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船都是林世忠安排的;刘肇周将钱兄弟接了出来,在林世忠名为护送,实同押解的情形之下,直到水西门下了船。林世忠看船解缆东去,才算放心。
钱家兄弟亦到此时,才有跟刘肇周细谈的机会,“二舅,”钱万选说,“我想出了城,我们找个地方停下来,仍旧回江宁。”
“仍旧回江宁?”刘肇周大吃一惊,“为甚麽?”
“咦!不是要去见我岳母吗?”
“二舅,”钱万成也说:“这件事,我们不能就此算了。”
刘肇周半晌作声不得。他们弟兄的话并不错;但是案子要翻出来,自己就可能会做不得人,所以盘算了一会,决定还是全力阻挠。
“你们看见的,江宁县要我具切结,替你们作保;现在你们出尔反尔,叫我跟人家怎麽交代?”
“二舅,我们的行踪,他们想不到的;江宁城里多少人,那里就偏偏让他们遇到了。”钱万选说,“如果二舅认为还要谨慎,那就我一个人回江宁;二舅跟大哥在船上等我。”
“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一样的。万一你让他们遇到了,恐怕不会像这次那麽客气。”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刘肇周乱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这一回意外连连,幸而能够脱身,一切都等回了常熟再说。”
“不!”钱万选极其坚决地,“不要紧!我一到江宁,就直投王府,见不着我岳母,总见得到满洲太太;自然会替我作主。”
“你不要太过自信。强龙难敌地头蛇;就算替你作主,也不过仍旧责成地方官,去缉凶追赃,案子仍旧落在他们手里。那时候,你倒想想,他们会不会饶得了你?”
“这话,”钱万成点点头,“倒也实在。”
“本来就是很实在的话。”刘肇周受到钱万成的支持,很起劲地说,“苦头莫非吃得不够?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
钱万选无奈,只能委委屈屈地打消了自己的原意,且回常熟再作道理。
※※※
顺承郡王终於回到了江宁。
他本来早就想启节回江宁了;只为湖广一带的军务不甚顺手,不能不在前线督师。如今战局已经稳住,不妨回江宁坐镇。
这一来,满洲太太就大忙而特忙了;因为郡王的饮食起居要由她一手督理。别的事都还好办,也都还可以马虎;只有一件比较难,而且绝不能马虎:如何安排四美进见郡王?
“王爷已经驾到了,你们今天晚上就会跟王爷见面,要好好儿伺候。”满洲太太环顾四美,忽然笑着叹口气:“唉!我则有点替王爷发愁。”
这下面当然还有话,但得有人搭腔,才能接得下去。四美之中,三美含羞不语;刘三秀面有愠色,更不会理她;於是二太太便陪笑问道:“你老倒是为甚麽替王爷发愁啊?”
“这麽四个大美人儿,个个千娇百媚;如果我是王爷,真不知道挑那位好?”
“那还不好办。”二太太接口便说:“把四位一起挑上就是了。”
“这还用你说!如果我是王爷,也愿意让她们四个人一起陪我。可是,也得精神够呀!”满洲太太又说:“虽说王爷龙虎精神,年纪又轻,不在乎。可是我是在京里受了老王千叮万嘱的,务必当心郡王的身子;今晚上最多只许两位陪王爷。这两位要王爷自己挑就难了。”
“总管太太,我倒有个法子。”说着,二太太凑到满洲太太面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满洲太太点点头说:“这话也不错;自愿最好。你们四位,谁愿意今晚上就陪王爷的,自己说吧!”
“我不行!”苏连芳先开口:“我身上来了。”
满洲太太一愣,“那有那麽巧?”她招招手,“苏姑娘,你过来。”
苏连芳一走过去,满洲太太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裙幅,伸手相试;验明不虚,方始无话。
“还有三位,你们自己说。”
谁也不答;只好用二太太建议的第二个法子了:拈阄。
“你们看,”满洲太太手里拿着二太太送来的三支牙筹说,“各人认一支,认定了好拈。”
除了刘三秀,那两人含羞带愧地上去认定了两支;余下的一支,自然属於刘三秀。
“话可说回来,拈阄是不得已的办法。如果王爷自己挑定了,拈的阄不算。”
“那当然!”二太太代替大家回答。
“不过,王爷要挑定一位或者两位;没有挑上的可别吃醋,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听她说了这话,二太太便盯着刘三秀看;意思是只有她可能会吃醋,要等她一句回话。
刘三秀大怒,粉脸生嗔,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大声喝道:“你看我干甚?”
二太太吓得倒退了两步,满洲太太急忙抚慰:“刘姑娘,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刘三秀不作声,但神色间余怒犹在。满洲太太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他人不就范,可以用威吓的手段,唯独刘三秀不能,因为她不怕。转念到此,不免懊悔,当初应该多选一个作备取,必要时可以凑数;如今有一个哭哭啼啼,不愿依从,便只剩下三个了!好事成双,献美成了单数,总是缺憾!
※※※
到晚来,红烛高烧,华堂开宴;阶前廊上,护卫鹄立,肃静无声。突然一声传命:“王爷驾到!”出现了一个三十左右的英俊青年;正是这王府中的主人顺承郡王。
随侍在侧的是满洲太太,指挥下人伺候得郡王坐定了;随即拍一拍手,是个暗号,该宣召四美上堂了。
不久,回廊上出现了数点红色光亮,满洲太太定睛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三个人……绦纱宫灯,只得三盏,不用说,刘三秀不曾来。
於是,她转身向二太太招招手,将她唤到面前,低声说道:“去!不论你用甚麽法子,要把她弄了来。”
“是!”二太太无可奈何地答应着。
等她从後面出去,三美已从前面进来,按照预先教导的礼节,先在红毡条上一字站定;然後满洲太太赞礼,三美盈盈下拜,口中说道:“恭请王爷万福金安。”
“伊里。”
“起立”满洲话叫“伊里”。三美对这些简单的“国语”,已能听得懂;等站起身来,满洲太太便含笑说道:“三位姑娘请过来,让王爷细瞧瞧!”
三美由苏连芳领头,走到筵右;烛光在左,红色的光晕照在三美的面上,越显得艳丽。郡王一个个看过去,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你叫甚麽名字?”
“苏连芳。”
声音太轻,满洲太太便补了一句:“她姓苏,苏州的苏;名叫连芳。”接着,凑到郡王耳边,轻声说道:“她今晚上不行;月经来了。”
郡王点点头,又问:“第二个呢?”
“我叫施美贞。”
“她的酒量很好。”满洲太太很想替她撮合,便又说道:“施姑娘,你来敬王爷一杯酒。”
於是施美贞低着头上前,从满洲太太手中接过银壶,为郡王斟满了酒,轻声说道:“请王爷乾了!”
