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那两名健仆,也是弃置在不易为人发觉之处,油流鬼随着余三到了他的住处;收好箱子,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老尤,”余三悄悄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现在有一步杀着,非走不可。”

“你说!”油流鬼问:“怎麽料理杨三?”

“斩草除根!”

油流鬼也想过,这两面瞒天过海的一条妙计,如今大功已经告成;但尚欠圆满,关键就在杨三身上。只要他跟钱家兄弟一见了面,问起经过;刘肇周的那套谎话,就会完全拆穿,也戳破了他跟油流鬼里应外合的把戏。那一来,假借王府的势力,责成地方官指名缉捕,後患无穷。这一顾虑,他跟余三先就谈过;余三拍胸脯保证,他有办法,可免後患!这个办法现在知道了:斩草除根。

“怎麽斩,怎麽除?”

“杨三今晚上要到连陞栈去通知钱家弟兄,我想,他会先去找你……”

“不!”油流鬼说:“他不知道我住在那里。”

“好!那就容易了!他看你不露面,当然自己到连陞栈,是不是?”

於是余三决定,带着人在连陞客栈附近埋伏,暗算杨三;如果杨三已到了连陞客栈,不见钱家兄弟,当然会在那里坐守,这就要油流鬼编一套假话,拿他骗了出来,才能下手。

“事不宜迟,走吧!”油流鬼想通了,只要能致杨三於死地,甚麽手段都可以用;不必预先商量,全靠随机应变。

到得连陞客栈在望,已是上灯时分;余三找到一家酒店,便站定脚说:“我在这里等,你先到柜上去打听,看他来了没有?”

“好!你先不要进酒店,等我打听清楚了再说。”

说完,脚步加快,直奔连陞客栈的柜房;掌柜已经认识他了,迎出来问道:“陈五爷,陈五爷,钱家两位少爷那里去了?王府有位差官来问;样子好像很急,而且不大讲道理,跟我大发脾气。”

听得这话,油流鬼微感意外,便即问道:“你跟他怎麽说?”

“我说,钱家两位少爷,带着听差,坐了马车出去了。他问:有没有带箱子去?我说有。那位差官脸色大变,追问是到那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他立刻就拍桌子骂我:客人到那里你都会不知道!你想,是不是没道理?”

“不要理他!”油流鬼用抚慰的语气说:“他也不是甚麽王府的差官,是冒充的……”

“怎麽?”掌柜打断他的话问:“陈五爷,你知道有这麽一个人来?”

油流鬼这才发觉,自己的话中有了漏洞,但亦不必再作甚麽掩饰,点点头承认:“我认识。”

“那就好办了。他马上还要来;请你老坐一坐,等他来了,请你跟他谈。”

“也好!不过,我要问你。”油流鬼放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提到我,说我接了钱家兄弟一起走的?”

“没有,我本来要告诉他的;那知道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就发脾气了。”

油流鬼放心了,一面进柜房,一面盘算,到得柜房坐下,随又起身,“掌柜,”他说,“那个王府差官,姓杨;等他走来,你说钱家兄弟在我那里,请他马上来!”接着,他将他的住处告诉了掌柜,“我住在贤义客栈。”

“水西门大街的贤义客栈?”

“对了。”

掌柜的神态顿感轻松,“我有交代了。”他连连点头,“好,好!我告诉他。”

“我再问你。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人?”

“带了一个跟班。”

只带了一个人,更不足虑。油流鬼急忙回报余三;决定在由连陞客栈到贤义客栈的必经之路上,伏击杨三。

“只有一点要留心,”余三说道:“恐怕他发觉情形不妙,多带人来;那就摆布不开了。”

部署已定,悄悄守候;油流鬼有十足的把握,杨三非来找他不可,只希望他是单身独访,如果带着从人,事情就麻烦了。

※※※

再度到得连陞客栈,掌柜的迎出来说:“杨爷,有消息了。”

“好!”杨三精神一振,“人在哪里?”

“令友陈五爷来过了,他请你去看他。喏,这里是他的地址。”掌柜将油流鬼的住处,写在一张纸条上,双手捧了过去。

杨三以为掌柜要告诉他的是,钱家弟兄的行踪,不想是油流鬼的地址。不过这也一样;找到油流鬼,便能找到钱家的弟兄,所以欣然接过纸条,随即转往水西门大街。

走到一半,发现有人亦步亦趋的在跟踪,便站住了脚,回转身去;那人也站住了,含着笑,似乎想等他问话似的。杨三越觉不解,也有些不悦。

“你是想干甚麽的?”他自恃王府官员的身份,开出口来便是官腔。

“我是走路的。”

“这麽宽的路为甚麽要钉在我後面?”杨三用手一指,“你走,我让你。”

“我也不要你让。”那人问道:“我倒想请问你,你是不是姓杨?”

“你怎麽知道?”话出一口,杨三才发觉自己无形中已承认姓杨,便又没好气的问道:“你管我姓杨不姓杨?”

“你是不是要到水西门大街去的杨三爷?”

杨三心生警惕;重重疑云,笼在心头,急於求得解答,便沉着地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如果你是杨三爷,我劝你不要到水西门大街去。”

“为甚麽?”

那人说完,拔步便走;走得很快。杨三如何肯放过他,紧紧追了上去,大声喊道:“你站住,我有话问你。”

那人不理他,走得更快;往一条巷子里钻了进去。杨三不知是余三引诱他入陷阱的一计;只觉得他的话不能置之不理,既有警告,非弄明白了不能决定自己的行止,所以毫不迟疑地躐了过去,打算抓住人,用强逼问。

哪知一进巷子不远,突然在暗中有人伸出一条腿来;走得正急的杨三,猝不及防,一个大马趴摔倒在地,随即便有人揿住了他,拖到一片坍败的破屋中,一刀了帐,屍体投在废井之中。

“做得乾净俐落!”油流鬼翘起大拇指称赞,“余三哥,真有你的。”

“闲话少说,你到我那里去,好好商量。”余三又转身对他的部下说道:“弟兄们辛苦!这票买卖很肥;大家先安心回去,甚麽话也不要说,有新闻也不要打听。我自会把大家应得的份头送到各人家里。我再说一句:千万不要泄漏今天的事;不管人家怎麽说,只装作没有听见。”

余三很讲信义,言出必行,所以他找来的那班人听得这话,高高兴兴地各自散去。余三关紧大门,回转来第一件事是检点所获,打开箱盖一看,目为之眩,急忙关上。

“宝光直冲斗牛。”他说:“会惊动诸神下界。”

这是说笑,但也是警告;处置不善,或者走漏风声,会引起许多人的觊觎,不但不能安心享用,而且会惹出许多麻烦。

於是油流鬼正色说道:“余三哥,我们谈谈正经。”

“我也是这个意思。”余三说道:“东西虽已到手,但还不能算是我们的;做事要做得万无一失,有甚麽漏洞,趁早把它补起来。”

“一点不错,不过,怎麽分法,不妨先定规下来。”

“好!南北开如何?”

所谓“南北开”即是对分。油流鬼原来的意思,想做三股分派,如今对分,当然是他跟余三对分,刘肇周的一份,便得由自己应得的部份之中分出来,似乎吃亏了。

正在踌躇未答之际,余三又开口了,“名为南北开,便宜的还是你这面。”他说:“你只不过跟刘老二两个人,我这面人有多少?你倒想想看。”

这话振振有词,油流鬼料知无法再争,乐得放大方些,随即很爽快地答说:“我听余三哥的吩咐就是。”

“那麽,这一段暂且丢开。我们来看看,有甚麽漏洞,马上就要拿它补起来。”

“说得是。”

两人都定定心细想;但开端之处不同;油流鬼是从杨三身上想起,而余三是从刘肇周与钱家弟兄脱困以後想起。

“我请问,你跟刘肇周是不是确确实实讲明白了?”

“确确实实讲明白的。”

“你怎麽讲法?”

“我说,是条苦肉计;绑是把你绑了起来,不过是个活结头,到了半夜里,你假作自己把绳子挣脱了,把钱家弟兄跟他两个佣人救出来。我也告诉他,时候宁愿迟,不要早,怕的是我们事情还没有办好。”

“好!那麽,我们就从这里开始研究。”余三说道:“他们脱了险当然回连陞客栈。听掌柜的一说,就会发现两个漏洞:第一,杨三跟你不是一夥,不然不会把他们接了去,杨三会不知道。”

“对!”油流鬼很沉着地,“你再说第二个。”

“第二个是你关照连陞客栈,杨三再来,要他到你那里去;这样,要追杨三,就会追到你这里来。”

油流鬼点点头,沉思了好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要想个法子,让他们不敢来追就好了!”

“这只有一个法子,不过有利有弊。”

“甚麽法子?利是甚麽,弊是甚麽?余三哥,你说出来商量。”

“拿杨三的屍首马上掀出来,就会把他们吓住。”

弊病是将杨三的命案一揭发,王府立刻就会行文地方官,限期破案。这岂非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油流鬼亦觉得颇为不妥。

不过由此一利一弊的分析,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结论,最好的办法是,只让钱家兄弟知道有此命案,怕受牵连,悄然遁走。这也好办得很,即时提出警告就是。

警告亦有两法,一是面告;二是函述。商量下来,以送信为宜。但事不宜迟,便由油流鬼执笔,匆匆写就,立即投递。

“慢一点!不要最後自投罗网。”余三说道:“事情要做得稳当,投信要找个不相干的人去。”

“不相干的人,怎麽肯干?”油流鬼问,“就肯,也要看靠得住靠不住。”

“重赏之下,自有勇夫。走!”

