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对刘肇周很不利,是三对一之比;钱万选与客栈掌柜,都认为能够见到满洲太太,将整个经过和盘托出,是最好不过的事。而且他又听说江宁黄知县,为人极其精明;这件命案兼盗案,有王府的大帽子压下来,是非破不可的!

他已经想过不只一次了,命案一定会发现,王府也一定会追查;江宁县也一定将这件案子列为第一优先,全力侦查,但这都还不要紧。因为内幕不曾道破,就是件无头命案,油流鬼陈五,大可逍遥法外。坏就坏在将出事的情形,尽皆泄露,知道陈五是常熟口音,自然派人到常熟,会同当地差役查缉,不难逮住正犯;陈五一到了案,“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那时身败名裂,还少不得绑上法场!

转念到此,刘肇周坐卧不宁;唯一的希望是苏连胜来回覆:所谋不成,没有见到满洲太太;或者满洲太太拒绝接见钱家兄弟。

到了傍晚,苏连胜来了。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刘肇周便冷了一大截。果然,他向钱万成说:“满洲太太那里,我已经替你们说好了。不过明天她没有空;准定後天下午,你们去看她好了。”

“费心。费心!”钱万成笑容满面,喜不自胜,“不知道满洲太太怎麽说?”

“她说,她希望你们各位劝劝令亲,王爷人很好的,何必固执?”

“这,”钱万成面有难色,“我们是晚辈,只有请二舅劝。”

刘肇周神思不属,茫然地问:“劝甚麽?”

“劝令妹!”苏连胜将满洲太太的话又说了一遍。

“呃!”刘肇周心里着慌,原来他在打主意,想溜回常熟;这一来就无法脱身了,所以迟疑着答应不下。

当然,钱家兄弟此来的目的,是要行贿救刘三秀回家;如今不能违背初意。所以看刘肇周不答,他们亦不便代为答应;钱万成只好这样答说:“到时候看吧!”

苏连胜事不干己,反正受人之托,到此已可交代;自己也还有事……已经辞过行,就得照黄知县的交代,坐着他定下的那只小船,畅游一番,以便袪除黑都统的疑虑,就好了却这重公案,所以不置可否地起身告辞。

到得第二天近午时分,钱家兄弟邀刘肇周早早吃了午饭,检点了那副预备送给满洲太太作见面礼的翠镯,兴匆匆地上车,直趋王府,由钱万成跟门卫去打交道,道是已蒙满洲太太许诺接见,请为通报。

“有这话吗?”坐在门口的侍卫问说。

“是!有的。”钱万成说,“昨天有位苏秀才,是苏美人的弟弟,来给满洲太太辞行,当面代我们要求,满洲太太指定这个时候来见她。”

“昨天确是有个苏秀才见了满洲太太,她有没有关照,我们不知道,不过就算关照了,你们今天也见不到。”

“请问,这是甚麽缘故?”

“满洲太太奉王爷召唤,今天一早过江去了。”

钱万成兄弟大失所望!而度日如年的刘肇周却有喜从天降之感,插嘴问道:“请问,满洲太太那天回来?”

“不知道!”

“两三天总够了吧?”钱万成问。

“谁知道呢?”那侍卫有些不耐烦了,“你们走吧!少在这儿噜苏。”

钱万选一听口气不妙,不由得想起这趟回家,他父亲跟他说的话:“俗语道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势家豪奴,从来就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言语要客气,小费不可省。如果能投其所好,态度立刻就会不同。”因此,他备了几个红包在身上,此刻正用得上了。

於是,他探手入怀,掏了个最大的,十两银子的红包;堆足笑容说道:“一点小意思,聊表敬意!”说着,将红包塞到侍卫手里。

距离很近,声音不大,动作极快;授受之间,未为人见,那侍卫对钱万选颇为满意,态度果然就大不相同了。

“满洲太太那天才能回来,实在不知道。这样吧!你们留个地址在这里;等她一回来,我立刻派人给你们送信。”

“那可是太好了!多谢,多谢!”钱万选便说了住处。

“好吧!我知道了;我替你们留意。”

总算不虚此行,钱家兄弟心里,仍旧充满了希望与信心。刘肇周的情绪可不同了;心中自语:这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千万不能耽误!

於是他在半路上便出花样,忽然站住脚,失惊地说:“哟!坏了!坏了!”

钱家兄弟也都停了下来,看他目瞪口呆的神气,都觉得困惑不解。

“怎麽回事?”钱万选问。

“我跟一个朋友在谈一笔买卖,约定今天碰面。”

“那,那是甚麽时候订的约?”

“一个月之前。我那个朋友要到河南去一趟,约定等他河南回来定局。”

“既然如此,他自然会等二舅。”

“是啊!”刘肇周说,“我得赶回去,这笔买卖有好些人抢;我非听他一句确实回话不可。”

钱家兄弟都弄不清他何以事先从未听见谈起,而忽然冒出来这麽一个约会?反正只是要回去一趟的事,倘能克期赶回江宁,亦不至於耽误大事。

於是钱万选说:“二舅,你要快快回来,越快越好!”

“当然,当然!”刘肇周正要他这句话,随即答说:“我知道这里的事要紧,一刻都耽误不得!这样,我也不回客栈了,到水西门码头上去看看,有便船就赶了回去;说一句话,立刻回来,後天上午一定赶到。”

“这样也好!”

於是刘肇周转身直奔码头;钱家兄弟依旧安步当车,从从容容地回到客栈,刚刚坐定,掌柜就来探问消息。

“满洲太太过江去了。不过,交道打得不错。”

钱万成细说经过,很夸赞了胞弟一番;客栈掌柜也替他们高兴,不待嘱咐,自己表示:“我会格外留心,只要王府一派人来,我马上来通知。两位如果出门,最好也把要去的地方交代下来,免得接不上头。”

“当然,当然!”

正说得高兴,不道一名夥计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掌柜,掌柜,不得了!”他一脸惊恐之色,“出事了!”

“出甚麽事?”

“江宁县的捕快上门了。一共五个,捕头自己带了来的。”

听得这话,钱家兄弟亦是脸色大变;掌柜倒还沉着,“你们别急!”他说,“等我去看看。”

说完,匆匆而去;一出院子,他就想明白了,必是为杨三的命案来的。钱家兄弟脱不得干系;但如不能把人交出去,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了!

因此,他拉住夥计悄悄说道:“你再找个人,看住钱家两兄弟。不要露相,拿话安慰安慰他们,把他们稳住。”

夥计领命自去;掌柜的到了柜房,一看捕头虽带着四个人,但都是空手,心里越发有数,不是来捉甚麽江洋大盗;对付文弱书生,无须动用甚麽武器。

捕头姓江,掌柜的称他“江头”;又跟其余四名捕役,一一招呼,叫人倒茶拿点心,张罗了一番,方始招招手说:“江头,你请进来。”

到得里间,动问来意,江捕头说:“有常熟来的钱家兄弟,住在你这里?”

“是的。”

“还有个姓刘的?”

“是的。”掌柜答说,“今天回常熟去了,两三天才能回来。”

“喔!”江捕头沉吟了一下,“那就只好先把钱家兄弟请了去。”

“怎麽?”掌柜问说,“县大老爷请他们,是为了甚麽?”

“跟你说也不要紧,就是王府的那件命案。”

“王府的命案?”掌柜的故作不知,“王府出了命案?”