郡王含笑举杯,喝了一半,将杯子往外一递;满洲太太急忙说道:“王爷赏酒,赶快接过来。”
施美贞很驯顺地接过来,乾了剩下的半杯酒,将空杯放回郡王面前,复又斟满。
“喝个成双杯!”满洲太太在一旁凑兴。
接下来,轮到第三个拜见,这倒是位真正的小姐,前明宦家之女。姓邵,单名一个仪字;今年才十六岁,幽娴贞静、品貌无双;但赋性沉默,面无表情,恰如一尊白玉观音,只宜远观,不宜近狎。
郡王倒是觉得苏连芳,体态轻盈,秋波流转,则有一股撩人的情致,只是月满鸿沟,霞飞鸟道,可望而不可即;正在踌躇意有不足之时,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定睛去看正踏进厅来的那个美人。
此美自然是刘三秀,她是二太太下了跪才将她请来的。一进了厅堂,既不下跪,亦不上视,倚着柱子站着,眼望着左面墙壁;郡王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宽广的额头,反射出来的光芒,特别明亮,衬着玄色缎子般的头发,不知怎的,令人霍霍心动。
“快叩见王爷!”满洲太太大声吆喝。
刘三秀不理;满洲太太还待开口时,郡王摇摇手止住了她。然後,他自己离座走了过来;刘三秀眼角已经瞟见,但仍然矜持不动。
“你叫甚麽名字?”
郡王是一口京腔,但说得很慢、很柔和,作为江南人的刘三秀,虽听得很清楚,却不愿作答。
於是只有二太太代答:“她叫刘三秀。”
“今年多大年纪?”
刘三秀更不愿回答了。郡王亦不以为忤,走近了从侧面看去,正好望着她的正面,一双杏眼中含着两滴明珠似的眼泪;眼圈红红地,彷佛抹了胭脂,倍增娇艳,不由得看傻了。
刘三秀从未让人这样无礼地注视过,自然发窘;刚想避面时,郡王又在问了:“你有丈夫没有?”
这话就不能不回答了;不答好像表示没有丈夫,默许可以充作王府的下陈,但回答的措词要好好想一想。
“你……”
郡王刚说得一个字,便为刘三秀打断;她突然放声大哭,顿着足说:“我是民间一个寡妇,被你们鞑子兵掳了来;只为想念我的一个女儿,所以暂且偷生。现在看来是再不能跟我见面了,还活着干甚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吧!我是良家妇女,绝不受你的污辱的。”
说完,退後两步,刚摆出要撞柱自尽的样子:郡王已经拿手挡住;满洲太太跟二太太亦赶紧上前将她抱住。
“你们让我死,让我死!”刘三秀极力挣扎,哭着喊叫,满洲太太几乎松手。
就这样又哭又喊大吵大闹,以後致於发髻松脱,长发纷披,一直垂过膝弯以下。郡王从未见过有如此长发的妇人,越发心动了。
“你们别难为她。”郡王向满洲太太吩咐:“把她带到後面,好生招呼,别惹她再生气。”
听得这话,满洲太太心里自然有数,便即说道:“好了好了!你别再闹了,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刘三秀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她在灯前枕上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了,只要忤犯了郡王,即使不容她自尽,也会被杀。不想结果如此,初步的打算是落空了。
於是她作第二步打算,回去仍旧要找机会寻短见。那知满洲太太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她腾出自己的卧室安置刘三秀,不但多多派人,交代日夜守护,不准有视线脱离刘三秀,而且将所有的剪刀、绳子,可以用来自尽的“凶器”,尽皆搜去。
当然,还有用来使得刘三秀回心转意的手段,一句话:软软地綑住她。
“妹妹,这是王爷自己用的老山人葠,煨成的鸡汤;你喝一口儿。”
刘三秀已有了最後的一个打算,也是一句话:死不开口……绝食,不说话。
“妹妹,你何必作践自己?身子总是要紧的。王爷说过了,你不愿意,绝不勉强;只要你说一句,立刻就送你回去。”
刘三秀心一动,正想开口,突然警觉,这是骗她的一计;只要说了第一句,就无法再坚持不说第二句了。
看她不曾上当,满洲太太只好另设别法;将张妈找了来问计。
张妈亦很着急。她是深知刘三秀的,言出必行;既已决心绝食,就非活活饿死不可。心里寻思,只有一个办法,或许有效:只是她的身分,连二太太都不易看到,心事无由表达,难得满洲太太不耻下问,不免喜出望外。
“总管太太,我家姑娘是想念她的女儿。”张妈说道:“上次送信没有送到,大概是遭了乱兵的抢夺,人也逃散了。如果能找到钱家的姑爷;由珍小姐写封信来,情形就不同了。”
“谁是珍小姐?”
“就是我家姑娘亲生的女儿,嫁在钱家。”
满洲太太想到黑都统传来黄知县的请求,凡有四美家属求见,一概不准通报;或许钱家有人来过,亦未可知。郡王既在,诸事不容擅专,必须秉命而行。
“可以,可以!”郡王听完满洲太太的陈述,一叠连声地说:“快让她自己写封信交给黑都统去办。”
“是!”满洲太太答应着,喜孜孜地来看刘三秀。
其时张妈也在,苦苦相劝;刘三秀不但不答,反而怒目相向。及至一看满洲太太,立刻回面向里,装睡不理。
张妈努一努嘴示意,满洲太太便咳嗽一声,从从容容地说道:“妹妹,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过刚刚一个开头,事情还不知道怎麽样?我已经跟王爷回禀过了,派黑都统去找你嫁在钱家的女儿,找到了陪她来看你。不过,要你一封亲笔信,你女儿才会来;不然找到了也无用。”
刘三秀一想这话不错,随即转过脸来说:“你这两天说的话,我一句都不要听;只有这句话还差不多。”
“那就快请起来写信吧!”
刘三秀果然起身了;张妈急忙上前相扶,满洲太太便招呼守护的女佣,赶紧打脸水,伺候她漱洗。
满洲太太已用侍候王妃的殷勤与礼节来看待刘三秀;她却嫌烦扰,愿意一个人静静独处,好好写这封信。
“是!”满洲太太恭顺的答应,“我们都在外面听招呼。”
於是刘三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想到阿珍,往事都兜上心来;一件一件直想到眼前,再判断未来,如果找到了阿珍,有她的一封回信,爱女无恙,心事已了,恐怕就是自己的毕命之日了。
想到这里,不免自伤,热泪盈眶,使得她自己一惊,同时也是自警,这样提不起、放不下,恐怕终不免成为失节之妇。
这又使得她自惭;觉得不能再多想了,便提起笔来写道:
***
珍儿如面:我生不逢辰,叠罹险难;向日送汝河干,竟成长别,痛何可言?