两人出了门,往连陞客栈的方向而去;到得街口,余三站住了脚,游目四顾,看到一个骨瘦如柴,一双眼晴只盯着小饭馆的穷汉,便走上前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穷汉一惊,回头怒目而视;余三不等他发作,赶紧将将一把制钱塞到他手中。

那穷汉又惊又喜,满面堆欢地问道:“大爷,你这是做甚麽?”

“劳你的驾,送一封信。不远,就在前面连陞客栈。”

“喔,信呢?”

“喏,在这里。你不用忙,先听我说完。你到了连陞客栈,先到柜房问一声,常熟来的钱大爷、钱二爷回店了没有?柜上如果说回来了,你就把信留下,请柜上转交。马上回来,我另外送你一两银子。”

“这好办!交给我就是。不过,倘或姓钱的还没有回来呢?”

“你也是把信留下,等他们回来转交。”余三又说,“倘或柜上问你,是甚麽人叫你送来的;你就说是陈五爷所托。”

穷汉连连点头,接了信飞奔而去;余三拉一拉油流鬼的衣服,往後退了有七、八家门面,找个隐蔽之处,站定等候。

“你数数!”余三说道:“我估计,数到一千,这穷小子一去一来,工夫够了。如果那时候还不回来,必是出了毛病;你我就得开溜了。”

於是油流鬼依言照办,“一、二、三、四”不徐不疾地往下数。一面数,一面伫望;数到八百多时,发现前面有几个人的背影好熟;凝神思索,突然省识,不由得心都快跳出咽喉!

“余三哥,余三哥,你看!”他指着前面的背影说,“钱家弟兄回去了!”

这一说,余三也认出来了,“那不是刚从我们前面过去吗?”

“是呀!天保佑,没有发现我们。”

“好险!”余三说道:“亏得我们赶前了一步,如果跟送信的人,正好相遇,多少也是麻烦。”

到此时候,自不必再往下去数;好得那穷汉亦已回来,余三看清楚没有人跟在他後面,方始迎了上去。

“送到了?”余三迎上去问。

“送到了。”

“多谢。”余三把一块有一两多重的碎银子,往那穷汉手中一塞,回身就走。

油流鬼急步跟了上去,拉住他的衣服说道:“余三哥,我有点不大放心,想回去看一看。”

“回去?”余三诧异,“回到那里?”

“连陞客栈门口去看看动静。”

“不必!不必多事。”余三拉着他就走,“你到明天来看,包你都回常熟了。”

因为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油流鬼受了感染,也变得乐观了;这样,心里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一箱珠宝。

回到余三那里,灯下置酒,聊以庆功;兴高采烈地追叙着这一天的得意之事,到得情绪稍微冷静些,余三开口了。

“老尤,”他慢条斯理地说:“一个人发财要命;能不能享发财的福,要靠自己。请你记住我这话。”

看他脸上一本正经,油流鬼不敢轻忽,“余三哥,”他说:“你见多识广,说的是金玉良言;索性请你教导教导我。”

“教导不敢当,不过我说的倒是金玉良言。所谓‘能不能享发财的福,要靠自己’,这话怎麽说呢?凡是一个人暴发,他往往得意忘形,本来糟糠之妻,苦虽苦,感情是好的;有了钱看黄脸婆不顺眼,就要讨小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麻烦就此多了。”

“这,”油流鬼笑道:“余三哥,你莫非不知道,我还没有讨老婆。”

“既然如此,我劝你娶妻娶德,尤其不要自以为有钱了,非娶个漂亮太太不可。”余三接着说:“眼前的刘三秀,就是前车之监。”

“是,是,一点不错。”

“好!我再说第二桩。”余三喝了酒,慢条斯理地,“有了钱最怕穷朋友。当初是彼此不分的,有了钱深怕穷朋友来借,马上就躲起来,这种人从此不会再有朋友,有了钱,也没有甚麽趣味!”

“余三哥,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过,有钱跟朋友一起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自以为有钱,你们都要吃我的,用我的;脸上不知不觉地会摆出来,我比你们高一等。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会批评你。如果你的财是怎麽发的,大家都清楚,也还罢了;倘或你的财发得不明不白,老尤,” 余三郑重其事地说,“那时候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最後一句话,说得油流鬼毛骨悚然;“啊,啊,”他急忙答说,“我懂,我懂!”

“你懂就好。至於外面散漫花钱,我们做光棍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只要不过分,是不会有人留心的。不过,你要记住,光棍能屈能伸,吃好的,穿好的,不要紧;就怕你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当初求之不得的东西,如今不摆在眼里,脸上自然而然就有种让人看不入眼的神气。到那时候,只怕又要出事了。”

由此引申,余三向油流鬼说了一番道理,虽然发了财,要行所无事,一切如常;尤其是发了非义之财,更得谨慎小心。能保平安,才能享用所发的财,所以说:“平安是福。”

“就像这批珠宝,你也不可以随便脱手。财不露白,何况是这些会说话的珠宝……”

“怎麽?”油流鬼觉得他的话离谱了,“余三哥,你说珠宝会说话?”

“对!珠宝会说话。”余三随手捡起一个黄澄澄足有五钱重的金戒指,“喏,像这个金戒指,多俗气;一望而知是土财主才会戴的。你再看看,上面还有字,是个戒指图章。”

油流鬼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个篆书的“黄”字。

“这个戒指会说话:我姓黄;你姓尤,怎麽你会卖姓黄的戒指?除非你报得出来路,譬如那家赌场里,一个姓黄的甚麽人输给你的。不然,人家就要疑心你了。”

这个例子举得浅显明白,油流鬼不能不心服口服了。“余三哥,”他说,“你的话完全不错;我一定听。”

“不但你听,还要关照姓刘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跟他说。”

於是,余三开始分赃;一样样估价,然後将比较容易脱手的东西,分给油流鬼。这很费工夫,整整累了一夜;等到分完,已是天大白亮了。

这时候,也正是刘肇周动身回常熟的时候。

※※※

看起来是一起遭难,但只有刘肇周知道结果如何;同样双手反绑,唯有绑在他手上的绳子是个活结,一头长长地拖在地上,只要用脚将它踩住,只手往上一提,抽松活结,自能脱困。但还怕这样做法,痕迹太显;所以油流鬼为他绑得很松,慢慢挣扎,亦能摆脱束缚;万一不行,再抽活结。

刘肇周是早就在挣扎了,而且也早就有了把握,可以挣扎。但不到约定的时间,油流鬼尚未“摆平”杨三,他不敢擅自行动;只能强自忍耐。

直到隐隐听得长巷中的更锣,二更已过;刘肇周方始脱出一只手来,首先将口中的麻核桃取了出来;然後去救钱家兄弟。麻核桃塞得太久,口腔又酸又疼,只是乾呕,却无法说话,因为一时嘴还合不拢。

咿咿哑哑,含含糊糊地勉强沟通了意见;三个人在一间空屋子里,找到了钱家的仆人。他们所受的罪更甚,口中被塞了麻核桃不说;手足被缚在一起,就像待宰之猪似地,搁置在潮湿的泥地上。及至解缚,由於手足攒聚在一起的时间过久,而且綑得极紧;气血停滞,形同麻痹,好久都无法站得起来。

幸好刘肇周略知按摩之术,为这两个人推拿了好一会,方能行动;一路上不知从何说起,亦不便在路上谈论此事。默默地回到连陞客栈,一进大门,便由掌柜手中接到了油流鬼所写的信。

回到钱家兄弟所住的屋子里,拆信一看,唯有面面相觑。

“这信恐怕靠不住。”钱万选说,“姓杨的是王府里的人,一点不错;大家都看到的。只怕那陈五出花样,为了怕我们跟姓杨的一照,拆穿他的花样,所以想把我们吓走。”

於是钱万成提出主张,暂留一日,以观动静。如果陈五撒谎,杨三未死,他当然仍旧会到连陞客栈来接头,正好将陈五抢刼的经过告诉他,看他怎麽说?倘或真个不见杨三露面,证实了陈五的话不假,那时再定行止也还不晚。

“不,不!我胆子小。”刘肇周将个脑袋摇得博浪鼓似地,“你们贤昆仲愿意留在这里,悉听尊便;我可是要回去了。命案一发作,受了牵连,不是好玩的事。”

任凭钱家兄弟如何相劝,刘肇周执意要走。他一半是急着要回常熟找油流鬼去分赃;一半是已知内幕,在杨三背後还有王府的侍卫,财帛所关,不见杨三一定会找,命案可能很快就会暴露,找到连陞客栈来,便是绝大的麻烦。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点不错。

正在相持不下时,连陞的掌柜来探问其事,“刘老爷、钱大爷、钱二爷,”他问:“你们几位究竟到那里去了?”

三个都还不敢说实话,刘肇周比较机警,趁机反问:“怎麽,掌柜,出了甚麽事?”

於是掌柜将杨三两度相询,态度恶劣;以及陈五在其间来道,说杨三是冒充王府官员,并留下了话,他随钱家兄弟等人在水西间大街贤义客栈,要杨三去找他等等,源源本本地说了经过。

这些话听在刘肇周耳中,完全能够会意,陈五是将计就计,拿杨三骗到指定的地方去自投陷阱。心里在想,看起来这件事是脱不得干系了;命案一发作,王府侍卫必会想到钱家兄弟这条线索,到连陞客栈来一问,知道他们是随陈五一起走的,由此追究,到了那里?一切实情,想瞒都瞒不住;何况钱家兄弟根本就不想瞒。

既然如此,何不采取主动?只要“陈五”远走高飞,不能缉捕到案;自己就可逍遥自在。

於是等掌柜的把话讲完,他随即说道:“掌柜,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也是上了一个大当。今天太晚了,等明天上午,我们好好谈;只怕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说,好说!客人的事,就是我店里的事;我因为觉得许多情形不大对劲,所以特为来问一声。既然一时谈不完,明天上午再说吧!”

