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钱敬园作主,刘肇周被邀了出来,与钱万选一起到了江宁去营救刘三秀。因为得到一个喜讯,说被掠妇女可以由家属领回;女婿具领岳母,究不如胞兄具领胞妹来得名正言顺,无可留难,所以须邀刘肇周同行。
到了江宁,很顺利地打听明白,被掠妇女都监禁在正蓝旗汉军都统的营房中;钱万选陪着刘肇周到了那里,果然,作为都统营房的的一座大宅门前,贴着告示:“奉谕:一应逆贼李成栋所掠妇女,俱许亲人领回。”
钱、刘二人大喜,急於想找个人接头,却不知如何着手;正在踌躇之际,有个武官经过,站住脚问:“你们要干甚麽?”
刘肇周比较老练,抓住机会,便陪笑说道:“想领一个人,请总督指点。”
“要领谁。”
“是我一个胞妹。”
“喔,”那人招招手说,“你们过来。”
到得僻处,那人表示,领人可以,非钱不行,都统姓黑,很贪。又说他也是江苏人,而投旗的;同乡之谊,愿意效劳。
“是,是,多谢!”刘肇周问:“不知道多少钱?”
“这要‘看货论价’。年纪轻,极美的,总要上百银子;最起码的也得二十两。”
钱万选心想,年纪虽不轻,美却极美;无论如何应该是第一等价钱,而身上只有二十多两银子的盘缠,便即问道:“钱不够,怎麽办?”
“回去拿呀!没有钱不必开口。”
“是,是!”钱万选不等他说完,便即表示,“马上就回去拿;不过,一来一往,总得五六天的功夫。”
“不要紧,来得及。钱拿来以後,你到後街的茶馆,只说找黑都统那里的张向导,就会有人来通知我。”
於是钱万选与刘肇周返回松江,细说经过,黄珍大为欣慰;私下对她丈夫说;“我看一百两银子是不够的,你带一千两银子去;不要怕花钱,务必将我娘接了回来。一千两银子上下打点如果还不够,你跟他们说,只要人出来了,要多少,有多少。”
听这一说,钱万选更觉有把握;兴匆匆地跟刘肇周重又赶到江宁,照约定找到了张向导,邀到一边说私话。
“钱带来了,一切拜托。事成之後,我奉送张爷一个大元宝。”
一个大元宝就是五十两银子,张向导替人经手代办这些案子,不过三两、五两的好处;如今有此一笔重酬,喜出望外,所以一叠连声地说:“我马上去办,马上去办!你先开个年貌籍贯来。”
於是跟茶馆里借副笔砚讨纸张,钱万选写得是:“黄刘氏,闺名三秀,年三十五岁。张妈,年五十岁左右。”写完,想了好一会,又提笔在刘三秀名下缀了两个字:“貌美。”因为有这两个字,找起来就容易了。
一看这两个字,张向导认为有句话要先交代:“管这些妇女的老太婆,我们叫她‘二太太’;她有规矩的,身价一百两,另送她十两,不然一定要留难。‘貌美’就非留难不可!”
“不要紧,不要紧!我照付。”
“好!我们一起走;你在外面等。找到了当时‘缴款提货’;喔,喔,对不起,对不起!”张向导陪笑道歉,“缴款领人。”
事情似乎既顺利又痛快!钱、刘二人高高兴兴地跟着张向导去缴款领人。那知道一等,等了有两个时辰,直到天快黑了,才见张向导出来。
“没有!没有!”他乱摇着手说。
钱万选一听这话,急出一身冷汗,“怎麽会没有?如果是李成栋部下掳掠来的,就一定会有。”接着,他将刘三秀被掠的经过,扼要告诉了张向导。
“我莫非五十两银子不要,来骗你?三百多人,二太太一个一个问道,实在是没有。”
他这话也很实在,看来确无刘三秀;然则人到那里去了呢?钱万选真的把眼泪都急出来了。“二舅,”他说,“如果找不到岳母,阿珍一定会寻死;她死了,我做人还有甚麽味道,一定也是死!”说着悲从中来,放声而哭。
刘肇周比钱万选老练得多,看出张向导绝不会说假话;而刘三秀的失踪,其中必有一个不易为人所知的特殊原因。在眼前只有紧紧抓住张向导这条线索,才有希望把那个特殊原因找出来。
因此,他低声劝道:“看起来只有仍旧托这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提醒了钱万选,收拾涕泪,在随身所携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用桑皮纸包裹的大元宝,走到张向导面前,哀声恳求,请他务必想法子找出刘三秀的下落。
看在五十两银子的分上,张向导不能不焦虑苦思;想来想去,忽然心中一动,喜孜孜地说道:“我懂了,你们等一等。”说着,转身很快地走了。
这一次回来得很快;将钱、刘二人引到附近荒废的空屋中,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簿册,洋洋得意地说:“这本名册,不是我,别人是拿不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还想留着我的脑袋,吃几年老米饭呢!”
钱万选不暇答话,接过名册来翻;到得最後一页,赫然有“刘三秀”、“张妈”的名字,上面打了个鲜红的圈,另外一行小字:“选入王府。”
“怎麽?”张向导说:“这里是没有,我不骗你的吧!”
钱万选五中如焚,不知该怎麽办?刘肇周却比较沉着,“请问,”他说,“所谓‘选入王府’,是那一位王爷?”
“这就不知道了!”
“那怎麽办呢?”钱万选哭着说道:“侯门深似海,何况是王府?”
“你哭亦无用,只好先回松江再说。”
※※※
回到松江,钱万选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妻子。黄珍自然焦急;不过既已选入王府,证实母亲犹在人世,略感安慰;转念想到母亲禀性刚烈,恐怕不肯顺从,或者就有不测之祸,又不免忧心忡忡。但不管怎麽样,眼前当务之急,无非进一步去打听,到底是选入那一座王府?等有了确实信息,才谈得到其他。
“那里去打听呢?”钱万选遇到了莫大的难题,“江南根本没有甚麽亲王、郡王在这里。”
本来是有一个,就是豫亲王多铎,但早已回京了;另外领兵去浙江,进福建的贝子博洛,虽亦已晋封为端重郡王,可是也在上年班师北归。除此之外,别无亲贵在江南督师。
就这样困处愁城,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一天有个着黄马褂、官帽上拖一支花翎的武官,带着八名士兵,到了钱家,勒住马拿马鞭子将大门抽得哗啦哗啦地响,然後大声问道:“这家人家,可是姓钱?”
钱家老仆,吓一大跳,赶紧答应:“是,是!”
“有个叫钱万选的没有?”
“有啊,是我家小主人。”
“有信。”那武官翻身下马;从随从缚在背上的布袱中,取出一封信来,要面交钱万选。
是谁都想像不到的,竟是刘三秀的信。
※※※
刘三秀刚被掳掠到松江时,遭遇并不算坏。李成栋的母亲一见投缘,赞叹不绝地说:“想来一定是大家出身,长得真美,真端正。”接着又表示,要收她做义女;盘桓一阵子再送她回家。刘三秀心里在想,有这样一位义母,便是最硬的一座靠山;以後再也不必怕人欺侮,看来竟是因祸得福了。
那知正要预备通知钱家时,祸起不测;黑都统亲自带领劲卒,来搜捕李家眷属。李成栋的母亲、妻子与胞弟,即时押送北上,在京里拘禁;其余的姬妾、仆妇、丫头,移送南京看管。
这一批眷口,共有三百多人,刘三秀跟张妈亦在其中。到了南京,被安置在马厩旁边临时搭盖的一座蓆棚之中,四面临空,席地而卧,除了稻草以外,甚麽都没有,一个个搞得狼狈不堪,无复人形。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马尿薰蒸,其臭无比。一个个痛不欲生,以泪洗面!刘三秀几次想投井自尽,只为舍不得黄珍,强自忍受这种非人所堪的苦楚。
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只听执事的纷纷在说:“满洲太太来了,满洲太太来了!”神色都颇紧张,似乎这个“满洲太太”不是等闲人物。
果然,连黑都统亦须以大礼来迎接“满洲太太”。她有七十多岁,很胖,头发全白而面如初生婴儿;梳的发髻扁而长,与汉家发式不同;让刘三秀最感到新奇的是,穿一件长袍,完全是男子装束;大脚,鞋底中间鼓起一截,所以身材更显得高大了。
等她到得蓆棚前面,只见二太太领着一批执事妇女跪倒迎接,口中说道:“请总管太太查看。”
满洲太太点点头,高声说道:“大家别怕!等我瞧瞧,谁是有福气的?”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但说得不快,所以大家都能听得懂。
说完,她挤到蓆棚里面;足迹到处,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路来。满洲太太的目光很锐利,眼风到处,妍媸立辨,遇到当意的,便拉一拉那人的衣服;跟在後面的二太太,随即将此人归到另一边,算是初选入选了。当然,刘三秀是必然会入选的。
※※※
初选共得三十三人,待遇为之不同了,带到另一处大院子里,洗脸梳头,自己带了衣服的,随手换上,打扮得楚楚可观地吃了饭,然後由满洲太太复选。
“排好,排好!”二太太在喊,“排成两排。”
排好了队由满洲太太巡视;这一次挑身材,太长太短都淘汰,剩下十四个人,刘三秀自然又在其中。
对这十四个人,满洲太太就不止於用眼睛看了,还要用手抚摸。摸皮肤,摸头发;然後拉住了手,反覆检视;最後隔着衣服去摸胸前双峰。她的本事很大,能摸出好些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你有三个孩子?”