***
这是指最後一次搬移财产,她回想到当时送阿珍上船的情景,忍住眼泪又往下写:
***
自七兽肆毒,掳我往松,幸叨假母慈霞,寝食相依,且许送我回直塘,令我母子完聚,不期罣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庭,厕身穷袴,竟如坠崖之人,不能奋飞。
***
她将送入王府,比作没入宫中;用汉书中“孝昭上官皇后传”的典故,以穷袴比作宫女,暗示恐已不能不失身;所以紧接着自叹:
***
嗟呼,珍儿!汝母至此,尚能隐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残喘,累遭窘折而不死者;尝与张媪言,汝是我一点血脉,若不相闻问,而泯泯以死,使汝抱无涯之戚也!
***
这说明苟且偷生的缘故;下面就谈到她最关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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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在松江,惊闻直塘一带村落,尽被兵燹,想七兽未遂所欲,故又发踪指使。以势而揣,汝家亦为破巢之卵,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将信将疑。令吾书至而汝有手书来,汝之幸不死於七兽也,吾书至而汝若无手书来,则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兽也。其生其死,决於片楮,专睇归鸿,慰我愁思。
***
一口气写到这里,搁笔暂息;下面要表明志向,虽说自分必死,却又怕言语刺激了爱女;所以想了又想,方始落笔:
***
若夫茕茕嫠妇,给事掖庭,凡所自计,皆能素审。
***
这是说绝不受辱;但果真受辱,又将如何?仍旧不能不写激烈的话:
***
彼若辱我下陈,使以鞭箠,非口唾其面,即头撞其胸,虽粉吾骨不辞也。吾禀性高亢,不肯下人,拚却一死,彼且奈我何?珍儿、珍儿,无为我虑!
***
写到这里,话都说透澈了。刘三秀重新看了一遍,具了“母字”二字,随即密密封缄。
信是写好了,却还有几句话交代;刘三秀将满洲太太请了来,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们是不是真正愿意替我去找我女儿?”
“骗你有甚麽好处?如果不信,我可以罚誓。”
“罚誓倒不必,不过我喜欢凡事预先说明白。”刘三秀又问:“我的信交给你,你们会不会先拆开来看?”
满洲太太笑道:“看来我们非罚誓不可了!”
“好了!我相信你就是。”她将信递了过去,“不过,有句话请你一定要跟送信的人说清楚,非要我女儿亲笔的回信不可。”
“一定有令嫒的亲笔回信。”满洲太太在她写信的时候,已经找人来问过,知道直塘无恙,胸有成竹地说:“而且用不到三、五天的工夫,就会有好消息。”
“但愿如此。”
“妹妹,”满洲太太便提出相对的条件,“你吩咐的事,我一定照办,而且一定会办得很妥当。不过我也有句话,请妹妹要许我。”
“可许自然能许,你说好了。”
满洲太太不答,只回头说一句:“把燕窝粥端来。”
是二太太亲自执役,朱红漆盘中一个成化窑的青花盖碗,满洲太太亲自揭开碗盖,里面是冰糖煨的雪燕。
“请吧!”
刘三秀踌躇了一会,终於伸出手去了。
※※※
王府特派的侍卫,带着两名投旗的汉军,到得常熟,直奔县衙门要见县官。
那侍卫是四品官阶,比七品县令大得多;所以赶紧公服出迎,惴惴然地以为又有大军要过境,徵粮拉夫、备公馆、办供应,有一番骚扰。不道动问来意,只是要投信不知道地址。
於是派了个得力的听差,领着侍卫找到钱家;传话的汉军很客气地说明经过,将信交了出去,表示要坐等回信。
应接的是钱敬园本人,一面陪客,一面叫人将信送了进去。阿珍接过来一看母亲的笔迹是熟悉的,睹函思亲,眼泪滚滚而下,落在信封上,立即便渗得字迹都模糊了。
“你先别哭!”钱万选说:“看信要紧!”
拆信来看,不到两三行,阿珍的眼睛倒又模糊了;“不行,”她说,“你念给我听。”
於是钱万选接信来念;念到“虽粉吾骨不辞也”,阿珍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唉!”钱万选也感动得流泪,“何爱女之切!”
“我娘不能死,你替我起个稿子,我亲笔来抄。”
“这封回信很难写。”钱万选说,“临大义,则妻不得二其夫;论至情,则女不得死其母。”
“甚麽大义,”阿珍答说,“我只知道我娘死不得,一夫、二夫,事势所逼,又不是我娘自己愿意的。”
正在商量时,丫头来报:“刘二爷来了。”於是,刘三秀的信,到了刘肇周手里。
看完刘三秀的信,刘肇周又惊又喜。惊的是油流鬼那一案,逼近东窗事发的地步了;喜的是,事情明摆在那里,刘三秀跳上枝头作凤凰,自己有了个大贵人的妹夫,何愁下半世不飞黄腾达?
喜多於惊,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因为先要想法子打消刘三秀的必死之志,才有喜事可言。因而他皱着眉说:“你娘太执拗了!那可以不顾利害!顺承郡王权势烜赫,你娘要唾面撞胸,有何用处?万一激发了雷霆之怒,我们两家都完蛋了。事已如此,只有劝你娘看开一点。”
“女儿没有劝娘失节之理。”阿珍答说,“我只知道不能让我娘死,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错,不错!”刘肇周急忙答说,“你只要在这一层上头说厉害一点就可以了。”
他心里在想,不死就得失节,失节才能不死。只要劝得胞妹不死,顺承郡王自会成为妹夫。於是他也写了一封信,以曹大家……汉朝的班昭,嫁曹寿後守寡,曾数次入宫,教后妃读书……作比;意思是作顺承郡王的侧褔晋,就有入宫一展才学的机会。
他说:“妹固女中智士,匹妇小谅,宜所不为;此番作合,或妹命中宜膺奇福。”最後又说:“娘家房屋皆毁,纵使全节而归,栖身何所?女婿外人终难倚托,何如自发根枝,使我两兄,亦叨庇荫。”
由於有“两兄”的字样,刘肇周将刘赓虞的名字写在前面;作为两兄共同的劝慰。他知道,大哥的话要比他管用些。
“我看看,”他问阿珍,“你信上是怎麽写的?”
信稿子是钱万选所拟;由阿珍抄录,话不多,却是至性,最有力的两句话是:“母生则儿亦生;母死则儿亦死。”
“说得好!”刘肇周大为赞赏,“至情无文要言不烦,这两句话一定能打动你母亲。你把信封好,我去交给王府来人,顺便关照他两句话。”
刘肇周把阿珍跟他自己的信,包在一起,郑重交付;同时又带一个口信,他准备略为收拾收拾,随即陪着阿珍到江宁去探望。
※※※
收到了阿珍的亲笔信,刘三秀自然高兴;但看完了信,细味字里行间的意思,不觉伤心,看起来是死不成了,恐怕非失节不可了。
再看刘肇周写的信,到最後着有“两兄”二字;又发现具名“赓虞”,不免诧异!沈思了好一会,想通了。
“你看!”她对张妈说,“明明是老二自己捣的鬼,把大先生的名字也摆在上头;大先生那里会说这种话!”