等掌柜一走,刘肇周深锁双眉,顿着足说:“我看这件事要闹大了。”

“看起来这封警告信不假。”钱万选也说,“杨三确已被害,二舅,你看怎麽办?”

“怎麽办?官司上身,躲都躲不掉了。”

此言一出,钱家兄弟双双色变;“又是命案,又是王府官员!”钱万成着急地说,“这一牵连在里面,灭门都是说不定的事。”

看他们如此惊惶,刘肇周心中一动;觉得澈底赖掉,甚麽都不承认,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这非得连陞的掌柜合作不可。

於是,他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赖得乾乾净净,找上门来,说甚麽都不知道。官府也拿你无可如何!不过,这得有个人肯跟我们站在一起。”

“谁?”钱万成问。

“喏,”刘肇周手向外一指,“掌柜的。”

“他肯不肯呢?”

“大哥,你先不要问这一层。”钱万选说,“且听二舅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我们先出面去告遇盗。”刘肇周不慌不忙地说,“打官司做原告,做被告是不大相同的。”

“这个办法,倒要好好想一想。”钱万成说,“照道理而论,我们抢先报了案,就不会再受牵累。不过,是不是要把案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呢?”

“当然!不能瞒一点点;否则反而糟糕,变成有心掩饰了。”

“如果都说明白,一定要牵涉到满洲太太。”钱万成踌躇着问道:“这怕不妥当吧?”

“不妥当,不妥当!”钱万选大为摇头,“万一满洲太太不承认有这回事,反过来说我们诬辱,节外生枝,先就吃了亏了,而且这一来,我岳母的事,怕也弄砸了。”

“那就只好跟掌柜的去商量,不知道说的通,说不通?”

谁也没有把握,而且谁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都沉默着在犹豫,好久亦没有人开口。

突然,钱万选心里浮起一个念头,想了一下,喜孜孜地说道:“我倒有个法子,直截了当。不知道二舅跟大哥以为如何?”

“你先说了,我们才知道。”

“你快讲!”钱万成也说,“不管甚麽办法,总以站稳脚步为不变的宗旨。”

“我这个法子,脚步站的很稳。”钱万选说,“我们到王府里去见满洲太太,拿我岳母的信给她看,把经过情形从头到底说给她听,看她怎麽说?”

这倒是个好办法!钱万成与刘肇周都直觉地这样想。但有些办法骤听甚妙;细想却有窒碍。所以他们两人都不即回答,默默地在思索。

“我想,我们这样做,至少满洲太太会看出我们的诚意,她怎麽吩咐,我们怎麽照办。至於出了意外,不能怪我们,因为杨三的身分,我们打听过;确确实实给王府送过信。我们做事,也并不冒失。”

“好!”钱万成首先赞成,“只有这样做最稳当。”

刘肇周却觉得这样做,对油流鬼,对他是太不稳当了。因为直接诉之於满洲太太,立即派人分头查缉,迅雷不及掩耳,只怕油流鬼刚回常熟,便已被捕。那一来,真相拆穿,如何得了?

因此,刘肇周想推翻这个办法;至少要把它拖延下来,好腾出工夫,容油流鬼远走高飞。

“二舅!”钱万选催问着,“你看如何?”

刘肇周心想,要推翻这个办法,看来已不可能;就是拖延,也很难找到理由。正在踌躇之际,不想钱万成替他开了路。

“北方人重礼貌,听说旗人的礼节更重。”钱万成向他弟弟说:“你的想法很不错,不过做法还欠讲究;就算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也不能空手上门,见面礼还是要预备的。”

刘肇周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急忙附和:“老大说的一点不错。也唯有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仍旧备了见面礼去看满洲太太,才显得我们的至诚。”

“见面礼的样数不必多。”钱万成又说,“不过要贵重、新颖;让满洲太太一见就欢喜,以後事情就好办了。”

让他们两人这样一吹一唱,钱万选也觉得这份见面礼必不可少;“可是,”他又发觉事实上有困难,“这份见面礼要回常熟去想法子,怕耽误工夫。”

“那是没法子的事!”刘肇周立即接口,声音极其坚决,“我陪你回去一趟,大家想法子。”

钱万选凝神静想,想起妻子的妆奁中,有一副碧玉手镯,颇为罕见;拿这副镯子做见面礼,必能讨得满洲太太的欢心,只是不知道妻子肯不肯割爱。

“事不宜迟!你此刻不必多想,到了常熟,一定有法子。”刘肇周又说,“你岳母手里有些甚麽东西,你大概也知道;拿她的东西,用在她身上,也是你做晚辈应有的道理。”

话中带刺了!钱万选心想,刘肇周的言外之意,似乎他做女婿的霸占了岳母的财产,不肯放手。这未免太寃屈人了!

於是,他分辩着说:“岳母移过来的箱笼橱柜,都还没有动;因为岳母说过,要她自己来整理,我们不能不听她的。至於满洲太太的见面礼,我想到阿珍有一副翡翠镯子,通体碧绿,有这一样就够了。不过,我怕阿珍舍不得,最好请二舅跟她说一说;长辈的话,阿珍不敢不听。”

刘肇周自然不惮此行;但怕钱家兄弟留在江宁,说不定变了主意,不等他回来,便空手去见了满洲太太,事情也很麻烦,所以还是要将钱万选拉在一起。至於钱万成,见面礼之说旣是他所提议,当然要贯彻他自己的原意,不会中途改变主张,贸然去求见满洲太太的。

“还是我们一起回去。你们小夫妻的感情很好,她不会不听你的话;再说,阿珍也很孝顺,何至於吝惜一副镯子不救她母亲?如果她真不肯,我再出来说话,也还不晚。”

“其实二舅都用不着去的。”钱万成说,“弟妹绝不会不肯。”

这一下,刘肇周又伤脑筋了。不过,钱万选跟他老兄的想法不同;他怕一个人回去,谈到被刼之事,可能会受老父责备:骂他无用!有个人在旁边帮着解释,可省许多口舌,所以不等刘肇周表示意见,便很坚决去说:“不!二舅一定要去的;不去,事情说不清楚。”

“好吧!”钱万成只得同意,“速去速回,最好一点都不要耽搁。”

“我知道。”钱万选计算了一下行程,“一去一回,三天工夫,後天晚上,无论如何赶回来。”

※※※

“你是干甚麽的?”门上的侍卫问道:“干嘛要见满洲太太?”

“我姓苏,我有个姊姊在这里。喏,这是她请府里杨老爷给我送来的信;通知我来相会,说是只要报明身分,求见满洲太太,就可以让我跟姊姊见面。”

这个姓苏的,就是陈秀才。他是前一天到的,在客栈中安置了行李,随即向店家打听到了顺承郡王驻驾的府第,前後左右,细细踏看了一遍……这座前明镇守太监的住宅,四周都是高大的围墙;但後面花园,引水入园的水门,坍圮未修,四周的民房,烧的烧,塌的塌,满眼颓垣败壁,杳无人迹。陈秀才才半日盘桓,决定由此下手;回到客栈,经过彻夜的筹画,定下了里应外合的细节,方始登门求见。

门上的侍卫是早就接到满洲太太通知的,凡有这四个美人的亲属求见,不得延误;所以即时通报入内。满洲太太吩咐:“在楠木厅让他们姊弟见面。”

一听到这个答覆,陈秀才大为诧异!凝神细想,知道事情坏了,他交给钱万成的那封信并未转到。

原来他在那封信中跟苏连芳约定,当他去求见时,她应该托病不见;於是,他就可以留函致意。随身的“护当”中有纸有笔;纸上已预先用矾水写下里应外合的要点;让苏连芳看了以後,便好有所准备。然後第二次求见,用约定的暗号,当面通知行动的时间。如今苏连芳并没有如他所预期的表示,自然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约定的缘故。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存着希望,也许这是满洲太太的待客之道,先请到厅上再说。苏连芳还不知其事;他自然不可能得到预期的答覆。

正在这样心神不定地徘徊时,突然眼前一亮,心里便是一惊;几名侍儿簇拥着的一个莲步姗姗的丽人,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爱妻?

刻骨相思,倏地又被勾引了起来,陈秀才顿觉心乱如麻,眼眶发热。不过心里却有警惕,第一,称呼不可弄错,第二,夫妇之情与手足之爱,大有区别,不可露了真相。

苏连芳却比丈夫沉着得多,踏上楠木厅的台阶,向迎出来的陈秀才,遥遥喊道:“弟弟!”

“姊姊!”陈秀才带泪含笑地说:“我们到底又见面了。”

苏连芳是想好了话来的,“娘的身子还好吧?”她问,“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老人家。”

其实,她既无亲娘,又无婆婆,但却不能不这样说。心里的打算是,如果丈夫机警,就会趁机饰词,说老母病重,只为想见她一面,至今未曾咽气。於是便可乞求满洲太太的恩典了。

陈秀才心想,两家皆无高堂,不知她问这话,是何用意?因而一时无从置答;苏连芳却又接连抛过两个眼色来,暗示话有深意,必须慎重,越使得他心慌意乱了。

他们这眉来眼去的光景,完全落在满洲太太眼中。见多识广的老虔婆,立即生出警惕;而且机变极快,决定插嘴干预,从中捣乱,让他们无法用隐语传递心事。

“想来老天爷一定保佑,身子健旺,平安无事。”她对陈秀才说,“请你回去禀告你家老夫人,令姊在这里一切都好。王府里的规矩,跟汉人不同;王府的侧福晋,身分比汉人家的姨太太高得太多。府上能结我们家王爷这门贵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喜事。”

“是!”陈秀才唯有这样答应。

“苏少爷,”满洲太太问道:“看你的服饰是进过学的?”