“是的。”被摸的妇人回答。
“有一个还在吃奶?”
“是的。”
这一个便落选了;再摸第二个。
“你有喜了?”
“是!”那妇人低着头,红着脸回答。
“怪不得!已经在发奶了。”
这一个又在淘汰之列。孩子多的不要;正怀孕的更不要;胸前扁平,浑若无物的也不要,可是丰丰隆隆推起两团肉的,亦复不要,最後只剩下五个人。
这五个人无不骨肉均匀,肌肤细白,眉眼如画,神态娴雅,而且各具一种风格,要说谁比谁好,实在难说得很。
“请坐!”满洲太太又喊:“拿茶来。”
二太太亲自捧了茶来,陪了坐着闲谈;满洲太太问她右手的那一个:“尊姓?”
“施。”
“是苏州人?”
“是的。”
“你这双手好细好白,一看就知道出身在好人家。”满洲太太问道:“你家还有甚麽人?”
“就一个公公,一个婆婆;还有一个小姑。”
“你丈夫呢?”
“前年死了。”
“你倒不惦念你公公、婆婆?”满洲太太试探着问。
“惦念也没有用。”
听这回答,便知道这施姓妇人,甘愿入选了。满洲太太便又问第二个。
“我娘家姓顾,夫家姓唐。有个儿子,刚刚周岁,不能没有娘。请老太太放我回去吧!”
“你放心,”满洲太太说:“你的儿子不愁没有人带。不过,我还是放你回去。”这个妇人楞住了。她也跟姓吴的一样,甘心入选;说“儿子周岁,不能没有娘”,亦只是故作姿态;却不道弄巧成拙,话既收不回来,只好怏怏然让二太太把她带了出去。
“你们都听见她的声音了。”
满洲太太说:“她的声音不好,太尖!”
原来被摒是为此缘故。刘三秀默识於心,在对答时,故意装出很难听的声音;希望因此落选,便可回家。
“妹妹!”满洲太太摸着她的脸笑道:“你别跟我玩儿假的;你的声音我早就听见了,何苦憋着嗓子说话,多难受啊!”
刘三秀被人识破玄虚,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窘然一笑,却更显妩媚。
“大家都不要动!”满洲太太站起来说:“我看看你们的脚。”
这一说,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双足往後缩,越发深藏在裙幅之内。这满洲太太本是汉人,不过她父亲早在三十多年前,清太祖努尔哈赤刚起兵时,便已投到满洲,所以她的生活起居,与旗人无异,但汉人的风俗习惯,却一直未忘。汉人的大家妇女,最重的一双脚,保护得异常周密,深藏在裙幅之下,讲究坐不露趾;一听说有人要看她的脚,不自觉地就会往後缩,这正就是行止端庄的证明。满洲太太故意说这一声,也就是借此试验;而试验的结果是可以令人满意的。
“我可要放肆了!”她含笑说道:“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见真才。”
一面说,一面顺手揭起刘三秀的裙子,伸出手去量她弓鞋的长度;用拇指和中指一比,举起手来端详了一下,笑意更浓了。
“真正三寸金莲!难得,难得!”
刘三秀心里奇怪:这满洲太太来选美,自然是为亲贵来物色姬妾;满洲太太都是大脚,何以跟汉人一样,会重视“三寸金莲”,岂不可怪!
疑团未释,满洲太太已经量遍了四个人的弓鞋;向二太太不断地说:“塞楞,塞楞!”
“塞楞是满洲话,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二太太向四个人解释。
“雅海沁兀律罕!”满洲太太又对二太太说。
“满洲太太吩咐,”二太太作翻译:“有丫头的,都可以跟了去。”
“到那里去?”刘三秀问。
“到王府啊!”二太太说,“王府的侧福晋,跟汉人姨太太是不一样的。”
听得这句话,四个人之中倒有三个喜动颜色;只有刘三秀不作声。
“大家去收拾东西吧!”二太太又说,“其实,随身那点东西,带不带都无所谓。到了王府,甚麽好东西没有?”
听得这话,那喜动颜色的三个人便都不动了;只等二太太将她们的侍婢带了来便待动身;余下的衣物,自然是送给二太太了。
刘三秀却不然,要去收拾她自己的东西。二太太特献殷勤,要替她去找张妈;刘三秀很客气地说:“多谢!不敢劳驾,还是我自己去。”
等她一站起身来,满洲太太努一努嘴;二太太会意,立刻跟了过去,口中说着客气话,暗地里存着戒心。因为她也看出来了,四美之中唯有这个刘三秀并不贪图富贵;而且性情刚烈,怕她会私下寻了短见,所以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刘三秀倒不是想寻短见,是有几句不能为外人道的要紧话,嘱咐张妈……刘三秀想告诉张妈,决定求满洲太太把她送回去,告诉黄珍,勿以母为念!当然,如果能设法把她救回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不过,刘三秀自己也知道,这是个过奢的奢望。
只为二太太紧紧跟着,这番私话,无从出口;只好翻然变计,把张妈带到身边再说。
到得快上轿时,有人问道:“到底是要到那里去啊?”
“行辕。”满洲太太答说:“顺承郡王的行辕。”
“这位王爷是皇子新封的,今年才三十岁。”二太太凑着趣说:“你们四位,真正好福气!”
她的话对了一半;错了一半。顺承郡王才三十岁,本是多罗贝勒,最近才晋封为郡王。可是,他不是皇子;是王子……礼亲王代善。
※※※
礼亲王代善是当今皇帝的伯父;他的儿子很多,而以第三子萨哈璘最为能干。
萨哈璘武功卓绝,通满汉蒙古文、识大体、多智谋,真个文武全才,因此最为太宗所赏识。萨哈璘在他众多的叔父中,亦最倾向於太宗;叔侄之间的感情极深。不过,他的封王,不尽关乎感情,亦非全由於武功,是为太宗立了一件大功之故。
原来当清太祖崩於渖阳之後,本是所谓“四大贝勒、四小贝勒”共治的局面;只是以太宗为首而已。及至天聪九年,满清的势力已很强盛,而治国却还不能定於一尊。虽然亲贵纷纷呈词,请上尊号;太宗却心有顾忌,因为他暗中考察,颇有人口是心非,并不甘服;甚至至亲骨肉间,亦有觊觎大位、心存不测的情形存在,所以一直踌躇着,不肯接受尊号。
萨哈璘看出太宗内心的苦闷;心里思量,必得掌权的贝勒,有输诚的表示,才能消除太宗的顾忌。於是他以掌管礼部事务的身分上奏,说是“臣等屡请,未蒙俯鉴,夙夜惶悚,罔知所措。伏思皇上不受尊号,咎在诸贝勒不能殚竭忠信,展布嘉猷。为久大计,今诸贝勒誓改行竭忠,辅开太平之基。皇上宜受尊号。”
太宗看到这道奏章,自然欣慰。但并未表示诸贝勒,是否应该设誓;他说:“你管礼部,应该不应该设誓,你可以自己作主。”
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希望诸贝勒设誓,但不愿明言;因为万一大家不肯设誓,岂不伤了他的威信?萨哈璘体会得这层深意,将握有兵权的大小贝勒约了来,要求大家各写一份书面誓词。事出突然,不容犹豫,每个人都写了竭诚效忠的誓词,由萨哈璘收齐了,交了上去。
有了这些书面的文件,太宗便是握有了极大的把柄;倘或有人不服,就可加以反叛的罪名,断然处置。顾忌既消,才正式定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接受“宽温仁圣皇帝”的尊号。
但就在崇德元年正月,萨哈璘突然得病,来势甚凶;太宗几番临视,徵召名医,百计调治,病情始终没有起色。拖到五月里,一命呜呼,年方三十三岁。
太宗不胜悲痛,整整哭了一个上午,方在群臣力劝之下回宫,辍朝三日,饮食不进,哭了又哭,亲自在萨哈璘灵前奠酒,宣读追封为“和硕颖亲王”的册文。
丧事既毕,太宗对萨哈璘的怀念,仍然有增无减,据说有一天太宗在翔凤楼午睡,梦见一个人跪在他面前说:“颖亲王请皇上赏一条牛。”太宗一时未答;那人便重复着一再请求。醒来向左右道此怪梦;大家都说是太宗过於思念所致,无足以异。
“不然!他那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有缘故在内。”
多方研究,最後找到了原因。原来会典上载明:凡亲王故世,第一次祭典时,照例要用一条牛。这是明朝的会典,没有人注意到,所以赐祭时,并未用牛。於是照礼赐牛补祭。
因为有此灵异,太宗对萨哈璘一家,越发眷顾。他的长子叫阿达礼,袭封为多罗郡王,崇德三年二月初次从征,年轻骁勇,武功卓着。崇德六年九月,包围松山;直到第二年二月,方始攻破。统率八总兵,领兵十三万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兵败被俘,终於投降了清朝;此役就以阿达礼的功劳最大。
到得崇德八年八月,太宗驾崩。当时诸王之中,以睿亲王多尔衮的势力最大;礼亲王代善的地位最尊。这兄弟俩定议,选定太宗的幼子,年方八岁的福临继位;就是当今的皇帝世祖。在定议之後,阿达礼与贝子硕托劝多尔衮,自立为帝;多尔衮告诉了礼亲王,将阿达礼与硕托的密谋,公开宣布,同时定罪,双双被诛。阿达礼是代善的孙子;硕托为阿达礼的二伯父,亦即代善的次子。做祖父的,竟丝毫不顾亲情,将一子一孙,置之於死地,已是大大可怪之事;而阿达礼与硕托拥护多尔衮,反遭多尔衮处死,恩将仇报,更令人大惑不解,至今仍是一大疑案。
阿达礼一死,不但爵位革除;连他的胞弟勒克德浑,亦被贬低了身分,成为闲散宗室。到了第二年,也就是顺治元年的十一月,摄政的多尔衮,认为勒克德浑年纪还轻,并未参与阿达礼的逆谋,所以复封为多罗贝勒。顺治二年七月奉旨授为平南大将军,代替豫王多铎驻守江宁;下一年正月,领兵自江宁到武昌,追击流寇余孽,一路打到襄阳。其时李自成的弟弟李孜;以及为李自成所封的“磁侯”田见秀、“义侯”张耐、“武阳伯”李佑、“太平伯”吴汝义,困处在宜昌一带,往西则蜀道艰难;往东则清兵已布下罗网,势穷力蹙,只好集体投降,总计伪将三十九人,罗喽五千有余,但牛马倒有一万二千余头,原来辎重甚多,要牛马来驮;这时是顺治三年初夏。扰攘十年来,蹂躏七八省,断送了大明天下的流寇李自成的余孽,到此算是有了收束。
勒克德浑是在顺治三年七月班师回京的;最近又有新命,随同郑亲王济尔哈朗取道湖南征广西,经过江宁,特地来选江南佳丽。前几天奉到上谕,晋封多罗郡王;勳业方盛,宠信正隆,而年纪才三十岁,真是前途如锦,无可限量。
他的封号叫“顺承郡王”。此番与郑亲王济尔哈朗用兵广西,要由湖北、江西分道进攻;由於他对江南、江西的情形比较熟悉,所以预备到江宁来部署督师,顺便选美。人还未到,行辕已设,是在水西门内,前明一个镇守太监的住宅之内;有个极大的花园。刘三秀与她的女伴,自然是被安置在花园之中。
“王爷还有五六天就可以到了。”满洲太太说:“旗人有旗人的风俗;王府更有王府的规矩,正好趁这五六天功夫学一学。”
“满洲太太,”四美之中有个闺名叫苏连芳的问说,“王爷是满洲人,为甚麽不在满洲名媛之中选中意的人,倒要挑我们汉人?”
