天工夫,方始运完。

“阿珍,”刘三秀悄悄对女儿说,“你先回钱家,把你房间里的东西带了去。这是你的嫁妆,我不管;另外有本清册,你先收好!”

黄珍打开册子来看,只见第一款是“粮食”,下面写着“白米一百二十担;糙米两百担”。第二款是“衣服”,记的是“大号皮箱十只;中号皮箱二十只”。再有一款是“钱柜”,共二十七具,依照千字文编刊,从“天地玄黄”编成到“闰余成岁”的“成”字为止。

“财不露白!”刘三秀说,“我告诉你,这些东西里面,都另外有花样的。”

原来米袋、衣箱中都夹杂着黄白元宝。二十七只钱柜,亦有区分;千字文每句四字,每逢奇数的字号,如“宇宙洪荒”的宇字、洪字,柜中上面是铜钱,下面是银子,应该格外留意。

“册子一共两本,你我各一;我发你收,数目要仔细点清楚。”

黄珍紧记在心,带着清册到了夫家。第二天起,黄家所雇夫子,陆续而至;费了四天的工夫,刘三秀的顶要紧的一批财产,安然移转到女婿家了。

最後还剩下存在仓里的许多米麦棉布,如果也雇夫子搬运,一定会起纠纷;因为大乱初平、民力凋敝,富户囤积米粮,往往被抢。黄家是靠一道极高的围墙,圈住仓库,得以自保;粮食搬出仓库,十之八九就靠不住了。

不过,刘三秀还是有办法。有现成的猪跟鷄,都拿来宰掉,派人通知附近穷苦的乡邻,以及欠了黄家债务的佃农小民,都来吃酒。到时候来了两百多人,大鱼大肉饱餐了一顿;正待向主人家道谢告辞时,刘三秀开口了。

“各位乡邻慢慢走,我还有话!”她回头吩咐:“把那只小皮箱拿出来。”

黄家的总管取来一只小皮箱,开锁掀盖;里面是一叠一叠,写着字的纸,明眼人很快地就猜到了,是黄亮功生前重利盘剥的借据。

“我要替我家老爷祈福,多做好事;各位乡邻欠下的债,从今天起一笔勾消。”

说完,命人擧火;将一箱子的借据,烧得乾乾净净。

“还有,”刘三秀又说:“我还有点小意思,每位送米两斗,麦子一斗,小米五升,棉花五斤。请大家到後面仓库里来领。”

这一来,两百多人就不仅骚动;而是激动了,推出人来表达谢意,真是不知何以为报?

“我不是想大家有甚麽报答,不过有件事要麻烦各位;我有两千多石米,想请大家帮我的忙,运到直塘钱家,各位辛苦,我亦没有别的谢意,只有每天请请大家,好酒好肉,管够了为止。”

话刚说完,暴诺如雷;五天之中,将两千多石米,都运到了钱家……黄家三世蓄积,不到一个月的辰光,都变做他姓的产业了。

於是刘三秀正式要迁居了,那知时候不巧,看皇历不是不宜於迁徙,就是诸事不吉;一直到第七天才是黄道吉日。

那知到了第六天夜里,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刘三秀淡粧素服,坐以待旦,心里不断在想,到了女婿家以後,会是怎麽样的日子?忽然听得墙外人声嘈杂;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炮声,来杂着“哗啦”墙倒屋塌的声音。

刘三秀立脚不住,被震倒在地;心里在想,莫非又是阿七来寻仇?

※※※

崇祯末年,史可法督师扬州;他的部下有四大将,领兵分守山东以南,号称“江淮四镇”,都曾封爵;黄得功封靖南伯,弘光时晋封为侯;刘泽东是东平伯;高杰是兴平伯;刘广佐是广昌伯。除了黄得功还像个武将以外,其余三镇,与土匪无异。尤其是高杰,本来就是流寇出身。

高杰是陕西人,与李闯一起造反作乱,骁悍出名,外号“翻山鹞”。李闯与张献忠不同,不大好女色;但後来掠得一个姓邢的妇人,媚艳非凡,竟不能不动心,便娶了邢氏做妻子,宠爱得很。