中了秀才称为“进学”;陈秀才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学是进了;不过是不值钱的武秀才。”

“谁说武秀才不值钱?”满洲太太立即接口,“如今天下还没有完全平定,南征北讨,会武的才容易立功劳。王爷过几天就要回江宁了;苏少爷,你来见见他,包你有大造化!”

“多谢满洲太太!”苏连芳说,“我这个兄弟不大懂事,见了王爷,错了规矩就不好了。”

“错不了!”满洲太太说,“再说,既是至亲,规矩错一点也不要紧;王爷的脾气是极好的。”

苏连芳与陈秀才都不作声;两个人心里都很急,难得见一次面,有多少要紧话不能说,却在这里聊闲天,眼看良机消逝,心何能甘!

满洲太太却不愿让场面冷落,没话找话地问:“苏少爷耽在那里?”

“我住在聚贤客栈。”

话一出口,陈秀才便即失悔,不该透露行踪。但也亏得说了实话;因为满洲太太当即命人通知承办庶务的官员,到聚贤客栈去招呼,替陈秀才换最好的房,所有的食宿费用,都归王府开支。倘或他是捏造住处,一问并无其人,岂不惹人动疑?

“苏少爷,”满洲太太又说:“既然来了!就在江宁多住些日子,等见了王爷再回去。”

“是!我本来也很想见一见王爷,不过,怕家母不放心;还是想先回去一趟。”

“其实,很可以把你家老太太接了来,看看女儿。至於舟车轿马,都不用你费心;我会派人去接。”

照道理说,这是一件好事,他们“姊弟”二人应该喜形於色;但表情完全不对,笑容亦很勉强,陈秀才只这样答说:“多谢满洲太太关照,等我回去禀告了家母再说。”

满洲太太口虽不言,心里越发起疑;陈秀才亦觉得情势很不对劲,心中一动,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姊姊,”他说,“二表姊很惦记你。”

苏连芳知道有花样来了,便附和着说:“是啊,我也好想她。”

“那你更应该写信给她。”陈秀才说:“她搬家了,新地址很噜苏,怕你记不住;我替你写下来。”

“噢!”满洲太太好意地说:“我找人拿笔砚来。”

“多谢!多谢!我有。”

陈秀才从随身携带的皮护书中,取出一张玉版宣的笺纸,拔开水笔的铜帽,写下地址,随手将纸摺好,递了给苏连芳。

大事告一段落,无须逗留;陈秀才随即告辞,道是第一次到江宁来,打算寻幽访胜,访访六朝古蹟,然後回乡。临走以前还会来辞行。

等他一走,苏连芳急於要去看那张藏着秘密的信纸;却不知满洲太太早已动了疑心。她心里在想,苏连芳如果要写信给亲戚,很可能附在家书之中转送,何必另外留下地址?因此,密密关照,格外留意她的行动。於是,苏连芳如何悄悄用火烘烤那张信纸;如何仔细看完,随即将信焚毁的情形,很快地传到了满洲太太耳中。

这当然不便直接向苏连芳去追问,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徒然打草惊蛇而已,因此,满洲太太决定从她“弟弟”身上下手,将黑都统找了来,有所叮嘱。

“苏美人的弟弟,是个武秀才,住在聚贤客栈。”她说:“你派人掇住他。”

“是!我马上就派。”

“要派很妥当的人,要很秘密,不能让本人知道,只看他每天做些甚麽事情,到了那些地方,报来给我就好了。”

“那容易。”黑都统说,“我每天一早来报告。”

第二天他来报告,聚贤客栈确实有这麽一个人,名叫苏连胜……是陈秀才的化名……他因为是王府招待的宾客,聚贤客栈对他很客气,经常派夥计到他屋子里侍候,问他要些甚麽?但苏连胜似乎不愿人去打扰,关照夥计,无事不必叩门。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

“待在屋子里干甚麽呢?”满洲太太问。

“门窗紧闭,不容易看得见;似乎在屋子里写信。”

“写信也不至於写一整天啊!”满洲太太心想,苏连胜不是说要寻幽探胜,访访古蹟,何以闭门不出?显见得其中必有蹊跷。

再下一天黑都统来报告,苏连胜出门了,是到水西门的船埠头,只见他不断进出船行,似乎是要雇船。

“那末雇定了没有呢?”

“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其中的一家待了好些时候。”黑都统说,“我已经派人专门盯住那ㄧ家船行。不过没有你老人家吩咐,不便贸然去问。”

“你干得好。”满洲太太说,“要怎麽去问,我到时候会告诉你。以後也不必每天上午来,有事随时来告诉我;没有事就不必来!”

满洲太太默默在盘算,疑团应该到了快揭晓的时候了。如果苏秀才决定买舟回乡,一定会来辞行;否则就要好好探索他此来的动机何在?同时她也决定,如果发现了甚麽阴谋,必须断然处置,倘非如此,将有层出不穷的的意外事故。

到了下午,不见苏秀才来辞行,反是黑都统又来面报,说苏连胜从午前便到了那家船行;逗留了两个时辰之久,方始离去,其故可思。

“倘若只是雇船回家,用不着费那麽大的功夫。看起来是商量一件很麻烦的事。”黑都统说:“我想请你老太太的示下,该不该动手?”

“事情可真是要弄个明白了。”满洲太太说:“这个苏秀才的言行不符。他说他要在江宁好好逛一逛,可是除了那家船行,那儿也没去;可见得是在撒谎。”

“是啊!他为甚麽要撒谎呢?只有把他抓来问一问。”

“不!不!先不能抓他。”满洲太太说:“你要动手,也得从船行下手。”

“是,是!老太太见得极明。”

“这件事,你那里的人最好不要出面,免得打草惊蛇;找地方官就可以了。”

黑都统依照指示,立即派人去找江宁知县。知县是七品官儿,都统戴红顶子,是一品大员;所以找知县来议事,称为“传见”。江宁知县姓黄,很会做官;见了黑都统先磕头,後请安,满面堆欢地动问:“大人有甚麽吩咐?”

“有桩差使是王府里交下来的。黄大老爷不是外人,我不妨跟你实说。”黑都统将苏连芳、苏连胜“姊弟”相会的情形,尽所知都告诉了他;然後转达了满洲太太的指示。

黄知县听了个起头就明白了,因为这几年妻离子散的人,为求骨肉重聚,不惜行险侥幸,想出种种奇奇怪怪的花样,在他是看得太多了。

不过,他还是很细心地听黑都统讲完,想一想答说:“大人,这件案子不难处置;难的是要风声一点不外露。若说王府的眷属有私自潜逃的企图,这话传出去可不大好听。”

“不错,不错!”黑都统拍着黄知县的背说:“黄大老爷你真行。”

“大人太夸奖了。”黄知县又说,“不过卑职还有句话,想请大人转陈满洲太太。”

“你说!”

“江南之人,赋性阴柔,机巧灵活;淳朴的北方人,若说斗智,不是江南人的对手。”黄知县发觉话中有语病,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大人跟满洲太太的心思会斗不过江南人,不过,只是光靠大人跟满洲太太操心,万一百密一疏,就会出事。所以倒不如防之在先,以後再有人要到王府来认亲寻眷,请满洲太太格外慎重。”

“啊,啊!黄大老爷你这话有道理。这一次就是让他们兄妹见了面,才有这些麻烦。”黑都统心想,也不必告诉满洲太太,只告诉侍卫,凡有这种情形,一律拒绝,岂不乾净省事?

於是黄知县回到县衙门,立即在後堂传召捕役,交下差使。那家船行的字号是知道的,叫做利通;店东姓卜,为人貌似谨厚,其实很圆滑,所以有人表面上称赞他老实,但连姓名称,卜老实就成了“不老实”。不过一抓到班房,不老实自然变成真老实了。

“这个苏客人,要跟我租一条小船;船上带两个人。他说,划船的两个人,一定要老实听话。我问他租船是甚麽用场?他叫我不要问,多给钱就是。”卜老实说:“头儿,你老想,我们做买卖,为的是衣食;主顾是衣食父母,叫我们不要问,我们自然不问。”

“这是头一次到你店里的话?”捕头问说。

“是的。第二次来,看了船,也看了两个划船的夥计,问了几句话……”

“慢点!”捕头问道:“他问了几句甚麽话?”

“他问,秦淮河熟不熟?又问,晚上划船,不要灯火行不行?你老想,这那里有不熟、不行的道理。”

“这样说,他是很满意罗?”

“是的。”卜老实答说:“那苏客人当时把租船的八两银子付清,言明三天之内,随时要用;又说大概总是在晚上。”

“那末,用多少时候呢?”

“用一昼夜。”

捕头问明白了,留卜老实在班房里等候;立即会同刑房书办到後堂去覆命。黄知县便向主办刑名的朱师爷去请教案情。

“论到案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要弄条小船,把他姊姊去救了出来。”

一语破的,黄知县觉得他的看法准极了;当即又问:“那末请教老夫子,该当如何办法?是不是先要把姓苏的抓起来?”

“动都动不得!”朱师爷摇着手说,“东翁,你道他们是姊弟?”

“不是姊弟是甚麽?”

