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逃走了,不过有根可挖。”周捕头说,“两位老哥带个人去,差使一定可以交代!”
能够交代差使,王贵、林世忠自然大感欣慰,“多谢,多谢!费心,费心!”王贵举杯相敬,“完全是各位老哥帮忙,感激不尽!”
相互乾了酒,周捕头细说根由;王贵、林世忠大为惊异,不道这件案子里面有刘肇周这样一个内应,说起来似乎令人难信!
“当然,现在还不敢说一定是他。不过,种种方面看去,刘老二的嫌疑很重。好在只要把小红鞋带了去,一认就知道了。”
“是,是!”王贵踌躇着说,“还有件事,要请老大哥帮忙;可以不可以请那位辛苦,带了小红鞋一起走。最好是原经手,一本细帐都在他肚子里,我们上头如果有话要问,我们就不会抓瞎了。”
周捕头当然一口答应,因为不但私人交情上应该帮忙,论公事,也要这样做才算有个完整的交代。
“原经手是你们两个。”周捕头看老邢与小阿利说,“看看那位辛苦一趟?”
“你去一趟好不好?”老邢向小阿利说,“你知道的,我手里还有两件公事放不下来。”
“好的!”
小阿利一诺无辞,事情就算决定了。那知回到县衙门一报上去,刑名师爷认为不妥,押解女犯,应该派官媒;男差解女犯有干禁例,事不可行。
“派了官媒,还得另外派人。这倒还在其次;麻烦的是三个官媒,倒有两个不能应差,一个生病,一个生儿子,都在床上。只剩下一个,怎能派出去?”周捕头振振有词地问。
是啊!刑名师爷心里在想,抓到女犯,都归官媒看管;有些搜身、盘问的事,若非官媒就无从措手。只剩下一个是万万不能派出去的。
“好在小红鞋不过一个土娼,就让男差押解,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师爷,”周捕头说:“我看大可通融办理。”
刑名师爷想了一下说:“通融自无不可,不过有江宁县的公差在一起;路上让人看到了,批评我们常熟县的公事不合道理,犯不着落这麽一个名声。这样,你跟江宁县说,我们派人把小红鞋送去就是。”
周捕头会意了,只要不是跟江宁县公差一路走;路上也看不出来是男差押解女犯,不至於遭受批评,成为笑话,便无所不可。
“我懂了,一定照师爷的意思办妥当。”
等退了下来,周捕头立即派人通知王贵、林世忠,变更办法;同时一再说明,绝非公事上有变化,不愿合作。等王、林一回江宁,小红鞋跟着也就送到了。
接着,他将小阿利找了来,一说经过,小阿利倒为难了,“跟江宁的人分开走,那没有甚麽,一路上要做得不像押解,”他摇摇头说,“只怕要出麻烦。”
“怎麽?”
“小红鞋是有名的‘土货’,认识她的人,不知多少;想她陪着睡的也一定很多。路上东招西惹,等我一出头干涉,不就搞成争风吃醋的麻烦了?”
周捕头笑了,“小阿利,小阿利!”他说,“你脑筋快,手段活;资格到底还嫩!这麽一件事,就把你难倒了?”
小阿利脸一红,还不大服气,“头儿,”他说,“你说得容易,你倒去试试看!”
“我试不一定灵光。如果我像你一样是小白脸,这种差使讨都讨不到。”周捕头低声说道:“你不会把小红鞋一路睡到江宁?搞得她服服贴贴,撵她她都不肯走!”
小阿利恍然大悟,满脸堆欢地说:“头儿,这是你教我的法子;别人如果说闲话,你老要替我分辩。”
周捕头点点头问说:“你预备怎麽走法?陆路还是水路?”
“陆路有陆路的好处,水路有水路的好处。”小阿利答说,“既然要跟江宁的人分开来走,就轮不到我来挑了。”
这意思於王、林二人如由陆路回江宁,他带着小红鞋只好走水路;否则就是走陆路,其权操之他人,并无选择的余地。周捕头觉得他的话说得扼要中肯,欣然同意。
“他们一定走陆路。你就坐船好了!”周捕头笑道:“这就真的一路睡到江宁了!”
“我不想捡这种便宜。”小阿利问说,“带了去是不是还要带回来?”
“照道理说,当然是这样子;小红鞋是去认人,认过了就没事了。不过,倘或另有牵涉到她的地方,江宁县要留她在那里,你看情形办。总之,大家要在公事上交代过去。”
“是了!我懂了。”
说完,小阿利就待离去;周捕头做个手势让他留了下来。然後,起身招招手管自己先走:穿过夹弄有间小屋,是他打中觉,或者公忙不能回家的下榻之处。当然,这间小屋也是说私话的地方,不是他邀,没有人能进去。
小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个柜子;柜子就代替了凳子,他自己坐在床沿上,招呼小阿利在柜子上坐。地方实在太小,这一对面坐下来,两个人的膝盖已经相接了。
“这件案子的油水不错,不过眼面前好像乾乾净净,毫无噜苏;将来就很难说了。”周捕头说,“你脑筋很灵活,总懂我的意思。”
小阿利想了一会说:“只要姓尤的不落网,是件悬案,就不要紧;不然正犯到案,追起赃来,迟早有麻烦。”
“对了,就是这话。所以你这趟去,在路上要好好下点功夫,看姓尤的去向,能不能在小红鞋身上摸摸清楚?”
“摸清楚了怎麽办?”
“当然要关照小红鞋,到得江宁,话不可多说,更不可乱说;而且认人也要当心了。”
小阿利心领神会,深深点头:“头儿,你放心,我会办。”
“你是怎麽个办法?”
“我想法子让小红鞋私底下先认一认,是不是刘老二,如果不是最好;不然,我会关照她,别说真话。”
“对!”周捕头很欣慰地说:“所以要你去,我才放心!至於这件案子下来,你跟老邢提‘大份’,是不用说的;我另外先送你一百两银子。”
“谢谢头儿。”小阿利说:“我想单雇一条船,盘缠正要多带……”
“盘缠另外有!”周捕头打断他的话说,“这一百两银子,我不交给你;送到你家里,盘缠,你到公帐里支三十两银子,够了吧?”
去一趟江宁,有三十两银子的盘缠,是很富裕的了,所以小阿利笑嘻嘻地答说:“够了,够了,这回我可以摆摆阔。”
“只要你会动脑筋,有得很阔绰的日子过!”周捕头起身来,在小阿利背上拍了两巴掌;接着将他往外一推,“去领钱、领人。”
领钱毫不费事,班房里另有一笔由“外快”中提成积聚的“公帐”,归周捕头全权支配,凭他一句话,连收条都不必打,就能领到。
领人却麻烦了。小红鞋在班房里关了一夜,蓬首垢面,像个乞妇;偏偏残脂賸粉艳痕犹在,那就更像个疯婆子了。加以小红鞋是连女人最重视的贞节都不顾的人,甚麽都能豁得出去;受了一肚子的肮脏气,化成一触即发的一团怒火,所以等小阿利来提人时,自然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
“走!”小阿利只说了一个字。
“我不走!”小红鞋说:“要抓就抓,要放就放,那有这麽方便?”
“你预备怎麽样呢?”
“我不走!”小红鞋咬牙切齿地说,“我死在这里。我做了鬼都不饶你。”
倘在平时,小阿利早就左手抓住头发,右手一掌挥了过去,但此刻尚须借助於她,便笑嘻嘻地说:“我带你到我家去看看我老娘,好不好?”
这一下,小红鞋也凶不起来了,而且是去看他老娘,再要说甚麽横话,就显得不通人性,凶得没有道理。
“走,我不骗你!”小阿利说,“我替你弄顶轿子。”
坐轿抬到他家,那有这麽好的事?小红鞋倒有些好奇了,决定要看看他要玩甚麽花样?因而虽不作声,却乖乖地跟小阿利走了。
他自是言而有信。出了侧门,有相熟的轿子,随便找了一乘,关照慢慢抬到他家,自己抢先一步去禀告他老母。
小阿利从小丧父,对母亲极其孝顺;他母亲孙大娘也是极其通达的人,听说小红鞋对她儿子的公事有帮助,自然以礼相待。所以轿子到门,小红鞋一踏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慈祥的笑脸,心情也就立刻不同了。
“我不骗你吧?”小阿利为她引见,“这是我娘!”
小红鞋一时不知如何招呼,孙大娘却先开口了:“红姑娘,”她说,“来,快请进来!你受委屈了。”
“委屈”二字,正碰在小红鞋心坎上,不由得心头一酸,热泪盈眶;不过想到初见面就哭,怕人忌讳,赶紧拭泪笑道:“老太太,真不好意思,这副样子来见你老人家。”
“怕甚麽?年灾月晦,总是有的。来,来,你先洗洗脸,喝喝茶,有话慢慢谈。”
“小红鞋,”小阿利插嘴道:“你今天住在我这里,我娘会招呼你。我上街去一趟,马上回来。”
小阿利上街到估衣店,照小红鞋的身材,从里到外,买了两身鲜艳衣服,又到银楼买了两样首饰,随即回家,一进门就听见小红鞋的笑声。
进去一看,小红鞋像换了个人似地,手脸都已洗过了,脸皮又白又光;身上穿了孙大娘的一件旧夹袄;披散了头发,歪着脸一面说笑,一面栉发。
“你看看,能不能穿?”