“甚麽话?”
“劝我,劝我顺从。”刘三秀把刘肇周的信递了过去,“烧掉它。”
正在烧信,满洲太太来了,“怎麽把信烧掉?”她问,“信上有甚麽不中听的话?”
“不相干!”张妈答说,“要紧的信没有烧。”
於是满洲太太走到刘三秀面前,未言先笑,叫一声:“妹妹!恭喜你啊!”
“那里有甚麽喜?”
“令嫒有了消息,不是一喜?”
“有了消息也没用。”
满洲太太不解地问:“你不是要打听令嫒的消息?幸得大小平安;你也可以放心了。怎麽说无用?”
“唉!”刘三秀叹口气不作声。
“妹妹,”满洲太太移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说:“你有甚麽心事,尽管跟我说。”
“没有心事!”刘三秀使劲地摇着头说:“真的没有心事!”
满洲太太笑了:“你的心事都摆在脸上。”她说:“是不是想和令嫒见个面?”
心事为满洲太太窥破,刘三秀自不免一惊;她不承认,但也不否认。
“其实也容易。”满洲太太说了这麽一句,悄悄探看她的表情。
刘三秀自然心动,但她知道,如果一问下去,可能会步步中伏,陷入她语言的圈套;所以硬一硬心肠不回答。
那知张妈正好走了进来;心知刘三秀不便回答这话,随即接口问道:“倒要请总管太太说话,怎麽容易?”
“喏,”满洲太太向一旁努努嘴,“跟王爷去说一声,不就行了?”
“我可不去!”刘三秀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去。”
“那就只好等你女儿自己来了!”满洲太太失望地说。
“我女儿来了,”刘三秀急急问道:“你不会拦着不让她跟我见面吧?”
这一下倒提醒了满洲太太,心想:是啊!她女儿来了,只要让门口拦住;母女见不着面,她一颗心始终悬着,日久天长,受不得朝思暮想的苦,一定会来求我,那时就容易说话了。
打定主意,便即答道:“不会,不会,绝不会,只要你女儿一来,我马上通知你。这会儿我就去交代他们。”
说着,站起身来,果然找了黑都统来交代;不过话跟她与刘三秀所说的正好相反,凡有人来看刘三秀,叫他留下地址等候信息。
刘三秀那知满洲太太别有算计?因为刘肇周信中提到,不日要到江宁;即或女儿不来,女婿总会一起来。那时见了面,将几件要紧事交代完了,脱然无累,随时可死。
这样想着,心思便宽了,照常饮啖,睡也睡得很好;越发保养得肤白如雪,容光焕发。可是等了有半个月之久,未见通告,不由得有些嘀咕了。
“张妈,”她说,“我看满洲老太婆靠不住,恐怕是在耍花腔。你倒去打听、打听看。”
张妈面有难色,“我走都走不出去。”她说。
“不要紧,我来跟满洲老太婆说;让你上街替我去买东西,不就可以打听了吗?”
跟满洲太太一说,居然获得同意;但人家已看出她的用心,派人陪着张妈上街去买丝线,寸步不离,监视得极严,除了让她去散了一回心以外,一无所得。
※※※
京中来了讣音,郡王的嫡福晋乌拉氏去世了。
於是府中设置了灵堂;满洲太太将张妈找了去,告诉她满洲丧礼的规矩,像这样一府中的女主人下世,合府上下都要穿孝,百日服满;二十七日内朝夕至灵前举哀,名为“哭临”。刘三秀亦应守这样的规矩。
张妈奉命唯谨;转告刘三秀说:“满洲太太说,这个规矩错不得一点;怕你不知道,特为要我来说一声。”
“我吃他这里的饭,那敢不守他这个规矩。”刘三秀说:“你把孝服去拿来,我换就是。”
於是,取了白布孝服来,刘三秀换了妆;插戴的镶金碧玉簪与红宝石押发都除了下来,换用一枝银簪子;发上还蒙一方白布。打扮好了,随众到灵堂哭临。
她这一出现,执事的侍卫人等,一个个目瞪口呆,神魂飞越!俗语说:“若要俏,三分孝。”刘三秀换上这一身缟素,脂粉不施,是那样的素艳幽姿,令人惊心动魄,不可逼视。连郡王也看得满怀悲伤,烟消云散,根本想不起新丧的爱妻了。
“这个妇人,”他问满洲太太,“就是头发极长的那一个?”
“是!就是刘三秀。”
“我看她骨相不凡,你好好看待;不必让她跟大家在一起。”
“是!”满洲太太答应着,心里在想:邵王的话,大有深意,说她“骨相不凡”,自然是贵相。看起来可能会立她为福晋,补乌拉氏的缺。
转念又想,汉人那里有成为嫡福晋的资格?不过就算是侧福晋,也一定宠擅专房。将来倚仗她的地方很多,倒要好好奉承她一番。
於是,她改了礼节与称呼。见了刘三秀,不敢再叫“妹妹”,口称“格格”……满洲话的“小姐”,同时屈膝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秀急忙扶住,“那里敢受你这样的礼节。”
“格格别跟我客气!”满洲太太说,“总有一天,我还得给格格磕头呢!”
刘三秀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装糊涂不答。就这时候,有人抬了两只箱子来,满洲太太说明,是郡王所赐的满汉衣服。
刘三秀看都不看,掉转身走了。过不多久,又传颁赐,是人葠十斤,珍珠四十粒。
“格格,请来看。这重大的珠子,恐怕南边没有见过!”
“虽没有见过,我不希罕!”
话虽如此,却忍不住瞟了一眼,满洲太太心里在说:快了!
於是到了晚饭以後,她很沉着地到了刘三秀那里,率直说道:“格格,今天晚上我送你去!”
刘三秀顿时色变,“送我到那里?”她双目炯炯地问。
满洲太太神色不动,平静地答说:“自然是王爷那里。”
刘三秀突然放声大哭,“果然是这样子对我!我是难妇,又不是犯了罪的人;可以随他糟蹋!”