“满汉一家,不分彼此的。”满洲太太答得冠冕堂皇。
“王爷会说汉话不会?”
“当然会。不过,他是京里口音;怕你们不容易听得懂。”满洲太太又说,“好在王爷脾气很好,我会禀告王爷,请他说慢一点,你就懂了。”
“满洲太太,”刘三秀也问,“我要跟家里的人通个信;跟我女儿见个面。”
“这……”满洲太太面有难色;但终於还是答应了,“你说,你家住那里?”
“住在常熟直塘;我女儿的夫家姓钱。”刘三秀说,“我写个地址下来,请满洲太太派人通知我女婿,叫他来看我。”
“好吧!”
“满洲太太,我也有娘家人要见面。”苏连芳说,“我只有一个弟弟;我写封信请满洲太太派人替我送去。”
其他两人自然亦都有亲人,纷纷要求同样待遇。满洲太太提出一个条件:要跟娘家人会面;或者像刘三秀这样,想看已出嫁的女儿都可以;若是要跟夫家任何人见面,就碍难同意了。
於是都写了信。这两个人都未读过书,只好请刘三秀代笔。苏连芳的信是自己写,写得特别慢;刘三秀连她自己的信,一共三封,皆已完工;苏连芳却仍在字斟句酌地打草稿。
“至情无文,”刘三秀说,“写家信何必这麽费推敲?”
“有些话不便明说,所以写得慢了。”
“是那些话不便明说呢?”
“回头跟你谈。”
听得这麽说,刘三秀不便再问;也帮不上忙,因为不知道她的情形,无法为她作任何建议。
信都写好了。满洲太太预先关照,不能封口,当然是要检查以後才能发出去;四天以後,消息陆续来了,有的信已送到;有的要看的人也来了。但有两个人的信送不到;刘三秀即是两居其一。
“怎麽?”她大惊失色,“信会送不到?”
“是的。直塘钱家的人,都逃难去了。”
“逃难?”
“不错,逃难。”汉洲太太说,“李成栋的部下,有一批人逃走了;一路逃,一路抢,经过直塘;当地逃难的人很多。”
这个消息使得刘三秀心胆俱裂,但亦不无疑惑,她向满洲太太要求,找来送信的人,要当面问一问他。
满洲太太起先不肯。因为选中了这四美在她是一件非常得意的事;为了表示四美身分的贵重,深藏於密,王府属下的将官侍卫,都无法一窥艳影,送信的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官名叫做“笔帖式”,是旗营中司笔札、供奔走的文员,微末小吏,何能召入花园?
但禁不住刘三秀一再央求,满洲太太不能不勉强应允;只是定下一重限制,接见之际,须用竹帘阻隔。
这倒无所谓,刘三秀立即同意。於是将那名笔帖式找了来;刘三秀在厅中临门而坐;那人站在阶前,隔着垂在门上的竹帘,由於里暗外明,所以刘三秀看得到阶前,而阶前之人却无法仰望颜色。
“请问,你叫甚麽名字?”她问,“干的甚麽职司?”
“我叫桑古利。八品笔帖式。”
“你怎麽是江南口音?”
“我本来就是常州府的人,投旗以後,改了名字。本姓杨,行三。”
“那,我仍旧叫你杨三爷好了,”刘三秀问道:“请你把直塘送信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直塘百姓,听说李成栋的兵,一路又烧又抢,都吓得逃走了。”杨三答说,“直塘姓钱,比较有身分的,一共有三家,两家本地人;一家是从松江迁了去的……”
“不错,就是松江迁去的那一家;人口很多,不至於逃得一个不剩吧?”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杨三答说,“信上写的钱万选,没有找到。”
“钱万选的妻子,就是我的女儿,当然也一起逃了?”
“不知道。”
“钱万选的父亲钱敬园呢,也逃走了?”
“我没有问。”
“难道,钱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也,也不能说没有人。”
一听这话,刘三秀急忙追问:“你遇到的是谁?”
“我不知道。一个中年人,穿着像底下人,大概是看门的。”
“喔,他没有说,钱万选逃到那里去了?”
“我问了,他说逃难那里会有准地方?”
这话倒也有道理;刘三秀想了一下又问:“直塘到底抢了没有呢?”
“抢了!”
“钱家怎麽样?”刘三秀心痛夫家的积聚,急急问说,“是不是也被抢了?”
“我没有问。”
“看样子呢?”
“看不出来。”
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刘三秀大为失望,只好就此结束。等杨三去了,从头细想,觉得事有蹊跷。
“你刚才总听到了吧,”刘三秀问张妈,“他的话,我看靠不住,毛病很多。”
“是啊,一问三不知;竟不知道他是干甚麽去的?”张妈也觉杨三的话不尽不实;不过她也有相反的困惑,“他为甚麽要这样子?於他有甚麽好处呢?”
刘三秀无法回答;只觉得张妈的疑问,暂时可以不理,为今之计还是要设法打探实情才是当务之急。
※※※
其实,张妈的疑问,倒是抓住了症结。杨三为甚麽要这样子呢?上命差遣,办得不妥,掉脑袋也是毫不足怪的事;若非於他有极大的好处,他敢冒此大不韪吗?
原来杨三未投旗以前,也是个“白天吃太阳、黑夜吃月亮”的脚色;不过,他认得几个字,穿上一件长衫,跟“破靴党”混在一走,若说打架动粗他不敢上前;甚麽“装准头”、“吃讲茶”,哄吓诈骗,他却在行得很。这一次奉到送信的差使,本意只是向受信的人家,需索几两银子酬劳,於愿足矣!不意一到常熟,遇见以前在一起混的朋友,闲谈之间,问起直塘钱家,得知了一件闻所未闻的奇事。
“这钱万选,不是本地人。”杨三的朋友,外号“油流鬼”的说,“他家是松江搬来的,走了一步贼运。料不到他跟满洲王府都有关系!老三,你倒说,王府里会甚麽人送信给钱万选?”
“不是王府里的人,是钱万选的亲戚,好像姓刘。”
一听这话,油流鬼的双眼睁得好大,沉吟了好一会,刚要开口,忽然警觉,仔细地向四面看看,彷佛深怕有人在偷听似地。
“怎麽回事?你的样子好怪。”
“我问你,你知不知到钱万选这个亲戚是甚麽人?”
“我怎麽知道!”
“是他的丈母娘。”
“你开玩笑了!”杨三笑到:“王府里接受了李成栋那里掳来的一批婆娘;来个女总管满洲太太,替王爷来选个年轻貌美的,去陪着睡觉。一选二选,三选四选,选中人家的丈母娘?发疯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钱万选的丈母娘叫刘三秀,天生的尤物,虽说做了丈母娘,今年也不过三十初头。”油流鬼问道:“你有没有见过?”
“没有。”
“那就难怪了!如果你见过,包你晚上睡在床上也会想。”油流鬼又说:“我也听说,刘三秀先是因为她的外甥勾结了李成栋的部下去抢,那晓得一打开来看,这也空空,那也空空,一把火烧了她家的房子,把她也抢走了。现在听你说,王府接收了李成栋的一批婆娘;刘三秀当然也在内,当然也会入选,不要说三选四选,那怕千选万选,到头来一定还是选中她!”