等小阿利把包裹解开,小红鞋看到那两身鲜艳衣服,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虽有喜色,但更多的是惊异,彷佛不能令人相信,小阿利对女人居然也会这样细心体贴似地。
“正在愁:衣服脏了,穿不出去。这下好了!”孙大娘起身说道:“我去买菜。”
“多买些。”小阿利说。
“我知道。”孙大娘努努嘴,“你先出去,好等姑娘换衣服。”
“不,不!”小红鞋接口,“我先梳头,衣服摆在那里;回头我帮大娘做饭,新衣服会弄脏。”
“你是客,怎麽好劳动你下厨房?不要,不要!”说着,孙大娘管自已走了。
“我真没想到,”小红鞋望着孙大娘背影笑道:“会到你们家来做客人。”
“我也没有想到,会请来你这麽一位客人!闲话少说,你快梳头,我有事跟你谈。”
“你说好了!”
小阿利想了想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官司还没有了结?”
小红鞋一听这话,脸上微微变色,不过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有你帮我的忙,官司就没有了结,我也不怕!”说着,向他瞟了一眼。
“你怎麽知道我肯帮你的忙?”
“你不肯,我求大娘。”
“看样子,你吃定我了。”小阿利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我娘从不管我的公事的。”
“她老人家不管你的公事,可是会管我的私事。”小红鞋说,“回头我拜她老人家做乾娘,看她管不管乾女儿的官司!”
小阿利心生惊惕,像小红鞋这种人,甚麽事都经过,就甚麽花样都想得出来;自己倒不可掉以轻心,免得湿手捏住乾面,沾染不清。
这样想着,觉得第一件事要让她了解,公事非可儿戏;因而脸绷得极紧地说:“你要知道,你到我家来作客,也是公事。不然,我怎麽可以带你来?你知道轻重,大家还可以商量;不然我就只好再把你送回去了。”
最後一句话吓着了小红鞋;收歛笑容,默默地,很快地挽起一个发髻,拿一支旧骨簪别好。
这使得小阿利记起替她买的两样首饰,其中就有一支包金的簪子;不过此时要一拿出来,刚才跟她说的话就会打一个折扣,所以手已入怀,却仍旧让那两样首饰藏在口袋中。
“现在,”小红鞋转过身来,“有话说好了。我的官司怎麽样还没有了结?”
“还要到江宁去一趟。”
“去干甚麽?”
“去认人。”小阿利说,“认那天去看油流鬼的那个人。”
“就是这麽一件认一认人的事?”
“眼前就是这麽一件。”小阿利说,“将来要看情形。”
“看甚麽情形?”
“看姓尤的抓得到抓不到!抓到了,又要看他的口供,有没有牵涉到你?”
“那不会的!”小红鞋坦然答说,“他在外面做了甚麽坏事,与我甚麽相干?”
“他没有告诉过你?”
“就告诉我也不与我相干。”小红鞋振振有词地,“嘴巴生在他身上,说不说由他;耳朵生在我身上,听不听由我。”
小阿利笑了,“你倒真不在乎!”他略带讥嘲地,“说得这麽轻松!看起来世界上没有难得倒你的事。”
“怎麽呢?我说错了?”
“错不错,先不说它;我且问你,姓尤的到底告诉了你一点甚麽?”
“没有。他怎麽会告诉我?”小红鞋学得乖巧了,不再在口舌上逞能;使劲摇着头,推得乾乾净净。
“那末,他给了你甚麽东西没有呢?”
这一问,小红鞋猝不及防,脸上不免有吃惊的神气;虽然一现即隐,很快地答一声:“没有!”可是小阿利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没有就好!”他说,“有了可麻烦,那是贼赃。”
虽是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小红鞋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勉强保持平静的神态问道:“江宁怎麽去法?你陪我去?”
“看你的意思。”
“怎麽叫看我的意思?”小红鞋说,“要照我的意思,最好不去。”
“其实也无所谓,等於去玩一趟。”
“玩一趟?”小红鞋笑笑,“你倒说得好!”
“怎麽不好?我专雇一条船,一路看看风景,摇到南京;上岸住大客栈,认完人逛逛雨花台、玄武湖,不是出门游山玩水?”
听这一说,小红鞋面现惊喜,“怎麽?”她问,“吃官司有这麽舒服?”
“是啊!”小阿利笑道:“你要不要多吃两场官司?”
“啐!丧气。”小红鞋白了他一眼;然後又正色问道:“你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甚麽?”
小红鞋不作声,悄悄思索了一会,双眉的结始终不解,“我实在想不通,”她说,“这样子去,要花好些钱,那个来出?”
“自然是公家出。”
“公家出钱让我们两个去玩?那不是海外奇谈?”
“你不懂其中的道理。这趟是江宁县办的案子,请我们帮忙;好比你请人路远迢迢到江宁去办件事,是不是要好好送一笔盘缠呢?”
这一说,小红鞋释然了,“原来你说的公家是人家江宁县。”她高兴地笑道:“这种事也很新鲜,会有人送钱来请你出门去玩!”
到这时候,小红鞋自以为完全明白了,原来小阿利看上了她,恰好遇见这样难得的公事,正好假公济私,带她去玩一趟。
这在她,本是无所谓的事;何况小阿利长得也很“帅”,能结上这麽一个恩客,日子会过得很有趣。转念到此,不由得就抛过去一个媚眼;拿起他买的衣服,就要换上身了。
小阿利也知道误会已涣然冰释,她也死心塌地愿意听话了;这时讨她的好,不会有甚麽坏处,於是一探手取出个棉纸包来,递了过去。
“你先不忙换衣服,倒看看这两样东西,中意不中意?”
小红鞋接到手里,看那包装,再捏一捏,便即了然,笑盈盈地打开来看,果然是一枝金簪子,掂一掂分量,知道是包金的。不过,说破就杀风景了。
“倒是新样!”她说;再看那副耳环,金镶一粒小珠,这有个名堂,叫做“一粒娇”,不算贵重首饰,但也不寒蠢,大家少奶奶,家常戴用的也很多。
“怎麽样?”
“我都不知道怎麽说了?你待我这麽好,我怎麽报答你?”
“谈甚麽报答?大家处得好,就好了。”
“这倒是真话,反正将心换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
说完,又坐了下来,将包金簪子换下牛骨簪;戴上一粒娇的耳环;打开孙大娘的镜箱一看,既无胭脂又无粉,只好拿刨花水刷一刷头发,然後转到床後,摸索着换好了衣服。
等一走出来,小阿利眼前一亮;小红鞋最善於看男人的眼色,便即笑道:“你对你替我买的衣服,一定很得意。”
“是啊!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衣服虽不算好,颜色、花样都不错。你像换了一个人了。”
“大小也正好。”小红鞋问道:“你的眼光倒很准,就把我的身材估得刚刚好。”
“领子好像小了点。”
“不小。”小红鞋仰着脸说,“是钮扣太紧,扣不上。”
“我来替你扣。”
小阿利走了过去,替她扣项下那个钮扣;光线很暗,扣子又紧,他必须凑得很近,才看得清楚。刚要扣上时,小红鞋忽然咯咯一笑,乱扭着身子说:“不要,不要,还是我自己来!”
“怎麽回事?”
“痒痒地,弄得人好难过。”
说着,又抛过一个媚眼来;小阿利一下子冲动,抱住她说:“你痒,我也痒!”
“不要,不要!”小红鞋任他摸索,但话很坚决,“老太太马上回来了,看见了成甚麽样子!”
这句话很有效,小阿利的慾念顿息,放开手笑问:“你今晚上睡那里?”
“自然跟老太太一床睡;莫非还能睡到你床上去?”
玩笑了一阵,小红鞋提出一个要求:要回家看看。她只有一个养母,平日感情也还不坏,如今出了狱,又要去一趟江宁,理当将行踪告诉养母,好教她放心。小阿利觉得论情论理都无法拒绝,点点头答应了。
“你甚麽时候走?”他问。
“回家还要稍微理一理随身衣服,得有一会工夫。”小红鞋想了一下说,“不如我此刻就走,晚上回来。”
“晚上我去接你。”小阿利又觉得不妥,“你的恩客很多,一回去遇见熟人,纠缠不放,岂不耽误公事?我看,我替你去通知一声好了。”
小红鞋不愿这麽办;因为油流鬼送她的两样首饰,得要好好收藏了才能放心,“不会的!”她坚决保证,“这两天,熟人大概都知道我出了事,不会来找我。我一到家,关紧大门;收拾好了,马上回来,人不知,鬼不觉,怎麽会耽误你的公事?”
“好吧!”小阿利无奈,看一看天色说道:“快上灯了,你要走赶快走,起更时分,我来接你。”
“好,就这样。老太太面前,请你替我说一声。”
※※※
一到家,敲开大门,小红鞋的养母陈六妈又惊又喜,“你怎麽回来了!”她说,“样子很好。穿的衣服是谁的?”
“说来话长!你把大门关了,随便那个来找,说我不在。”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有话到里头去说。”小红鞋深怕有人发现她的踪迹,催促着说,“赶快关门要紧!”说完,自己先就往里走了。
回到卧室,刚刚坐下,陈六妈接踵而至;“你是没事了?”她问。
“还要到江宁去一趟,明天一早就走。到江宁认一认人,大概就没事了。”
“去认人!认谁?”