“是个姓杨的笔帖式。”江捕头说,“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我去!”掌柜的低声说道:“各位弟兄辛苦一趟,照例有的‘规矩’,只怕那兄弟俩是书獃子不懂,要我去跟他说。”

“好!反正你把人交给我就是了。”

於是掌柜匆匆入内,只有钱家兄弟脸色青黄不定;两名夥计,你一言,我一语,尽力在安慰;等掌柜一到,众声皆寂,钱万成迎了上来问道:“怎麽回事?”

“没有甚麽大不了的。”掌柜说了这一句,转脸交代夥计,“不要在这里挤热闹!”

夥计一走,掌柜方始谈入正题;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钱家兄弟,江宁县派来的捕头与四名差役,皆是空手;因为案情不重,只是请他们两兄弟去谈谈而已。

兄弟俩都不相信“谈谈”就能了事;钱万选首先问道:“如果是县官请我们去谈谈,派一个来就够了,何用四个?而且也用不着派捕快。”

“这话要分开来说。人来得多,是想好处;遇到这种事,辛苦一趟就有一趟的好处。照例的‘规矩’,两位知道不知道?”

“你是说,要送‘草鞋钱’?”钱万成问。

“是的。钱大爷懂规矩。”

“要多少?”

“我想,”掌柜斟酌了一个数目:“捕头五两,他手下的人每个二两,一共开销十三两银子好了。”

兄弟俩对看了一眼,钱万成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那末,到底为甚麽?”钱万选说,“捕快上门,当然是为了杨三的命案?”

“是的。”掌柜紧接着说,“我问过他了。问的时候,我必得装糊涂,不然就是知情不报,我先吃不消。所以请两位爷格外留心,千万不要说我也知道这件案子!不然,我就没法子替两位爷在外面打点接应了!”

“当然!”钱万成的阅历较深,懂他的意思,“遇到这种案子,必得有个毫无关系的人在局外,才能为局内人奔走。不过,我们为你着想;你也要替我们着想才好。”

“两位爷请放心!”掌柜拍着胸脯说:“我的良心在当中。”

“好!”钱万成表示满意,“我想起来了,陈秀才跟黄知县很熟,请你去走一趟,把我们的情形告诉他,请他赶快替我们想法子。”

“是了!”掌柜的说,“我先送两位去,看怎麽说,再定主意。也许县大老爷请两位谈一谈,仍旧派人送了回来,那就不必去麻烦人家了。”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连钱万选的心情都为之一宽。当下点了十三两银子交给掌柜,兄弟俩泰然地跟着他到了柜房里。

掌柜的抢先一步,跟江捕头作了耳语;看在十三两银子的“草鞋钱”的分上,江捕头相当客气:“钱大爷、钱二爷,”他说,“敝上黄大老爷交代,请两位劳驾,有点小事要请教。”

彼此说过几句门面话,钱家兄弟坐上客栈所雇的轿子,由四名捕快前引後护,监视着抬到江宁县衙门。客栈掌柜由江捕头安排在班房里等候消息。

约莫一顿饭的辰光,江捕头匆匆而来,一见面就对掌柜说:“你把他们的铺盖去送了来吧!今天不能回去了。”

掌柜的心一沉;略想一想问道:“他们睡在那里,是高铺、是低铺?”

高铺睡床,低铺即是打地铺,下面垫的褥子不同;掌柜问这话的用意,是想知道钱家兄弟所受的待遇,以便判断案情的轻重。

“睡在花厅里。”

“那当然是高铺。”掌柜放了一半心,“我马上叫人送来。”

回到客栈,掌柜派夥计送了两副铺盖去;他自己亦跟着出了店,直奔聚贤客栈。两家的掌柜是同行,做主人的急忙从柜房里迎了出来,很亲热地问道:“那阵风把你老哥吹了来的?请坐,请坐!”

“不客气,不客气!我想看宝号的一位客人;有位苏州来的陈秀才,住在那里?”

“苏州来的陈秀才?”

聚贤的掌柜不知道陈秀才就是苏连胜,查了簿子,又叫夥计来问,皆无其人;直到连陞的掌柜提到“王府探亲”的,方始弄清楚,原来是苏秀才。

“那就奇了,怎麽一会儿姓陈,一会儿姓苏?那也不管他了,拜托你老兄通报一声,就说我是受常熟钱家兄弟所托,有两句私话要跟他说。”

“好!好!”聚贤的掌柜说,“我们一起进去;我当面介绍。”

介绍了连陞客栈的掌柜;做主人的因为他们要说“私话”,很知趣地退了出去。於是苏连胜动问来意。

“钱家兄弟两位,陈秀才很熟的吧?”

“我本姓苏。”苏连胜先作了个声明;然後答说:“我跟钱家老大相交不久,不过很投缘。”

“钱大爷也说,你老是他的好朋友。苏秀才,我来报告一个坏消息:钱家兄弟让江宁县黄大老爷请了去,扣押起来了。”

苏连胜大吃一惊:“怎麽会呢?”他问:“是为了甚麽?”

“为了王府的一桩命案。”

听得这话,苏连胜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半晌作声不得;原来祸就是他闯出来的,他去看黄知县辞行时,谈到这桩命案。本意钱家兄弟见了满洲太太,将整个案情和盘托出,已无秘密可言,所以只是当作闲谈的话题,不想竟因此累及钱家兄弟,於心何安!

愕了好一会,蓦地想起一件事,“掌柜,我请问你,”他说,“钱家兄弟今天到王府去了没有?”

“去了!去见满洲太太扑了个空。”

“怎麽会呢?”

“满洲太太奉王爷召唤,过江去了。”

“坏了,坏了!”苏连胜搓着手说,“怎麽办呢?”

“陈秀才,”连陞的掌柜说到最要紧的一句话:“你老跟黄大老爷不是很熟吗?”

“不是很熟。”苏连胜答说:“因为一个很特别的原因,我跟黄知县可以说一见如故。”

“既然这样,陈秀才何不帮一帮钱家兄弟的忙?你知道,他们自己也是受了害的。”

“是的!我正在想这件事,不知道话应该怎麽说?”

连陞的掌柜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觉得他为人诚实,说跟黄知县“一见如故”,不会是亳无影响的假话,因而点点头说:“陈秀才,只要你见得着黄大老爷的面,能够卖得上交情,话很好说。”

“那,请掌柜的你教一教我。”

“不敢当。我看,话可以这麽说……”

※※※

“苏秀才,”江宁县的门房,陪笑说道:“天都黑了,你老有事,明天再来跟我们大老爷说吧!”

“我无所谓。”受了连陞掌柜的教,把自己的立场掌握得很稳的苏连胜说,“不是我的事,今天说,明天说都一样;不过,有关黄大老爷的前程,我想我要谈的事,还是越早说清楚了越好。”

听得这话,门房岂敢怠慢?“是,是!”他赶紧改口,“请你老坐一坐,我马上回去。”

黄知县还在签押房看公事,听得门上回报,心知苏连胜必是为钱家兄弟之事而来,本待托辞挡驾,只以与自己的前程有关,决定姑且见一见再说。

“请到花厅里见。”

“回大老爷的话,花厅有人住着。”

“噢!我倒忘记了,花厅有钱家兄弟。”黄知县说,“那就请到签押房吧!”

凡是请入签押房的客人,不同泛泛,下人们都格外尊重,做主人的也分外亲切,黄知县首先问道:“吃了饭没有?”

“饭是还没有吃,不过请老公祖不必客气!”苏连胜说,“有件事,不敢不早早为老公祖告。”

“喔,倒要请教。”

“请问老公祖,是不是已拿钱家兄弟拘提到案?”