“原来是这麽一回事!”杨三想一想问道:“不过,我不懂你为甚麽一听说是她,神气大变,好像出了件不得了的事,为甚麽?”
“老三,”油流鬼反问一句:“你想不想发财?”
“这话问得多余,世界上还有不想发财的人?”
“那好!我跟你说吧,你身上那封送给钱万选的信,说不定就会让你发大财。走!我跟你另外找个地方细谈。”
油流鬼将他带回家,一面喝酒,一面拿刘三秀的身世,从嫁到大桥黄家,一直到移居婿家的经过,源源本本都告诉了杨三。
“有这样的奇事,”杨三还有些不甚相信,“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就是她的外甥阿七告诉我的。不过他不知道刘三秀已经为了避他,要搬到直塘钱家,跟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以致於勾结了李成栋的部下,竟扑了个空,把一条命都送掉了。”
“这就不对了!”杨三又问:“既然阿七不知道刘三秀要搬家,扑了个空,把命都送掉!那麽後半段的情形,你怎麽知道的呢?”
“我不会去打听?刘三秀家有个男仆人,是我的远房亲戚;後半段,我是从他那里问出来的。”油流鬼质问似地说:“莫非你当我在骗你?”
“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杨三急忙解释,“我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不能不问问清楚。好,现在你老兄说,应该怎麽下手?”
“你先把信拿出来,我们打开看看;看刘三秀怎麽说,才好对症下药。”
杨三考虑了一下,决定和油流鬼合夥去谋财。於是将刘三秀的信取了出来;封口上喷了烧酒,润湿透了,才用一把薄刃小刀,很小心地揭了开来,抽出信笺,共是两张,很好的一笔簪花小楷。
信上的称呼是:“选婿、珍女如晤”,第一句话就是“母将死矣!”以下先叙被盗经过,与油流鬼所说,大致相同。
第二段就谈到被掳到松江,如何与李成栋的母亲投缘,以为转祸为福,不但可以回家团聚,而且结了乾亲,从此可“托庇军门”,不道祸总是祸,竟有突然被没入官的剧变。以下谈到如何被选,将充“满洲王爷”下陈。她说:“母已三十有五,不特居孀,且将有孙,何可蒙此其辱?有死而已!所以不即自裁者,只为欲得爱女一面,有极要紧之言语相告。”
“这所谓‘有极要紧之言语相告’,就是黄家那笔极大的家资。”油流鬼说,“刘三秀的心思细极、巧极;那些金银财宝,藏在那里,据说连她女儿都不知道,所以要当面说明。不过,这话我不大相信。”
杨三这时信心大增,点点头答道:“等我看完再说。”
再看下去就是最後一段,嘱咐女儿、女婿,立刻摒挡上路;到了江宁,直投王府,道明身分,要见“满洲太太”,母女即可见面。
“信看完了,你说,怎麽办?机会是好机会,不过,做起来好像不容易。”
“没有甚麽不容易!我们慢慢商量起来;总有办法。”油流鬼说,“我初步已经有了一个腹案了。”
同恶相济,两个人的想法在跟本上是一致的,都觉得应该在刘三秀的这封信上打主意。只要信上说明,能筹得一笔钜款,即可“赎身”;黄珍一定会尽力去张罗。
“其实不必费力去张罗。大桥黄家之殷实,你是常州人不大知道,我可清楚的很。”油流鬼紧接着说:“刘三秀不管把金银财宝藏在甚麽地方,反正已经到了钱家,那是毫无疑问的;自己家里的东西,还会找不出来?何况金元宝、银元宝又不是小小的首饰,容易隐藏!说不定就是此刻,她女儿已经把东西找到了;不过找不到路子,有钱也不能把她的亲娘‘买’回来。你想,老三,你这一上门,她不是求之不得,要多少,有多少!”
这一番如银瓶泻水,汩汩而出,流畅非凡的话,听得杨三喜心翻倒;但一转念间,心又冷了,“想是想得好,可惜刘三秀的信上,话说得死死地,骗不倒人家!”他摇摇头说,“你的法子没有用!”
“没有用?”油流鬼彷佛有些气恼了,“只有你这个死脑筋,才会说我的想法没有用。有现成的笔迹在这里,信不会假造一封?”
“啊,啊!”杨三使劲将自己的前额拍了一巴掌,“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真是死脑筋。”
由此开始,设计便很顺利了。造假信由油流鬼负责,但需要时间;而杨三奉令限期覆命,无法久等,所以决定先在刘三秀面前造作一番假话,将事情延宕了下来再说。
“好得李成栋的‘子弟兵’,不甘心受旗人的管辖,确是有些人经过直塘出了海;直塘也有些人逃过难。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刘三秀,又有何不可?”
真的!并无不可。经过考虑以後,杨三问道:“假信甚麽时候可以造好?”
“一时三刻不行;但也用不着十天半个月。等你从江宁回来就差不多了。”
“好!”杨三将刘三秀的信递了过去;但当油流鬼伸手来接时,他又将手缩了回来。
“怎麽?”油流鬼问:“你还有甚麽不放心?”
“尤二哥!”油流鬼姓尤,行二;平时杨三都叫他外号,此刻用了正式的尊称,表示郑重,“这封信交付了给你;我的生死祸福都在这上头了!”
“噢,你怕我要出卖你?”
“不是这话,”杨三吃力地解释,“我是希望你格外重视这件事,不要想想很难,打了退堂鼓。那一来,你无所谓,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油流鬼点点头,“这话也对;换了我也会这麽想。”他问,“那麽你要我怎麽办呢?”
“尤二哥,我想高攀,跟你拜个把子;一起到关帝庙磕个头,表表心迹,你看怎麽样?”
“好极!”油流鬼立即同意,神色欣然。
“那麽,尤二哥,请问你是那一年生的?”
“我是万历四十三年生的,肖兔,今年三十四岁。”
“巧了!我也是万历四十三年。”杨三装作惊喜,“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三。”
“那只大我两天,我是正月初五丑时生的。”
好险!杨三在心里吃惊。原来他蓄意要做哥哥;因为以兄长的地位,可有许多方便。其实他比油流鬼小两岁;故意将他出生年份套了出来,说是同岁。但如再问了他的生日,说比他大,便显得作伪了;所以先自捏造,说成正月初三。倘若少说三天,便要屈居为弟,听命於人了。
心里是这样在想,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正月初五,五路财神赵玄坛生日。”他说,“遇见你这位财神爷下降,我真要托你的福了!好极,好极!”
油流鬼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此好兆头,经杨三一提醒,当然也很高兴。当时笑容满面地改了称呼;然後写了兰谱,备妥猪头三牲,到关帝庙去烧香磕头,对神盟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却不愿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因为这句话有忌讳;如果所谋败露,一案重犯,必都绑上法场,人头同时落地,岂非应了誓言?
※※※
等杨三回江宁覆了命,重来常熟,油流鬼已经将假造的刘三秀的信,预备好了。
“大哥,你倒看看,像不像?”油流鬼说,“请你仔细看,尽量挑毛病。”
杨三先看信中措词,前面都照原文,到最後,本待自裁,只为想见女儿一面,所以忍死须臾以下的话改写了;道是幸蒙满洲太太垂怜,因为人数要成双,五个之中可以淘汰一个,所以决定放她回家。但对满洲太太须致以重酬;已许了她两万银子,用珠宝细软及金叶子折合,务必筹措齐全交来人带下。
说法合情合理;再看笔迹,用原信对照,波磔点画,无不神似,并可乱真。但是否能凭这封信,就可将值两万银子的珠宝细软骗到手,却大成问题。
“二弟,”杨三问道,“如果对方要一面交人;一面交钱怎麽办?你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油流鬼答说,“我已经想好办法了。看他们去多少人;如果只有钱万选一个,我们两个就可以伺候他了。倘或去的人多,还要找帮手。不过,顶要紧的是,你在王府里要有联络,能不能找个人帮你的忙?”
“这个忙怎麽帮法?”
“喏……”油流鬼附耳低语了好一会;杨三笑逐颜开,心领神会。
※※※
是两个人一起上钱家的;油流鬼扮作杨三的随从,也改了姓陈,行五。因为油流鬼是本地口音;倘或钱家与人商议此事,若说有个本地人尤二陪了来的;或许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悄悄地去查证一番,骗局就会败露。
及至一到钱家,门房通报进去;钱万选与黄珍小俩口自然是惊喜交集,全家上下得到了消息,亦无不奔到厅上来探听究竟。因为“亲家太太”的下落成谜,已造成了一件足以激发强烈好奇心的新闻;再加上“亲家太太有好大一笔家私带了来”这个传说所产生的关切,所以窗外、屏风後面,都有人悄悄在偷听。
但偷听的人都无法满足好奇心,因为杨三只说奉了王府女总管之命,专诚来报信以外,没有别的话。大家除了只知道“亲家太太”在王府以外,别无所知。
杨三自然为钱家奉为上宾;不过男主人父子俩都告了罪,不能亲自陪客,因为信中所谈的一切,需要从长计议。
“尽管请便!”杨三的态度极其诚恳,“这麽一件大事,当然要好好筹划。我也不打搅了,先回驿馆去听信。”
“是,是!承蒙体谅,感激不尽!”钱敬园深深一揖,“等我跟小儿商量出一个妥当办法来,再请杨老爷过来面谈。”
“不忙,不忙!”杨三表现得非常从容,“事缓则圆,慢慢商量。”
送客出门,钱敬园找了钱万选、黄珍;另外把他已经分炊别居的长子钱万成也唤了来,一起研究刘三秀的信。
“媳妇,”他问黄珍,“你总知道,这封信是不是令堂的亲笔?”