“就是那天来找老尤的那个人……”
“我告诉你,”陈六妈抢着说,“老尤来过了!”
小红鞋大惊,“甚麽时候?”她急急问说,“他来干甚麽?”
“就是今天中午。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溜进来,一进厨房,看他坐在那里,我倒吓一跳!他问我,你的官司怎麽样了?我说还关在那里。他又问我,你招了些甚麽?我说我不知道。”
“以後呢?”
“他坐了一会说,我来过,你不要对人说。明天请你去看看她,问她供了些甚麽。”陈六妈迟疑了一下又说:“他还给了我十两银子,说是到班房里去看人,要送红包。我原打算明天一早去看你的。”
“照这样看,他明天还会来?”
“是啊!他来了我怎麽跟他说?”
“这……?”小红鞋有些烦躁,“等我想想,先去弄碗茶来我喝。”
“喝茶要现烧开水。”
“就现烧好了。”小红鞋心想,正好趁此机会,背着养母收藏那两样首饰。
这件事不过一举手之劳,须臾办妥,坐下来细想油流鬼的踪迹,深为困惑,不知他为何如此胆大,居然还敢逗留在常熟不走?更不知他一再关心她在县衙门的口供,是为了甚麽缘故?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油流鬼这样纠缠不休,胆大妄为,自己非受他的连累不可。
转念到此,忧心如焚;同时发觉有一个难题,就在眼前,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小阿利?
这样一直到陈六妈烹了茶来,她仍然犹豫未决;“你说该怎麽办?”陈六妈也想通了,“如果老尤明天来了,我告诉他,你到江宁认人去了;他心里一定当你有意跟他为难,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甚麽?会来寻仇?小红鞋知道她养母心里在发慌,便安慰她说:“不要紧!你跟他说,我没有招出他来;也不要说我到江宁去认人,只说把我解到江宁去审了。叫他赶快逃!”
“嗯!”陈六妈点点头又问:“要不要告诉他,你回来过了?”
“你看呢?”
“我也不知道。”陈六妈答说,“如果瞒不住;譬如说,有人看你回来过,让他打听到了,变成我在骗他,那样就不好了。”
“这话也对!那就不必瞒他,说我因为要解到江宁,准我回来收拾随身衣服。”
“好!这个说法,反而妥当。”陈六妈又问:“你那一天回来?”
“现在还不知道,大概总要十天半个月。”
“等你回来,我想开码头了。”陈六妈皱着眉头说,“遇到这样的事,麻烦得很!照我的心思,最好……”
“最好甚麽?”
“最好,”陈六妈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索性通知班房里,拿他捉了进去,倒是一了百了。”
小红鞋心里一动,“等我想想。”她说:“你不要着急;我自有办法!”
等陈六妈到厨房里去做饭,小红鞋又从头细想;想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句俗语,她觉得这样做法,真个“一了百了”,不失为明智之举;再想到这样做法,是帮了小阿利的一个大忙,以此功劳,更可出头,她觉得这样做,是个很聪明的办法。
※※※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小红鞋微笑问道:“你该怎麽谢我?”
“甚麽事要谢你?”小阿利反问:“於我有甚麽好处吗?”
“当然,好处很大。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包你会升官。”
“升官?”小阿利心想,捕快怎麽做得了官?不过这些道理跟她讲不清楚,也不必讲,只笑笑答说,“升官倒不想,能发财就好了。”
“升官自会发财。”小红鞋由於心头已抛却油流鬼,多余的一份感情,自然而然的贯注在小阿利身上,所以说话的语气也不同了,“我看你将来一定会发达,送一场功德给你;将来你升了官,可不要眼睛长在额头上。”
听她是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态,小阿利又疑惑、又好笑,随口答说:“我如果做了官,你就是官太太。”
“真的?”小红鞋倒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像个官太太!只要你有点良心就好了。”
“你看我的样子像没有良心的吗?闲话少说,到底甚麽事,你倒是讲啊!”
“你知道不知道?”小红鞋放低了声音说:“老尤还在常熟。”
小阿利既惊又喜,但亦不甚相信:“你怎麽知道?”他问。
“他到我这里来过了。”
小阿利更为惊异:“他来干甚麽?他的胆子倒真不小。”
“不但来过;明天还要来。”小红鞋说:“你不要在我这里抓他;派人守在这里,等他走了,钉下去看清楚他歇脚的地方,不是一下手就抓住了?”
小阿利点点头,先不作答;想了一下,还是得问原来的那句话:“他来干甚麽?”
“来问我在县衙门招了些甚麽?又拿了十两银子给我妈,叫她明天上午到班房里来问我。十两银子是预备送红包用的。”
“除此以外呢?”小阿利问,“他没有东西存在你那里?”
“没有。”小红鞋略想一想,说了实话,“他给了我两样首饰,一枝镶金的玉簪子;一个宝石戒指。”
对她肯如此坦率作答,小阿利颇为满意,“他给你的东西你留着,不过最好一时不要戴它。”他又嘱咐:“这两样东西的来源也千万不要说破。”
“这当然!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会不懂这个道理。”
“你懂就好。”小阿利问说:“你知道他今晚上在那里?”
“怕是到福山去了。”
要出事了!小阿利心里在想,一到福山自然是去找桂生;起赃一事,立刻就会知道。油流鬼犯下这麽一件大案,就是为了贪财;财物落空,岂能甘心?会做出甚麽事来,就很难说了。
这该怎麽办?他考虑了好一会,认为只有一个做法,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周捕头,由上面去拿主意。
於是他说:“你陪我娘聊聊天,管自己睡好了。明天也许动不了身。怎麽个办法,等我到班房去了再说。”
小红鞋见他并无喜容,反有忧色,大惑不解,忍不住问了出来:“怎麽回事?你好像对这件事不大起劲?”
小阿利警觉了,赶紧装出高兴的样子说:“那里有这话?有这麽一个好消息,我会不起劲?不起劲也不会这时候就赶到班房里去。”
说完,匆匆而去,赶到班房向周捕头说知经过;同时提醒他,必须作紧急处置,反倒要防备油流鬼出花样了。
周捕头想了一下说:“不要慌!反正赶到福山也落在他後面了。倒不如派人埋伏在小红鞋那里,明天把他抓到了,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
听得这一说,小阿利爽然若失;心里觉得不妥,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着回家。见他母亲卧房里灯火已熄,也不惊动;悄然归寝,却以有事在心,翻来覆去,怎麽也无法入睡。
约莫三更过後,忽听房门上剥啄有声;小阿利起身开门一看,是小红鞋在外面。
“是你!”
小红鞋先不作声,一闪进屋;随即转身将房门关上,轻声说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话。”
这夜月亮很好,清光斜泻,从一扇未关的窗子中穿进来,正好罩住小红鞋;见她只穿一件小夹袄,腰身胸脯,收束的地方收束,隆起的地方隆起,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映着月色,闪闪发光,比白天相见,更觉动人。小阿利自然一把抱住她,先重重地亲了个嘴,接着半抱半拖地一起往床前走去。
“慢一点。”小红鞋说:“窗子!”
“让它开在那里好,凉快一点。”
“你不怕人看见?”小红鞋说,“万一老太太醒来,找我不见,出来从窗子里看到了,多难为情!”
“好吧!我去关。”
小阿利已经关好窗子了,突然警觉,在关窗时,似乎曾看到一条黑影;赶紧又开了窗子,探头出去张望。
“你在看甚麽?”小红鞋问。
“奇怪!”小阿利说,“明明看到一条影子,怎一下子没有了?”
“甚麽影子?”
“自然是人影。”
“人影?”小红鞋心里吓得一跳,“莫非是贼?”
“那个贼敢来偷我?”
是啊!小红鞋心里在想,那个瞎了眼的毛贼敢来偷捕快!然则是甚麽人影?心中一动,自己吓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怎麽?你冷了?”
“不是!”小红鞋忍不住问道:“这房子乾净不乾净?”
“甚麽乾不乾净?”话一出口,小阿利方始醒悟,“你是说有鬼?”
“只怕……”
“甚麽只怕!”小阿利不高兴地说,“好好的房子那里有甚麽鬼?是你在活见鬼!”
“没有就好,一定是你眼睛花了。”
即非闹鬼,那末只有这样解释,才算是合理。小阿利关上窗子说:“也许是的。不管它;管我们自己去睡。”
相拥上床,本来应该轻怜蜜爱,恣意享受良宵的;只为彼此都抹不掉那条“影子”。小红鞋是怕鬼;小阿利是怕人……不知道有甚麽人敢来窥探;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了。
草草终场,两人都算松了一口气;小红鞋说:“我还是回到老太太那里去睡觉吧?”
“也好!”小阿利有事在心,并不留她。
“你送我去!”
於是小阿利起来,送她到了母亲房门口,看她进房关门,没有声音了,方始回去。
走到堂屋门口,心中一动,轻轻拔闩开来,但见明月在天,院子里一片银白,除了树影以外,甚麽也没有。
“只怕真的是看花了!”他自语着;一颗心定了下来。
谁知就当他一转身时,发觉身後腰上有样东西抵着他,随即听得轻声喝道:“不要动,不要响!不然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小阿利知道中伏了,心里在想,一个人也不必怕他;且等将情形弄清楚了再说。於是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身後人说道:“走!”
“到那里?”