“不是拘提。”黄知县说,“承老兄将王府这件命案的内幕相告,我职责所在,自然不能不问。”

“是!理当如此。我要请问,问了以後呢?”

“暂时留置在敝署,看案情如何再说。”

“我提醒老公祖,”苏连胜放低了声音说:“这钱万选的岳母,年已三十有余;做了外祖母的人,居然经过一选再选,竟不曾淘汰,可知是个颠倒众生,不世出的尤物。将来必为王爷所宠,亦是可想而知。老公祖对这一点,不能不顾虑。”

黄知县真是被提醒了;也庆幸自己没有做错事,他想一想答说:“多谢老兄关怀。我把他们好好安置在花厅里。”

於是苏连胜提出建议,不妨释放钱氏兄弟,但行动加以限制。这样对案情的侦查,并无妨碍,而示惠的结果,必能获得刘三秀的报答;不久的将来,只要她在克勤郡王面前稍作揄扬,黄知县升官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他的话说得很含蓄,但黄知县已能充分领会;因为这些做官的诀窍,现任的首县,自然比一名武秀才懂得更多。不过,他的想法却不能如苏连胜那样单纯。

同时他也了解,苏连胜这样极力为钱家兄弟进言,主要的原因是祸由他起,深感不安之故。所以黄知县极力安慰他说:“钱氏昆仲,我敬之如上宾,绝无他虞。说实话,我这样做,全是为钱氏昆仲好。”

“这,这话……”苏连胜不知道该怎麽说了。

“你不信是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明白了。”黄知县说,“此案就表面看,似乎陈五是唯一的正凶;可是陈五後面有没有人指使,可就难说得很。照出事经过来看,绝不是陈五一个人干得起来的;也许他幕後有极有力的人发号施令。为了灭口,钱氏昆仲有性命的危险,倒不如住在我衙门还比较安全。”

原来还有这样一番作用!苏连胜觉得很有道理;可是,钱家兄弟所受的待遇,是不是如他所说的“敬之如上宾”呢?

这是一个考验,如果属实,证明黄知县心口如一;否则便只是饰词搪塞而已。

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老公祖如此用心,连我都感动;想来钱家兄弟知道了这番保全的德意,更不知会如何感激!”他急转直下地提出要求:“请老公祖让我跟他们见一面,好让我宣示德意。”

“好,好!好!这样做再好不过。”黄知县拉长了声音喊道:“来人啊!”

值签押房的老家人应声而入;黄知县便吩咐将苏连胜领到花厅,跟钱家兄弟去见面。紧接着又交代了两件事,一是命小厨房速备酒肴,送到花厅;二是派人在花厅後面窃听,钱家兄弟跟苏连胜谈些甚麽。

※※※

对於苏连胜的突然出现,钱家兄弟颇感意外;当然,更多的是欣慰与感激。

“两位请宽心。我已经见过黄大全了。”苏连胜问道:“两位在这里没有甚麽不便吧?”

“黄大全总算很客气。”钱万成皱着眉说,“不过总是拘系在这里,其心恋恋,滋味可想。”

听这一说,可见黄知县的话不假;苏连胜放心了,“贤昆仲千万不要这麽想!黄大全实在是出於善意,为了保护贤昆仲,所以留你们在这里。”接着,他将黄知县的用意,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恰好小厨房的酒肴,正在此时送到;进一步证实了黄知县确是一片保全的苦心美意。钱家兄弟的心境,顿时都放宽了。

肴馔颇为精致,酒更是整坛的陈绍;黄知县还特为派了伺候签押房的老家人来致意,说了好些客气话。钱家兄弟当然深感欣慰;苏连胜也觉得脸上飞了金一样,得意非凡,心里很感激黄知县替他做面子。

於是三个人围桌而坐,欢然小饮;少不得要谈到钱家兄弟“作客”的情形。“陈兄,”钱万成说:“我有件事奉托,舍亲也就是舍弟的叔岳刘二爷,这一两天会从常熟回来;恐怕他不明白内情,只以为我们兄弟被捕,难免惊恐,拜托苏兄跟他仔细说一说。”

“好!我知道了。”苏连胜问说,“令亲怎麽忽然回常熟去了呢?”

“因为有个约会,是早就定下的。”

“喔,”苏连胜说,“你们昆仲二位来了以後,黄大全问了些甚麽?”

“自然是遇盗的经过。”钱万成说,“这里已经派人备了文书,赶到常熟去了,如果陈五能够手到擒来,不但我们兄弟可以无事,而且预备致送满洲太太的东西,也可以追回一部分。”

“现在关键都在陈五身上。”钱万选忽然看着钱万成说:“大哥,我想,我们有件事,应该拜托陈秀才。”

“甚麽事?”

“只怕,”钱万选看一看苏连胜说:“太麻烦陈秀才。”

“不要紧!”苏连胜接口,“尽管说。”

“久闻陈秀才精於技击,而且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义名素着,是不是可以帮我们搜一搜陈五呢?”

“这不好麻烦人家!”钱万成颇不以为然,“而况,江宁县的公事;办案的也不喜欢外人插手。”

钱万选一团高兴,如当头浇了盆冷水,勉强答一声:“是!”

不道苏连胜却有跃跃欲试之意,“这件事,”他说,“我倒未尝不可以效劳。不过,说办案的不喜欢外人插手,倒是实话,不可不有所顾虑。”

听他这一说,钱万选的兴致又被鼓了起来了,“关於这一层,我倒有个主意。”他说:“陈秀才跟黄大老爷说一声,由黄大老爷委托,协助办案,那些捕快,不就没话可说了吗?”

“言之有理。”苏连胜说:“我自己跟黄大全去说。”

能有他自告奋勇,自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钱万成也就不必再多说甚麽,只举杯相敬,郑重致谢。

散席之时,已是二更天了;苏连胜复又回到黄知县的签押房,说明来意。黄知县颇感意外,少不得要盘算一下。

“老弟的盛情,我很感激。不过,”他老实说道:“像这些事,我还不大明白,等我仔细问一问;若或没有危险,得有老弟帮忙,自是求之不得。只怕出了意外,我这个责任担不起。”

这是为他的安全顾虑;苏连胜便说:“我相信不会有危险。”

尽管苏连胜如何自告奋勇,黄知县却不肯松口,不愿多事固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还是不愿不相干的人插手。因为像这样的案子,可收可放,可轻可重,甚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外人在内,便有种种不便了。

苏连胜本也是一时的兴致,见此光景,料知不能成功;也就死了心了。於是黄知县问道:“老弟可以赋归了!那一天动身?也了掉一件案子。”

“是!”苏连胜说,“不过钱家弟兄,也是在患难……”

“你错了!”黄知县抢着说道,“他们并没有甚麽难;也无须你跟他们相共。你尽可放心回去。”

“是!”苏连胜口中答应;声音仍带迟疑,是未能释怀的语气。

“老弟,我索性跟你说明白了。我归黑都统管,他等於我的顶头上司,所以凡事我要在他面前交代得过。钱家兄弟,我也知道是无辜,而且受了害的,可是案子牵涉在内,陈五如何如何,也只是凭他们所说。目前就公事来说,还只有着落在他们身上;好在陈五也不难抓到,只要正犯一到了案,我立刻请他们回去。陈五未曾到案,不能不留他们住几天;至於待之如上宾,你是亲眼得见的,总可以放心了吧!”