“是的。”黄珍答说,“确是亲笔。”
“既是亲笔,就没有甚麽好说的了。媳妇,这件事要你自己作主。”
钱敬园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要救你母亲,就得你自已设法筹措这笔钜款。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满洲太太”的需索,真是“狮子大开口”;那怕至亲,力所不逮,亦只好兴爱莫能助之叹。
“媳妇不敢!”黄珍答了这一句;抬眼望一望丈夫,意思是要钱万选说话。
“爹,大哥!”钱万选说:“钱是有,不过当时岳母关照过阿珍,等她来了再动。因为她另有一番布置,我们也猜不透。如今只要把人家要的数目凑足了,先将我岳母救了回来,就甚麽天大的难题,也不必放在心上。”
“数目太大!”钱万成大为摇头,“怎麽凑也凑不足的,其实,只要弟妹肯把令堂的箱笼橱柜打开,钱拿出来就是。何必他求?”
“大哥,”黄珍急忙声明,“绝不是我不肯打开家母的箱笼橱柜;是因为人家指定要首饰细软;请大家暂借凑一凑,也不是凑现银子,是凑首饰金叶子之类。只等家母一脱了险,我敢担保,一定加倍奉还。”
听这一说,钱万成立刻答说:“金叶子是没有;你大嫂有几件陪嫁的首饰,我叫她拿出来。自己人谈不到甚麽加倍奉还。”
话说得很漂亮,实际上正就是因为有“加倍奉还”的保证,才会说这样漂亮的话。
“俗语道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钱万成又说“到底这麽大一笔钱,交给了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放心得下吗?”
当然放心不下!钱敬园甚至於对杨三是不是真的具有王府差官的身分,都在怀疑。
“事情要做得把稳。”他说,“这个姓杨的,说他另外投过四封信;不知道是那几家?最好能够打听出来,问一问明白。”
“我听他说了,有一家姓苏,住在苏州沧浪亭附近。”钱万选说。
“那就不难查了。”钱敬园颇为欣慰,“这苏家女子既能入选,一定也像亲家太太那样,是绝色;在苏州沧浪亭,一定也有艳名,打听到了,不妨就登门去求证,也不要紧。”
“爹爹说得是!”黄珍提议,“这件事怕要请大哥辛苦一趟了。”
“这无所谓,苏州也近得很。我们商量停当了,我去一趟。”
钱万成认为办这件大事,最要紧的一点是,如何一面交钱,一面交人;因为满洲太太亦可能是设下一个骗局,使刘三秀误信为真;所以光是她的亲笔信亦不足为凭。
“只有几个人。”钱万选屈指数道:“我一个,大哥一个,刘家二舅是不是也请了去?”
“要的。”钱敬园说,“第一次曾请他一起去;这一次当然仍旧要麻烦他。”
“我,”黄珍接口说道:“我也想去。”
“你就不必了!”钱敬园劝她,“如今时世并不太平;路上种种不便。好在你们母女见面,也不争在此一刻!”
公公所命,黄珍不敢违拗,勉勉强强答了一个“是”字。
“那就这样说定了!”钱万成做了一个结论,“我们分头办事,一面凑东西,一面去打听。我今天就动身,明天中午可以回来;如果打听确实,东西也凑齐了,後天就可以跟姓杨的一起动身。”
“那麽,”钱万选问道:“姓杨的那面应该怎麽答覆他?”
“就说,信里所要的东西,凑起来不容易,要两三天的工夫。”
“好!”钱万选说:“我马上去通知他。”
“我也早点动身到苏州。”
兄弟俩双双出门,各办各的事。钱万成搭上航船,不过两个多时辰;就到了苏州阊门外万年桥边,舍舟登岸,进城直奔沧浪亭,找了一家酒店,坐定下来,再作道理。
其时太阳尚未下山,酒客不多;店小二也还清闲,钱万成便招招手唤了一个来,很客气地说:“小二哥,你请坐。”
“不客气,不客气,没有这个规矩。客人有甚麽事,尽管吩咐好了。”
“那麽,我先请你吃杯酒!”他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递过去,“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好,好!”店小二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一面将酒杯放到钱万成面前,提壶为他斟酒;一面问:“要打听甚麽人?”
“是个绝色美人。”
“客人,”店小二没有听懂他的话,再问一句:“甚麽人?”
“我是说一个很美的女人,姓苏,苏州的苏。”
“姓苏?”店小二偏着头想了好一会,“这里姓苏的,我们晓得有两家;一家没有女儿,一家倒有三位小姐,长得都不怎麽样!”
钱万成大为失望,却不肯死心;想了一下又问:“可有绝色美人,让在松江的李总兵部下强抢了去的?”
“这倒有,不姓苏,姓陈。”店小二突然说道:“我懂了,客人,你说的大概是陈家少奶奶娘家的姓。等我替你去问一问。”
“好,好!拜托,拜托!”
钱万成很高兴地等着,但却不见店小二来回话。正等得都快不耐烦了,只见有个气宇轩昂、衣饰华丽的年轻人,走了来抱拳问讯:“足下贵姓?”
“敝姓钱。”
此时店小二已赶了来居中介绍,“这位是陈秀才。”他向钱万成说,“客人要问的,恐怕就是陈少奶奶。”
“喔,喔,”钱万成很客气地说:“失敬,失敬!陈兄请坐,我有点事想请教。”
“不敢当!”陈秀才转脸向店小二问道:“那间水阁子空不空?”
“何二少定下了。不过,不要紧;我来跟何二少商量,让一让。”
“好!我请这位钱老爷到水阁子去坐一坐。”
这间酒店,後面临河;有一间水阁算是雅座,清静无人。陈秀才将钱万成邀了去,添了酒菜,吩咐店小二将门帘放下,不必再来招呼。
见此光景,钱万成知道陈秀才已有一见如故之感;心里也有些感动,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很诚恳的神色。
“钱兄,”陈秀才开始动问了,“内人姓苏,不幸被祸;听说钱兄在打听内人,必有所谓。能不能见示来意?”
“实不相瞒,我有一门亲戚,与尊夫人的遭遇相同,如今得了一封信,不知是真是假?听说府上也接到过信,想来求证。请问陈兄,可有这回事?”
“有。”
“送信的人姓甚麽?”
“姓杨。”
“那就是了。”
钱万成颇为欣慰;自己要打听的事,已有着落,才想到陈家的事,尚有疑问。
“陈兄,我有句话,冒昧请教,听说送信是送给苏家小姐的胞弟,何以送给足下?”
“这……”陈秀才仔细打量着钱万成的神态,看准了是个君子,方始答说:“我有个绝大的秘密,想与钱兄相告。”
“不敢,不敢!”钱万成倏然动容,“必是我问得太冒昧了,请陈兄原谅!”
原来这陈秀才是一名武秀才,长於技击,却又温文尔雅,真个文武全才;兼以仪表俊伟,所以亲戚之中及笄的女郎,无不倾心。而陈秀才情有独锺,爱上了长他一岁的表姊,就是苏连芳。
苏连芳被俘时,正当新婚刚满一年;陈秀才有事上京,中途闻讯赶回,亦曾多方查问,始终无确实消息。不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会由苏连芳自己寄信回来,这一喜非同小可!但是,要想团聚,却真还不易。
“钱先生,”陈秀才说:“内人的心思很细、很灵;如果夫妻相见,一定不会准许,所以托词姊弟。”
“原来有这层道理在内!尊夫人的见识非凡,钦佩之至!”钱万成问道:“那麽,陈兄几时到江宁去相会呢?”
“我正在预备,本来想明後天就动身。如今跟钱先生幸会,彼此境况相同,要好好请教请教。”
“不敢!有何见教,尽请明示。”
“我不知道钱先生府上,跟内人同样遭遇的是甚麽人?”
“是……”钱万成很吃力地说:“是舍弟的岳母。”
“原来是位老太太!”陈秀才大出意外,“何以……”
“舍弟的岳母今年才三十五岁;居孀;是有名的绝色。”
“噢,噢!我明白了。”陈秀才问,“钱先生来查访内人的踪迹,当然也是接到了信,想来求证?”
“是的。”
“那麽,要不要跟令亲去相会呢?”
“当然,当然!我这一回,就要打发舍弟去见他岳母了。”
“喔!”陈秀才举一举杯,“请!”
钱万成看他举杯在手,颇费沉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甚麽?萍水相逢,交浅不能言深,自不便动问,唯有默然饮酒而已。
“钱先生,”陈秀才突然问道:“我想托令弟带一封信去,如何?”
钱万成不敢冒失;先问一声:“带给那位?”
“带给内人,想请令弟交给令亲,转交内人。”
“噢,”钱万成问:“陈兄不是要跟尊夫人会面吗?何必又多此一举?”
这一问,陈秀才竟无法解释;钱万成心头疑云大起,现於形色了。
“也罢!”陈秀才下了决心,“旣然以大事奉托,不能不说明白。”
原来苏连芳写信回来,不但隐瞒身分,托辞姊弟;而且信中用了许多隐语,陈秀才细细参详,方始明白,是希望陈秀才能救出她来,远走高飞。
“这件事不容易,要里应外合,预先定好了接应的办法,才能成功。”
“我懂了!”钱万成说,“足下的这封信中,便是告知尊夫人如何配合行动?”
