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镖局,意外而其实并不意外地,小红鞋也在那里。

“你怎麽出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放心大娘一个人在这里。”

小阿利无话可答,只说:“娘,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东西是不必收拾,刚刚到得不久,都还没有摊开来!”孙大娘说道:“这一回去了,是不是就没事了?不然,一动不如一静,第二次来麻烦人家,不好意思。”

“不会有事了!”

於是向居停道谢告辞,一起回家。小红鞋事事当先,居然是贤慧勤俭的儿媳妇模样,孙大娘亦泰然而受,并不以为她是客人。

等安置停当,孙大娘说:“应该做饭了!”

“大娘,”小红鞋歉然说道:“我只好帮你烧火!”

这一说,小阿利明白,她从来没有动过厨刀锅铲,心里在想,这倒是个理由,如果她一定想做孙家的儿媳妇,凭这一点就可以拒绝;不会烧饭做菜,如何侍候婆婆、丈夫?

不过孙大娘另是一样想法,“你跟我来!”她说,“我教你,你人很聪明,一学就会。”

“那再好没有。不过,还要去买菜。”

“菜场就在後面巷子里。”孙大娘随即交代,该买些甚麽菜。

等小红鞋兴匆匆地挽着篮子出门,小阿利便问:“娘,你老人家是甚麽意思?”

“甚麽事,甚麽意思?”

“我是说小红鞋……”

“不许再叫这个名字。”孙大娘打断他的话说,“她小名叫阿香,以後叫她的小名。”

“娘,”小阿利有些着急,“你做这件事,总要跟我事先商量、商量。”

“商量甚麽?”

“你要娶她做媳妇,也总要问一问……”

“要问问你是不是?”孙大娘向讷讷然不能出口的儿子说:“你们两个已经同房做了夫妻了,我还要问甚麽?”

小阿利脸一红,只有低头窘笑;心里也很着急,知道让母亲捉住短处,无法自作主张了。

“阿香人也不错的!英雄不怕出身低,你不要错过。”

小阿利仍旧不作声,暗地里开始盘算;事情也未尝不可做,不过不能张灯结彩,正式办喜事;因为面子有关。

“你到底怎麽个意思,自己说一句看。”

“娘一定喜欢她,就叫她来服侍你老人家好了。”

“我喜欢没有用,要你喜欢!”孙大娘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直,赶紧又补一句:“这个人,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她,将来也总归会喜欢的。”

“娘跟她在一起,才两三天工夫,倒有这样的把握了?”小阿利略带讥嘲地表示存疑。

“娘见过的人总比你多得多,自然比你看的准。”

这让小阿利无话可说了;她知道要想否定小红鞋……阿香已不大可能。事已如此,唯有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态度了。

“算我喜欢她好了!不过,坐花轿、拜堂这套,我想,只好免了。”

这一回是做母亲的沉默了。她也知道年轻人要面子;说娶这样出身的一个人为妻,传出去难免有人当笑话谈。不过,不办喜事又怕阿香会觉得受委屈。事成两难,颇费踌躇。

“娘!”小阿利再一次表示了决心,“我依了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也要依我这一桩。”

“我是无所谓,就怕对阿香不好交代!”

“用不着甚麽交代的!”小阿利说,“她如果愿意,尽管来;要跟我做夫妻,我也不反对。如果不愿意,她不来好了。”

孙大娘想想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於是点点头说:“看起来,只好装糊涂。”

这个装糊涂的计策很厉害!阿香竟无计可施,她也提不出甚麽明媒正娶的要求,只有在孙家先住了下来再说。不过,到江宁去的这件事,她觉得可以做一个讨价还价的凭藉。

“到底甚麽时候动身?”她问。

“当然越快越好。”小阿利说,“船是现成的,如果你嫌慢,改旱路坐车也可以,不过辛苦一点。”

“辛苦无所谓。”她说,“到了江宁怎麽样?”

“那还不容易,你只要说三个字好了。”

“怎麽三个字?”

“不是他!”

“如果是他呢?”

小阿利愕然,“阿香,”他问:“你这话甚麽意思?”

“没有甚麽意思。”阿香笑笑说道:“你好像很讨厌我,我想想犯不着帮你的忙。”

“去你的!”小阿利冒火了,“你帮我的忙;我还帮你的忙呢!”

“不错,你帮过我的忙,不过,现在我又不想你帮忙了。”

“为甚麽?你说个道理我听!”

“做人没有味道了!死也好,活也好,都无所谓;还要你帮甚麽忙?”

小阿利笑道:“你那里来的那麽大的牢骚?”

“咦!”阿香冷笑,“你也知道我的牢骚很大?”

小阿利默然,心里左思右想盘算了好一阵,觉得话不能不说明白了,就看怎麽说法,如今情势是在下风,要向她说话,她还未见得爱听;最好是让她自己先开口,然後相机应付,由下风渐渐转为上风,事情就好办了。

於是心生一计,长长地叹口气:“唉!”只是摇头,彷佛一筹莫展,万般无奈似地。

“咦!”阿香忍不住关切,“你又叹甚麽气?”

“人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照我看人人有本难念的经,那怕夫妻、父子、母女,心里也是各想各的,不知道对方难处。”

阿香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懂他的意思,本想问说:是不是说我不知道你的难处?转念又想,这一问他如果答说:我跟你又不是夫妻,谈不到此。这个钉子一碰,自己那里还有脸住在孙家?因此改了一个说法:“你的意思是,埋怨老太太不知道你的难处?”