纵然如此,李闯攻城掠地;向来不准部下带妇人在“军中”,所以邢氏亦被留在後方。交由高杰保护,亦是监守;那知高杰监守自盗,将邢氏勾搭上了。知道李闯若是得知消息,一定饶他不过;所以在陕西归降朝廷,隶属於洪承畴部下,授职总兵,把守潼关。为了跟另一名武将争功,潼关不守;高杰带着他的部下,由山西、河北南下,一路杀人放火,大肆劫掠,直到扬州。

扬州大起恐慌,士绅罢巿集议,决定拒绝高杰进城,关紧城门,派人日夜死守。高杰大怒,下令攻城;後来是史可法设法调停,将高杰的兵马,安置在扬州南面的瓜州,始得勉强无事。

及至甲申之变,高杰已移守徐州;史可法打算出兵北上,为崇祯报仇,高杰自告奋勇,愿作前驱。顺治二年,统兵向北;他的部下,本来都是李闯的旧部,向来残暴,不想这一次出兵,由於高杰下令,不准取民间一丝一粟,因而军纪严肃,秋毫无犯。百姓人人额手相庆,说是高杰改过了,决心要做个良将,是国家之福。

高杰自己亦是意气奋发,对左右亲近的人说:“我此去必破潼关,取李闯脑袋报吾天子,我看现在的宿将中,只有许定国可以共事,我要把他约了去。”

许定国是河南人,在山西做过总兵,此时驻军在睢州;名为防守清兵南下;其实已暗中与肃亲王豪格通了款曲,外面风言风语,传说甚多,所以有人便劝高杰,说许定国很不好惹,而且可能有异心,劝他慎重。

“怕甚麽!”高杰说道,“许定国不怕人就怕我。他敢说个不字,我就拿他的膀子拧下来。”於是领兵由徐州入河南,到了归德府,听说许定国投降清兵,已有成议;高杰便跟河南巡抚越其杰商量;派人送信许定国,邀他到归德商议军务,看情形再作处置。

许定国贼胆心虚当然不敢应邀。高杰笑道:“他不敢来,我去。”

於是高杰邀同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御史陈潜夫,由归德到睢州去会许定国。到得城下,越其杰劝他不要进城;不过不便明言许定国恐有异心,因而话就显得不甚有分量。高杰一向以为许定国对他畏惮,不敢有何异心,因而并不重视越其杰的劝告。

许定国确是有些畏惮高杰,所以礼数上不敢怠慢,亲自出城迎接,亲自为他开道,迎入城巿,置酒欢宴。

酒到半酣,高杰开口了,“定国,”他说,“你跟我往北打。”

“是!”许定国恭顺答应着。

“你甚麽时候可以开拔?”

“伯爷知道的,调兵很费事,总得半个月。”

“半个月?”高杰大摇其头,“清兵都要来了,不行!限你五天开拔,到开封会齐。”

“五天,”许定国嗫嚅着说:“五天怕来不及。”

“够了!你才多少人马,费得了多大的事?”高杰略停一下,睨视着说:“莫非你是在等你的儿子回来?”

原来外面传信,许定国跟清朝的肃王豪格有约,等机会归降;特意先把他的儿子,送过黄河,留在豪格营中,作为人质。其实,这不是流言,而是确有其事;所以高杰说到这句话,许定国不敢再辩;唯有先应承着再说。

酒阑宴罢,许定国已选取了年轻貌美的妓女为高杰侍寝;他自己却连夜召集心腹密议,多主张杀掉高杰,渡河去投清朝。

许定国却还有些踌躇,因为杀高杰容易;他下面的部队,正在往开封行进,如果得到高杰被杀的消息,回军来攻,却非所敌。因此,考虑了半天,还是想拖一拖,看情形再说;如果高杰离了睢州,岂不就没事了。