“正是!”陈秀才坦率承认。钱万成心想,遇到难题了!这件闲事不能管,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是一场灭门大祸。因此,他堆足了一脸的歉意;但尚在考虑措词时,陈秀才却抢先开了口。
“钱先生,你请放心,这件事毫无干系。”他说,“我请你带去的只是一方绢帕,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请令亲悄悄转交内人,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受牵累。”
这就越发不可解了!“请问,”他说,“带方绢帕去,有甚麽用处?”
“我跟钱先生实说吧,绢帕上是有字的,不过用明矾泡了水写字,乾了看不出来;要用火一烤,字迹才能复现。”陈秀才又说,“此事不成,内人必死;内人一死,我没有独活之理。两条性命,只在钱先生一念之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条命?”
听这一说,钱万成立即想起一句成语:“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坚拒,无异见死不救;倘或这对夫妇真个做了同命鸳鸯,岂非一生受良心的责备?
“好吧!我效劳就是!”
“这是大恩大德!”陈秀才扑翻在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
受此大礼,更不能不忠人之事;钱万成特为陈秀才在苏州逗留一夜,第二天上午带着那方素色绢帕赶回常熟。
※※※
到江宁一共七人;杨三与油流鬼以外,钱万成兄弟、刘肇周,另外是特地挑出来的两名忠诚健仆,因为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皮箱,内盛珠宝及金叶子,怕出意外,需要严密防护。
一进城,先投宿;在一家字号“连陞栈”的旅社安顿下来,商量行止。杨三胸有成竹地说:“东西先不必带出去。那位跟我先到王府去一趟,接头好了,再交货接人。”
“我去!”钱万成受人之托,希望将素绢尽快交出去,所以自告奋勇。
“我也去!”钱万选想早早见到岳母,所以作此表示。
这一来自然由刘肇周在连陞栈看守皮箱;而钱万成却有些不大放心。虽有两名健汉在;但素知刘肇周诡计多端,怕他出花样监守自盗,所以连连向钱万选抛眼色,示意他留下。
“这样吧!”刘肇周看出端倪,颇为不悦;故意说道:“我看贤昆仲都不必劳动了,我去一趟好了。”
“不敢,不敢!”钱万成说:“还是我去!”
“那好!我陪你去。”
刘肇周执意要去,只好由他;四个人到了王府前面,杨三领大家在一家茶馆中落座;然後说道:“我先进府去接头。”
到得王府前面,恰好遇到一个极熟的守卫;杨三故意跟他说笑了半天,方始入内。在茶馆中的钱万成看得清清楚楚;到此才真正相信,杨三确是王府的官差,绝非假冒。
刘肇周不免有些负气,便拉着油流鬼另坐一桌;唤茶博士去买了一包板鸭,四两白乾,七八个火烧,一面吃喝,一面闲谈。
“陈五爷,”刘肇周问道:“你那一年投的旗?”
“不久。”油流鬼随口答说。
“府上住那里?听口音靠近海边?”
“是的。我在福山住过好几年。”
福山在常熟以北,是个近海的大镇;阿七临死的那一年,就在福山厮混。刘肇周因地及人,想起阿七惨死,不由得愀然不乐。
油流鬼亦不愿多谈;怕言多必失,泄漏底蕴,关系不浅。但刘肇周思子之心,一时无法自制;不自觉地问道:“陈五爷,你在福山住过,不知道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刘阿七的小夥子?”
油流鬼心中一动。他是完全明了刘肇周的底细的;只是不敢说破。但从此刻他眼中所流露的表情去看,谁要是他儿子的朋友,他一定会另眼相看。既然如此,好好思量一番,这层关系,有无可以利用之处。
於是他说:“等我想一想。”
在刘肇周殷切的眼光注视之下,油流鬼心想,刘肇周跟刘三秀兄妹的感情有限,倘以利诱,让他吃里扒外,非无可能,如果这件事变成三个人合作,成功就更有把握了。
转念又想,与其跟扬三合作,何不跟刘肇周合作?杨三有王府作护符,万一事成之後,来个“黑吃黑”,既不能告状,又无法找他交涉,岂非枉做恶人?如果跟刘肇周合作,想个法子连杨三一起卖掉;得了手,东西在自己手里,爱怎麽分就怎麽分,谅刘肇周也不敢夺多论少。那情形较之跟杨三合作,真有天渊之别。
转念到此,立即下了决心,“啊,啊!”他装作突然想了起来的神气,“不就是跟李成栋的部下在一起,不明不白送了命的刘阿七?”
“对!不明不白冤枉送了命。”
“可惜,可惜!”油流鬼不胜同情地,“刘阿七我虽不太熟,不过很知道他,聪明能干;可惜交的朋友不好。刘二爷,他是你甚麽人?”
听这一问,刘肇周泫然欲涕;擤一擤鼻涕答说:“是我的一个忤逆儿子。”
“啊!”油流鬼说,“那我要尊称刘二爷一声老伯!”
话一出口,油流鬼才发觉钱万成就在旁边桌上;这番话让他听到了,岂有不起疑心之理?赶紧转脸去看;幸好钱万成全神贯注在王府门口,盼望杨三出现,毫无旁顾的异状,他才放下心来。
“不敢……”
“刘老伯,”油流鬼很快地低声打断,“此地不是谈话之处。回头到了连陞栈,请你一个人悄悄出来,我在连陞栈对面屋檐下等你。”
刘肇周也是做惯了坏事的人,见此光景,自能会意,当下点点头,表示承诺。两人皆有警觉,话都少了;而且绝口不提常熟。
这样过不了多久杨三复又出现,钱万成起身相迎;刘肇周与油流鬼亦都回到原处,四个人各据一方,却都俯身向前,低声悄语。
“满洲太太先要看看东西。”杨三问道:“两位怎麽说?”
“这何用着?”钱万成接口便说:“杨三爷,你不是看了的?”
“是的。我也这麽说:我说有这麽大的胆子,敢骗你老人家?何况人在你手里,骗了你,你不肯放人,亦是枉然!”
“一点不错。”钱万成抢着又问:“满洲太太应该没有甚麽好说的了吧!”
“她说,她是怕东西不好,不值得那麽多钱,所以要先看看。我说先看东西很麻烦,客栈里人多,另外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她想了半天说:不看东西也可以,不过得开个单子给她,要写得清楚明白,才知道值不值那麽多钱。”
“这可以。”钱万成说,“就开个单子给她。我们兄弟俩,再请二舅帮忙;大不了一夜工夫,单子总可以好。”
“好吧!那麽各位请回去开单子,明天一早仍旧在这里见面,等我把单子送上去再说。”
钱万成点点头,转脸问道:“二舅,你看怎麽样?”
“我没有意见。”刘肇周看了油流鬼一眼;眼中有质疑的神色。
“单子一送上去,满洲太太自然会有话交代。好在你们三位一起动手;我想,这张单子,”油流鬼将目光落在刘肇周脸上,“二更天总可以开好了。”
“说得是!”钱万成起身说道:“劳两位的驾;找个地方,我请两位喝一盅。”
“不必,不必!”杨三大摇其手,“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等把事情办妥了,再痛痛快快地扰你一顿。”
“既然如此说,我看恭敬不如从命。”刘肇周说:“趁早回去开单子;东西很多,只怕要弄到三更天才能完事。”
这是暗示油流鬼,二更时分可能无法抽身赴约;果然如此,要他在原处守候到三更天。
※※※
“怎麽样?”油流鬼问道:“接头好了?”
“还没有。”杨三答说,“对方要先知道有些甚麽东西,能分多少,一样一样说妥当了,才能定局。”
“那麽,等说妥当了,你预备怎麽做呢?”
“那还不容易,随便带到一个地方,你我避开;对方带了人来查问,钱家弟兄当然会说实话。只要一说实话,就可以抓他们了。”
“这是甚麽道理呢?”油流鬼故意问一句。
“甚麽道理?那有个王府的满洲太太会做这样的事?不明明是在造谣?”
油流鬼心里思量跟杨三合夥做这一票买卖,自己所处的地位,越来越不利;不能始终参与其事,而无法切实掌握到底。自己苦心设计,奔走出力,前半段十分顺利;如今眼看要收成结果了,却连边都挨不上,等於辛苦耕耘,让他人坐享其成,连收割时都无法在场,更莫说期待他人能凭良心,将他应得的一份分给他。
他还在想,甚至杨三都可能为他人黑吃黑;到底他只是汉人投旗,一个供奔走缮写之役的笔帖式,如果王府侍卫有心欺他,他又何从抗拒!至於自己,只要杨三匿居不出,就拿他无可奈何;莫非还敢到王府大门口指名要人?
“怎麽样?”杨三看他眉宇深沉,便即问道:“你在想甚麽?”
“我在想,今天晚上不知道睡在那里?”
“喔,”杨三自觉不能不照料人地生疏的拜把弟兄,便即说道:“我替你找个地方睡。”
“睡的地方很多,那一处客栈都可投宿,只要有钱就行。”
原来是要钱!杨三眼看有一笔大财好发,不吝小钱;当即很慷慨地取出十两银子来,“先拿着花。”他说,“不够再说。”
於是约定第二天一早在茶馆见面,两下分手。油流鬼在江宁绝不陌生;揣着十两银子,直奔秦淮河,那里龙蛇混杂,有美人名士,也有扒手小偷,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各有各的落脚之处。油流鬼於是找了一家字号叫做沂春的澡堂,先洗澡,後睡觉;等把精神养足了,才将跑堂的找了来问道:“余三爷今天来过没有?”