说完又哭;哭倦而泣;哭乾了眼泪,犹自抽咽不止。张妈怎麽劝也劝不住。
见此光景,满洲太太倒困惑了;将张妈悄悄找到一边,要问个究竟。
“你看,从她到了府里,样样依她的心思;王爷待她,更没有话说。如今嫡福晋故世了,王爷也还没有儿子;‘房里’的人虽多,没有一个得宠的。这是你家小姐要转大运的时候了!我真不明白,她为甚麽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等我慢慢劝她。”
“劝当然要劝,我要弄清楚的是,她心里到底有甚麽疙瘩?心里有疙瘩,我来想法子替她拿掉!”满洲太太又说:“或者她因为自己居孀,再嫁会教人看不起。这是汉人的想法,我们旗下,夫死再嫁,不足为奇,金枝玉叶的正牌格格,都是这样,再嫁三嫁的都有,没有人取笑她们。”
张妈想了一下说:“她性情很高傲,在家里高高上坐,全家上下都听她的指挥使唤,没有人敢不听。如今要在王爷面前做低服小,像ㄚ头伺候老爷那样,她不会肯的。”
满洲太太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懂了!”
於是三天以後,满洲太太送了郡王赏赐刘三秀的全套冠服。冠是凤冠,顶上镂花金座,抱一粒束珠,上面镶一块红宝石,薰貂的帽檐,毛片油光水滑,十分神气。
这叫朝冠,还有顶吉的服冠,就更漂亮了。薰貂帽檐,青缎帽顶,正中极大一个珊瑚顶子,左右饰金龙凤,後垂两条飘带,红缎面金色的里子。另外附有耳饰;金色的虎头花样,上镶珍珠。
衣服一共三件,一件叫朝褂,石青缎子镶金边,前面绣两条蟒,都是张牙舞爪的行蟒;领子後面垂着石青色的红縧;前後饰有珍珠、玛瑙、各色宝石,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褂子里面是一件蓝色朝袍,领子及袖口都用海龙皮镶边;当然也绣着蟒,但不是蟒袍。蟒袍满洲人叫“花衣”,全身前後上下,绣着四爪蟒九条;领子上饰红蓝宝石五颗;另外有两条贯串着珊瑚的石青色的丝縧。此外还有朝珠;月色白绸子的手帕,名为“采帨”,握在手里也是服饰的一部分。
“格格,”满洲太太捧着朝冠说:“这是一品夫人的冠服,请接住!”
刘三秀踌躇了好一会,终於伸出手来了。
满洲太太这一回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立刻交代下去,张灯结彩,预备办喜事。而且先传了鼓乐来,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故意让刘三秀听到,为的是要试试她有何表示。
刘三秀没有表示,只是看着一品夫人的冠服,在心里七上八下地转不定念头。
“你去!”在另一间屋子里悄悄窥探的满洲太太向张妈说,“话不必多,只要一两句要紧话就可以了。”
张妈受命而去,走到刘三秀面前说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这样子对待,看起来不能不依了。”
刘三秀不作声,张妈看她脸上并没有懊恼的神色,便也像满洲太太那样,很有把握了。
“怪来怪去,都怪你自己!”
这是做的偏锋文章,刘三秀不由得扬脸便问:“怎麽怪我?”
“你自己看看!”张妈卸去了镜套,“那有个做了外婆的人,还像二十刚刚出头的样子?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小姐,你认命吧!”
一句话打入刘三秀心坎!是啊!她在心中自语,这话没有人说过,却不能说张妈没有道理。看来是上天早就安排了她一生的奇遇,才给了她这一副容貌。罢,罢,命该如此!
看她的脸色,知道已千肯万肯了;张妈便又低声说道:“满洲太太跟我说,朝廷有规矩的,凡是大太太不曾生养过;二太太生了儿子的,可以扶正。如今嫡福晋去世,王爷又没有儿子;如果早生贵子,一品夫人变王妃,亦是说不定的事。”
“嗯!”刘三秀点点头……虽只是这麽一个字;但却是千金之诺。
※※※
整整忙了一个时辰,粧饰才算妥当;凤冠霞帔笼着一朵牡丹,张妈觉得刘三秀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一直用新奇的眼光注视着她。
刘三秀却落落大方,但也不失其端庄的神态,静静地歛手而坐;垂着眼默默地思索,见了郡王应该持何态度,作何言语。
到得黄昏,吉时已到;里里外外,灯烛辉煌,但闻鼓乐之声渐近,满洲太太领着一班侍女来迎亲了。
“格格大喜!”满洲太太请个安说:“请随我来;王爷在上房等着见礼。”
刘三秀亦不答话,款款起身在乐队导引,两行宫灯夹护之下,穿越一重一重的院落,将到上房,发现郡王站在廊上,刘三秀便也站住了。
“格格,”满洲太太一惊,怕到紧要关头,发生变化,急忙上前,陪笑问道:“有甚麽吩咐?”
“不应该先叩谢天恩吗?”
满洲太太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是、是!”她说,“我去禀告王爷。”
郡王大为嘉许,认为刘三秀如此知礼,将来一定能成为他的好内助;当即吩咐,在中堂行礼。
到了正厅,郡王居中而立;刘三秀自己占了个位置,在他後面东侧,自居於侧福晋的首位。
於是由满洲太太赞礼,郡王与刘三秀一起下跪,向北九叩首,敬谢皇恩;亦就等於奉旨成亲,确定了她是嫁了顺承郡王,有了侧福晋的身分。
接着,一对金莲花烛,细吹细打地送入“洞房”。刘三秀卸了凤冠霞帔,改穿一件旗袍,头上是旗式的两把儿袋,上缀一朵盛开的牡丹;更显得长身玉立,华贵艳丽。
这一次不必满洲太太提示,她自会尽礼;向郡王三起三拜,亲手捧茶奉侍。只看到她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如玉笋、如春葱的一双手,郡王已有神魂俱醉之感了。
※※※
一夜间蜂狂蝶骤,颠鸾倒凤;郡王固然欲仙欲死,刘三秀亦才知道人间另有仙境,一想起来,便是怔怔地好半天,余味越辨越美;怎麽样也不能相信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原来是在後半辈子。
但是,簇新的美妙的回忆,她还不能充分享受;因为一早起来就有许多事要料理,她要接受合府上下的贺喜,也要替郡王发赏;同时她知道自己今後必得笼络下人,所以从随身带来的衣物中取了四百两银子作犒赏。这一来,从满洲太太以下,都越发称赞这位侧福晋了。
当然,以後对外办事,不必再经过满洲太太,直接可以指挥两个男子……是郡王拨给她的两名太监,一个姓陈、一个姓刘。这两个太监,原是前明镇守江宁太监的属下,久住江南,地方情形,十分熟悉。
“我要派你们到常熟直塘去送封信。有一匣首饰,是给我女儿的;我女儿的夫家姓钱。”
两太监大出意外,真看不出这位侧福晋已经有了一个出嫁的女儿。刘三秀看到他们的表情,不免有些羞惭;因而给阿珍的那封信,也更难落笔了。
“你们明天一早动身好了。到晚上来取信跟首饰。”
首饰现成,信却费了她好些工夫;但终於写成了,她说:
***
汝母命衰,失身沙叱利;孽非自作,叫天何辜?我生平不作短气语,今且欲出诸口,不胜忸怩;而不得不为汝言之者,母子本是一体,又汝是黄氏一脉,责无可辞,故为汝聊白吾意。
汝父生前,实未尝与我有一语忤;夫妇之私,逾於常格。汝无弟兄,黄氏奉祀无人,母所耿耿;为今之计,莫为访立本宗为嗣,分予万金,俾嗣子成家立业,绵其血食,一以尽生者之心,一以安死者之魄。善体吾衷,是诚望汝。
又二监乃先朝内臣归旗者,须加礼款待:别时将我所存元宝二锭赆之,亦使此辈知汝非寒俭家儿也。
珍珠十颗,可为甥儿帽饰,京楼手镯一副,欲汝佩之,如见汝母耳。
两舅氏暨夫婿,余情耿耿不及细诉;非不欲诉,言之丑也。吁嗟!珍儿,而今而後,吾不能依汝以居矣!夫复何言?