“去开门。”
一把刀抵在腰上,小阿利身不由己地去开了大门,立即又闪进来两个人,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一个却是空手。
“你们要干甚麽?”
“你听我说!”
空手的人说道:“第一件,关照你老娘不要出来!”
“小红鞋也在这里。”身後那人说,“他们已经睡过一觉了,我看了出活春宫。”
空手那人,脸上变色,“这个臭婊子!”他骂道:“贱货!”
“贱货花样多,要防备她。”身後那人将刀推一推,“进去说话。”
小阿利这时已看出苗头来了,向那空手的人问道:“贵姓尤?”
“不错!我姓尤。”果然是油流鬼;他说:“你进去关照你老娘,还有那个贱货不要出来管闲事,也不要想甚麽花样,不然,你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三对一,两个有刀,小阿利心里有数;便用很合作的态度说:“我不是半吊子,你们放心好了。不过我娘年纪大了,你们不要吓着了她。”
“只要你上路,不会难为你娘。”
於是,进了堂屋,小阿利去敲母亲的房门,却是小红鞋发声:“你在干甚麽?好像跟人在说话。”
“不错!我有班房的同事来商量公事,你告诉我娘,不要出来。你们管你们睡好了。”
“知道了。”
小阿利还不放心,看了一下,墙上挂着一管箫,顺手摘了下来,插在两扇房门的门环中,从外面将门闩住,以防里面的人闯了出来。
於是三恶客连主人一起进了小阿利的卧房;油流鬼抬眼就望到衾枕凌乱的床;床上有方彩色绸子的手帕,十分触目;很容易使人辨识,是女人使用。油流鬼想到小阿利与小红鞋不久以前,在这张床上欲仙欲死的光景,心头不觉泛起阵阵酸味,脸色就更难看了。
“坐好了!”他指着一张凳子说,“我们要算算帐。”
等小阿利坐了下来,带刀的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後,双双监视。油流鬼却在游目四顾,希望发现甚麽迹象,能让他不虚此行。
“小老弟!”他冷冷地说,“你实在很厉害,搞得我人财两失!”
“没有你厉害!”小阿利针锋地顶了过去,“我不是落在你手里了?”
“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哼,你放明白一点儿;不说实话,看我饶得了你?”
“饶不饶是另外一回事!老尤我告诉你,我用不着跟你说假话。”
“那末,”油流鬼将手一伸,“东西呢?”
小阿利知道他指的甚麽,却故意问道:“甚麽东西?”
“你从桂生那里拿去的是甚麽?”
“喔,那口箱子!”小阿利装出省悟的神气,笑笑说道:“老尤,你也是外头混混的,莫非公事规矩都不懂吗?”
“甚麽规矩?”
“这口箱子怎麽会在我这里?当然缴上去了。”
“哼!”油流鬼冷笑,“你当我三岁小孩,随你怎麽骗?”
“我为甚麽要骗你?”小阿利说,“公事公办,有规矩的。”
“甚麽规矩!无主的东西,你们也会报上去,等原主来领?世界上有这样规矩的捕快,我还没有见过!”
小阿利作个苦笑说:“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必开口了!”
“你少在我面前装佯!”油流鬼说:“你们分了没有?”
“分甚麽?”
“还要装佯!”油流鬼厉声喝道:“打!”
在他身後的那人,一掌砍在小阿利肩上;手劲极重,又是猝不及防,他的身子不由得就歪向一边。
“你说不说?”
如果小阿利说是“没有分”,那就证明他知道所分的是甚麽;亦就等於承认他明知而不答,真个装佯。所以虽然肩上火辣辣地既疼又酸,却仍旧这样回答:“我实在不知道,你说的是甚麽?叫我怎麽回答?”
油流鬼想了一下,忍着气说:“好!我告诉你,那口箱子里的东西,你们分了没有?”
“没有。”小阿利答说:“箱子县官加了封条,锁在库房里:别说分,偷都偷不到。”
看他的神气不像胡说;油流鬼倒困惑了,究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油流鬼是一脸沮丧之色;小阿利看到眼里,默默思量,知道已快脱险境了。舌枪唇剑,亦犹如动手较量;来者凭一股锐气,如果奋勇抵挡,一拳一脚,不相上下,就会将对方的斗志逗了起来;若是巧於闪避,卸掉了此人的劲,则再而衰,三而竭,无能为力。油流鬼目前正处於这样的困境中,进既无用,退又不甘;满腔怒火发不出,竟自己在悄悄泄气了。
这是有了可乘之机,但小阿利亦有深有警惕,言语要特别小心,不能过硬,更不能过软;过硬有心虚求情的模样,就会弄巧成拙,反使得油流鬼感觉到只要用强,必能如愿的想法。
於是他思索了一会,决定采取平心静气的态度。“老尤,”他说,“我们虽然是初会,你总也知道我不是半吊子。”
油流鬼从未听说过,捕快中有小阿利这麽一个人,不知他的深浅;但也可能是自己不甚留意。如果小阿利真是够资格的,而答他一声:“从没有听过你的名字。”岂不显得孤陋寡闻?因此,他只含蓄地点点头。
这一下,小阿利知道他被唬住了;接下来便说:“这件案子是我办的,不错!不过,我也是有分寸的。江宁县来了人,公事不能不交代;到底跟出在我们常熟的不同。老实说,如果出在常熟县,这件案子不破,县大老爷的前程保不住,我们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不客气又怎麽样?”
“起码你那个表弟桂生没有这样便宜,先押在那里再说。”小阿利紧接着说,“我还替他弄了几两银子,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油流鬼大为注意,“你还替他弄了几两银子?你为甚麽这麽好?是不是在买他的嘴?”
小阿利发觉自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心里稍微有些着慌,但表面却很沉着,先虚晃一枪,再作道理。
“买他的嘴?”他问:“这话怎麽说?”
“你买他出卖我?”
“没有的话。”小阿利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宁县来要人,我们真的给了他,不就等於吃里扒外吗?”
听他话说得这麽“漂亮”;油流鬼颇感意外,细细一想,却又怀疑,“既然这样,”他问,“你为甚麽要去起那只箱子?於你有甚麽好处?”
“这是江宁县来的人,本事大,已经打听到了,有桂生这麽一个人;说你一定寄赃在他那里,要好好搜一搜。人抓不到,连搜赃都不肯办,不变成公然包庇吗?老尤,我倒请问,换了你来做我们的头儿,怎麽办?”
油流鬼将信将疑,不认为江宁县的人,会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打听到桂生,可是没有办法驳倒他。
“老尤,”小阿利不容他多想,紧接着说:“没有人、有东西,公事上勉强交代得过;而况东西还在县衙门里,江宁县一时也拿不走的。”
“东西不在江宁县,可是也不在我手里。”油流鬼恨恨地说,“千辛万苦一场空,我死不甘心!”
这是他的心声,看得出他为那一箱珠宝,甚麽事都做得出来。小阿利自不免暗暗心惊;同时也省悟到,要免除眼前的危机,还得好好费一番心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尤,”他用警告的语气说,“你大事不可糊涂。”
“你说的甚麽话?”油流鬼问,“甚麽叫大事不可糊涂?我清楚得很,你们想黑吃黑,没有那麽容易!”
“黑吃黑?”小阿利装出愕然的神气,“你怎麽想来的?”
“我想得不对?哼!”油流鬼冷笑,“你们不敢抓我,一抓我到案,你们就‘吃’不成了。”
小阿利心中一震!周捕头跟他商量好的做法,不道油流鬼未卜先知。不过转念一想,此人终必无能为力,只要不逼得他失去理性,自己并无危险。
於是他说:“老尤,你的想法很怪;我也没法子跟你分辩了。好在我是怎麽样一个人,你总也知道了;你现在只说一句,要我怎麽做?”
“你把那箱珠宝拿回来!”
小阿利愣住了;觉得他说话简直跟没智识的人没两样,很想讽刺他几句,但怕刺激他动了杀机,所以改口反问一句:“老尤,你倒想想,你换了我,这件事办得到,办不到?”
“没有甚麽办不到!”油流鬼冷冷地说,“一个人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候,自然会有办法想出来。”
“到那个时候想出办法来,已经来不及了!”
“怎麽会?”
“怎麽不会?”小阿利又感觉到言语上占了上风,可以驳倒他了;便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说:“譬如,现在我就想不出,因为没有到性命交关的时候;等到你一发火,真的要杀我了,也许我真的急出办法,可是那时候你会相信我吗?”
油流鬼的口才也很好;他这个外号就是由能说会道而来的,可是此刻遇见小阿利却哑口无言。
“那末,你说,该怎麽办?”
反主为客,向小阿利讨教,这就更有把握了。他笑笑答说:“我说出来的办法,你未必会听。”
“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好!我说。老尤,我劝你先避一避风头,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於以後的事,我只能这麽说,如果这箱珍宝变了无主之物,没收入库;那老实说,当然要掉个包,到时候我跟捕头说,你今天放过交情给我,我应得的一份归你。”小阿利紧接着说,“这是门面话,意思是算你一份;我自会交给桂生。”
“哼!”旁边有个人开口了,“这是骗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话!”
“是不是?”小阿利向油流鬼双手一摊,“我说过,我想出来的办法,你们未见得肯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时之间,我并没法子剖开来给你看,让你们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倒不妨赌个咒看!”油流鬼随口答说。
“好!”小阿利答得极为爽脆,态度显得很认真,“我马上就赌。”
话虽如此,这个咒怎麽赌法,也得想一想;而油流鬼以为他在饰词搪塞,心里不免冷笑。
“好……”
小阿利刚一开口,油流鬼就把他的声音打断了,“慢慢!”他问,“你拿谁来赌咒?”