“还没有,快来了。”
“好!等他来了,劳你驾来通知我一声。”
“是了。”
“再劳你驾,叫饭来吃。”
要了面食卤菜,也要了酒,油流鬼一面独酌,一面在心里盘算。吃到一半,面前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正是余三。
“你那天来的?”
“今天刚到。”尤二左右看了一下,“你没有约会吧?”
“约会是有,不要紧!你说吧,甚麽事?”
“这里不能谈。我马上穿衣服,到你那里谈去。”油流鬼看着他身上那件灰布袍子说:“江宁出绸缎,你弄这麽件衣服穿,不寒酸吗?”
余三会意了,点点头说:“我等你!”
原来这余三是黑道中人,眼皮子极宽,人也很够义气;三山五岳的好汉,到了江宁,不管是来干甚麽,都要找他见个面,算是“挂目号”,倘或出了甚麽意外事故,他会自动出面奔走帮忙。倘有所求,只要他帮得上忙,亦无不尽力;当然,有好处亦绝不能少他一份。
“有这麽一件事,三爷,你看该怎麽办?”油流鬼将与杨三设谋诈骗的经过,从头细说了一遍。
谈到他跟杨三关帝庙结义这件事,余三笑了,“明明是他想做老兄,好指挥你这个老弟。”余三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名为义结金兰,一开头就不义!”
油流鬼脸一红,“是他先不义,不能怪我。如今闲话少说,余三哥,”他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还用说?只要我帮得上忙。”
“我想找个‘闯窰堂’的朋友。”
余三一听这话,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原来江湖切口,入室行窃谓之“闯窰堂”;要余三找个作贼的朋友,不等於当面骂人?
油流鬼见此光景,自知失言,急忙道歉,“余三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见怪。这样,”他把话扯了开去,“我们从头商量。”
“是啊,从头商量,看看怎麽样才妥当?果真要找个‘闯窰堂’的,我虽没有这路朋友,托托人也可以找到。你先说,你是怎麽个打算?”
“我想找刘老二,里应外合,先下手为强,把那个两万银子的珠宝细软先弄过来。余三哥,到手了,我们三一三十一均分,你看怎麽样?”
三股均分,每股六千六百多银子;余三自然动心。想了一下问道:“刘老二肯吗?”
“一定肯!此人我知道的;穿是穿了一件长衫,做人不像读书人。”
余三点点头,又问:“你的意思是,找个‘闯窰堂’的,把东西去偷了出来?”
“是的。”
“不容易!”余三大为摇头,“第一,客栈里人来人往,难以下手。再说,出了事,客栈里要受牵累,干他们这一行,有规矩的,不肯得罪客栈里的人;不然寸步难行。”
“有这样的规矩,我倒不知道。”油流鬼沮丧地说。
“就算没有这个规矩,有人看守,也下不了手。”余三紧接着说,“我看只有你抢在杨三前面‘割稻头’。”
“嗯!嗯!”油流鬼喜逐颜开,“对!抢在杨三前面‘割稻头’。余三哥,应该怎麽做,听你的。”
“好!你听我告诉你!”
於是,余三低声说出一番话来;油流鬼侧耳倾听,心领神会。计议已定,也快二更天了,随即赶到连陞栈对面去守候。
※※※
一本清册编成功了,不过只是草稿。
“我看应该誊一本清册出来。”刘肇周从容说道:“你们贤昆仲两位偏劳吧;我有点饿了,要去找点东西吃。”
说完,扬长而去;出了连陞客栈一看,夜静更深,远处却有灯火,昏黄灯晕下,白气蒙蒙,一望而知是馄饨担正在揭锅盖。
刘肇周决定也去吃一碗馄饨;为了让油流鬼容易发觉,他故意走在路中,而且掉臂而行,两条膀子一甩一甩地,姿态颇为触目。
果然,走不多远,便发觉有人在他身後拉了一把;回头看时,正是油流鬼。
“刘二爷,”油流鬼低声说道:“我有一大笔钱来送给你。”
就说这句话,刘肇周乖乖的跟着油流鬼走路。他投宿的客栈,与连陞客栈只是一街之隔,独院偏屋,极其清静,可以放心大胆地谈机密。
“刘二爷,我首先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或者不肯相信,不过我有证据。”
“喔!”刘肇周问:“甚麽事我不会相信。”
“令妹的那封信,一半真一半假。”
“这……”刘肇周大为困惑,搔着花白短发说;“这就真的不能相信了,真是真,假是假,何谓一半真,一半假。”
“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刘二爷,令妹确有这麽一封信,不过其中有一段话,是我跟杨三添上去的。”
“那一段?”
“最後一段,满洲太太要两万银子的珠宝,答应可以把令妹放出来。”
“那,那麽真的那一段呢?”
“先不必谈真的。”油流鬼看他仍然是异常困惑的神气,便指引他将心思集中,“我们只谈假的好了。”
“对了!你们造假是为了甚麽呢?”
“当然是想吞没这一箱珠宝。”油流鬼将原来的计划,约略说了一遍。
刘肇周有些将信将疑,他觉得杨三既是王府中人,何敢出此大胆的行动,莫非真的不要命了?
油流鬼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从他的神态看得出来,颇有怀疑,於是将证据拿了出来。
“刘二爷,你看过令妹的信没有?”
“看过。”
“那是仿造的。”油流鬼说,“信是封了口的,送信的人当然不知道内容;可是杨三知道,我也知道。”
接着,油流鬼便一面想,一面背诵那封信;与刘肇周所看到的完全相同,其中有些令人印象特深的句子,更是只字无误。
“我相信了。”刘肇周不等他背完就说,“陈五爷……”
“敝姓尤。”油流鬼说,“不过在目前,刘二爷仍旧当我是陈五爷好了。”
“原来你的姓名也是假的。你,”刘肇周问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告诉我这番内幕真情,是为了甚麽?”
“是为了便宜不落外方。”陈五说道:“这个法子是我想出来的,信也是我托人去假造的,如今看起来要给杨三跟王府里的人吃光,我姓尤的为谁辛苦为谁忙?想想实在不大甘心。阿七跟我是弟兄,刘二爷就是我的长辈,所以我把这件事的内幕,和盘托出,刘二爷,你总信得过我的心吧?”
“是,是,”刘肇周拱拱手说:“承情不尽。陈五爷,我听你的;你说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我想我们可以照方吃炒肉,不过应先下手为强。”
於是油流鬼将如何里应外合的步骤,细细告知了刘肇周;约定各自照计行事,财物到手,回到常熟再分。油流鬼很坦诚的说,倘或他昧心私吞,反正全盘内幕都在刘肇周肚子里,只要向官府揭发了,不但他的性命不保;余三亦无法在江宁立足,所以他绝不会看不清利害关系,做出任何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来。
这话表面上听来很在理上;而况除此之外,别无保证,刘肇周心里在想,成固最妙,就是落空了亦於己无损,不妨冒一次险。
等分了手,刘肇周回到连陞栈;钱家弟兄已经归寝,不必惊动,他是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管自己悄悄回屋,在灯下又将油流鬼所说的情形,从头细想了一遍,觉得并无不妥,方始倒头睡下。
这一夜有事在心,自然不曾睡好;加以客栈里一过半夜,赶早路的人就起身了,搬行李、牵牲口,喧嚷嘈杂,无法睡得安稳,因而早早起身,坐以达旦,却特意不去看钱家弟兄,要等他们来通知。
大概刚交辰时,钱万成着人来请了,“二舅,”他说,“天刚亮,那个姓陈的来了……”
“那个姓陈的?”刘肇周故意装糊涂,插嘴进去问。
“喏,就是那个杨三爷的夥计。”
“喔,他来干甚麽?”
“他说,杨三爷今天上午有差使,不能赴约;如果清单已经开好了,就让他带去。怎麽个情形,午前他来通知。”
“那,茶馆里不必去了?”
“是的,我已经把清单交给他了。”
刘肇周点点头,很从容地说:“你们贤昆仲要在客栈里等消息;我没有甚麽事,正好抽空去看朋友。”
“二舅,”钱万选说:“也许消息一来就要跟岳母见面;请你早点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不会耽误大事。”
於是刘肇周潇潇洒洒地走了;一出客栈,拔脚飞奔,到陈五住处,进门看见有陌生人在,一时不便开口。
“刘二爷,”油流鬼为他引见,“这位就是我所说的余三哥。”
“喔,喔!原来自己人。”
“幸会,幸会!”徐三抱拳说道:“刘二爷,我们一见如故,诸事仰杖。”
“彼此,彼此!”刘肇周也还了礼,转脸就向油流鬼问道:“东西你拿到了?”
“是的。”油流鬼将一本清册交给了他,“我要先赶了去,去晚了怕他会起疑心;你慢慢来不要紧。”他看了看刘肇周笑道:“你这张脸很好!”