***
那知就在陈刘两太监衔命到常熟投书的第三天,钱万选到了江宁,同行的还有两刘……刘赓虞、刘肇周。帖子一投进来,刘三秀既惊且喜,传话在花厅相见。
一见了面,刘三秀只抓住女婿的双臂,眼望着两个哥哥,热泪盈眶,只字不出。
刘肇周比较沉着,“三妹!”他说,“你别哭!骨肉完聚,是桩喜事;你有甚麽苦楚,不妨慢慢说。”
就在这时候,有王府的“包衣”侍婢来献茶,都很恭敬地请了安,称钱万选是“姑爷”;管二刘叫“舅爷”。刘赓虞听不懂“京片子”;刘肇周却听出来了,知道刘三秀已经降志相从了。
因此,他就不问刘三秀的情形,只谈家乡与亲戚故旧;钱万选便只说阿珍如何想念母亲。刘赓虞几乎不曾说话;倒是刘三秀,殷殷问起,“大嫂”、“侄儿”的近况。但刘赓虞却始终无法开口问一问,刘三秀如今到底是何身分。
钱万选是晚辈,当然更不便动问。他几次想提到盗案,都为刘肇周抢先打断;整个场面,都在他控制之下,把他想瞒住的事都瞒住了。
谈到黄昏,三人告辞;自有王府的执事招待,宿处华美,饮食丰腴,刘肇周大为得意;刘赓虞却狐疑满腹,终於忍不住将刘肇周拉到一边,探问究竟。
“你看,三妹是不是失节了?”
刘肇周毫不在乎地答说:“她身在王府,还有甚麽好说的!”
“甚麽!”刘赓虞气得胡子乱动,“我们刘家没有二嫁之女!”
於是连晚饭都不想吃,一个人在灯下写信大骂刘三秀,等刘肇周酒醉饭饱,想找长兄去聊聊闲天,只见他神色凛然,不由得一愣。
“大哥,”他问,“你莫非还真的动气?”
“岂止动气?我明天就回常熟。”刘赓虞将封缄完固的一封信交了出去,“你把我的信交给三秀。”
“大舅,大舅!”钱万选也知道了这件事,赶紧相劝,“有话好说;不必如此。”
“我不认你岳母是同胞手足,还有甚麽好说的?”
任凭钱万选与刘肇周苦苦相劝,刘赓虞执意不回。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刘赓虞说,“你们别再说了,说破了嘴唇也无用!”
固执如此,只好由他。刘肇周私下将信拆开一看,上面那些“腐儒之语”看得他一直摇头。看完将信烧掉,根本就不让刘三秀知道。
这天下午,陈、刘两太监回来覆命了。带来了阿珍的信,跟他孝敬母亲的衣服、食物。衣服则没有甚麽用处,食物是醉鸡、糟鸭、酱菜之类的乡味;刘三秀大为高兴。但最使她欣慰的是,这两个太监盛赞厚道多礼,而且遍告同伴,阿珍犒赏之厚;府中到处传说,侧福晋家是常熟第一等人家,这话传来刘三秀耳朵里,十分中听。
当然刘三秀要为女婿谋个前程,有这样硬的一座靠山,看起来似乎无事不可为;但细细想去,窒碍很多。
如果说,只是为钱万选谋个差使,那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刘三秀争强好胜,不愿女婿做个浮沉儒人、庸庸碌碌的小官。她很希望钱万选有一番作为,这样就要先看他本人的条件了。
她想到大器晚成这句话。像钱万选这样,如果能够历练世途;最要紧的是刻苦用功、科举顺利,能够由两榜进士出身,具备了当大官、做大事的资格;然後由於郡王的提拔,扶摇直上,而至於入阁拜相,那才是一件足以扬眉吐气的快事。
而况,如今就让钱万选出来当差;郡王以亲信相待,跟着他汗马驰驱,且不说会遭遇出生入死的危险;就算没有危险,让阿珍独守空帏,她也觉得不忍。
因此,她一直在踌躇。明知钱万选希望带个一官半职回去;如果自己率直而言,只怕他会失望。这样迁延未决之际,郡王忽然又奉朝旨,要到浙江去指挥军务了。
这一来倒好,钱万选已知一时无望;刘三秀亦比较易於措词。当女婿来辞行时,她悄悄叮嘱:“你的功名,我自然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不过一方面要等机会;一方面要你自己肯上进。你回去好好用功;我到南到北,都会给你们信;你告诉阿珍,笔头不懒,常常给我写信。”
钱万选当然唯唯受教,辞回常熟。刘肇周却不肯走;好在王府中亦不多他一个吃闲饭的人,刘三秀就让他住着。
饱食终日,无事可做;刘肇周常跟刘太监在一起闲聊,感情一天天厚了起来,最後认作同宗,刘太监居长为兄;行三,刘肇周遂叫他“三哥”。
从“三哥”那里,刘肇周学到很多东西;也就是升官发财的法子。这一来,他更不想回常熟了;只等郡王回来,便要好好活动个有油水的差使。
郡王终於回来了;刘肇周便托刘太监先容。郡王还不知道有这回事;便问刘三秀:“怎麽?听说你哥哥来了几个月,我竟还不知道这回事。”
“他是来谋差使的。我不敢以娘家人的小事,烦扰王爷。”
“这都是小事,烦扰不了我。”郡王问到:“你哥哥的才具如何?”
刘三秀想了一下答说;“小有才。”
“喔,”郡王想了一下说,“等我看看他,能不能办事?”
於是当天便找了刘肇周来。一见面,刘肇周是行“国礼”;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跪着回话。
“你起来!”
“是。”
“你,”郡王看着他说,“是秀才不是?”
“我是监生。在国子监念书。”
郡王不大明白国子监;只听他说念过书,表示嘉许。
“你以前做过甚麽事没有?”