“看样子不是。真的是姊弟,姓苏的做王爷的小舅子有啥不好?我看不是夫妇,就是已有婚约的表姊弟;或者表兄妹。”朱师爷又说,“话虽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双方面都不肯承认的;姓苏的还是王爷的至亲,如果苏美人在王爷面前告枕头状,一告就准,那时候,东翁,不说‘摘纱帽’,只来个‘发往军前效力’,就够你消受的了。”

一席话听得黄知县心惊肉跳之余,由衷佩服,起身长揖:“老夫子高明之极!拜服!拜服!”

“不敢!不敢!这个道理是很浅近的。”

“如今还要请教,计将安出?”

“自然是去请教黑都统,请他去问满洲太太,该当如何办法?”朱师爷又说,“倘或黑都统说把姓苏的抓起来,东翁要他下个手谕。”

“是的。口说无凭,有他的手谕,将来王爷怪罪下来,我就不担干系了。”

“正是这话。”朱师爷又说:“我倒请教东翁,倘然黑都统倒说:黄大老爷,你倒看应该怎麽办?东翁怎麽回答他?”

这难不倒黄知县,“自然是布长线,放远鹞,派人钉住苏连胜,到他快要下手时,先一步动手。”他说,“这样子人赃并获,谁都没话说了。老夫子,你看,这样错不错?”

“自然不错。不过,并不好!”

“噢!”黄知县有些不大服气,“那末,倒请教请教老夫子更好的办法看。”

“像这种案子,办得再漂亮,也不漂亮。这话怎麽说呢?”朱师爷自问自答:“就因为这案子的本身,即是狗屁倒灶不漂亮的一件事。”

这话有些意味了,黄知县不由得深深点头,“这一点,”他说,“我倒没有想到。”

“如今是想到了,就要弭患於无形。”

“好一个弭患於无形!”黄知县蓦地里击案称赏,“这五个字真正可圈可点。”

“东翁,且莫得意,事情做起来不容易,一步疏忽,弄巧成拙。”

“是,是,请老夫子要细心筹划,算无遗策才好。”

於是朱师爷细细说了步骤;黄知县心领神会,非常得意。回到後堂,将捕头找了来,吩咐他说,第一、将卜老实饬回,不准难为他。不过要跟他说明白,千万要守秘密;对苏连胜,佯若无事;人家怎麽说,他怎麽做,不准有争执。第二、仍旧监视着苏连胜;不管他有何行动,皆不得阻拦。

捕头答应着走了;黄知县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黑都统。

“已经打听明白了。”他说,“这苏连胜是雇了一只小船,船价十两银子,说是就在这两三天内要用。是何用途,却不明白。”

“喔,”黑都统说,“照这样看,还要继续钉住他。”

“是!卑职也这麽想。”

“那就请贵县费心吧!”

说罢,端一端茶碗;这是官场中习用的一个暗号,在走廊上伺候的“戈什哈”,立刻高唱一声:“送客。”

回到县衙门,黄知县又将捕头找了来说:“你到聚贤客栈去一趟,要换了便衣,悄悄儿去;把苏连胜带了来见我。”

捕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麽药?想了一下问道:“大老爷的意思,把他请了来?”

“对了!是把苏秀才请了来。最好是晚上;你从甬门带进来,在西花厅见面。”

听得这话,捕头明白了,事情要做得秘密;便即答说:“是!小的亲自去办。”

“对!你自己辛苦一趟。不过要记住,你甚麽话都不要跟他透露。”

“小的知道。”

捕头退了下来,先关照将监视苏连胜的人,都撤了回来;然後回家换了便衣,到得天色已暮,方始一个人悄悄到了聚贤客栈。

“头儿!”掌柜急急迎了出来,“你老怎麽还‘御驾亲征’?”

原来聚贤栈的掌柜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才这样说法。捕头急忙摇摇手,轻声说道:“你别嚷嚷!我们到柜房里去说。”

进了柜房,掌柜的奉了茶,又要派人到厨房去关照,加菜备酒,十分殷勤。却都让捕头拦住了。

“你不必客气!我有件要紧公事托你;改天再来叨扰。”

“是,是!请吩咐。”

“那个苏秀才在不在?”

“刚回来。”

“好!你带我去,告诉他我是甚麽人;说我有话跟他说。”

“是!”掌柜的问道:“是不是此刻就去?”

“此刻就去。”

“那就请吧!”

掌柜的带着捕头来到苏连胜所住的那座院子;掌柜的看他屋内有人,便拉住捕头暂且站一站。等屋子里只剩下苏连胜一个人了,方始去叩房门。

“请进来!”苏连胜在屋子里说。

等将房门推开;他看到掌柜的带着个陌生人来,不由得就紧张了。

“这人是谁?”他不客气地质问,“你怎麽随便把不相干的人,带到我这里来?”

掌柜的急忙踏了进去,轻声说道:“苏秀才,门外的这位是江宁县的三班捕头;他有话跟你老说。”

苏连胜心里一跳。不过看捕头穿的是便衣,而且又托掌柜的先容,看上去似无恶意,一颗心便定了下来;沉着地道得一声:“那就请进来。”

等捕头踏进门槛,掌柜的随即出屋,顺手将房门关上,远远地站着守候。於是捕头开门见山地说道:“苏老爷,本县大老爷,特地着我来请苏老爷,到衙门里见个面。”

苏连胜大为诧异,“我跟贵县大老爷不认识啊!”他说:“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我们县大老爷姓黄,两榜进士出身。”捕头答说。

苏连胜心想,读书人自然讲理,便即问道:“县大老爷有甚麽事吩咐?”

“上头没有说。”捕头答道:“我想不会有甚麽了不得的事。”

不是了不得的事,何必派捕头亲自来请?苏连胜心想,只怕凶多吉少,先得部署一下,因而问一声:“我可要带甚麽东西?”

这意思是此去如果一被羁押,便得将铺盖及随身动用物品带着;原是句试探的话,捕头自然明白,立即答说:“不必!不必!回头我还送苏老爷回来。”

这话亦未必可以全信;苏连胜想了一下答说:“好!你先请坐,我料理一下,马上跟你走!”

苏连胜开了箱子,将一小本记事册揣在身上;心里盘算着,如果情况不妙,这本记事册便得毁去,以免留下把柄。

等踏出房门,在远处迎候的掌柜,装作偶然相遇,上来招呼;苏连胜正好将行踪作个交代,“我跟这位头儿到县衙门去一趟。”他说,“我有个姊姊在王府,叫苏连芳,芬芳的芳;倘若有甚麽事故,拜托掌柜到王府找女总管满洲太太,把我的行踪,转告我姊姊。”

这是当面拜托,如果他为官府羁押,请掌柜通知苏连芳相救。话虽说得含蓄,意思是很明白的;捕头听入耳中,恍然大悟……他本来只是奉命监视苏连胜与利通船行卜老实的行动,并不知道是何案情;现在是明白了,苏连胜鬼鬼祟祟地雇定小船,必是想救他姊姊脱逃。

※※※

被带到西花厅後,苏连胜所受到的是正常宾客的待遇,除了伺候茶水、待命奔走的两名听差以外,并无其他类似差役的人在监视,苏连胜的心放了一半。

不一会听得步履声响,有个听差向苏连胜说了句:“大老爷来了!”随即掀起门帘,四十多岁,白净面皮,留着两撇八字胡的黄知县,捧着一管水烟袋,神态安详地走了进来。

苏连胜早就站在下方适当的地位,等黄知县走近了,便朝上一揖,口中说道:“苏州府长州县生员苏连胜,拜见老公祖。”

“不敢,不敢!请坐。”

黄知县自己坐在炕床上,苏连胜便坐在他左手方的椅子上;等听差送了茶来,黄知县努一努嘴,听差便都回避了。

“老弟台,”黄知县说,“贵姓是苏?”

一听这话,苏连胜惊愕莫名,期期艾艾地答道:“老公祖何出此言?生员不姓苏,姓甚麽?”

“这,我可不知了。”

黄知县说的倒是实话。原来朱师爷的心思很细,惯会在他人易於忽略之处找毛病;由於疑心苏连胜并非苏连芳的胞弟,所以托人到学台衙门去查文武生员的名册,找过苏州府所属各县的册子,就没有苏连胜这个名字,证实了他的怀疑不虚。不过,到此刻为止,却只知道他不姓苏,还无法知道他的本姓是甚麽?

看苏连胜不肯承认,黄知县亦就不往下追究;换了个题目问:“老弟台在利通船行,雇了条船?”

这一下,苏连胜方始醒悟,自己的行踪早在人家掌握中了!心想,抵赖无用,只有看情形辩护;於是点点头说:“是!”

“请问,雇船作何用处?”

这一问,在苏连胜意料之中,答语已经想好,所以很从容地答说:“想作清溪一日之游。”

“好,好!”黄知县似乎颇感欣慰;但下面并没有话,只“噗噜噜,噗噜噜”地抽着水烟。

这神情太诡异了,苏连胜不知是何徵兆,亦不敢开口,只怔怔地望着黄知县阴晴莫测的面孔,等他发话。

“老弟台,我有一言奉劝,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老公祖言重了!”苏连胜说,“老公祖教悔,生员岂敢违背?”

黄知县抬起头来,双手捧着水烟袋,面带愁容地对苏连胜望了一会,才叹口气说:“唉!老弟台,看你一表人才,我真想救你一条命,就不知你自己是不是爱惜你自己?”

苏连胜大吃一惊,不由得俯身问道:“老公祖何出此言?”