问到这话,便有深意,赌咒可成为“打过门”的一种方法,有的不痛不痒;有的言语血淋淋,仔细一想话中埋着机关,彼此抵销,等於白说。小阿利心想,他必是也懂这些诀巧,非要深刻的表示,不足取信,此时此地,他的手下蠢蠢欲动,不能取信於人,就会有不测之祸。
要取信的是三个人;骗过一个人还好办,要骗过三个,殊非易事。小阿利心一横,决定拿他老娘赌咒。
“我拿我娘来赌。”
这一说,三个人都动容了。“我倒要看看,”油流鬼说,“你是怎麽说法。”
於是小阿利想了一下说:“我孙阿利,诚心诚意要帮老尤的忙,如果口不应心,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断子绝孙,连累老娘,孤苦伶仃,无人奉养。”
这还是赌他自己的咒;他如果应了咒,断子绝孙,老娘无人奉养,是必然之事,算不得是拿他老娘赌咒。不过,从他赌咒中可以看出,小阿利倒是很孝顺母亲。
这就成了他的“短处”可以拿得住他;“把刀收起来。”油流鬼对他的手下说,“我们不必怕他说话不算数!”
他手下的两个人将信将疑地,如言照办;小阿利对他亦有些莫测高深之感。
“我跟你把话说在前面,”油流鬼很认真看着小阿利,“你如果说话不算话,你可当心,我先拿你老娘开刀。到那时候,你不要怪我手辣,要怪你自己心狠!杀你老娘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你就是个天地鬼神不容的忤逆子!”
这番话说得小阿利心惊肉跳;但眼前的危机是度过了,定定神说:“老尤,现在我们是同船合命了,你自己也要当心。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跌’了进去,疑心我在从中捣鬼,我这个冤枉,何处去诉?”
“不会的。”
“不!你马上要‘开码头’!”
油流鬼想了一下答说:“好!我今天就开码头。不过,还有笔帐要跟你算一算。”
“甚麽帐?”
“你剪了我的靴腰子怎麽说?”
“这怎麽好算剪你的边?”小阿利答说,“你又没有告诉过我,这只小红鞋只有你穿得,别人动不得!”
“好了!”油流鬼作了个慨然割爱的表情,“算了!”说着,站起身来预备离去。
“老尤,”小阿利再一次叮咛:“你马上就走。我也不问你到那里,这里风声是紧是宽,你一定也会知道;如果事情不要紧了,我会通知桂生。”
这种口吻神态,完全像共患难的样子;油流鬼心里好过了一些,点点头说:“我知道。只要你心口如一,我不会找你的麻烦。”
“那末你请吧!我不送你了。”
小阿利在原地不动,意思是不会对他们有何暗算;同时也表示外面的一切,他不负责任。这是江湖中交代的关节,小阿利的脚步站得很稳。
及至油流鬼与他手下的影子,消失在门外;小阿利先不忙关大门,走到他母亲卧室前,移去“门闩”,推门进去一望,只见他母亲拥衾而坐,小红鞋在替她捶背。眼中自不免都有惊疑困惑之色。
“来的甚麽人?”他母亲问。
“周捕头派来的人。”小阿利说,“走了。我有事跟小红鞋商量,娘,你先睡吧!”
小红鞋很会做人,抬眼看着他说:“你先去,我就来。”一面说,一面又使劲捶了一阵子背,又提一提筋;老年人经此一番按摩,顿觉轻松,很舒服地睡下了。
於是,小红鞋又为她掖一掖,放下帐子,才到小阿利那里,看他脸色阴郁,不自觉地感到关切,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等他发话。
“你知道刚才来的是谁?”
“谁?”
“老尤。”
“是他……”
“轻点,轻点!”小阿利急忙喝阻。
“他怎麽会找到这里来的呢?”
“说起来也是自己大意,刚才,那条影子,我没有看错;确是有人,他先派个人来探路的。”
“那不是,不是在我们上床以前?”
“是啊!在我们上床以前。”小阿利说:“就躲在窗子外面偷看,我们在床上的把戏,都让他看到了。”
听得这话,小红鞋脸上顿时发热,想到与小阿利未放帐子,连肚兜都卸掉的情形,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
“他手下还不止一个,来了两个,手里都有刀,今天如果不是我这张嘴了得,只怕我们见不到面了。”
小红鞋大惊:“有这样的事!”她说:“我在那面屋子里都不知道。”
“幸亏你们不知道,不然把我娘都吓坏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她老人家。”
“这还用你说?”小红鞋问道:“你是怎麽把他弄走的呢?”
“说来话长。”小阿利摇摇头:“事情很窝囊,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我要关照你一件事,你以後一定要当心,老尤对你还不死心,只怕会来找你。”
“他来找我?”小红鞋惴惴然地问:“我该怎麽对付他?”
“你要说,我是真心帮他的忙;同时劝他赶快逃!”小阿利沉吟了一会说,“还有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做,会不会做?”
“怎麽叫肯不肯?”小红鞋问,“为甚麽不肯?”
“你不肯帮我的忙,就不肯做这件事。”
“废话!”小红鞋立即接口,“我为甚麽不肯帮你的忙?”
“那好!不过怕你不会做。”
“是甚麽事?你先说给我听,总不比上刀山、下油锅那麽难吧?”
看她有些不服气的样子,知道她中了他的小小激将之计;於是小阿利说出他要她做的事,是查出油流鬼逃走的方向,这当然要用话去套问,但须非常小心;不能让油流鬼起丝毫警觉之心,否则他就绝不会透露。如果仅是闭口不答,也还罢了;更怕他故意说假话,这一点很有关系,所以非有万全之计不可。
小阿利的意思她完全懂;不过要能做到,却无把握,“你说!”她只好这样表示,“说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我告诉你怎麽做,细节不必说;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你自然会知道应该怎麽样做法。”小阿利教她:“你要把你的媚功拿出来……”
“甚麽叫媚功?”小红鞋很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我不会。”
这自然是假撇清;而假撇清的用意是向小阿利表明心迹。这一点他当然明白,也觉得安慰,所以急忙认错:“是的,是的,我话说得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承认跟我好,要说是我逼你。你尽管在他面前骂我,越刻薄越好;总之……”
“你不要说了!”小红鞋再一次打断,“我懂,总之是他爱听的话。”
“对了!”小阿利很欣慰地,“你真的懂。”
“以後呢?”
“以後,你就要劝他逃;而且,要跟他一起逃,不但说,还要做,他才能相信。”
“做?”小红鞋问,“做甚麽?”
“咦!你跟他一起逃,不要收拾行李吗?至少自己随身替换衣物、首饰、积蓄;你这样子一样一样捡出来,预备打包裹,不就是表示真的要跟他一起逃吗?”
小红鞋点点头,笑道:“你只怕是唱戏出身,最会弄这套花样!”
“人在世上,本来处处都是戏。”小阿利紧接着说,“我们再谈正事,你听好了,你要跟他一起逃,他当然会劝你;你看他是怎麽劝怎麽回答。譬如说,路上要吃苦罗,盘缠不够罗,这些都不是理由。唯独他说,带你一起逃很累赘,会害得他都逃不掉;那时候你才肯听他的劝。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怎麽不懂?这是为了他好,我不能害他!”
“对!就是这话。接下来你就要问他往那里逃了,到这个时候,只要你假戏真做做得好;他一定会说真话。”
“如果他说,此刻还没有定,去到那里算那里,你怎麽说?”
“走到那里算那里,是以後的话;开头总有一定的地方,譬如说,他预备先到杭州去看个朋友;看到看不到再作下一步打算,眼前总是先往杭州这条路上走。你想,这话是不是呢?”
“我懂了。”小红鞋忽然觉得不必如此认真,“好在不一定遇得到他;就算遇到了,也不一定有机会说这些话。”
“不,不,不!”小阿利一叠连声地说,“照我意料,一定遇得到,一定有机会说这些话。”
“喔!”小红鞋看他说得这样有把握,不免诧异,“我倒不大服气,你会看得这麽准!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你天一亮就回去,假为收拾行李上江宁;多半就可以遇见他。”
“他会来?”
“他会来!”
“为甚麽呢?”
原来小阿利是料定油流鬼有一部分东西寄在小红鞋那里。这一点他考虑又考虑,始终不敢向小红鞋求证;因为小红鞋如果不肯承认,彼此之间就会发生极大的猜忌,以後办事便不能顺手了。如今油流鬼要作亡命之计,当然要把寄存的东西带在身上;第一次去小红鞋那里,目的可能亦就是如此。如今看小红鞋已经出狱,就可能回家,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他的这个想法,以前既然不敢告诉小红鞋,此刻自是守秘密到底,还是不愿说破的。
“这个道理一时说不清楚。你听我的话,没有错!”
“好吧!”小红鞋说,“天也快亮了。”她打个呵欠:“累得要死!”
“来!我们一起睡一会。”
说着,他将小红鞋一抱,两人扭在一起,倒了下去;彼此都不开口,闭上眼睛,相拥而卧,各人想各人的事。
“喔,有句话,差点忘掉。”小阿利在她耳边低语,“你要问他,这趟到江宁认人,如果认清了,要不要说真话?”