“也不是埋怨,是说她老人家想不到。”

果然是他们母子间有隔阂。阿香紧接着问:“你有甚麽难处,老太太不能体谅?”

“还不是你!”

他这句话说得很快,所以显得很有力,石破天惊似地,让阿香吓一跳:“怎麽是我?”她急急问说:“我怎麽害你们母子不和了?”

“不是说你害我们母子不和。根本也没有甚麽不和,我是说我娘只看到一面,没有看到另一面。”

“甚麽事只看到一面?”阿香问说,“又是为了我?”

“不是为你为谁?她要娶你做儿媳妇;我也愿意讨你做老婆。他说要张灯结彩办喜事,这本来也是应该的,不过,她看不到另一面。”

听说这话,阿香惊喜交集,但亦有警觉;不动声色地问说:“那另一面是甚麽?”

“这一面是私;另一面是公。论私,我们早就做了夫妻了;而且我娘跟你也等於是婆媳了。就这样下去,谁也没有话说,谁也知道我们是甚麽名分。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阿香听得很仔细,心想,只要答应一声“是”,就是自甘委屈,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了孙家的儿媳妇。如果於心不甘,此刻就得提出异议。

於是她说:“这话不大对,人家怎麽会知道我们是夫妻的名分,只当我们是姘头。”

“是啊!我娘也这麽说。可是,她老人家没有想到,你的官司还没有了,怎麽能够张灯结彩办喜事!”

阿香觉得这话也在道理上;可是官司总有了的一天,等官司一了,总得补办喜事吧?

那知道还没来得及说,小阿利又开口了,“只要真凶一天不到案,你的官司一天不了。”他摇摇头,“麻烦就在这里!”

阿香勃然变色,“照这样说,我一辈子不要嫁人了!”她说,“那里有这种王法?”

“话不是这麽说,凡事都是一阵风,在风头上要避一避,不避也不可以碰它。不然,岂不是自己找楣倒?”

听得他这番解释,阿香的气平了些;“那末,”她问,“你说应该避到甚麽时候呢?”

“那不一定,要看案子。等我们从江宁回来,我先想法子把你的案子销掉!”小阿利又说,“你如果不肯走这一趟,名字就永远落在这件案子上,太不划算了。”

阿香不响,看意思是活动了;不过因为先前的话说得太硬,一时坳不过来而已。

“阿香!”

听得这一声叫,她心中一动,连他也改口了!她在心里想;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他。

“你说大家不知道你的名分,那也好办,等我们江宁回来,我请两桌客,大家见见面,不就都知道了吗?”

终於,阿香点点头,完全就范了。

“那末,甚麽时候走呢?”

“随便你!”阿香答说,“不过,我要坐船,而且要住在船上。”

“为甚麽?”

这一问其实是多余的。出门坐船,除非是朝发夕至的短程,否则当然住在船上;所以连阿香那句话都是多余的。但唯其因为她有那多余的一句话,因而他才有那多余的一问。

“熟人太多,我不要见他们。”

这是说住客栈会遇见熟人。昔日朝秦暮楚,生张熟魏;此日从良,都成陌路。只是他人不知,倘或有那鲁莽的,贸贸然前来问讯,甚至出言调笑,岂非是件极尴尬、极窝囊的事?小阿利体会到她的用心,自然满意。

“那好!我依你!”

说完,他随即出门,重新雇了一条船;不大也不小,两个人坐,绰绰有余。到得第二天,阿香只穿一身素色衣服,脂粉不施,头上还蒙一块玄色绉纱;为的是不易让人看出她的本来面目。

“你们这一路去,住在一条船上,自然是夫妇了。如果不是这样子,说起来,阿香的名声不好听!”

到底老人家见得远、识得透;阿香听孙大娘这番话,不由得连连点头;小阿利却不以为然,“本来就是这样子嘛!”他说,“无所谓的事。”

“你懂甚麽?”孙大娘说,“名分是要自己摆出来的,你们不改称呼;人家怎麽知道你们是夫妇?”

“噢!那容易。”小阿利问道:“娘,你说,称呼怎麽改?”

“你仍旧叫她阿香,倒不要紧;阿香要改口。”孙大娘想了一下说,“你叫大哥好了。”

“是!”阿香驯顺地答应着。

“你叫一声看!”

“是!”阿香抬头看着小阿利说:“大哥!”叫完赶紧低下头去笑了。

“妹妹!”小阿利脱口便喊,毫不觉得碍口;更无忸怩之色。

见此光景,孙大娘非常高兴,“你们俩哥哥、妹妹,别忘了还有老娘。”一大半开玩笑,一小半也不无认真的意思在内。

“啊!娘!”阿香急忙改了称呼,又看着小阿利说:“我们要给娘磕头。”

小阿利便走近来,两人并排磕下头去;这一来,名分大定了。

※※※

“大哥!”船快到江宁水西门时,阿香方始将下船以後便有的心事,说了出来:“到了江宁县,他们会对我怎麽样?”

“没有怎麽样,带你去认一认人。你说‘不是的!’一句话就完了。”

“我是说初见面的时候,他们当我甚麽人?”

“证人。”

“证人要不要上堂?”

这一层,小阿利早就想过。照规矩证人也要过堂;不过她的情形不同,认人是私下去认,不是在公堂上当着县官指认,自然不必过堂。

“不要,不要!”小阿利讲他的做法:“上了岸,先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我去看王贵、林世忠,告诉他们证人来了,怎麽认法?他们一定会反过来问我,我就告诉他们:最好把刘老二约到一个大家可以去的地方,他们一边,我们在一边,你私底下认一认,说一声是与不是,公事就交代了。”

“好!这样子好。不过,我担心一件事。”阿香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件事?你说啊!不说我怎麽知道?”