“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你自以为做得很机密,那知道一言一行,尽在王府侍卫的眼睛里。如今将案子交了下来,我有心救你,但有爱莫能助之苦。”

听得这话,苏连胜不由得将一只手伸入口袋,捏着那本小记事册,在思量如何毁灭这个足以送命破家的证据。

“老弟台,”黄知县是一脸的关切,“我有句话想问你。”

“是!请老公祖吩咐。”

“王府疑心你跟苏美人不是同胞手足,要我行文到长州县去查你的功名;我公文还没有发。你看要不要去查?”

苏连胜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份不假,尽可理直气壮地答一声:“尽请行文去查。”照此做法,也许可以骗得一时,暂且脱身事外;不过,很明显的,在没有查明以前,自己不会获得自由,客气些,软禁在班房里;不客气就可在狱里。徒然受罪,於事无补。

转念又想,黄知县的态度诚恳,似乎有心相救;反正计谋已无法得逞,而且自己的秘密亦已大部份败露,倒不如说实话,暂且保无事,或者还有另觅挽回机会的余地。

主意一定,坦率答说:“我不敢瞒老公祖,本姓是陈。”

“这样说,跟苏美人并非同胞姐弟?”

“我们是表姐弟。”

“怪不得了!”黄知县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王府会疑心你不姓苏;表姐弟相见,神态自然跟同胞不同。”

苏连胜有些不安,隐隐觉得自己不要是上了当?实话是说了,黄知县却无确实的表示;莫非他是以伪善之态骗取他的真心话?

於是他说:“回禀老公祖,生员可是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我知道。”黄知县从容答说:“你说了实话,我自然救你。不过,王府这面,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交代,事情做得不乾净,你还是有後患。俗语说:救人救彻。我就是在想,怎麽才能救彻?一方面让你安然无事;另一方面,也还要保全你表姊。如果光是救了命,令表姊在王府见疑於人,那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你亦一定不安。”

听到这里,苏连胜满心激动,又欢喜、又感伤、又惊奇;他真不能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长官!以严父之明,出以慈母之怜,曲体人情,连他未曾想到的,都替他顾虑到了,真正是重生再世的恩人。

於是他双膝跪倒,口中喊一声:“老父母!”随即磕下头去。

“请起来,请起来!”

等将苏连胜扶了起来,只见他已泪流满面。这自然是被收服了!黄知县欣慰之余,亦颇感动;不由得在心里掉了句文:“语云:为善最乐,昔人不我欺也。”

“老父母,”苏连胜的语声已无法保持平静,“如今我再不跟老父母说实话,不可为人!那苏连芳是我表姐,也是拙荆。”

此言一出,黄知县既惊奇、又尴尬。惊奇的是只以为他们是情侣,不道还是夫妇;尴尬的是,准备好的一套劝他的话,无非“提慧剑斩断情丝”之类,但夫妇之义,岂可轻绝?要另想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词,自然不易;一时开不得口,岂非尴尬?

不过,他的机变亦很快,心想首先表示同情,总是不错的;於是蹙蹙眉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弟走此险途,唉!造化弄人,夫复何言?”说完,扬脸向外,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

唤来听差,是要将苏连胜延入签押房去谈。一则表示情分不同,让苏连胜更为感激,对他的影响力就更能发生作用;再者,借此折冲,好仔细考量自己应该采取的态度与劝他的话。

签押房是治公之地,非亲密僚友,不能到此;到了此地,礼节言语上,就不妨随便了,所以黄知县延客入内,随随便便地持一张椅子说:“坐,坐!坐下来从长计议。”

“是!”苏连胜由感激生出恭敬,斜侧着身子,坐了宽大太师椅的一角。

“老弟台,”黄知县自语似地说,“我实在好为难。”

“喔,”苏连胜怯怯地问:“是为了生员的事?”

“自然。”黄知县说,“如果我对老弟,漠不相关,公事公办;或者仅尽规劝之义听不听在你,只要问心无愧,我都不会为难。难者……唉!我也不知道怎麽说了。”

苏连胜狐疑满腹,越觉不安,“请老父母明示。”他说,“我一定遵循老父母的意思就是。”

黄知县点点头,又沉吟了一会问道:“我倒请问,老弟台如今作何打算?”

苏连胜考虑了好一会,轻轻地答了句:“有死而已!”

“此话怎麽说?”黄知县开始紧张了。

“我不能没有拙荆,生离亦同死别。既然如此,不如一死以求解脱。”

原来是自杀,不是铤而走险,拼命要苏连芳!这样就好办了。

“老弟台,”黄知县的神态一变,“怎麽想到这个拙见。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是责备的话,苏连胜无法回答,只能惶恐地等待着。

“老弟台,我实在不懂,你这样轻生,算作甚麽名堂?夫殉妻,而妻未死,死得不明不白!”

“这,这不过我自求解脱。人生无味,不如不生。”

“你是因为失去了尊夫人才如此,未免太自私了!”

黄知县的说法是,苏连胜仅仅为了自求解脱而轻生,一瞑不视,万缘皆空,诚然是摆脱烦恼的无上妙法;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苏连芳又岂能独活?即使不死,亦必是一生隐痛,过的是以泪洗面的日子。照这样,苏连胜只管自己,不管他人,岂非自私?

一番话说得苏连胜哑口无言。仔细想想,字字恳切,不能不接受他的责备。生既不堪,死又不能;一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将上房里的女主人都惊动了,派丫头来问:是谁在哭?

见此光景,苏连胜大为不安,不能不勉强收泪;不过黄知县却这样说:“不相干!你尽管哭;哭过了就好了。”

果然,等苏连胜哭过一场,心里空落落地虽不会好过,但也并不太难过。於是,黄知县命人备饭,殷勤招待;一面喝酒,一面苦口婆心地相劝,既然夫妻情缘已尽,莫如丢开;大丈夫何患无家?失偶之痛,要用事业来弥补;亦唯有珍重自身,努力前程,卓然有以自立,才是对苏连芳最大地慰藉。

黄知县有生公说法的能耐,苏连胜就算是一块顽石,也终於不能不点头了。

“老公祖,真是我重生父母。”他心悦诚服地说,“如今行止动静,悉听吩咐。”

“我替你想好了。”黄知县很从容地说,“事情要做得天衣无缝。王府里既然在疑心你的行动诡秘,你总要设法解除他们的疑心,方无後患。我想,你不如照常雇船,沿着秦淮河探幽寻胜,作整日之游。然後大大方方地到王府去跟你‘表姊’话别。这一来,你的言行相符,自然就没有甚麽可疑心的了。”

“是!老父母指示周详,敬当遵办。不过,”苏连胜皱着眉说,“有一点似乎令人不安。”

“你说。”

“我表姊只知我在设法救她;那知道计谋完全败露,我也顾不得她了。如果她还是痴心妄想,打算着能够脱离王府,跟我远走高飞;老父母倒想,她这个日子怎麽过?”

他的话还没完,黄知县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心想,这不正中下怀?一面暗暗欣喜,一面细细思想;等他话完,他的答覆也有了。

“这好办!你不妨将听我归劝的前因後果,详详细细写下一封信,我自会设法替你转达。”

“那就行了。”苏连胜如释重负地,“我今天回去就写。”

等苏连胜一辞去,黄知县随即又去看朱师爷,细谈始末;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朱师爷也大大地捧了他一番,不过到他临走时,却说了些很杀风景的话。

“东翁,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刚刚刑房书办来,报出了一件命案;死者是王府的一名笔帖式!”

听到最後一句,黄知县大吃一惊;跌足说了句:“又是王府!”

“东翁不必着急。”朱师爷急忙安慰,“这个案子可以推得掉的。”

一听这话,黄知县心宽了一半。朱师爷便先谈如何推卸责任,等黑都统来请他去商谈案情时,应该如何应付,口讲指画,设想得很周全;黄知县亦是心神领会,自信一定可以搪塞得过去。

※※※

钱万选此行很顺利,主要的是有刘肇周陪着他,关於遭劫一事,解释得很明白,阿珍自无话说;毫不迟疑地将她心爱的翠镯子交了出来;不过一再叮嘱:这次可再不能不格外小心了!

其实,不用她交待,钱万选也知道,将那样珍饰,贴身收藏,坐卧不离;仍旧由刘肇周陪着,赶回南京,会同钱万成一起上王府去求见满洲太太。

王府侍卫已经接到黑都统的通知,门禁特严;将他们三人带到号房里,先一一查问了姓名,登录在簿,方始问道:“你们要见满洲太太,是甚麽事?”

钱万选由於妻子的嘱咐,谨言慎行,深怕他哥哥应答不当,无意中透露有礼物献上满洲太太,所以抢先答说:“劳驾大爷进去回一声,只说刘美人家里来的亲人,满洲太太就知道了。”

“你怎麽知道她知道?”那侍卫大为不悦,“有甚麽了不起的事,不肯说,你们三个捣甚麽鬼?”

“大爷别生气!舍弟不会说话,请大爷别跟他一般见识。”钱万成急忙作了个揖,作为赔罪,“实在是,我们想见见刘美人,请满洲太太行个方便。”

“哼!”王府侍卫瞪了钱万选一眼,说一句:“等着!”

这一等,等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方见那侍卫去而复转,仍然是一脸不悦。

“不见!”

“怎麽?”钱万选大为着急,“满洲太太怎麽说?”

“怎麽说?就是不见!你不长耳朵?走!走!别噜苏!”

那神气像要动武驱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刘肇周急忙说道,“是,是!大爷别生气,我们马上就走。”

出了王府,钱万选急得都要掉眼泪了!“怎麽会呢?”他说,“不见总也有个不见的缘故吧?我看,那侍卫根本没有上去回。”

“很可能的。”钱万成怪他弟弟,“都是你说话不谨慎,把他得罪了!”