“我知道。睡吧!”
“不!我还有话。他听你这一说,可能会问,小阿利怎麽说?你就回答他,小阿利要我到江宁,先私下去认一认;他们已经疑心到一个姓刘的跟你有勾结,你看他怎麽说。”
“他会怎麽说?”
“他会告诉你,是或不是。同时也会告诉你,认清了也要说不是。”
“那是一定的。”小红鞋说,“其实这话不问他也不要紧。”
“不!很要紧。因为这一来就可以证明是不是姓刘的那个人。”
“好了!睡吧!我知道了。”
小红鞋真是累了,一睡竟尔入梦;正在沉酣之时,为人猛力推醒,是小阿利的声音:“快起来,快起来!叫你半天叫不醒。”
睁眼实在非常吃力,但还是睁开了眼;揭开帐子,但见红日满窗,光线刺目,不由得又闭上了。
於是小红鞋匆勿忙忙地洗把脸,撂一撂鬓发,来不及梳头,用块绢帕包了头,坐上小利替她雇好的轿子回家。临行约定,倘或油流鬼如意料而来,自然见过面即来覆命;否则一到黄昏,仍旧回来过夜,明天一早上船到江宁。
等她一走,小阿利亦即出门,直奔班房;周捕头心中有数,略略勾当了公事,将他邀到小房间中密谈。
“昨天晚上出了件怪事!”小阿利说,“姓尤的……”
他有些碍口,因为有小红鞋那段午夜幽会的情节在内,不免难以为情;不过还是冲破了困难,将前晚的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真是怪事!”周捕头不断摇头,“我吃了三十年的公事饭,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件事很糟糕!”
“头儿,”小阿利却很沉着,先问一句:“你看应该怎麽办?”
“现在还不知道,等我想一想。”周捕头问,“你总想过吧?”
“当然,我想了又想,事情要占个先着,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喔!”周捕头很注意地问,“草怎麽斩?根怎麽除?”
“我已经叫小红鞋回去了!”
小阿利将他对油流鬼动向的判断;以及教小红鞋用计的种种,陈述了一遍。周捕头不断点头,深以为然,而且也知道了他的用意。
“如果姓尤的不来,怎麽办?”
这一问将小阿利问住了,想了好一会答说:“那只有另作打算。”
“来不及了!”周捕头成竹在胸,“你把老邢找了来。”
找来老邢,扼要说了经过;他也了解了小阿利所作的布置目的何在,不过还不知道周捕头的意向。
“事不宜迟,先下手为强。你看,如果姓尤的这会儿就逃,是往那条路上走?”
“大概是过江。”
一过长江,往北可以经安徽、山东到北方,鸿飞冥冥,不知何日卷土重来?小阿利想到油流鬼所作的威胁,老母不知何时受害;不由得忧心如焚,脱口说道:“这条路非截住不可!”
“我也是这麽想。”周捕头说,“他如果不过江,不管他西到江宁,南到杭州,总还可以访到他的下落;而且他不要多久就会回常熟。若是一过了江,在北方落脚生根,那就防不胜防了。”
“如果他要过江,大概先回福山;头儿说得不错,事不宜迟!”老刑自告奋勇,“我回福山去一趟,不过要多带人。”
“你要带多少?”周捕头问。
“总要六个。”
“好!你挑六个人去。”
老邢答应着走了;周捕头想了一下,很紧张地说:“小阿利,你赶快回去,拿你老娘搬开地方。”
这一下提醒了小阿利,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
飞奔回家,看到母亲安然无恙,小阿利方始放心。孙大娘看他神色仓皇,却不放心了;“昨天下午到这会儿,看你心神不定;又是半夜里有朋友来,到底怎麽回事?”她说,“你吃了这碗公事饭,我也懂了好些花样;公门里面好修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自己惹祸上身!”
“我也是怕这一点。我自己是不会;只不放心你老人家。”
“我有甚麽让你不放心的?”
“怕人家拿我没办法,来伤害你老人家出气。如果有那样的事,我怎麽还能做人?娘,”小阿利说,“我送你到一个地方去住。”
“那里?”
“万通镖行。”
万通镖行的掌柜万子松,是小阿利的表叔;住在他那里等於有许多武艺高强的镖师在保护,自然万无一失。不过万子松的妻子,为人小气;孙大娘实在不大愿意去作客。
“万家表婶那里,多贴她几两银子好了。娘,请你马上收拾东西;我事情很多,把你送到那里,我好放心去办事。”
孙大娘听儿子的话,急急忙忙收拾随身衣物,打好一个包裹,放在手边;然後到邻居那里去关照拜托,代为留意门户,诸事皆安,正要动身时,一顶小轿,飞奔而来;到门停下,轿帘揭处,是小红鞋来了。
小阿利会意,一定是油流鬼去过了,便先使个眼色,又问孙大娘说:“娘,你先请回屋里坐一坐,我跟她说几句话。”
“大娘!”小红鞋看到包裹问说:“要出门作客,还是去烧香?”
“是去躲祸。”孙大娘挥挥手,“你们先去谈,谈完了,我有话问你们。”
“是!”小红鞋答应着,跟小阿利到了他的卧室,脸上的表情,立即一变,既惊又喜,而且很佩服的样子,“你真正料事如神;他来过了。”
“噢!怎麽说?”
“我照你的话做了,他说他马上就走;先回福山,再到南通州去看个朋友,商量往那里走。”
小阿利亦是既惊且喜;福山有老邢在那里部署,油流鬼此一去,无异自投罗网。於是定定神想了一下问道:“他到你这里来的用意是甚麽?”
“到我这里借盘缠。”
“你借他没有?”
“当然要借。不过没有现款,拿了两样首饰给他。”
小阿利心中有数,这两样首饰,必是油流鬼寄存在她那里的。这话自然不必说破,点点头说:“很好!”他又问:“你还回不回去?”
“自然要回去。”
“好!你先回去,等下午我来接你。”小阿利催促着:“你马上就走吧!”
“大娘不是还有话要跟我们说?”
於是两人相偕来见孙大娘,本来是男前女後,走到门口,小阿利停步,让小红鞋先走,意思是当她客人;小红鞋不肯占先,反往後缩了两步,眼色中表示,当然男人在前。
这些情形看在孙大娘眼中,颇为欣慰;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自然也有些诡秘的意味,小红鞋不由得问道:“大娘,你甚麽事好笑?”
“回头你就知道了。”孙大娘问道:“你家里还有甚麽人?”
小红鞋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话?但也不必考虑,照实答说:“只有一个养母。”
“生身父母都不在了?”
“娘是不在了。”小红鞋凄恻恻地说:“爹恐怕还在,不过不知道在那里。”
“怎麽回事?”
“爹是欠了人家赌债,被逼不过,一个人逃走了;把我押了给债主。”
“可怜!可怜!”孙大娘问:“你恨不恨你爹?”
“恨他也没有用;只怨自己命苦。”
孙大娘点点头,“你的心是好的!”她又问:“现在这种日子,你倒过得来?”
听得这话,小红鞋微有不悦的表情,“过不来也要过。”她略有负气,“火坑不是我自己要跳的;既然掉了下去,只好认命!”
“认命?”孙大娘问,“你是说,一辈子跳不出火坑,也就认了。”
“我想也不会一辈子跳不出的;不过,由这里跳到那里而已。”
“甚麽叫由这里跳到那里?”
“从火坑跳到地狱,就是由这里跳到那里。”
孙大娘母子都动容了,“你要寻短见?”小阿利问。
“不会,不会!”小红鞋笑道,“现在过得好好地,为甚麽要寻短见?”
这意思是到了活不下去时,就会自寻解脱。孙大娘便安慰她说:“你将来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谢谢大娘!但愿如你老人家的金口。”小红鞋笑得很甜。
“不过,过好日子是要自己去找的。”孙大娘问:“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小红鞋收歛了笑容,静静思索了一会,抬眼答说:“我懂。”
小阿利听得这里,有些不耐烦了,这是甚麽时候,那有闲工夫来谈做人的道理。所以插进去说:“娘,我们去吧!”
孙大娘想了一下答说:“也好!”
“到那里去?”小红鞋问。
“到一处地方去避一避。”小阿利接口道:“大概等我们江宁回来,娘也可以回家了。”
“那,坐我的轿子去。”小红鞋抢着去提包裹,“我雇来的轿子就在门口。”
“那末你呢?”小阿利问。
“我另外雇轿子。”小红鞋突然说道:“啊,想起来有句话要告诉你,老……”
“慢慢!”小阿利急忙打断,“回头再说好了。”
小阿利是不愿让他母亲知道太多的内幕,因为多知道一件事,便多担一分心。小红鞋心知其意,所以不再多说;将孙大娘送上轿子,安步当车,走回家去。
一路走,一路在想孙大娘所问的话,忽然发觉这像是做媒人的盘问女方的家世。意会到此,内心充满了兴奋与憧憬;孙大娘要替她做媒,当然是要娶她做儿媳妇。有小阿利这麽一个夫婿;孙大娘这麽一个婆婆,那真是梦想不到的好归宿!