那知高杰非等许定国开拔了才肯走,天天催问,语气亦越来越严重,许定国既怒且恼,终於下了决心,要杀高杰。

这当然要先作一番布置;他托词开拔在即,应该好好乐一乐,将睢州附近的妓女都找了来,分两处大张盛宴,一处是他自己作主人,专请高杰;一处是他部下作主人,请高杰所带来的十几名亲兵。浓妆艳抹的妓女,吹弹歌舞,殷勤劝酒,高杰固然是醉;他的亲兵亦无不醉眼迷离,连路都走不稳了。

於是,两个侍候一个;每一名亲兵都有两名妓女陪伴,睡到半夜里,忽然炮声大作,许定国的部下,闻声而集;高杰的亲兵从梦中惊醒想起身时,一左一右的妓女,假作惊慌,使劲抱住了他,没有一个动弹得了的。

高杰当然连酒也醒了,可是许定国的部下,已一拥而至;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拖到许定国面前,不等他有所诉说,一刀斩了。那十几名亲兵,当然也没有一个能逃得脱性命的。

到得天亮,许定国集中人马,往北渡黄河到了考城,投降清朝,其中就有李成栋。

投降了清朝,自然帮清朝打天下;南明覆灭,论功行赏,李成栋被授职为吴淞副总兵,驻紮松江,上任之时他的部下一路掳掠。李成栋本人好色,所以稍有姿色的妇女,都不放过,装了十几船之多,那知到了嘉定,义民聚众相攻,烧了他好几条船,被掠妇女,一半以上冤枉送命!李成栋还是流寇心肠,罚誓要掠取更多美貌女子,作为补偿。

到得松江,果然又掳了一批妇女,南朝金粉犹胜北地胭脂;李成栋偎红倚翠,享尽了人间艳福,可惜为时未几,又不得不从征了。

原来多铎破了南京,分兵一支,由他的侄子博洛率领,由常州、苏州,过嘉兴,直趋杭州;明朝的潞王、淮王纷纷投降,但浙西全克,浙东却还有鲁王在绍兴监国;所以顺治三年,班师的博洛,以征南大将的身分,再度南征,驻军杭州,征调各路人马,预备渡江,由浙东攻入福建。李成栋的部队,亦在被调之列。

清兵初入关时,军纪比较严整,不准在後军携带眷属;李成栋只能带一名出身青楼,而最为宠爱的姬妾,而且女扮男装,行军时化装为亲兵,带在身边,老母李婆婆与其余眷属,都交给他的胞弟李又栋奉养看守;另外派一名心腹,率领精选的士兵一千人,留在松江,负保护之责。

这一年多以来,阿七常跟李成栋的部下混在一起;从那夜落入陷阱,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之後,便到松江去找他的一个熟人,说是“只要派一百个人,跟着我走;银钱、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问清楚了是怎麽回事,那名士兵不敢作主;“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官长。”他说,“如果你的话不假,是大功一件,要做官有官做;不想做官亦有重赏。”

“我不想做官,只要重赏。话说明在先,我的表妹要归我。”

“这话你先不要说!要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至於要人,到时候自然有法子好想。”

於是阿七去见一个姓吴的守备;他说刘三秀家赀钜万,都由黄亮功生前巧取豪夺而来;常熟人把她恨入骨髓。如果有大军为民除害,又可以没收她的财产,充作军饷,实在是一举两得。

吴守备为他说动了,禀明主将,也徵得了李成栋的同意,派出五百名兵,拖着大炮,由阿七当向导,这天夜里到了大桥黄家;一炮轰坍了围墙,呼啸而入,去开仓库;阿七则早已邀好了几个熟人,直趋内室去找刘三秀母女。

刘三秀的银钱米麦,早已搬到了直塘,阿七并不知道;因此,勾引来的兵扑了个空,开仓仓空;启窖窖空,打开柜子衣橱,无不空空,带头的吴守备,火冒三千丈,大声喝道:“把那个王八蛋的刘阿七去抓了来。”

不待他派人去找,阿七自己来了;遥遥望去,七八个人拥着一个女人,转眼到了面前。吴守备正想开口痛骂他一顿,陡觉眼前一亮,不知道何以会有这样一个无从估计年龄的妇人。

“她是谁?”