这一问正中下怀。刘肇周早跟刘太监研究过,郡王会问些甚麽话,最希望的就是这一句;因为要委派他差使,少不得问问他以前的经历;换一句话说,将要委派他的差使,很可能与以前的经历类似。所以说以前做过甚麽,就等於说现在希望做甚麽。
他当然希望捞钱。这有个好差使,便是管关卡;“我管过船舶。”他说。
“喔,这是怎麽样的一件事啊?”郡王不甚明白。
“回王爷的话,”刘肇周心想,不懂就更容易讲话了,“凡是内河的船只过关,不论官船民船,在卡子上都要停一停。要紧的官船,先让它过去;民船要查一查,为的是怕有歹人奸细。”他提高了声音说,“尤其是在用兵的时候,这一点更加重要。”
郡王连连点头,“我就请你去管船舶。”他说话很客气,“照你看,哪个关卡最重要?”
若以军务来说,常熟福山镇这个关卡最重要,因为由此可以出海,关系甚大;但这个关卡上的商船不多,刘肇周不愿意要。想一想答说;“苏州、无锡之间,有个关叫浒墅关,南来北往是冲要之地,十分重要。”
“嗯,嗯!”郡王便向左右问道:“黑都统呢?”
黑都统就在廊上待命,一传即至,跪下磕头;郡王却不曾让他起立回话。
“有个浒墅关你知道吧?”
“是!”黑都统答说,“我去视察过。”
“那里有官儿没有?”
“有。关卡上有监督。”
“是甚麽人?”
“是汉人。”
“干得怎麽样?”
“那得问土国宝。”
土国宝也是投旗的汉军,本来是武官,职居总兵,改授江宁巡抚;江南的文官都归他管,浒墅关监督,自不例外。
“你跟土国宝去说,让他查一查原来那个人,干得好,升他的官;干得不好,摘了他的顶戴。”
“是!”黑都统心想,那浒墅关监督,不管做得好坏,反正都得离开;便即问道:“空下来的缺呢?”郡王指着刘肇周说,“你认识吧?”
刘肇周认识他,他不认识刘肇周,当下老实说:“没有见过。”
“你起来!”
“是。”
等他一站起身,郡王用满洲话跟他说了好一会;他也用满洲话回答,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
“你跟黑都统去好了。”郡王对刘肇周说:“他会替你安排。”
“多谢王爷!”刘肇周仍然是行“国礼”;磕完头起身,向黑都统长揖说道:“都统,我叫刘肇周。”
原来黑都统巴结郡王,想走刘三秀的内线,所以跟郡王说,既然刘肇周能办事,而且关系密切,应当加以重用。他正缺少一个助手,很想借重刘肇周。所谓“借重”倒不是假话,不过是为他个人方便;以後要走内线,刘肇周便是一道桥梁,有甚麽干求请托,由刘肇周去跟刘三秀谈,看起来只是兄妹相叙,外人不会起疑。
郡王自然答应,刘肇周亦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跟了黑都统去,做了他的智囊。
※※※
郡王奉召回京,接他手来指挥军务的,是他的一个堂叔,但爵位比他低两等,只是贝子,所以公堂相见,仍须执僚属之礼。
王府属下的人,都很高兴,因为江南虽然繁华,但毕竟是异乡,而且水土不服,生活习惯不同,一旦得以北归,自然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可是刘三秀却深感苦恼。
道理是一样的,他人回乡;她是离乡,而且北方的水土可能不服。最怏怏不能释怀的是,跟阿珍隔得太远,也许从此不能见面。
因此,她迟迟不肯动身,推说身子不爽,行期一改再改,郡王总是顺从,但钦命期限迫促,已请求展限一次,而第二次限期又快到了,刘三秀仍无去意,郡王有些着急了。
於是由满洲太太去跪求刘三秀,婉转说明,方始获得首肯。选定黄道吉日过江北上;临行之前,接了阿珍来话别,母女联床夜话,难舍难分。
“如今说起来,也没有甚麽不是,只是有件事,想起来总觉得不舒服。”
“娘,你有甚麽不痛快的事,告诉女儿,女儿替娘承当。”
刘三秀笑了,“傻女儿!”她说,“甚麽事你都可以替娘承当,唯独这件不能。”
“喔,娘倒说。”
“我一生一世,争强好胜,打算着到老来还要挣一座贞节牌坊。如今是完了!就是这件事,想起来不舒服。”
那是没法子的事。守节之节,与贞女之贞是一样的,其贵如玉,其薄如纸,最易为人所夺,却又最难守护,一破就再也没法子复原了,更莫说由他人去承当。
不过阿珍也听人说过,寡妇守节是极难的事,三更孤灯,空房独守,心里又何能舒服?
於是她说:“娘,有失一定有得。娘要把那一天的前後想一想。”
“那一天?”
“喏,就是,就是……”阿珍红着脸说,“就是跟王爷在一起的那一天。”
听这一说,刘三秀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发烧,想到那晚上古井重波,只觉天地皆春;那一刻就有座“勅赐节妇黄刘氏”的牌坊矗立在眼前,也会拿个肚兜将“黄刘氏”三字遮没。
看她默默不语,眼角生春,阿珍的心也霍霍动了……她见过郡王,雄壮结实,文弱的钱万选,定不如他!
母女俩都是春情满怀,脸胀得通红,默默无言;不但心里的话不敢说,而且都还怕对方窥破心事,因而眼中都有一种无可形容的怯意。
终於还是做娘的老练,定定神叹口气说:“说来说去,总还是儿女第一。有了儿女,夫妇的感情也不同了;说实话,我有时想念你爹,是因为有你的缘故。”
这表示,死去的父亲,其实没有在眼前的母亲心目中留下甚麽印象,如今当然更不同了,得新忘旧,再也不会想到前夫。
因此,阿珍便又想到为父亲立嗣的问题,“黄家人丁单薄。”她说:“自从娘信来以後,我就细细查访,不是辈分不对;就是年纪太大。娘,我看,大舅的小儿子倒不错。”
“不要,不要!”刘三秀摇着手说,“有阿七那回事,我的心真伤透了。”
“那末,怎麽办呢?”
刘三秀想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办法,不过要靠你肚皮争气。”
阿珍脸又红了,故意问道:“娘这话怎麽说?”
“你肚皮争气,多生几个男孩子。老大当然你们钱家的香烟;另外挑一个过继到黄家。不一定是老二;老三、老四都可以;要好、要有出息。将来我来挑。”
阿珍心想,第二个男孩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却说要生出好几个让她去挑;所望未免太奢了。
於是她说:“娘,这是由不得人的事!”
“怎麽呢?”
“如果能由人作主,娘当初怎麽不替我生个弟弟?”
“那是因为我当初不懂;如今懂了,可是来不及了。”刘三秀又说:“宫中的种子方法很多;不过光有方子没有用,也要懂诀窍。”
“甚麽诀窍?”