“如果,如果他们把我当作从前的我看待呢?”阿香很吃力地说。

这一来提醒了小阿利,心想是啊!以她从前的身分,江宁县的差役一定不会对她有甚麽礼貌。不但言语态度上轻视,甚至很可能动手动脚调戏一番,这就不仅是阿香一个人受辱了。

当然,只要将她目前的身分表明了,就会受到应有的尊重了。可是小阿利又怕人家会笑他,娶这麽一个人做老婆!

这样踌躇不语,证明阿香的忧虑确有道理;她不安地问道:“我能不能跟江宁县的差役见面?”

“等我想想。”小阿利说,“你失面子,就是我失面子;我一定会拿这件事安排好。”

话虽如此,一直上岸,到了一家字号叫做“三江义”的客栈住了下来,他还是在考虑之中。不过这天已经晚了,不必急着到江宁县去接头,有一晚上的工夫,总可以筹得出一条善策。

“怎麽样?”阿香等坐定了,忍不住催问。

“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小阿利说,“我想先打听情形,能够照你的办法,不跟江宁县的人见面,是再好不过。”

“一定要见面呢?”

“你别急,等我想想。”

“我倒想好了!”阿香很快地说,“我先要说,我是良家妇女,你们眼睛要放放亮。”

这一说提醒了小阿利,“对了!”他猛然一击掌,“还是你聪明,这个说法太好了。”

“你预备怎麽说?”

“我告诉他们,你已经从良了,嫁的人家很好;本来不肯到江宁来的,是我们头儿好言央求,才来交代这件公事。不过,人家是有条件的。”

“嗯!”阿香这时很冷静,先问一句:“你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管我叫甚麽?叫阿香?”

小阿利想一想说:“不!这一来就露马脚了!我要管你叫孙太太。”

“孙太太!”阿香很满意这个称呼,“听起来好像做官人家的太太。”

“是啊!你现在就算官太太。”

“如果是官太太,当然要带两个ㄚ头;而且最要紧的是,不能跟你住一间房。”

“嗯,嗯!”小阿利点点头,“你倒想得周到,住两间房,马上就可以照办。不过,ㄚ头嘛,要请您官太太暂时委屈了。”

阿香嫣然一笑;随又问道:“条件呢?提甚麽条件?”

“第一,不过堂;第二,不跟姓刘的照面;第三,要叫你孙太太。”

其实只是“不过堂”一个条件。认人在暗地里进行,当然不能照面;叫孙太太是必然的称呼,也算不上是个甚麽条件。小阿利无非故意夸张;用意在讨阿香的好而已。

果然,阿香表示满意。小阿利立即找了客栈的夥计来,关照另外要开房,同时叮嘱,要叫阿香“孙太太”。

※※※

第二天一早,小阿利去拜访王贵和林世忠,引见了他们的捕头,十分客气。应酬了一番,谈到公事,由林世忠负责跟他接头。

“人是来了,费了好大的劲。”小阿利说,“如今人家的身分不同了,是孙太太。”

“怎麽,从良了?”

“是的,嫁得还不错!她家老爷出面来说,江宁要认人,应该江宁方面把犯人解了来认。常熟又不归江宁管,为甚麽要移樽就教?话说得很硬,只好跟他情商,总算老哥方面交代得过了。不过想请老哥赏个面子!”

“言重,言重!”林世忠急忙答说:“请吩咐。”

“第一……”小阿利将那三个条件说了出来,不过措词比较委婉。

“是,是!应该,应该!”林世忠一叠连声地答应,“不过,有一点,想请老兄帮忙;总要做个笔录,才能了结。”

小阿利想了一下问道:“笔录在那里做?”

“自然是我们到客栈去拜访孙太太。”

林世忠问说:“孙太太不知道住在那里?我去拜访。”

只要不是在班房,而且林世忠有相当的礼貌,做一个问答的笔录,亦自不妨。小阿利很爽脆地答说:“我替她作主答应下来,你预备甚麽时候去看她?”

“现在就可以,不过先要到班房去找个书手来。”

“那末,你先请回班房,带了人到我客栈里来;我领你们去。”小阿利将客栈的名称地址告诉了他,分手各散。

回到客栈,将接洽的结果说与阿香,她亦表示同意;但亦不无忧虑,“姓林的不知道会问些甚麽?”她说,“有些话最好不要提。”

小阿利完全明白,她不愿提的话,也正是他不愿听的话;为了安慰她,立即答说:“不会,不会!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也是心思很玲珑的人,一定知趣。”

“能这样最好!”阿香说,“你走吧!回你自己那里去;免得露马脚。还有,你最好跟掌柜说一说,找个听话的小姑娘来,让我使唤两天。”

“那容易!”

小阿利到柜上一说,掌柜将他收养亲戚家的一个孤女喊了来,供阿香使唤。刚刚安排就绪,林世忠带着书手来了。

“林四哥!”小阿利将他拉到一边,悄悄嘱咐:“那位孙太太是我特地请了来的;当着书手在那里,请你留她的体面,能不说的话,最好不说;非说不可的,亦不妨留个一句半句,反正她一定懂的。”

“是了,是了!你老哥的面子,我一定遵命照办!”

“承情之至,我们走吧!”

一走走到另外一个院子里;阿香临时雇用的使女,恰好在走廊上,一见小阿利便向内喊道:“孙大爷来了!”