听他说得如此透澈,苏连胜再也无话可说;唯有起身长揖,代钱家兄弟道谢,兼以辞行。第二天一早怀着一颗“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怅惘心情,悄然踏上归程。

※※※

其实刘肇周正在大索陈五,辗转查问,最後在一个名叫“小红鞋”的土娼家找到了人。

首先看到的是“小红鞋”,隔夜的残妆犹在,烟视媚行,动人绮思;漆黑的一个堕马髻已微微歪在一边,髻上插一枝金镶碧玉簪,黄澄澄,绿油油,非常显眼。

“陈五爷在吧?”

“小红鞋”一愣,旋即想起,“油流鬼”曾关照过,当即问道;“你是刘二爷?”

“是的,我姓刘,行二。”

“那就不错了!请进来。”

陈五犹高卧未起,“小红鞋”将他推醒了,细道来人容貌;陈五知道确是刘肇周,方始揉着眼起身,趿着一双拖鞋,便迎了出来。

“请坐!”他向小红鞋说,“你去打水来我洗脸!你自己去。”

小红鞋明白,他不是要洗脸水,只是要她避开,便一言不发地捧起梳头匣子,管自己到堂屋里去梳妆。

“你怎麽把那只簪子给她戴!”刘肇周一开口就埋怨,“露了真相,不是好玩的事。”

“我倒没有看见!”陈五骂道:“这个臭婊子,他妈的,我告诉她别骚包;她还是要戴!”

说着,当时就要发作;刘肇周急忙拦住,“你看你,怎麽了!”他着急地说,“你是深怕人家不知道?”

陈五也是故作姿态;等刘肇周一拦,还怏怏然地作不甘之状。这一来,当然就不会再受到任何埋怨了。

“谈正经吧!”刘肇周说,“我是特为赶回来的;马上还要回江宁。事情很麻烦,千言并一句,已经有人知道是你干的……”

“谁?”陈五抢着追问。

“钱家兄弟。”

“那是本来就知道的。”

“可是,他们跟连陞客栈掌柜说了。”

“那也不要紧。”

“还有个知道了,事情就要紧了。有个武秀才……”

刘肇周将苏连胜的来历,跟钱万成结识的经过,以及在夫子庙不期邂逅;苏连胜自告奋勇,在满洲太太面前代为先容,钱家兄弟跟他再度到王府求见的情形,源源本本细说了一遍。

“真正冤家路狭,本来事情可以压下去了,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是怎麽回事;偏偏遇到多事的陈秀才。幸好,满洲太太不在;不然一角公文通知江宁县,只怕此刻就下来抓你了。”

这番话说得陈五心惊肉跳:不过他也有些怀疑,知道刘肇周不是甚麽老实人,说不定借此为由,逼他快逃;珠宝无法携带,他会建议交他暂为保管。倘或他真是如此想法,那可打的是把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

於是他故意问道:“刘二爷,为今之计,你看该怎麽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东西呢?”

“当然照分,你的一份你带走。我的一份,你交给我。”刘肇周又说,“如今也没法子细分了!你在路上要花费,多拣容易变钱的,不容易出手的留给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陈五在心里冷笑。容易变钱的,无非金钗金镯子之类;不容易脱手的,才是贵重的珠宝。当时也不说破,只点点头:“好!就这麽办!”

光有一句话,没有下文也不行;刘肇周便问:“东西呢?”

“寄放在一个很妥当的地方。”

“那末,甚麽时候分?”刘肇周说,“事机急迫,片刻都不能耽误。赶快弄清楚了,各奔前程。”

陈五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说:“刘二爷,东西是两个人平分,出了事情要我一个人受奔波流离之苦,好像说不过去吧?”

刘肇周一愣,“那,”他问,“你说,该怎麽样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是说,要我跟你一起逃?那怎麽行?而况我一逃,就是自己露了马脚,於事无补,只有坏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甚麽意思?”

“出多少力,享多少福……”

“啊,啊,我懂了!”刘肇周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意思,你要拿大份?”

狰狞面目渐渐显露,刘肇周大起警惕,刹那间心头浮起前因後果各种形像,痛悔自己做这件事,大错特错。其实,这趟陪钱氏兄弟到江宁谋干营救,不论结果如何,与胞妹刘三秀的感情一定会恢复;她手握千万赀财,只要略为怜念同胞手足的情分,所得就不止两三万,何苦出此吃里扒外,利少害多,一旦败露,身家全倾的下策。

转念到此,逼出他一个自己在事先从未想到过的决心,当即说道:“身外之物,怎麽样分都可以。如今是逃命要紧,你赶快走吧,等风声平了下来,我们再来分这些东西。”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了。

陈五大出意外,急忙上前拉住他说:“刘二爷,你忙着走干甚麽?有话好商量。”

这一下,刘肇周也警觉了,自己的行径,近乎负气;除了引起他的猜疑以外,别无好处。於是站住脚,堆满一脸的诚恳,“你总看得出来我的本心,刚才提到分东西,我说过,你尽管挑路上容易变卖的东西拿,完全是为你设想。我的意思是片刻耽误不得,所以根本不必再谈分多分少,免得虚耗辰光。闲话少说,必得躲过这一关才谈得到其他。你不要自己误了自己。”

“那末,”陈五问道,“东西你交给我,你倒放心?”

“我为甚麽不放心?东西本来就在你这里。”

“你恐怕也要用,先带点去;将来再分。”

“不必了!”刘肇周说,“你给了我,现在也不能脱手,等於不曾给我一样。倒不如摆在你这里到事情平定了,慢慢享用,才是真正的实惠。”

听他说得恳切明智,入情入理,陈五的疑虑消除了一大半:“好!”他说,“我今天就走。我会托人捎信给你。”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你要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来往的,突然有人捎信来,落在有心人眼里,大大地不妥。”

“好!那我告诉刘二爷,我是往那一路走……”

“不!”刘肇周打断他的话说,“连这一点都不必告诉我。”

这就太不近情理了,陈五愕然问说:“刘二爷,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一说你就懂了,你如果告诉我往那一条路走,我就会不断留心那一条路上的情形。譬如你说往山东这一路走,我遇到山东来的人,忍不住就会打听,那里的情形怎麽样,地方平静不平静,有没有新闻。这话实际上就是在打听你,因为你如果出了事,就是一件新闻,山东来的人,当然会讲给我听,那样子,不但我心里不安宁,更怕引起人家的疑心,对你也很不利,倒不如索性不问,只等风头过去了,你有一天忽然来找我,岂不是喜从天降?”

陈五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心想,此人真是胆小怕事,看样子他也不敢要那些东西了,索性一口吞没了它,远走高飞,一了百了!