“我也没有说错话!”

“你没有说错话,他怎麽会这样子?”

“好了,好了!”刘肇周怕他们兄弟会吵了起来,不能不从中喝阻,“有话回客栈里去说。”

到得客栈平心静气地商量;钱万成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仍旧要疏通那名侍卫,打通他那一关,才能见得着满洲太太。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上叩了两下,门帘掀动,出现了一张神色惊惶的脸,正是客栈掌柜。

一看就知道有事,刘肇周首先站起来问道:“掌柜,怎麽?”

掌柜愣了一会,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屋子里没有别人吧?”

“就是我们三个。”

“刘老爷,钱大爷,钱二爷,”掌柜低声问道:“你们三位跟王府的官员,甚麽杨三爷、陈五爷,到底是怎麽回事?”

二钱跟刘肇周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怕是命案发作了!刘肇周怕钱家兄弟话说得不妥当,便挥一挥手,作个拦阻的姿势,意思是由他来回答。

“掌柜,你别急,有话请坐下来,慢慢说。”

“刚才我听到一个很确实的消息,那个杨三爷让人杀掉了,屍首丢在井里,已经发现。我看,不知道甚麽时候,会来查问。三位爷们,跟他到底是怎麽回事,最好先告诉我,大家商量个办法出来;不然,一牵连到命案,受累无穷。”

果然,所料不错。刘肇周便向钱家兄弟说道:“我看,全盘经过,都告诉掌柜吧!”

等将全盘经过说明以後,掌柜松了口气,他是深怕办案的差役上门,查问杨三的踪迹,说不明白,就会脱不了关系;现在案情旣已全知,甚麽话能说,甚麽话不能说,了然於胸,就不怕了。

“三位爷,”他说,“我看杨三这件命案,一定是陈五干的。”

“应该是他。”刘肇周问道:“掌柜,你的消息是那里来的?”

“地保告诉我的。”

“那末,杨三到这里来找过我们,有没有人知道?”

“怎麽没有人知道?认识杨三的人很多。”

“照这样说,这件命案一定会追查到这里来的?”

“当然。”掌柜说道:“这件事,三位如果当天告诉我就好了。现在有点麻烦,因为陈五来说,杨三是冒充的王府官员;又说他跟你们三位在水西门大街贤义客栈,要杨三去找他。这一来,三位倒想想看,不就变了陈五的同谋了吗?”

听这一说,钱家兄弟大为惊慌;刘肇周倒比较沉着,“我们有陈五的信。”他说,“可以证明我们不是同谋;如果同谋,已经知道杨三被害,何必又让陈五来告诉我们?”

“这话更说不过去了。信是可以假造的!何况,旣然有这封信,何以当时不去报案?再进一步说,三位遭遇了这麽一件抢案,居然闷声不响,也很不合情理。”

经掌柜的这麽一分析,钱家兄弟真的着急了!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

刘肇周也觉得情势严重,不过全盘事实,他了解得最多;利害关系亦是他了解得最透彻。心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着是,不能让掌柜脱身事外,唯有拖人下水,才能逼出他非尽全力相救不可的决心。

主意一定,更不怠慢;向钱家兄弟先使个抚慰的眼色,然後低声说道:“掌柜,这件事我要好好跟你谈一谈。走!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

掌柜想了一下说:“到我柜房里去。”

刘肇周一面走,一面思索,到得柜房,已经将要说的话想好了;一坐下来,四顾无人,随即开门见山地说:“掌柜,我们是同船合命!一出了事,谁也舒服不了,我是知道的,这件命案,跟你毫无关系;可是跟我们又有甚麽关系?陈五是不是杀了杨三;在甚麽地方下的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陈五、杨三跟你来见面的时候,我们正在那里受罪。不过,这些情形,说起来很曲折;钱家兄弟都是胆子极小的读书人,一上了公堂,吓得六神无主,说错一句话,就会把你牵连进去,难以洗刷。”

“刘老爷,”掌柜的神色凛然,“莫非你拿话吓我?”

“我为甚麽要拿话吓你?”刘肇周平静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公人办案的规矩,难道你还不明白?向来是拣有辫子的抓。人住在你这里,杨三、陈五跟你都交过口,还有个不着落在你身上追凶手的道理?”

掌柜的不作声。刘肇周说的这些情形,确是事实。他开始发现,所谓“同船合命”这句话,很值得深思。

通前彻後地想下来,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但他先必须问清楚了,才能定主意。“刘老爷,”他说,“杨三到底是不是王府的官员?”

“是!这一点不假。”

“那末,他送来的这封信呢?是不是令妹的亲笔?”

“这就很难说了。笔迹很像;不过也可能是假造的。”

“假造?”掌柜的问道:“他为甚麽要假造这麽一封信?”

“现在看起来是很明白了,当然是想骗我们的东西。”

掌柜点点头说:“如果真的是满洲太太要的东西,他当然不敢出花样。”

“对了!今天我们要见满洲太太,没有见到。如果满洲太太真的要过这些东西,一看我们去了,只当是‘进贡’的,那有拒而不见的道理?”

“这话很通!”掌柜的又问,“那末,那陈五呢?是假冒王府官员?”

“我想是的。”刘肇周心想,说到这里,尽不妨用推测之词,道破实情,“大概杨三存心不良,先找了陈五做帮手;不道陈五比他更厉害,居然黑吃黑,以致於杨三的一条命都送掉了。”

“嗯,嗯!”掌柜的从头细想了一遍说道:“照此看来,王府里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杨三的秘密?”

“甚麽秘密?”

“我是指杨三假冒令妹的笔迹,说满洲太太要你们孝敬东西,其实是勾结了陈五,预备下手抢刼这件事,那不是杨三一个人的秘密?”

这不是杨三一个人的秘密,至少还有一两名王府侍卫,受杨三勾结,多少知道有这麽一件事。不过,这话在刘肇周却不便说;因为他没有理由知道杨三的打算;否则,便是自露马脚,无异招供他跟杨三是串通的。

於是,他点点头说:“我想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如果光只是杨三一个人的秘密,事情就好办了;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跟你们三位还有瓜葛。就算有人看到杨三到我店里来过,那也是常事,我自有话对付他们。不过,刘老爷,人多嘴杂,所以神色慌张,本来没事,也会引起人的怀疑。我不放心的是这一层。”

“你是说,我跟钱家兄弟的话,要跟你所说的相符;不能自相矛盾,是这个意思不是?”

“不是!”掌柜的大为摇头。

“那末是甚麽意思呢?”

“刘老爷,你的江湖经验多,还不要紧;钱家两位爷,就不开口,人家也会疑心。”

“那怎麽办呢?”刘肇周说:“莫非叫他们避开?”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请你们三位早早回去吧!”

刘肇周一听这话,又惊又喜,能够离开江宁,便是脱出是非之地,真是求之不得。但怕钱家兄弟不愿。

“不瞒你说,此来是为了救舍妹。尤其是钱家老二,如果他岳母的事不曾办妥,回去不好交代。这是个绝大的难处。”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掌柜的很快接口,“火快要烧到身上了,还不快逃?世界上那里有这种人?”

“说得是!不过,这话我不便说,请掌柜的劝他们,话说得厉害一点儿,好把他们吓走!”

※※※

果然,如刘肇周所预料的,掌柜虽已说得很清楚;钱万选也深明利害,但仍想留在南京,见机行事。

“见甚麽机?”掌柜的话不客气了,“ㄧ下在江宁县监狱里,连天都见不到!”

“我看,老二,”刘肇周不能不帮腔,“事有缓急轻重,现在是燃眉之急,速避为妙!回常熟以後,再想法子跟你岳母通信好了。”

“这件事要拜托掌柜。”钱万成接口说道:“不妨留一封信,请掌柜的想法子递到王府,托满洲太太交给他岳母。”

“是的。”刘肇周赶紧帮腔,“这得重重拜托掌柜。”

“拜托不敢当,有事我当然应该效劳!不过,这封信上不能谈到这件事;否则节外生枝,自己留下一个把柄。其实,”掌柜的说,“既然杨三是假冒的信,根本就没有满洲太太得贿卖放这回事。钱二爷也可以死心了,有位王爷做乾丈人,也是满不错的事。”

这意思是说,钱万选的岳母嫁了克勤郡王;便等於结了一重乾亲。话中虽有戏谑之意,其实倒是实情。

对这话的感想,钱家兄弟俩,大不相同。钱万选以爱妻之心为心,岳母等於慈母,一入王府,深逾侯门,不知何日才得相见?所以一听掌柜的话,顿有生离死别之悲。

钱万成不会有他胞弟所具有的那种感情,刘三秀不过姻亲而已:因亲及亲,如果刘三秀真个做了王妃,那就跟克勤郡王也有了一重渊源。不论是求功名也好,乃至於急难求人,总是有个靠得住的照应在那里,岂非绝妙!

为此,他便以长兄的身分,一半规劝,一半强行作主,接受了掌柜建议,决定离开江宁。掌柜的自告奋勇,替他们定了条小船,讲明第二天中午启程。

“你如果要写信,早早动手吧!”钱万成向他胞弟说,“写好了我们替你斟酌。”

於是钱万选便铺开笔砚,细细构思,将这封信,看成赴考做文章那样郑重。刘肇周无事可做,同时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将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细考量一番,因而托词访友,起身离去。

“二舅,”钱万成喊住他说,“我跟你一起走,上街去买几只板鸭带回去,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写信。”

於是两人相偕出店,直往城南行去。到得秦淮河边,一面贡院,一面夫子庙,这短短的一条街,是江宁城内最热闹的地方,肩摩毂击,走得非常吃力,两人都急於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前面就是茶楼。”刘肇周忽然警觉,“老大,你当心荷包!”