孙大爷?林世忠看一看小阿利的脸色,恍然大悟,原来他姓孙!“孙大爷”带了“孙太太”来,住在一家客栈里,两人是何其关系,还不明白?不过小阿利既然讳言其事,自然不必去戳破真相,所以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上了台阶站定。

“孙太太,”小阿利在门口说,“我来引见一位朋友。”

“喔,请进来坐。”

进门引见,林世忠与那书手都很恭敬;阿香也落落大方地指挥使女倒茶敬客。坐定了,林世忠道明来意。

“孙太太,劳动你到江宁来一趟,真是抱歉!这件案子,要仰仗孙太太帮忙。”

“好说,好说!既然是公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帮。”

“是的,多谢,多谢!”林世忠向书手以眼色示意,预备笔砚,然後又说:“我有几句话,想跟孙太太请教。”

“好!你请说!”

“孙太太是早就认识姓尤的?”

第一句话就不易回答;但阿香还是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他是甚麽时候来的?”

这句话又不好回答了。油流鬼是晚上来的;倘若再问一句,到甚麽时候才走?那就逼着这个“孙太太”要显原形了。

见她迟疑的神情,林世忠便自动转圜说:“想不起就不必去想了。”他又向书手说:“这句话涂掉。”

书手自然照办。但笔录上第二句话就出现了一道黑杠子,似乎不大妥当;因而林世忠又命书手重换一张纸;就这一耽搁之间,阿香站起身来,向小阿利使了个眼色,走出房门,到了廊上。

等小阿利跟了过去;她低声说道:“这样问法,我不干!”

“不,不!人家也很够交情的;你忍耐一下,敷衍过去就好了。”

“你再跟他说一说,只问刘老二来了以後的情形,不然,我不理他。”

小阿利想了想答说:“你不便回答的话,只要给我一个眼色,我来回答。”

阿香这才点点头,重新回原处坐定;林世忠看她的脸色,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便跟小阿利商量。

“老兄,你看我应该问点甚麽?”

“不是要认人吗?”

“是的。不过事情总有个来龙去脉……”

“对!”小阿利抢说道:“那个来看姓尤的家伙,怎麽来,怎麽去?四哥,你这一点问清楚,不就可以交代了。”

林世忠考虑了一下,觉得这句话也不错,便不再问那油流鬼;只问来看油流鬼的人。

“那个人甚麽时候来的?”

“一早。”阿香答说:“大概辰牌时分。”

“这个人姓甚麽?”

“不知道。”

“长得怎麽样子?”

“四十岁模样。”阿香一面想,一面说:“生得很斯文似地。”

“穿长袍还是短装。”

“穿长袍。”

“穿长袍,又是很斯文的样子,不就是读书人了吗?”

“有点像。”

“喔,”林世忠问,“那个人的态度怎麽样?”

“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他跟姓尤的谈了些甚麽?孙太太,不知道你听了句把没有?”

“一句话都没有听到。”

“他们谈了多少时候?”

“大概有一顿饭的光景。”

“那,辰光也不少了。”林世忠想一想问道:“那个人是甚麽口音?”

“听不大出来。好像是本地人。”

“是常熟?”

“不是!”阿香很机警地,“我说的本地是指这里。”

“江宁?”

“对了!江宁。”

“是江宁的人?”林世忠有些困惑了。

“孙太太,”林世忠又问,“这个人如果你又见到了,还认识不认识?”

“认识。”

“那好,恐怕还要麻烦孙太太认一认人。”

“他们,”阿香指着小阿利说,“请我来就是来认人的。甚麽时候认,怎麽个认法?”

“这还没有决定。”林世忠说,“我跟孙兄商量定了,请孙兄来转告孙太太。”

他故意将“孙兄、孙兄”喊得好响;跟“孙太太”连在一起,听来似乎刺耳。阿香与小阿利不由得对看了一眼。

这一下更是在无意中泄漏了秘密。林世忠不动声色,向书手问道:“录好了没有?”

“好了!”

“那,我们告辞吧!”他站起来说:“多谢孙太太!”

“好说,好说。”

於是小阿利随着,离开阿香所住的那个院落,林世忠关照书手迳回班房,他跟小阿利还要商量认人的办法。

“也不必到你那里去了;我请孙兄到旧院去坐坐。”林世忠问道:“不碍吧?”

秦淮旧院,是明朝教坊官妓所在之地;金迷纸醉,繁华甲於天下;改朝换代的一场钜变,对这里似乎没有甚麽大影响。小阿利久已向往,听得林世忠的话,正中下怀;不过那句“不碍吧?”却颇费解;他不知道碍在何处?

看他有些发楞,林世忠便即笑道:“我的意思是,孙太太是你老兄陪了来的,丢下她一个人在客栈,没有人管不碍吧?”

“不碍,不碍!”小阿利说:“我们这就走吧!”

於是两人直奔秦淮河,到钓鱼巷一家兰香院,叩门而入;只见院子里花木扶疏;堂屋门口垂着湘帘,静静地不像一家妓院。

“你妈妈呢?”林世忠问应门的小姑娘。

“刚出去买丝线,就回来的。”

“那末,你大姊总在?”

“在!请里面坐。”

揭开湘帘但见炉香袅袅;四壁字画,紫檀几案上有各种摆设,小阿利除了花瓶以外,一无所知,只知道都是值钱的古董,不由得便停住了脚,环目四顾。

“怎麽?”林世忠以为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名不虚传。”小阿利笑道,“别笑我乡巴佬,我还是第一次开眼界。”

“比苏州的怎麽样?”