但是,小阿利呢?他的眼界很高,肯娶她这样出身的人做妻子吗?这个疑问横亘在胸中,脚步立刻就迟滞了。
一回到家,立刻就有狎客来访。养母一时不曾留意,人家已经进门,总不能下逐客令;幸好,她说小红鞋不在家,敷衍了好一阵,才将狎客送走。关上大门,回进来向小红鞋叹口气说:“唉!你不接客,实在麻烦。”
小红鞋也知道麻烦,刚才一个人在屋子里悄悄坐着,思前想後,决定跳出火坑。本觉得这话要向养母说明,颇难启齿;如今正好借这个机会来谈。
於是她说:“要不麻烦,只有不吃这碗饭。反正只有我们两个,怎麽样也能活下去!”
“怎麽说两个?”养母问道:“你二哥不是人?”
原来她有两个儿子,老大死在一场横祸之中;老二变成独子,就是小红鞋的“二哥”。他很老实,学的是刻字匠的手艺,终日坐在北窗之下,一刀在手,目不旁视;今年三十岁,尚未娶亲,是养母的一大心事。
小红鞋灵机一动,约略估计了一下,能力还能办到,便即问道:“娘,娶个二嫂进门,要花多少银子?”
“娶亲倒花不了多少钱。娶进门来,儿女一个个出世,他靠一把刻字刀,怎麽养得活?”
“自然还要给他开爿店。二哥刻字,二嫂掌柜;再收两个徒弟,好好做起来,要不了两三年就站住脚了。”
“是啊!你二哥能够开爿店,我也可以给他照看。就是这笔资本,不知道那里去出?”
“要多少呢?”
“娶亲带开店,总要二百两银子。”
“我出!”小红鞋答得非常爽脆,“娘,我出二百两银子,你把那张纸还我。”
原来小红鞋有张卖身契在养母手里;当初她父亲拿她抵赌债,只得五十两银子,这几年她替养母挣得不少,如今再拿三倍的钱赎回原契,也很说得过去了。
“好的!一言为定。”养母倒也很痛快!而且良心发现,还表明几句:“这两年,你帮我忙也很多;如果不是老大是个败家子,外头弄了一身的债,最後还把一条命都送了,今天也不必为老二的事发愁。”
“也没有好愁的。”小红鞋说,“这件事等我江宁回来就办。今天就把二哥叫回来住;我也不接客了。”
养母倒愣住了,因为顷刻之间,起这麽大一个变化,似乎无法令人置信。
小红鞋与她养母相处得不错,所以这时候彼此都不免浮起依依不舍之感,平时许多想说而未说的话,霎时间都想起了,似乎此刻不说就没有再说的机会似地。因而两个人坐了下来,一聊上竟忘了时间,直到有人叩门声急,方始打断了她们的话题。
“我去开门。”养母起身说道:“你躲一躲。”
开门一看是小阿利;一见了面,养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红鞋要从良!这样想着,脸上自然而然地堆起笑意,将他从头到底看了一遍。
“咦!”小阿利开玩笑地说:“怎麽?不认识我;还是想招我做女婿?”
“是啊!丈母娘看女婿,越看是越有趣!”说完,将身子闪开,容小阿利进门。
小红鞋已听出声音,自然不必躲了,打开房门迎了出来问道:“大娘送到地方了?”
“送到了!”小阿利问道:“你刚才说有句话要跟我说?”
“嗯!等等,”小红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避开养母再谈。
养母自然格外殷勤,真当娇客上门,一会儿要留客吃饭;一会儿又怕做饭得好一会功夫,要先买碗馄饨来为他充饥,乱糟糟地莫衷一是。
“不必买点心了,饭迟一点也不要紧!”小红鞋说,“娘,你到厨房里忙你的去吧!”
“好!好!你们慢慢儿谈着,等我开饭。”
於是,养母挽着菜篮出门;小红鞋便将小阿利邀到卧房中去坐。
“先谈正事!”小阿利说,“是句甚麽要紧话!”
“你自己想,你关照过我甚麽话?”
小阿利思索了一会,想起来了,“我要你问老尤,来看他的那个人是谁?”他说,“想来你问了他了?”
“对了!就是这句话。你道那个人是谁?是刘家的老二。”
“果然!”小阿利很得意地,“我的想法不错。”
“那末,江宁要不要去了呢?”
“当然要去!”小阿利很认真地说,“这些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在再亲近的人面前,都不能透露一言半语。”
“现在我最亲近的是我养母;刚才你不是看见了,我要避开她跟你谈,就知道我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她。”
“那好!”小阿利深深点头,表示满意。
“现在是不要紧,将来就难说了。”
“怎麽呢?将来有甚麽不同?”
“将来自然不同。从今天起,我就不吃这碗饭了,要找个人去嫁。我老公如果问到这件事,我不能瞒他;不然,他起了疑心,是件不得了的事。”
“你老公怎麽会知道这件事来问你,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小红鞋说那话,原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暗示;小阿利竟不理会,她自然有无比的失望。
看到她怅惘的表情,再想到老娘盘问小红鞋的情形,小阿利才知道她情有独锺,在为终身打算。他觉得这是件可笑的事,但不忍笑她痴心妄想!更何况他母亲亦竟有娶她为儿媳妇的意思。
转念到此,不由得心里着急;怨老娘糊涂,怎可以她这种身分的人做他的妻子?如果已经当面暗许了她,可是个绝大的麻烦,一方面母命难为;一方面对小红鞋又难交代。
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之际,小红鞋又在催逼了,“你倒说一句看!”她愤愤地说,“莫非我就一辈子跳在火坑里,连从良都不许?”
“呀!那个不许你从良?”
“你啊!”
这一说,小阿利更为诧异,而且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听她话中,似乎有了意中人而他阻挠了她的好事。这是从何说起?
“我不懂!”他摇摇头说,“我巴不得你早早跳出火坑;怎麽说是我不许你从良?”
“哼!”小红鞋冷笑,“你嘴里没有说,心里在说:你也配!你也配从良!”
“这是你冤枉我!我那里有这种念头?”小阿利有些着急了,“你是怎麽回事?说话颠三倒四,只凭你自己空想,在那里乱说!”
“我也没有冤枉你,我也不是空想。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够马上答得出来,我就相信你心里没有鬼。”
“好!”小阿利毫不迟疑地答应着;态度上是欢迎她作这个考验。
“你听好了!”小红鞋说:“如果我是好人家的女儿,老着脸皮跟你说,我想嫁人。你是不是马上就会说:嫁给我好了!”
小阿利听到她最後一句,像当胸挨了一拳;这时才深悔小看了小红鞋,但已无用。自以为再无人知的心事,让她摸得清清楚楚,再也无法掩饰。
“是不是?”小红鞋眼圈一红,“你嫌我贱,你嫌我是只破鞋!”说着,流下泪来,踉踉跄跄奔到床前,一伏身脸埋在枕头上嘤嘤啜泣。
她是饮泣,只见她双肩不住耸动,哭得十分伤心。小阿利大为沮丧,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当然,如果他愿意,只要一句话就能使她破涕为笑;不过,这句话关系重大,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必得好好考虑,绝不可拿来作为一时应急搪塞之计。
越是这样,越让小红鞋相信,小阿利是怎麽样也不会娶她作妻子的。风尘中打惯了滚的人,心思变化得很快,也很实在,对小阿利既不存甚麽希望,便得想下一步。在养母面前,口已经夸出去了,没有脸再回头说一句:从良的话不算,还是干我的老行当。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弄二百两银子,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至於以後择人而事,还是重操旧业,此刻都不必去想它。
一面转念头,一面眼泪已渐渐收住,站起身来,也不看小阿利;脸自然是绷着的,坐在梳妆台前,手拖着腮,筹划那二百两银子。
局面很尴尬,小阿利只觉得身子发僵,十分难受。心里渴望打破僵局;却无善策。
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心定了些,忽然想到:反正已经落了下风,就照处下风的态度自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等她逼进来再作道理。
小红鞋已经打定主意了,筹划这二百两银子也并不难,一个法子是变卖衣物首饰,油流鬼来讨他送她的首饰作盘缠,她留下那支碧玉簪不肯给他,估量也还值得一百两银子,只要能够脱手,数目就不难凑足。
如果不能脱手,也还有一条她不愿走,而要走必能走通的路。有个土财主姓曹,外号糟老头;年迈好色而力不从心,陪他睡在一起,甚麽花样都想得出来,加以三伏天都不肯入浴,其脏无比,所以小红鞋曾经罚过誓,再也不接这样的客人。如今想来,糟老头样样不好,有一样好,有钱而且舍得在她身上花;拼着十天半个月想起来恶心得吃不下饭,陪一陪他;预先讲定得要多少银子,糟老头一定高高兴兴地双手捧来。
想到这里,胸怀一宽;气自然未平,但已更能抑制,心里在想,小阿利到底是公门中人,再看他娘的一番意思,公事上头仍旧要帮他有个交代。
於是她问:“江宁甚麽时候去?”
“看你的便,甚麽时候有空,甚麽时候走。”
如果一直没有空呢?莫非就不去了?小红鞋心想,明明说假话说惯了,随口敷衍。但懒得驳他;只说:“我现在就有空,早去早回,好办我自己的正经事。”
“喔,你有甚麽正经事?”
一听这话,小红鞋气往上冲;他太可恶了!门缝里张望,把人都看扁了;难道吃了这碗不正经的饭,就不准有件正经事?
因此,她冷冷地说:“找老公算不算正经事?我不相信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就找不到一个老公!”