“她就是刘寡妇。”阿七怒气冲冲的说,“请长官问她,把那麽多的钱,弄到那里去了?”

吴守备不理他,只问刘三秀:“你就是刘寡妇?”

刘三秀点点头,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刘三秀是你甚麽人?”

“我就是刘三秀。”

“你就是!”吴守备大为惊异,“你今年几岁?”

“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吴守备有些不信,“你有个女儿?”

“我不但有女儿,还有女婿;快要做外婆了。”刘三秀说:“长官,请你放了我这个老太婆。”

吴守备微笑不答;然後指着阿七问:“他是你甚麽人?”

“他是我娘家侄子;不是人,是畜生!”

“幸亏有你这麽一个人!”吴守备自言自语,“不然我回去怎麽交差?”

於是吴守备吩咐亲兵,将刘三秀带走;张妈哭哭啼啼地拉着她不肯放手,结果连张妈一起拉了走。

“他妈的!”有个兵吼道:“这个姓刘的王八蛋,骗人来上这麽一个当!这样的玩笑也敢开,真是不想活了。”

语犹未毕,另有个兵挺刀直刺;阿七一声惨叫,摇摇欲倒;其余的兵乱刃交加,顿时气绝。这时另有些兵已经在纵火泄愤,空房子特别烧得快,一霎时火舌乱卷,烈焰腾空。然後呼啸而去;只是附近的人家倒楣,都遭了抢刼。

※※※

消息传到直塘钱家,黄珍惊痛交加,一晕而绝;赶紧掐人中、灌姜汤,救得醒了过来,却是抢天呼地,号啕大哭,非要去寻亲娘不可。

钱敬园夫妇,还有钱万选,苦苦相劝;但亦必须有个切实的办法。钱家父子商量,官兵必是李成栋的部下;好在松江是老家,决定由钱万选先去打听刘三秀的下落,再想法子营救。

那知就在这两三天的功夫之中,事情起了极大的变化。原来李成栋随军一路由福建打到广东;由广东打到广西,攻城掠地,奋勇当先,功劳极大。但论功行赏,却大欠公平;因人成事的佟养甲,坐享其成,竟做了广东总督。依照明朝留下来的制度,总督节制属下文武官员,体制尊贵;一品武官,都得“衙参”,商量公事时,肃立在傍;口中连声称“是”。本来平起平坐,甚至佟养甲移樽就教,婉言相商的;一旦变成这般光景,李成栋自然大为难堪;原本有股不平之气,横亘在胸中,此时越觉按捺不下了。

其时有个明朝左良玉的部将金声桓,早於清兵南下时,在九江投降了清朝;授职总兵,但受制於巡抚章于天,内心闷闷不乐,因而暗中派出心腹与桂王由榔联络,在这年正月里,举兵反正,桂王封之为昌国公,金声桓与李成栋是很熟的朋友,秘密派人劝降;有此一条起义之路,李成栋终於下定了弃清投明的决心。

有一天黎明时分,李成栋的部下正集中在教场操演时,忽然大肆鼓噪索讨三个月的欠饷,李成栋是提督,兵由他管,饷不归他管;驰马出城,去见佟养甲,请他出面安抚,平息纠纷,佟养甲自然有些怕,但职责所在,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跟了李成栋走。

一到教场,说不到几句话,士兵便一拥而上,这原是预先布置好的,刼持了佟养甲一起投明,清朝的广西巡抚耿献忠,一看大势不妙,亦在梧州举了义旗。

於是桂王由榔封李成栋为惠国公,佟养甲为襄平伯;耿献忠被授为兵部尚书。由於金声桓与李成栋的相继投明;在湖南的清兵,不得不暂时退出,桂王由榔的大将何腾蛟,乘机规复全州,进攻永州;一时声势大振,南明似乎另是一番气象了。

不过佟养甲只是被刼持,并非真心投降;所以密派心腹,由间道入京,将广州兵变、李成栋起事的经过,细细奏陈。这一下,李成栋在松江的部下,都被缴了械,重新改编;他的家属以及被掠的妇女,尽皆归旗,暂时安置在江宁,等待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