苏州十里塘,也是风流艳薮,但比这里又差得多了。小阿利答说:“自然比不上。”

这时便有个中年妇女,带着那小姑娘来摆设果盘,沏上茶来;同时含笑寒暄:“林四爷,好久没有光临了。这位是?”

“孙大爷。”林世忠说,“常熟来的。”

正在闲谈着,里屋的门帘掀起,出来一个长身玉立,服饰素雅的丽人,先向林世忠含笑招呼,然後请教小阿利的姓氏;自道小名叫做芸珍。

照例的寒暄已毕,芸珍问道:“林四爷,可还有别的客人?”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

“那麽,请後面坐吧!”

後面那间屋,即是所谓“河房”,临河的一面,设有栏杆,凭栏而坐,秦淮河中往来如梭的画舫,恍如隔室,船中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但船上却看不到河房内部,因为栏杆外面,湘帘深垂,由外面明处望到里面暗处,自难分明。

“这里倒不错。”小阿利说,“夏天来避暑,应该很舒服。”

“一点不错。”林世忠又说,“这里只有母女三个,带个小ㄚ头,很清静的。母女三个,我都很熟,借用她的地方,让她们一天不接客人,也可以办得到。”

“喔!”小阿利不知他说这话的目的何在,只能随口答应着。

“老兄,”林世忠又说,“我看孙太太很听你的话;凡事你能做得了她一半的主,是不是?”

小阿利不便否认,点点头说:“她还相信我。”

“那就好办了。”林世忠说,“我为甚麽特地请你到这里来坐,是想请你看看地方;不是乌烟瘴气,良家妇女不能来的地方。”

听得这一说,小阿利有些明白了,是要请阿香到这里来;但请来是干甚麽?却猜不出来。

於是他说:“我听说有些人家,男主人很开通,也有带着太太来吃花酒的。你如果要请孙太太,我不能做主,不过,我可以把你的话转给她。”

“是,我想好好请一请孙太太,当然是你老兄做陪客。请她有个缘故,就是认人。”

“噢,这要来,我可以替她作主,因为是公事。不过,是怎麽个认法呢?”

“我那里有个人,跟刘老二混的很熟了。”林世忠说,“到那一天,请刘老二来逛秦淮河,船经过这里,请孙太太在帘子里面认一认,不就把谜底揭开了吗?”

“原来如此!这个法子好;我想她一定愿意的。”

说定了,宾主二人都很高兴。小阿利这趟带着阿香来,原是来开开眼界的,有此想法而无法来的节目,实在很妙,所以更觉起劲。“我们把日子定下来。”

当然,这要先问主人家,那一天有空,才能定夺。这不需要等兰香院的“本家”回来,芸珍便能作主;第二天、第三天都有人在那里宴客,她将第四天留给林世忠。

说停当了,林世忠找来一个专在秦淮河旧院中厮混的帮闲,由他与他们捕头的名义,写了两份梅红柬帖,一份是“敬候台光”;一份是“敬迓鱼轩”,请小阿利带了阿香来赴宴。

※※※

“你看,”小阿利很得意地说:“人家是特地备了帖子请你去吃饭,这个面子够了吧?”

阿香起初倒也很高兴,但问明白了是在兰院,脸色当即就变了,“你是深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出身,是不是?”她眼圈红红地质问。

这下小阿利才被提醒,原来忘了这个忌讳;不过,这也不算甚麽了不得的事,尤其是他自己的感受,可以用来作为解释的理由。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就是根本不去注意你出身、做人,做人是要自己做出来给人家看的;只要你自己大大方方,言语举止稍微留点神,不要带出那种毫不在乎的味道,那个会去想到你是甚麽出身?”

这话似乎也有点道理;阿香细想了想,气平了些。

“再说。只有这个法子认人最好,人家也是煞费苦心安排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法子当然还有,没有这个来得妥当。”小阿利又说:“我的本意是带你来逛逛,开开眼界。秦淮旧院,多少有名的人物在那里出现过;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去看看。别人求之不得,你反倒不愿意,这是从那里说起?”

“照这样说,是我不识抬举?”

“也不是你不识抬举,是你一时钻到了牛角尖;现在想来是想通了!来,来,这件事不必再谈,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到玄武湖去逛逛。”

一连逛了两天,到得约定的日子,刚过中午,林世忠便亲自领了轿马来接;到得兰香院,表面如常,黑漆铜鐶的两扇大门,等他们一进去便关紧了不开;里面却是换了全副大红半金的桌围椅披,帘前还挂了四盏粉红亮纱宫灯,大有办喜事的模样。

事实上林世忠确是有这样的含意在内,不过人家不肯承认,就不便说穿;反正自己这面做朋友相贺的意思到了就是。

“孙太太请坐!”芸珍很客气地扶着阿香的左臂说,“我小名叫芸珍。”

“喔,芸珍姐,你也坐!”

“这个称呼不敢当……”

“没有甚麽。”阿香抢着打断,“我既然来了,就像到小姊妹那里去玩一样,彼此都不要客气,反而拘束。”

这一说,芸珍对阿香的感觉也不同了;邀她到卧室中,看衣服、钗鐶、插戴的新样。林世忠便陪着小阿利在河房中闲谈。

“钱家兄弟怎麽样了?”小阿利问:“还软禁在县衙门?”