一分了手,刘肇周更不耽搁,立即又返回江宁;这时,江宁县的补快已星夜赶到了常熟。

※※※

来了两个人,是江捕头手下最得力的夥计,一个叫王贵,一个叫林世忠。王贵跟常熟县的周捕头有过数面之缘,所以一到便到常熟县班房。

相见欢然,王贵将林世忠引见以後,随即略道来意:“有件案子,全要仰仗老大哥帮忙。”说着将公事取了出来,双手捧上。

公事是江宁县所出的一封咨文,叙明案由,请常熟县协助,全力缉拿。周捕头不认得字,喊了个管抄写的书手来,将公事念给他听了,随即说道:“你把公书送去给张书办,说我说的,江宁来人是我的朋友,请张书办提前跟师爷说一声,这件案子用的人多,有些不大紧要的案子,我要压一压,请上头不要催。”

说完,便拉着王贵出班房;一面指明了几个预备一起办案的捕快,去为王、林二人接风。

市井之中,捕头的威风,无人可及;当时挑了常熟城内最大的一家酒馆,上楼占了不是最大但最僻静的一间雅座。掌柜亲自上楼来招呼,卑躬屈节,恭敬万分;周捕头的面子很够了。

酒过三巡,闲话也说得差不多,算是混得很熟了;周捕头才谈到公事,“王二哥,”他说,“我们谈谈这件案子。”

“老四,”王贵向林世忠说,“你跟周大哥,各位弟兄,拿这件案子说一说。”

林世忠的口才很好,所以王贵让他来谈;前因後果,说得清清楚楚。王贵听完,扬脸问道:“你们谁知道陈五这个人?”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作答;黑道中人稍微提得起名字的,捕快无有不知之理,可是搜索枯肠,谁也想不起有陈五这麽一个人。

“我倒知道有个陈五,”有个人说,“不过是教蒙馆的先生,杀只鸡都杀不来,不会去做这种事。”

“少说废话!”周捕头转脸问林世忠,“这个人长得甚麽样子?”

“那要问钱家兄弟才知道。”

“啊!”王贵灵机一动,“有个人大概还在这里,他知道。”

“谁?”

“就是刘老二。”王贵说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他回常熟来了,应该还没有走。”

“喔,”周捕头问道:“那个认得刘老二,就是大桥黄家的亲戚。”

“是不是刘阿七的老子?”有人问。

“是的,是的。我认得。”一个姓朱的捕快说。

“那好!你马上去一趟;请他来吃酒。”

朱捕快奉命即行;周捕头接着跟王、林二人研究案情,认为此事疑窦很多,似乎陈五对钱家兄弟的情形相当熟悉,这一点很值得注意。

谈得尚无结果,去找刘肇周的捕快已经回来了;颇为不巧,刘肇周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动身回江宁去了。

线索中断,尽皆怅惘;周捕头想了一下问道:“王大哥,你到常熟来以前,总跟钱家兄弟谈过吧?”

这一下,提醒了林世忠;他推推王贵的手说:“老王,不是刑书有张口供单交给你的吗?”

“对,对!”王贵答说,“这钱家兄弟,敝县黄大老爷把他们当客人看待,住在花厅里,没有到过班房,所以我们也没法子问他甚麽。不过跟黄大老爷谈案子的时候,刑房书办做过一份笔录;我带了来了。”

说着,将那份笔录取了出来;仍旧由林世忠一面看,一面讲,将钱家兄弟与黄知县谈话的经过,从头说起。

持杯静听的周捕头,很快地找到了一个线索,因为钱万选有这麽一段话:“那天一共来了两个人,是我陪着家父接见的。一个穿官服,一个穿便衣;穿官服的就是杨三,说是奉了王府女总管之命来投信。把信交了出来,并无别话。”可见得钱万选的父亲也见过这两个人。

“那个穿便衣的,不用说,就是陈五。”周捕头问道:“钱家的老头子,那个认识?”

“不认识也不要紧!”有人答说,“上门去看他就是了。”

“这话也不错。”周捕头点点头,对王、林二人说道:“常熟姓钱的是有名的乡绅人家;这家姓钱的,虽是松江人,跟本地同姓,认了本家,也算有身分的。我们去,要客气一点。”

“是,是!”王贵答说,“都听你吩咐。”

於是席间商量定了,只由周捕头陪着王贵、林世忠登门。饭罢动身,到了直塘,已是薄暮时分;钱家门上,一看他们是皂隶的打扮,再听周捕头报了身分,大吃一惊,急忙走报主人。

钱敬园也有些惊慌,不知道遭了甚麽官司?只能硬着头皮,道声:“请进来再说。”

请在大厅上见了面,周捕头却很恭敬,先作个揖,口中说道:“钱老爷,打搅你老很不安,我先来引见江宁来的两位朋友。”

於是王贵与林世忠也作了揖;等周捕头替他们报了名字,相继落座;钱敬园动问来意:“三位上差见顾,不知有何指教?”

“想跟你老打听一个人。”周捕头说:“王府派一个姓杨的官员来报信,是你老接见的?”

“是的。”

“一共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个穿便衣的,是不是?”

“两个人不错,有没有穿便衣的,我没有看清楚。”

一听这话,来客大失所望;连是否穿便衣都记不清楚,那就更不用谈甚麽面貌形态如何了!

一看气氛不对,钱敬园便问:“怎麽回事?”

“实不相瞒,钱老爷,我们是想从你老口里,知道陈五是怎麽样的一个人,好抓他破王府的那件命案,也好……”

周捕头本想说“也好把你家两位少爷的牵累,分辨清楚”。但怕钱敬园听说两子为江宁县软禁,心里会害怕,所以缩住了口,钱敬园不曾注意到此,只很抱歉地说:“我也不瞒各位,我是近视眼,三尺以外就茫然不辨了。”

其时阿珍在屏风後面偷听,想起有句话应该告诉公公,只是不便抛头露面;便叫一个丫头过来,嘱咐了几句,让她转告,那知丫头还不曾开口,钱敬园自己省悟了。

“不要紧!不要紧!”他很高兴地说:“有两个人跟陈五一路到江宁,面貌分辨得一定很清楚。我叫他来!”

原来钱敬园想起,江宁之行,有他家两名健仆,一个下乡去了,一个还在。当时便着人去唤来,听候询问。

“钱升!”钱敬园说,“那陈五是甚麽样子,你细细跟三位头儿说一说。”

“陈五,”钱升一面想,一面说:“大概三十五六岁,人不高,白净面皮,不胖不瘦,不过嘴很会说。”

三名公差听他这话,未免失望,因为他所形容的陈五,平凡普通,了无足异;茫茫人海,从何着眼?所以钱敬园先就认为应该一样一样细问。

看人最要紧的是一双眸子,钱敬园便问:“他那双眼睛怎麽样?”

“不大不小;不过眼珠很活动。”

“鼻子呢?”

“不高不低。”

“嘴唇呢?”钱敬园有些生气,故意这样问:“一定不厚不薄?”

钱升听出主人话风不满,只好老实答说:“我实在也不大看得出来,不知怎麽才是厚,怎麽才是薄。”

“管家,”周捕头插嘴进来说,“请你倒仔细想一想,此人身上脸上有甚麽特别的记号?”

钱升答应着苦苦思索,将陈五的形象仔仔细细,一处一处地追忆。想到最後,终於如释重负地喊道:“有了!”

“好!”周捕头故示从容,“你慢慢说。”

“他手腕上,是左手,有一块黑记。”

“喔,有多大?”

“一个钱那麽大。”钱升答说,“黑记上还长着毛。”

“好极!”周捕头欣然色喜,“还想得起甚麽特别的地方没有?”

“想不起了。”

“那末,”王贵也问,“管家,你们一路上谈些甚麽?”

“我,我是下人,没有我说话的分。”钱升答说,“他跟二舅老爷,常在一起聊天。”

“二舅老爷就是小媳妇家的母舅刘二爷。”钱敬园为他们解释。

“噢!”周捕头若有所思地,“有个阿七……”

王贵与林世忠不知阿七是何许人?周捕头却别有意会;辞出钱家,回到班房,立即将手下的人找来,查问有谁知道,流氓地痞中,有这麽一个左腕上长了一块黑记的人?