这个诀窍非要“知己知彼”才说得清楚;刘三秀深感为为难。但为了黄家的香烟,也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决定传授给女儿。
然而话却真不好说;从没有甚麽事难倒过她,此一刻把她难倒了。她总不能问女儿、女婿床笫间的情形;就说能问女儿的感受,却不能问女婿的“私处”。
母女俩又都是胀得满脸通红;刘三秀更加着急;但着急自生急智,喜孜孜地说道:“这个诀窍是满州太太传授的。我们母女不做师徒,做师姐妹好了。”
这意思是,让满州太太将诀窍直接传授给阿珍。於是,这晚上阿珍便与满州太太同榻;耳提面命,现身说法;等阿珍演练纯熟,已经天现曙色了。
到了日中起身,刘三秀问她:“怎麽样,都懂了吧?”
“懂了。”阿珍木然无表情地回答。
“好!”刘三秀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纸包,“这些都是明朝宫里留下来的好药,你带回去。”
阿珍看红纸包上都写得有字,何者男用,何者女用;服用的份量几何,甚麽时候服?标示得清清楚楚,便不再多问;将盒子密密收好。
“我在想,”刘三秀又说,“一个人总要根基打得好,现在不愁穿,不愁吃;地方上知道你们有王爷这座靠山,当然处处照应。人生在世,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万选也不必急於求功名,第一把身子养好;第二把书读好。只要中了两榜进士,有个好资格在那里,王爷一提拔,飞黄腾达,也是件很容易的事。”
“是!”阿珍答说,“我回去把娘的意思,告诉万选。”
“还要告诉你公公婆婆。”
“是。”
“还有……”
还有许多家常细务;平时觉得不足挂齿的,此刻都成了很要紧的事,絮絮不断,反复叮咛。母女俩就这样排遣了离愁,直到启程那天。
那天一早,眷属先行,徵发来的大车,总有二百辆之多,都等在长江对岸。刘三秀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别了阿珍,坐上大轿;到得江边,连轿渡江,换乘一辆宽敞华丽的绿呢帷车,在黑都统所派的一大队兵丁前护後拥之下,迤逦向北而去。
到晚来,郡王亦赶到了;问刘三秀途中是否安适?车子虽好,道路颠簸,当然不会安适。郡王立即传令,仍旧备轿供她乘坐;这一来就慢了,走了十天,才到徐州。
“一进山东境界,就是北方了。”郡王很高兴地说,“南边多湿,我实在住不惯。”
“北方多风,黄沙扑面,我也住不惯。”
“那是在路上,一回到京就好了。”
“但愿如此。”
那知一进山东境界就不对了,刘三秀老是想吐;尤其是坐上轿子,胸腔之间好不舒服,嘴一张,酸水吐得满轿。这样勉强到了济宁州,郡王吩咐多住几天再说。
济宁是水路交冲的大码头,由於刘三秀不宜坐轿;郡王考虑改走水程,坐船循运河北上,当然,首先是要替刘三秀治病。
济宁州的知州十分巴结,远到济南省城的名医都请了来为刘三秀诊治。郡王的宠爱,医生都不敢多看;但这样艳绝人寰的国色,又怎舍得不看?看了还想看,却又怕遭受无礼呵斥;心里七上八下,连脉都把不准了。
“大夫,”郡王问道,“你看是甚麽病?”
“是水土不服。”医生答说,“南方人湿气重;跟北方的气候不大对劲。”
“那麽该用甚麽药呢?”
“以去湿为主,大泻一泻就好了。”
“泻得太厉害,身子会吃亏。”
“王爷请放心。”医生答说,“我另开一张培元补气的方子,调养个十天八天,依旧容光焕发,娇艳如花。”
话一出口,那医生自己吓着了自己,瑟瑟发抖。“容光焕发”倒也罢了;怎说“娇艳如花”,不太轻佻了吗?
还好,郡王倒不以为忤。医生惊魂略定,收摄心神,很仔细地开了一张方子,叩辞而去。
这时满洲太太来请了。道是:“侧福晋说的,请王爷把方子带进去,她要看一看。”
“你看,他用的是大戟,说这是泄水的联药,主消水肿;你不是说便秘,所以又用了蓖麻子。”郡王又说,“你只要大泻一泻,去净了南方的湿气,病马上就好了。”
“蛮牛!”刘三秀斜睨着骂道:“湿气是去净了,胎气也震动了!”
“甚麽?”郡王没有听清楚,急急又问:“你说甚麽?”
“我问你,你要儿子不要?”
郡王一愣;等会过意来,将方子抢过来撕掉,且惊且笑地说:“你不早点告诉我这个喜信,差点误了大事。”
这时在门外的满洲太太也听到了,喜孜孜地进屋磕头道喜;接着便又忙碌了,另外宣召产科医师来把脉,开了安胎的药,调养数日,仍由陆路进京。
到得通州,摄政王多尔衮派侍卫来问:顺承郡王是否纳有汉妇;且已有孕?如确有其事,汉妇不得入王府,等生产以後,再作道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郡王大惊失色,一面叮嘱满洲太太,将这个消息瞒住刘三秀;一面写了奏摺,为刘三秀乞恩,准予入旗,但得到的批示,只有四个字:暂毋庸议。
这下瞒不住刘三秀了;因为到京如不入王府,真相立刻就会揭穿。到那时候发生纠纷,还不如在未到京以前,早早疏通的好。
很委婉地说了经过,刘三秀脸色大变!不过很快地恢复了常态,“摄政王是甚麽意思呢?”她问。
“我想不会有恶意。你别急!等我到京,当面求他。”
“哼!不会有恶意?我看不见得!”刘三秀说,“到那时候,必是去母留子。”
“那怎麽行?我怎麽样也舍不得你。”
“莫非你还能违背摄政王的令旨?”
郡王默然;刘三秀亦不再多说,谈得一场无结果。不过刘三秀对王府属下,已能亲自指挥:派了一个很能干的侍卫,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请他到京打探消息。
打听到了!刘三秀猜中了一半,摄政王果然有去母留子的打算;但是,他还有一个打算:将来下令顺承郡王逐去刘三秀时,他随即便要将她接受了去,藏诸金屋。
“怎的有这样的事?”
“怎麽没有?”那侍卫答说:“肃亲王豪格,摄政王的嫡亲侄子,征四川回来,摄政王把他下在监狱里死了。肃亲王的福晋,如今是摄政王的侧福晋。”
这是前不久的事,刘三秀也听说过,她完全相信了!一辱岂可再辱;而且多尔衮虽是摄政王,绝不会如顺承郡王那样体贴,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礼遇。
她是十分有决断的人,抚着膨弯的腹部说:“孩子,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反正娘是看不见你了!等你一下地,就是娘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全书完)