“还没有出来。”林世忠答说:“县大老爷为这件案子也很头痛。”

“为甚麽呢?”小阿利作为闲谈的语气中很随便地问说;其实心里十分关切,不知道这件案子如何结束?

“这件案子,牵缠太多。拿钱家兄弟来说,他们又是被告,又是原告;如今是当被告在办;倘或被告的身分一摆脱,马上就成了原告了。”

想想果然!钱家兄弟如今牵涉在命案中,不过是嫌疑而已。等认过人,说刘肇周不是去看油流鬼的那个人,钱家兄弟的嫌疑立刻就可以洗刷乾净;那时他们是珠宝被刼的苦主,岂非立即变成原告?

“县大老爷现在担着一重心事,钱家兄弟是刘美人的至亲;刘美人一中了选,王爷交代下来,案子非破不可;贼赃一定要追出来,怎麽交代?”

“是啊!不但贼赃;王府里的人叫人家宰了,这是命案,倘或不破,县大老爷的考成,大有关系。”

“其实,命案倒不是顶有关系的事。”

听得这话,小阿利大惑不解,人命关天;命案、盗案是地方官最当重视之事,为何倒说不是顶有关系?

等他提出了疑问,林世忠答说:“事情是这样,我们也打听出来一点线索;案子是王府里另外有人跟死者有勾结,不知道怎麽窝里反,弄成了命案。所以黑都统不大愿意多事,因为一闹开来,他的面子上不好看。再说死的是投旗的汉人,到底不是他们关外来的满洲人,也就无所谓了。”

小阿利头脑很清楚,已经看出案子的症结,贼赃重於人命;只为追赃就不能不破命案。换句话说,赃如不追,命案就可以不了了之;随便找个路倒屍指为凶手,案子便可以结了。

那末,要怎麽才能不追贼赃呢?小阿利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不过此时还不能透露,要等认过了人再说。

胸有成竹,兴致就格外好了;跟林世忠谈得很起劲。到得太阳偏西,林世忠站起身来说:“只怕快来了!把孙太太请了来吧!”

“他们的船来了,是不是先有人通知?”

“是的。”

於是将阿香请到河房来闲坐,林世忠退了出去,在厅上坐等;不多一会,有人从边门来报,船快到了,是张瘸子家的船,也说了船上的情形。

张瘸子的船特别讲究,林世忠入内说道:“孙太太,船快来了!请你坐到帘子前面去,只看灯最多的那条船就是;船舱中在吃酒,打横坐着,面对我们的那个人,请你认一认清楚。”

“好!”阿香点点头:“只要是他,我一定认得出来。”

於是,端两张椅子,由芸珍陪着她在帘子後面静静坐着,静等张瘸子的船到。

船慢慢行近了。阿香的视线随着船移动;林世忠与小阿利的视线,却集中在她脸上,阿香有些紧张,以致於无法确切辨认出,在船中与她对面的那个手持酒杯的中年人,是不是她曾有一面之缘的刘肇周。“怎麽样?”等船过去了,林世忠急急问说。

“不是这个人。”

此言一出,林世忠与小阿利的反应不同;一个是失望的神情,毫无保留地显示在脸上;一个是表面木然,心里却转松了。

“可有一两分像?”林世忠还不死心地在问。

“有。”

这一下,两个人的反应又不同了,一个是希望重生;一个是轻松消失,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等待她说下去。

看她不说话,林世忠催问了。“孙太太,”他说,“你看是那一两分像?”

“年纪差不多。”

听得这话,小阿利差点笑了出来;林世忠好生没趣,“孙太太,”他讪讪地说,“你真会说笑话!年纪差不多,怎麽好说有一两分像?”

阿香不好意思地笑了;芸珍也陪着她绽开笑容。有这麽两个相貌都算很出色的妇人在笑,林世忠就有些气恼,也很快地消散了。

“开饭了吧?”芸珍问说。

“不罗!”阿香自觉这顿饭受之有愧,所以辞谢,“不必叨扰了。”

“那里,那里!”林世忠说,“劳孙太太的驾,一杯意思,意思!”

“都已经预备好了,”芸珍也说,“不嫌菜不好,就用过了再走。”

“真过意不去!没有能帮得上林头儿的忙!”

这话就失言了。小阿利怕她再说下去,露了马脚,便插进来说:“好了!人也认过;公事总算好交代了。孙太太就不必客气,吃了饭,我送你回客栈。”

阿香会意,不再多说;仍旧拉着芸珍去谈他们所关心的衣服首饰。小阿利把握这等待开饭的片刻功夫,来了结这件案子。

“林四哥,”他很关切地问,“线又断了!案子难破,怎麽办呢?我倒替你们几位有点发愁。”

“拖着再说,只要被告不变原告,事情还不要紧。”

“可是,”小阿利问道,“也不能老是把钱家兄弟关在那里。等刘秀三一开口,事情就麻烦了。”

林世忠不作声,紧皱双眉,懊恼一脸。

“林四哥,我倒有个法子,说出来请你们几位斟酌。”小阿利慢条斯理地说,“被告变原告,成了苦主就要追赃。关键在这上头,是不是?”

“一点不错。”

“我在想,如果钱家兄弟不做原告,不就没事了吗?”

“那当然!可是,他们怎麽会不做原告?”

“容易。如果他们答应明天不做原告;今天就可以让他们不做被告。”

话还未完,林世忠已恍然大悟,即是以不再追赃做为释放钱家兄弟的交换条件。他心里在想,官司能如此了结,倒也爽快;只是那一箱珠宝,不知便宜了谁?