当时虽没有人能回答,但要查访也不难;因为流氓地痞,各有帮口,只要找到几个帮口的首脑,关照下去,细细清查,自有结果。尤其是周捕头已疑心到与阿七有关,由这条线索下手更为省事。

果然,到了晚上,周捕头手下最年轻,也最能干的一个夥计小阿利,拔了头筹,首先打听到了。

“这个人不姓陈,姓尤,外号‘油流鬼’,一直在福山混的;刘阿七没有死以前,也跟他在一起混过。”

“喔,”周捕头问说,“这个油流鬼的样子,跟钱家的人说的是不是相符?”

“对!油流鬼除了一张嘴能干,样子普普通通,没有甚麽特别的地方。”

“那末,这个人呢?是不是在福山?”

“好久不见他了。”

“老邢呢?”周捕头说,“福山是他最熟,你赶紧找到老邢,下去一趟。”

小阿利答应着,找到另一个捕快老邢,连夜赶到福山;找到当地一个茶馆老板一问,道是三天以前,看油流鬼露过一次面,以後就不见人影了。

“露面是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好像是他的亲戚,在物华银楼做夥计的。”

“姓甚麽?”

“好像姓范,弄不太清楚。”

老邢不再多说,与小阿利直奔物华银楼;深更半夜,店中上下都已入梦,敲开门来,听说是县衙门来的捕快,银楼掌柜吓得瑟瑟发抖,只当误收了贼赃,要吃官司,不断分辩,他是安分良民,从不敢结交盗贼。

这一下提醒了小阿利,悄悄将老邢拉到一边说道:“油流鬼或许有赃物寄放在他亲戚那里;不能光是问一问话。”

“嗯,嗯!”老邢深深点头,“说得有道理。我来办。”

於是老邢便问,物华银楼的夥计共有多少?掌柜回答,一共五个,三个住在店里,两个有家;有家的两个之中,正有姓范的在内。

“你把那两个都去请了来。”老邢和颜悦色地说,“只说有要紧事,不必说甚麽事。”

掌柜答应着,派了个小徒弟去找;姓范的住得近,很快地来了,进门一看有两个陌生人在座,脸色就变了。

“你贵姓?”老邢问说。

“我姓范,叫桂生。”

“请问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姓尤?”

这一问,桂生的神色更不对了,嗫嚅着说:“是的。有的,我们是表兄弟。”

“此刻人在那里?”

“三天前来过一趟,进城去了。”

“城里住在甚麽地方?”

“不知道。”

“怎麽会不知道?”老邢说道,“你说了老实话,没有你的事。”

“桂生!”银楼掌柜叫着这个夥计的名字劝诫:“甚麽事不是一句不知道就推得掉的。你那个表兄进城以後,大概会到甚麽地方,好好跟人家说。人家公事办通了,自然不会为难你。”

“这话不错。”老邢催促着说:“你仔细想一想,姓尤的会在甚麽地方?”

“那只有到城里城隍庙前,一个老胡的饭摊上去问。”

“好!你带我们去。”

桂生不愿,嗫嚅着说:“我要做生意。”

“生意不要紧!”掌柜只求息事,“你就进城去一趟好了。”

“那末,我回家说一声。”

“不必,不必!我替你说好了。”掌柜紧接着又跟老邢说:“请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说完,转身入内;再出现时,手里捏着两个红纸包,每包二两银子,是送公差的“草鞋钱”;另外提着一吊制钱,送桂生进城另用。

※※※

进城已经天亮,赶到城隍庙前,摆饭摊的老胡,已经从菜市场上买了菜回来,正在洗剥。桂生便上前招呼,先叫一声:“老胡!”随即使个眼色。

老胡不明究竟,只因桂生不断以眼色示意,少不得先东张西望看一看;终於发现了老邢与小阿利,心里一惊,脸色也变了。

“老胡,”桂生问道:“我表兄来过没有?”

他的意思是希望老胡别说实话;但老胡比他有见识得多,自觉犯不着无端替人隐瞒甚麽,当即答道:“在後街‘小红鞋’那里。”

“小红鞋”是谁?桂生不知道;老邢与小阿利都明白。两人互看一眼,取得默契;小阿利翻身便走,不远就是一家茶楼,早市正热闹的时候,上楼一看,找到三个同事,微一招手,便都集中了。

“姓尤的在‘小红鞋’那里。另外有个他的亲戚,是银楼的夥计,有十之八九靠不住。我们过去看看。”

其时老邢已经迎了上来,略略商量一下,决定一面将桂生押回班房;一面到小红鞋那里去逮捕油流鬼。怕他身上带着武器,老邢在熟识的铁匠店里借了两把刀,一副铁链,带着小阿利跟另外一个同事,直奔後街。

“敲门!”老邢吩咐,“看住後门。”

於是小阿利持刀把守後门,另一个人便上前敲门;里面是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谁啊!”

“来赶早场的。”

“赶甚麽早场?”里面答说,“你走错人家了。”

“走错人家?你不是小红鞋?”

里面不答。老邢大为紧张;他猜测着小红鞋窥破来人的身分,回屋子里告诉油流鬼,设法脱逃,因而轻轻说了句:“撞门!”

於是两个人取齐了势子,一起用肩头使劲一撞;只听“哗喇”大响,一扇木门被撞开了,碰到墙壁,反弹回来,将老邢额头上打出一个大疱。

老邢顾不得疼痛,飞步入内进堂屋一看,小红鞋吓得瑟瑟发抖;她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胸前鼓起蓬蓬的两团肉,似凉粉一般在抖动。这时小阿利亦正赶到,他在院子里便已看清楚,卧房是在窗帘深垂的东屋;所以一进去就奋勇当先,持刀直扑东屋。

屋子里很暗,小阿利怕受暗算,不敢深入;不过当门而立,擎刀在手,有恃无恐,便即大声喝道:“姓尤的滚出来!”

小红鞋惊魂略定,知道他是来抓油流鬼;而床上睡着的是她的另一个恩客,只要说明白了事实,自然不碍,否则会受误伤。因而急忙喊道:“小梁、小梁,不与你相干,你起来!”

一听这话,老邢与小阿利才知道油流鬼不在此处。不过还防其中有诈,必须“验明正身”;小阿利一刀挑断窗帘,再一刀劈开窗户,放光线入室,但见蓝夏布帐子在抖,床上的“小梁”必也吓坏了。

“起来!”小阿利大声说道:“快!”

帐门中探出一张已无人色的脸来;小阿利一看,知道小红鞋不是使诈。因为第一,这张脸相当俊俏,是俗语所说的“油头光棍”;第二,此人胆子极小,不像是能做杀人越货勾当的亡命之徒。

“小梁,你不要怕!”小红鞋挤了进来,直奔床前,“快起来。”

“我,我的裤子呢?”小梁在问。

老邢与小阿利都觉得好笑,戒备之心都松弛了。小红鞋还在替小梁找裤子;老邢却发现了,她穿的那条裤子又肥又大,是男人的裤子,便走上去,在她极大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等小红鞋受惊闪避时,他伸手往里一捞,恰好捞到小梁的左臂,拖出帐外,看得明明白白,左腕并无黑记。

“不是他!”老邢将小梁的手一甩,却捉住小红鞋的手,一面拉,一面说:“你来,我问你!”

到得堂屋里,在廊上警戒的夥计问道:“要不要搜一搜?”

“不必!”老邢坐下来说道:“小红鞋,你放明白一点儿,有甚麽,说甚麽,如果有一句话不实,死罪倒没有;活罪可够你受的。”

小红鞋这时心已定了下来,事情也想通了,随即答说:“头儿,你是要问老尤?”