钱万成急忙用手往腰际一按,发觉已经晚了,系在腰带上的荷包,已经被剪绺贼剪走了,只剩下一截丝縧子,还留在腰带下。

“糟糕了!”钱万成懊丧地说。

“里面有多少钱?”

“六七两银子。”

“小事,算了!”刘肇周安慰他说,“你要买东西,我这里还带着几两银子。”

一语未毕,刘肇周也感觉自己的话落空了;原来他的荷包一样也遭了窃。

“怎麽办?”钱万成说,“吃碗茶的钱都没有了。”

“唉!”刘肇周叹口气,“不该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正在相对愁闷,茫然不知所措之际,有个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钱万成顿时有惊喜交集的表情。

“你不是陈秀才吗?”

“是啊!钱大爷。”苏连胜问道:“这位是?”

“是我弟妹的二舅。”

“噢!噢!”苏连胜明白了,“我知道,我知道。”

於是钱万成匆匆引见,刘肇周与苏连胜相对一揖;他跟钱万成一样,称他“陈秀才”。

这意外的邂逅,在苏连胜颇有他乡遇故知之喜,很亲热地改了称呼,“钱大哥,”他问,“怎不上茶楼去坐?在这人堆里挤来挤去,不累得慌?”

“一言难尽!”钱万成说,“遇到了三只手……”

“啊,啊!”苏连胜明白了,“小事,小事!我请两公上茶楼去坐。”

於是,挤出人丛,上了一家名为“双桃居”的茶楼,楼高三层,规模极大;这时正是上市的时候,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语喧闹,比大街上更为嘈杂。

“糟糕!”钱万成颇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没有座位了,另找一家吧!”

“有的,有的。”刘肇周来过几次,知道必能找到座位,“既来之,则安之;换一家也是这样子。”

听这一说,钱万成死心了;等跑堂的提着大号白铜茶壶过来,刘肇周不发一言,只伸出三指相示;跑堂果然很容易地替他们找了一张桌子,而且地位很好,後面临窗,比较清静,正好谈话。

“大乱不过五年,就这样热闹了!”苏连胜感慨地说,“在这里,那会想到多少人妻离子散,流落天涯?”

“是啊!”钱万成也说,“不过,仔细看去,毕竟跟以前不同。你们看,愁眉苦脸的居多;面有笑容的很少。”

听他的话去细细观察,果不其然。刘肇周原有心事,见此光景,越发懒得言语;苏连胜做主人,却不能不鼓起兴致来敷衍,以符待客之道。

“两公吃点甚麽?”他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喝酒吧!”

江宁的茶楼,从早到晚,买卖不断;茶酒面饭,一随客意,当时要了干丝、板鸭,再来三个“面浇头”;招手将提着篮子兜生意的小贩找了来,买了些卤菜、花生,堆满一桌子,虽是小酌,倒也丰腴热闹。

“请,请!”刘肇周也想开了,“反正今天吃定了陈秀才,也就不必客气了。”

“正是这话!刘先生倒是爽快人。”苏连胜举杯相邀;接着又问:“怎麽会遇到扒手?”

钱万成将经过说了一遍;好在所失不多,而眼前窘境可解,说过了也就丢开了。

“钱大哥,”苏连胜问,“不知道那件大事办好了没有?我有……”

他的话没有说清楚;钱万成却完全明白,惶恐不胜地说:“陈秀才,你托我的事,没有办到;因为始终没有机会见到我那位姻亲。”

“喔,”苏连胜点点头说,“那就怪不得了。”

“陈秀才,”钱万成关心地问,“你的事呢?只怕因此耽误了。我看,凡事不可强求,总以明哲保身为上。”

“是!”苏连胜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却直接向刘肇周问起刘三秀:“令妹不知道脱险没有?”

“没有!”刘肇周摇摇头,“连满洲太太都没见到。”

“怎麽会呢?”苏连胜一脸讶异之色。

“说来话长!”钱万成接口,“等我从头告诉你。”

刘肇周想阻拦已来不及。像这样的事,越少人知越好;尤其是他心里有病的人,更觉不安。几次假咳嗽,暗示钱万成适可而止;但不知是他自己的暗示不够强烈,引不起他人的注意;还是钱万成懵懵懂懂,不能领会?总之,越讲越起劲,滔滔不绝,钜细不遗;苏连胜亦听得出了神,根本无视於一旁还有个局促不安的刘肇周。

还好,讲故事只到求见满洲太太被拒为止;刘肇周便接上去说道:“陈秀才,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无论如何要请你成全。”

“言重,言重!”苏连胜很不安地说:“请吩咐。”

“迭遭意外,不幸之至。如今要追查命案,说不定还有身家性命之危。我们不以尊驾为外人,倾囊相告,务求保守秘密;倘或一言半语外泄,关系不浅。”

“是,是!”苏连胜说,“我绝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只字。不过,我倒有个献议,两位如果同意,我可以略尽绵薄。”

“多谢!请陈秀才指教。”

“事情虽然瞒在那里,却难免有东窗事发之日,那时要分辩,恐怕不易为官府见听。”

“这话诚然。”刘肇周说,“不过事出无奈,只有瞒得滴水不漏。”

“其实不瞒也行;瞒,是不得已的下策。”

“那末,”钱万成插进来问,“上策何在?”

“上策有二,第一,江宁县的黄大全,为人极其贤明,是好父母官;我可以为两位先容,当面向他投诉。”

这一策在他一开口时,刘肇周便已猜到了;心有准备,就抢在钱万成前面答说:“我也听说黄大全是好官,不过一涉命案,县官的前程有关;胥吏更视作生财之道。对我们或许不敢过分需索;但有个人无端连累,却非破家不可。”

“那是谁?”

“我们客栈里的掌柜。”刘肇周说,“实不相瞒,我们跟掌柜已经有了成议,决定从头瞒到底,甚麽杨三、陈五,一概与我们无涉。为了明哲保身,明天就要回常熟了。”

苏连胜大出意外,愣了好一会问道:

“莫非连满洲太太都不想见?”

“不是不想见,是人家不见我们。”

“这有我!”苏连胜一拍胸脯,“我包两位见得着。”

刘肇周自然不信,口虽不言,神气之间表现得很明白;钱万成也一样地不信,不过,他是开口问了。

“陈秀才,请问,为何你有这样的把握?”

“我已经见过她一次,对我很客气;我答应临走之前,再去跟她辞行,那时我就可以当面代两位要求,请满洲太太务必见你们一面。”

刘肇周暗暗叫苦!本可一走了之,推得乾乾净净的事,不想横生枝节,最为难的是,人家全是一片好意,如果峻拒,就变成不近情理,惹人起疑,何况一时也找不出甚麽可以峻拒的理由。因此,只好持着静以观变的态度,保持沉默。

钱万成却很起劲,他的想法跟刘肇周完全不同。第一、两番跋涉,不但劳而无功,还惹下一场麻烦,回去对人实在不大好交代。

其次,刘三秀能不能脱出王府,他已不甚关心,或者说在他已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得设法跟刘三秀见面,要见了面才谈得上如何利用这层“乾亲”的关系,求得一条上进之路;同时,她带来的那些产业,如何处置也必得见了她的面,听她亲口交代,才能定夺。

於是他向刘肇周说:“二舅,能见得着满洲太太,就能见得着亲家,迂回曲折,到底有了一点成就。”

这句话笼罩了刘肇周,再无别话,只有这样答说:“能由满洲太太见到舍妹,自然再好不过,就怕不能如愿。”

“事在人为。”钱万成说,“难得有秀才这条路,不能不走。”

“是的。”苏连胜说,“我尽力而为。”

“那末,”刘肇周问,“陈秀才打算甚麽时候去见满洲太太?”

“今天就可以去。”

刘肇周尚未答话,钱万成已喜出望外地表示:“那是再好没有!重重拜托。”

於是苏连胜付了帐,又借了五两银子给他们,约定傍晚到客栈里给他们回话,才作别而去。

“老大,”刘肇周说,“我们走回去吧,路上也好商量商量。”

“好。”

两人一前一後,从人丛中出去;到得比较冷僻的路上,方始并肩交谈。

“事情能够成功最好,”刘肇周说,“如果做不成功,後患无穷。”

“不会做不成功,这个陈秀才很热心的。”

“不是说他会把我们的事,不当一回事,不过热心归热心,肯不肯在人家。”刘肇周又说,“而且我看这陈秀才出言太易,恐怕也没有甚麽把握。”

“有没有把握,下午就可以见分晓。”

“如果不成功呢?”

“自然照预定的计划。”

“可是,”刘肇周说,“我们的行踪已经让满洲太太知道了。”

“知道了有甚麽关系?”

这一问,将刘肇周问得无以为答,便换了一面来问。

“就算成功了,我们对客栈掌柜怎麽交代?约定了的事,忽而翻悔,似乎说不过去。”

“不是我们翻悔,事情有了转机,当然不能胶柱鼓瑟。再说,我们见了满洲太太,将整个经过和盘托出,客栈掌柜亦就绝不会牵连在里面。於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个是振振有词,一个是惴惴不安;刘肇周除了仍旧抱持静以观变的想法以外,别无善策。

回到客栈,进门就遇见掌柜;道是已代为雇好了一条船,今夜下行李,明天一早启椗。满怀着兴奋的钱万成,脱口答道:“不走了!”

“不走了?”掌柜的大为困扰,不知何以突然有此变化。

“是的!不走了。”钱万成从容不迫地,“掌柜的请进来,我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