小阿利看他沉吟未答,但脸上的表情,显然认为他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同时也看出来,放弃追赃,似乎有些割舍不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办得可以追赃的案子,总有些油水可捞的。

於是,他心一横,索性连林世忠也骗一骗。

“林四哥!”他放低了声音说,“钱家兄弟不追赃,不是说你们不追赃;你们一样可以追。这件案子,如果用得到我们,无有不出力的。”

这句话可真的打到林世忠的心里了,“好!”他说,“我回去跟我们头儿谈,准定照你老兄的法子办;将来两方面连络,把线索找齐了,一起动手追,反正有了结果,双方都有份。”

“是!”小阿利心里高兴,表面上却很郑重地答说:“当然是以林四哥这面为主,我们那面听招呼就是。”

※※※

小阿利的建议,由林世忠转告捕头、书办;请示刑名师爷,同意照办。当然,绝不会说是他人越俎代庖,想出来这麽一个办法。

“一客不烦二主。你的口才好,你跟他们去商量。”江捕头说,“话要说得透彻,教他们心服口服,事情才算紮实。”

衔了捕头之命,林世忠先想了一套说法,然後去看钱家兄弟。他们早就从花厅搬出来了;软禁在後花园偏僻的空屋之中,行动倒不甚拘束,供应也还不缺,只是想家想得很厉害!兄弟俩每天长吁短叹,不知道那天才能恢复自由?

因此,一见林世忠,都生出无穷希望,钱万选最沉不住气。“林头儿,”他急急问说:“案子怎麽样了?快破了吧?”

“难!无头命案,不知道那天才能破?”

钱万选嗒然若丧,“照这麽说,我们兄弟的冤枉,还不能洗刷。”他用带哭的声音说:“要到那一天才能出去?”

“两位爷也不能怪我们,案子是你们常熟县的人来做的;我们只能托常熟县去查访。可是,常熟县自己有自己的公事,顾不到人家的案子,这也难怪!”

“那,我们就一辈子关在这里了?”

林世忠不答,故意沉吟着,作出很神秘的神气。

到底钱万成年长世故深,见此光景。料知林世忠有话,便即问道:“林头儿可有甚麽能打开困境的办法?”

“能把你们放出去,你们脱困了;案子也许破起来容易些。”

“是啊!能把我们放出去,我们可在常熟县去追。”

“话是不错!就只是我们这里的公事,不好交代!”林世忠说:“两位爷倒替我们想想,能一点根据都没有,就让两位爷回常熟?”

“要甚麽根据?”钱万成说。

“至少要你们自己有个表示。”

“怎麽表示呢?”

“你们自己倒想。”

“我们实在想不出。”

一句钉一句,颇使林世忠受窘;因为要苦主自愿放弃追赃;同时也就是放弃缉凶的要求,这话在他是不容易出口的。

“两位爷是读书人,还有个想不出的?”

“承蒙你夸奖!”钱万成苦笑答说:“不过我们读书是读圣经贤传;刑律,说实话,没有读过。”

“林头儿,”钱万选看出点端倪来了,“你一定有个甚麽法子,能让我们自由自在。没有关系,有话请你尽管直说,只要我们办得到,一定遵命!”

“言重,言重!办是一定办得到的;不过也要你们两位的自愿。”

“是!你说了办法,我们同意照办,就是自愿。”

这逼得林世忠非说不可了,“也是上头的意思。”他说,“我们头儿替两位爷说话,案子一时不能破,老关着也不是事。上面的意思是,此案如果两位不是被告就变原告,我们要缉凶,要追赃,这两点没有着落,怎麽办?”

“那不是官府的责任。”钱万选见风使舵,“人在常熟,你们江宁鞭长莫及。”

“好!你知道我们的苦衷,再好没有。我想,两位爷是不是可以自己递个状子?”

“可以呀!状子上怎麽说?”

“就说已知案犯是常熟人,自愿回常熟追赃,请求释放。”林世忠紧接着说,“这一来我们就只管缉凶,不管追赃了。”

钱家兄弟有些答应不下;林世忠见机,悄悄去到一边,好容他们密商。

“大哥,你看如何?”

“江宁县是想卸责。这一箱珠宝,叫我们到那里去追?”

“我想,”钱万选说,“可以回常熟去递状子。”

这一点是钱万成未曾想到的;仔细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行!常熟一定会驳;案子出在江宁,要常熟去追赃,世界上没有这种道理。”

“那,”钱万选哭丧着脸说,“就只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了。”

钱万成默然,心里七上八下,委决不定;钱万选亦复如此,不过,他的委决不下,是不知道用甚麽办法来补救?至於自愿递这麽一张状子,他是一开头就决定了的。

“大哥,”他说,“我有两个办法补救……”

“你的意思是状子要递?”钱万成打断他的话说,“错了,再想法补救?”

“是的,非如此不能脱困。”

“好吧!你说。”

“第一、可以请这里的县官出一份公事给常熟县,另外我们自己再悬花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仍有珠还合浦之望。”

“嗯!”钱万成先不置可否:“第二呢?”

“第二、等我和岳母能见了面,或者虽不能见面,可以通上一个消息,请我岳母跟满洲太太说,不怕这里的县官不替我们追赃。”钱万选紧接着说,“这不算我们轻诺寡信,因为要追赃的不是我们,是我岳母。”

“道理说得通了!”钱万成欣然答说,“就这样吧!”