“你知道就好!说吧!”

“他是前天下午来的,在我这里睡了一晚;昨天上午有个人来看他,两个人不知道说了甚麽?老尤匆匆忙忙就走了。”

“走了?到哪里?”

“不知道。”

“你没有问他。”

“问了。他说:你别管。”

“喔!”老刑又问:“来的那个是甚麽人?”

“四十多岁,文文气气,像读书人。”

“我问你,”小阿利插进来问道:“他这人是哪里口音?”

“是本地口音。”

这一下老刑也有所领悟。正犯虽未缉获,但找到了一条极重要的线索,公事上已可交代。当然,小红鞋是非带走不可的了。

※※※

等老刑细说了办案经过,周捕头声色不动;只说:“先不要难为他们,等我到上头去回明了,再作道理。”

所谓“上头”是指县官,也指刑名师爷,但不论见谁,先要跟刑房书办商量。里应外合,公事上才办得通;私底下也方有油水可捞。”

“胡先生,”周捕头笑嘻嘻地说,“有件案子你们看看。”他将王贵带来的公文交到胡书办手里。

“怎麽样?”胡书办先看後问:“人抓到没有?”

“正犯没有抓到,不过抓到两个很要紧的人。”周捕头将老刑和小阿利的收获,仔细说了一遍。

“那个桂生你问了没有?”

“还没有。”周捕头说,“就是要先请教胡先生,怎麽问法。”

“自然是私底下问。”

周捕头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又问:“那个小红鞋呢?”

“先关在那里再说。”胡书办说,“你先问了桂生再说。”

於是周捕头回到班房,找了老刑跟小阿利来,悄悄吩咐;将桂生“带出去问”。

捕快有私设“公堂”,大致在县衙门附近的冷僻小巷中;“带出去问”就是带到私设的“公堂”。桂生一看墙上挂着的刑具,心里先就慌了。

“你知道,为甚麽要带你到这里来?”周捕头问说。

桂生知道,县官问案,动刑不动刑,他人做不得主;在这里,周捕头就等於县官,要动刑就动刑。光棍不吃眼前亏,他一迭连声地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包你不会吃亏。”周捕头问:“姓尤的是你的表兄?”

“是的。”

“以前是不是常常来往?”

“不常来往。”

“既然不常来往,何以他这趟由江宁回来,特地到福山去看你?”

桂生沉吟了一会说:“是因为……”

“慢!”周捕头大声喝断,“你皮肉受苦不受苦,就在这句话上。你心里放明白。”

桂生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他有些东西寄放在我这里。”

“是些甚麽东西?”

“大概是珠宝。”

“怎麽叫大概?”

“因为是个小箱子,我没有打开来看。”

“箱子在那里?”

“在我家。”

“你老婆知道不知道?”周捕头又加了一句:“知道不知道里面是甚麽东西?”

“不知道。她问过我,我没有告诉她。”

“除了你老婆以外呢?有甚麽人知道你替你表兄窝藏了赃物?”

“赃物?”桂生吓一大跳,“怎麽会是赃物?”

“哼!”周捕头冷笑,“不是赃物,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是说做生意赚来的,还没有跟人分,暂时存在我这里。”

“噢!”周捕头很注意地问:“他是要跟那些人分?”

“我不知道。”桂生答说,“不与我相干的事,我没有问他。”

“噢,噢!”周捕头沉吟着。

话头中断了,刚才问桂生的那句话还没有结果,老邢便提了一句:“还有谁知道你表兄有东西寄放在你那里?”

“没有人。”桂生答说,“我表兄关照我不要说出去。”

“为甚麽?”周捕头接过来问:“他是怎麽跟你说的?”

“他说,他欠人的债很多,写出去的是‘兴隆票’;风声一传,债主都来了。”

这话很合情理;周捕头颇为满意……满意的是,有这麽一只箱子,除却桂生,别无人知,一大笔贼赃,可以稳稳吞没。

“桂生,”周捕头将脸一沉,“你窝藏贼赃,知道不知道是甚麽罪名?”

“头儿,”桂生哀声分辩,“我实在不知道。请头儿高抬贵手,放一放我过门。”

“我也知道你不知道,也想抬抬手放你过门;不过,我不敢!”

话风中有隙可乘,桂生赶紧又说:“头儿怎麽不敢?权柄都在你老手里,只要你老开脱一句,我就有生路了。”

“你是有了生路,只怕我自己寻了死路。”周捕头解释他这个说法的道理,“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知道有这麽一回事;背转身跟人去说,你表兄有这麽一只箱子寄在我这里。那一来,我对上头怎麽交代?不是明明让你得了好处,放你一马吗?”

“是啊!”老邢在一旁帮腔,“帮人家不能害了自己。”

“不会,绝不会!”桂生抢着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不知道轻重;再说,头儿如果受了连累,我也脱不了身。我如果要那样说,不是害人是害己!世界上那里有这种人?”

周捕头不作声,抬眼看一看老邢与小阿利,彼此取得了默契,认为桂生的话说得很透澈,可以放心。

“好吧!”周捕头说,“小阿利,你去起了赃来再说。”

“我看,还是要老邢跟我一起去。”

“也好!”周捕头又说,“套一辆车,快去快回。”

捕快办案,很少用一辆有篷的轿车,周捕头有此指示,自然是为了隐密。老邢与小阿利都能体会得此意,所以一律换了便衣,带着桂生,悄悄到了福山,取了箱子,同车回城。

东西到手,老邢关照小阿利,该在桂生身上下一番功夫。为了说话方便,他跨辕与车夫在一起,车厢中只有小阿利陪着桂生;再放下车围,里面的声音就不至於外泄了。

“这件案子很大,江宁派了人守在我们衙门里,坐等提人,你虽然不知道你表兄干了甚麽,可是真赃俱在,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所以,”小阿利加强语气说道:“你要跟我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的忙。”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桂生问道:“到现在为止,我表兄到底犯了甚麽罪,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正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死了都是糊涂鬼!”

“那末我告诉你,你表兄在江宁把王府里的一个官儿杀掉了;又抢了人家要献到王府里的一箱珠宝,你想案子大不大?”

一听这话,桂生暗暗心惊;好在车中光线甚暗,他脸上的表情,不易为小阿利所见,只要声音中保持平静就好了。

於是他定定神说:“他一个人怎麽做得出来这件大案子?”

“就是这话罗!所以若说你不是他的同谋共犯,这话不容易让人相信;全靠你自己把握得定,我们才能帮你的忙。”

“我把握得很定。”桂生是真个想通了,“我跟他见过面,不错,那因为我们是中表弟兄,我安安分分做我银楼的夥计,城都难得进,根本不知道他在做甚麽?”

“嗯!到了堂上,上头问你,你表兄跟你见面说了些甚麽,你怎麽回答?”小阿利提醒他说,“他总不至於在这个时候,老远从江宁赶回来,只是为了想念你,要跟你见个面,谈谈家常吧?”

这当然是说不过去。事实上,油流鬼是因为有些珠宝,一时不易脱手;桂生既在银楼,或许有这方面的主顾,所以既是寄存,亦是托售。这件事如果不能说,就得另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有了!”他说,“他托我在他娘老子的坟头上种种树。”

“对!这个道理说得通,他是发了财的人,当然会想到报老娘老子的恩。不过,种树要钱啊!”