“怎麽?”刘肇周愕然问。
“一望而知一夜没有睡,所谓‘隔夜面孔’;你正好跟他说,清册是一夜赶出来的,钱家弟兄此刻才上床睡觉,所以只有你一人赴约。”
“这个说法,真是天衣无缝。”余三大为赞扬。
这是一个很好的藉口,不但可以解释,何以只有刘肇周一人赴约;而且,如果杨三将名为“见货交人”,实则下手硬夺的时间,定在上午或日中,亦可用一夜未睡,过於疲乏的理由,要求约会延後,是一条顺理成章的缓兵之计。
於是,油流鬼先赶了去与杨三会齐,余三就在他屋子里跟刘肇周还有一番计议,主要的是将动手时的细节,交代清楚。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刘肇周带着那本清册,到茶馆去赴约。
“你怎麽这时候才来!”油流鬼一见面便埋怨,脸色很难看。
“喔,对不起,对不起!”刘肇周的神气很萎顿,“一个晚上没睡了,刚刚才赶好。”说完,将清册送了过去。
杨三原先有些不悦,但经油流鬼那番做作,与刘肇周所作的解释,再看到他的脸色,确是通宵赶工的样子,气自然消了;反倒向刘肇周道劳:“辛苦,辛苦!来,喝碗热茶。”
於是斟茶叫点心,殷勤招待;刘肇周连连道谢,然後谈入正题。
“杨三爷,钱家弟兄精神支持不住,先睡下了;所以我一个人来送册子。请杨三爷给我一句回话;我也好赶回去补睡一觉。”
“好,好!等我想一想。”
杨三翻着清册在思量,清册开得很细;跟王府侍卫分赃之前,先要一样一样估价,很费工夫。反正东西已在掌握之中,不必亟亟。事缓则圆,时间上从容些,布置才能周密。
於是他说:“既然各位昨天没有睡,那就好好休息吧!我来安排,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见面。”
“甚麽时候?”
“那,那就再通知了。”
“好的!”刘肇周也很机警,“我有个不情之请,请杨三爷晚上派个人来通知一声。”
“我知道,下午你们大概都还在床上,我不会来打扰。”
“多谢!我们住在连陞栈,第三进西院,到柜上一问就知道了。”
杨三点点头,用命令的语气向油流鬼说:“你记住了地方。”
“记住了。”油流鬼也很恭敬地,是个做副手的样子,“连陞栈,第三进,西院。”
“不错!”刘肇周随即起身:“我先告辞;晚上候驾。”
等他一走,油流鬼便请示行止,杨三急於要回去跟侍卫连络,指示油流鬼傍晚见面,随即分手。
於是油流鬼复到连陞客栈;也就是刘肇周刚到,他便接踵而至了。
一见了面,看有钱家的两健仆在,油流鬼便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是要人回避之意,刘肇周故意起身就走;钱万成急忙拦住,“二舅,二舅,你别走。”然後他向两仆说道:“你们先到外面站一站。”
“恭喜,恭喜!”油流鬼满面笑容地作揖,“你们至亲,今天就可以团聚了。”
“多谢费心!”钱万成问:“甚麽时候?”
“今天黄昏。”
“黄昏?”
“对了!黄昏。”由於钱万成是疑问的语气,油流鬼自然要解释,“不瞒你们诸位说,满洲太太在王府的权柄,固然很大,不过像这样的事,到底也要瞒瞒人的耳目,只有黄昏才方便。”
“这话倒也不错。”刘肇周在一旁帮腔。
“那麽,”钱万选问:“是怎麽见面呢?”
“当然不能在王府里。在王府附近,有一条大成坊巷,在那里见面。”油流鬼说,“满洲太太的意思,最好你们带了人,今天就走。”
“这太匆促了!”钱万选大为摇头。
钱万成亦是面有难色;刘肇周便说:“一到黄昏,城门关了,要走也走不成。”
“啊!话倒不错。满洲太太疏忽了,我们也没有想到,那就明天回去好了。”
这也是余三的设计,故意在话中留这麽一个漏洞;看上去就更像有那麽一回事了。
於是约定,到了时候,由油流鬼派车来接到大成坊巷,献宝换人。油流鬼随即告辞。
钱万成弟兄便跟刘肇周商量,第一是今晚要为刘三秀安排住处;第二是雇定车辆,明天一早动身。这虽是小事,亦颇费工夫;尤其是在连陞客栈中,要找一间隐密而宜於客堂居住的客房,却还不易,最後是掌柜格外帮忙,决定将他儿媳妇的卧室腾了出来,安顿刘三秀。
到了申时一过,暮色渐至,油流鬼果然派了马车来了,一共是两部双套马车。先拿箱子搬上马车,两名健仆随车守护,钱万成亲自跨辕;钱万选、刘肇周与油流鬼坐了另一辆,轮声辘辘,往西而去。
到了大成坊巷,车子在一所大宅门前停了下来……是余三找到的一处废宅,表面完好,一进了门才知道坍败了;不过回廊曲槛,池沼楼台,看得出原来是很讲究的大宅。
“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通报。”油流鬼将一行五众,连箱子一齐领到厅堂上,转身而去。
“怎麽?”钱万成问刘肇周:“杨三爷怎麽不见面?”
“不知道。”刘肇周摇摇头,“我想是跟满洲太太在一起。”
“二舅,”钱万选说,“我倒忘了一件事,回头接了岳母跟张妈,要借他们的车子用一用,应该先跟他们说好。”
“那是一定的!不说,他们也会送。”
正在谈着,只见走廊上出现了五个人,看服饰是一个武官,四个兵;那武官的大帽子後面拖着一支蓝色的孔雀翎,看职位似乎不小。
刘肇周定睛一望,领头的正是余三,便畏缩地往里一躲;这样,等冒充官兵的余三上前盘问时,便由首当其冲的钱万成答话。
“你们是干甚麽的?”余三说的是一口山东话。
“王府里的一位陈五爷带我们来的,等着要见满洲太太。”
听说“满洲太太”四字,余三装得非常重视的神气;“你们要见王府内总管,是有甚麽大事吗?”他问。
“是的。”
“甚麽大事?”
“是……”钱万成不愿说出刘三秀,只说:“想跟满洲太太求情,放一个人。”
“你姓甚麽?”
“敝姓钱。”钱万成指点声明:“这是舍弟,这是敝姻亲刘先生。”
“那麽这两个人呢?”余三用手一指。
“这两个是敝介。”
“甚麽?”余三装作不懂,“你说甚麽?”
“是跟班。”
“是跟班在这儿干甚麽?”余三很快地接口,声音很急,显得颇为不满:“出去,出去!岂有此理!”
“是,是!”钱万成不暇细思,唯求息事宁人,“官长别动气,我让他们出去。”
於是,两名健仆乖乖地退了出去;余三带着四个兵,押解似地在後跟着,走近大门时他又开口了。
“站住!”他指着一间空屋子说:“你们在这儿待着,别乱走。”
两名健仆,驯顺地听从;余三便吩咐部下,端了张椅子来,坐在门口,从腰际解下旱烟袋来,抽烟休息。
过不多久,油流鬼出现;直奔厅堂,匆匆说道:“满洲太太从後门来了,我带你们上去。”
“是了!”钱万成问:“舍亲是不是跟满洲太太在一起?”
“是的!”
“满洲太太得先看看东西,照清册上点明了,才能放人。”
“这,”钱万选插嘴说道:“那得好一会工夫,天也快黑了,只怕点不及。”
“大致看一看而已。”油流鬼说,“有杨三爷在那里,帮着你们说话,不会刁难。”
钱万选不再作声,去提那只箱子;分量很重,刘肇周便上前帮忙,把箱子抬了起来,蹒跚地走着。
“这样不行!”油流鬼问,“你们的两个跟班呢?”
“喏,”钱万成用手一指,“那位官长不准他们在这里,撵到外面去了。”
“喔,”油流鬼装模作样地望了一下,“原来是他!”随即大声喊道:“余三爷,请你派两个人过来,抬一抬箱子。”
余三答应着,派出两名“兵”过来帮忙。一行六众,由油流鬼领头,往里而去。
曲曲行来,突然发现一大片假山挡住去路;油流鬼便抢上两步带头,“走这里,走这里!”他说:“一穿出去就到了。”
於是刘肇周紧跟在他身後,接着钱家兄弟,再後是抬箱子的“兵”。假山洞中,光线不透,忽明忽暗,人影飘忽;钱万成忽生戒心,开口喊道:“二舅,二舅,你在那里?”
“我在……”
“在”字几乎出口即停,听得出是硬生生被截断了的;这时钱万选也发觉事有蹊跷,“二舅怎麽了?”他问,“陈五爷走到那里去了?”
钱万成停了脚,回头跟弟弟答话;未曾开口,先自心惊,又有件怪事出现,抬箱子的“兵”,不知那里去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坏了,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中了奸人之计了!”
一语未毕,双手已被人抓住;另外有个人伸手过来,将他的下颚一捏,手劲很大,钱万成的嘴张而难合,亦无法出声;接着便发觉一颗“麻核桃”塞到嘴里,同时反剪的双手被綑紧了,绳子的一头被系在假山石上,脚步可以移动,但只能走得两三步远。
与此同时,那两名抬箱子的“兵”,亦对钱万选下了手。弟兄双双失去了自由,彼此可望而不可即;接着,油流鬼又牵了一个人来,正是刘肇周,亦复是双手反绑,腮帮子鼓得老高,嘴里被塞了东西,不能说话。
三个人被拘系在一起,眼睁睁看油流鬼带着人把一箱珠宝拿走了;幸喜还不曾丧命,但不知何时才能脱困?钱万选现在想,这里是一所废宅,很少有人进来;就来亦不见得会到黑黝黝的假山洞。十天半个月,无人发现,饿都饿死了!心里一忧一急,眼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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