於是将林世忠邀到面前,表示完全接受他的条件;不过要请江宁县备一份常熟县代为追赃的公事,让他们带去。

林世忠一口应承,但也提出了相对的条件。原来在他们兄弟密密商酌时,林世忠也一个人悄悄地在思索,已想到他们还有刘三秀这座靠山。他默默的盘算,如果刘三秀最後不曾入选,放回家去,既无王府的奥援,自不足重视,倘後得以为顺承郡王侍寝,枕头状自是一告一个准,事情就很棘手了。所以钱家兄弟释放後,应该限制他们跟刘三秀通消息。反正顺承郡王驻节也不会太久,一旦班师回京,将刘三秀带走,不就没事了?

这相对的条件,就是根据这个想法而来的,“本县出公事,当然可以。不过,”他说,“这件案子,注意的人很多;我们这麽做法,也是为了两位爷,免得想家思乡之苦,公事上也担着很大的干系,经不起旁人的指摘。所以,两位爷一出了这里,就得上路,连客栈都不要回,免得一现了形,有人说闲话。”

“可是,”钱万选说,“我们的行李,都还在客栈。”

“那不要紧,请令亲刘二爷带回去好了。”

刘肇周已重回江宁,他们弟兄俩是知道的;只是禁止接见,因而一直未能相晤。钱万选心中一动,立即说道:“林头儿,让我们跟舍亲先见个面,行不行?”

“没有甚麽不行。”林世忠很会说话,“不过大可不必。两位写了状子,县大老爷批准了,我们通知令亲,安排回常熟的车子;接了两位上车,不就见着面了?”

钱家兄弟无话可说,只有同意。当时商定,尽第二天上午将事情办完;通知刘肇周备车,下午就来接他们兄弟,从江宁县县衙门後花园,一直回常熟老家。

※※※

事情有了结果,林世忠当然要去通知小阿利。去时是在晚饭以後,问客栈夥计:“常熟来的孙大爷在那里?”夥计答说:“我去请了来!”

林世忠一时好奇,摇摇手说:“不必,我自己去好了。”

於是他悄悄地到了阿香所住的那个院落,但见门窗皆闭;但屋子里却有烛光,便蹑足走近,从门缝中张望,恰好看到小阿利跟阿香坐在一起,相拥着在亲嘴。

林世忠忍着笑细看,只见小阿利与阿香扭在一起,两个人手动足舞,纠缠不已。林世忠看得有些腻了;正事也要紧,便退後两步,定一定神,重重地咳嗽一声。

“谁啊!”屋子里立刻发问;自然是小阿利的声音。

“孙老兄,是我,林世忠。”

“喔,喔,”是很匆遽的声音,“请等一下。”

这一等便等了好一会,彷佛有争执的声音;林世忠倒有些懊悔,怕由於自己的鲁莽,害得他们生了意见,未免抱歉。

因此,当小阿利开出门来时,他陪笑说道:“我没有想到你在这里。”

“请进来,请进来!”小阿利没有答他的话;将房门开大了,来客入内。

屋内已无阿香的影子,不知是躲在床後面,还是另外有甚麽便门,可以遁走?林世忠心想,已经讨了一次厌,应该识趣,便即说道:“我有点事跟你谈谈,上你屋里去!”

“在这里也一样,不要紧。”

既然这麽说,林世忠便坐了下来,“事情已经说妥当了。”他说,“我特为来告诉你一声。”

“喔,是怎麽说的?”

“照你的办法,由他们兄弟递个状子,自愿回常熟去追赃;我们这里备一份公事,让他们带回常熟县呈堂。”林世忠又把他预备将钱家兄弟与刘三秀隔离开来的计划,也告诉了他。

“这样很妥当。不过,还可以做得紮实一点。”

“嗯,嗯,请教。”

“不妨责成刘老二,管住他们兄弟,不能胡来。”

“刘老二肯吗?”

小阿利心想,刘肇周不但肯,一定还会很认真地去管;因为他也希望把这件案子就此压了下去。不过,要说刘肇周肯这麽做,还得另找理由。

“他不肯也得肯。”小阿利说,“刘老二是他们的长辈,你把这个交情卖给他;同时跟他说明白,他等於是钱家兄弟的保人。这一来,他就有资格管住他们了。”

“说得是!”林世忠不由得赞了句,“老兄,脑筋是你好!真会耍花样!”

林世忠是由衷之言,小阿利却以心里有病,以为他意存讽刺;脸一红答说:“旁观者清,别人的事看得比较透彻。”

“旁观者清”四字,反倒提醒了林世忠的簇新的记忆,“是、是!”他笑着说,“旁观者清。”

这一下证实了小阿利与阿香的想法,他们都疑心林世忠已偷看到了一片旖旎风光;如今听他的话,看他的神气,等於自己招了供。

於是,躲在床後的阿香忍不住咳嗽一声,闪身出现。这在小阿利与林世忠都是大出意外之事。

“林头儿,”阿香指着小阿利,用很清楚的声音说:“我们是夫妇,所以同房。”

此言一出,小阿利大窘。林世忠亦颇感意外,她居然会自己表明身分,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了。

不过,那也是刹那间事;首先,林世忠堆满了笑容,连连道贺:“恭喜!恭喜!”

小阿利亦恢复常态了,“不是我有意瞒各位老兄。”他说,“只是公事上头,不便揭穿。”

“现在公事已经过了,我们要补讨一杯喜酒吃;也替两位贺一贺,热闹一番。”

“不敢,不敢!到底有公事在身,不敢招摇。”

这也是实情。林世忠回去跟同事们商量,公具一份礼物,送到客栈,这个人情也就算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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