“是!是!”小阿利不愿撄其锋,低声下气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才,不怕没有人要。”
“是的。我自道也是个人材,就是出身不好,太贱了一点。”
话锋咄咄逼人,小阿利不敢作声。停了一下说:“我想今天下午动身。”
“吃了中饭到晚饭,都是下午;甚麽时候?”
“我跟船行接了头再说,总在未时光景。”小阿利很谨慎地说,“回头我来接你。”
说着,便站起身来,欲待出门;那知小红鞋的养母,闯了进来,“饭好了!是不是就开出来?”话犹未完,发觉情形不对,急忙又问:“怎麽?谈得好好地,莫非……”她把“吵架了”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的公事要紧!”小红鞋说,“娘,你让他走。”
“开饭了,吃了饭走也一样。”
由於养母的坚留,小阿利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在饭桌前面坐了下来;小红鞋不愿让她养母看出破绽,虽心怀抑郁,胃口不佳,也还是勉为其难地吃了半碗饭。彼此都不大说话,养母看出事情不妙,但也不敢多问。
等小阿利一走,养母问小红鞋:“怎麽回事,本来高高兴兴的,忽然变得口都懒得开!”
“没有甚麽!”小红鞋还是不愿多说。
“女儿!”养母说道:“我是当你亲生一样看待的,有甚麽话你跟我说了,我总也不至於胳膊朝外弯。有甚麽为难的事,你不妨跟我说,就算我没有甚麽好主意,你把心事说了出来,心里也舒服些。”
养母的态度很诚恳,话也说的很中肯;小红鞋心中一动,无法坚持,把孙大娘的话、她的打算,以及小阿利的态度,都告诉了养母。当然,关於油流鬼的那一段,她是只字不提的。
养母静静听完了问说:“那末你现在是怎麽个办法呢?”
“他不要我,难道我跪下来求他?”小红鞋说,“等公事了掉了,我也跟他断掉了。”
“不要这麽说!等你江宁回来,我自有办法,包你能够称心如意!”
小红鞋是嘴上说得硬,心里何尝能抛得下?所以听母亲的话,自然动心;不过话已说出口了,变不过来,想了好一会说道:“其实江宁不去也不要紧。”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就是要养母将包她能够称心如意的办法说出来。於是她养母问说:“为甚麽江宁可以不去?”
“本来就是做个样子的。”小红鞋唯恐养母再寻根究底,所以一句话推开:“娘,公事上头你就不要管了。”
要管的是她的终身大事,“既然江宁可以不去,就好办了。”养母说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去服侍孙大娘。有他老娘作主,不怕他不要你。”
小红鞋初听这句话,不以为然;细细想去,觉得这个法子虽有些痞赖,但却是唯一能让小阿利就范的手段。所以深深点头,“娘说得对!”她略想一想说:“我把这话当面跟他说清楚。明人不做暗事!看他怎麽回答我。”
“这也可以。不过,女儿,你要记住,千万不可跟他吵,一吵就要吵散了!”
“我懂。”小红鞋心想,这一点很要紧;因为唯有顺从,才能博取孙大娘的欢心,事情才有把握。
於是,她将心情放松,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里很快地将见了小阿利要说的话,想妥当了,不觉神思倦怠,很快地睡着了!
“起来,起来!”梦头里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小阿利站在床前,“要动身了!你倒在这里睡大觉。”
“没有事,乐得睡觉。”小红鞋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江宁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小阿利大出意外,也有些冒火,“你要知道,这是公事!”
小红鞋一样也冒火,本想撒泼回敬他几句:“你不要拿公事的大帽子来压我!公事公办,你的公事办到床上来了,是公事私办。那就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但念头还未转毕,立即想到养母的告诫,一口气就平了。
“我不去是有道理的,道理还不止一个。”
她慢条斯理地说,一面弯起双臂,去挽将散的发髻;雪白滚圆的两条膀子,看得小阿利乾咽了一口唾沫。
“那你说,我倒要听听你的甚麽歪道理!”
“第一,反正人也知道了,去不去都一样。”
这话似乎有理,小阿利且不置可否;只说:“还有呢?”
“还有一个道理。”她说,“我要去服侍老太太;她一个人住在镖局里,种种不便,我不放心。”
小阿利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麽一个道理来,愣了半天,挤出来一句话:“你的花样倒不少!”
“我是诚心诚意;那里是耍花样?”小红鞋又说,“江宁一去一来,三四天工夫;老实说,我也怕有人会出花样,实在放心不下。”
这句话说到了小阿利的心坎里;他亦正有同感……所谓“有人”,自然指油流鬼而言;到底老邢能否得手,事未可必。倘或漏网,便是後患!如果漏了网而又让油流鬼知道他们在算计他,那就更有不测之祸!
这一下,他倒觉得小红鞋比他高明了!盘算了一会说:“好吧!等我回来再说。”
小阿利转身出门,直奔班房;找到周捕头,提出建议:全案真相,大致已经明了;如今只看老邢此行结果。倘或油流鬼已被截住,不妨放过刘肇周,只回江宁一个公事,说是去看油流鬼的人,已经查明是甚麽人,与本案无关,认人一举,可以作罢。如果油流鬼漏网,看是怎麽一个情形,再作道理。总之江宁之行,宜乎暂缓。
周捕头想了一下说:“这样办也好,反正江宁那方面,拖它三五天也不要紧。”
“头儿!”小阿利是真的不放心油流鬼的下落,自告奋勇地说:“我想下去帮老邢的忙,你老看怎麽样?”
“那是再好没有,你赶紧去吧!”
於是小阿利又翻回小红鞋家,“江宁暂且可以不去。”他说,“镖局里,亦不必劳动你;好在一两天就可以回家了。”
“喔,”小红鞋问:“这是甚麽道理?”
“现在没工夫说。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让你心里好有一个预备。”说完,匆匆忙忙的去了。
小红鞋却在纳闷,不知道他所说的“心里好有一个预备”,指何而言?自己想不通,便去请教养母。
“恭喜!恭喜!”养母笑道,“他心里活了。”
为了遮人耳目,小阿利装上两撇假胡子,换了一身旧衣服,将顶毡帽压得低到眉上,乔妆改扮,跨一匹健骡,赶到福山,不投专管盘查行旅、缉捕奸宄的巡检公所,来到镇上的一家大茶馆,找个僻静角落,坐了下来,细看动静。
他的打算是要找到老邢带来的人,问一问情形再说。办案的规矩,必有一两个人留在茶坊酒肆,容易为人发现之处,一面便於自己人联络,一面坐探对方的消息。这家茶馆字号“琴川”,在镇上最大,意料中老邢必有人留在这里,谁知久等不见踪影,小阿利倒有些沉不住气了。
心口相商,是不是找桂生去问一问?却又怕打草惊蛇,弄巧反而成拙。正在踌躇旁徨,无所适从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发现老邢,而且他带来的三个人都跟在他身後。
心里急於想跟老邢见面,却不能不出以沉着,等他们一行四人坐定,泡上茶来慢慢啜饮时,小阿利才悄悄走了过去,面对着老邢将帽子往上掀一掀,好让他看清楚。
“坐!”老邢努一努嘴。
小阿利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拿茶壶替老邢斟茶,那姿势便是一个暗号,意思是问:“事情怎麽样了?”
老邢就用喝茶取杯子的手式作答:“已经了结。”至於是如何了结法,自然无法用暗号来表示。
小阿利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向大家看了一眼,表示慰劳;然後说道:“我请大家去吃酒。”
“稍微等一等。”老邢答说,“我还要等一个人。”
小阿利点点头,不再多说;聊些毫不相干的闲天。不一会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也不说话,只看着老邢点一点头,随即往後去了。
“走吧!”老邢起身,摸了一把铜钱丢在桌上,作为茶钱,扬长出店。
他手下的三个人与小阿利亦都跟着出去;找到一处酒店,一个很大的芦蓆敞棚,疏疏落落地摆着几张桌子,老邢挑了离柜台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叫酒叫菜都上了桌,可以畅所欲言了。
“亏得来得快。”老邢举杯说道,“总算还追得上。”
“他已经走了?”小阿利问。
老邢点点头,“已经到了江阴,”他说,“等我们过江寻着他,他刚要动身;我故意冒叫一声:老张!他回头一看是我,立定脚问:你叫我?我问:贵姓是张?他说是的;问我甚麽事?我就说:我来找一个外号油流鬼的老尤,记得在他那里见过你,所以冒昧动问:你可知道老尤在那里?”
“妙!”小阿利说,“装得真像,他怎麽说?”
“你猜呢?”
“他说不认识甚麽老尤?”
“不!他居然将计就计;说了老尤逃走的方向。”
在老邢的看法,油流鬼只当他真个误认了,将计就计地,指了相反的方向。老邢欲擒故纵,带着所有的人往他所指的方向赶了下去,其实已经可以断定油流鬼的去向。
江阴北面是长江,早就有人守在渡口,陆路东面是福山,西面是常州,南面是无锡,油流鬼指的是南面,可知他是往常州这面逃。所以老邢一出江阴南面,立即折而往西,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终於拦住了油流鬼。
“人呢?”小阿利低声问说。
“回老家了!”
小阿利爽然若失。後患是没有了,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回到城里,去看周捕头,决定还是要带小红鞋到江宁去一趟,假意认一认人,在公事上才算有了一个很明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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