当然要钱,油流鬼关照,只要珠宝卖掉一样,种树修坟,尽管去花,但这话怎麽能说?

“是不是?不是我提醒你,你处处露马脚,要救都救不得你。”

“我这样说:他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叫我在他娘老子坟头上种树。我只当做生意很顺利,那知道他的钱是怎麽来的。”

“後面这段话又是自作聪明,多说了的。你只说前半段,等堂上问你这一点,你再分辩。”小阿利加重了语气说:“你千万记住,开口洋盘闭口相,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宁愿少说一句,不要多说一句。”

桂生想想不错,自觉见识不如小阿利,不由得就全心听从了。不过,官司虽无大碍,一箱珠宝,拱手让人,心有不甘;同时想到受表兄付托之重,而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亦觉於心有愧。

为此唉声叹气,郁郁不乐。小阿利有些听不入耳,便即问道:“你老是叹甚麽气?你还不够便宜?”

看他是生气的样子,桂生只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是有心事,请你不要见怪!”

小阿利心想,从未见过面的一个人,现在变成祸福相共了;要他能免缧絏之祸,自己才能享发财之福。这样,自然不能不关切他的心事。

“你倒说给我听听,是甚麽心事?”

“我这样做,对不起我表兄,也对不起他娘老子。”桂生率直回答。

“你表兄,你没有甚麽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差点害得你吃上一场人命官司!至於说对不起他娘老子,更谈不上了!他们自己生的儿子,对不起父母,与你甚麽相干?”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表兄要我替他娘老子修坟种树,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到的,如今办不到了。”

小阿利不作声;心想,这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心事。盘算了一会问道:“你们掌柜对你怎麽样?”

“还好。”

“你放心,我替你到你们掌柜那里,弄二十两银子出来,让你去了心事。”小阿利又说:“我是听你说,你们掌柜待你还好,所以只要他二十两;如果掌柜刻薄,就不能这麽便宜他了。”

这一下将桂生摆布得心悦诚服。有了二十两银子,一半用在修坟种树;还有十两银子,等於他两个月的工钱。大财未发,慰情聊胜於无,心情亦就不同。

※※※

一进了城,先到下处,将桂生仍旧移送班房,一箱珠宝直接送到周捕头家。然後悄悄将经过情形,报告周捕头;他很夸奖了老邢与小阿利一番。

“上头已经交代了,这个命案又不是出在我们常熟,正凶抓得到最好,抓不到亦没有法子。不过,”周捕头说,“朋友面上的义气,对江宁来的两位朋友,总要有个交代。你们看,怎麽办?”

小阿利望一望老邢,看他不开口,轮到自己说话,便很轻松地说:“头儿,你老在朋友面上,足足交代得过。”

“怎麽交代?”

“把小红鞋交给他们,带她到江宁去认人啊!”

“认人?”周捕头愕然,“认谁?”

“咦!你老忘记了小红鞋的口供了吗?她说有个人,生得文文气气,去看过姓尤的。就是认这个人!”

“对!”老邢接口,“这个人一定是刘家老二。”

接着,老邢又谈到阿七与油流鬼曾厮混在一起的往事,蛛丝马迹,更显得刘肇周嫌疑重大。

不过,亦仅止於嫌疑而已,周捕头到底是捕快头脑,阅历丰富,处世老到,他警告着说:“姓刘的到底也算乡绅人家,他们家老大是真的读书人,连县官都敬重的,所以这一案不可以莽撞,千万要当心,我们自己的脚步要站稳。”

所谓“站稳脚步”就是话不要说得太肯定。周捕头指派老邢先去跟王贵、林世忠见面,将办案的经过,先跟他们说个大概;同时约他们晚上吃饭,一方面交代公事,一方面也算替他们饯行。

“桂生的事,就交给你了。”周捕头向小阿利说:“事情要做得乾净,千忌拖泥带水!”

“我知道。”小阿利答说:“今天下午就了结了它。”

於是老邢与小阿利,各办各事,分头进行。周捕头也不敢怠慢,立即去看书办,商定了分“好处”的办法,随即去看刑名师爷,回禀县官。退下来办好回覆江宁县的公文就没事了。

※※※

“桂生是你店里的人,出了事,总要找你。”小阿利向物华银楼的掌柜问道:“你怎麽说?”

那掌柜是老实人,结结巴巴地答说:“请你老吩咐好了。”

“案子不是我们常熟县的;是江宁来的公事。将来怎麽样不知道,如果江宁县要人,桂生倒逃掉了,我还得找你。”

“那,那就是要我保他?”

“不错,要你保他。”小阿利又说,“不过,如果要你一起逃掉呢?”

掌柜觉得他这一问,匪夷所思,“我,”他困惑地,“为甚麽要逃?”

“问你自己啊!”小阿利突然问说,“你开这爿银楼,多少本钱?”

“两千银子。”

“我告诉你,这件命案兼抢案,姓尤的抢了人家值两三万银子的珠宝;如果姓尤的来寻你,说是横竖有两三万银子在手里,那里不好过日子,不如一起溜之大吉。你倒想想看,你会不会动心?”

物华掌柜人虽老实,世故不会不懂;心想,答他一声“不会”,他也不肯相信。不如问他:“那末,你老看,我应该怎麽办呢?”

“你也要交保。”

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事,做保人的人,也要人来保!但班房之中,不是讲理的地方,只好点点头说:“是了!我也找个保好了。”

“你找谁?”

“我找隔壁豆腐店的东家;我们三十年的老邻居……”

“哼!”小阿利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儿,“一爿豆腐店,值多少钱;能保两三万银子的珠宝?”

“怎麽?”物华掌柜问说,“不是保我这个人吗?”

想想道理也不错,物华掌柜如果潜逃失踪,必然是受了油流鬼诱惑,随身带着那一箱珠宝,所以保人还要保物。但两三万银子的钜款,不独豆腐店保不起,整个福山也没有几家店铺够资格;既够资格,又谁肯来担这麽大的责任?

因此,物华掌柜只好摇摇头说:“头儿,我不保桂生了。”

“你不保也可以,随你的便!不过,有句话,我先要说明白,衙门里的规矩,你懂不懂?”

“衙门里规矩很多,我不知道你指那一样?”

“坐班房的规矩。”小阿利说,“你倘然不肯保,桂生在班房里要一直坐下去,到结案为止。结案不知道那一天:你要想一想。”

物华掌柜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想甚麽?只好虚心请教。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规矩了。坐班房跟关在监牢里不同;在牢里有牢饭吃;坐班房不缴房钱要缴饭钱,一天五钱银子。如果桂生出不起,要找你算帐。”

物华掌柜愕住了;想了老半天,叹口气说:“那我只好保他。”

“也可以。”小阿利说,“不过这一来,你自己又要保了。”

“这个保人,我是找不到;只要头儿说一句,怎麽样能够找到,我一定去找。”

小阿利沉吟了好一会说:“看你也可怜兮兮的,我帮你一个忙,替你找一个;不过,你要出谢礼。”

“好,好!”物华掌柜满口答应:“我出谢礼,一定出。”

“肯出谢礼我就好说话了。你出四十两银子的谢礼。”

四十两,物华掌柜吓一跳,但一则话已出口;再则官司牵缠,形成讼累,麻烦甚多,想到俗语所说:“长痛不如短痛!”决定咬一咬牙答应下来。

“你不要心疼四十两银子,”小阿利警告他说,“这样一场官司,只破费了四十两银子,你倒去问问旁人看,是不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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